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1935-1936年期间，民国记者范长江来到大西北，进行了历时十个月，行程6000多公里的深入考察，所著旅行通讯在《大公报》上连载，引起了全国轰动，范长江也一举成为闻名全国的新闻记者。这些通讯后来被辑为《中国的西北角》一书出版，半年内即重印7次，后被翻译成外文出版，产生巨大影响，在中国的通讯史上具有重要的里程碑意义。以下节选1936年初，范长江由嘉峪关西行，前往安西时的见闻。
范长江（1909～1970），著名记者、编辑
记者在嘉峪关遇到一个不了解的事实，就是此地的关税问题。新疆如果认为是中国自己土地，那么新疆商人到甘肃来贸易，为什么要在百货税之外，上一次“关税”？关税应该设在中苏边境上，怎么设到嘉峪关来！
中国汉唐以来对于新疆都没有得到切实好处，每年出征西域的，十有九死于塞外，只是新疆出产的葡萄，有不少进到关里来，故唐李颀有：“年年战骨埋荒外，空见葡萄入汉关”之叹息。
嘉峪关至敦煌路线
车出嘉峪关，经七十里戈壁至惠回堡。住民约四五十家，凋零气象，比嘉峪关为甚。又一百一十里至赤金峡，路仍多戈壁，人烟在半途中绝难看见。我们汽车从峡河的积冰上驶过，冰已渐溶，如果车要重些，恐就难保险不破冰下坠了。又九十里至玉门县。玉门县并不是玉门关，玉门县系由安西、酒泉两县分来的土地，系后设的县治。玉门县四面都被戈壁包围着，只有东面孔昌河之西，还有一条可耕地方。县城小而狭，汽车在街上转动，太感困难。
玉门关遗址
玉门西五十里为三道沟，这是关外第一大镇，比玉门、安西的县治都要富厚繁盛些。三道沟有一个山西太商人在任乡长，他这个乡长在三道沟，可以说是“权倾中外”，什么人也没有他大了，汽车在三道沟附近陷入小山溪的活沙里，好容易才弄了出来。
兰州以西经武威、张掖、酒泉、玉门、安西，略有缠商的足迹，不过越往西来，缠商的势力更大些，新疆大部的人口是“东土耳其人”，大致即中国历史上所谓“突厥”。他们喜以布包头，故汉人呼之曰“缠头”，又因他们多半奉“回教”，故又叫做“缠回”。
“缠头”之穆斯林
张掖以东，他们的势力不大，酒泉的东关，几乎全是他们的商业。他们除将新疆土产输入内陆外，并销售苏联出产的各种布匹等件。苏联布匹价廉质坚，深受一般消费者欢迎，故缠商的商业，颇为不坏。三道沟之缠商来往者颇多，他们赶着骆驼队或者毛驴子队，穿过沙窝戈壁东西运送。他们性情忠厚驯善，身体壮实，青年男子和少女，颇富欧洲人的美丽。
元人马祖常有诗记关外商业情形说：“波斯老贾渡流沙，夜听驼铃识路赊。采玉河边青石子，收来东国易桑麻。”不过现在的缠商，不是主要的贩卖新疆南路的玉石，同时也不到中国来换“桑麻”，这是与“波斯老贾”略有不同罢了。
三道沟常有蒙古人来交易。三道沟北面紧接马鬃山，马鬃山界于新疆甘肃外蒙古之间，以西北而东南的方向。表延数百里，山不高而歧分杂出，形如马鬃，故称为“马鬃山”。山中现住有不到一百家的蒙古人，大半为外蒙古独立以后，不容于新政权之蒙民。过去时与外蒙武装冲突，经外蒙派人入山大屠杀一次后，本有五六百家之蒙民，现在凋零到只有几十家了。他们皆以游牧为生，由一张姓汉人以团总名义管辖他们。
三道沟南面过祁连山脉，即为青海和硕特蒙古，近因负担太重，常有蒙古人从青海逃入马鬃山。马鬃山的蒙古人，现在对北面怕外蒙，西面怕新疆的哈萨，所以不敢住在马鬃山西北两面，情形非常衰弱。然而此间汉人对之尚呼为“鞑子”，贸易对之亦欠公平，民族关系如此，可为深虑！
（按：和硕特汗国是由成吉思汗弟弟的后代，固始汗建立的占据青藏高原的巨大汗国。曾担任卫拉特蒙古，即瓦剌，盟主。后归附清朝）
清朝时的和硕特汗国
途中遇到二位到安西提“拨款”的军队副官，那个气势之大，真叫人不敢接近。闻安西全年收入不到二万元，这一次的拨款就是二万四千元，其他的拨款还不算，试问不足的款子从哪里去想法子？殊费思索。
三道沟的市面因为皮毛起价，较往年活动些。高利贷在这里不很流行，因许多人穷到水平线以下，赤光光的一无所有，只要有人放帐，他们都借。但是借去以后，只有要他的“命”，才是唯一的还债的方法，放债的人也只好束手了！
三道沟过了一夜，次日转赴安西。上下五六条干河，全为疏勒河的支流，再经几十里丰美的草地，共行九十里至布隆吉，在草地中走错路，绕了几十里，才转到布隆吉的市街。
（按：布隆吉为蒙古语，意为“露头泉水多的地方”）
布隆吉亦为破烂之小街，有大树数十株，相传为清雍正时年羹尧所手植，故称“年大将军树”。年羹尧为雍正时最有才略的大将，以征服青海之罗卜藏丹津建立大功。他本人是否曾到过布隆吉，记者尚无所知。惟就其用兵经过说，他确曾派军监守过布隆吉。
当时年对青海用兵的布置（读者请按地图），先分兵永昌布隆吉两处，把守祁连山，防罗卜藏丹津冲入河西内陆。南面屯兵巴塘里塘（在今西康）及四川松潘北之黄胜关，扼敌入川藏之路。又屯兵新疆吐鲁番哈密巴里坤（镇西）一带，截其通新疆北部准噶尔之路，然后分遣主力，从青海东面的西宁，诸路出击，罗卜藏丹津不支，但仍负隅柴达木盆地。年更计划由西宁、松潘、张掖、布隆吉四处出兵合攻之。副将岳钟琪不听，请兵孤军直入柴达木，终迫罗逃入新疆，平青海。就此事实观之，年或者曾到布隆吉巡视，亦未可料。
清平定青海之战示意图
汽车最害怕的冰滩，一层是汽车轮吃不着冰面，一层是冰的厚薄不一，不容易看出来，一到薄的地方容易陷到冰里去。五十里至双塔，冰滩阻路，我们找了一个老农带路，也不敢上汽车，只愿意在地下徒步作汽车的向导！车过双塔，路入南山的戈壁中，一百一十里至“十工”，再由十工经四十里草地北入安西。
安西古城
安西以“风”著名，俗谚谓“一年一场风”，粗率的想，以为风不多，而实则为终年不断的大风区域。风经常为东西向，故安西县城南有一座新城，东西两面的城垣，被风吹开许多裂口，如排齿之倒立。
安西为疏勒流域，惟水利未能尽其利。民生之痛苦与政治之黑暗，为黑暗的河西之第一等黑暗地方。绅士与地方官互为勾结，鱼肉乡民，如某绅士既为县政府科长又兼教育局长又兼中学校长，县长兼任党部委员，故一切事皆可为所欲为，一切政事，皆为取钱之机会。当区长要运动费，打官司要特定的状子费，练壮丁，只要有钱可以免役，军队要收“官土”（按：官家要的烟土也），县政府派定每家若干两，但不是“烟”，要“现款”，而所规定的烟价比市价要高二三倍！收款以后，然后再照市价收烟土，交付军队，一转手之劳，可以获倍蓰的利益。
疏勒河
临时派款尤为利害，我看见过一家农民家里的墙上，贴满了交过派款取回来的收条，好些收条没有图章，又没有日期！不久以前，安西出了一个“两江代电”的笑话，煞是有趣。
有一天商会长突然被押在县府里，会长追问被押的理由，据说是“欠款未交”。会长说：“我什么钱都交清了，还欠什么款呢？”县政府的人说：“你还欠一个'两江代电’的款子！”这把商会长也弄得莫名其妙了，后来说明白了，原来是这样一回事情：省府曾有两个“江”日（三日）（按：以前发电报时，采用“韵目代日”的方法表达日期，如，“东”代表1日，“江”代表3日，“鱼”代表6日，等）电报，提调某种款项，商会早有款存县府，遂彼此对消。谁知县府事后忘去，殆查旧案时，见两电之款无着落，乃立刻把会长拘来，其势甚凶，经说明原委后，被拘者才又恢复自由。
从安西西北走，为哈密大道，西南通敦煌。为关外之咽喉地，乃政治黑暗如此，民间村落十之五六已无人烟，多分别逃往哈密敦煌一带。就城厢而言，原有户口九百户，去年为七百户，今年只有五百户，差不多以百分之三十的速度在递减！相反方面，新疆则无代价给难民以土地耕牛种子农具，召致人口，繁荣新疆东境，所以农民逃亡者日见增多。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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