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毛笔字也有不少年月了，也思考一点问题。从前听名家大家纵论笔法结构章法之道，总是激动得嚎啕大哭，兴奋得彻夜难眠，三月不识肉味，以为真个得到书法中的《葵花宝典》了。可慢慢地，对类似说词，开始无感了，甚至从无感而变得厌倦了。看着大家名家们振振有词地现身说法，大讲自己的书法成功之道，我基本是听而不闻的，甚至觉得不知所云。少年时的激动早已一去不复返了！
古人谈得比较多的是笔法与结构（亦称字法），章法则几乎不涉及！章法这一概念是后来硬造出来的，简单说就是一幅字的整体效果，它天然存在的，却无任何规律可循。这一点跟笔法与结构不同。
笔法就是用笔的动作、技巧，这个是存在的，就好比使筷子夹菜，得法才能夹得住。但只要对书写投入了一定工夫，都会有自己的一套方法，适合自己的法就是对的，岂能以我之法去要求别人之法？写得舒服，能控制住毛笔就对了。有人做过研究，我们现在最流行的五指执笔法到明清时期才有，之前还有三指执笔法、握拳法等，都没有关系的。何绍基采用“回腕法”，亦有何不可？结构是保证字的可识、美观的基础，没有结构就没有了汉字，书法也就失去了依托。所以结构是可以归纳出一些规律的，古人已做了很多总结，但也都是相对而言的。
进言之，笔法是指用来握笔行笔的动作要领，结构是保证成其字且达到美观标准的一系列规范。笔法与结构（字法）是可以言说的，但即便如此，也不必谈得太玄！举凡东转、西转、绞着转、霹雳雷霆转之类的，好像在描述一种绝世武功，让人云里雾里的，除了显示自己的“博学”和搞乱人的思维之外，基本没什么意义！在我看来，种种转折提按顿挫之法，都是简单的肌肉动作而已，是手与笔的配合，也可以说是心与笔的共鸣，抑扬顿挫，聚散开合并不规律可循，往往都是下意识完成的，且在一定程度上跟着情绪、感觉走的，根本不需要有意识地去运用它。学哪一种风格的书法，就会有相应的“笔法”去适应它，怎么可能用现有的所谓笔法去“适应”所学的书法呢？结构亦是相对的，虽然可以言说，但决不是僵死的。王羲之的字与颜真卿的字，结构是不同的，但都是美的，岂能以一种结构去否定另一种结构？唐楷结构是美的，魏碑的结构也是美的，各具特色，岂能一而论之？所以对于笔法与结构的问题，虽然可以言说，但只能是在有限范围内进行言说，不宜扯得太远。扯远了，难免会误导。其实法的意义只有面对没怎么拿过毛笔的初学者，才能显示其重要意义。对于已经具备相当书写技巧的人来说，还是少谈“法”为好。“法”谈得多了，难免就不会写字了。
说到章法，最容易唬人了。古人越是绝少提及，当代便越津津乐道，乐此不疲。好像以此来显示我们有多高明似的。我却越来越明显地体会到，其实无所谓章法，也根本没什么章法，都是用来吓唬人的。换言之，章法是虚的，模糊的，具有极强的欺骗性。之所以说没有所谓的章法，基于两点认识：第一，它是不可言说的。可以是整饬的、稳定的，也可以是参差的、动感的，可以狂风骤雨，也可以和风雨，可以如瀑布奔泄而下，亦可以如小溪涓涓流淌，都是好的。怎么说都对，就等于没说，也就需要说了。既不需要说，当然可以忽略它的存在; 第二，什么样的“章法”是美的。我认为就两字：“自然”。如果这一观点成立，那么就更不需要强调所谓的章法了。因为章法不涉及笔画动作，不影响字的识别，完全可以顺其自然来完成。越是刻意的，越显得蹩脚，那就跟着感觉走好了。谈得越多，想得越多，离自然就越远。
当代书家谈起章法总是兴奋不已，我都搞不明白他的兴奋点在哪？！本来是天然存在的东西，是不需要言说的，却偏偏在那唠唠叨叨没完！什么“中轴线”啊，什么“摆动”啊，以及所谓的“组合训练”之类的，神乎其神却不知所云！王羲之喝了点小酒把某一行写歪了，然后在下一行下意识地进行了“校正”，就成了某些名家“发现”的“书法奥秘”，什么匠心独具啊，什么动感强烈啊，跟中了五百万一样兴奋，唾沫横飞！王羲之在九泉之下要知道后人这么解读他的书法，肯定要气得活过来的！还有颜真卿的《祭侄稿》呢！通篇可谓波澜壮阔，大开大合，难道也是颜真卿的“匠心独运”？拜托，颜真卿是在给他侄子写祭文，咋那么没长心还有闲情逸致设计书写的章法？！都是笑话。《祭侄稿》之感人，就是通篇浑然天成，所谓的章法节奏之类，无非是他心电图的显现而已，是情之所致自然形成的！哪里存在什么“匠心”？在我看来，只有心而没有匠，如果写字总有“工匠意识”，那么恭喜你，你终于可以成为字匠了！我们看看古代的尺牍，由于存在着相对严格的书仪规范，所以在行文时，会产生“参差错落”，这本来跟书法并无关系，但正是这种书仪的存在，使书法整体更加自然而好看。这些也无须做任何解说。再比如弘一的字，字与字行与行基本都是整齐划一的，有何不好？看不到明显节奏，消解了各种变化，但同样是美的，而且是极致的美！能说弘一不懂章法吗？
对于经常与毛笔打交道的人，写一笔就有必然笔法，写一字就必然有字法，成一篇，那就是章法。把点画写顺畅了（笔法），连成字（结构），合成篇，由节奏引领着，由自在的本心支撑着，那笔法、字法、章法就都齐了，且很自然，自然即大美。简单地说，所谓章法——如果非这么称谓的话——无非是笔法与结构的延伸而已，世界上不存在独立意义上的书法章法，它是虚拟存在的。如果说用笔的起点是笔画与结构，那么终点就是章法。一幅字，通篇好看的原因不是如何按照“中轴线”、“摆动”等五花八门的理论设计出来的，而是跟着点画、结构以及书写者的心情、感觉、才情自然流露出来的。这个跟酒可能有关系，跟心电图也可能有关系，但跟几何算法及一切西方构成理论，没有一毛钱关系！扯东扯西，东西杂糅，故弄玄虚，就是为了吓唬胆小的，欺名盗世而已。
当然，如果是谈超越于经典书写之外的现代书法，那或可算一说。但确有这样的情况：一边大谈传统经典，一边又整那些故弄玄虚的东西，把古人悠悠的书写异化为经营与设计，就真让人费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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