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山》剧照
母亲十八岁那年被父亲用5000元“买”回了家。
母亲的家在云南省的大山里，2011年我第一次去外婆家的时候，那里的人还在吃从地井下打上来的水。他们还会在仓房的后面晚上一个大坑，用那里储存的雨水洗衣。
父亲的家在安徽蚌埠一个小村子，那里靠近淮河的一个支流，地广人稠，人人靠着二亩黄土地为生。在母亲没嫁给父亲之前，父亲在当地相过好几次亲，最后都被对方用“你家地太少了！”给回绝。
母亲是跟着二姨来的安徽，也是二姨一手操办她与父亲的婚事。所以，对于与父亲的婚事，母亲是同意的。同时，那场婚事也是母亲发起的买卖。
（一）
1992年，二姨被人贩子从云南拐卖到安徽的。二姨上街的时候，人家说去带她挣大钱，她就连换洗衣服都不带便上了车。和电影《盲山》的情节类似，人贩子把她带到二姨夫家，给她喝了点东西后便拿着“彩礼”逃之夭夭了。等二姨醒来时，她已是别人的媳妇。
逃跑？二姨说她从未想过这件事，即便她很清楚自己被卖了。所以骨子里是个比谁都认命的人。但也正是那次认命，让她遇见了待她如至宝似的二姨夫一家。
二姨夫身高180cm，面目清秀，为人忠厚，只是和父亲一样，家中人多地少，娶不到本地媳妇。二姨被卖到他家后，他不让二姨下地，甚至都不主动碰她。他对二姨说：“是俺爷买的你，我可以放你走，但是我没钱，没办法替你买车票。”
可二姨没走，并且很快就和二姨夫有了一对儿女。生下女儿后后，二姨便和姥姥她们取得了联系，并和二姨夫商量在1996年春节回娘家。也就是那年，母亲跟随二姨也来到了安徽。
（二）
母亲来安徽目的很简单，就是去替二姨照看孩子，顺便走出大山，看看外面的世界。上世纪90年代，齐秦的歌曲《外面的世界》很流行，母亲在去安徽前听过这首歌，她当时很不理解那句“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很无奈。”
初到安徽的母亲，无法用云南方言与这里的人沟通。二姨允诺母亲，等她的儿子小哲会走路就送母亲回去。1996年中秋的前一天，二姨和母亲去街上买过中秋节吃的菜和回云南用的行李包。在街上，她们遇见了与父亲同村的一个妇女，她是贵州人，和二姨一样被人贩子卖到了这里。她和二姨熟络，也知道母亲现在住在二姨家。她偷偷问二姨：“你妹妹说婆家了吗？”二姨知道她的居心，便直接了当地告诉她母亲不久就要回老家了。
“那就可惜了喔，俺庄有个男的是高中生，长得还好，家里地又多，房子还盖好了，想说个能干的，愿意给5000块钱作彩礼。”妇女口中的男的就是父亲，但当时二姨和母亲都并没有心动，她们比谁都明白嫁在这里的不易。
（三）
母亲有三个姐姐，两个哥哥，一个妹妹。母亲来安徽那年，小姨还年幼，家中还剩她与二舅没有结婚。也就是那年，二舅遇到了二舅妈。用现在的话来说，他俩是一见钟情，约定终身。这本是一场与母亲无关的恋爱，却因为一场“弱者的反抗”而将母亲牵涉其中。
那年，二舅妈在麻纺厂做工下班后被一群混混围住，也许他们并不是真的想对二舅妈做什么，但二舅看到那场景后，却无法忍受。他拿着铁棒打过去，打断了其中一个人的胳膊。
对方除了要求赔偿医药费以外，还要了一万块钱，否则就要找人卸了二舅的一条胳膊。经中间人调解后，最终对方同意8000元私了这件事。但这8000元，外公一家也委实拿不出。
这件事是在中秋节当晚传到母亲耳朵里的，外公打电话问二姨凑钱，可是当时的二姨即便竭尽全力也只能拿出500元。后来，二姨想出了个办法。“小琴，你先答应嫁给那个人，把彩礼钱要到我就送你回去！”而那个人就是父亲。
（四）
我始终不敢相信母亲当初是毫不犹豫就答应的。我不止一次地问过母亲：“再来一次，你还会这么做吗？”可母亲却始终不正面回答，她只是微微一笑，反问我：“谁告诉你可以重来的？”
为了向外公他们隐瞒实情，母亲撒谎说她在安徽看上了一个男人，想留在安徽了。外公极力反对，他说，自己已经对不起二姨了，不能再让母亲在外地受苦。母亲很感动，可是她不敢动，她想着拿到彩礼钱就回云南，再也不回来。
可事情根本不像母亲之前想的那么简单。父亲这方只愿意先拿出1000块彩礼，剩下的需要母亲和父亲领了结婚证，嫁过去才能给。在这场交易中，母亲是卖方，她只有被人还价的余地。
起初母亲以户口本在云南为由，不愿先领证。父亲马上就提出将母亲的户口直接改到安徽，后来母亲身份证上的家庭住址就在父亲家旁，她的民族也由彝族变成了汉族。至于父亲用了什么办法，我曾问过他，他说：“请了派出所的人吃了顿饭，送点东西，给了点钱就办成了。”
（五）
从第一次见面到拿到结婚证，仅仅是一周的时间。母亲拿到那个红皮本本的时候一直不愿打开，她问二姨：“是不是把它撕了就不算数了。”二姨摇了摇头，安慰母亲：“你别怕，我肯定能给你送回去。”
“二姐，我怕我回去的时候不是小女孩了，还能有人要我吗？”嫁到父亲家的前一晚，母亲开始害怕，在她过去18年里，外婆不止一次地向她强调过女孩子第一次的重要性。“女孩是被人争抢着要的，女人是没人要的。”
但是母亲在嫁给父亲的当晚就从女孩变成了女人。她之前曾在脑海里预演过无数遍拒绝父亲的场景，包括以死相逼。可父亲那些亲朋好友没给母亲那个机会，那些人打着“闹新娘”的名义不断地往母亲嘴里灌酒，很快母亲就醉得不省人事。
后来我想，可能也正是在那一晚，母亲有了我，她的人生才就此改变。
（六）
嫁过去之后，母亲才知道父亲连中学都没读完。父亲比她大6岁，还有一个已成婚的哥哥和正在读书的妹妹，家里很穷，如果母亲要拿走5000块彩礼，就没钱另盖新房，只能和爷爷奶奶一起住在用土砖堆砌成的屋子里。但母亲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
父亲也很守信用，在结婚后的第三天，母亲回二姨家省亲时，他便把5000元一分不少地交给了二姨。那时，父亲并不知道也不理解为什么母亲要做这样的选择，也正是从那时起，在父亲心里就埋下了“母亲对娘家人永远比对他好”的想法。
拿到彩礼钱后，二舅给母亲打了电话，他猜到了那个与她一起长大的妹妹突然间嫁人的原因，他哭着对母亲说：“二哥这一辈子都对不起你。”
“那你就和二嫂好好过，替我好好照顾爸爸妈妈。”此后的14年，二舅都没有辜负母亲对他的期望。他和二舅妈结了婚，为外公外婆生下了唯一的一个孙子。他也成了全村众所周知的孝子，“每年打工回来就背一包给我和你爸卖的东西，笑嘻嘻从村口走来了。”外婆在二舅去世后这样对母亲说道。
二舅在母亲嫁到安徽的第十四个年头就去世了。他死于一场工作意外，那时距离过年仅有四天。他在工厂加班，想要多挣点钱，过完年把外公外婆接到城里。可是不知为什么突然发生了爆炸，最后连他的尸骨都没有找到。
我记得母亲接到二舅死讯的时候哭昏了过去，她可能一辈子都没想到，她用自己一生为二舅换来的人生，他最后只享用到36岁。
（七）
起初，嫁给父亲的每一秒母亲都在想着逃跑。结婚后的第七天，母亲第一次出逃。她趁着爷爷奶奶都下地后，钻进了我们村和二姨家之间的那片芦苇荡。那时候已经快到冬季，芦苇变得枯黄，村子里很多人都会去割芦苇，那天母亲就是被前去割芦苇的三爷爷撞见的。
三爷爷知道母亲要逃跑，可是他并没有把母亲抓回去。当母亲跑到二姨家时，父亲他们已经骑着自行车早到了二姨家，逼着让二姨交人。父亲他们摔了二姨家的锅，还准备牵走她家的牛。最后，是母亲的出现才让一切变得平静。
“小琴，你先跟他们回去，等二姐再想想办法好不好？”看着被闹得一片狼藉的二姨家，母亲哭了，她很认真地问二姨：“二姐，我是不是走不掉了？”二姨没有说话。
（八）
母亲被父亲带回家以后，第一次遭到了父亲的家暴。父亲在打完母亲后告诉她：“你要是敢回云南，我就把你二姐家闹得过不下去。”母亲不说话，只是瞪大眼睛看着父亲，我无法想象那双眼神中究竟暗含了多少情感。
我也曾问过父亲，为什么要打母亲？父亲没有回答。偶然的一个机会奶奶告诉我：“你妈那时候是明媒正娶来的，她不是人贩子拐来俺们买的，不让她走俺们有错吗？”我一时无法回答，因为直到今天他们都不知晓母亲当初答应嫁给父亲的真正原因。
（九）
那句“把你二姐家闹得过不下去”像一个枷锁紧紧地困住了母亲。母亲开始学着蒸馒头、包水饺、擀面条，也开始下地干活、割芦苇。而与母亲同样安分地还有二姨，自母亲出嫁后，她只来看过母亲一次，且绝口不提送母亲回家的事。
1997年2月，母亲去妇检时被查出怀孕。母亲怀上我的时候刚刚19岁。去年，我和母亲一起看电影《芳华》，我问母亲：“你的芳华时光是怎么度过的？”母亲笑了笑，“我哪有过哦！”
母亲怀上我的唯一一个好处是父亲答应她，等我满月的时候就会带她回云南。可母亲知道，即便逃回云南，她还和父亲有着一层靠结婚证维持的夫妻关系，她想要完全断了它，“生下小孩我俩就离婚！钱我以后会还给你家。”母亲说，在她心里也是有愧疚的，毕竟是她骗父亲在先。
父亲答应了，爷爷奶奶也答应了。
“那时候真的会放我妈走吗？”我问父亲。父亲点了点头，“会，只要把你留下。”同样的问题我问奶奶，奶奶说：“哪有妈能舍得不要自己小孩的。”
我们村一共有100多户人家，其中有近20户都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买了外地媳妇。而这些被买来的女人，没有一个人在年轻时成功离开。除了客观条件的限制，奶奶说的那句话也是重要原因。
（十）
父亲在我出生三天后赶了回来，带着一身酒气，问母亲：“什么时候走？”母亲将我抱紧，“不走了，不走！”
母亲并非不想走，只是这次她想带着我。她和二姨计划着在我周岁后，找个理由让父亲放她回去，而这样做的前提就是让父亲一家相信她真的不想回去了。
但母亲的安份并未换来父亲完全的信任，我抓周后二姨向父亲提出让母亲带我去见外公外婆，父亲虽然同意，但前提是他必须跟着。二姨偷偷告诉母亲：“他跟着就跟着，到了我们老家，他再有本身也没处使。”母亲想着也对，嫁给父亲近两年，父亲那点伎俩，她也看得清清楚楚了。
出发的那天，母亲特意给家里打扫得很干净，她想着，自己一辈子都不会再回来了，她会带着我在云南过一辈子。可她怎么也没想到，爷爷会在她踏上车门的那一瞬间把我从她的背上夺下来。
母亲想把哭嚎着的我夺回去，但是却连包着我的被子都没碰到。就这样，我被爷爷强行留了下来，而母亲则被二姨拽回了车上。
回到云南后，母亲往家里打了个电话，电话那头我的一声“妈妈”让她彻底放下了留在云南的念头。后来我才从姑姑口中得知，我那一声“妈妈”纯属巧合。那天，姑姑为了哄我，拿出父亲和母亲结婚时的照片给我看，就在妈妈与奶奶通话时，我指着照片上的母亲，大声地叫了一声“妈妈！”
正是那声“妈妈”让母亲不顾外公外婆的反对，极力要和父亲回来。二姨哭着对母亲说：“小琴，这次我把你好好地送回来了，以后你要是再想回来，我可就帮不上你了。你在安徽过得好不好，都不能再埋怨我了。”母亲点了点头。
仅在云南过了一周，母亲便跟父亲回了安徽，至今已在安徽22年。
后记：
因种种原因，母亲再回云南时已是12年后，是去参加二舅的葬礼。而我第一次去外婆家则被拖延到我14岁时，那年暑假我第一次踏进大山，最后却见证了大舅的死亡。当然，这些都是后话。
令我难过的是，直到今天，母亲也从未爱过父亲。她从小便对我说的那句“我在这家过得每一天都是为了你！”至今仍不断重复着。而我，内心也一直有个愿望——“如果有下辈子，我希望母亲为自己而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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