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价值判断的角度看《红楼梦》第67回文本真伪问题

文/石板栽花

对于《红楼梦》第67回，已有不少专家学者质疑该回文字可能不是曹雪芹原笔，或为脂砚斋等人的代笔。质疑理由多从文本优劣的角度提出的。然而该回文字存在繁、简两个版本，回目标题分别为“馈土物颦卿念故里　讯家童凤姐蓄阴谋”（繁）、“见土仪颦卿思故里 闻秘事凤姐讯家童”（简），无论哪个版本，都有不少学者为之站队，更有学者对繁简两个版本都不支持。所以，即便从文本优劣角度繁简两派很难彼此说服。当初我看通行本《红楼梦》没注意这些问题，及于今仔细阅读才发现繁版文本当中有不少让人感到不合常理之处，重要的是有些地方不符合曹雪芹整体叙事风格，比如如何对人进行价值判断的问题。

一、不合常理之处

宝玉对黛玉可谓爱惜有加，即便黛玉不在场的情况下，对黛玉的评价都尽量不用带贬义的评语。比如在第22回，宝玉宁愿用“多心的”来评价黛玉也不用“小性儿”，在本回中，宝玉竟然认为“黛玉之为人心细心窄，而又多心好强”，这就很不像。莺儿是个非常灵巧的人，她送礼物到凤姐家，发现凤姐不在，又把东西拿回来了，这描写的不像是灵巧的莺儿倒像是傻大姐。宝钗会称呼宝玉为“呆小爷”？本回写袭人就更不像了。袭人是个“出了名的贤人”，她碰到婆子做事不合礼，便像个主子般地训斥起婆子？这显然不符合袭人平时之为人，即便想说这个“礼”，也一定会说得非常委婉，不会让婆子心里不舒服的。袭人跟凤姐的对话就更不像了。此时凤姐正在气头上，她如何还能以调侃的口吻跟袭人拉家常？关键是袭人知道自己身份，即便受王夫人宠信，她不会也不敢在凤姐面前如此放肆，那已完全是平辈之间而非主子与奴才之间的对话了。此外，《红楼梦》中语言多用“四字格”，比如描写园中秋景“秋蝉鸣于树，草虫鸣于野”，就不太像作者平时“四字格”的遣词造句的风格，显得有点啰嗦。类似上述情况的地方仔细琢磨应当还有。既然有如此多的不合常理之处，当然就让人怀疑本回并非曹公原笔了。

二、作者进行价值判断的类型

在同一本书中，作者的叙事风格一般会保持一致，比如对人物的品行进行价值判断时往往会这样。整体来说，作者一般不直接对书中的人物进行价值判断，这点脂砚斋非常清楚，比如作者描写宝琴“本性聪敏，自幼读书识字”时，他就给了这样批语：“妙在此书从不肯自下评注，云此人系何等人，只借书中人闲评一二语，故不得有未密之缝被看书者指出，真狡猾之笔耳。”但第67回中如下一段话有点反常：

赵姨娘因招了一鼻子灰，满肚气恼，无精打彩的回至自己房中，将东西丢在一边，说了许多劳儿三、巴儿四，不着要的一套闲话；也无人问她，她却自己咕嘟着嘴，一边子坐着。可见赵姨娘为人小器胡涂，饶得了东西，反说许多令人不入耳生厌的闲话，也怨不得探春生气，看不起她。

作者不大公开对小说中人物的行为进行价值判断，几乎从不对重要人物给予直接褒贬，即便非要褒贬，往往是通过其他人物之眼、之口来进行；但有时的确对一些次要人物、偶尔露一下面戏分少的人物会直接进行价值判断。赵姨娘是个不大不小的人物，在衬托探春的人物个性上起到非常重要的作用，此前早就登场了，作者应当不会这样对她进行道德评判，而且这一评判似乎是支持探春而作出的，这就变成了作者在表明自己的态度：不仅不喜欢赵姨娘，还认为探春不认自己的亲生母亲是对的。就更不像作者一惯的叙事风格了。为了证明这点反常，我们不妨对《红楼梦》价值判断的情形稍作总结。

价值判断的情形大致有以下五种：（1）作者闲闲笔，脂砚叹世情。《红楼梦》早先版本都是脂评本，即正文和脂批是成一体的，甚至还有学者指出，脂砚斋就是包含作者曹雪芹本人在内的多人合称。如果这样看“红楼”，那么，整部书都随处可见：作者闲闲一笔，便引着脂砚斋慨叹世情的文字，对人物品行的臧否更是如此。比如作者写贾雨村时，脂砚先生就不断地判断他是个“奸雄”、“小人”；冷子兴帮雨村攀扯门第拉关系，脂批便说：“刳小人之心肺，闻小人之口角。”

（2）借俗语对人物作判断。娇杏作了雨村的二房，在作者看来，于娇杏而言是“奇缘”，她后来被扶成“正室”，作者也认为她是“命运两济”，所以借俗语“偶因一着错，便为人上人”来定评娇杏。

（3）借诗词来对人物作判断。最典型的便是作者以《西江月》二词来定评宝玉。虽伪称是后人所作，但褒贬之意非常明显。此外，书中还有大量暗示人物命运或性格的诗词，也含有价值判断的功能。比如“子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就是在骂孙绍祖了；“孤标傲世偕谁隐”便是黛玉性格特征之比照了。

（4）主要人物往往是借助书中其他人物来进行判断，作者一般不会表明自己的态度。作者想让读者了解贾府的众多人物，便让冷子兴来“演说荣国府”，其中是褒是贬，全是冷子兴的个人之见，他对宝玉的看法，贾雨村便持反对意见。想说妙玉性格孤傲，却借李纨之口：“……我才看见栊翠庵的红梅有趣，我要折一枝来插瓶。可厌妙玉为人，我不理他。如今罚你去取一枝来。”（第50回）比较宝钗黛玉的个性特征之优劣也是借助家下人之视角：

不想如今忽然来了一个薛宝钗，年岁虽大不多，然品格端方，容貌丰美，人多谓黛玉所不及。而且宝钗行为豁达，随分从时，不比黛玉孤高自许，目无下尘， 故比黛玉大得下人之心。（第5回）

（5）次要人物作者有可能直接进行评判。比如描写呆霸王薛蟠时，作者就直接这样介绍：“这薛公子学名薛蟠，表字文龙，五岁上就性情奢侈，言语傲慢。”争英莲打死冯渊后：“他便将家中事务一一的嘱托了族中人并几个老家人，他便带了母妹竟自起身长行去了。人命官司一事，他竟视为儿戏，自为花上几个臭钱，没有不了的。” 作者再评薛蟠的品行，难得一见作者颇带感情色彩地描写阿呆兄，而且这种情感流露充分反映了作者的价值取向。

综上，第67回繁版中那段直评赵姨娘的文字不像曹公平时笔触。一般创作者都不会站出来直接褒贬自己设计的人物，这样的文字出现在《红楼梦》中应当是缺少创作经验者的笨拙代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