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艺论|李霖灿:山水画的青铜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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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1.15 甘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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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朝人画山水的基本态度有了改变,不像宋朝人那么追求真山真水,却注意自己的“有笔有墨”,大家所称谓的“宋人丘壑”和“元人笔墨”正是指此。换言之,宋朝人爱大自然胜过笔墨,而元朝人爱自己的笔墨胜过大自然,这就是元朝画家笔墨趣味特重之所由来。

山水画的青铜时代

文 / 李霖灿


元人以有名的铁骑扫荡的战术,于1279年灭了南宋,并且废除了五代两宋的画院制度,遂使中国山水画的演变自然而然地走向另一个方向,那就是文人的气息重了,书法的气味重了,笔墨的趣味重了。这都和画院的废止有密切的关系,在蒙古人的想法是,我们从马上得的天下,便要用“马”上治天下,画院能有什么用处,决定不再设立。

赵雍《挟弹游骑图》

纸本设色,元,109 x 46.3 cm

现藏于故宫博物院

这一来,画院中的职业画家退出了画坛,文人自然而然递补了这项空缺。他们的绘画技巧没有画院中人来得精致,但是他们的学问比较好,文人的气息较重,且多半是书家,所以书法的气味比较重,题跋自然多,更加上那时候文人相互标榜,就形成题跋泛滥的一种特殊现象。如台北故宫博物院所藏的李遵道(李士行)的《江乡秋晚》卷,元人的题跋竟有二十八则之多。宋朝人对这种情况真是没法了解。

李遵道《江乡秋晚图》

纸本浅设色,元,31 × 117.4 cm

现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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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加上元朝人画山水的基本态度有了改变,不像宋朝人那么追求真山真水,却注意自己的“有笔有墨”,大家所称谓的“宋人丘壑”和“元人笔墨”正是指此。换言之,宋朝人爱大自然胜过笔墨,而元朝人爱自己的笔墨胜过大自然,这就是元朝画家笔墨趣味特重之所由来。

而且这种风气一经形成,一直统治了明清二朝的画坛正统,其影响重要无比,这在以后还要详细地加以叙述。

元代的大画家第一个当说赵孟頫(1254—1322),他是浙江吴兴人,和他的老师钱选等被称为“吴兴八俊”。他字子昂,号松雪道人,不但书法超群,而且第一个揭橥以书法入画,摒除院画的纤巧卑琐,作画首重有古意。他曾在一幅题画诗上写道:

石如飞白木如籀,写竹还应八法通。

若也有人能会此,须知书画本来同。

他是元代画坛领袖,这种以书法入画的主张,遂使元代的绘画不仅书法的气味重,而且画上的题跋也一下子多了起来,形成了和两宋迥然不同的面貌,一直延续到今天我们都还在受他的影响。

赵孟頫《右军四事》(局部)

纸本墨书,元,24.4 x 117 cm

现藏于大都会艺术博物馆

赵孟頫《秀石疏林图》(局部)

纸本水墨,元,27.5 × 62.8 cm

现藏于故宫博物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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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仅书法好,在绘画上也是十项全能,人物、花鸟、墨竹、枯木竹石、鞍马、畜兽,无所不能,且极精绝。在山水画上造诣亦极高,有《鹊华秋色》图卷及《洞庭东山图》《重江叠嶂》卷、《双松平远》卷等传世,奠定了他在元代画坛的领导地位。

《鹊华秋色》图卷现藏外双溪故宫博物院,是赵孟頫画来送给他的好友周密的。周密的祖籍在山东济南,但自小生于江南的他却没有到过北方;赵孟頫是江南人,却在济南做官,回乡后对他的好友盛夸济南山水之胜,周密便恳求赵孟頫把他故乡的景色画出来以为相赠,于是就有了这幅不世出的杰作流传了下来。

赵孟頫《鹊华秋色图》(局部)

纸本设色,元,28.4 × 93.2 cm

现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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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面上的主题是鹊山和华不注山,赵孟頫把这两座山分置得一左一右,鹊山曼圆,用披麻皴法;华山高耸而尖,用解索皴法或称荷叶皴。用平远法把这两座主山联络起来,换言之,把两座形式不同的山平置在河朔[1]平原之上,半斤八两,旗鼓相当,构成了左右平衡的构图。和法国画家杜米埃(Honoré Daumier, 1808—1879)的《辩护律师图》的章法异曲而同工。

平原之中,疏林秋色正美,这是本画得名之由来。树用朴拙直笔画成,赵氏主张弃南宋院画之纤巧,复唐五代北宋之古朴,在这里得到了最好的证明。每一株树都平实无奇,但是八九株树聚成一组便宾主揖让、趣味横生,俱见赵氏不仅主张“作画贵有古意,若无古意,虽工无益”,而且还能亲自示范,说到做到,使这项复古的主张,由此而弥漫于元代画坛。

在桑麻疏林旁边,芦苇汀渚之间,有渔人荡小舟往来捕鱼,这应该就是名词人李清照所谓的“舴艋舟”了。她的名句“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就是从这里得的灵感。因为她是济南人,大明湖上的轻舟一点给她的印象深刻。赵孟頫妙笔通灵。因为她是济南人,大明湖上的轻舟一点给她的印象深刻。赵孟頫妙笔通灵,就在《鹊华秋色》图把这点感受具体地表现了出来。画是画给《云烟过眼录》的作者周密的,云烟过眼,名画犹存,我们的眼福真正不浅,弥觉珍赏。

赵孟頫《鹊华秋色图》(局部)

纸本设色,元,28.4 × 93.2 cm

现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

这幅画流传有绪,到了清高宗弘历时候又有一段佳话:清高宗到山东去巡狩[2],当他站在济南城门楼上四下一看,这一带景色好熟悉,似曾相识,继而忻然一笑,这不是赵孟頫的《鹊华秋色》图吗?他是皇帝,说到做到,立刻叫人骑马连夜赶到北京把《鹊华秋色》图卷取来,看图识山,竟被他发现赵孟頫所画的鹊华二山方位有误,于是就借题发挥大作其文章,意思是基本方位都没搞清楚,若打起仗来,那还得了!

我们并不完全同意清高宗的看法,因为我们知道,绘画不是地图,而且这幅画是“记忆画”,从艺术的观点看,只问好不好并不问对不对。“意足不求颜色似,前身相马九方皋”,只要所求得的是千里骏马,是不必斤斤计较其牝牡骊黄[3]的。

鹊山与华不住山

同样的故事也发生在欧阳子炼剑之上。多次锻炼不成,欧阳子自己跃身跳入洪炉之中以身相殉而宝剑成。这和王尔德的象征派的故事一样,一个大画家所画的红色盖世无双,他死后大家搜寻他的颜料盒一无所得,但是却在艺术家的心脏的下方,发现有一个深邃的洞。这故事的意思是说这些画都是用“心血”所画的,并非世俗之普通颜料可以代劳。赵松雪(孟頫)也有同样的故事:他在画马的时候,他的太太管道升从窗前经过,只见室内无人却有滚尘之马在榻上。她不敢声张,悄悄退去,等赵孟頫出来的时候又一切如常,而滚尘之马却已完成,张贴在壁上了。

赵孟頫《滚马图页》(局部)

绢本,元,53 x 27 cm

据说赵孟頫授官面圣时,元世祖见他器宇非凡很吃了一惊。因为他通相人术,认为赵氏会对他构成帝王的威胁,便叫他摘下帽子来看一下,见到赵孟頫是尖头顶,这才放下了心。因为元朝人是以圆头顶为贵相,试看台北故宫博物院所藏的元代帝后像,蒙古大汗,一个个都是“圆颅”方趾,这就证明这一项传说有相当的根据,也可知赵氏不但才学出众而且貌相非凡。

佚名《元代帝后像》

现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

在山水画方面,除了《鹊华秋色》之外,他还有《双松平远》卷及《重江叠嶂》卷。前者是王季迁氏的旧藏,双松之旁,画石块已用渴笔,这是元代笔墨上的新猷,前人因为在绢上作画,所以多用湿笔,如今则由绢移上了纸,纸的特性比绢吸墨,用笔一快,渴笔的粗涩感觉就出现了,构成了所谓的“宋人丘壑,元人笔墨”的质感特色。

《重江叠嶂》图卷现在台北故宫博物院,是画江山重叠、水乡平远之景,和太湖一带景色有密切的关系。他另有《水村图》亦同此意。在《重江叠嶂》图末的两株松树姿态特佳,元朝以后不少画家每每抄来移入自己图画之中,是开抄袭风尚之始也。

赵孟頫《重江叠嶂图》(局部)

纸本水墨,元,28.4 × 176.4 cm

现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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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一轴《洞庭东山图》,现藏上海博物馆,写太湖洞庭东山之景色,上面有赵氏长诗占满了左上角,这是把诗词移入画面,要画面上“书画平分秋色”之昉始。以往,只有宋徽宗赵佶在花鸟画上有御题诗之出现,如今赵孟頫是有意地开书法入画和题跋增多的先河,形成元画的另一种新面目。

赵孟頫《洞庭东山图》

绢本设色,元,61.9 × 27.6 cm

现藏于上海博物馆

赵孟頫是宋代宗室之后,所以有许多“卫道之士”不直他仕元之举,甚至于把他自元四大家中删除。但是艺术史不同于政治道统,我们就画论史,赵氏不但是宋元之间的桥梁人物,而且是元代风格之主要形成者,其地位重要无比。

所谓的元四大家黄、吴、倪、王,首推大痴道人黄子久(名公望,1269—1354)。那时元代政策对宗教网开一面,许多画家都躲在全真教[4]门下以求庇护,黄子久亦以讲道闻名于太湖钱塘。他最后还归隐浙江富阳。他最著名的山水画亦首推《富春山居图》卷,不但画名煊赫,而且故事曲折,还有不少副本流传人间。

画是黄公望为同门师弟无用道士所作,在题跋上黄氏自书: 

至正七年,仆归富春山居。无用师偕往。暇日于南楼援笔写成此卷。兴之所至,不觉亹亹,布置如许;逐旋填札,阅三四载,未得完备。盖因留在山中而云游在外故尔。今特取回行李中,早晚得暇,当为着笔,无用过虑。有巧取豪敚者,俾先识卷末,庶使知其成就之难也。十年青龙在庚寅歇节前一日,大痴学人书于云间夏氏知止堂。

由黄大痴的自跋中已知道这幅长卷的曲曲折折,却没有想到,到后来还有殉葬和错认两段纠纠缠缠的插曲。

黄公望《富春山居图无用师卷》(局部)

纸本水墨,元,33 x 636.9 cm

现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

当这手卷传到明代大收藏家吴洪裕的手中时,吴氏特别珍惜,把它和唐代智永和尚的《千字文》视为秘籍二宝。在他临死的前一天,叫他的儿子吴静庵当着他的面把《千字文》火焚殉葬,他以为这样一来,他在阴间就可以拥有这件文字上的瑰宝了。至于他最心爱的《富春山居图》呢?在他要死的那一天,叫人在他病榻前面生起一炉火,然后叫他的儿子拿来黄子久的《富春山居图》,当着他的面,把画投入炉火之中去殉葬,这样,他满意了,就瞑目死去。他这个儿子很聪明,投进火中去时并不曾打开,一见他父亲闭上了眼睛,也顾不得火烧伤人,立刻从火中把《富春山居图》抢救出来,在这一点上,吴静庵是这手卷的大功臣。但是究竟迟了一步,火苗已吞噬了这画卷的一部分,所以到现在打开《富春山居图》卷的时候,还会看到有距离相等大小相递的火烧痕迹,由大至小的一连串窟窿,这就叫作“火烧本”。

后来清高宗乾隆得到了这卷火烧本,换言之,就是书画鉴赏家所谓的“无用本”,因为这是送给道士无用的。

黄公望(款)《富春山居图子明卷》(局部)

纸本水墨,元,32.9 × 589.2 cm

现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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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在火烧本之前一年,清高宗得到一幅《山居图》卷,也是纸本,只是说明是赠子明隐君的,书画鉴赏家就称之为“子明卷”。

虽然只名之曰《山居图》,但是清高宗从著录上知道这可能就是黄子久的《富春山居图》,是著录上的赫赫有名之作,因而视若拱璧,在画卷空白的地方,大作其文章:到承德避暑去时,写诗一首;在宫中看见梅花开了,咏文一篇;下雪了,又记上一段打油之诗……总之他犯了附庸风雅的老毛病,急急不休地在这个手卷上一共题咏了五十三次,只把画卷变成了书卷,密密麻麻地全体变了质还不尽兴;到头来还在引首部分十分不愿意地写上“以后展玩,亦不复题识矣”等字样。我们千万不要上乾隆皇帝的当,以为他是手下留情,究其原因是实在没有空当可以供他书写罢了。可以想见的是这画卷之上全是御笔题跋,分明是书卷而不是画卷,所以这幅书画卷去参加伦敦艺展时光,许多外国朋友都为之摇头叹息大惑不解。

但是好戏还在后头呢!当后一年这本真的《富春山居图》到达乾隆皇帝手中时,清高宗举笔踌躇:两幅画章法全同,但笔墨各异,那么究竟哪一幅为真,哪一幅为伪呢?他的鉴赏力很有限,但是自信心却不小,而且自己也在子明卷上备至赞美过了,九五之尊也不好意思出尔反尔,因而自己作了一篇辨正的文章,说明两卷都不错,但子明卷为真而无用卷为仿。又不好意思自己写,却叫大臣奉敕恭书写在无用卷上,算是自圆其说地了此一段公案。

《无用师卷》中乾隆所作文章

后来这两个手卷都归台北故宫博物院保藏,于是《富春山居图》就同一机构中闹了个双包案。如今在众多的鉴赏家研究之下,由笔墨、题名、火痕各方面来比较,都认为无用卷为真而子明卷为摹本,算是给元代绘画史上解决了一桩疑案。

黄公望《富春山居图无用师卷》(局部)

纸本水墨,元,33 x 636.9 cm

现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

而且,无用卷从哪一个角度看过去都是杰作。第一是笔墨。黄公望喜欢用长线条,这线条在后半段陂陀[5]部分表现极见功力,不仅逶迤劲道,而且所形成小平台面迤逦自然,真是随笔生趣一片活泼气象。在末段远山轮廓线和淡墨峰影交互映带[6],俱见用墨功夫不凡。

第二是章法。黄公望常在长江和钱塘江山上行走,得江流蜿蜒、山川迎送之情,所以构图极尽其掩映婉转之态。任笔路之所止,或高耸,或曼圆,或平夷,或侧转倾斜,都有山重水复柳暗花明之巧妙构图,可惜前面一段《剩山图》失去联络,原为吴湖帆氏宝藏,若能合浦珠还,复成全璧,当益见黄氏此图章法之完美。

第三则为披麻皴法之圆熟。我国山水皴法原有土石两大系列,石山多用斧劈法,土山则多用披麻皴,后来所谓之“南宗”则以披麻皴法为宗主,而黄公望及吴镇之皴法则为披麻之正宗。黄氏在《富春山居图》卷中之皴法更是此中之最佼佼者。试以其中段主峰之笔墨结组而论,平行中有交错,紊乱中有秩序,墨色淡雅自然,线条疏松条畅,允为中国山水画上披麻皴法之最高标准,一点也不过分,无怪乎不论是古代或现代的批评家,大家都一致推崇这《富春山居图》了。

黄公望《九珠峰翠图》

绫本水墨,元,79.6 x 58.5 cm

现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

此外,黄公望还有《富春大岭图》《九峰雪霁图》及《九珠峰翠》等。他五十几岁才学山水画,能留下这样好的作品为元代画坛生色,真难能可贵,永为世人之模范。

吴镇(1280—1354)字仲圭,又号梅花道人,是浙江嘉兴人。他的山水画以笔墨苍老酣沉为后世所倾服,前面说过他的披麻皴法亦与黄子久齐名,是后来文人画所奉为典型的作品,如《洞庭渔隐图》即是好例。他最喜欢画渔隐的图画,这和他住在太湖[7]之滨有密切关系。在他的大轴作品中有《清江春晓图》,皴法之成熟和笔墨的厚重都具体地表现了出来。和他这幅巨轴笔墨相近的所谓的《秋山图》,都是台北故宫博物院的收藏,却系在释巨然的名下。我们由构图、笔墨各方面都证明确为吴镇所作,所以《秋山图》巨轴亦当归诸吴仲圭原主才是。

吴镇《洞庭渔隐图》

纸本水墨,清,146.4 x 58.6 cm

现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

他有《草亭诗意图》在美国克利夫兰艺术博物馆,用秃笔苍茫有致,写出隐居心情,其题诗云:

依村构草亭,端方意匠宏。

林深禽鸟乐,尘远竹松清。

泉石供延赏,琴书悦性情。

何当谢凡近,任适慰平生。

诗画都称上品,云为吴氏甲作。

吴镇《草亭诗意图》

纸本水墨,元,23.8 × 99.4 cm

现藏于克利夫兰艺术博物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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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渔父图》轴,在台北故宫博物院,但《渔父图》卷则在华府弗瑞尔美术馆,都是吴仲圭隐逸江湖思想之表现。他在特殊政治情况之下,隐居在太湖之滨,其作品又苍古不入时人之眼,自然难免有曲高和寡之叹。相传他和元代画家盛懋对门而居,求盛画者,门限为穿,而来买吴镇画者则寥寥无几,于是吴镇的妻子说:你有没有看见盛懋的画怎样地受人欣赏?

吴镇全不把妻子的诘问放置在心上,只淡淡地说了一句:二十年后不如此。——真是有真知灼见和信心,如今我们看到吴、懋两家的图画,果然风格高低显有不同,吴镇不曾说错。

王蒙(1308—1385)字叔明,号香光居士,是赵孟頫的外孙。他也是浙江吴兴人,后来卜居临安(浙江境内)黄鹤山,所以在画上多书“黄鹤山樵”的名号。他的山水画以浓郁密茂见长,有郁郁苍苍、形势磅礴之气概,用牛毛解索等皴,写夏山最能表现其深秀特色,人称之为笔精墨妙。倪云林在他的作品上题字,有“叔明绝力能扛鼎,五百年来无此君”之语,可知其造诣成就之非凡。

王蒙《青卞隐居图》

纸本水墨,元,140.6 x 42.2 cm

现藏于上海博物馆

他最有名的山水巨构是现藏在上海博物馆的《青卞隐居图》[8]轴,这画作于至正二十六年(1366),董其昌题之为“天下第一王叔明画”,可知其身价之崇高。这幅山水巨轴用淡墨、浓墨、焦墨,用笔回互连绵,在构图上一气贯注,辗转蜿蜒,第一次显示了“龙脉”的气势。“龙脉”的画法,元人首先注意到,在这幅画上表现得最清楚。中国堪舆家所谓的风水上的龙脉,和现在登山家所谓的“棱线”,都和山水画家所谓主山蜿蜒领率全局的龙脉有密切关系。看《青卞隐居图》的用笔用墨用势,便知道元代画家对中国山水上的新贡献,这龙脉蜿蜒正是其中重要的一项。

王蒙《溪山高逸图》

绢本设色,元,113.7 x 65.3 cm

现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

在台北故宫博物院中有他的《溪山高逸图》,在这幅画上除了有树林茂密、鸣泉嘹亮之外,王蒙又在构图上有所创新,即发明了“开天窗法”的章法献猷。这是在密密麻麻严不通气的画面上,却在画的上角开一天窗式的空白,不仅增加了通气管式的明亮,也使人有一线青天透气舒畅的感觉。画中央屋宇俨然,内有一高士弹琴,这是画王蒙的好朋友琴士的清幽,所以瀑布的色泽明亮,阶前的流泉响亮,山水多清音,正在和画中的琴声相应和,组成一曲元人的田园交响乐章。

和这幅构图相似的画轴,在台北故宫博物院还有《具区林屋》图。“具区”即是太湖,所以便以太湖石山为主,换言之,以太湖石的透明窟窿为主体,画石头的玲珑剔透和流水的潺湲漪涟,应是老年的一种返老还童的意境,充满稚拙幽默的表现。由于石窍旋转似人的头骨洞窍,所以有人就称这种笔法为骷髅皴。

王蒙《具区林屋图》

纸本设色,元,68.7 x 42.5 cm

现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

他曾至泰安府,正在泰山脚下,开窗即见岱宗(即泰山的别名)。他高兴得不得了,便用心画了一幅泰山的图画悬在室内,十分之得意。一天,他的朋友陈惟允来看他,他便请朋友看画,正在得意忘形时光,举头一望,窗外忽然飘下了白雪,顷刻之间,泰山换了新装,粉妆玉琢,别有一番冰雪聪明之美。两个人都是大画家,对着画,对着玉洁冰清的泰山,都呆住了。怎么办?王蒙喃喃自语地说:只好重画一张了。陈惟允略为沉吟了一下,说:不必不必,我有办法。他便取过一支小弓,沾上白粉,疏疏落落地弹向画面去,于是在画面上就有了鹅毛大雪漫天飞舞在扑打弥漫,这就叫作弹粉之法,在五代赵干的《江行初雪图》上就曾用过。陈惟允的办法生了效,本来是一幅平常的山水画,经过这一番新打扮之后,遍山琼瑶[9],别有一番阳春白雪的新装俏丽,王蒙大为高兴,就把这幅画叫作《岱宗密雪图》。不仅画史一再赞扬这帧名迹,也使元代画坛平添了一段佳话。

倪瓒则是另一形式的大画家,他生于元成宗大德五年(1301),卒于明太祖洪武七年(1374)。他字元镇,号云林,大家都称之为倪高士,无锡人,家产富饶,有洁癖。曾在家中筑清闷阁,庋藏古玩字画,据张丑《清河书画舫》所记,张僧繇《星宿图》、王维《雪蕉图》、荆浩《秋山图》、董源《河伯娶妇图》、李成《茂林远轴图》和米芾《海岳庵图》等都是这里的藏品。

倪瓒、王蒙合作山水轴

纸本水墨,元,119.9 x 56.1 cm

现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

他家在太湖边上,所以画的画亦受地理上的影响,他创造一河两岸式的构图,只画孤远山,近处则一座小亭、一块湖石、一间茅亭,极单纯幽寂之至。天和水都不着笔,而且占去了画幅上很大的空间,用笔无多,所以有时自署懒瓒。以少胜多,临近偷懒,却极精纯,别开生面。不仅太湖景色呈现,而且为中国山水画另出一种“以天真幽淡为宗”的新格局。

他创造了折带皴的笔法。他善用侧锋,以侧锋的重叠转折交互,皴擦出石之纹理和远山的脉络,是别人一生用心学习而不能至的境界。这也是倪高士对山水画的一项大贡献。

倪瓒《松林亭子图》

绢本水墨,元,83.4 x 52.9 cm

现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

他惜墨如金,一幅画上着墨不多,处处都是空隙,极空灵萧疏之至,此时无声胜有声,无墨处却更有韵致动人。在苔点方面,他极吝啬之能事,似乎是多一个苔点都舍不得施舍,益增其珍贵之义。这是以少胜多的策略,后世许多画家都模仿不到。如明代的沈周,他曾极力仿倪而作《策仗图》,若以倪画的《紫芝山房图》来相比,沈仍是繁,倪总是简而韵味却更长也。

他的画意境萧散,中国或只有少数文人可以与之抗衡。相传他在画上极少画人,人问其故,对曰:当世哪复有人?这可以见他心境高傲之情,也可以解释他画境淡远之谊。欧阳修氏曾说,“萧条澹泊,此难画之意,画者得之,览者未必识也”;王安石也说过,“欲寄荒寒无善画,赖传悲壮有能琴”,再也没有想到倪高士在“千载之上”却有偌多知音!

倪瓒《紫芝山房图》

纸本水墨,元,80.5 x 34.8 cm

现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

在画家之中,李成亦有惜墨如金之誉,亦写荒寒之景。在这方面,倪、李可云同调。但若论简繁,倪高士显然更以简胜,所以在山水画坛别具一格。

他的一些画论,亦是前人所未发的。如论逸之一格,他曾彰明教著地说:“仆之所谓画者,不过逸笔草草,不求形似,聊以自娱耳。”又自题画竹云:“以中每爱余画竹,余之竹聊以写胸中逸气耳。岂复较其似与非,叶之繁与疏,枝之斜与直哉!或涂抹久之,他人视以为麻为芦,仆亦不能强辩为竹,真没奈览者何!”这些话都直接表示了倪高士对“逸品”的实践和崇仰。他却再没有想到,后世的人,一谈到逸品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他,因为他现身说法自说自话,再没有比他更现实更具体的标本了。

倪瓒《雨后空林图》

纸本设色,元,63.5 x 37.6 cm

现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

他的画亦充分地表现了以上的理论,如现藏在外双溪故宫博物院的《江岸望山图》《紫芝山房图》《容膝斋图》和《松林亭子图》等,一个个都笔简意远,一个个都惜墨如金、折笔如带,证实了以上的所论各点。其《雨后空林》小轴,在画史上尤负盛名,因为倪高士画彩色者绝少,这是现今存世的一幅珍例。他和张绅、顾安合作的《枯木竹石图》则是文人画的总代表。台北故宫博物院有倪云林小像一帧,画倪氏踞榻上,有二侍者执巾帚,几上置古玩,倪高士持笔欲书,俱见云林风采!

《狮子林图》亦在台北故宫博物院,写苏州花园之设计布置。上有题字“余与赵君善长以意商榷作《狮子林图》,真得荆、关遗意,非王蒙所梦见也。如海因公宜宝之。懒瓒记。癸丑十二月。”由此可知倪高士亦精通造园之学。题名懒瓒,证实他笔简意赅之画,干支癸丑,则知此幅系云林七十二岁之作。

倪瓒《六君子图》

纸本水墨,元,61.9 x 33.3 cm

现藏于上海博物馆

在上海博物馆中有他的《六君子图》,在画幅的下方,并列着松、柏、樟、楠、榆、槐六种树木。以树木直立不阿比君子之德,故称《六君子图》,左侧有倪题字:

卢山甫每见辄求作画,至正五年四月八日,泊舟弓河之上,而山甫篝灯出此纸,苦征画。时已惫甚,只得勉以应之。大痴老师见之,必大笑也。倪瓒。

在画的右上角,果然有(黄)大痴题字:

远望云山隔秋水,近看古木拥坡陁。居然相对六君子,正直特立无偏颇。大痴赞云林画。

《六君子图》由此得名,倪画黄题,联璧耀辉。旁边且有钱云(钱选)及朽木居士(金湜)等题跋,俱见元人相互题咏之实例。画题至正五年,是倪瓒四十五岁的作品。

《汀树遥岑图》是名画家吴湖帆氏的旧藏,江天空阔处有“云林生写汀树遥举,赠克敬广文,乙巳七月”,是倪云林六十五岁的作品,山石侧笔拖拉,趣味“横”生,是标准的折带皴法。

倪云林风格是以简取胜,风神淡远,人所不及,在元代时已极有名。传至后代,江南人对倪画日益崇仰,甚至于以家之“有无倪书”来分辨雅俗。谁知道却由此出现了大批的伪倪瓒之仿作,世情为之混淆,这却是倪云林所没有想到的后事后话了。

朱德润《林下鸣琴圖》

绢本设色,元,120.8 x 58 cm

现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

当然,元代虽然只有九十七年,但画家众多,绝不止以上五家,至少我们还应该加上米家云山派的高克恭和朱叔重,这在上节已经说过。还有李郭一派的朱德润和曹知白(云西),朱德润有《林下鸣琴圖》在台北故宫博物院,画山水多清音的音乐感;曹知白则有《群峰雪霁图》《双松图》等,疏秀清润,甚为当世所推崇。但是追溯其渊源,则与唐棣诸人皆渊源于李成与郭熙,师承有自,创造性小,所以不再详述。

曹知白《群峰雪霁图》

纸本水墨,元,129.7 x 56.4 cm

现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

总之,元代是中国山水画的转折点,由于南宋画风的日趋纤巧,所以赵孟頫氏揭橥“士气”,提倡以书法入画,使山水画有古朴步思。继之以所谓的元四大家:黄子久山川浑厚,草木华滋,用长线条,熟披麻皴,得富春江之神韵;吴镇则笔墨酣沉,意境苍茫,多写渔父同咏,饶富江湖隐居之志;王蒙则善体龙脉之走势,有解索牛毛之皴法,用笔则郁郁苍苍,千岩万壑,极回还郁深之能事;倪瓒则有折带皴法之创始,成一河两岸之构图,其画境则古淡天真,以少胜多,有逸格独卓之品评。益之以高克恭、朱叔重之米派云山,曹云西、唐子华之李郭遗风,元代画坛大致已可了解,而这项由华丽纤巧而转向笔墨浑厚意境,从写实而转趋写意,从专业的画家手中接棒,开文人画之先河。而且这一项转变,一直历明代、清朝至如今,形成了中国山水画之正统,影响中国绘画演变之既长且久,实在居于最重要的关键地位,决不能由于其政治史上的年限短促,而邈然予以轻视。

本文节选自李霖灿《中国美术史讲座》,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

注释:

[1]河朔:泛指黄河以北的地方。

[2]巡狩:旧称天子到各地巡行视察:

[3]牝牡骊黄(pìn mǔ Ií huáng):牝牡,雌雄。骊,黑色。秦穆公使九方皋求马,三月而返,穆公问:“何马也?”九方皋回答:“牝而黄(黄色母马)。”穆公派人看后,居然是牡而骊(黑色公马),于是责备九方皋,待马取来,果然是天下稀有之骏马。后喻凡事不应只注重外表形迹,而应重内在涵泳。

[4]全真教:北宋末年至南宋初年,道士王重阳于陕西终南山所创立的宗教。主张儒、道、释三教合一,其教义劝人诵读儒教的《孝经》、佛教的《心经》和道教的《道德经》。元时极为盛行,至明清逐渐没落。

[5]陂陀:山岩不平的地方。

[6]映带:景物相互衬托照映。

[7]太湖:为江南水运网中心,富航运、灌溉,周围土壤沃腴,为江、浙间重要的农作地带,盛产稻米、茶、枇杷、柑橘等,旧称“五湖”“震泽”。 

[8]青卞:指的是王蒙家乡浙江吴兴卞山的景色。

[9]琼瑶:美丽的玉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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