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杨树
在曹雪芹心目中，赵姨娘就是一坨垃圾。
从头至尾，赵姨娘就是一个坏人，没有一个贴心的人，也没干过一件好事。乃至最后被恶鬼缠身，死的极其难看。
这样脸谱化的形象，在《红楼梦》中找不到第二个。我们似乎可以相信，曹雪芹当年真有这么一位不堪的姨娘，他这里只是借机报复。
赵妾之死时已经是《红楼梦》的尾声了。那时贾母新逝，停灵铁槛寺，贾府上下都在寺内伴灵。赵姨娘突然中邪，口吐白沫、胡言乱语，甚至撕扯自己的衣服，场面十分狗血。
画面辣眼睛，语言也恶俗。我们猜测，这样的情节仅仅是高鹗们简单“因果报应”式的文学设计而已。
在曹氏笔下的赵姨娘，或写丢，或一笔带过，我们都无法确切知道。因为说到底，赵姨娘毕竟不是什么重要角色，不值得曹雪芹提前设置什么草蛇灰线。
赵姨娘在书中的戏份也不算多，而且基本上都属于闹剧。
第25回，马道婆交给赵姨娘两个纸人，并几个青面白发的纸鬼，叫赵氏在纸人上写上生辰八字。马道婆只凭自己在家里作法，几乎不曾将宝玉和王熙凤害死。
赵姨娘憎恶王熙凤绝对属于真情实感，因为王熙凤从来就没拿她当过什么；宝玉可算是人畜无害，拿他开刀实属冤枉。老祖宗心如明镜，她的话也是对着赵姨娘的——他死了，你们有什么好处？别做梦了！
赵姨娘只是嫉恨宝玉者之一，大老爷贾赦骂鸳鸯不识抬举时都说——你心里大约是想着宝玉吧？
类似的巫术，历来都不只是宫斗的必备神技。家长里短，婆婆妈妈们也不时派它上场。但是无论如何，赵姨娘这回肯定是过分了。天大的怨恨都是家庭内部矛盾，不该置人于死地的。连幸福指数最高的老祖宗这次都失了态，对着赵姨娘破口大骂：烂了舌头的混账老婆！
这一场，赵姨娘出的是昏招，属于完败。
芳官以茉莉粉冒充蔷薇硝糊弄贾环那回，四五个女孩子将赵姨娘团团包围，直接进行了一场贴身肉搏。如果这还只是皮外伤的话，芳官那句“梅香拜把子，都是奴才”的攻击可算是直击命门了。骂人不揭短，跟姨娘论奴几，要多扎心就有多扎心。
大观园中原本不是上演“闹剧”的地方。刘姥姥二进大观园那回如果算的话，也是为了逗老祖宗开心，属于有意为之。虽然滑稽，因为大家心里清楚，场面可控。
赵姨娘这次的肉搏战本来是可以不发生的。一方面芳官几个不谙世事，行为出格，另一方面，晴雯她们看热闹不嫌事大，有意煽风点火。芳官是小孩子顽皮，赵姨娘却成了地地道道的泼妇。
话说回来，赵姨娘却算是《红楼梦》中最有斗争精神的人。只是她不知道，即便打赢了芳官，她仍然无法获胜，因为她真正的敌人就是自己的身份——这值得她为此战斗一生吗？
姨娘在有些地方是叫做“小妈”的。这个“小妈”跟“真妈”区别有多大？
探春协理荣国府时，赵姨娘的兄弟死了，在发放赏银问题上曾引发过一场争执。王夫人叫探春拿主意，李纨以袭人妈为例，觉得可赏40两，但探春坚持按例赏了20两。接着就是赵姨娘大闹议事厅。
赵姨娘的道理是——事情赶巧是探春说了算，这正是探春拉扯她们娘们的好机会；又是自己的亲舅舅，多赏二三十两太太哪有不依的？
然后贾探春就说了那句最“绝情”的话——我什么时候有过这么一个舅舅？这句话等于是探春根本就不承认赵姨娘是她的亲生母亲。
但探春的确是赵姨娘亲生的，面目猥琐的贾环就是她同父同母的亲兄弟。
探春很过分吧？从礼法的角度看，姨娘是永远无法获得正式编制的临聘人员。因为得老太太宠爱，王熙凤尚要惧怕探春三分。对庶出的探春来说，赵姨娘只能是“小妈”，正经的妈就该是王夫人，王夫人的兄弟才是她的舅舅呢。
对探春而言，通篇跟“绝情”有毛线关系啊。
河北正定有根有据地造了一座荣国府，荣国府贾政院的正房里住着贾政和王夫人。赵姨娘和周姨娘的房子两两相对，占据着东西厢房。二位姨娘地位、待遇相同。但周姨娘在《红楼梦》中只是一个影子，她的存在似乎只是为了提醒赵姨娘——作为姨娘，周姨娘才是姨娘的标配。
但其中的苦楚只有周姨娘自己知道——没有生养过的姨娘什么也不是。假如周姨娘有儿有女，那她就是另一个赵姨娘。换句话说，赵姨娘成为今天的样子就是因为贾环和探春。
好姨娘和坏姨娘之间随时可以切换，切换键就是子嗣。
表面上，赵姨娘的不尊贵很大程度上来自于她对自己真实身份的不认同，她真应该听听自己亲生女儿的心声。那一次探春说，我只管认老爷、太太两个人，别人我一概不管。赵姨娘当然属于“别人”。
说起来都算是贾政的女人，但赵姨娘跟王夫人之间的距离就是高山与太阳之间。贾琏的生母是大老爷贾赦的原配夫人，邢夫人只是“填房夫人”，名义上跟原配的王夫人已经平起平坐了，但真正的祭祀大典中，邢夫人也只能执侍妾之礼。
而这样的场合姨娘们根本就不可能露面。
礼法的事，赵姨娘不可能不懂，她只是不甘心。
作为妾的赵姨娘在一定程度上只是个生育机器。按照礼法，王夫人才是探春的合法母亲——事实上探春也是王夫人亲自养大的，如果王夫人愿意，她也可以名正言顺地把贾环拿过来。
人丁兴旺一直以来都是中国人的最高目标之一，这在很大程度上导致了妻妾成群的合理化。贾琏偷娶尤二姐时，打的旗号也是子嗣艰难。贾政当年也是因为子嗣问题才纳的赵姨娘吗？彼时贾珠还在，又有了宝玉。
至少还有一种可能，小丫头口中这位“赵不死的”也曾经是一个惹人爱怜的尤物——是为尤物，可以移人。在曾经美丽的赵姨娘面前，贾政应该是心驰神荡过的。
林黛玉第一次见到探春时，说是见之忘俗，算是一个极高的评价。另外从宝玉的偏爱中也可知探春不仅能干，且是一个玫瑰花一般的美人。如果把探春看做是年轻时的赵姨娘不知算不算是对探春的唐突。
但是当一个女人成为“小老婆”时，她的命运基本上就定了。
香菱原名英莲，出身望族。三岁时元宵灯节上莫名被拐，后被薛蟠强买并收入房中，三五天后便被扔到一边去了。香菱是整部《红楼梦》第一个出场的清净女儿，十二钗“副册”中她是唯一确定人选。原本该是“夫人”的她，最终成了“小老婆”，遇见的还是薛呆子。从三岁离开家乡，到最后香魂返故里，算是《红楼梦》中最悲惨的女子之一。而且香菱离奇的境遇让我们很容易相信命运本身之偶然性、脆弱性。
平儿既是凤姐的心腹，又是贾琏的“小老婆”，她美丽聪慧，左右为难，供应他们夫妇二人，却里里外外，无人不赞，堪称大观园中第一可人儿。即便在王熙凤死后，她有机会成为填房夫人，但是贾府的风光早已不在，平儿的幸福人生依然没有着落。
袭人是王夫人安排给宝玉的，袭人真的合乎宝玉的口味吗？我相信这事要交给老祖宗，她会把晴雯给宝玉。如果说袭人就是另一个宝钗的话，晴雯分明就是另一个林黛玉。贾母把林黛玉给宝玉的可能性不大，但晴雯显然更符合贾母的趣味。
《红楼梦》“正册”中的女子似乎没有一个真正幸福的，被打入“又副册”的袭人、晴雯她们，除了“小老婆”一途，她们又该去哪里寻找自己的幸福呢？从不抗争的袭人因为一段夙缘，明明白白嫁给蒋玉涵也算是善终了。
晴雯那蹄子就是一块爆碳！这块“爆碳”最后却死于无限的凄风苦雨中，自然算是一场悲剧；而我们相信，当晴雯变成“赵姨娘”时，《红楼梦》才真正成了一部悲剧。
此时看起来，贾政似乎有说不尽的拘谨与生硬，那是因为他父亲荣国公的英雄气派与他儿子的衰败反差太大——贾珠20岁一病便死了，宝玉又是这么个样子——家族复兴的重任一直压得政老爹喘不过气来。
但我们依然不该忘记，贾政也曾是个诗酒放诞之人。无论贾政多么看不惯贾宝玉，这个儿子确在某种程度上是承继了父亲基因的。
我们可以想象，若干年前，放诞不羁的贾政率领赵姨娘等一众丫头，花前月下，也曾将日子过得有声有色。一如贾宝玉今日领导下的怡红院，那里主仆不分，醉生梦死。
你也许会奇怪，贾政为什么会跟赵姨娘这么一个俗女人生儿育女？而我们真正应该问的问题是，为什么赵姨娘会变成这样一个俗女人？或者说香菱、平儿、袭人、晴雯，谁最有可能最终变成赵姨娘？
事实上，只要她们做了人家的小老婆，只要她们生儿育女，她们都会变成赵姨娘。因为这不是某个人的问题，而是小老婆们的共同命运。
做主子还是奴才，对赵姨娘来说，这是一个事关生死的大事。她的问题是不甘心做半个主子，但她又注定不可能成为正经主子。
亦主亦奴的赵姨娘一直在强调贾环与宝玉是手足兄弟，都是一样的主子——即便自己身份尴尬，如果儿子能顺利升级，也算东边不亮西边亮了吧。
我们在表达对赵姨娘的嫌弃时，也是在嫌弃自己。
因为每个人都有专属于自己的“台阶”。
大观园里的日子看起来无比幸福，但薛宝钗寻个机会便搬出去了，因为那里毕竟还不属于她。
林黛玉一直都没有找到归属感，对于既无父母，又无兄弟的她来说，天下已经没有她的“台阶”。
袭人的归属是蒋玉涵，晴雯的“台阶”也注定不在怡红院……乃至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下才是贾宝玉的“台阶”。
其实对所有人来说，最重要的就是站在你的台阶上。
原本该领2两月钱的尤二姐拿到了5两，她的结局是吞金而死。
赵姨娘原本到了该去跳广场舞的年纪，但她的身份及处境不允许她混迹于街头；而做为姨娘的尴尬地位同样不准许她在主子们现身的场合露面。
说到底，属于赵姨娘们的空间一直都是零！从这个意义上讲，她们甚至还不如一个丫头——这也是鸳鸯拼死对抗小老婆身份的基本逻辑。
每个恋爱中的女人只有“作”起来，才更活色生香。但前提是她作的程度要与她在爱情中位置匹配，否则就只能是找死！在宝玉面前，晴雯几乎天天都在“作”，但她的“作”是基于她对自己在宝玉心目中位置的准确判断。
但赵姨娘并不知道她一直都只是在找死。
只要香菱、袭人、平儿、晴雯、鸳鸯们没有成为职业小老婆，她们就是宝玉心目中水做的清净女儿；她们一旦被某个世家子弟看中并收做房中人，生儿育女，又没有机会递补为“夫人”，她们终将从宝珠变成鱼眼睛——她们每个人都是潜在的赵姨娘。
如果换一种情况，赵姨娘就是一个“宝贝”，我们相信她至少曾经是贾政心中的宝贝，她只是被放错了地方——宝贝放错了地方就成了垃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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