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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了工资,英雄们什么都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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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5.19 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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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余少镭 后代聊斋 2023-05-16 12:39 发表于广东

【金骨头】75×37 纸本水墨|河夫作品(已在微店上架,阅读原文可进)

梁山一百零八“好汉”,基本都是被逼到走投无路才落草为寇的。可为什么一提到“逼上梁山”,我们首先想到的就是林冲?

因为他的遭遇既是最独特的,也是最典型的。

大部分人都是杀人放火后为逃罪而投奔水泊,只有林冲,他的被迫落草,始于妻子被人性骚扰。

少年时看水浒,至第七回,总是纳闷不已,堂堂八十万禁军教头,为什么会那么怂?

半辈子过去,明白林冲为什么一忍再忍时,当年那个少年,已成了一颗被生活锤得很Q弹的肉丸。

答案,就在现场林冲对鲁智深说的一段话里。

准确点说,是那段话里的一个词。

事发时林冲刚跟鲁智深结拜过,才喝了三杯酒,侍儿便来报,娘子在大庭广众之下被人性骚扰。林冲匆匆别了鲁智深,赶去救妻。鲁智深怕新兄弟吃亏,带着二三十个被他收服的泼皮随后赶到。可这时林冲已放走了骚扰他妻子的高衙内,对鲁智深解释道:

“原来是本官高太尉的衙内,不认得荆妇,时间无礼。林冲本待要痛打那厮一顿,太尉面上须不好看。自古道:不怕官,只怕管。林冲不合吃着他的请受,权且让他这一次。”

先是替骚扰者辩解,说他因为不知道那是我妻子才非礼的,言下之意,情有可原;接着又替顶头上司着想,堂堂一个太尉,儿子在公众场合因为性骚扰被人打了,肯定很没面子;最后一句,才替自己找了个台阶:他爹是我上司,这次就算了吧。

中心词,就是“不合吃着他的请受”中的这个“请受”。

高俅经常请林冲吃饭、送林冲礼物吗?

不是这个意思。请受,即粮饷、薪俸,也就是现在所说的工资。

为了这份固定收入,妻子被人骚扰,八十万禁军教头林冲就这么忍了。

连对林冲赞誉有加的金圣叹,看到这里也忍不住旁批道:“是可让,何不可让?住人廊庑,虽林武师无可如何矣,哀哉!”这样都能忍,还有什么是不能忍的?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虽然是禁军教头,也无可奈何,悲哀。

我倒是好奇,此刻林娘子内心是怎么想的。一如既往地崇拜、爱戴这个顶着“八十万禁军教头”光环的英雄丈夫,理解他的隐忍,甚至感谢他为了这份固定收入而放过那个骚扰者,感谢他为了今后全家的岁月静好而委曲求全,还是,在内心深处,有某些东西在坍塌。

那么,林冲的工资很高吗?

不得而知,但有一件事可供参考——接下来他被设局买刀时,一出手就是一千贯,眼睛都不带眨一下。

身为禁军教头,武器肯定不缺,宝刀对他来说不是刚需,而是奢侈品。

一千贯是个什么概念?

按北宋米价,一贯能买一石优质大米,那时一石大米折现在差不多60公斤。一千贯买一千石,就是60吨优质大米,搁今天,怎么说也得6位数。

还有一点,林冲的钱不可能是贪污来的,不然,高俅想弄他,直接说他贪污受贿就行,没必要请演员挖坑卖刀,万一他不买或者买了后不带去白虎节堂,戏不就白演了。

可见,“禁军教头”这份职业带来的高收入,保证林冲全家都能过上有尊严、有排面的中产生活。正是为了这份“尊严”,林冲愿意牺牲另一种尊严。

这一点,对方也看得一清二楚。高衙内的帮闲富安,在向高衙内支招害林冲时就说了:“衙内怕林冲是个好汉,不敢欺他,这个无伤。他见在帐下听使唤,大请大受,怎敢恶了太尉?”

“大请大受”四字,坐实了林冲的高收入,所以他被对方拿捏得死死的。

你看他在发配前,死活都要写休书给妻子,这真是为妻子着想吗?说白了,不过是为自保,就跟被流放到流沙河的卷帘大将一样,心中念念不忘的还是复职,重新拥有一份固定的“请受”。

试想一下,有了这份休书,如果林娘子不是那么刚烈,而是对林冲彻底失望,委身高衙内,高家可能就会放过林冲。林冲有机会重回高俅帐下,再当“八十万禁军教头”,肯定一百个乐意。如果在什么场合再遇见前妻,指不定也会尊敬地叫声“弟妹好”,或者“高夫人好”。

写到这里突然想起武大郎,得知老婆被西门庆占了,为了维护男人的尊严,明知以卵击石,死也要冲进去捉奸,结果真的因此而死。

一个是全书最窝囊,一个是梁山好汉排名前六,这么一对比,到底谁才是真男人、真英雄?

当然,武大郎在关键时刻能雄起,也有可能是因为,他不用西门庆给他发工资,只靠卖炊饼,就能保证全家在三线小城过上虽不富足但衣食住无忧的生活,而且不用担心这管那管。

而锦衣玉食的林教头,你让他抛弃官职,跟武大郎一样沿街叫卖炊饼或牛肉丸?那还不如让他去死。

再看跟林冲几乎同时亮相的另一个英雄:杨志。

将门后裔,武举出身,曾当到殿帅府制使,也是高俅帐下,因丢了花石纲而获罪,想到东京求复职,路过梁山泊,跟急于纳投名状的林冲不打不相识,拒绝了梁山好汉落草之邀,回到东京上下打点,把积蓄花光,结果被高俅赶出殿司府,流落街头,只好出卖家传宝刀,又被流氓牛二欺辱,一怒之下杀了牛二,被刺配大名府……

看起来,杨志要比林冲有血性一点,这样的人,在官场已挨锤过,本来应该早就看透官场有多脏,奋起反抗,哪怕就此躺平,可他也没有,到了大名府之后,依然表现出对官职的迷恋。

知府梁中书是大奸臣蔡京的女婿,看杨志好使,对他施点小恩小惠,杨志作为著名的忠臣良将杨家之后,根本不管梁中书是奸党,乖乖“在梁中书府中,早晚殷勤,听候使唤(第十二回)

图个啥?

还不是跟之前他在东京花钱上下打点一样,为了复职。

等到梁中书想再给他一点甜头,对他说:“我有心要抬举你做个军中副牌,月支一分请受,只不知你武艺如何?”他赶紧说自己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然后又开始跪舔:“今日蒙恩相抬举,如拨云见日一般。杨志若得寸进,当效衔环背鞍之报。

军中副牌,最低级的军官,约等于今天的副班长,跟原来的“殿帅府制使”差着好几个层级,可杨志不在乎官职大小,只要有编制,他就愿意给领导当牛做马。

所以这一回书里,杨志跟原来的“军中副牌”周谨比武那一幕,场面越精彩,看起来就越悲凉:梁中书手握“狗粮”,坐山观狗斗,两个都有一身武艺的男人,为了一份“请受”,不惜生死以搏。最后杨志胜出,如愿以偿,于是,“月中又有一分请受,自渐渐地有人来结识他”。

但是,命运很快又来捉弄他了,他再次栽在替领导送礼上京上,虽然这次叫“生辰纲”,对杨志来说,等于还是在同一个地方跌倒了两次。

把工资比喻为狗粮,听起来是不是很刺耳?

不好意思,这并不是我刻薄,书中就有类似说法。

第二十九回,武松刺配孟州,施恩为忽悠他帮夺回快活林,想拜他为兄长。武松说:“小人年幼无学,如何敢受小管营之礼?枉自折了武松的草料!

这里的“草料”,也是奉禄、薪金的谦卑叫法。

都是喂牲口吃的。

跟阮氏兄弟这些一出生就在底层摸爬打滚讨生活的人不同,林冲也好,杨志也好,这些曾经有官职的英雄们,一次又一次为“请受”、“草料”而折腰。而高俅、蔡京们完全看透这一点,等到第八十回,高俅被捉上梁山,那些被他陷害过的英雄们,林冲、杨志等,不但没一人站出来报仇,甚至都在宋江带领下,“纳头便拜,口称死罪”。

于是高俅惧意全消,再次拿“请受”出来忽悠。

不过,这一次,“请受”换了一种好听的说法:

“宋公明,你等放心!高某回朝,必当重奏,请降宽恩大赦,前来招安,重赏加官,大小义士,尽食天禄,以为良臣。”

天禄,天子赐给你们的俸禄,比“请受”、“草料”高大上得多。于是,“宋江听了大喜,拜谢太尉。当日筵会……大小头领,轮番把盏,殷勤相劝”。

你看,英雄好汉们就是有这样的本领,活生生把“天禄”变成了“舔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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