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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摇滚30年:逝者在为生者化解哀愁

“时间留下了美丽,和一片狼藉”。—— 《礼物》

1986年5月,128名内陆歌星在北京首都体育馆举行了“让世界充满爱”演唱会。

在一片诧异的目光中,年轻的崔健抱着贝斯,裤腿一高一低的走上了舞台。

他开口唱道:“我曾经问个不休,你何时跟我走。”

此前在诧异中陷入静寂的会场爆发出疯狂的呐喊。

那是他们第一次听到这样的音乐,也是音乐第一次让他们陷入无法克制的疯狂。

那一晚之后,中国乐坛有了一个名为“摇滚”的新乐种。

1、黎明

《一无所有》的横空出世,有如丝丝微光,洒在了大地上那些渴望光亮的角落。

已经被授予军衔,一个月工资150块的赵明义,毅然退伍做起了鼓手。

当年打鼓的赵明义真是帅啊

拿过世界广播最高荣誉“艾米奖”,主持过春晚的蔚华,离开央视成为了“呼吸”乐队的主唱。

蔚华

他们望向四周,没有比摇滚更令人神往的东西。

而除了摇滚,四周也确实是一片荒野。

整个北京城,只有王府井的一家琴行挂着一把电吉他。

人们要想买乐器,只能托朋友从国外买回来。

不仅设备少,中国摇滚的先行者们人数也不多。

当时摇滚圈有人调侃说,他们20来个人能组建40支乐队。

丁武最初和臧天朔组建了“不倒翁”乐队,因故解散后,又和李彤等人组建了“黑豹”。

后来丁武离开“黑豹”,遇到一个叫张炬的年轻人。

因为张炬能够向家里要钱买把贝斯,变成了丁武新建乐队的贝斯手。

他们给乐队取名“唐朝”,想要用音乐重现千年前的盛世。

丁武离队之后,“黑豹”的经纪人郭传林经朋友推荐,把一个年轻人拉入了自己的队伍,那个年轻人,名叫窦唯。

除了缺设备少人,中国摇滚那时最大的困难,在于穷。

辞去美术老师工作的丁武,给别人画了一年多的风筝,才挣钱买回了王府井琴行的那把电吉他。

绘画中的丁武

乐队“红色部队”没钱的时候,全体人员一个月靠吃清汤挂面续命。

他们不断在用狂热的理想,和坚硬的现实对垒。

在那段最艰难的日子里,张炬成了整个摇滚圈的依靠。

左起赵年、张炬、丁武、刘义军

张炬家境富裕,他的父母也支持他投身摇滚。

在摇滚圈生活最窘迫的时期,去张炬家蹭饭是很多日后的大腕都做过的事。

大个子张炬

后来的“黑豹”乐队主唱栾树曾回忆说:

“他爸爸妈妈做饭做得特别好,来的都是儿子,都是他们的儿子。”

为了乐队排练方便,张炬家后来还专门修了一个地下室,后来许多成名的乐队都曾在张炬家中排练过。

甚至有人调侃说,张炬家是中国摇滚的一大摇篮。

艰苦的环境使整个摇滚圈紧紧联系在一起,“唐朝”乐队吉他手刘义军后来感叹说:

“缘分是非常非常好的,几个人那个气质,就是一个人。”

那是中国摇滚最困难的年代,也是中国摇滚饱含未知希望的黎明。

2、旭日

中国摇滚最光辉的岁月,正在沉默中酝酿。

1989年2月,崔健发布专辑《新长征路上的摇滚》。

同三年前《一无所有》引起小范围的轰动不同,《新长征路上的摇滚》席卷整个中国。

乐评人马世芳说:“这张专辑是一把刀子,把中国的音乐史切割成崔健前与崔健后。”

那一年,来自滚石唱片的张培仁从台湾前往北京,试图发掘大陆乐坛更加动人的声音。

左起:张楚、郭大炜、张培仁、张有待

他和“唐朝”乐队初次见面时,“唐朝的”几个年轻人并不愿搭理他。

直到他后来弹了一段吉他,才获得“唐朝”的认可,得以被介绍给各个乐队认识。

一年之后,为了给即将举办的北京亚运会筹款,臧天朔等人举办了“90现代音乐会”。

在那场演唱会中,“唐朝”、“呼吸”、“1989”等乐队纷纷站上舞台,完成了中国摇滚的第一次集体亮相。

因没有成熟的作品而没能上台的“黑豹”乐队,也贡献出了他们“全国最先进”的摇滚设备,那是属于整个群体的一次狂欢。

没上台的黑豹

13岁的臧鸿飞被父亲误打误撞带去观看了演出。

他后来回忆说:“我当时就崩溃了,前13年建立起来的世界观全部崩塌了。”

现场的一万多名观众也陷入了相似的崩溃,他们踩坏了两千多张椅子,不少人点亮手中的打火机,任火苗在指尖飞舞。

当“唐朝”乐队留着长发,穿着皮夹克和靴子的四人走上舞台时,有个青年在台下大喊:

“不要让我们失望!不要让我们失望!不要让我们失望!”

声嘶力竭的呐喊之中,蕴含着一代人无尽的渴望与力量。

演唱会结束后,张培仁立即与“唐朝”签约,为此后的故事埋下了伏笔。

同年,“黑豹”南下深圳参加演出,正在香港发展的王菲带着伯乐陈健添前去观看。

发掘并捧红了BEYONGD、王菲的陈健添被“黑豹”打动。

演出结束之后,他便请“黑豹”全体吃了顿饭,并在不久之后签下了“黑豹”。

1991年,黑豹与Beyond合影

签约之后,“黑豹”的处境发生了巨大改变。

他们拿到了公司提供的先进设备,5000港币的月薪,每人甚至还配备了一台传呼机。

“黑豹”全队搬进了五星饭店,他们不用再去张炬家蹭饭,也不用再为作品之外的事发愁。

当梦想掺杂着对美好生活的向往,音乐有了更丰富的含义。

3、艳阳

物质条件的保障,使中国摇滚进入了奋勇向前的鼎盛时期。

“黑豹”乐队吉他手李彤为一首歌作好曲交给窦唯,窦唯用不到半小时填好歌词。

他在开头写下:“人潮人海中,有你有我,相遇相识相互琢磨。”

歌曲名为《无地自容》,被收录在乐队第一张专辑《黑豹》中。

1992年,《黑豹》问世,其中单曲《Don’t break my heart》成为第一首蝉联香港音乐榜冠军的内陆歌曲,为此后中国摇滚的巅峰掀起了第一波狂潮。

同年,“唐朝”乐队发行专辑《唐朝》。

专辑在北京火车站签售时,排起了一公里多长的队伍,首发十万张专辑,一经问世便被抢购一空。

1992年冬天,平安音像批发部的签售场面异常火爆,这次发布也成了一个革新和里程碑。

粉丝李亚鹏借钱在新疆办了一个音乐节,请“唐朝”前去演出。

演出盛况空前,为李亚鹏赚得了人生第一桶金。

摇滚时期的李亚鹏 肖全/摄

一年之后,离开“黑豹”的窦唯加入了魔岩文化,与“唐朝”乐队、张楚、何勇等人共事。

1993年末,魔岩文化一连推出了窦唯、张楚以及何勇的三张个人专辑。

三张专辑均被视为上乘之作,三人也因此得名“魔岩三杰”。

“魔岩三杰”是一个缩影,代表着中国摇滚甚至流行乐最灿烂的一个年代。

张楚说:“感觉每个人都是一个巨人。”日子如同长发一般飞扬。

1993年,《孤独的人是可耻的》拍摄现场,26岁的导演张扬撩起演员的长发,这一年,张楚25岁。

这群音乐中的巨人,在日常中面临着朴实的快乐与忧愁,经历着与常人大同小异的青春。

通过当时一个有关张炬的著名段子,能够一窥他们的生活。

每当有朋友晚上到张炬家时,张炬便抱起存钱罐,揣起自制的钢刀,播放录放机中的话:

“朋友,你深夜到访必是有事相求,如果你被人欺负了,我拿着钢刀去为你报仇;如果你想借钱,我这里有多年的积蓄”。

张炬为人热情亲和,是整个摇滚圈的开心果。

相传张炬坐出租车时,三公里之内便能和司机聊成朋友,最后还不收车费。

何勇不得志时,张炬即使予以安慰。

刘义军和丁武产生矛盾,张炬在两人之间奔走调解。

丁武和刘义军

性格忧郁的张楚,也总能被张炬逗得大笑。

正是由于有张炬这样排忧解难的朋友,摇滚圈性格各异的人们才能时常聚在一起。

他们借酒谈论音乐与梦想,兴之所至时,还会抄起吉他高歌。

在酒光与乐声之间,他们挥洒着看似无尽的青春,那些眼前的欢乐,将成为未来忧愁的序曲。

4、红日

1994年,张培仁带着“唐朝”以及“魔岩三杰”前往香港。

在红磡体育馆举行一场属于内陆摇滚的演唱会。

出发之前,他们在北京召开了一场记者会。

当有记者问到他们如何看待“四大天王”时,何勇说:

“除了张学友像个唱歌的之外,其余三人就是小丑。”

此言一出,掀起巨大波澜。

梅艳芳愤怒地发问:“何勇何许人也?”

“四大天王”的粉丝则将香港街头的演唱会海报撕得粉碎。

眼看形势愈发不可控制,部分参与演出的人员甚至写好了遗书。

他们深知,这一去,要么一鸣惊人,要么万劫不复。

1994年12月17日,“摇滚中国乐势力”演唱会在红磡体育馆举行。

演唱会前夜,“唐朝”吉他手刘义军和窦唯在便利店买了饮料,坐在海边看着灯火明灭,感叹生活如此美好。

演唱会当天,梅艳芳与“四大天王”冷脸来到现场,许多香港明星专门走进后台,只为一睹何勇究竟是何方神圣。

观众与媒体们带着好奇与茫然走进红磡,在张望中迎来了一场歇斯底里的疯狂。

那个夜晚,他们记住了窦唯的儒雅与迷幻,张楚的清新与诗意,还有“唐朝”的华丽与磅礴。

而将演出推向最高潮的,正是何勇。

当现场屏幕播放着《垃圾场》的MV,何勇穿着海魂衫,戴着红领巾出场时,全场几乎都疯狂得站了起来。

关于那场演唱会的盛况,在此后不断被人们提及并流传。

除了黄秋生确实没有脱掉上衣狂奔,其他的故事大都是真实的。

那是红磡历史上第一次如此热闹,即便此前鲍勃.迪伦在红磡演出时,也不曾出现过这样的场面。

在演唱会结束后的三天之内,香港几乎所有报纸的头版都在报道演唱会的盛况。

这样的反响让张培仁看到了中国摇滚全新的发展方向。

他在演出后记中写道:“这只是一个开始。”

却不知一切犹如火红的太阳,在度过最耀眼的瞬间之后,落日无可避免。

5、日落

1995年,电影《阳光灿烂的日子》上映,姜文在旁白中说:

“有时候一种声音或是一种味道,可以把人带回真实的过去。”

那一年的5月8日,邓丽君因病去世。

仅仅三天之后,“唐朝”乐队贝斯手张炬因车祸离世。

这是他们圈子里走的第一个人,给中国摇滚带来了巨大的悲痛。

1995年5月11日,张炬在驾驶摩托车时遭遇车祸,距离他25岁生日仅有6天。

在给张炬的挽言中,向来超脱的窦唯深情地写下“梦里见”;

顽强不羁的崔健则悲伤地写着:“这太重了,我飞不起来了。”

中国摇滚的飞翔鸟,跌落在了北京的夏天。

和他一同跌落的,还有那个关于摇滚的时代。

1995年,崔健、何勇在张炬家中

张炬推倒了第一张骨牌,让那些坚持斗争的人,第一次低头审视残酷的现实。

失去张炬的“唐朝”也失去了活力,三位成员借酒浇愁。

再无张炬调和的丁武和刘义军分道扬镳,“唐朝”由此告别盛世。

“唐朝”的衰落使魔岩文化跌入谷底。

1995年,张培仁被滚石总部因财政危机召回。

离开前他说:“等我三年,我会回来”,随后一去不复返。

为了赚钱,魔岩试图将窦唯打造成流行歌手。

不肯落于俗套的窦唯愤然离去,不再触碰摇滚。

失去了专业团队的张楚,在1997年发行了专辑《造飞机的工厂》,被指责江郎才尽。

他灰心返回西安老家,自闭长达八年。

何勇后来在采访中留下一句:“张楚死了,我疯了,窦唯成仙了。”

依旧是惊人的言语,却有着往日没有过的哀愁与苍白。

张炬死前的中国摇滚是块紧密的石头,张炬死后的中国摇滚是四散的碎屑。

离开“唐朝”的刘义军后来再去香港,在便利店买了很多啤酒,坐在门口和同伴聊了个通宵。

和1994年红磡前夜不同,陪他聊天的人由窦唯变成了臧鸿飞,当年那个被“唐朝”改变了世界观的13岁青年。

臧鸿飞问他为何不留在“唐朝”,他长叹一口气,脸上布满衰老和忧伤的痕迹。

在失去音乐和理想的庇护后,生活的引力将这群曾经的飞翔鸟拉回地面。

逝者永远年轻,生者却在慢慢老去。

他们开始面对柴米油盐的问题,担忧起“三高”和中年危机。

在“黑豹”乐队的一次活动中,摄影师拍到“黑豹”鼓手赵明义拿着保温杯的照片。

照片在社交网络中迅速流传,引起全民热潮。

人们更多关注的是中年与保温杯,并不在意赵明义与“黑豹”是谁。

有人据此将《无地自容》的歌词改为:“人潮人海中,又看到你,保温杯中泡着枸杞。”

戏谑之中映射着巨变与妥协,似乎时间的洪流之下,那些时光与旧梦无可追寻。

在难以追寻的时光之中,曾经制造无数欢笑的张炬,还在为这些曾经一同飞奔的伙伴化解忧愁。

张炬葬礼之后,摇滚圈的人们再一次聚在一起,是在专辑《再见张炬》的录音棚。

《再见,张炬》专辑,录制时间长达半年之多,北京第一代摇滚歌手大多登场亮相。

离开“唐朝”的刘义军专程赶来,用吉他为那些思念的声音伴奏。

栾树在专辑中唱到:“我用歌声伴你飞向天堂,那里撒满温暖的阳光。”

臧天朔嘱咐着:“小兄弟,无论跟谁在一起,照顾好自己。”

张炬如同一面镜子,让他们看到曾经单纯而美好的岁月。

那些寄语不只献给张炬,也说给在泥沼中挣扎的自己。

1996年,栾树和刘义军在《再见,张炬》录制现场。

或许正因如此,此后的每一年里,他们都会因张炬而聚首。

不只是为了纪念张炬,更是为了在回忆中温暖自己。

6、黑夜与灯光

丁武每年会去为张炬扫墓,墓碑上写着:

“你把年轻生命带走了,可你又在大地上撒满了黄金。”

那些黄金无关名利,而是如阳光般的温暖和希望。

张炬去世十年后的清明节,许巍、栾树、“唐朝”乐队,以及刚刚走出自闭的张楚等故友,为张炬录制了专辑《礼物》。

在录制的过程中,每个人都褪去了此前的悲痛,他们放松地讨论着音乐与生活,就像曾经在张炬家中时那样。

被问及录制专辑的理由,张炬生前好友姜昕说:

“因为生命存在失望,所以才要歌唱”。

为张炬的歌唱之中,这群失望的人不断获取抵抗失落与忧愁的力量。

他们把此前近二十年的生活写进歌中。

其中有困顿、孤独、以及暴风雨中的跌落,还有年轻的生命和跌倒后的再次飞奔与欢笑。

许巍说:“跟大家分享一下,春天已经来了,大家好好共同耕耘吧。”随后笑得像个孩子。

那个不再忧愁的春天,是他们献给张炬的礼物,也是张炬给予他们的礼物。

这样的礼物还在延续。

臧天朔离世后,隐于世的窦唯悄悄发布了一首新歌。

歌曲名为《臧公安魂》,歌中没有歌词,只有经文的诵念。

窦唯在告慰逝者,也在失去又一份牵挂后为自己寻求平静。

寻找到平静的窦唯抛下世俗偏见,自在独行于世间。

他在后海钓鱼时常碰见散步的何勇,两人有时还会下两盘棋。

将帅博弈之间,往事渐渐如烟消散。

2016年《我是歌手》的决赛现场,在一片期待与惊呼之中,老狼请出了包括丁武、栾树等人在内的帮唱嘉宾,曾经“中国摇滚的大半壁江山。

舞台上的他们大多剪去了一头长发,穿上了不再夺目的服装,眉眼之间隐去了锋芒。

但这并不影响台下的韩磊舞动双手,并不妨碍何炅咬牙忍泪。

他们一起唱着《礼物》,唱着那句:“飞得起来,都飞得起来。让所有的人,坚信我们为爱。”

那一刻,每个人的脸上都有着自信而坚定的神色。

正如何炅在他们出场前所说,他们不仅是在纪念一位伙伴,更重要的是在进行一代人的回望。

在他们回望时,张炬和臧天朔们有如海面上的灯塔,将他们指引回往昔美好的岁月。

因为灯塔的存在,无论海面有过怎样的风暴,人们终究都不会失去方向。

那些逝去的人和事,在以这样的方式,为生者化解着迷茫和哀伤。

多年以前,“唐朝”在德国演出时,有德国听众不解地问刘义军,他们为何能做出如此成熟的摇滚。

刘义军答到:“死磕”。

对方不解何为“死磕”,刘义军想了半天也答不上来。

如果刘义军留意,或许能在那片灯光中找到问题的答案。

所谓死磕,不过是用单纯的心做着一件值得去做的事,探寻不会轻易失去的希望。

希望是坚韧的拐杖,忍耐是旅行袋,带着它们,人可以登上永恒之旅。

这个答案静静等待在某处,散发着穿透黑夜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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