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善     石

“张麻石”、“张八石”、“张毛石”……一群六、七岁的孩子跟在一个中年男子的身后，七嘴八舌地喊着，中年人头也不回，继续走他的路，但终于忍不住了，转身朝孩子们说道：“girl, boy, beautiful, ” ，说着，大拇指和中指捏在一起，在空中一扬“叭、叭”连响几下，孩子们都乐开了。

这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中年人的真实姓名叫张善石，四十多岁，高高的个子，面皮白净有些发黄。解放前家中颇为殷实，曾是个政府机关的文职人员，其兄长张善群曾是立煌县的一个官，因为这样的家庭成份他被定为“历史反革命”，但由于查不出有什么具体的罪恶，更没有血债，便被下放到我们生产队劳动改造，据说他念过洋书，肚子里有点学问，经常说些听不懂的洋文逗孩子们玩，于是，孩子们又逗他玩。

他当时每天都要参加生产队的劳动，除非生病或被拉去开批斗会，还经常在晚上给各生产队送信，因大队书记就住在离他的茅棚不到100米的地方，经常听到书记喊：“张善石，给龙冲那边几个队送信，通知生产队长到大队部开会。”记得有一次，我们一群小孩正在他的门外玩耍，他也时不时地讲几句洋文逗乐，忽然听到书记的喊话，连喊几声他都没答应，书记又走近了喊，只听见棚内传来不停的呻吟：“哎吆，疼死我了……”书记到家一看，他又连忙用手砸着前额，作万分痛苦状，书记只好又去喊别人了。书记走后，他向我们做了个鬼脸，躺到床上睡觉了。

听大人们说他也有老婆孩子，但由于无法养活，只好让他们走了，由于劳动改造，在队里干活，一部分要充作“义务工”，加之重活又干不了，工分也比较低，又常被拉去全大队全公社游斗，劳动所得勉强能维持一个人的生计。他最怕的是又出现了“阶级斗争新动向”，揪出了“现行反革命”，这样，一开批斗会，他是必须去陪斗的，胸前挂个“历史反革命”的牌子，低着头，和“现行反革命”们站成一排，轱辘着大眼睛只能偏了偏头向两边看，满脸是习惯了的痛苦和无奈，其实他还很看不起那些“现行反革命”呢！

“十年动乱”结束后，虽然没有给他平反，但也不再被斗争。此时，我们那群孩子大都上了中学，也渐明白他讲的洋文是啥意思。他也活跃多了，还常把自己写的东西拿给我看，我发现他的书法特别漂亮，但我大都记不得了，有一首《破阵子》的下阕是这样写的：“铺天盖地狂风，接二连三运动，无辜株连就族外，问罪罗织三字中。人似鸟惊弓。”据说这是有一年，他因被斗挨打熬不过，逃到青岛的一个朋友家写的，但我疑心是他后来写的，也或许是抄的。他最得意之作还是他有一首《沁园春》中的两句：“两番壮志，四化宏图”，因这两句颇受赏识，据说他还被邀请去什么诗社作过交流呢。

他有一个爱好，村里来了算命看相的，他总要去与之攀谈一番，最喜欢听算命先生说“你满腹诗书，学问很高，但生不逢时，怀才不遇，有状元之才，无状元之份”之类的话，最不喜欢听看相的说“你手不能提，肩不能担，苦命的八子，只怕连老婆孩子也养不起”之类的话。碰到这类情况，他总是眼皮一翻说：“这个人是骗子，看得不准，他没有读过《易经》，也不会八卦，全是狗屁瘟扯！”

我有时觉得他就是活着的孔乙己，但我们从没吃过他的“茴香豆”，他常到我家叙家常，父亲是个民办教师，他觉得能叙到一块，往往叙到吃饭时就不走了。他从来不偷，哪怕从人家的桃树下经过，桃子碰着头，他都不会摘一个，但他有时却会骗，他告诉我，有一次他从叶集回来，要走五十多里，中午饿得实在走不动了，发现有户人家门口有两个小孩在玩，便走过去问道：“你家大人呢？”“到外面有事去了。”“怎么中午还不回来？”“中午不回来了。”“你们认识我吗？”“不认识。”“四五年前我经常到你家来，我是你们舅舅，你们小时长得可好玩了，我是看你们长大的呢！”俩小孩一听是舅舅，连忙让他进屋，并让他自己热饭吃。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跟我讲这个故事，他自己介绍说，这叫“哄”顿饭吃，我心里觉得好笑，这跟骗有什么两样呢？或许，他认为，这“哄”能体现某种智慧，抑或是艺术？

到了九四年，由于他生活不能自理，村里把他送进了梅山镇敬老院，从此我再也没有见过他了，父亲路过时，还进去看过他二次。听父亲说他在九八年去世了，只怕现在很少有人想起他了。

附张善石诗词：

破阵子

卅载流光一梦，五旬年齿俱空，妻子儿女今何在？

朋戚相识不相容。尽付水流东。  接二连三运动，

铺天盖地狂风，无辜株连九族外，问罪罗织三字中。

人似鸟惊弓。

浪淘沙

独自依斜阳，无限沧凉，鸿声嘹唳朔风狂，点点

寒鸦归晚树，暮景昏黄。   何事在他乡，浩劫

茫茫，虫沙一阵化红羊。极目家山何处是，海阔

天长。

代步原韵如下

浪迹萍踪三十年， 归航久盼泪痕斑。

北来雁字眉初展， 南望鴒原眼欲穿。

迁客终应还故土， 神州今已换新天。

白头骨肉能团聚， 永夜联床梦亦安。

海外友人寄来原诗如下

兵结祸连四十年， 奔波漂泊两鬓斑。

红颜命苦愁分离， 高堂盼儿望眼穿。

为家欲归归不得， 无亲思亲离恨天。

海角天涯情难诉， 寄与兄妹报平安。

附其兄张善群诗如下：

七十六岁感言（节选）

挥鞭跃马尝作戏， 球场奔逐爱逞能。

酒饮过量讳言醉， 棋遭败局不服人。

幼小丧母多不幸， 弱冠失怙倍伤情。

从此孤苦无依托， 天南地北任瓢零。

抒怀

烈日西下乘晚凉， 溪边漫步自沉吟。

闲观细流思大海， 静察世态忆古人。

综览文史明后果， 详推物理识前因。

回顾今生多少事， 独将衰朽立黄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