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

在城市里见不到一只鸡。在我的家乡却有许多鸡。院子里、墙根下、墙头上、屋顶上、树上、草地里，哪里都有。有的在高处，有的在低处，有的招摇过市，有的喜好隐蔽。鸡像人一样生活在村庄里。

我家几乎常年养鸡。但不是养鸡大户，顶多养上十来只，最后剩下的也就几只。只为自足，从没想过靠此发家致富。

早些年间，总还有来卖鸡仔的。在我们村街上吆喝。有时是我先知道的，惊喜得如同发现一个进村来送礼物的圣诞老人，赶紧回去报告母亲，并且眼巴巴地看着她。

小鸡仔聚在竹篓子里，一只挤着一只。当小贩把篓子从车上端到地上，篓子稍一倾斜，所有鸡仔就像乒乓球滚动起来。篓子往哪里倾斜，它们就往哪里滚动。

一旦受到惊吓，还唧唧乱叫。那娇嫩、尖细、凄厉的叫声，满怀恐惧，满怀不满，仿佛后悔钻出了壳，来到这陌生世界。它们还瑟瑟发抖，好像那两条腿还太细弱，还没有太多韧劲和力气，还不足以长久支撑那个绒球一样的身体。

小鸡们的状态也不一样。有的看起来活力十足，伸着脖子不断抗议似地唧唧，不断往上踊跃身子，想要挤到其他头顶上去。有的病恹恹的，干脆卧在地上，娇嫩的眼皮半闭着，任由其他的踩来踏去。

鸡篓子放在地上，我们围着鸡篓子。看着看着，心生爱意，忍不住要用手去摸小鸡，想摸摸它毛茸茸的身体，摸摸这种鲜活的小生命。卖小鸡的赶紧制止：“哎！不要摸啊。看就行了，不要摸啊。”好像一摸小鸡就会化掉。可我就是想摸一摸啊。

母亲会挑选有活力的。被选中的小鸡用纸箱端回家去。护送刚买下的小鸡回家，那可真是一件开心的事。我们前呼后拥。就差为小鸡弄一顶轿子了。

小鸡仔最初养在纸箱里，纸箱又放在炕头。炕头暖和又安全。母亲就睡在炕头。所以，就算夜里，母亲也能随时照顾小鸡。这时候，母亲就像一只守护鸡仔的老母鸡。

村庄里老鼠多。老鼠比人饥饿，焦虑，无时无刻不为食物操心，想方设法想搞点荤腥，改善一下苦兮兮的生活。如此娇嫩的小鸡，它们自然垂涎，甚至可以为之铤而走险。也只有把鸡仔放在炕头，人就在旁边监视着，老鼠才不敢造次。

等鸡长大一点，可以养在笼子里。笼子放在柜子上，瓮上。要离开地面，尽量别让老鼠够到。可以想象，这时候一到夜里，许多老鼠挤在我们屋子里，对着高处的小鸡笼子虎视眈眈，翘首而立。如同众多狂热的教徒在虔诚地膜拜神祗。

小鸡再长大一些，可以与老鼠周旋了，笼子从高处放到地上。母亲会在笼子里面铺上厚塑料或者纸箱板，把下半部分的笼格遮住，为的是不让老鼠咬到鸡。我们常年与老鼠共处，知道老鼠的脾气与作风，为了吃到鸡处心积虑，它们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一到夜里一定是一场激烈的战争。笼里的鸡是防守一方，而老鼠是进攻一方。有时，会有倒霉的鸡被老鼠咬到。第二天我们起来，察看鸡笼，那只鸡卡在笼格里，鸡脖只剩下一截，而头已经不见了。就算只能得到一个鸡头，而毁掉一只鸡，老鼠们也愿意。

半大的鸡终于可以走出笼子，可以光明正大直面老鼠。老鼠这时候却不再觊觎鸡。老鼠很清楚自己的实力，知道可为与不可为。但是还可能会出现一种鸡的天敌，黄鼠狼。总之鸡的长大可不容易。总会有些在成长路上夭折。这时候，我父亲已经在院子里做了鸡圈。那是它们的公寓，它们的四合院，它们的办公大楼。经过了层层磨难与考验，得以活下来的鸡，终于可以乔迁新居。

“咕咕咕咕咕！”喂鸡时，母亲这样口中念念有词，闻声，鸡都从四面八方赶来。那些鸡围着一个食盆，哄抢用麸皮做成的鸡食，鸡头疯狂地点动，鸡尾往上翘着抖动。

酒足饭饱以后又四散而去。有的回到了墙根，有的跳上了墙头，有的飞到了树上，有的藏到草丛中去。鸡也有它们的消遣和事业。也有它们的隐秘的世界。但是我从没有想过要跟踪一只鸡。

鸡开始下蛋了。母亲把鸡蛋煮了，让我们吃，或者攒多了，放在一个坛子里，腌咸鸡蛋。吃咸鸡蛋时，只需弄破一块蛋壳，弄出一个小开口，然后把一根筷子伸进去，就用一根筷子一点点拨着吃。咸鸡蛋的蛋黄冒油，很好吃。这是小时候最难忘的美食。

曾经有一只鸡，本来下蛋很勤奋，后来突然不下蛋了，有一个月见不到它的蛋。还是母亲机敏，她发现了这只鸡的秘密，原来它偷偷在柴棚最里面的一个角落里下蛋。已经积攒了不少蛋。母亲说，这只母鸡想抱窝，想孵小鸡。

它在那里孵小鸡不安全。母亲把所有蛋放在一个纸箱里，那只母鸡也不怕人了，跟着它的蛋走进堂屋里，跟着它的蛋跳进纸箱里。孵小鸡的母鸡如同坐月子，母亲就端茶倒水伺候着，让母鸡可以比较安稳地孵小鸡。

后来，这只母鸡再出门时，身边就围绕着一群小鸡。这些圆滚滚的、毛茸茸的，走路连滚带爬的小家伙们，都是它的孩子。它带着它的一群孩子们到处散步、觅食。一边走可能还一边给孩子们讲故事。讲鸡的故事，讲人的故事，讲村庄的故事，讲世界的故事。虽然她曾经也是这样一只小鸡，但她现在已经成了一位伟大的母亲。

而我母亲继续养着鸡，一年一年的，一茬一茬的，好像乐此不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