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是一个任人打扮的小姑娘，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
活到39岁，没有固定工作和收入，靠着哥哥介绍的抄书零活赚点小钱，一家人嗷嗷待哺要吃饭，这是什么滋味？
父亲是史学专家，哥哥是早慧才子，妹妹是一代才女，三人共同撰写了全国爆红、皇帝也爱不释手的作品《汉书》，自己却是个脸宽脖子粗的汉子，就爱干体力活，跟知识分子家庭气氛格格不入，这是什么滋味？
班超面临的人生，就是这个状态。
放在现在，他会像坐地铁、骑电动车、小摊上吃面的窦唯一样，出现在话题热搜榜里，“世家子班超落魄抄书，收入微薄妻啼子怨”，成为茶余饭后的笑料，被人热议邋遢无能。
会有无数人拿他当反面典型，“油腻的中年人”、“人到中年自然怂”、“最怂不过中年人”……
在那些人眼里，似乎到了中年，人生就算到了尽头。
可班超才不这么认为。自己到底要做什么，他还在人生的半途寻找答案。
感到迷茫的时候，不如问问自己的心，再问问历史上自己心向往之的那些人吧。
班超读《公羊春秋》，再读《傅介子列传》、《张骞列传》，还有《大宛列传》。
书中的世界那么辽阔。慢慢地，在玉门关和阳关以西，那盛产葡萄、汗血马、玉石、牛羊的辽阔西域，那整日风沙砥砺，春风也吹不到的地方，成了他的梦魂萦绕所在。
抄书的间隙，他跟同事发牢骚，干这个有什么用？
“要像斩杀楼兰王的傅介子、开通丝绸之路的张骞那样，立下滔天功劳，封个王侯！”
傅介子：西汉勇士和著名外交家，斩杀楼兰王与匈奴使者，以功封义阳侯。
“大丈夫无它志略，犹当效傅介子、张骞立功异域，以取封侯，安能久事笔砚间乎？”
同事们笑出了眼泪，就凭你？
谁也没能想到，39岁的班超真的投笔从戎。他在千里黄沙的西域征战，联合鄯善、于阗、疏勒……打败龟兹、莎车、焉耆……用了22年平定整个西域，五十余国全部臣归东汉，这是提出“断匈奴之臂，张中国之掖”的汉武帝都没能实现的宏图大业。
而最传奇的是，他仅仅用了36人，孤军在沙漠腹地作战，就建立了这样不世的功勋。
65岁时班超被册封为定远侯，他抚着胡须微笑着想起中年时的野望。
谁说中年要认怂？人生还有下半程呢。
01
说起来，班超身上无法被现实磨灭的虎劲，倒是有渊源的。
班氏祖上是春秋楚国的宰相子文，他遭遗弃后被云梦泽一只母虎喂养长大，典型的虎娃本尊。
秦灭楚之后，子文的后代搬到了北方边境一带，以班为姓，繁衍下来。
到父亲班彪的祖上几代，班家成了著名的儒学世家、显贵之族，尤以治史闻名。
班彪、班固、班昭三人，就经常在家中谈论西汉史事，想写出继司马迁《史记》之后又一大作，他们把它叫《汉书》。
班超却对钻研学问兴趣不大，除了爱读个历史传记，就是参加读书人不屑的体力活动，他疏朗豪迈，喜欢辩论，不修细节。家人无奈之下，只能让他做些文稿整理工作。
父亲去世那年，班超21岁。全家从首都洛阳搬回家乡咸阳，以农田收入解决生计问题。
为了让兄长专心修史，班超扛起了养活家人的重任。他忙完农活忙练武，忙完书稿忙家务，浑浑噩噩度过了好几年。
在你没有去探究自己内心的时候，命运是蛰伏的，它蜷缩成一团，等待声音去唤醒。
02
汉明帝永平五年（公元62年），班超29岁时，忙碌而平静的生活被噩耗打破：有人向皇帝告发，说班固私修国史，其心可诛。
古代社会，修史是个高危活，尤其国史，不经朝廷允许，不按朝廷口径创作，那是谋逆大罪。
生死关头，班超站了出来。他不顾族人劝阻，单人匹马日夜兼程，穿山越省赶到帝都洛阳，并诣阙上书，向汉明帝投状喊冤。
明帝看到班超的上书，立即召见了他。班超面对掌握整个家族命运的上位者，不卑不亢，口才便给，将父亲和兄长修撰国史的初衷和经过细细说明。其风度、其表达、其自信，给明帝和中郎将窦固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
被突发的灾祸所逼迫，班超第一次显露了他的见识、口才和果敢。
明帝听完班超的话，立即找来班固的手稿，一看之下沉迷其中，整夜不能释卷，顿时起了爱才之心。他随即下令将班固释放，并聘请他到帝都任校书部兰台令史，专司著史。
兄长因祸得福升职，班超也不耐烦在乡间继续枯燥的生活，他变卖田宅，带着全家人一起来到了洛阳。
03
兄长的文职收入不高，班超一无学历，二无声望，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工作，只能靠大哥的关系，接点抄写书文的工作，聊以养家糊口。
满腔热情来到帝都，以为凭着一身肝胆就能出人头地，没想到面临的却是比田间更枯燥乏味的案牍生活。
日复一日，时间在毫无意义的政府公文抄写中逝去。
忽然有一天，明帝见到陪自己读书的班固，想起了那个在朝堂上侃侃而谈，风采照人的班超来。
“卿弟安在？”
班固高兴啊，皇帝终于想起弟弟了。他连忙躬身回答，弟弟为官府抄书，赚点钱养活老母亲。
明帝听到这话，觉得大材小用了，于是他发话下去，让班超也做了一名兰台令史，和班固一起修史。
从抄书小吏，一下子成了国家公职人员，举家欢喜不已，想着班超拿到了公务员铁饭碗，生活就稳定了。家里还专门组织了一次聚会，庆祝这个大喜讯。
只有班超自己一点也不开心，工作无非是从临时的抄抄写写，变成专职的抄抄写写，就算有了固定收入，又有什么可喜的呢？
他想到的是曾和同事们吹过的牛逼，以及后来遇到的相（jiang）面(hu)先（pian）生(zi)说的话，“你下巴饱满像燕子，脖颈粗壮像老虎，能飞翔能吃肉，这是万里觅封侯的面相啊！”
“燕颌虎颈，飞而食肉，此万里侯相也。”工作心不在焉的班超，任职兰台令史不到两个月，不知出了什么纰漏，就被开除了公职。
三十多岁的人一无所成，养家糊口都成问题。班超的前半生可谓一塌糊涂，一败涂地。
04
晃晃悠悠又是几年，到明帝永平十五年（公元72）时，班超已经39岁了。
年近不惑仍无所事事的他听到了一个爆炸性消息，曾对他颇为欣赏的显亲侯窦固，被皇帝任为奉车都尉，将率兵出凉州，讨伐匈奴！
班超二话不说，告别了妻儿，卷起行李就投向窦固军中。
所谓好饭不怕晚，良缘不怕迟。找对了自己内心渴求和现实的接口，被压抑的能量自然会爆发出来。
从此，班超登陆了人生的下半场，开始了开挂一般的戎马半生。
出征西域第一站，班超献计以空营诱敌，大败匈奴呼延王。被提拨为假司马后，他又带军在严冬奔袭北匈奴，将呼延王杀得狼狈而逃。
两战两捷，汉朝声威大涨。
战争是为了求和平，班超和窦固对抓住时机扩大战果达成了共识。
班超带着36人的使团，翻越天山一路南下，沿途开展外交工作。
这是一项异常艰巨而危险的任务，西汉时打通的丝路早已断绝，茫茫大漠成了匈奴人与强盗的天下，众多城邦更是依附匈奴多年，对汉王朝充满了不信任和敌意，杀使者是家常便饭。
但上兵伐谋，为了西域的安定，班超知道自己必须在危险中寻找机会。
05
第一站鄯善（楼兰），见汉军连破匈奴，又带来珍贵的茶叶丝绸，对班超先是礼遇有加，后又渐渐怠慢。
事出反常必有妖，班超判断匈奴使者也到了鄯善，并从侍者身上诈得了匈奴使团的信息。
匈奴一百三十余人，己方只有三十六人，怎么办？
他心生一计，邀请36位随从一起饮酒，酒酣耳热，豪气冲天之际，他告知大家匈奴使团来了，生死之间，唯有一搏。
众人哄然响应，一群醉汉直奔匈奴营地，三人放火，十人敲鼓，其他人全副武装守在营门外。当晚风声大作，火光一起，战鼓轰鸣，杀声一片，匈奴人从梦中醒来仓惶而逃，被营门外的汉使一一放倒，一百三十余人全军覆没，而班超和36勇士毫发无伤。
充满传奇色彩和战争艺术感的一次闪击战，班超也许是从偶像傅介子斩杀楼兰王的故事中得到了启示，以少敌多，以武止戈，实现了一场完胜。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的成语，正是从此而来。
面对一百多颗脑袋，鄯善王吓得立即与北匈奴决裂，一心只与汉王朝交好。
到于阗（和田），班超仍然只带了36人。窦固对这个胆肥的人点评道，“班超真奇勇之士也，竟欲以三十六人而取一大国，此千秋万代，旷古绝今，固拭目以待。”
班超再次展示了霹雳手段，杀了暗通匈奴的神巫，并表明使团只求和平，绝不像匈奴那样干涉他国内政，广德王心服口服，向东汉表达了通好之意。
06
两个大国的归附，让小国纷纷跟从，西域南道重归于汉朝的势力范围。西域与汉朝断绝往来六十五年后，终于又有了繁荣的迹象。
随后，班超又收复了南北丝路交汇处的疏勒（喀什噶尔），西域北线也打开了缺口。
正当形式一片大好之时，汉明帝驾崩了。
班超接到了即位的汉章帝召他回洛阳的命令。旱灾加上连年征讨匈奴，汉章帝发现国库空虚，他对西域的重要性认识不足，决定暂时放弃西域。
班超面对人亡政息的现实没有办法，只能掩面回国。但途经疏勒和于阗时，班超听到的全是泣血的哭声。汉使一走，野蛮的匈奴人和依附他们的人又要来了，亡国的恐惧之中，有人悲痛自杀，有人扑倒在路上，抱住马腿，不让使团行走。
班超看着这些曾共同享受过和平生活，一起喝酒，一起歌舞的人们，下了个改变他一生命运的赌注。他决定违抗皇命，带着36人的使团，独自在西域继续未完的事业。
这是抗旨的大罪，但是班超豁出去了。前半生读过的史书，和后来走过的西域路，都在告诉他，西域与河西表里相依，绝不能放弃。内心有个声音在说，不能离开，否则，恢复丝绸之路，平定西域，带来长远的和平就再无可能。
07
班超打马重回疏勒，将走后的叛乱平息，并以疏勒为基地，继续进军西域。
他向即位的汉章帝第一次正式提出了“以夷狄攻夷狄”的策略，不需调用汉朝的军队，只利用西域各国的内部矛盾，就足以四两拨千金，实现西域一统的战略目标。
在生死劫杀当中，奔波辗转之下，班超一步步地完成了蜕变，前半生经史阅读和思考智慧的积累，化作了后半生血勇背后的底色。
人生的路，没有一步是白走的。草蛇灰线，过往的努力，终有一天会在未来闪光。
汉章帝万万没想到这个抗旨妄为的臣子，居然在没有补给、没有军队的情况下，仅靠外交和借兵征战，就将西域经营的有声有色。
接受了班超“以夷制夷”的思路，汉章帝尽可能地向班超给予了支持。随后，班超袭莎车，败大月氏，远慑中亚，他的举动让各大国意识到汉王朝的强大，逼迫匈奴远遁，甚至因此改变了波斯和印度两大文明的历史命运。
到汉和帝永元七年（公元95年）时，班超已经65岁了，25年里他全定西域五十余国，以36人的使团为根基，深入敌后孤军作战，建立了不世的功勋。远到地中海，包括安息（伊朗）、条支（沙特西部）等数万里之外的国家，纷纷向汉来朝。
这一年，班超实现了他一生的梦想，汉和帝对他不可思议的成就进行了嘉奖，封他为定远侯。
他真正成为了自己向往的那种人。傅介子与张骞在他身上合二而一，重生出一个万世景仰的班超来。
班超的一生，是中国最强盛的王朝和其精神的缩影，它像一首长调，余韵悠悠，鼓舞着近两千年来，无数在命运里辗转奔波、壮志未酬的人们。
“西戎不敢过天山，定远功成白马闲。”
因为班超，定远这个称号，变成了驻守或出使西北边疆地区的使者大臣的代称。
“君不见，汉终军，弱冠系虏请长缨，
君不见，班定远，绝域轻骑催战云！
男儿应是重危行，岂让儒冠误此生？
况乃国危若累卵，羽檄争驰无少停！”
这是中国远征军的军歌。在抗日战争的艰难关头，在将要亡国灭种之际，班超千里孤行的举动，仍然激励着后来人，要有豁出所有，一往无前的精神和胆魄。
一个年近40岁才找到自己真正使命所在的人，逆社会主流而动，这勃发的生机和热情，并不会被时势、他人乃至命运本身所吓止。
他才不管世俗那些不理解和嘲讽，中年和少年有什么不同？怂人面前全是坎，骏马面前无沟壑。满怀着热诚和自信去拥抱命运的人，一辈子也不会认怂。因为他的心，永远是少年时勃勃跳动的那一颗。
参考书目：
范晔：《后汉书·班超传》《后汉书·西域传》
薛宗正：《班超》
姜正成：《班超投笔从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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