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纯忠 | 秦可卿丧礼上宝玉该不该穿孝服？

《红楼梦》第14回末尾:“北静王水溶五更入朝，公事已毕，便换了素服，坐大轿鸣锣张伞而来……（长府官主祭代奠毕）水溶因问贾政道：'那一位是衔玉而诞者？几次要见一见，都为杂冗所阻，想今日是来的，何不请来一会。’贾政听说，忙回去，急命宝玉脱去孝服，领他前来。”①

人文社红研所新校本“宝玉脱去孝服”，《石头记》甲戌本、己卯本、庚辰本以及列藏本、梦稿本、蒙古王府本、南图与有正石印两种戚序本均为“脱去孝服”；舒序本作“脱了孝服”。写作“孝服”的有九个古抄本。唯甲辰本与程甲刊本《红楼梦》作“贾政忙退下，命宝玉更衣，领他前来。”

这说明甲辰本与程甲本已经发现前述古抄本的“宝玉脱去孝服”有所不当，遂改作“更衣”。问题是秦可卿丧礼上，贾宝玉究竟该不该穿“孝服”？

《现代汉语词典》1996年北京商务印书馆修订本第1389页注释“孝”：①旧时尊长死后在一定时期内遵守的礼俗：守孝。②丧服：穿孝，带孝。注释“孝服”：①孝衣。②旧时指为尊长服丧的时期：孝服已满。又注释“孝衣”：旧俗在死了尊长后一段时间穿的白色布衣或麻衣。

中国古礼丧服分五等，即斩衰（cuī）、齐衰（zīcuī）、大功、小功、缌麻。孝子及嫡长孙服斩衰，即丧服不缝下边；丈夫、儿媳、侄子、女儿等服齐衰。以亲疏降次穿用不同的孝服，这里有个前提是“尊长死后穿孝带孝”。按《红楼梦》中辈分世次，宝玉、贾琏跟宁府贾珍是四服兄弟，而秦可卿是贾珍的儿媳，贾蓉妻子，是贾宝玉的侄媳。贾宝玉是秦可卿的叔公长辈。如此而来，秦可卿丧礼上，宝玉怎么能穿孝服呢？这个“孝服”显然是误抄字。

近代校勘学名家陈垣先生倡导“校法四例”②，即对校法、本校法、他校法、理校法。我们再用本校之法，以本书前后互证，抉摘其异同，则知其中之谬误。第14回叙述北静王上朝之后前来宁府路奠，是“换上素服”。又有第43回“闲取乐偶攒金庆寿，不了情暂撮土为香”述及：“天亮了，只见宝玉遍体纯素，从角门出来，一语不发，跨上马，一弯腰，顺着街就颠下去了。”宝玉到水仙庵祭奠金钏儿回来：“忙将素服脱了，自去寻了华服换上……”戚序本有回后总评：“攒金办寿家常乐，素服焚香无限情。”③北静王水溶前来宁府路奠秦可卿之丧，宝玉祭奠投井而死的丫鬟金钏儿，作为尊长，穿的是“素服”。“孝服”之“孝”字，与“素服”之“素”，在雪芹手稿中显然是个形近字，在甲戌本及后出各本过录时，抄录者一时粗疏未加细辨，此是形近而误之例。

清人素重“章服之荣”④，有《大清通礼·冠服制》。有“司服”官，满语谓之etuku belhesi⑤，主管王、公、侯、伯等的吉凶冠服，辨其名色以及在不同场合应穿戴的服饰冠冕等事务。考之书中所写礼仪情势，宝玉路谒北静王，贾政忙命宝玉“脱去素服”，应是“换上华服”才能拜见王爷。

《红楼梦》取法自满洲说部艺术包衣乌勒本（满语booi ulabun，汉译“包衣传记、包衣家史”）。满洲有尚白之俗，故其“素服”与汉区“穿的白色布衣和麻衣”丧服又有不同。清末民初崇彝《道咸以来朝野杂记》“庆吊诸事亦有足述者”记载：“凡亲友家有丧事……非至亲者不著缟素服，男冠去缨，著石青褂；女去首饰，亦著石青褂。……若朋友之丧，则冠不去缨（有花翎者摘下），只著石青长褂而往吊。”⑥与崇彝同时之著名学者震钧曾记：“满俗丧礼，轻于汉人。斩衰止百日，期服六十日，大功三十五日，小功一月，缌麻廿一日，较之古礼似不及远矣。然其居丧也，衰服不去，身不听乐，不与宴，居室皆用素器，木几素席，以终三年。期功各以其等降，相率行之，无敢逾。若戚友家丧，有服者如其服，无服者男去缨，女去珥。丧主人奉男腰绖，奉女首绖，拜而进，受者亦拜。”⑦

由此可知，北静王因祖、父与宁荣二公有“相与之情”前来吊丧“换上素服”，只是“换上石青长褂往吊”。宝玉外出祭奠金钏儿“遍体纯素”，则是去掉冠缨穿着石青色长褂。参加凤姐庆寿宴席和参拜北静王时“换上华服”，则是束发冠上有簪缨，换下石青素装穿上常日装束。

清雍正乾隆朝名臣鄂尔泰《示滇南学士子文》：“读书之法……读《礼乐》、《郊祀》、《仪卫》、《舆服》等书志，可以知典礼掌故之因革，而有所参订。”⑧1922年7月，俞平伯先生在《红楼梦辨》卷首《引论》中即引述顾颉刚建议“回到曹雪芹的意思”，“要开辟一条还原的道路”⑨。近现代研红专家学者对“贾政忙命宝玉脱去孝服”向无异议。我等疾妄求实，作“孝服”、“素服”一字之考证，愿就教于大方之家。

注释

①[清]曹雪芹著：《红楼梦》，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22年7月第4版，第191页。
②陈垣著：《校勘学释例》，北京：中华书局2016年9月第1版，卷六校例，第135-139页。 
③《戚蓼生序本石头记》，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5年6月第1版，第1610页。 
④[清]福格著：《听雨丛谈》，北京：中华书局1984年8月第2版，第23页，第114页。
⑤胡增益主编：《新满汉大词典》，北京：商务印书馆2020年8月第1版，第398页。 
⑥崇彝著：《道咸以来朝野杂记》，北京古籍出版社1983年5月版，第84页。
⑦曼殊震钧著：《天咫偶闻》，北京古籍出版社1982年9月第1版，卷十，第210页。 
⑧转引自曼殊震钧著：《天咫偶闻》，卷五，第124页。
⑨郭豫适著：《红楼梦问题评论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12月第1版，第198-199页附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