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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代神话本身表现了人类社会生活的丰富内容，在同一神话人物身上，往往叠加着时间跨度较大的文化内涵反映了历史发展的进程。神话虽然反映了历史的本质，却与历史现象本身差异较大，这是因为神话反映社会生活采用了幻想与夸张等手段，以超现实的形式表现出来，因而不是历史事实本身，对于这类神话，我们称为社会神话而不称历史神话。下面笔者试以黄帝神话为中心，剖析神话中的社会形态，以现出神话中丰富的社会含量。
一
黄帝神话的演进过程，鲜明地体现出古代社会由部落制走向国家制的这一重大历史事变。
起初黄帝是个长着四张脸的怪物，为云族的部落首领，《左传》昭公十九年：“昔者黄帝氏以云纪，故为云师而云名。”据《史记·五帝本纪》的说法，黄帝艺五种，抚万民，时播百谷草木，淳化鸟兽虫蛾，迁徙往来无常处，那么黄帝时已开始农牧生活。那时的生产工具已有很大改进，相传黄帝之时，以玉为兵，黄帝采首山之铜，始为铸刀。玉与铜不是用以农耕，而是制成武器，说明当时种族间、种族内部的矛盾已经很尖锐，往日木棒石块对付虎狼，此刻玉铜刀枪施于同类。社会的进步却带来了同胞的厮杀，这也正是文明的代价。
云族不过是上古部落林立中的一支，没有兼并战争，它不可能成为一个强大的集团，而黄帝也不可能成为华夏之祖。
起初，部落联盟的首领是炎帝，到黄帝时，炎帝神农氏德衰，黄帝遂取而代之。或传黄帝与炎帝本为兄弟，《国语·晋语》这样说：“昔者少典娶于有蟜氏，生黄帝、炎帝。黄帝以姬水成，炎帝以姜水成。成而异德，故黄帝为姬，炎帝为姜。二帝用师以相济也，异德之故也。”谓其德不合遂起事端，掩盖了争夺部落联盟统治权的本质。贾谊《新书·益壤》：“黄帝者，炎帝之兄也。炎帝无道，黄帝伐之涿鹿之野，血流漂杵，诛炎帝而兼其地，天下乃治。”这是在为黄帝唱赞歌。成者为王败者寇，这规律也适合于炎黄之战。总之，在传世的神话材料里，炎帝暴虐无德，黄帝是行正义而发动战争的。或曰炎帝为火灾，或曰炎帝欲侵凌诸侯，一场争夺部落联盟统治权的战争被说成是有德反无德的战争，性质是全弄错了。
战争主要发生在两个地点，一是涿鹿，一是阪泉。战斗激烈，十分残酷。涿鹿一战，血流漂杵，不知多少人在此命归黄泉。阪泉之战，前后三次方才结束，战争场面也惊心动魄。从传世的材料看，黄帝是率领着一个强大的部落联盟同炎帝开战的。《史记·五帝本纪》：
炎帝欲侵陵诸侯。诸侯咸归轩辕。……轩辕……教熊、罴、貔貅、貙、虎，以与炎帝战于阪泉之野，三战然后得其志。
《列子·黄帝》也说：
黄帝与炎帝战于阪泉之野，帅熊、罴、狼、豹、貙、虎为前驱，雕、鹖、鹰、鸢为旗帜。
所谓熊罴虎狼并不是真正的这些动物参战，而是以这些动物为图腾的部落集团。部落联盟为争夺统治权是炎黄大战的实质，传说则逐渐改变了这一性质，人们把这种战争跟后来的民族冲突与阶级斗争相混了。于是，在这场战争里折射岀阶级社会的矛盾冲突，部落冲突首先演为有德与无德的冲突，继而又被认为这场战斗是争夺天子的斗争。《论衡·率性》：“黄帝与炎帝争为天子，教熊、罴、貔、虎，以战于阪泉之野。三战得志，炎帝败绩。”部落时代故事，经过阶级社会的加工，便染上了鲜明的阶级斗争的内容了，从而我们可以从神话中窥见古代社会形态的演进特征。
黄帝战蚩尤，则表现出华夏族与东方九黎族的冲突。《尚书·吕刑》疏：“九黎之君，号曰蚩尤。”蚩尤兄弟有72人，或曰81人，总之是很多，都是十分了得的人物，铜头、铁额，食细沙。蚩尤形貌也特怪，八肱、八趾，头上还有个分岔，也有说他人身、牛蹄、四目、六手的，他那牙齿有两寸长，坚不可碎。他善战，为司兵之星，尤明乎天道。这些说明他并不是恶魔，直到汉代，人们还在祭祀他，对他十分怀念。民间有蚩尤戏，所谓角觗是也。《述异记》称：“今冀州有乐名蚩尤戏，其民两两三三，头戴牛角而相觗。汉造角觗戏，盖其遗制也。”直到黄帝作为华夏族的正祖，蚩尤便渐被丑化，成了个好战的恶棍。
九黎族强大起来，便要扩张势力，当时黄河中下游有一部落，其部落主名榆罔，经常同蚩尤部落冲突，战争发生在涿鹿一带，蚩尤势力强大，将榆罔逐到远方。涿鹿一带本炎帝的势力范围，蚩尤来势凶猛，竟将炎帝也逐走了。《路史·后纪四》：“阪泉氏蚩尤，姜姓，炎帝之裔也，好兵而喜乱，逐帝而居于浊鹿。”这样，榆罔、炎帝先后向黄帝求救。《庄子·盗跖》释文：“榆罔与黄帝合谋。”这是在合谋对抗九黎族的事；《逸周书·尚麦解》：“赤帝大慑，乃说于黄帝。”炎帝在寻求抗敌联盟。黄帝觉得这是一个发展势力的极好机会，便集诸部落联合向九黎族进攻。
蚩尤大概是牛图腾集团，《述异记》说他是人身牛蹄，而《归藏》说他是疏首、即头上有分岔，殆也牛角之征。牛的善斗培养了牛部落的善战品格，《述异记》记载蚩尤作战时的所作所为显示出了他的一股牛劲：“蚩尤氏耳鬓如剑戟，头有角，与轩辕斗，以角觗人，人不能向。”他的一伙铜头铁额的兄弟一个个也不要命，以致黄帝与蚩尤九战九不胜，《庄子》说黄帝跟蚩尤在涿鹿大战，流血百里，这战争打得够艰难的了。《龙鱼河图》解释说是蚩尤兄弟不仁不慈，而黄帝讲仁义，所以打不过，讲这种理由不能掩盖军事上的弱势。
黄帝与蚩尤的战争打得惊险奇绝，最富神奇色彩，两人打仗就象巫师斗法，请看《山海经·大荒北经》的这段描述：
有人衣青衣，名曰黄帝女魅。蚩尤作兵伐黄帝，黄帝乃令应龙攻之冀州之野，应龙畜水。蚩尤请风伯、雨师，纵大风雨。黄帝乃下天女曰魃，雨止，遂杀蚩尤。
应龙奉黄帝之命本拟以水攻之，不想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蚩尤先下手为强，请来风伯雨师，纵起大风雨来，应龙手足无措。黄帝只好另遣旱神以对付暴雨，应龙顺势杀了蚩尤。《山海经》吴注引《广成子传》则又是一种说法：“蚩尤铜头啖石，飞空走险。（黄帝）以馗牛皮为鼓，九击止之。尤不能飞走，遂杀之。”何以擂牛皮鼓就能止住蚩尤飞空走险呢？大约蚩尤为牛图腾部族，黄帝以牛皮鼓击之，具有巫术意义，敌方之图腾物被杀，交战时又以其图腾物之皮为鼓而击之，敌手自然溃不成军。蚩尤一世英豪，此刻中了黄帝的法术，顷刻间便败阵被杀。这则神话与《山海经》所述不同，但却是很有意义的。《太平御览》卷十五所引《志林》的叙述把黄帝与蚩尤的战争也看作了一场斗法：
黄帝与蚩尤战于涿鹿之野，蚩尤作大雾，弥三日，军人皆惑。黄帝乃令风后法斗机作指南车，以别四方，遂擒蚩尤。
蚩尤有作大雾之法，弄得天昏地暗，这一招逼得黄帝造出指南车来，破了蚩尤的纵雾之法，并抓住了蚩尤。这则神话说明巫术与科学只有一步之遥，两者都是企图控制和战胜对手，只是巫术建立在一种错误的联想上，而科学则是向对象展开有效的实践活动。从黄帝与蚩尤战争的方式看，虽然记载各有不同，但行巫术斗法这一点是一致的，我们可以认定这场部落间的战争，时代是相当古远的，那是发生在进入阶级社会前夜的几场残酷的厮杀。
二
关于黄帝的神话，由于历代的增益累积得越来越丰富，在他的身上便有了较多的阶级社会的色彩了。本为部落制时代的首领，后来神话里的黄帝却更象国家制中的帝王，我们从黄帝及其相关的神灵身上不仅看到部落制时代的诸多特征，我们还能看出国家制的投影。我们从神话看古代社会形态，正是找到一条探求古代社会的途径。
早在《山海经》里，黄帝就有些气度不凡，在有些方面就不象部落首领了。他有一座辉煌壮丽的宫殿，在昆仑山上，称为帝之下都。《海内西经》这样描述：
海内昆仑之虚，在西北，帝之下都。昆仑之虚，方八百里，高万仞。上有木禾，长五寻，大五围。面有九井，以玉为槛。面有九门，门有开明兽守之。百神之所在，在八隅之岩，赤水之际，非仁羿莫能上冈之岩。……昆仑南渊深三百仞。开明兽身大类虎而九首，皆人面，东向立昆仑上。开明西有凤凰、鸾鸟，皆戴蛇践蛇，膺有赤蛇。开明北有视肉、珠树、文玉树、玗琪树，不死树。凤凰、鸾鸟皆戴魃。又有离朱、木禾、柏树、甘水、圣木曼兑，一曰梃木牙交。开明东有巫彭、巫抵、巫阳、巫履、巫凡、巫相，夹窫窳之尸，皆操不死之药以距之。窫窳者，蛇身人面，贰负臣所杀也。服常树，其上有三头人，伺琅玕树。开明南有树鸟，六首；蛟、蝮、蛇、蜼、豹、鸟秩树，于表池树木，诵鸟、隼、视肉。
没有皇帝的宫殿苑囿作比照，神话世界很难想象会有如此灿烂的景观，一个与民众同其甘苦的部落首领，怎会居住到如此奢华的宫殿里去呢？黄帝实际上成了帝王的象征。《西次三经》里也记载了这个“下都”，整个都城由神陆吾总管，他司天之九部及帝之囿时，又有鸟名曰鹑鸟，司帝之百服，有众多的神在为黄帝奔走效劳。那里防卫森严，除了羿，谁也不能上去，黄帝本人则是真人不露相，藏在幕后不知作何勾当，神秘得很。
黄帝是凛然不可侵犯的，有刑天跟他争夺统治地位，受到他的惩罚。《山海经·海外西经》：“刑天与帝至此争神，帝断其首，葬之常羊之山。乃以乳为目，以脐为口，操干戚以舞。”黄帝的所作所为显示了他的无上权威，实质上他已成了奴隶主头子的总代表，对下级实行着残酷的专政。《山海经·海内北经》还记载了一次黄帝惩罚贰负与危的事件：“贰负之臣曰危，危与贰负杀窫窳。帝乃梏之疏属之山，桎其右足，反缚两手与发，系之山上木。”如同刑天反帝一样，贰负与危杀也窫窳是一次犯上作乱的行为。我们在前面所引的《海内西经》所述“帝之下都”的引文里，可以看到窫窳被救到昆仑山。巫彭、巫抵、巫阳等一大串巫师持不死之药在救他，这说明窫窳一定是黄帝的亲信，黄帝也因此动了肝火，贰负与危就吃苦受刑了。脚被铐住，手被反缚，系在山上一棵树上示众。危与贰负是窫窳的下属。黄帝惩罚贰负是杀鸡给猴看，警告那些反抗者，不得犯上作乱。黄帝此刻已成了保护奴隶主利益，掌握生杀予夺之权的君王，刑法成了他手中的重要武器，这也有力地说明他掌握了国家机器，处理问题不是采用部落制时期的民主会议了。这个窫窳究竟是什么东西呢？《山海经·北山经》说：“有兽焉，其状如牛，而赤身、人面、马足，名曰窫窳，其音如婴儿，是食人。”原来这是个吃人的魔怪。《海内南经》也说它其状如龙首，食人。这样看来，贰负的行为乃是一次为民除害的正义行动，但是法律却不管正义与否，只看是否损害统治集团的利益，黄帝对贰负杀窫窳事件的处理，暴露了为虎作伥的嘴脸。
黄帝是华夏族的祖先，人们把许多文化发明都归于他，在传世的神话材料里，他也是国家的创造者。请看这些材料：
黄帝始分土建国。（《路史·后记一》罗注）
黄帝……分州土，立市朝。（《文选·东都赋》）
黄帝……经土设井，以塞争端；立步制畮，以防不足。使八家为井，井开四道而分八宅，凿井于中，一则不泄地气，二则不费一家，三则同风俗，四则齐巧拙，五则通财货，六则存亡更守，七则出入相司，八则嫁娶相媒，九则有无相贷，十则疾病相救。是以情性可得而视，生产可得而均，欺陵之路塞，斗讼之心弭。井一为邻，邻三为朋，朋三为里，里五为邑，邑十为都，都十为师，师十为州。（《通鉴外纪》卷一）
这种按地域划分统治国民，并建立一套行政制度，这正是形成国家的重要标志。在历史上的黄帝时代，还是部落时期，尚处国家制的前夜，但神话的发展在黄帝身上堆积了更多的文化内容。《商君书·画策》：
黄帝作为君臣上下之义，父子兄弟之礼，夫妇妃匹之合，内行刀锯，外用甲兵。
阶级社会的等级制度，礼义刑法，均是黄帝所创了。从上层建筑到意识形态，黄帝建立了完整的国家形态。百神由黄帝封赐则意味着他的绝对权威。“黄帝之治天下也，百神出而受职于明堂之廷。”（《路史·发挥二》引《程子》）这实际上就是对大小奴隶主的一次分封。在黄帝身上，我们看到了从部落制到国家制的发展历程。
文章来源：《河北学刊》1994年第0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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