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今天开说红楼梦之说话的艺术（五）——贾迎春息事宁人。面对两难之境，不论徇公还是徇私，维护一方必得罪另一方。迎春为袒护乳母，得罪丫鬟，又为袒护嫡母，再得罪丫鬟，灭火不成反助燃，眼见火势失控，干脆看书装死。若非探春救火，她早被“烧”焦了。
她乳母开赌局，被贾母罚以杖责四十，永不入园。又是屁股开花，又是待遇下滑，该！她“自觉无趣，心中不自在，忽报母亲来了，遂接入内室”。待奉茶毕，邢夫人骂她：“你这么大了，你那奶妈子行此事，你也不说说他。……”谁让三个头家中，只有她乳母是大房的人？
邢夫人这话不好接。坐更夜赌是惯例。若说全不知情，显然混不过去。若说压根没劝，不符小姐身份。若说劝了无果，不合贾府章程。毕竟乳母只是体面的奴才。奴才犯法当戒饬，戒饬不成当上报。要是她够机灵，她就沉默以对。但她太想撇清自己，反倒让邢夫人抓住话柄。
她低着头弄衣带，半晌答道：“我说他两次，他不听也无法。况且他是妈妈，只有他说我的，没有我说他的。”憋了半天，就整出这么两句连自己都深感羞愧的鬼话，太难了！既然妈妈教育小姐天经地义，反之则不行，那为啥还说乳母两次？既然说了不管用，那为啥不上报？
邢夫人道：“胡说！你不好了他原该说，如今他犯了法，你就该拿出小姐的身分来。他敢不从，你就回我去才是……恐怕他巧言花语的和你借贷些簪环衣履作本钱，你这心活面软，未必不周接他些。若被他骗去，我是一个钱没有的，看你明日怎么过节。”誓将绝情进行到底。
赌钱犯法，骗钱就合法？赌钱要管，骗钱倒不管？什么狗屁逻辑！见她“不语，只低头弄衣带”，邢夫人又冷笑抱怨：你亲哥嫂不照顾你这独妹，你又不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我也不好怪他俩。你娘比赵姨娘厉害十倍，你却不及探春一半。还是我无儿无女的好，不被人笑话。
总而言之一句话：你的破事，琏凤该管却不管，我不便管才不管。花大笔墨讲这些，就是要展现迎春的艰难处境，为丫鬟和她起争执作铺垫。送走嫡母，迎春还没喘口气，绣桔又来怨她了。原来绣桔听了邢夫人的话，更加断定是她奶妈偷了攒珠累丝金凤去典银子“放头儿”。
绣桔之前已告知过她金凤不见了。她竟不问一声。绣桔便说是她奶妈拿去当了。她不信，只说司棋收着。司棋说“还在书架上匣内暂放着，预备八月十五日恐怕要戴”。绣桔觉得她“就该问老奶奶一声，只是脸软怕人恼”，质问她“明儿要都戴时，独咱们不戴，是何意思”。
好个厉害丫头，说话办事有条有理。迎春道：“何用问，自然是他拿去暂时借一肩儿。我只说他悄悄的拿了出去，不过一时半晌，仍旧悄悄的送来就完了，谁知他就忘了。今日偏又闹出来，问他想也无益。”真是使出吃奶的劲替她奶妈开脱。事已至此，居然还不愿追讨金凤。
绣桔听了很不爽，说“何曾是忘记！他是试准了姑娘的性格，所以才这样。如今我有个主意：我竟走到二奶奶房里将此事回了他，或他着人去要，或他省事拿几吊钱来替他赔补。如何”？迎春忙道：“罢，罢，罢，省些事罢。宁可没有了，又何必生事。”打定主意不要金凤。
绣桔道：“姑娘怎么这样软弱。都要省起事来，将来连姑娘还骗了去呢，我竟去的是。”说着便走。迎春便“不言语，只好由他”。不阻拦不代表要揭发乳母，只代表拦不住绣桔。不等绣桔离开，在外偷听多时的乳母之媳忙闯进来表示一定赎回金凤，求迎春去向贾母讨个情。
这里有必要说下贯穿情节的金凤。我曾在大明王室的宝藏特展上见过缩水版的累丝金凤。仅用金丝编成凤身，但依然不失灵动。据记载，明嘉靖时，宗室生齿日繁，朝廷财政吃紧，养不起那么多寄生虫，只好降低待遇，用金片代替工艺相当复杂的金丝，并减少金与珠的用量。
一个累丝金凤，重则用金约100g，轻则用金约60g。咱按用金2两算（明清时1斤=16两=596.82g，2两=74.6g），毕竟贾府兴盛时很舍得给小姐们打造奢华首饰。而据贾蓉所说，1两金=10两银。金子与可能“有莲子大小”的珍珠的总材料费+设计费+手工费，少说也值百两银子。
按当铺估价时至少打对折算，金凤估值为50两银子。再按当金至多为估值的八折算，迎春的乳母顶多能拿到40两银子，但要支付本利后才能赎回。绣桔说几吊钱就能赎回来，完全是痴人说梦。邢岫烟的绵衣服就“当了几吊钱盘缠”，迎春的金凤怎么可能和岫烟的绵衣一个价？
再者，据探春所说，头家局主有“或三十吊五十吊三百吊的大输赢”。区区几吊钱够干啥？按1两银=1.5吊钱算，三十吊就是二十两。一次输赢至少抵小姐十个月的月钱。贾母不收拾这些赌婆才怪！至于为何银钱的兑换比是这个数，乃至书中提及的各类钱，我另开一讲细说。
言归正传。乳母之媳被迎春和绣桔接连狂怼。迎春先便说：“好嫂子，你趁早儿打了这妄想，要等我去说情儿，等到明年也不中用的。方才连宝姐姐林妹妹大伙儿说情，老太太还不依，何况是我一个人。我自己愧还愧不来，反去讨臊去。”亮明主客观原因，拒绝得干干净净。
绣桔接着说：“赎金凤是一件事，说情是一件事，别绞在一处说。难道姑娘不去说情，你就不赎了不成？嫂子且取了金凤来再说。”直接戳破其小心思。奶嫂丢了脸面，反咬绣桔：奶妈就该仗着主子多得好处。添了邢姑娘的使费，却少了一半月钱，我们婆媳至少白填三十两。
绣桔不待说完，便啐了一口，道：“作什么的白填了三十两，我且和你算算帐，姑娘要了些什么东西？”啐得好！岫烟虽有二两银子的月钱，但给迎春的妈妈丫头打酒买点心吃“还不够使”，后因邢夫人命她“省一两给爹妈送出去”而越发不够用，只能在大冷天当绵衣救急。
迎春听见这媳妇发邢夫人之私意，忙止道：“罢，罢，罢。你不能拿了金凤来，不必牵三扯四乱嚷。我也不要那凤了。便是太太们问时，我只说丢了，也妨碍不着你什么的，出去歇息歇息倒好。”一面叫绣桔倒茶来。绕了一大圈又回到了原点，但这次不要金凤是为袒护嫡母。
克扣侄女月钱，压缩庶女用度，好说不好听。迎春一心息事，却坑了绣桔。大丫鬟“掌管钗钏”，怎可弄丢金凤？绣桔又气又急，因说道：“姑娘虽不怕，我们是作什么的，把姑娘的东西丢了。他倒赖说姑娘使了他们的钱，这如今竟要准折起来。倘或太太问姑娘为什么使了这些钱，敢是我们就中取势了？这还了得！”一行说，一行就哭了。就差跳脚了！
司棋拖着病躯过来“帮着绣桔问着那媳妇”。这俩人都气傻了，和她吵啥，派个小丫头去把平儿叫来就完事了。迎春劝止不住，自拿了一本《太上感应篇》来看。真难为她还看得进去。正吵得不可开交时，宝钗、黛玉、宝琴、探春等“因恐迎春今日不自在，都约来安慰他”。
探春“从纱窗内一看，只见迎春倚在床上看书，若有不闻之状”，忍不住笑了。小丫鬟们忙打起帘子，报道：“姑娘们来了。”迎春方放下书起身。乳母之媳见有探春在，“不劝而自止了，遂趁便要去”。探春哪会放过她？坐下便问：“才刚谁在这里说话？倒象拌嘴似的。”
迎春笑道：“没有说什么，左不过是他们小题大作罢了。何必问他。”还想着替乳母和嫡母遮羞。探春岂肯罢休？先说“我才听见什么'金凤’，又是什么'没有钱只和我们奴才要’”，再发出“谁和奴才要钱了？难道姐姐和奴才要钱了不成？难道姐姐不是和我们一样有月钱的，一样有用度不成？”等一连串疑问，佯装不知情，却将矛头直指乳母之媳。
司棋绣桔道：“姑娘说的是了。姑娘们都是一样的，那一位姑娘的钱不是由着奶奶妈妈们使，……不过要东西只说得一声儿。如今他偏要说姑娘使过了头儿，他赔出许多来了。究竟姑娘何曾和他要什么了。”得了便宜还叫亏的刁奴！迎春的零花钱，一大半都进了她们的腰包。
探春笑道：“姐姐既没有和他要，必定是我们或者和他们要了不成！你叫他进来，我倒要问问他。”开始审问。迎春笑道：“这话又可笑。你们又无沾碍，何得带累于他。”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懂？从她一心想瞒来看，当属后者。毕竟“胳膊折了往袖子里藏”是贾府的常态。
探春笑道：“……他说姐姐就是说我……咱们是主子，自然不理论那些钱财小事，只知想起什么要什么，也是有的事。但不知金累丝凤因何又夹在里头？”再次装作不经意地提到了金凤。乳母之媳“生恐绣桔等告出他来，遂忙进来用话掩饰”。探春“深知其意”，训其一顿。
这还没完。探春“早使个眼色与待书出去”。待书准确领会领导意图，请来了平儿。平儿在被探春接连发难后，以事涉奶嫂为由，将判决权交给迎春。可迎春一直在“和宝钗阅《感应篇》故事，究竟连探春之语亦不曾闻得”，听平儿如此说，才不得不将魂儿重新拉回到战场。
迎春的表态含四层意思：一、我没法处理，我不去讨情，也不去苛责。二、金凤，送来我收下，不送来我不要了。三、我能瞒就瞒，瞒不了就直说，“没有个为他们反欺枉太太们的理”。四、你们有“好主意可以八面周全，不使太太们生气”，任你们处治，我“总不知道”。
众人听了，都好笑起来。佛系到舍身饲虎，纵恶为恶的地步，能不好笑？那么爱读道教劝善书《太上感应篇》，怎就不知惩恶扬善是基本行为准则，轻弃金凤只会助长恶行？道祖老子提倡无为而治，而非无为不治。“善善而不能用，恶恶而不能去”是亡国，亡家，亡己之道。
黛玉笑道：“真是'虎狼屯于阶陛尚谈因果’。若使二姐姐是个男人，这一家上下若许人，又如何裁治他们。”迎春笑道：“正是。多少男人尚如此，何况我哉？”接得那叫一个溜。此事以乳母之媳再三央求平儿别告诉凤姐，并保证赶晚赎来送还，平儿答应替其瞒过而告终。
当睁眼时就睁眼，当闭眼时就闭眼。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一次两次易，千次万次难。难就难在和稀泥不能解决所有问题。“治一经损一经”才是常情。迎春本想谁也不得罪，结果谁都得罪了。息事宁人也要看息啥事，宁啥人。息了不该息的事，宁了不该宁的人，终遭反噬。
咱下次开说红楼梦之说话的艺术（六）——贾迎春哭诉求解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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