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父亲打麻将是要冒险的。只要连着十几盘不和牌，他脸上的那种笑模样，就会一点点溜走，他的那一张瘦条脸，就会变得铁青铁青。如果再接着输，他的那两张薄薄的嘴唇，也会微微的颤抖起来。这时候，他就要找理由发脾气了，你就不知道那一句话，那一个动作，会成为点燃他的导火索。
最初兴起打麻将时，做了一辈“政治工作”的父亲，坚决不让我们玩钱。说玩钱就是赌博。但是毕竟，那种“政治挂帅”的时代已经结束，不玩钱，大家就会打得兴味索然，提不起精神。
父亲终于学会与时俱进，同意我们两毛钱一来。
后来变成五毛，再后来变成一块，再再后来变成五块，最后还接受了打五块绑十块。
父亲政策逐步放开的过程，实际上是人民币不断贬值的过程，同时也是市场逐步走向繁荣、人们手头活钱越来越多的过程。
最早兴起打麻将时，父亲还没退休，他的脑子还好使，加上他这人从小就挺聪明（他居然在14岁时就及时报名参加了“革命”，再晚一个月，他就成不了离休干部，他现在就不能一个月拿四千多块退休金），他打起麻将，总是很快就和了。见大家不断地把两毛两毛的钱，递到他手里，他会笑得很开心。
只是到了七十岁以后，他的脑子，就明显的没有原来反应灵光了。一大家子人，他除了对付我绰绰有余，对付别人，就感到非常吃亏了。
我是天生的对数字不敏感，特别是不愿为这种事伤害我本来就少得可怜的脑细胞。但是我输，我会不当回事，而且当我身体不支持了，我就会主动要求换人，可父亲输，他就很认真，仿佛牌桌上的输赢，关系着他一家之主的荣誉与地位。
他无论如何不能接受他“老了，不行了”的事实。
当他脸色铁青嘴唇颤抖的时候，倒霉的一般是老三。
老三是牌桌上高手，跟我们打，他根本不上心，完全是一种好玩的态度，动不动就把牌全部朝外扑开，还眉飞色舞手舞足蹈地说笑话，逗乐子。往往在他最乐的时候，父亲会眼一瞪，冲他吼道：“兄弟三个，就你最痞！”有时竟然要上纲上线，说：“像不像个党员的样？像不像个国家干部的样？”
老三只好不乐。但生性活泼的他，下一次打牌照样会乐。
小时候被父亲打怕了的我，在父亲面前一直很谨慎，有时候甚至会巴结他。谁能想到，巴结也会挨吼。
有次见他把零钱输完了，手伸进里面的衣袋里，抖抖索索的，好半天没掏出来，我就笑着说：“算了，不要掏了，没有钱就算了。”
没想到他一闻此言就怒目圆睁，立刻冲我发起火来：“什么？你敢说我没有钱？这个世道，连三岁小孩子都有几个钱，何况我还是一个大人？亏你还是搞写作的，连话都不会说！”
说着就掏出一沓红票子，重重地拍在桌子上。
我在外面混，是没人敢这样对待我的。我的脾气,其实比他更坏。后来有次在酒店里吃饭，见他又无端地跟我发脾气，我立刻眼一瞪，反吼了他几句。没想到晚上回去，他反而向我道歉，说他不该冲我发火的。我心想冲我发火，发的再多，也无所谓，该怎么对他，我还是会怎么对他。问题是，他常常会冲媳妇和外人发脾气。
有次打牌，有个媳妇见他输的脸色又难看了，于是好心地跟自己的孩子说：“你去帮爷爷看看。”
她想的是孩子的反应毕竟比老人快，没想到父亲立刻冲她吼道：“你这是说的什么话？我打了几十年的牌，还不如一个小孩子？我还要你的孩子教我？”
两行晶亮晶亮的泪水，顺着她的脸颊直往下掉。
现在想来，可以陪父亲打牌的日子，其实是我们家最为平顺、最为圆满的日子。
因为至少，那时候母亲还在，他的身体还健康，不像现在，母亲走了，他的生活也不能自理了，他连说话，常常都是说了上句忘了下句——他在怎么都想不起下句的时候，就会自个儿傻笑，一个劲地傻笑，笑得我们只好扭过头去，不忍多看。
陪父亲打麻将，让我感受最深的是：输不起的男人，最可怕；总是想捍卫自己的某种荣誉和地位的男人，最可悲。
于是，我要求自己一定要做一个输起得的男人。特别是，一下要做一个输得起的父亲。
要知道，大自然的法则是不可违抗的，新陈代谢、后人胜前人的铁律是不可改变的。人老了，就要看着后人笑，望着后人乐——哪怕自己输得再惨！
关于荣誉与地位，我应该明白：真正的荣誉与地位是用不着自个儿来捍卫的，更是用不着通过发脾气、抖狠的方式来捍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