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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杨朴，吉林师范大学教授，上海交通大学神话研究院学术委员，曾任吉林师范大学文学院院长、吉林大学文学院博士生导师。主要研究方向：中学语文文本解读、东北文化、《红楼梦》的神话解读等。出版著作《中学语文名篇新讲》《二人转的文化阐释》《二人转与萨满研究》等；《美人幻梦——荷塘月色的精神分析》一文产生较大影响。
杨旸，国家开放大学实验学院讲师，博士，研究方向为东北地域文化。
文章来源：“中学语文文本解读”微信公众平台
贾宝玉的药方
——论《红楼梦》文化的当代转化与传播
文 | 杨朴 杨旸
《红楼梦》表现的文化虽然博大精深，精深到了中国历代文学史中任何一部小说都不能与之相提并论而达到了登峰造极无以复加的程度。我们甚至可以说《红楼梦》包含了中国传统文化的全部。许多学者都论述到了《红楼梦》文化的渊博性、丰富性和复杂性，比如对中国传统文化最精华的部分儒释道的着重表现，此外还十分精彩地呈现了医药、建筑、园林、饮食、服饰、诗词、歌赋、戏曲文化等等，好像生活中的文化现象没有没涉及到的。但这并非《红楼梦》文化的全部，更不是《红楼梦》文化的精髓。如果仅仅将这些东西认为是《红楼梦》文化的全部，如果《红楼梦》文化的当代转化与传播仅仅以这些东西为内容，如果我们不能涉及到《红楼梦》文化那些更重要的内容，那我们的《红楼梦》文化的当代转化与传播就过于简单化了。《红楼梦》不是为了文化而文化的，而是为了表现它的文学主题而文化的。离开了文学主题的文化是没有意义的文化。《红楼梦》的文化虽然极为丰富，但它们本身却并不能构成《红楼梦》主题性意义，不仅那些医药、建筑、园林、服饰、饮食、诗词、歌赋、戏曲等不能构成《红楼梦》的主题意义，儒、释、道也不能构成《红楼梦》的主题性意义，即使它们那些全部文化内容的相加也不能构成《红楼梦》主题性意义。《红楼梦》的主题性意义是由人的意义生发出来的，那些诸种文化是为表现人而服务的。在那些医药、建筑、饮食等等诸种文化之上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大文化。《红楼梦》的其他文化是被笼盖、统辖和同化在那个大文化观念之下的。我们只谈论那种医药、建筑、园林等种种文化而不涉及那个大文化，把这些文化内容从那个大文化中剔除出来，单独去谈论这些文化内容，是没有多少文学价值的。因而，我们必须在那个更大的文化方面谈论诸如医药、建筑、饮食、服饰、诗词、歌赋和戏曲等等的文化价值。那个大文化是什么呢？是神话。《红楼梦》是在神话大文化的统领下表现诸种文化的。因而，我们必须从神话的角度看诸种文化，也必须从神话的角度探讨《红楼梦》文化的当代转化与传播。
曹雪芹《红楼梦》与人文精神
北京曹雪芹学会2023年学术年会
一
贾宝玉药方的神话象征意义
我们以医药为例探讨这个问题。在第二十八回，贾宝玉给林黛玉开了一个药方，这个药方贾宝玉并没有赋名，但是它却意味深长。小说是这样描写这个药方的：
王夫人见了黛玉，因问道“大姑娘，你吃那鲍太医的药可好些？”黛玉道：“也不过这么着。老太太还叫我吃王大夫的药呢。”宝玉道：“太太不知道，林妹妹是内症，先天生的弱，所以禁不住一点儿风寒，不过吃两剂煎药，疏散了风寒，还是吃丸药的好。”王夫人道：“前儿大夫说了个丸药的名字，我也忘了。”宝玉道：“我知道那些丸药，不过叫他吃什么人参养荣丸。”王夫人道：“不是。”宝玉又道：“八珍益母丸？左归、右归？再不就是八味地黄丸？”王夫人道：“都不是。我只记得有'金刚’两个字的。”宝玉拍手笑道：“从来没听说有个什么'金刚丸’，若有了'金刚丸’，自然有'菩萨散’了。”宝钗抿嘴笑道“想是天王补心丹”……王夫人又道：“既有这个名儿，明儿就叫人买些来吃。”宝玉道：“这些药都是不中用的。太太给我三百六十两银子，我替妹妹配一料丸药，包管一料不完就好了。”王夫人道：“放屁！什么药就这么贵？”宝玉道：“当真的呢。我这个方子比别的不同，那个药名也古怪，一时也说不清，只讲那头胎紫河车，人形带叶参，三百六十两不足龟，大何首乌，千年松根，茯苓胆……那为君的药，说起来唬人一跳……这不过也是将就罢咧。正经按方子，这珍珠、宝石是要在古坟里找，有那古时富贵人家儿装裹的头面拿了来才好。如今那里为这个去刨坟掘墓？所以只是活人戴过的也使得。（第二十八回）（张俊、沈志钧：《新批校注红楼梦》，商务印书馆2022年版。）
贾宝玉为林黛玉开的药方中有八味药：头胎紫河车、人形带叶参、三百六十两不足龟、大何首乌、千年松根、茯苓胆、珍珠、宝石。这八味药是贾宝玉给他林妹妹配的一料药，前面六味药都明显是中药名，而后两味在中国文化传统中也具有药理作用。这是个似乎合乎药理的药方，这真的是贾宝玉要用这个药方给林黛玉治病么？在后来的情节中，我们并没有看到贾府的任何人按照这个药方给林黛玉抓药，贾宝玉也没有再过问，林黛玉吃没吃过这个药。也就是说，贾宝玉是没有把这个药方当真的。但是，贾宝玉又为什么要给林黛玉开这个药方呢？贾宝玉给林黛玉开这个药方究竟有什么意义呢？他仅仅说着玩么？或者他是以这种荒诞的药方在嘲讽中药的荒谬么？
我们需要从另外的角度来看贾宝玉的药方。《红楼梦》写作的一个很重要的方法是象征，它的许多故事和意象都是非常重要的象征，比如“女娲补天神话”“宝玉”“衔玉而生”“木石前盟”“金玉良缘”“海棠花”“饯花节”“大观园”等等。离开象征性的理解，不仅不可能读懂《红楼梦》，也不可能研究透《红楼梦》。《红楼梦》的象征常常是这样表现出来的，它描写的虽然是这样一种故事或意象，但表现的却是另一种意义。以“衔玉而生”为例，曹雪芹通过冷子兴的讲述说，贾宝玉出生时口里衔着一块玉。从生活真实角度看，这是绝无可能的，但是它通过这种魔幻性描写，就象征了“宝玉”与贾宝玉的与生俱来，就把“宝玉”的原型蕴藉到了贾宝玉思想性格之中。《红楼梦》的整体都是运用象征手法写出来的，离开了象征，我们不可能真正进入“红楼”。从《红楼梦》对神话和梦的描写中，我们会深深体会到曹雪芹非常深厚的神话学知识背景和梦的知识背景。他是在充分地掌握了神话和梦的象征方法基础上，创造了转化象征的方法。弗洛伊德对梦的工作方式的揭示，荣格对原型的转化象征和弗莱对神话的置换变形，对我们深入理解贾宝玉药方的象征方式，具有方法论的意义。弗洛伊德说，梦的工作的很重要的成就是'移置’作用，”“移置作用有两种方式：（一）一个隐念的元素不以自己的一部分为代表，而以较无关系的他事相替代，其性质略近于暗喻；（二）其重点由一重要的元素，移置于另一个不重要的元素之上，梦的重心既被推移，于是梦就似乎呈现了一种异样的形态”（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引论》，高觉敷译，商务印书馆，2022年，第133页）。荣格在论述原型的时候，将弗洛伊德梦的“移置”方法改造成原型转化的象征。荣格指出：心灵“它所创造的象征总是以潜意识原型为基础，但其表现形式却是由意识头脑采集的观念塑成的。原型是心灵的超自然结构因素，具有一定的自主性和特殊能量，使之能够从意识头脑中汲取最适合自己的内容。象征在其中起着“转换器”的作用”（荣格：《转化的象征——精神分裂症的前兆分析》，孙明丽、石小竹译，国际文化出版公司，2011年，第197页），而原型批评的集大成者，则进一步把这种方法提炼为神话的“置换变形”。在弗莱看来，后来文学形式都是神话原型的变形（弗莱：《批评的解剖》，陈慧、袁宪军、吴伟仁译，百花文艺出版社，第197页）。弗洛伊德对梦隐秘象征的研究、荣格和弗莱对弗洛伊德“移置”的改造，揭示了神话原型转化象征的秘密。而神话原型的这个转化象征秘密方法，早就被曹雪芹运用了。曹雪芹表现的贾宝玉用药方形式表现的正是原型的“移置”、原型“转化的象征”和“置换变形”。精神分析专家和神话学家以理论的方式揭示的神话原型的转化象征，曹雪芹早就用贾宝玉药方的形式做了极为精彩的艺术表现。
神话学大师坎贝尔曾经给象征下过这样一个定义：“激发能量、引导能量的中介”（[英]罗伯特·A西格尔，陈金星译：《心理学与神话》，陕西师范大学出版总社2019年版，第63页）。曹雪芹正是从这个象征意义表现贾宝玉药方的。贾宝玉这个药方，在荒诞不经之下掩盖着一种重要的象征意义。而正是这种重要的象征意义，才透露了贾宝玉极为重要的思想，也表现了曹雪芹最重要的创作意图。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思想意图呢？我们只有通过对药方的每一味药象征意义的具体分析才能理解把握到。
那八味药，每一味药都有具体的象征意义，而综合在一起，就构成了一种总体的象征意义。第一味药是“头胎紫河车”，我们先来看“紫河车”的象征意义，“紫河车”即人胞，也称“胞衣”，是人初生之意的象征；而“头胎”是谐音“投胎”的表示，谐音表示法是《红楼梦》惯用手法，例如“假语村言”“千红一哭”“万艳同悲”等。这样看来，“头胎紫河车”就是投生为人的象征。第二味药“人形带叶参”的象征意义就更好理解了，人参那种中药的药名就是根据它像人的形状赋名的，因而“人形带叶参”就是人身的表现，它对人的象征意义是毋庸置疑的。第三味药“三百六十两不足龟”，相对难于理解些，但结合前后药方的象征意义，就可以理解它是对时间的一种象征性表示，“不足龟”是“不足归”的表示，它象征着不仅是一年，人的一生都应该是人性的生活；特别是结合林黛玉的“葬花词”：“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明媚鲜妍能几时？一朝飘泊难寻觅”，就会进一步理解“三百六十两不足龟”在药方中的象征意义。第四味药“大何首乌”中的“何首乌”的别名是“多花蓼”，开花多是隐喻人的生命力旺盛；它直接对应了林黛玉葬花词中的“花谢花飞花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第五味药“千年松根”，是以千年大松树之根的深与广，象征人性之根的牢不可破。第六位药“茯苓胆”，“苓”即“灵”，因而，“茯苓”即复灵的隐喻，所象征的是真正的人的复生。第七味药是珍珠，这是贾宝玉（实际是曹雪芹）对传统文化原型的运用。著名宗教史家伊利亚德曾揭示出珍珠的医疗的意义，他指出：“珍珠和贝壳已经见于史前墓葬，它们被用于巫术和治病……为什么珍珠具有巫术的、医疗的或者丧葬的意义呢？这是因为它是'从水中诞生的’，因为它是'从月亮中诞生的’，因为它代表着阴的原则，因为它是在贝壳里面找到的，而贝壳则象征着具有创造力的女性。所有这些都发生作用，而将珍珠转型成为'宇宙的中心’，这个中心将月亮、妇女和诞生的特权凝聚到一起。……贝壳具有的性象征将自身所包含的一切力量都传递给了珍珠，而珍珠和胚胎之间的相似性也使得珍珠具有一种生殖的和孕育的属性（有一份中国文献说，蚌'孕育珍珠如同妇女孕育胎儿’）。珍珠所有的巫术的、医疗的、妇科的以及丧葬的种种属性都来自于水、月亮和妇女的三重象征”（ [美]米尔恰·伊利亚德，晏可佳、姚蓓琴译：《神圣的存在：比较宗教的范型》，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410页）。在贾宝玉药方里，所取的正是珍珠的阴性即女性的创生象征意义。第八味药是“宝石”，伊利亚德说：“玉作为一种宝石，在古代中国象征中具有极其重要的意义……在医学上它是灵丹妙药，被认为内在具有死者再生的力量，也被认为能带来永生”（ [美]米尔恰·伊利亚德，晏可佳、姚蓓琴译：《神圣的存在：比较宗教的范型》，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410页）。而“宝石”即“宝玉”又是女娲补天炼顽石而成的。女娲炼石补天用“宝玉”，贾宝玉的名字叫“宝玉”，贾宝玉开的药方的君药——即其决定性作用的药，最后也落实在“宝玉”上，这就明显表现出，“宝石”即“宝玉”具有起死复生的作用。但是，药方的“宝石”即宝玉又不单单是指“宝玉”，而是指向“宝玉”所象征的神话的。伊利亚德曾经论述过原型符号与象征体系的关系：“我们经常面临中介性的力显、神显，它们总是通过或者分享一个巫术—宗教体系的属性或者成为此一体系的一部分而实现，而这个体系通常是一个象征体系或符号体系” （[美]米尔恰·伊利亚德，晏可佳、姚蓓琴译：《神圣的存在：比较宗教的范型》，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410页）。叶舒宪指出：“如果说神话是中国大传统的基因，那么玉石则是中国大传统的原型符号”（叶舒宪：《玉石神话信仰与华夏精神》，复旦大学出版社2019年版，第18页）。“宝玉”是原型符号，它的重要功能是象征着神话。曹雪芹所表现的贾宝玉开的药方中的“宝石”，其艺术作用是指向女娲补天神话的。
二
“宝玉”的转化象征
要十分清楚地理解贾宝玉药方真正的象征意义，我们还需要了解贾宝玉开药方时的情境。贾宝玉开药方的那天之前还发生了什么事情。那一天是四月二十六日饯花节，在上午他和林黛玉不约而同去葬花，听了黛玉的葬花词之后，贾宝玉恸倒在山坡上。这是一个相当重要的事件，这个事件对贾宝玉的心理活动产生了重要作用。在心理学上一定有一个概念表示，人后来的思想情感是被前一个事件影响才产生的。也就是说，在饯花节那一天贾宝玉给林黛玉开药方，是那个葬花和“葬花词”对贾宝玉产生作用的结果。这就使我们有充分的理由认为，贾宝玉给林黛玉开药方与饯花节有着不可分割的紧密的心理联系。林黛玉的葬花词其实是为自己也为其他青春女儿唱的生命挽歌。葬花的象征意义是葬自己和青春女儿生命的象征。
葬花词从三个方面表现了林黛玉青春生命陨灭的悲剧意识：第一个方面是“感花伤己”，以花儿的凋谢比喻了自己青春生命的陨灭：“花谢花飞飞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花谢花飞飞满天”这一句把花儿凋谢的意象表现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花儿虽然是美丽的，但那美丽只在一瞬间就枯萎凋谢了，而那凋谢的花儿“飞满天”，一个“飞”字就把花儿凋谢纷飞的景象表现到极为惨烈的程度。葬花词第二个方面表现了青春生命总是笼罩在严酷的威逼之中。“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是由饯花节引起葬花行为并进而引起的青春生命陨灭感，并由青春生命陨灭感而引起的生命整体的悲剧性感受。那种花儿凋谢的悲剧感并不是发生在花儿凋零的那一瞬，而是“一年三百六十日”，总是感到“风刀霜剑严相逼”。葬花词第三个方面是表现生命的绝望意识和对“质本洁”的坚守。“质本洁来还洁去，不教污淖陷渠沟。”这仍然是以花自喻，以表现保有花儿的洁净的本质来象征坚守自己洁净的本质。先是想到“愿侬此日生双翼，随花飞到天尽头”，这表现了对现实的绝望，但是，又想到“天尽头，何处有香丘？”这是对“污淖”、“沟渠”整个存在环境的否定。“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抷净土掩风流。质本洁来还洁去，不教污淖陷渠沟。”表现了与“污淖”不能同流合污、毫不妥协的坚贞情操。“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回到了饯花节葬花时的情绪，花儿的凋零就是青春生命的凋落，“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从更高层面象征了“花落人亡”的悲剧。
贾宝玉听了黛玉葬花词中的“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等句，“不觉恸倒山坡上，怀里兜的落花撒了一地。试想林黛玉的花颜月貌，将来亦到无可寻觅之时，宁不碎心肠断？既黛玉终无可寻觅之时，推之于他人，如宝钗、香菱、袭人等，亦可以到无可寻觅之时矣。宝钗等终归无可寻觅之时，则自己又安在呢？且自身尚不知何在何往，将来斯处、斯园、斯花、斯柳，又不知当属谁姓。因此一而二、二而三，反复推求了去，真不知此时此际如何解释这段悲伤。”（第二十八回）贾宝玉为什么听了葬花词就这样的极度悲伤呢？这不仅是葬花词的作用，还有那天是一个极为特殊的日子的作用。那一天是四月二十六日，那个日子既是饯花节，也是他贾宝玉的生日。饯花节是“尚古风俗”，因为“众花皆卸，花神退位”，所以青春女儿都去祭奠。但是，饯花节只存在《红楼梦》里，并不存在历史文化中。那是曹雪芹的虚构，是曹雪芹为了表现“女神退位”即女性主义社会的被结束，造成了“众花皆卸”即所有女性的悲剧命运。带有“补天”原型即对处于女性悲剧命运具有同情和拯救心理的贾宝玉，正是出生于这一天。来源于“宝玉”原型的贾宝玉是带着对女性关爱与怜悯的潜意识而来的，但是这一天却是象征女性悲剧命运的那一天。这构成了一种耐人寻味的结构关系。（参见《女性悲剧命运的原型编码与再编码——论红楼梦饯花节神话象征系统的重要意义》，《神话研究集刊》第八集）。
但构成贾宝玉给林黛玉开具那个药方的心理情境还不止于此，还有贾宝玉对林黛玉病症的了解，对薛宝钗病症的理解。林黛玉进贾府之后就显露了她的病症，她的“先天不足”之症，那个和尚给林黛玉开的药方是：“若要好时，除非从此以后总不许见哭声，除父母之外，凡有外亲，一概不见，方可平安了此一生”。如今在吃“人参养荣丸”。正是她生命处在那样一个男性统治社会的象征。贾宝玉给林黛玉开的药方，还隐秘地包含了对薛宝钗病症的理解。据那个癞头和尚讲，薛宝钗是从娘胎里带来一股“热毒”，需要用名曰 “冷香丸”的药物来根治。其成分是：春天开的白牡丹花蕊十二两，夏天开的白荷花蕊十二两，秋天开的白芙蓉花蕊十二两，冬天开的白梅花蕊十二两。将这四样花蕊，于次年春分这一天晒干，和在药末子一处，一齐研好。再用雨水这日的天落水十二钱，白露这日的露水十二钱，霜降这日的霜十二钱，小雪这日的雪十二钱。把这四样水调匀了，丸了龙眼大的丸子，盛在旧磁坛里，埋在花根底下。若发了病的时候儿，拿出来吃一丸，用一钱二分黄柏煎汤送下。薛宝钗吃冷香丸的原因是“胎里带来的一股热毒”。它并非是真的药方，而是根据中药药方模式虚构的“冷香丸”，其意义在于它的象征性，象征着“冷”的礼教文化对于薛宝钗与生俱来生命“热”的文化的泯灭与扼杀（杨旸、杨朴：《“冷香丸”制服“热毒症”——论薛宝钗人生悲剧的象征性表现》，《吉林师范大学学报》2023年第4期）。
除此之外，贾宝玉“红楼梦”中梦见金陵十二钗正副册，对女性悲剧命运的象征，还有更重要的是，他已经看见了他们这个贵族之家的女性开始重复那个正副册和曲子所象征的悲剧命运。这是贾宝玉给林黛玉开药方的原因，但是它同样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贾宝玉开的药方是给林黛玉的，但是，在贾宝玉内心世界中，其实他是开给所有青春女儿的，开给那个时代所有人的，就是开给那个社会的。
还有一个问题对理解贾宝玉的药方很重要，贾宝玉的药方是针对癞头和尚药方的。给林黛玉开药方的是癞头和尚，给薛宝钗开药方的也是癞头和尚，判定薛宝钗“金玉良缘”的也是癞头和尚，给贾宝玉的前身还是“宝玉”的时候，对他进行“洗礼”和指引生命之路的人也是一僧一道，癞头和尚的这些指引是一种广义的“药方”。总起来看，癞头和尚和一僧一道的药方，是限制人的自由和扑灭生命之火的；而贾宝玉给林黛玉开的药方则是使人死而复生的。前者所根据的僧道思想是使人脱离人的自由，抛弃人的生命价值，而后者则是张扬人的自由，找回人的生命价值。贾宝玉的“宝玉”神话思想所针对的不止是现实，还包括癞头和尚和僧道思想。由这两种药方可以没有什么错误地看出，曹雪芹对僧道思想和对神话思想的基本态度。有些红学家说曹雪芹在主张僧道思想，显然不符合《红楼梦》的实际艺术表现。
贾宝玉的药方的八味药具有一种连贯性、相互作用性和神话原型的特点，八味药都具有使人重生的意义，它们是同类药性的累加；八味药又相互作用，逐步强化它们药理作用；而八味药都在最后“君药”的神话原型作用下得到最终的说明。贾宝玉没有给这剂药赋名，但是，根据它们的功效特别是根据君药珍珠和宝石的原型作用，那个药无疑是起死复生的药。
这样看来，贾宝玉的药方是具有极其重大意义的，第一，贾宝玉开的药方隐含着女娲补天神话原型，贾宝玉是在用女娲补天神话来治疗林黛玉的病症。它的真正意义不在于那剂药的药用价值，而在于“宝石”神话对于人的象征意义。它针对林黛玉的“内症”不是中医所说那个内症，而是林黛玉缺少关于人的内在生命意义和人的价值。“宝石”即“宝玉”所象征的补天神话，就是使被男性统治奴役的女性得到新生。女娲之所以要“补天”即那个腐朽崩坏的了社会，是因为女性创造的以奉献、创造和和谐的女性主义社会被男性自私、贪婪和霸权的价值观所代替了，女性由此也陷入了悲剧命运境地，——女娲补天神话所包含的女性主义与男性主义二元对立结构，同样表现在《红楼梦》所描写的那个社会中。“宝玉”补天同样是为了使女性重新获得人的独立自主地位的象征。贾宝玉开具那剂药，也不是真的为了让林黛玉吃那剂药，而是为了说明林黛玉包括其他女性的生命状态。曹雪芹是在象征意义上表现贾宝玉给林黛玉开药方的。他的真正意义是，林黛玉的病症只有通过带有神话原型和象征意义的“药”才能得到根本性治愈。
第二，在贾宝玉开的使林黛玉起死回生的神话药方中，有一个非常清楚的与贾宝玉出身于女娲补天“宝玉”原型的线索。它意在表现从贾宝玉从他“宝玉”神话原型的角度在给林黛玉开以“宝石”为君药的药方。曹雪芹通过这种结构方法，把女娲补天神话思想具体化到贾宝玉开药方的行为之中，这使开篇就重述的女娲补天神话和“宝玉”转化为贾宝玉、贾宝玉潜意识原型的虚构获得了十分非常精彩的艺术表现。在贾宝玉开的药方中有“宝石”即“宝玉”，这是一个具有非常重要意义的象征。“宝石”即“宝玉”是来源于贾宝玉的，而贾宝玉是来源于女娲补天的“宝玉”的。这与《红楼梦》另外一种象征构成一种结构关系，那种象征就是贾宝玉是饯花节那天出生。饯花节是以“众花皆卸，花神退位”象征女性的悲剧命运，而由“宝玉”置换而来的贾宝玉在那一天来到现实世界，就是要以“宝玉”的补天精神带给青春女儿的关怀与同情。从这个角度来看，贾宝玉的药方是“宝玉”神话的转化象征，而“宝玉”——贾宝玉则正是曹雪芹给“反认他乡是故乡”的人们开的“药方”。
第三，在贾宝玉的药方和贾宝玉对青春女儿的同情与关怀中，特别是通过大观园自由世界的创造，使贾宝玉药方所包含的神话思想，得到实实在在的现实体现。药方体现了贾宝玉神话原型思想，而给大观园青春女儿创造自由、欢乐和诗意的生活，则是贾宝玉药方——神话思想的最典型体现。
理解曹雪芹的《红楼梦》我们不能只看故事本身，我们还要看到故事之间的关系即结构。结构是形式，形式才产生根本意义。黛玉葬花、葬花词、饯花节与贾宝玉给林黛玉开药方形成的结构方式，产生了超越故事的意义，而且是非常重大的意义。《红楼梦》的意义常常是在故事的结构中生发出来的。忽略了结构形式，而单看故事，我们就会丢掉了《红楼梦》最重要的艺术意义。
文章来源：本文经作者授权发布，原载“中学语文文本解读”微信公众平台 2023-12-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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