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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刘彦湖
古罗马皇帝·马克奥勒留曾言:我们听到的一切都是一个观点,不是事实。我们看见的一切都是一个视角,不是真相。
从大处、高处着眼,去看我们已经熟视无睹的事儿,你会发现,原来你相信的一切,也许只是一个谎言……
大家知道,美国的著名历史学家克罗奇有一句几乎被人们说烂了的名言,即:“一切的历史都是当代史。”其实,我最早读到他的这一命题时,也不甚了了。后来慢慢通过学习书法,通过学习中西方的文化、艺术,才发现历史原来就像一场移步换景的游园惊梦,一些东西被遮蔽了,一个新的景观又突然显彰和展开了。
换一个角度,换一个时空,对于历史的认知也是不断改变的。历史不是静止的铁板一块,而是像一部列车,在行进中画卷不断展开,同时在回望中也仍然是移步换景,藏用显晦,变幻无穷。
给书法下定义?
刘彦湖 书作
泰山铭
大空王佛
今天,我们试图建立一个全新的书法史观,所参照的坐标系也变得更加宏大了。当你到山东境内的洪顶山、四山摩崖刻石,看到僧安所写的“大空王佛”;当你到泰山看到经石峪刻经,甚至到泰山顶上看到唐玄宗,那样一个大家觉得不太争气的皇帝,所写得如此巨大体量的《泰山记》,当你真正站在它的面前,就会对唐代隶书也不敢造次了。它们太伟大了。
直到现在,很多评价家、理论家们都是依据书本知识来作出判断,而如此庞大的立于天地山川之间的一种伟大创造,由于版面的限制被压缩成一张小小的图片,已然面目全非。这有点像我们今天所说的受到了“降维攻击”。通过这样一张张印刷的纸片来讨论中国书法的创造,有可能接近真实吗?不可能。
所以,我想不要去急急忙忙地给书法下定义,说书法是书斋的、笔墨的,怎样怎样。只能说不同时代、多少代人,不断创造和建构书法历史的同时也在不断地面面观。综合起来,才构成了我们今天博大精深的书法艺术和伟大的书学传统。
战国楚简
要知道,先秦简牍是写在一公分宽窄的竹简木牍之上,它的那种书写技巧是传统真正的骨法用笔。王羲之的幸运在于当时纸张开始流行,他得以把上千年书写技巧的遗产挥洒在一个自由无碍的平面空间之上,而不再局限于一个逼仄的竹简木牍之上,他把这些古代遗传下来的高超技法放大,这是王羲之的幸运,而不是王羲之的创造。
在我看来,中国书法史上的大创造,在王羲之之前已经基本完成了,先民们仰观俯察,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从无到有所创造出来的这套庞大的字符体系,以及在接下来的书写实践中不断产生的各种书体的演进,这才是中国书法的大创造。
但是,对这些命题的重新审视与观照,是过去的中国书法史的书写中所没有的。从甲骨到两周金文再到战国的简牍帛书,兵器、陶器的戳记、玺印,各种材质、书体的演进,不同地域性、时代性所呈现出的个性样貌,今天都可以来具体进行讨论。这一点,汉、唐做不到,宋、元、明一直到清中叶也不可能做到。只是从晚清、民国直到今天才逐渐地实现了。
这不是说我们眼界有多高,是一辈辈的古文字学家、古文献学家、历史学家和考古学家等不同领域的学人们将智慧共同贡献出来,我们今天才有可能对中国书法有更为深入的了解,对中国书法史上许多根本的问题得以具体切实地加以研究和讨论。
王羲之 大报帖
以王羲之为代表的笔墨传统,其最为擅长的是如陆放翁所言的“矮纸斜行闲作草”,是尺牍,是性情。与之并行并长期被遮蔽的契刻传统,是金石,是摩崖是格局,是气象。他们共同构成了我们的书法传统。
若要论格局,论瑰伟,论气象,论宏阔,帖学传统是无论如何也难以跟四山摩崖、泰山经石硲的僧安道一,天柱山、云峰山、玲珑山的郑道昭刻石相比的。碑学以来的书法美学就是在这里对帖学末流的委靡,起到了起衰振颓的药救。
安道一的摩崖刻石,差不多是从公元562年开始,距王羲之的时代相距只有一百年。而在这一百年间,从尺牍变成了像“大空王佛”如此巨大体量的字径,点画的最宽处我印象中有60公分。二者其实是各有传承,并行不悖的两大脉络。只不过长期以来,所谓正统书法史的叙述把契刻的传统真实隐去了。
今天我们幸运的是,还有面向世界敞开的一个维度,就是世界艺术史的维度,如何更好地理解山东境内的北朝至隋的佛教摩崖石刻,这让我很自然地联想到50、60年代以来在美国兴起的大地艺术。
罗伯特·史密森 螺旋形防波堤
下面我给大家放一些大地艺术的图片。这是美国艺术家罗伯特·史密森(Robert Smithson)做的“螺旋形防波堤”。他在平静的海面上建造了这样一个螺旋型的巨大的景观,任海水潮汐周而复始的冲刷。
螺旋形防波堤
他在对我们信奉的艺术永恒性的问题提出质疑,人类有文字记载的文明史是几千年,而地球诞生于45亿年前。以宇宙的长度来衡量,人类文明这几千年只不过是时间长河中的一瞬的一瞬。罗伯特·史密森的作品提醒我们,今天信奉为永恒的事物,在时间和历史潮水的冲刷下,可能会消失的无影无踪。
我们再往下看,这是瑞士艺术家乌戈·罗迪纳(Ugo Rondinone)在英国泰特利物浦美术馆展出的作品《利物浦之山》。这件作品如果缩小的话是非常可爱的,像彩虹糖一样,但是你要走到它的跟前,会发现最底下的一块岩石就有三四米高。
乌戈·罗迪纳 利物浦之山
我曾说过:如果年轻20岁,我可能就成为一个涂鸦艺术家了。今天有些书法家,拿着墩布头在那里写大字,一个井上有一就远远地把他们挡在下面了。要是真有魄力的话,就像涂鸦艺术家一样,去创造一个新的城市文化(urban culture )。
基斯·哈林
像基斯·哈林30多岁就去世了,他只用10年时间就创造一个伟大的奇迹。要知道他有时出国做展览,一张作品也不带,就是在现场画,他可以从这条街画到那条街,从一栋楼的这边画到那边,画满整栋楼,这就是他的展览现场。
2009年,我到法国做艺术考察,那些著名的美术馆、博物馆当然非常棒,但最令我心灵震撼的是卡地亚当代艺术中心做的一个涂鸦艺术展,那才是最前沿,最顶尖的当代艺术展览。所以我说我们的眼界已经被层层遮蔽掉了,如果能够把眼界打开,我们的行动力和创造力可能一下子就爆发出来了,那将会是无限的。
克里斯托和让娜·克劳德夫妇 被包裹的德国国会大厦
这是著名的大地艺术家克里斯托和让娜·克劳德夫妇的作品,以包裹而著称。他认为现代商品被包装贴上品牌标签后,其实质性内容就会被消解,正如现在很多的点心礼盒,包装华丽,内容可怜。
他可以包裹一条海岸线,包裹整个巴黎凯旋门,包裹德国科隆大教堂,包裹德国议会大厦,这个艺术家的协调能力和组织能力可想而知。完成这种包裹作品要封闭一个大型建筑景观甚至一条街道,需要花费多少的时间、精力和人力、物力。
克里斯托和让娜·克劳德夫妇 被环绕的岛屿
克里斯托和让娜·克劳德夫妇 峡谷垂帘
这是克里斯托和让娜·克劳德夫妇的作品《峡谷垂帘》,是用橙黄色的尼龙布垂挂在美国科罗拉多两个峡谷之间。这是当时包裹巴黎塞纳河上著名的新桥。
克里斯托和让娜·克劳德夫妇 包裹新桥
克里斯托和让娜·克劳德夫妇 门
迈克尔·黑泽尔 城市
我记得小时候,东北开春之前土地收缩,地面上有很多很深的裂缝,我们弹玻璃球,一不小心掉进去,就看不见了。这种经验可能很多人都有过,但大家都熟视无睹,很快就过去了。没有人把这种经验提炼出来,并给予它一个名目。
而艺术家所做的,就是把世界上的一些真理性的存在拈出来,点亮我们平素熟视无睹的眼光,激活我们麻木不仁的知觉,这就是创造。看上去只是多了那么一点点心思,但这种专注的深入程度是常人所不具备的。
其实艺术家跟平常人并没有什么区别,他们的经验就是我们的经验。正如一个优秀的文学家,可以把人们想要表达却又不知如何是好的那么一种情愫,用恰如其分的语言概括表述出来。可能是一个词,一句话,甚至一个字眼,这就是“修辞立其诚”,“辞达而已”。
如果没有这样一种心眼去审视,做的再多也是盲目。自认为是在做艺术,可能只不过是在重复庸常,我想这就是好的艺术家跟平常人之间的区别。
刘彦湖 金字塔
铁山 大集经
岗山入楞伽经
大地艺术兴起,既受人类从远古以来在大地上留下遗迹的启发,同时又是一种觉醒,带给我们以一种新的眼光。审视大地艺术是要超越庸常的人类视角而作一种鸟瞰的,西方人所谓的上帝的视角。
从飞机的舷窗向下看,山川形胜是造物主的大手笔,而城市道路,阡陌交通,以至穡稼陇亩……是人类世世代代生息活动留在大地上的创造。山东境内的佛教摩崖石刻无异是人类在大地上留下的一笔精神内蕴丰富的大创造,我想称之为大地艺术应该是可以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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