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绘事微言

唐志契字敷五,又字元生,明万历至清初间广陵人,一说海陵人。躭于绘事,自谓得趣很深。著有《绘事微言》一书凡四卷,其后三卷皆录前人画论,惟第一卷属自己所撰,共五十-则,各有标题。主要论画理、画法,其所论临摹、枯树、点苔和用笔、用墨、气韵等,多有独到之处,颇为精当。如说:“佛道人物牛马,则今不如古;山水林木花石,则古不如今。”又说:“作画以气韵为本,读书力先。”等等,皆为精当之论。

今只录第一册,其馀三卷因皆录前人论述,且有删节而又不著撰者姓氏,故舍去。有《四库全书》本、《海陵丛刻》本等,今据《四库全书》本标点,校以他本。


画尊山水

画中惟山水最高,虽人物、花鸟、草虫未始不可称绝,然不及山水之气味风流潇洒。昔元章题摩诘画云:“云峰石迹,迥出天成,笔意纵横,参于造化。”至题韩干画则曰:“肖象而己,无大物色。”东坡一时见吴道子佛像、摩诘《辋川图》,谓然叹曰:“于维也无间。”然其有所重哉!

画名

画名脍炙一时,流传千古,甚不易得。得之缙绅宗室一流,犹觉为易,如晋之顾长康,唐之王摩诘,梁之张僧繇,隋之董伯仁,宋之李龙眠、文与可、米元章及李成父子等,品虽不一,谁非先缙绅而后采翰墨者乎?至若画果远迈时流,不愧前哲,纵横变化,见者失色,未有不誊满海内,传及千古者也。特出名时,较拖青衣紫者不绝耳。不然,吴道子一贫士,荆、关两寒生,巨然一头陀,松年一黄门,子久、倪元镇俱逸士,何以价重千金,声称不朽哉!是在豪杰之士,法今传后,虽无阶梯,日久评论自定。

传授

凡画入门必须名家指点,令理路大通,然后不妨各成-家,甚而青出于蓝未可知者。若非名家指点,须不惜重资,大积古今名画,朝夕探求,下笔乃能精妙过人。苟仅师庸流笔法,笔下定是庸俗,终不能超迈矣。昔关仝从荆浩而仝胜之,李龙眠集顾、陆、张、吴而自辟户庭,巨然师董源,子瞻师与可,衡山师石田,道复师衡山。又如思训之子昭道,元章之子友仁,文进之子宗渊,文敏之甥叔明,李成、郭熙之子若孙,皆精品,信画之渊源有自哉!

画以地异

写画多有因地而分者,不独师法也。如李思训、黄筌便多山峡气象者,生于成都也。宋二水、范中立有秣陵气象者,家于建康也。米海岳曾作宦京口,便多镇江山色。黄公望隐于虞山,落笔便是常熟山色。信高人笔底往往为山川所囿乎?

山水写趣

山水原是风流滞洒之事,与写草书、行书相同,不是拘挛用工之物。如画山水者与画工人物(阙)花鸟一样,描勒界画粉色,那得有一毫趣致?是以虎头之满壁沧州,北苑之若有若无,河阳之山蔚云起,南宫之点墨成烟云,子久、无镇之树枯山瘦,迥出人表,皆毫下著象,真足千古。若使写画尽如郭忠恕、赵松雪、赵千里,亦何乐而为之?昔人谓画人物是传神,画花鸟是写生,画山水是留影,然则影可工致描画乎?夫工山水始于画院俗子,故作细画,思以悦人之目而为之,及一幅工画虽成,而自已之兴已索然矣。是以有山林逸趣者,多取写意山水,不取工致山水也。

画要读书

昔人评大年画谓胸中必有千卷书,非真有千卷书也。盖大年以宋宗室不得远游,每集四方远客山人,纵谈名山大川,以为古今至快,能动笔者便令其想像而出之。故其胸中富于闻见,便富于丘壑,然则不行万里路,不读万卷书,欲作画祖其可得乎?此在士夫勉之,无望于庸史矣。

画不可苟

宋元人画,愈玩愈佳,岂今人遂不及宋元哉?正以宋元人虽解衣盘礡,任意挥洒为之,然下笔一笔不苟。若今人多以画餬口,朝写即欲暮完,虽规格似之,然而蕴藉非矣。即或丘壑过之,然而丰韵非矣。又常见有为俗子催逼,而率意应酬者,那得有好笔出来?始信“十日一水,五日一石”,良有以也。

要看真山水

凡学画山水者,看真山水,极长学问,便脱时人笔下套子,便无作家俗气。古人云:“墨渖留川影,笔花传入神。”此之谓也。盖山水所难,在咫尺之间有千里万里之势,不善者纵摹画前人粉本,其意原自远,到落笔反近矣。故画山水而不亲临极高极深,徒摹仿旧人栈道瀑布,终是模糊丘壑,未可便得佳境。

存想

画必须静坐凝神,存想何处是山,何处是水,何处是楼阁寺观,村庄篱落,何处是桥梁、人物、舟车,然后下笔,则丘壑才新;不然,任意挥洒,非不可人,便是套头矣。及至得了新丘壑,有便住手不住手,却多一番蛇足。

品质

写画须要自已高旷,张伯雨题倪迂画云:“无画史纵横习气。”又迂翁自题《狮子林图》云:“此画真得荆、关遗意,非王蒙辈所能梦见也。”其高自标置如此。顾谨题倪迂画云:“初以董源为宗,及乎晚年,圆益精诣,而北苑笔法渺乎脱矣。”盖迂翁聚精于画,虽从北苑筑基,然借荆、关而兼河阳。专以幽淡为宗者也。若纵横习气,即黄子久犹有焉。然则赵吴兴之逊迂翁,乃胸次之别耳。

画须从容自得,适意时对明窗净几、高明不俗之友为之,方能写出胸中一点洒落不羁之妙。

画有自然

画不但法古,当法自然,凡遇高山流水,茂林修竹,无非图画。又山行时见奇树,须四面取之。树有左看不入画,而右看入画者,前后亦然。看得多,自然笔下有神。传神者必以形,形相与心手凑而相忘,未有不妙者也。夫天生山川,亘古垂象,古莫古于此,自然莫自然于此,孰是不入画者?宁非粉本乎?特画史收之绢素中,弃其丑而取其芳,即是绝笔。

大小所宜

凡画山水,大幅与小幅迥乎不同。小幅卧看不得塞满,大幅坚看不得落空。小幅宜用虚,愈虚愈妙。大幅则须实中带虚,若亦如小幅之用虚,则神气索然矣。盖小幅景界最多。大幅则多高远,是以能大者每不能小,能小者每不能大。亦如书家之小字用手,大字用肘,细小运指者,然各各难兼也。总之,大画最难得好,是以小画传留者多,大画传留者少,亦不独不能珍藏之过也。

逸品

山水之妙,苍古奇峭,圆浑韵动则易知。唯逸之一字最难分解。盖逸有清逸,有雅逸,有俊逸,有隐逸,有沉逸。逸纵不同,从未有逸而浊,逸而俗,逸而模棱卑鄙者。以此想之,则逸之变态尽矣。逸虽近于奇,而实非有意为奇;虽不离乎韵,而更有迈于韵。其笔墨之正行忽止,其丘壑之如常少异,令观者泠然别有意会,悠然自动欣赏,此固从来作者都想慕之而不可得人手,信难言哉!吾于元镇先生不能不叹服云。

老嫩

凡画嫩与文不同,有指嫩为文者,殊可笑。落笔细,虽似乎嫩,然有极老笔气出于自然者。落笔粗,虽近乎老,然有极嫩笔气故为苍劲者。难逃识者一看。世人不察,遂指细笔为嫩,粗笔为老,真有眼之盲也。

仿旧

画者传摹移写,自谢赫始。此法遂为画家捷径。盖临摹最易,神气难得,师其意而不师其迹,乃真临摹也。如巨然、元章、大痴、倪迂俱学北苑,一北苑耳,各各学之而各不相似,使俗人为之,定要笔笔与原本相同,若之何能名世也?

画要明理

凡文人学画山水,易入松江派头,到底不能入画家三昧。盖画非易事,非童而习之,其转折处必不能周匝。大抵以明理为主。若理不明,纵使墨色烟润,笔法遒劲,终不能令后世可法可传。郭河阳云:“有人悟得丹青理,专向茅茨画山水。”正谓此。

苏松品格同异

苏州画论理,松江画论笔。理之所在,如高下大小适宜,向背安放不失,此法家准绳也。笔之所在,如风神秀逸,韵致清婉,此士大夫气味也。任理之过易板痴,易叠架,易涉套,易拘挛无生意,其弊也流而为传写之图障。任笔之过,易放纵,易失款,易寂寞,易树石偏薄无三面,其弊也流而为儿童之描涂。嗟夫!门户一分,点刷各异,自尔标榜,各不相入矣。岂知理与笔兼长,则六法兼备,谓之神品。理与笔各尽所长,亦各谓之妙品。若夫理不成其理,笔不成其笔,品斯下矣,安得互相讥刺耶?

画在天分带来

昔陈姚最品画谓:“立万象干胸中,传千祀于毫翰。”夫毫翰固在胸中出也。若使氓氓然依样葫芦,那得名流海内?大抵聪明近庄重便不佻,聪明近磊落便不俗,聪明近空旷便不拘,聪明近秀媚便不粗,盖言天资与画近,自然嗜好亦与画近。古人云:“笔力奋疾,境与性会。”言天资也。《贞观公私画史》评吴道玄为“天付劲豪,幼抱神奥”。后有作者,皆莫过之,岂非天性耶?

山水性情

凡画山水,最要得山水性情。得其性情,山便得环抱起伏之势,如跳如坐,如俯仰,如挂脚,自然山性即我性,山情即我情,而落笔不生软矣。水便得涛浪潆洄之势,如绮如云,如奔如怒,如鬼面,自然水情即我性,水情即我情,而落笔不板呆矣。或问山水何性情之有?不知山情即止面情态则面面生动,水性虽流而情状则浪浪具形。探讨之久,自有妙过古人者。古人亦不过于真山真水上探讨,若仿旧人,而只取旧本描画,那得一笔似古人乎?岂独山水,虽一草一木亦莫不有性情,若含蕊舒叶,若披枝行干,虽一花而或含笑,或大放或背面,或将谢或未谢,俱有生化之意。画写意者,正在此著精神,亦在未举笔之先,预有天巧耳。不然,则画家六则首云“气韵生动”,何所得气韵耶?

气韵生动

气韵生动与烟润不同,世人妄指烟润为生动,殊为可笑。盖气者有笔气,有墨气,有色气;而又有气势,有气度,有气机,此间即谓之韵,而生动处则又非韵之可代矣。生者生生不穷,深远难尽。动者动而不板,活泼迎人。要皆可默会而不可名言。如刘褒画《云汉图》见者觉热,又画《北风图》见者觉寒。又如画猫绝鼠,画大士渡海而灭风,画龙点睛飞去,此之谓也。至如烟润,不过点墨无痕迹,皴法不生涩而已,岂可混而一之哉!

用墨

写画须要好墨,写扇面与绢绫尤要紧。既有佳墨,又要得用墨之法。古画谱云,用笔之法未尝不详且尽,乃画家仅知皴、刷、点、拖四则而已。此外如斡之一字,演之一字,捽之一字,擢之一字,其谁知之?宜其画之不精也。盖斡者以淡墨重叠六七次加而成深厚也。演者有意无意用细笔细擦而淋漓,使人不知数十次点染者也。捽与擢虽与点相同,而实相异;捽用卧笔,仿佛乎皴而带水;擢用直指,仿佛乎点而用力。必八法皆通,乃谓之善用笔墨。

积墨

画家要积墨水。墨水或浓或淡,或先淡后浓,或先浓后淡,有能积于绢素之上,盎然溢然,冉冉欲堕,方烟润不涩,深厚不薄,此在熟后自得之。

凡画或绢或纸或扇,必须墨色由浅人浓,两次三番,用笔意积成树石乃佳。若以一次而完者,使枯涩浅薄。如宋元人画法,皆积水为之。迄今看宋元画著色尚且有七八次深浅在上,何况落墨乎?今人落笔即欲成树石,或焦墨后只用一次淡墨染之,甚有水积还用干笔拭之,殊可笑也。此皆不曾见真宋元笔意耳。

写意

写画亦不必写到,若笔笔写到便俗。落笔之间若欲到而不敢到便稚。唯习学纯熟,游戏三昧,一浓一淡,自有神行。神到写不到乃佳。至于染又要染到。古人云:“宁可画不到,不可染不到。”

皱法

赏鉴之家近访名公,远寻前迹。汉魏以前,名画即不易见。如宋元至今名笔,代不乏人。人各一家,各一皴。即不能备家收藏,亦岂有不经见之理?但仿其皴法,切不可混杂,如书家写钟繇者又兼《黄庭》,写二王者又兼过庭,便不妙矣。皴法有可相兼者一二样耳,若乱云皴止可兼骷髅皴,披麻皴止可兼乱柴皴,斧凿皴止可兼矾头皴,自非然者未有不杂者也。虽然尝见郭河阳而带斧凿,解之者曰蚤年笔。黄子久而带卷云,解之者曰戏墨。

丘壑藏露

画叠嶂层崖,其路径村落寺字,能分得隐见明白,不但远近之理了然,且趣味无尽矣。更能藏处多于露处,而趣味愈无尽矣。盖一层之上更有一层,层层之中复藏一层。善藏者未始不露,善露者未始不藏。藏得妙时,便使观者不知山前比后,山左山右,有多少地步,许多林木,何尝不显?总不外躲闪处高下得宜,烟云处断续有则。若主于露而不藏,便浅薄。即藏而不善,藏亦易尽矣。然愈露而愈大,愈露愈小,画家每能谈之,及动笔时手与心忤,所未解也。此所以不可无圆之一字。

笔法

丘壑之奇峭易工,笔之苍劲难挥,盖丘壑之奇不过警凡俗之眼耳。若笔不苍劲,总使摹他人丘壑,那能动得赏鉴?若人物花鸟,便摹画相去不远矣。

忌纤巧

纤巧之习,世多矜趋,岂于画反不崇尚?但巧矣而容或不庄重,非畸邪无理则安放不牢。每有石上砌石、树根浮寄、楼宇倾压、路径难通之病。是巧与庄易相妨处,落笔时须商之。

冗与杂不同

 画家笔路要清,而冗杂俱与清相反者也。如林木丛密,一幅中塞满;屋篱庙观,水阁舟车,或三四见,谓之冗。至于杂则以巨然规格而杂叔明,李唐笔法而杂李成,即米家父子相同而实有异,不可杂也。苟为不分,虽极文极妙,终是野格。

碎石

古人画大山,必山之轮廓向背并耸,意已先定,然后皴之。其山脚下必不可无,亦必不可多。今人从碎石起手,积成大山者多矣。虽古书云:“崔鬼不崩,赖此峡崥。”然以之论画最是病。古人大画中虽多细碎处,要之取势为主耳。

树木

画树不拘曲直,各有妙处,是在安放处少不得一株,多不得一株为佳。大抵树一曲乃有迎风探水垂荫之势,然则诸家岂无直树乎?盖树直而生枝发叶处必不都直,即董北苑树尽是劲挺之状,然向背俯仰未尝无也。若郭河阳、李营丘,则千屈万曲矣。

树石所宜

林木山石各有分配,若重山叠嶂与单山片景,其树石大不相同。苟或相同,则经营位置,非僻涩便板结矣。如园亭景乃作巧石梧竹,及巧桧巧松。若以园亭树木移之大山大景,便不相称。

枯树

写枯树最难苍古,然画中最不可少。即茂林盛夏,亦须用之。诀云:“画无枯树则不疏通。”此之谓也。但名家枯树各各不同,如荆、关则秋冬二景最多,其枯枝古而浑,乱而整,简而有趣。到郭河阳则用鹰爪加以细密,又或如垂槐,盖仿荆、关者多也。如范宽则其上如扫帚样,亦有古趣。李成则烦而琐碎,笔笔清劲;董源则一味古雅简当而已。倪元镇则此数君可以兼之,要皆难及者也。非积习数十年妙出自然者,不能仿其万一。今人假古画,丘壑山石或能仅似,若枯树便骨髓暴露矣。以是知枯枝,求妙最难。

柳与松柏

尝云:“画工不画柳,画柳汝丑。”非柳难画也,多因欠工夫耳。宋人多写垂柳,又有点叶柳。垂柳不难,只要分枝得势。点叶柳之妙,在树头圆铺处,只以汁绿渍出,又要萧森不结滞不板实,有迎风飘扬之意。又蚤春柳未垂条,深秋柳已衰败,不可混。设色亦须体此意。若松柏之法,则《笔法记》与《纯全集》详言之矣,故不赘。

水口

一幅山水中,水口必不可少,须要峡中流出,有旋环直捷之势,点滴俱动,乃为活水。盖水比石不同,不得太硬,不得太软,不得太枯。软则无势,硬则板刻,枯则干燥,故皆所忌。然既有水口,必有源头,源头藏于数千丈之上,从石缝中隐见,或有万丈未可知。此正画家胸襟,亦天地之定理。俗子辄画泉石竟从山头挂下,古人谓之“架上悬巾”。

云雨风烟

画云要流动不滞,或锁或屯,或聚或散,飘飘欲飞意象。画雨要得深树云翳,带烟带风,无天无地,点点欲滴意象。画风要得万物鼓动,不可遮盖意象。今画家只知树叶向一边便是风景,至于人物全若无风,那得一毫生动?甚有树向-边,更无从分三面者。又有并石亦顺风势者,殊可笑。盖风景山石当用逆势,乃显得风大,此古人秘传,非臆说也。画烟要得昏昏沉沉,朦胧不明意象。其墨色宜淡,近处略用显明,是在染之功,不在落墨之力也。然而晚景微似之,只亦为晚烟断续耳。若月景则与烟不异,而清明处过之。若烟月又与月不异,而浑沌处过之。此语闻之李仰怀述钱罄室云。

烟云染法

凡画烟雾有内染外染之分,盖一幅中非有四五层屯锁,定有三层断灭、若内外不分,必有谬理之病,纵使出没变幻,墨色丰润,无足观也。画云亦须层层斡染,不然纵如盖如芝如带,终是板刻。古人惟其有此画法,学之者易涉于俗。惟董北苑不用染而用淡墨渍出,在树石之间,此生纸更佳也。松江派多用此法。

雪景

 画雪最要得觱发栗烈意,此时虽有行旅探梅之客,未有不畏寒者。只以寂寞为主,一有喧嚣之态,便失之矣。其画山石,当在凹处与下半段皴之,凡高平处即便留白为妙。其画寒林当用枯木,冬天亦有绿叶者,多是松竹,要亦不可全画,其枝上一面须到处留白地。古人有画雪只用淡墨作影,不用先勾,后随以淡墨渍出者,更觉韵而逸。何尝不文?近日董太史只要取之不写雪景,尝题一枯木单条云:“吾素不写雪,只以冬景代之。”若然,吾不识与秋景异否?此吴下作家有“干冬景’之诮。

楼阁

画楼台寺屋,须宗前人旧迹,今人不能画楼阁中枅栱窗櫺,而徒以青绿妆成,藉口“泥金勾钿”等语,殊为谬甚。盖-枅一栱,有反有正,有侧二分正八分者,有出梢飞梢,有尖头平头者,若差毫厘,便失之千里,岂得称完全?

凡写一楼一阁非难,若至十步一楼五步一阁,便有许多穿插,许多布置,许多异式,许多枅栱、楹槛、阑干,周围环绕,花木掩映,路径参差,有一犯重处,便不可入目。学画楼阁,须先学《九成宫》、《阿房宫》、《滕王阁》、《岳阳楼》等图,方能渐近旧人款式,不然纵使精细壮丽,终是杜撰。

古人画楼阁未有不写花木相间、树石掩映者,盖花木树石有浓淡、大小、浅深,正分出楼阁远近。且有画楼阁上半极其精详,下半极其混沌,此正所谓“远近高下’之说也。聪颖者当自得之,岂笔舌所能尽哉?

凡画楼阁,一图幛须得八九人或三四人点缀,方有生动。及画寺楼庙宇,便不妨寂然无人,或一二古僧,亦须有安静之象,更得古木苍然为妙。盖未有古寺而无古松古柏乔枝封干者,是在画家下笔安放妥帖,其一种天然点染之趣,岂必在粉本中一一摹写。

远山

远山用染不用皴,画家以为易事,岂知安放高下妥帖,正一幅之眉目,其间宜尖宜平不可紊也。其染处亦须一面染到,一面染不到,乃无板痴之病。又古人画淡墨远山之外,复画浓墨远山。后人往往笑之,不知日影到处之山则明,不到处之山自然昏黑。于晚景落照时更易了然,若不信,请于风雪天色或晴霁薄暮时高眺,留意审察,方信古人不谬。

点苔

画不点苔,山无生气。昔人谓“苔痕为美人簪花,信不可阙者”;又谓“画山容易点苔难”。此何得轻言之?盖近处石上之苔,细生丛木,或杂草丛生;至于高处大山上之苔,则松耶柏耶未可知,岂有长于突兀处不坚牢之理?近有率意点擢,不顾其当与否,观之浮寄如鸟鼠之粪堆积状,那得生气?必要点点从石缝中出,或浓或淡,或浓淡相间,有一点不可多、一点不可少之妙,天然妆就,疏密得宜,岂易事哉!古画横苔直苔不点苔皆有之,要未有一点不中窾者。此必画山石无一笔颓败破坏之处,故临点苔自然加一点,一点好看,少一点容亦无妨也。今妄谓山石丑处须以苔掩之,此所以愈遮愈丑,且石骨既成,不识果能遮盖否?是以浮寄烦肿之病,都坐于此。然则山石果然画得有转折态度,何难于点苔耶?

蓄画

凡图画在宇宙间岁月既久,名人艺士不能复生,可不珍重乎?一入俗手,动见屈辱,卷舒失所,操揉燥裂,真画之卮也。故有收藏而无识鉴,无阅玩,无装褫,无铨次,皆非真能蓄画者。又蓄聚既多,妍媸混杂;甲乙次第,毫不可讹。若使真赝并陈,新旧错出,如入贾肆中,有何趣味?所藏必有晋唐宋元名迹,乃称博古,若徒取近代纸墨,较量真伪,必无实赏。以耳为目,手执卷轴,口论贵贱,真恶道也。

赏鉴

看古人书画,如对鼎彝,如读诰诫,不可毫涉粗浮之气。盖古画纸绢皆脆,舒卷不得法最易损坏,风日须避之。灯下不可看,恐为煤烬烛泪所污。饭后醉馀,须涤手展玩,不可以指甲剔损。诸如此类,不能枚举。然必欲事事勿犯,又恐强作情态,惟遇真能赏鉴及阅古甚富者,方可与谈,若对伧父辈,惟有珍秘不出耳。

看画诀

山水第一,竹树兰石次之,人物花鸟又次之。人物顾盼语言,花果迎风带露,鸟兽虫鱼精神逼真,山水林泉清闲幽旷。屋庐深邃,桥彴得宜;石老而润,水淡而明;山势崔嵬,泉流洒落;云烟出没,野径纡回;松偃龙蛇,竹含风雨;山脚入水澄清,水源来历分晓。有此数端,虽不知名,实是妙手。若人物如尸如塑,花果类粉捏雕刻;虫鱼鸟兽但取皮毛,山水布置遍塞;楼阁模糊错杂,桥梁强作断形;径无夷险,路无出入;石止一面;树少四周;或大小不称,或远近不分;或浓淡失宜,点染无法;或山脚无水源,水源无来历:虽有名款,定是俗笔,为后人填写。至于临摹赝手,落墨设色,自然不难辨也。

识画火候

有火候兮方识透,笔眼若有天生就;若使火候欠工夫,满纸云烟如朦瞍。品画高低有十程,一程不到九难明;若使十程都走到,世间无复画欺人。写画高低有百般,般般俱中世人看;但得名公一点化,方知趣不在毫端。世人评画俱任耳,不会动笔志妍媸;画得一分识一分,到了十分微若丝;若使一分有不到,纵使聪明那得知。

古今优劣

书学必以时代为限。书到六朝,首推晋魏,宋元不及晋与唐远矣。画则不然。佛道、人物、士女、牛马,后代不及古人;山水、林石、花鸟,前人不及后人。

名家收藏

凡收藏不必错杂,大者悬挂斋壁,小者则为卷册置几案间。邃古如顾、陆、张、吴,必不有亲笔矣。唯历代铮铮有名者,所宜收藏。其不甚著名者,非所宜蓄,若郑颠仙、张复阳、钟钦礼、蒋三松、汪小村、张平山、汪海云皆画中邪学,尤非所尚。

绢素

古画绢色墨气,自有一种古香可爱,惟佛像有香烟熏黑,多是上下二色,伪作者其色黄而无精彩。古绢自然破者必有鲫鱼口,须连二三丝,伪作则直裂。唐绢丝粗而厚,或有捣熟者,有独梭绢阔四尺馀者。五代绢极粗如布。宋有院绢,匀净厚密;亦有独梭绢,阔五尺馀,细密如纸者。元绢及明内府绢俱与宋绢同。元时有密机绢,松雪、子昭画多用此。又嘉兴府宓家以绢得名,今此地尚有佳者。董太史笔多用砑光白绫,来免有晋贤气。

古画不入常格

画有法则,不拘拘如时人先落墨后染套子。盖亦有先染三四层,后以浓淡积成者,不但规模宏远,而意象毕新,虽近时名公见之,亦若不知其所以成者。此法在晋唐已有之,不直宋元也。金陵朱状元府中有李成夜景,淡墨如雾,石如云动,树色隐现不一。又有范宽雨景,深暗如暮夜晦瞑,土石不分,虽绢素深古,而笔气仿佛可探。今人未见古人真迹,虽说亦不解也。

古画无价

 画有价,时画之或工或粗,时名之或大或小分焉。此相去不远者也,亦在人重与不重耳。至古人名画,那有定价?昔有持荆浩山水一卷售者,宋内侍乐正宣用钱十万购之。后为黄伯鸾所见,加三十万得之,犹以为幸。伯鸾曾为翰林待诏,诠定院画优劣,故一时画家都以黄氏爱憎为宗,以其能赏识也。又王酉室得沈启南直幅四轴,极其精妙。吴中有一俗官,闻其美而谋之,愿出二百金。王终不与。后王西园一见,坐卧画间两日,酉室谓画遇若人,直知己也。因述二百金之说。西园以一庄可值千金易焉。又兴化李相公失谢樗仙画一轴,曾帖招字,报信者五十两,则画价可知。诸如此类,不得尽言,请瞽目不得执画求价也。

院画无款

宋画院众工凡作一画,必先呈稿本,然后上其所画山水、人物、花木、鸟兽,多无名者。明内画水陆及佛像亦然。金碧辉煌,亦奇物也。唐伯虎常笑人以无名人画辄填写假款,如见牛必戴嵩,见马必韩干之类。岂非削圆方竹,重漆古琴乎?

金碧山水

画院有金碧山水,自宣和年间己有之,《汉书》不云“有金碧气无土砂痕”乎?盖金碧者,石青石绿也,即青绿山水之谓也。后人不察,于青绿山水上加以泥金,谓之“金笔山水”。夫以“金碧”之名易之“金笔”,可笑也。以风流潇洒之事而同于描金之匠,岂不可笑之甚哉?一幅工致山水加以泥金,则所谓气韵者能有纤毫生动否?且名山大川有此金色痕迹否?后即有一二名家为之,亦欺人而求售耳。乃观者不察,一闻李将军之笔,遂不惜千金以购之。将自己实有赏心者乎?抑炫人以博识者之赏乎?请问之好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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