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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地理|张承志:匈奴的谶歌 3

2002-2《收获》

匈奴的谶歌【续】

张承志

7


没准现代和古代的区别,就是现代五十年的速度,能够与古代的十个世纪相比。作为文明一角的水草之争,不是十个而是绵亘漫延了二十多个世纪的、古老的草场水源纷争,好像也到了尽头。

古老的南北两麓代表的、宏大的中亚青藏之间、苍狼美鹿与雪山狮子之间、一个古老种族和另一个谱系全异的族群之间——的冲突谈合占取退让,已经改变了方式和规律。传奇的道德规矩荡然无存了;包括谈判双方那巨大的规模、包括其中丰富的暴力和妥协、贪欲和让步,都彻底地改变了。

如今,没有弹性的边界、四季应时的原则、一言之堂的法度,代替了古代的实力形势和调停艺术。但这更不能解决缺水缺草的现实。于是补充外行与霸道的,就是无止无终的纠纷。两个县斗,两个乡打,两个庄子或两群人年复一年的吵嚷揪扯。

富裕了,羊多了。不知怎么回事,就像城里到处都冒出了汽车,如今的乡下满地都是羊。谁都在喂羊,到处都是低头啃草的羊。草地上是羊,秃山上也是羊。就连黄土高原那万世旱渴的赤裸山岭上,羊群也在漫步,好像在啃含有营养的碱土。

哪里还分什么牧民农民!如今老农家里圈养的羊,比得上成吉思汗的一半头数。羊比草长得快——这种怪事,古代的哪一个游牧民族能够想象呢?

所以草不够吃。草不够一半、甚至不够三成的牲畜吃。冬天的青贮草没处打,夏天的家门口也稀拉拉。不要说祁连山这么单薄的山;新疆缺草,西藏缺草,就连乌珠穆沁那样的肥美草原,也是冬天缺草夏天缺草、人人在为草发愁。

过去游牧民族不太在乎草地。因为在旧式的观念中,牲畜才是财富。而今家家的山坡平原都用铁丝网围着,人人都懂得寸土不让寸草必争——草反而不够吃了。

人们的心里,早已失尽了昔日那巨大山脉灼灼沙漠、以及蒙蒙走廊极目天下的地理概念。眼睛转也不转地盯着的,只是对面的那群牦牛。瞧,它又越过了山脊,吃了我们乡的冬窝子。

潜藏着深刻历史的人群关系,已经简化成了山脊两边的一面坡、一洼草、一道沟。两侧的公家官员或者设禁,或者挑唆,各自为了自己管下的子民,争得面红耳赤。在王法上算计,在会议上决斗,在深夜里值班。一旦山头上的监控哨报告说对方越境,立即用电传直报北京。

——以上都是巴达玛的舅舅,一个办公室主任吐沫星子乱溅地给我们讲的。在场的除了我还有巴达玛的爷爷。我听得兴趣盎然,老人听得瞠目结舌。严峻而没有料到的日子就这么来了,不容巴达玛爷爷感慨。古老的南北麓之争,早已不是他们佩带着牦牛毛的黑缨,在三山口度过的那种日子了。

今天在南北麓之间发生的,也不是红乌珠儿和盘山纳里的爷爷们经历过的,谦恭地弯腰行礼,再紧紧握住腰刀就能解决的事情。

在“羌胡”的古代,边界是游移和模糊的。因为两系的人群本来就分不开;他们互相交换,互相穿插,互相通婚,一块组成了祁连山的居民。祁连山不是可以一劈两半的大西瓜,它是一座伸缩蜿蜒、峥嵘万状的山。人类在它身上往来奔波,没有谁想把它从头到尾地切开。它的耐寒的森林,它的云杉圆柏柴白杨,它的黑黑雪水,都不能沿着中脊线竖着切开。

总的来说,整个山脉就是边界。山中藏民如巴达玛家,都是半兵半牧驻牧界山的藏民后裔。汉人蔑称他们黑番,什么马蹄寺十四族黑番、三山口黑番(巴达玛读着这些资料恨得咬牙)等等,以和裕固黄番区别。巴达玛告诉我,他爷爷以前常把夏营盘扎到北边沙漠的水淖儿里去。那里是走廊以北,靠近蒙古国的界标。

民族的弹性,造成边界的弹性。总的来说,亘古的划分是北蒙南藏,沿袭着古老的北胡南羌。只是边界如山脉一样宽,你中有我,北里有南,藏民的八角牛毛帐篷,就像夏季雨天的云彩,越过了祁连两麓,扎遍了辽阔大陆的西半。

现代背弃了旧俗,1959年,在山脉森林和人们头上,划了一条清楚的线。从此南是青海,北是甘肃。但是游牧是一种漫游,本身只能接受弹性的边界。山脊划线,给后来带来了不尽的烦恼。

如今牧民们已经放弃了发言。草场纠纷和水纠纷,全都在官员之间讨价还价。

前一年在张掖见黑水河边的两个县争水。下游的一个说我们没有地表河流,于是就在上游大打深井截住水脉;上游的一个批判说你们违反民族政策,你们破坏了一个民族的“可持续发展”。原来那是裕固和汉族争水。

这一年在门源又听说山脊线上两个县在争草场。山北侵略而来的是裕固牧民,山南自称防卫的是藏回农民。巴达玛、红乌珠儿他们不在,从巴达玛舅舅嘴里我怎么也问不出具体情节。“很严重!反正啥啥都上了!”他很会守口如瓶,咬着牙不露底给我这外人。啥啥都上了呢?是上了刀子斧头,还是上了武警民兵?

我忙拿出深谙纪律的口气:“那只有向中央汇报!”没料到他说,这官司到了中央也不好打——人家是“特有民族”!

我听呆了。离开民族研究所才几年呀,没想到民族理论又前进了。只听说民族有少数多数,没听说还分特有稀有——好像说的不是民族,是熊猫。


8

在他们聒噪的西部,在我投奔的西北,进山——有着全套丰富的解数。

在进入祁连山之前,人不能避开一个地理区,它就是火烧干沟般的浅山地带。这体验在整个大西北都是普遍的;无论前往哪儿,你避不开这一段熬人的苦闷。在新疆在甘肃,我常常对着山影,绕着沟壑,忍着喉咙嘴唇的灼裂跋涉。

这一次也不例外,满眼只是不毛的石砾。更可恨的是居民点却建在这种地方;为着水,更为着出山的交通。

祁连山和蒙古牧区不一样。在内蒙,草原本身就是世界。而在这苦海般的大西北,哪怕在夏季,也先要经过一个荒秃焦干的浅山区,才能进入绿色。而且公路修得比浅山更靠外;去草原么?先在远离青绿的狰狞秃山里走个够吧。大地被切割得破碎不堪,山麓没有马镰花,只有恐怖的石砬子。车嘶吼着颠簸着,人的心思和精力,都在干沟里耗尽了。

就这样好不容易进了北麓的浅山。在先要通过的、裕固人牧区外围的荒山里,有一个叫白音的聚落。我的另一个朋友、红乌珠儿的家史就在这里藏着。

他们不愿多说,我也不穷追乱刨。其实苦难都是类似的,它几乎平均地降临给了每个民族。白音藏着的这段喀尔喀蒙古故事,其实并不比哈萨克或藏民更悲伤。

——他们的家乡,并不在张掖西边的沙窝子里。他们是外蒙革命那年,顺着马鬃山,拥入甘肃境内的蒙古难民。靠着把守祁连山的藏民的同情,血污斑斑的他们,总算获得了一块喘息的草场。

家乡的驼兵居然越过国境来追杀。他们惊魂未定,贴着山麓继续南下,一直到达了祁连山的浅山地带,紧依着藏民扎营。走廊里如链的城市,锁住通道挡住了追兵。外蒙军队没有敢造次越过这道城市链追击,于是难民们定居了下来。

一向侵占草场的城市,这一回,讽刺地替牧民阻挡了来自草原的攻击。

我凝视着红乌珠儿的爷爷,听说他们的身份是侨民。如今他们没有几头牲畜了,乌珠儿的爷爷,那位喀尔喀老人的打扮已是汉装。乌珠儿则一副现代派嬉皮士装束:从鞍具到服饰,都看不出他的族属真实。

虽然灌木被啃噬以后,浅山的风景一片不毛——但是它依然有丰满的深度。绝路上其实还可以走许久,听了红乌珠儿的故事以后我这样想。我惊愕地觉察到了祁连山深藏的另一个本质——予人避难。

最典型的收容浪人的故事,还当数裕固人。

“裕固”完全是个晚近的称谓。据口碑记忆,他们是一群从“西至哈只”迁徙而来的游民,自称“Yohur”,由黄黑两部组成。黄Yohur讲一种蒙古语言;而黑Yohur则讲的是突厥语。不知经历了怎样的磨难,也不知深层的缘故究竟,总之他们赶着残剩的牛羊,抵达了祁连山。

我想,更准确的考据不能够也不必要。简单说,“西至哈只”还是更接近吐鲁番的旧称西州火州;“Yohur”也还是更使人联想畏吾儿——这个后来被雅致地写为维吾尔的词。他们大约是甘州回鹘或西州回鹘的两个小分支,风雪灾难,离散流失,最后流浪着投奔了祁连。

藏民是祁连山的主人。收容的过程和细节已不能追究。但是藏传佛教在收容的前后,显得特别醒目。是穷途末路的投奔者低着头、谦恭地表白了仰慕呢,还是主人划出一隅草场的条件,就是无条件的全面皈依?

不知道。如山体纵横的沟壑一样,所有的细节,都隐藏在历史的褶皱里了。

从此后,两部分人一同归化了藏文明,两种语言一起赞颂佛的慈悲。褴褛的移民渐渐安心定神,在祁连山稀疏的林子里,一辈辈住了下来。他们先是被外部看做一个整体,又被政府挑出两个吉利字命名,这么成了今日的裕固人。

藏、蒙、哈,三大系统的游牧文明都凑齐了,我想。

不过哈萨克被接纳的故事可没有这么流畅。盘山纳里说,他听家族的白胡子老人讲,哈萨克进入这贫瘠的大山的时候,是靠叉子枪打开了一条血路。——那个鱼死网破的日子是个星期四;一个男孩生在那一天,被取名叫盘山纳里。这个词是波斯语,意思是“星期四的阿里”。

我去看了盘山纳里出生的地方,那儿住着他的一个亲戚。在杉树林里有一座林业局的圆木屋,盘山纳里的亲戚是护林员;这哈族汉子微笑着,给我烧了克烈式的奶茶。一连几天,他给我指点森林树种。在他的木屋里我发现了两本好书,一本《祁连林业志》,一本《哈萨克民族迁徙史》。

原来,若不是山外那些蠕动繁殖的密密村庄,树林其实是可以适量采伐的。因为树木“过熟”了,会腐烂空朽,也就没有什么用处。但是为了涵养水分,一棵碗口粗的小树也能带着三吨水——所以王法禁伐。

他比喻说:每一棵祁连山上的树,都暗暗保着山外农区一个小孩的命。所以禁伐令从来严厉。随着山愈来愈秃,水愈来愈少,人愈来愈多,禁止砍树的法律也愈来愈狠了:谁砍了一棵树就关他十年的牢。

盘山纳里听了哈哈大笑,叫道:“既然我们的树一棵养活他们一个小孩,那么以后谁砍一棵树就杀他一颗头!”

后来,在通向祁连山西极的路上,又遇到一个罕见的哈萨克墓园。墓碑上用蝌蚪般的文字,刻着一段不曾透露的历史。我瞥了一眼便心跳了,但是我立即克制着自己,在心里对自己训斥道:算了,停住!你究竟有多少热情?……

只说那本林业志吧——

黑石嶙峋的祁连山,其实不能与昆仑或天山相比。这座被匈奴深爱不已的山,其实它海拔低、冰川小、森林稀疏而且树种单调。

也许它说的只是今天,也许古代的胭脂或焉支山有过茂密的原始森林。但阏氏盛妆的时代已不可再追,祁连山如今是个病入膏肓的老人。一点一点地喂药,一株一株地植树,指望着慢慢的调养,能换来一条荒芜山脉的再生。

它地处高寒,山体缺乏宽度。它吐出的河流,不仅是内陆河,而且随时可能变成季节河、间歇河,变成断流的浅滩,变成枯涸的干沟。在我猜度的古代,或许它的褶皱沟谷出没着熊罴虎豹,林间溪流游动着红鳞人鱼——而如今它只是一块天然牧场,林猎水力都有限。

祁连,走廊,雪山,沙漠——它们只是为了羌人胡人的畜群饱足才被造化的。它没有料到:两千年后,从山麓流向沙漠的水会被截获,会被扯成如扇的渠网。它没有想到除了六畜还要喂灌四郡;更没有想到四郡之后,等着搂住它狂饮吮吸的,还有沿走廊繁殖出来的成串的城市、无边的村庄。

没有多久啦,盘山纳里自言自语。

——什么没有多久了?

护林员教给我:四大森林山脉,就是天山、祁连山、大兴安岭、喜马拉雅山。原来是这样,我第一次懂得了什么是四大山脉。当然,他忧郁地补充道,哪儿也比不了天山,那是我们克烈部落的故乡啊……天山的森林是原生林,而这儿,祁连山是次生林。也就是说,以前早被人伐过砍过,现在你看见的树,多半是后栽的。

一棵树,在这座匈奴的山上,长成十厘米直径需要——四十年时间。我听得倒抽一口冷气。怎么这么难!……他答道:确实难,因为山上太冷了,树像瘦孩子一样生长太缓慢,年轮仅仅一毫米。

是的,我打量着树林,心里暗自盘算着。这儿的树不粗,直径一般也就是八十厘米。转了好一阵子,很少看见一米粗的树。……

我只盼一次次地,把脚踏上这些土地。

哪怕粗糙地,此刻我只想和大山独处一回。我心里喃喃重复着那句哈萨克看林员的话:山上太冷,树的年轮只有一毫米。但是你别小看那棵不粗的树,它的根,可以带三至五吨水。

水脉之源,避难之山。我喜欢这样,身在其中脚踏现地,然后琢磨微妙的滋味。是的,一切还都在限界之内,祁连山还有自己的余裕。但我有时好奇地猜度,哪一天才是余裕失尽、崩溃枯竭的大限。


9


沿着冷龙岭,顺着范长江爬过的大梁,我登上了鄂博(它当然就是蒙语敖包),一直出了霍去病、隋炀帝、尕司令都走过的扁都口。

“扁都口的视野”,这个小小心愿,已经被我想象了几年。以前翻地图时曾经暗自想过:若是有一天能站在扁都口,枕靠祁连山脉,望尽河西走廊,那才是一大享受!……而此刻,我当真站到了扁都口。背后阴冷的峡谷松涛阵阵,眼前一字甩开地横铺展开的,是秘密莽莽的走廊。

我突然想到——真奇怪,自己怎么总是从这头出来、面对那边?

我的身边站着巴达玛、盘山纳里和红乌珠儿,我高兴我有游牧民的眼光。

此刻山林就在耳侧。这寒冷森林里满是云杉、圆柏、柴白杨。它们寂寞地飒飒响着,在风中抖动着叶片。一股溪水流出扁都口,但它不是著名的黑河。

只有目击的视野确实浩大;极目望去,坦荡无垠的一字地平线迎着人,影绰的村堡若隐若现。对农耕民族来说,走廊完全就是一片天赐的平原,他们正辈辈地在那里辛勤劳作,享受着得天独厚的灌溉农业带给他们的收获。

走了两千年以后到了今天,谁能料到令人艳羡的灌溉文明,一直发达成了自然的死症?在走廊里定住下来的居民,与祁连山吞吐的水量互相平衡的时代,已成了遥远的说话。完美早是逝者。居延海干涸了,弱水半流半塞,黑河被人寸断碎截,下游尽头处水草肥美的额济纳,已成了一道恐怖的干沟。

再加上河西五地市,约十数座城市;七十万公顷灌溉田;数百家工矿企业用水;四千万人口;五百万头牲畜饮水——祁连山日复一日,被榨骨吸髓,早已面黄菜色,早已精疲力竭,再也榨挤不出更多的水了。

四郡,汉武帝代表农耕民族钉进河西走廊的楔子,在过了两千年之后,终于遇见了严峻的质问。我听见嘈杂的吵嚷,不同的见解在比赛喊叫。农民们憋红了脸怒吼着,三个牧民却一语不发保持沉默。我被左右撕扯着,粉碎的快感裂帛般地迸出。农耕是无罪的!我一会儿这么喊;它谋杀了匈奴的大自然!一阵我又那么叫。反正一切已经晚了,我们的事不过是看破车滚下坡。我想哭又想笑,想严正声明又想胡闹乱嚷。这时,猛然一个红灯亮了!——四下里一声惊叫,随即安静了下来。

节目标题化出:民勤断水。

电视上说,甘肃计划造一条水泥管道,横贯铺过沙漠,远距离给民勤输水。水泥管子埋在沙子里,不漏不渗不怕牲畜咬。电视有板有眼地讲:线路设计最后决定走北线穿沙漠,好处是不与沿线人等发生纠纷。……

甘肃武威民勤瑞安堡


民勤,我在那么早就听说过这个县名。土地太懒,人民勤劳,它给人一种振奋的联想。但是民勤县是一个紧紧挨着大沙漠的垦区,上游是巨大的银武威,从冷龙岭流出的石羊河,在武威绿洲的村镇城池的吞饮吮咂之后,到达它的嘴边时已经几近枯干。山水不能到达,沙漠近逼侵噬,它熬了那么久的岁月,最终撑不住了。

人愈来愈多,而水却并没有随之增长。五十年代民勤得到输水五亿立方米,但是去年只得到一亿五千万立方米。缺水断水日日警报,气得人干脆给民勤修一条混凝土的地下水管。从甘肃开始埋,而且绕过走廊的城镇链,整个埋在沙漠底下。

我盯着那方管子,心里想着汉武帝。他会想到有朝一日,他的四郡要用这么一根管子喂养么?一个强盛的文明,一方水土和一群活泼泼的人民性命,难道就靠这么一根古怪的管子苟活?

至今挤榨的大军还在膨胀。甘肃依然视河西为自己的粮仓。你若说河西的农耕化早晚要酿成大悲剧,那些脖子粗脸红的甘肃官员会和你吵架。

河西是甘肃的商品粮基地,它的百分之七十粮食出自河西——这种设计的险处,今天显现了。自汉武帝以来,一刀剁断青藏高原与蒙古高原,在边界的夹缝处,寓兵于农,筑城设郡——这种设计的险处,也在今天暴露了。

我注视着那根输水管。管里大约可以开吉普车。这根埋在沙漠下头、给民勤县“地运”(不是空运)用水的混凝土大管子,是一个奇观,是一个人类创造的怪胎。

灌溉的文明,已经走到它的尽头了么?

或者换一个说法——走廊的绝路?

这个词,本身就存在汉语的悖论。

像我这样的人,从官办和中央的媒体找消息,往往是更好的办法。如同从中央电视台听说了民勤输水和方管子一样;关于走廊里的裕固人“改牧为农”的消息,我是在学报里的博士论文上读来的。

走廊上的牧场,就是一块块飞地。走廊和浅山在漫长农耕史的过程中,早已听凭各种行当插入。在羊群漫步的草原之中,挤进来和牧民的黑牛毛帐篷做邻居的,先是农业,再是采矿业,最后甚至是工业。然后在蚕食中它们渐渐坐大膨胀,渐渐反客为主,最后草场反而成了飞地,空间都由它们充斥。

其实这条走廊,这条平川牧场早已经一半沙漠。河西早已不在羌胡时代,它早已变成无孔不入的农耕啃咬殆尽的一块骨头了。几个裕固人能左右如此巨轮么,他们早就脱下了袍子靴子,等着最后做完向农民的蜕变。

博士论文居然参谋说:可以在银行里存一个游牧方式。先休牧,等生态好转以后,从银行取出定息丰润的“休牧储金”,用这款子买回牲畜。我读得哑口无言。看来,新事物还不仅只是弃牧为农的牧人;在时代潮流中急欲亮相的知识分子也开人眼界。——在人工草坪上恢复牧业吗?用存款买回一个文明吗?只怕你落入千载的轮回,旱死渴毙,再也无法超度!

明花乡的裕固和高台县的汉人争水。高台人因为地上没有流过的河,就打深井,断了地下的水脉。而明花“农业综合开发基地”的裕固人,居然请来韩国的资本,把十万亩草场一下子垦为农田!真是特有的民族,特有的故事!看来,住在明花飞地上的裕固人,无法再维持他们牛毛帐篷的游牧生活了。在与农耕和同化的攻防中,挣扎了不知多少个世纪的半农半牧方式,终于被一些败家子在一顿饭的工夫,最后地翻了底。

报纸上的大标语写着,要注意克服三化。我问红乌珠尔什么是三化,红乌珠尔虽时髦也没敢肯定:大概是沙化、退化、盐碱化?要不就是腐化、假话、没文化?

我忽然意识到,没有一句没有说过,没有一句值得再说。话讲尽了,所以人们沉默。我明白了为什么盘山纳里从来都一言不发,他是对的。

人和人无话可说了,大自然开始独自发言。2000年突然野兔大量死亡,人们都吃惊,但事情没传开。据盘山纳里告诉我,前些年还曾有过狼和獾子突然随芦苇消失的消息。再往前数,野马群为石油公路的通车,突然实行过集体死亡。

紧接着,北京的大沙暴一场接着一场。人们慌神了。由于黑河也断了流,已经被渴死扼死的居延海,把以前喂给它水的黑河河谷,变成了最大的风沙口。它仇恨地掀起凶狂沙暴,把漫天的黄沙尘一直送到北京,宣布它的报复。

四野无声,不祥的空气在酝酿什么。浑黑的雪水,急速地流淌而过。从北到南,又从南到北,车随着这条路,不尽地飞驰着。

此刻我清楚地看见了:这条路,就是缝合两大陆之间那刀疤伤痕的缝线。自从它被汉武帝缝下第一针算起,这针脚来回地已经纳了亿万趟。路面滑如盾牌,路基如焊如铸。与其说它如一根线,不如说它像一道墙;如今它是中亚和青藏两块大陆之间,永世也难超越的界墙。

河西走廊的两千年,终于走完了。如今它已经走在了绝路上。也许它是我留意过的最长久的一个过程。它的兴衰,经历了两千多年。

陪着它走尽了自己的路途的,是祁连山的游牧文明。南麓已多是农民厩养,北麓已经退牧改农,中间有采金的推土机疯狂地挖烂了一座山,又挖烂一座山。古歌时代已经逝者难挽,新的祁连日子——从东海龙王处借来海水再把它淡化的日子,大搞机械化农业的日子,在大沙漠上密麻麻繁殖小城镇、天天喝着四川湖北输来的水躲沙尘暴的日子——正在发足马力。

这是祁连山的最后宁静。

对岸的草木石头,都是如墨的蓝色。我蹲在河岸上,看着下头渡口。一伙开手扶戴白帽的农民,在清黑的水流里使一个木筏,把砖瓦油桶和水泥一趟趟来回摆渡。他们富裕了么?两岸都是青海云杉,能看见冷龙岭的主峰。一连的黑色绵延的连峰,只有那个山顶披着一层白雪。


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藩息

失我胭脂山,使我妇女无颜色


突然耳际响起了嘹亮悲亢的长调。如今我字字咀嚼着,只觉得苦涩而震惊。实在是不可思议,总结二十个世纪的沧桑,结论目前的绝境的,没有别的,只有这首古老的谶言般的古歌。


写于2001年1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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