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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承志:《初逢钢嘎•哈拉》

初逢钢嘎·哈拉

 张承志



算不太清了,可能是在1969年冬或1970年春——反正是个冰天雪地的日子,我在东乌旗道木德戈壁公社的一个毡包里,第一次听到了《钢嘎·哈拉》这个歌名。“我们那儿的牧民不理那一套,有时候唱唱《钢嘎·哈拉》、《嘎达梅林》什么的。”一个阿勒坦黑力公社的知识青年说。

“钢嘎·哈拉……嘿,好响亮的名字。黑马,漂亮黑马,黑骏马,好响亮的名字。”我咀嚼着一股新鲜感默默地想。

羊粪球在铁皮炉子里烧得噼啪地溅响,轰轰的火焰的低吼冲出直竖的烟囱,融入掠过包顶、席卷草原的寒风。

那是开一次民办小学教师会。回队以后,我照旧赶着我那几辆拖着我们游牧小学毡包“教室”的牛车,一个小组又一个小组地逛荡着,和一小伙一小伙穿着污黑的光板皮袍的孩子们度过我那些最珍贵的日子。

那些孩子是我在人生途中遇到的最坚贞的伙伴。而且我们还一块用那么多亲切的歌鼓舞了我们在茫茫雪原上单调的生活。他们的家长则是一些我的旧歌子的老师;每当一天结束了,我用皮条拴好包门,然后骑马到附近一家蒙古包里过夜。由于那户人家的孩子是我的部下,所以长辈们只好收起他们可能的矜持,用古老的歌和自制的四弦琴或马头琴招待我。


我记得很快。

我一边听一边看也不看地把那些简直无法捕捉的长调用简谱胡乱记在小本子上。歌词也一样,我不求甚解就先记下来。

可是《钢嘎·哈拉》不同,我清楚地记得当时我拿笔的手颤抖了。我强压着激动使劲写着,偏偏钢笔水又冻住了,只好凑到炉火上去烤——我那根笔的塑料尾也早就烧掉了,露着套墨水囊的钢管。等我好不容易记下来这首歌时,我觉得手臂和脑袋都又酸又麻,只是胸中从此增添了一支神奇的、诱惑了我长达十多年的深沉旋律。

哦,这就是《钢嘎·哈拉》,我青年时代学会的最美的一支歌。它伴我在蒙古草原上度过了那么漫长的、使我心醉神驰的生活,又伴着我在告别这第二故乡、浪迹人间的求索与成熟的十年里迎送了那样多的体验。

十年里,以这支歌为代表的我的蒙古语基础和民族知识基础,使我终于把全部力量投入对它的研究。我一直固执地认为:对这支古歌的发掘,是理解蒙古游牧世界的心理、生活、矛盾、理想,以及这一文化特点的钥匙。后来,因为一两篇稚嫩习作的发表带来的文学创作契机的出现,使我决心写小说了——我当时就对朋友们说:我将来要写一篇小说,它的内容不管是什么,题目都叫《黑骏马》!

这种“题目先行”的干法近乎开玩笑,但事实上我真是这么干的。1981年秋,我抓住工作告一段落的机会,决心把这个天真的夙愿实现。我曾费神构思了不知多少次,但总是编不出来。时间一天天溜掉。我把歌子译出来抄好,整天对着它发呆。后来,我突然想到了结构——如果民歌在时间考验后证明是生活的精华的话,那么,这民歌描述的生活及民歌的结构,难道不应当就是作品的内容和这内容的结构么?


——《黑骏马》里唱到的那种生活故事和那种女性,在我眼前化成了我的嫂子,我的母亲,我的学生。十年后的1981年我去看望她们时曾有过的种种朦胧复杂的感受,都严肃地出现在我眼前。歌词终句中“不是”那个词在强烈地向我闪烁着人生哲理的光芒。

说实话,在我的意识中,我从未把自己算做蒙古民族之外的一员。我更没有丝毫怀疑过我对这种牧民的爱与责任感,我也坚信他们总在遥远的北国望着我并期待着我实践对他们的没有说过的诺言。因为命运——这个词被许多人挂在嘴上并玷污得那么可悲——把我那么深地送进了广阔的草原和朴实的牧人之间,使我得到了两种无价之宝:自由而酷烈的环境与“人民”的养育。我庆幸自己在关键的青春期得到了这两样东西,我一点也不感到什么“耽误”,半点也不觉得后悔。在生活之流的淘刷使我几乎坚信“友谊不是钢”这一格言的时候,我的蒙古哥哥寄来的每一封信都使我发冷的心又滚烫起来。人间是有真正的友谊的,而且它属于我——我在内心为此感到骄傲。

牧民在生活中的一个个影子在晃动着,仿佛在与我进行着一种纯学术的讨论。他们那么豪爽慓悍又老实巴交,那么光彩夺人又平淡单调,那么浪漫又那么实际,那么周而复始地打发生涯又那么活得惊心动魄。他们的生活那么洋溢着古朴动人的美又那么迟滞而急需前进。在这一切中,我深深感到了一种带有历史意味的庄严,感到了一种富有艺术底蕴的矛盾,感到了描写这种普通人民生活的教育意义,也感到了只有完成这种艺术概括,我和错爱我的那些牧人间曾有过的美好的一切才不至于再去忍受讥笑。


我不能放弃我对那些牧民的诺言和我上述的美学观点,所以我着意不去给《黑骏马》贴上一层“时代气息”的标签色彩。文学中的功利主义写作是注定要被淘汰的。我只渴望使比我年轻的朋友,在读了我的作品后能觉得这些牧民是伟大的,是值得尊敬、热爱和为之服务的。这就是我的目的。

就这样,我把熟识的几个草原女性的生活故事编织了一下,写成了中篇小说《黑骏马》。它不是爱情题材小说——我希望它描写的是在北国,在底层,一些平凡的女性的人生。

至于小说的艺术方面就不敢说了——由于我最终也没有捕捉到一种理想的形式,更没有把它写得丰满而有力;尤其是,我最终也没有达到一步朦胧感到的飞跃——所以我是带着多少有些懊丧的心情把它交给编辑部的。

我决定了用民歌来结构它——每节歌词与一节小说呼应并控制其内容和节奏,但写作中我觉得我一结构在限制着我;我决定了用抒情的叙述语言来叙述它,但我也发现这种古典的语言并非最有表现力。

每一种探索都带有一种限制。我感到自己在驾驭它们并使之和谐的过程中缺乏能力。这使人痛苦。

不管怎样,时至如今我还是感到一种快感。我儿童式地想:反正我总算把这首歌唱出来了,可以有更多的人听到它和喜欢它了。虽然它也带着我的幼稚嗓音,笨拙的唱法和走了调的句子。

十几年前那个冬日毡包里悄悄潜进我心里的这支歌算是唱完了,我把更热切的希望托付给十几年后。但愿有一天我能尽情尽意地唱出其他歌子,唱出生活、历史和人民启蒙于我的一切。

         1983年2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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