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周评论丨正仓院的世界：爱与传统的绵延（下）

从昭和21年（1946）开始，跨越平成30年，直至如今令和伊始，设于奈良国立博物馆的正仓院展，已届游刃有余的古稀之龄。

“正仓”本是收纳谷物的仓禀，唯有东大寺的正仓院，以奈良时代以降的宝物为“粮”；今年的第71回展览也不例外，总计41件展品，从逾9000件“存粮”中脱颖而出，其中4件是首次亮相；遵从惯例，这一批精品也全部符合十年内未曾展出过、贴合当年时情氛围、代表最近文物保护成果等条件。

礼服御冠残欠（第一层）

礼服御冠残欠（第三层）

礼服御冠残欠（第五层）

改元令和、新皇登基，显然是整个日本2019年的大主题；本次正仓院展的主题和展陈，也与此紧密相关，还与上篇提到的东博特展遥相呼应、异曲同工：

以宝物来历和收藏方式为引，以圣武天皇、光明皇后为中心人物，以传世宝物与古今人物的渊源为线索，多点共线、数线并行，细细铺陈了天平年间的宫廷生活、佛教习俗、文化交流和社会面貌；结尾则以文物修复的实际成果为主，针对正仓院传统如何、何以延续至今，给出了相应的答案。

赤漆文欟木御厨子（关闭状）

赤漆文欟木御厨子（打开状）

视线代替触摸，一直是文物展览的主要欣赏方式；条件有限，仍要尽可能还原最初的场景和感受，不可谓不难。东西两场正仓院主题展览，利用通感和比拟手法，四两拨千斤：把文物收纳器具（本身也是文物）放在整个展览的开篇，观众就可以从它开始，用双眼代替双手，模仿开箱并点检其中内容（后续展品）的全过程。

不仅如此，越是像赤漆文欟木御厨（“橱”）子那样，乍一眼看去其貌不扬、与内藏品的华丽外表相去甚远的，越能以直接、线性的方式，反衬出初那份曲折和“柳暗花明”——光凭外表，谁能想到，一只那么不起眼的深色小木柜里，居然别有洞天，藏着或鲜红或深绿、镌有花鸟鹿狮等唐草或瑞兽纹饰的象牙拨子？至于其他精美的用具，就更不用说了。

红牙拨镂尺（表面）

红牙拨镂尺（里面）

这场怀旧寻宝之旅才刚刚开始：既然正仓院藏品由光明皇后在圣武天皇身故后捐赠，那么除了详细记录所捐物品的献物账之外，必定有许多物品是两人共同生活的见证——比起繁琐的制度和礼仪，人们总是对家庭生活更熟悉一些——而即便分开摆放在同一展区的不同位置，一张琴、一面屏风、一把胡床（椅）、一面八角镜和配套的锦盒，寥寥数笔，也足以勾勒出理想的家居生活概貌了。

金银平文琴（正面）

金银平文琴（背面）

金银平文琴（背面铭文）

金银平文琴（正面最顶上纹饰）

金银山水八卦背八角镜

八角高丽锦箱

比如烦闷时，随手让古琴声绕梁三日，不负琴底“存雅却郑，浮侈是禁”的镌语；琴身各处密布着金银镶嵌的纹路，细腻入微，正面最顶上三位高士闲坐竹下，自弹自斟，下首另有八位，围坐成一圈，中间是层叠的波浪，仿佛一场曲水流觞的雅集。

鸟毛屏风上白描着六位仕女，大身以鸟羽填充，白发、黑眉、红唇，眉间一朵绿色的四瓣花钿，发型、面妆、衣着均是中国唐代流行的美人容姿。

赤漆欟木胡床有着鸟居形状的椅背、藤编的椅面，四只椅脚都包着金饰，据说当时只有显贵才能使用。

白铜八角镜的背面薄镀了一层银，最中间区域的图案是山川、龙凤和奏乐者，外面一圈是唐草纹及孔雀、鸳鸯等花鸟，这两圈另镀了一层金；最外一圈则用八卦对应八方，中间嵌刻着一首五律；据此诗内容，再加上X光线探测，可知它也出身中国唐朝，后随遣唐使去往东瀛。

揽镜自照之后，通常还要把它放回配套的那只八角高丽锦盒里，小心收纳。实用价值丝毫不逊于外观细节，如果还要笑话这些华美的宝物是绣花枕头，恐怕那张古琴会做第一个不平则鸣的人吧。

赤漆欟木胡床

鸟毛屏风

看过后苑的光景，再去看看前朝的事。礼仪祭祀场合专用的衣冠、首饰、鞋袜甚至农具，琳琅满目地摆了一大片，其中最引人注目的应该还要数那双正红色的衲御礼履，成色完好，扇形的鞋头翘起，细小的宝石连缀成十字形的四瓣花，绕鞋身一周，针脚缝迹细腻，部分以金银线填充。

这样的外貌，也许会让人怀疑它的脚感；实际上，这双大得像古船的礼鞋是正宗的里外全牛皮手工订制，表皮染成红色先按下不表，内里更采用了名为“银深摺”的起毛状材质，“外刚内柔”。

这双礼鞋还有一只专门的赤漆履箱，木质、无盖——这并不奇怪，但是如果从顶部俯视，就可以清楚地看到鞋盒内底面上刻有这双鞋底的轮廓；收纳时，鞋子就会被固定住，避免碰撞或磨损，利于长期保养。

衲御礼履

赤漆履箱（内盛衲御礼履）

赤漆六角小柜

冠架（与赤漆六角小柜相配）

赤漆八角小柜

冠架（与赤漆八角小柜相配）

看清了这一份细致入微的用心，再看到层层分别摆放的礼服御冠残片，好像也没那么多遗憾了：八角或六角的赤漆小柜，分别对应着不同形状的帽冠架，即使冠去架空，观众仍能凭借架子的形状和盒子的大小，以及各种整理修复后的残片，在脑海中构建礼冠的3D模型；断成两截的皮带上缀饰的绀玉片多数也不知所踪，但与之配套的圆形螺钿盒还在，由此推算皮带原本的长度和绀玉片的总数，似乎也不算太难。

诚然，残缺便无法完美，可是把蛛丝马迹尽数拼合之后，留白部分就不再是今人一无所知的秘密，反而像拼图或推理游戏，引人猜测、想像，趣味津津。

绀玉带残欠

螺钿箱

粉地彩绘八角几

粉地彩绘八角几（顶面、底面）

粉地彩绘八角几（侧面）

这时，我决定回过头去，再仔细看看那只粉地彩绘八角几——今年正仓院展海报的主角。入眼是顶面一抹纯粹的绿，紧接着视线便会由底下支架上“雕梁画柱”般的“晕繝彩色”夺走：同色系颜料由浅至深，从外边缘向内中心层层涂染，如同凹凸的渐变色阶；红色勾线是这种技法在奈良时代的特征。

虽然源自西方，但对于日本来说，它的应用其实是盛唐文化流行的产物。斑斓的色彩令人印象深刻，吸收了唐、洋文化长处的同时，又保持着和文化的特色，难怪被选作“看板”展品。

紫檀金钿柄香炉

金铜镇铎

金铜镇铎

漆胡樽

此外，紫檀金钿柄香炉两头的狮子威风凛凛，首次展出的两枚金铜镇铎（风铃）仿佛仍在风中叮铃作响，体现了佛法庄严；三只花形脚撑起雕着梅花鹿的金银花盘，细玻璃珠串成的璎珞围缀一圈，唐风十足；一对牛角形的木制漆胡樽可用来储水，上面两端的小铁环，使其能够串悬在骆驼或马背两侧，典型的西域范儿。

豊后国户籍、萨麻国正税帐、筑后国决算报告书、大粮申请文......字里行间，丝路的东方终点、当时的日本社会情貌栩栩如生、跃然纸上。

最后看过《大乘大集地藏十轮经》（唐经）和《四分律（卷第二十三）》（光明皇后御愿经），就到了整个展厅的出口。

豊后国户籍

筑后国正税账（第1纸）

筑后国正税账（第2纸）

大粮申请文（第1-2纸）

我以为这里就是整个正仓院展的终点了。这不全错，却也不全对：出口之外的走廊上依次陈列着历年正仓院展的海报，如同缩影，凝聚了正仓院展七十年的沧桑岁月。

标题总是简单的“正仓院展”四个字，而字体、配色、代表文物一再更换，琵琶、螺钿、琉璃......都离不开一种淡泊的美，初见如惊鸿一瞥，又经得起一再细看。才明白，年轻固然是资本，岁月却也是财富，无需比较，各有其美，享受当下便是了。

四分律（愿文）

于是也能轻轻放下那份不舍了：九千分之几十的机率，十年一轮回的偶然，与正仓院展的所有因缘际会，都值得感激。每年展览都以暗含着积极走向的开放式结局为终章，又有何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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