乡村视野 || 有些人，走着走着就不见了

【2024年第022期●总第2243期】

有些人，走着走着就不见了

文/刘玉爱

离2024年春节还有20天时，玉松哥走了。

那天，流浪的风擦着窗上冰冷冷的泪。酒渣色的云使天空显得很粗俗。在去年父亲去世那天的黄昏，我曾见过这种云，这是下雪的前兆，也是不祥的昭示。

夜幕降临，东厢斜月衬着如杏雪花，片片飞舞大如席。玉松哥就在这样的天气里走的。听母亲说，他上午去镇上赶了集，还高兴地拔了让他疼了好多年的牙。下午回家和他的同龄好友打扑克，在散场时就走了。走时没有什么痛苦，说不清这是庆幸还是不幸。

玉松哥是个典型的农民。他的长相很像闰土，属于在人群中让人察觉不到存在的那种。有着语文书上鲁迅的画像那样硬邦邦傲气直立的头发。他个子较矮，进有较高门槛的堂屋时，手总是下意识的先探进来。玉松哥种水稻的水平和他的长相一样，很一般。但他栽的红薯一小块地一挖能有一麻袋，我常笑他是“地下工作者”。

玉松哥家没有什么条条框框的规矩，是孩子们的天堂。他家堂屋门也常年不关，不防人也不防老鼠，爱来就来。春天，他家茅厕边的李子树盛开一树鲜花，美得像风景区一样。夏天，他栽在屋后山坡上的阿萨豆腐树一片翠绿，成了“薅叶党”的最爱。

他总是乐呵呵的，看起来没有什么烦恼。其实，日子于他，并不是很甜。刚结婚时，因家中兄弟姐妹众多，玉松哥在老屋的一侧配了横楼。自此一家人挤在狭小的横楼里生活了近20年。为了养活妻子儿女；为了把家搬到离马路近点的地方，除了土里刨食，他还得去干别的活来挣钱。

头脑活络的他早年和人一起收山姜子，熬木姜油卖。日熬夜熬，脸上的黑眼圈还是阻止不了他亏本。后来又同人合伙开了一个锯木加工厂，自己既是老板又是打工仔。干的是重体力活也是技术活，每天抬木头锯木头，任由木屑在身上飞舞。长年刺耳的锯木声让他的听力受到了损害，脸也渐渐成了木色。一次不小心锯到了手，伤得很重，休养了几个月，差点落下残疾，他终是把锯木场关了。但他似乎和粉尘有纠缠不清的恩怨，他又买了打米机，靠打米挣钱。一天下来，谷糠碎屑落在他傲气的头发上，像一层霜，让原本憔悴的他更显沧桑。在那个人民币最大面值只有10元的年代，他靠这些零打碎敲的方式，终是比别人多进了三五斗。生活渐渐好起来后，又把房子盖到了大马路的山脚边，只是花的时间有点长。

为了自己能多挣点，他也会和村里其他人一样，同人争，同人吵。但他待人就像他的堂屋一样敞亮。吵完就过，不留心里。每年过年杀猪，他把熏好的腊肉挑精瘦的给那些吃不到土猪肉的城里亲戚，自己留肥的骨头多的。每年家族清明扫墓，他家是常办桌席的地点之一。他总是没有怨言的做着这些力所能及却不起眼的事。

饱含着汗水的稻谷并不像诗人所说的“用心一咬，便流了一地月光”。农民的日子哪有这般简单。

近些年，除了种地外，他又在家族兄弟姐妹们集资修的水电站上班。也算是过上了有“编制的”生活。他养了条大狗。狗被他养得又胖又懒，他每天去电站都是挑着一担簸箕，一头装别的东西，一头装着狗。去电站的羊肠小道，弯急坡陡，他累得气喘吁吁，狗睡得没心没肺，他却乐此不疲。

诗人写过，农民的命和玉米籽的命一样，“经过秋风的墓穴，经过雪。经过春天的疼，一刻不能停，一刻不能停”。

他终于停了下来。

今年年初，在电站上班的他，突然中风。经治疗好转后，他想明白了：钱是挣不完的，今年68岁了，是该歇歇了。他去广州他儿子那里呆了一段时间。回家后特意去看了我母亲，还硬塞给我母亲200块钱。母亲说起这件事就觉得心很痛，说：“你松哥自己攒得要死，却给我这么多钱，这让我怎么花得安心？”

村里没外去打工的人都来给他送行。桌席上，人们吃着松哥种的菜，讲着他的过往。商量着抬棺材时，要怎么扎杠，谁站前头最重要的位置，上山坡时要多少人去拉绳索。

家族的人从四面八方赶回老家。大家围坐在火屋的土灶边烤火，灶堂里烧的是松哥砍的柴火。灶堂的圆形三脚铁架上坐着黑黢黢的炉罐，每个人似乎都有一匹布那么长的话想讲。

母亲曾给我掰着手指数，近几年，她身边都有哪些人，走着走着就不见了。譬如谁谁谁……“唉！”到头来，我只听到母亲的一声叹息。

躺在堂屋棺木里一动不动的松哥，死亡于他儿言，不是失去生命，而是穿过长长的隧道，最后脚离开了地面，身体摆脱了时间的桎梏，成了永恒。看到过一句很经典的电影台词：人生就是一列开往坟墓的列车，路途上会有很多站，很难有人可以自始至终陪着走完。当陪你的人要下车时，即使不舍，也该心存感激，然后挥手道别。

如今，松哥安睡在一个叫黄杉坳的山坡上，面对着农田。用不了多久，带锯齿叶的杂草和带刺的野花就会长得比一个孩子还高。清明扫墓的人，得费好一番功夫才能清理干净坟墓四周的杂柴杂草，把酒洒在墓碑上。这样的归宿，对他这样的农民来说，也许再合适不过了。

【作者简介】刘玉爱男 70后，小名“老九”，绥宁县金屋镇岳溪江村人。居于洞口县石江煤矿棚改小区。毕业于中国纺织大学（今东华大学）。曾在珠海大型台资鞋厂担任样品室主管，从事鞋类业务开发工作。后在NIKE(耐克)公司担任部门主管，负责外贸和品控。现从事电商行业。闲暇时偶用文字来录生活，润心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