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来自英国的BBC交响乐团在国家大剧院演出一场交响音乐会，指挥是安德鲁·戴维斯爵士。
开场的艾格蒙特序曲基本能反映出今晚演出的特点，乐团音色比较糙，尤其是木管声部感觉不出一丝优美，但弦乐的控制力非常出色，乐团整体配合极佳，声音融合度极好。安德鲁·戴维斯的指挥速度偏慢，全曲都是如此，所以这首序曲本身的戏剧性没有被表现出来，外加可能是卡拉扬和柏林爱乐的唱片听多了，总之这首曲子发挥很棒，但我听着比较无感。
第二首是马勒的《旅人之歌》，女中音为凯瑟琳·温-罗杰斯，整体一般，这位女中音应该是年纪大了，声音没啥穿透力，一些高音唱着也颇为吃力。乐团的表现并不好，演绎马勒需要唯美的音色，但BBC交响乐团的音色实在称不上优美，尤其是最后一首《我恋人的一双忧蓝明眸》中出现了马勒第五交响曲第四乐章（就是那个唯美的柔板）的开头片段，但竖琴的音色太粗糙了，完全丧失了这段音乐的美妙。应该说不是乐团的水平不够高，而是粗糙的音色不适合演马勒。
中场休息后迎来了今晚的重头戏，肖斯塔科维奇第十交响曲，去年伦敦交响乐团在客席指挥诺赛达的率领下也是演绎了此曲，算是极为上乘的演出现场，而今晚安德鲁·戴维斯指挥BBC交响乐团的演绎，个人认为不输于去年的伦敦交响乐团。
肖十的第一乐章是典型的奏鸣曲式，开头乐团奏出带有阴暗色彩的引子，这个引子奠定了第一乐章甚至是全曲的基调，这个引子持续发展，悲观、阴暗也愈来愈浓烈，之后单簧管奏出了乐章的主部主题（第一主题），它带有一丝悲悯的意味，这个主题来自马勒第二交响曲《复活》第四乐章，女中音所唱的「人类处于巨大的困境中，人类处于巨大的苦难中」，作曲家引用马勒的旋律不仅在此表达出苦难，更将其提升到关怀人类、关怀所处时代的层次，肖氏一生的悲剧与其说来自斯大林，不如说来自苏联的极权体制，而与此同时的苏联人民，在经历了一战、二战后，又进入和美国的冷战中，苏联人民何时能脱离苦难！这个主题逐渐发展，变得更加混乱阴暗，它的那一丝悲悯，就如同神明在上方注视着人类的自相残害。随后长笛奏出了副部主题（第二主题）它带有一丝怪异，织造出一种诡异的气氛，随后进入乐章的发展部，两个主题在相互纠缠中不断发展，人类的罪恶越来越残暴，诡异的第二主题夹杂在其中像战争机器一般怪叫，仿佛将这个世界带入到罪恶的深渊中，使人后背发凉。
或许是战争打久了也需要一段时间休战，两个主题的纠缠逐渐平静下来，乐章进入再现部，这次是单簧管同时再现了两个主题，但随后不久，阴暗的引子部分又出现了，这种引子放在结尾的做法和舒伯特第九交响曲第一乐章有些类似，但舒九仅仅是复现引子主题就结束了，肖十在这里却仍不断的像开头一样发展引子，而且其中的悲观意味比开头更加浓烈。最后带着浓烈的绝望，乐章结束在短笛的solo中。
第一乐章末尾的绝望为第二乐章的残暴做好了铺垫，无论这个乐章是否是在映射斯大林，它至少具备了一切邪恶专制力量的特点，带着残暴、霸道呼啸而过，将人逼迫的喘不过气来。
在第三乐章中，作曲家使用了DSCH动机，对于DSCH动机，维基百科的介绍如下：
DSCH动机是俄国作曲家肖斯塔科维奇以自己的姓名引伸出来的一个音乐动机（motif）。由“D，E♭，C，B”四个音组成，代表名字中的“D，Es，C，H”（读作：'De-Es-Ce-Ha'）。由于他的姓名用德文的拼法是：Dimitri SCHostakowitsch，而音乐在德文中，S代表E♭；H代表B♮，因此得出这四个音。
第三乐章可以说是相当有画面感和戏剧性，可以将其分为四个部分。第一部分，乐章开头小提琴声部奏出的旋律，实际上是DSCH动机的一个变形，我们将其称为DSCH的变形动机，或许可能将其视为作曲家本人或者是一个普通的个体，采用变形动机表面他内心的怯懦，不敢以真面目示人，在这个主题的发展中，气氛开始变得热烈起来，木管声部第一次奏出了DSCH动机本身，预示着在热闹的气氛中，人开始克服内心的怯懦，开始敢于正视自己的存在。
突然圆号奏出一个十分邪恶的动机，将乐章带入第二部分，这个动机力度很强，似乎暗示着第二乐章的邪恶力量再次出现了，他的力量实在太强大了，以至于乐团的其他声部不敢演奏出一条完整的旋律，似乎刚露出勇气的普通人被邪恶力量吓倒了，到了后面即使圆号的力度并不强，但乐队的气势也随之越来越弱。
随后进入了第三部分，双簧管奏出了变形动机，并随之发展出了优美的旋律，这时候出现一段弦乐拨弦，而且随着演奏的进行，拨弦力度越来越大，然后气氛再次变得热闹起来，DSCH动机也再次出现，低音声部复现这个动机，力度和速度同时加快，随后乐团各个声部依次加入，乐团的气势越来越强烈，做好了战斗的准备。
进入第四部分圆号以很强的力度再次出现，邪恶力量又一次出现了，然而这一次乐团以强硬的姿态与之对抗，经过激烈的对抗，将其嚣张气焰狠狠得压了下去，随后邪恶动机的力量变得越来越弱，它再次出现，力度小了很多，然而这次不需要乐队回应，小提琴独奏出变形动机与之回应，弦乐声部的拨弦仿佛一群人在笑着围观，这过程重复了几次，最后圆号的力度几乎若不可见，此时长笛直接奏出DSCH动机本身与之回应，而且带有满满的诙谐意味，仿佛在嘲笑敌人。
最后的第四乐章相当令人疑惑，这个乐章开头再次出现了第一乐章开头的引子，这个引子没有进行多久，木管奏出一段优美却又透露着诡异的旋律，随后英国管的旋律透露出一丝迷茫，终于又经过几次探索，木管声部终于探索出了欢快的旋律，然后一路高歌前行，只是这胜利的旋律依然带有一丝诡异，如同肖斯塔科维奇第九交响曲的第一乐章一般。随后这欢快的旋律被DSCH动机打断，随后在与DSCH动机的纠缠中，乐曲不断走向胜利，其中的荒诞意味却丝毫没有减少，但最终仍以胜利的姿态结束全曲。
末尾乐章或许是全曲最令人疑惑的地方，同样，肖十也是十分难以理解的一部交响曲，至少它并不是肖五那种凯旋式的胜利（哪怕是表面上）。仔细看它的各个乐章，第一乐章在经历无尽的黑暗后留下浓浓的阴影，第二乐章是邪恶压倒一切，第三乐章虽然取得了胜利但结尾的讽刺意味显然不只是针对敌人，末尾乐章的诡异意味更是令人感到极度的困惑。
无论如何将肖十解读为真正辉煌的胜利是不可取的，肖氏所处的时代背景也没有任何理由使他写出一部真正的「从黑暗到光明」的交响曲。
或许作曲家和我们一样感到迷茫，迷茫于所处的时代，斯大林去世后，肖氏的处境或多或少得到了一些改善，但造成悲剧的根源并没有消失，之后上位的赫鲁晓夫仍然进行了政治清洗，虽然手段比斯大林稍微温和一些，但也仅仅是表面。作曲家仍需要小心翼翼，其为娘子谷大屠杀遇害者写的第13号交响曲，因为揭穿了苏联当局曾经和纳粹勾结的真相，以至于穆拉文斯基拒绝为此曲首演担任指挥，这也造成了二人的决裂。所以肖十第四乐章的前半部分描写的仍是一种虚假的胜利，肖氏在经历迫害后已经熟练采用这种手法，当然事实也表面他的处境确实变好了一些，起码可以在这种胜利中更加明显地加入讽刺元素，而第四乐章中DSCH动机打断了胜利旋律的前进或许就是在说明作曲家内心不认可这种胜利，时代并没有变好，尽管最后在表面上走向了光明。
我一直持一个观点，对于肖斯塔科维奇的交响作品，对它的解读不应停留在政治语境上，但也不可忽略肖氏当时所处的政治环境。如果不是苏联当局的迫害，肖氏不会在作品中大量采用隐晦的手法，也没有必要写这样一部交响曲。同样，肖氏作品对人内心的剖析超脱于他所处的时代，他的作品中体现出的那种表面迎合胜利与内心真实想法形成的矛盾，同样是超越一个特定时代的，抛开战争和政治迫害，肖十同样是有意义的。
回到今晚的演绎，乐团的表现十分优异。第一乐章在展开部中乐团展示出了强大的张力，将人类所处绝望的困境描绘的淋漓尽致，第二乐章强大的弦乐更是如同狂风骤雨。第三乐章圆号首席的心态相当稳，末尾乐章双簧管出了些许瑕疵，但并不影响整体。
安德鲁·戴维斯爵士的指挥也绝非上个月鹿特丹爱乐的拉哈夫·沙尼所能比拟，今晚在听到第一乐章的引子部分时便可得知，安德鲁·戴维斯对于乐团气息的控制有着很高的造诣，乐团无论是演绎速度放慢还是力度减弱，都能维持着乐句的呼吸，所以听起来完全不会感到无聊。当然指挥的演绎速度整体偏慢，哪怕是第二乐章也比常规速度慢，第三乐章这种演绎倒是将两方的对方细节放大了不少。速度问题见仁见智，不能一概而论。
BBC交响乐团的音色比较粗糙，这也成为对下半场肖十演绎的一个争议点，不过我觉得老肖这类俄罗斯作品对音色要求着实不高，毕竟圣彼得堡爱乐乐团音色也远远称不上华丽，作品本身的感觉出来就足够了。综合看，BBC交响乐团的水平略微逊色于伦敦交响乐团和爱乐乐团，和伦敦爱乐差不多同一档。
最后乐团首先加演了一首应该是英国作品，具体不详，然后加演了《北京喜讯到边寨》，水平相当不错，只是在个别地方缺乏一些曲子的欢快气氛，比如开头的圆号太过于平淡，以及中间的双簧管solo太快，丢失了一些细节，没有表现出1976年中国人得知XXX被打倒时的愉快心情😂。乐团在安排这种曲目时可能没啥多余想法，但将它与肖十所处的背景相比较（都是伟大领袖去世），我们可以更明显得看出肖氏内心的迷茫。
有意思的是，去年伦敦交响乐团来京演出，也是肖十和返场两首曲子，第二首也是《北京喜讯到边寨》，颇为有趣的巧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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