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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空与人事的变幻,外公的八十年


外公生于一九二八年,四川中江县人。提到这个县也许小辈较陌生,但当年这可是个“英雄县”,因为抗美援朝出了肉身堵机枪的黄继光,好比炸碉堡的董承瑞,要一举成名。直到现在,还有一个以英雄名字命名的“继光村”。那年我问过外公,据他讲顺着他手指再翻几座山,应该就不远了。虽贵为英雄的乡邻,也没什么好夸耀,因为外公十多岁就离开故乡与兄弟洒泪而别,来到了我们这个市,也就是川西平原的这个坝子。外公父母早逝,本指望兄弟俩相依为命,但是据外公自述,人家(万恶的国民党反动派)就不放过他。看过电影《抓壮丁》的都知道里面有个李老栓还有一个王麻子。我那身体健壮家徒四壁的外公正合他们迫害的欲望,恰好有个本乡人在我们这坝子立足了,是个鞋匠。乡里乡亲的,正好给了外公一条躲避苛政的出路。这不,就出来了,一晃就是六十多年。


我很少关心劳苦大众,也忘了分手以后,大外公跑哪去了。而我那不太擅长清晰表达的外公即使说了,也未必就说得清楚,一会说在成都跟着“幺叔”给那杀猪宰牛的打下手,一会说在德阳金堂帮人织布,总之扑朔迷离,莫衷一是。我那外婆倒是喜欢唱反调,“没走,就在家里躲着呢”,我想不通就那巴掌宽的地方,他往哪躲,藏在坟堆里做孤魂野鬼吗,天黑了好出来吓人。也许是因为我那大外公体格瘦弱吧,让发善心的王保长们顾念他们父母早亡,孤苦伶仃的,不忍赶尽杀绝,总要留个守家立业的好显得不那么十室九空,也许就是中国老百姓普遍相信的“命”也未可知。他们遇到说不清道不明的糊涂事,总归结于命,就像我们读过几篇书的人,总喜欢把一些与己攸关的事情推诿到“时代”身上一样,时代就是命。


外公告诉我,学徒不苦,因为有玉米粥喝。每天五六点先师傅师娘起床,打开板门做生意,洒扫除洗完毕后,就把饭菜做好,等着师傅师娘起身就餐。有时师傅师娘也起来,帮着做。吃饭的时候,外公与另外几个徒弟不是我想象的一旁侍立,非等到“老人家”剔牙去缝了,他们才能就着些残羹冷炙细嚼慢咽起来。最多就是吃不上白米干饭,只喝粥,那东西很能胀肚子,所以不能贪多,要悠着点。外公还说过,临睡前要把师傅师娘的洗脚水热好,端到他们屋里侍候着把脚丫子弄舒畅了,方可轻手轻脚地摸到自己房间休息。累了一天,睡得当然很香,外公打呼噜的习惯,估计就是那会儿养成。这个在我看来很朴实很本色的习惯,一直保持多年,习惯就是人的惰性,比如现给自己端洗脚水了,也喜欢把脚丫子细细地揉搓,那是个很呆板的老式木盆子,外公总是喜欢把它弄得热乎乎的,尽管他是个很节俭的人,但在洗脚水的添加上从来不吝惜,仿佛要好好“享受”一番,然后好在外婆的唠叨与叱骂中昏昏沉沉睡去。


外公说了,洗脚水不算麻烦,最讨厌的还是每天早上的倒马桶,几个师兄弟总互相推诿,因为厕所离得远,要拎着马桶跑几条街,嗅着清新的晨光,看着那黏糊糊的一堆,随着桶儿晃荡着,那顿粥就难得开胃。


不过三年学徒两年帮工的生涯让外公懂得了什么是规矩。这两字犹如上帝赐予的真言伴随了他一辈子。学徒时他是规矩的,后来不再摆摊进了合作社他也是规矩的,再后来成立了布鞋厂,外公在党的关怀培育下,勤学苦练,勇夺标兵,终于成为厂里几位不可多得的技术骨干力量,而且还转了行,不再摆弄他那些楦头了,专职维护并保证全厂几十上百台缝纫机能够正常运转,换言之,让它像外公一样,规规矩矩存在于这个世界上,超英赶美,直到报废。


但就是乍看这么规矩的人,有时也会有不规矩的冲动。有一次全厂搞批斗,一向说一不二雷厉风行的某某书记发话了。让他对台上某个“牛鬼蛇神”来个小惩大诫。好比章回小说描述的,说时迟那时快,素来颟顸的外公大概一个箭步就跳上台子,面对着那个阶级敌人或是变节分子甩手一个大耳巴子,算是展示了“苦大仇深”的爆发力吧——因为外公最喜欢也最拿手的一首歌,就是《咱们工人有力量》,外公简直没想到的是,就是这很有力量的一巴掌,让这个与之素无仇怨的家伙登时就感觉懵了,眼冒金星。可以想象,鼓膜的震荡是如何惊心动魄,果然,那人就聋了。不过这都是有些人所谓“时代的悲剧”,与外公那裘千仞的铁掌原是水米无干,所以那人倒也不太记恨,也就谈不上追究,虽然碰面从不吭声,点点头,也就过去了。从外公这边说来,也谈不上有什么特别的后悔,本来是个没心机的人,好比李逵性起时掀起的那股黑色旋风,不知蒙蔽了多少像我外公这样人的眼目。没有清醒的认知,就只会有盲目的冲动。脑子运转的,永远是类似星云般混沌状态,套句菲茨杰拉德的话,他们连自己活着都不知道,那么他们的悔意从何而来。一切只是无意识的冲动罢了,我想。


六一二年大机荒时候,外公为了撑持这个五口之家,总要担点粪水到河边,照料照料能混日子的几棵蔬菜,可一到涨水季节,全都淹没或是冲走。外公只得另想办法,挖野菜啊,找人救济点灰面玉米面啊,再不行就搜寻一种唤作“牛屎饼”的口粮。我至今没搞清这牛屎饼里到底含些什么化学成分,能够忍饥挨饿。但很小就喜欢外公给我讲牛屎饼的故事,在我“记忆的幽谷”里,总有那么一团黏糊糊香喷喷的东东在我意识里晃动,让我瞅到生活的艰辛以及生存的无奈,它仿佛哲学家的本体,超越了现实生活的平庸与琐碎,无聊赖地跻身于一种永恒的境界。总在某些身不由己情动于衷的时刻,让我对伴我几十年的外公充满更深一层的理解,并使我对伟大的俄罗斯文学产生强烈的发自内心的共鸣。这就是牛屎饼在我心目中不可磨灭的本体功效。


但让外公郁闷的,我的小舅舅还是没能在牛屎饼的哺育下茁壮,一不小心掉进厂里的某个“清水茅司”(即厕所,也叫茅房),捞起来了,也就临近水肿病的末期,最后一句临终遗言很有黑色幽默。“爸爸,我想吃块肉,有肉吗?........”


于是,外公身上的担子稍微卸了卸,因为五口之家变成四口之家,去掉的那一口化作心头的郁积,在外公心头存留着,非要等到时代的悲剧退幕,才会被从来健忘的人慢慢淡忘。


等我母亲进入金融系统后,外公的日子总算能够扳着指头过了。虽然小姨由于偷吃红薯过多,身体一直不太好。病危通知也下过几次,但总的说来,外公还是很欣慰的,每天按时上下班。偶尔母亲出差了,还能与孙儿一起享享天伦之乐。每天雷打不动给我买个一毛五分钱的烧饼,让我满嘴油汁地体会到有个外公真是幸福,但有言在先,不能让别的小孩看到;要不就给我车车地牛圈圈铁环什么的,在他那鲁班式的智慧头脑里,总能尽其所能变着法子逗着我乐,因为这个一辈子都算不上了无牵挂的胖老头知道,只要我一声咋呼,他愿意秉着劳动人民的优良品质兼工人阶级的朴素作风,任劳任怨侍候我那孩童天生的贪得无厌,只要你OK,他就OK。


有几次外公带我重回黄继光的故乡,见到了身材迥异的大外公。那可真是青筋勃起,皱纹丛生,有一种不合美学原理却又很韧性的硬朗。当然,我们是以“城里人”的显赫身份回去探亲。其实外公也曾告诉我,当年他来坝子探望过外公,本来也可进合作社来个“农转非”的,要不是贪那一亩三分地,要回去享受土改政策颁下的胜利果实,说不定我还多一个城里的外公,那可真是一家团聚其乐融融啊。大外公的儿子儿媳连同小我几岁的孙子早就外出务工去了,或者新疆,或者上海,要不就广东,只剩他一人在家守地看房子。而他们全家近期最大愿望,也就是能再拥有一套属于自己的“楼房”,好把旧的的土墙房子推倒重盖,好像不以此破旧立新之壮举生活就显得残缺。记得每次走的前夜,老哥俩躺在床上总有说不完的话,你若竖起耳朵仔细倾听,嗡嗡嗡的,又没有什么,像蚊子苍蝇的飞,很琐碎;有时停顿一下,很能联想到一种此地无声胜有声的境界,也许无论时空怎么暌隔,世事怎么变幻,一切从见面那时起,早已尽在不言中,我们做小辈的,永远不会懂。就像我们永远不会懂每次临行时分,大外公总要担起挑子,两个大箩筐里除了我们的衣物,就是几十斤刚从地里挖出的花生,沉甸甸的,随着几公里弯弯绕饶的山路轻微摇晃,而又能保持总体上的平衡。看着那么瘦削单薄的身子,老态龙钟,竟能走那么远的山路,履险如夷。不能不让我既羞愧、又深切体会到陶公那种“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的现实意味......


这两天外公气管炎一发,不知不觉住院十几天了。每次我去探望时,一个不注意,外公总会把母亲唤到一边,悄悄嘀咕几句,不用说也在我脑子里勾起一幅熟悉的画面:那鸟不拉屎的青山,那人不留恋的绿野,那坑坑洼洼的田间小路,还有那脸青面黑笑得有点傻的大外公,那大外公房子后面的“猫儿梁子”,那梁子脚下一片倾斜的小竹林,掩映着一口早已非常“现代化”的水井,只要你一扭开关,犹如延伸到很远很远的思绪,那一管子清澈而又甘甜的井水,轻柔,从容,不慌不忙地在我心里流着,淌着,穿越一切时空与人事的变幻........


我敢咬牙切齿打个包票,那可绝对不止他妈的八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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