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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气袭人知骤暖,偏能解语添新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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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气袭人知骤暖,偏能解语添新烦

作者

小姿





写袭人,很难。


倒不是这个人物有多复杂,而是在千的读者心中,总有万个与李嬷嬷相同的想法:在他们的意识中,似乎只有狐媚子一类的形容,方能浇其心中块垒。似乎只有将袭人看作是心机深沉的阴谋者,才能令其酣畅。若不着此路数,势必不能讨好。可要违心又要违背原著,这难道就是我们阅读《红楼梦》的初衷吗?


贾府中,会憎恨袭人的只有一类人——不得势的婆子和嬷嬷。而喜欢袭人的,究其原因也十分简单,无非是袭人的德行,足以使人信服,上到老祖宗,下到小丫头佳惠,没有一人不说袭人好的。用佳惠的话说:我们算年纪小,上不去,我也不抱怨;像你怎么也不算在里头?我心里就不服。袭人那怕他得十分儿,也不恼他,原该的。说良心话,谁还敢比他呢?《红楼梦》第26回)


贾母之所以将袭人放到宝玉房中使唤,所虑有三:主观上是贾母过于溺爱宝玉,她担心宝玉房中的奴婢,无竭力尽忠之人;客观原因是她深知袭人温雅和善,心地纯良,克尽职任;第三个原因是这丫头有些痴处,惟主子是从——她服侍贾母时,心中眼中只有一个贾母,如今服侍宝玉,心中眼中又只有一个宝玉。 


尽管在19回,曹公才将解语花的定评给了袭人,可她的解语性格,早在第3回就已表现出来了——


黛玉才进贾府,就惹得宝玉摔玉,到了晚上还在伤怀落泪,袭人进来,得知是因摔玉之事后,便忙着从旁劝慰:姑娘快休如此,将来只怕比这个更奇怪的笑话儿还有呢!若为他这种行止,你多心伤感,只怕你伤感不了呢。快别多心!(第3回)黛玉听了,才得以舒怀。



阅读《红楼梦》,经常会碰到这样一现象。许多读者的关注点,不是作品本身的艺术价值和创作方法。他们不关心作品的主题意义与故事结构,不关心人物描写、铺陈穿插、美学欣赏等等。通常只是习惯性地离开小说创作的特点,专门研究小说中的人物是否高尚,行事是否恰当,如同评论真人实事。第6回中的宝袭初试云雨情便是如此。


曹公真乃有心人。他不惜在初试前的第5回中,力所能及地做了大量铺陈,让我们了解宝玉其人——


警幻仙姑说,宝玉乃天下古今第一淫人。然此淫非彼淫,字虽一同,意则有别。


世之好淫者,不过悦容貌,喜歌舞,调笑无厌,云雨无时,恨不能尽天下美女供我片时趣兴,此皆皮肤淫滥之蠢物。


宝玉则天分中生成一段痴情,是为「意淫」。惟心会而不可口传,可神通而不可语达。其表现为在闺阁中,固为良友。正如宝玉一生心性,不过体贴二字,在世人眼中,却被认作是迂阔怪诡。百口嘲谤、万目睚眦,也在所难免。



大家族总有自己约定成俗的旧例,正如兴儿所言,咱们家的规矩是:凡爷儿们大了,未娶亲之前都会先放两个人在房中服侍(第65回)。不说别个,先珠大爷与琏二爷,就有此例在前。


贾母看重袭人的心地纯良、克尽职任,将她放到宝玉房中服侍,便是此等打算。这是府中规矩。袭人知,宝玉亦知。


所以在第6回中,当宝玉欲强袭人同领警幻所训云雨之事时,小说家如是说——


……遂强袭人同领警幻所训云雨之事。袭人素知贾母已将自己与了宝玉的,今便如此,亦不为越礼。【甲戌双行夹批:写出袭人身份。】遂和宝玉偷试了一番。幸得无人撞见,自此宝玉视袭人更比另个不同,袭人待宝玉更为尽力。(《红楼梦》第6回)


十分有趣的是,脂砚斋生怕读者不明府中规矩,又恐后人对袭人身份存疑,还刻意在「不为越礼」后,又以侧批为袭人身份作注。


有了先前警幻与宝玉的对话作底,宝玉对袭人所用之「强」,便不再是「世之好淫者」所为之「强」了。他深知袭人将来必定是自己的妾氏,只是在未行纳定之前,提前进入角色,所以小说家才在此处,刻意用了「强」字。在宝玉的意识中,他们今生今世是要在一起的。


作者心机费尽的预设,为的就是要将宝袭之间的云雨情,视作宝玉向成人迈进的第一次成长礼。只是这洋溢着美好与忐忑的成长,在书外的阴谋论者眼里,却成了别有用心的勾引,且独罪袭人,还将其视为品行不端。不由叹哉!


不过,话说回来,袭人到底不是个安分守己的丫头。


我曾试图想过无数次:一个称职的丫头究竟该是怎样?尽心职守,管理得当,只需做好本职工作即可。若偶尔还能供主子以片刻的欢娱,便是加分。


可袭人偏不如此。


她知道宝玉性情乖拗,每每俟机规谏。可气宝玉总当她的话是耳旁风,这让她心中着实烦忧。这烦忧,也伴着她过了半生。



解语花之典,出自五代王仁裕的笔记小说《开元天宝遗事》一书。<天宝下. 解语花="">中,有文如云:明皇秋八月,太液池有千叶白莲,数枝盛开。帝与贵戚宴赏焉,左右皆叹羡。久之,帝指贵妃,示于左右曰:「争如我解语花!」


杨贵妃何其聪明,她深知「以色事人者,色衰而爱弛,爱弛则恩绝」。因此,她用自己的机智与聪颖,尽可能地去填补皇帝精神上的空虚。不单一曲霓裳羽衣舞,让明皇迷恋她的曼妙身姿。他们还有许多共同爱好,他们热爱诗词歌赋,同样醉心词曲。此外,她还给了明皇无微不至的照顾。


闻弦歌知雅意。这种精神上的一致,使这个年轻的女人,成了皇帝身边一个不可缺少的人物。名份上,她只是姬妾,但在精神上,他却当她是他的妻。这种双向交流的精神力量,让她从妃嫔数十,佳丽三千的后宫中脱颖而出。深深庭院中,惟他与她双宿双栖,形影不离。这便是她获得明皇专宠十数载的真相。


——这是我见过的关于解语花最动人的解读。


解语花的另一支典故,源于陆游的诗句「花如解语还多事」,花若是能说话,必会为自己平添许多事端。


袭人无疑是第二种。


她不曾读书,却是少有能明理的典范。读书与明理的关系,宝钗曾说过一段让黛玉伏首称是的话——


……男人们读书不明理,尚且不如不读书的好,何况你我。就连作诗写字等事,原不是你我分内之事,究竟也不是男人分内之事。【 该 批:男人分内究是何事?】男人们读书明理,辅国治民,这便好了。(《红楼梦》第42回)


而21回中,宝钗在听了袭人的一番道理后——姐妹们和气,也有个分寸礼节,没个黑家白日的闹!凭人怎么劝,都是耳旁风。——只心中暗忖:


……倒别看错了这个丫头,听他说话,倒有些识见。宝钗便在炕上坐了。慢慢的闲言中套问他年纪家乡等语,留神窥察,其言语志量深可敬爱。(《红楼梦》第21回)


袭人对宝玉从不盲从,她也深知自己的身份——即便天下人都散尽了,她与宝玉都是不会分开的。所以她竭尽全力将宝玉照顾得妥妥当当,同时也不忘俟机规谏宝玉回归正途。


古人尊重汉字。悠久的历史传承,让人们对「一语成谶」最为忌讳。他们相信每个汉字的得来,都并非空隙来风,背后都有与之相匹敌的能量。所以无论说什么做什么,都喜欢讨个吉利。因为在他们的主观意识中,所说的话都与气运关联,都蕴含着汉字所带有的密码。


因此,当袭人听到宝玉的一番「要死要活,变灰变烟」等口不择言的疯话时,必是要履行劝谏的,这是她的职责所在。此为第一。


宝玉的第二个坏毛病是诮谤读书人,总惹得贾政生气。袭人劝其改正,无论于己,还是于孝道,都是大义。


中国历史上,读书人向来地位崇高,是受人敬重的对象。正所谓「学问无极限,读书品自高」便是此理。也因此,林如海在给其内兄贾政写荐书时,会时时不忘顾及贾雨村的感受,生怕有丝毫怠慢,这不仅是林如海诗礼传家的优美家风,其凸现的未必不是那个年代对读书人的雅重。


袭人,不过是个大字不识的丫头,尽有如此见地。难怪脂砚斋总不忘对袭人赞叹不已,声声只唤袭卿可敬。


第三件是再不许毁僧谤道,调脂弄粉。不许吃人嘴上的胭脂与要改那爱红的毛病。百事检点些,不任意任情的就是了。


袭人的劝,不独冗冗为儿女之分,只以大义为虑,无私心之余。这也体现在她对自己身份的清醒认知上:


……你若果都依了,便拿八人轿也抬不出我去了。宝玉笑道:你在这里长远了,不怕没八人轿你坐。袭人冷笑道:这我可不希罕的。有那个福气,没有那个道理。纵坐了,也没甚趣。(《红楼梦》第19回)


此处,畸笏叟更有眉批和侧批赞叹袭人:调侃不浅,然在袭人能作是语,实可爱可敬可服之至。「花解语」一段乃袭卿满心满意将玉兄为终身得靠,千妥万当,故有是。


可叹的是,偏就有许多读者看到的却是袭人心机深重,将其视作是要宝玉玩弄于股掌中的欲望。似乎只有被钉在道德十字架上的袭人,才能让他们心里踏实。哀哉!


只是宝玉到底有口无心,头晚才答应袭人的,第二日就将其抛到了九霄云外。于是往后的岁月中,袭人的孜孜劝谏,良有以也便成了常态。


端午那日,溽暑蒸人。王夫人房中赏午的众人各怀心事,没多坐一会便各自散去了。宝玉心下不快,闷闷地回到房中,偏赶巧碰上晴雯跌折了扇子,宝玉便将之前的郁闷,迁怒到了晴雯身上。晴雯口齿伶俐向来众所周知,一番口角后,惹得宝玉非要去回了太太,打发晴雯出去。任袭人怎么劝都不听。


她知道宝玉向来这些人身上用意,这不过是一时气话,哪里就是真撵?只见实在拦不住,不得不跪下央求。外头的麝月、秋纹、碧痕等众丫头听到消息也都一同跪下,才勉强将宝玉劝住。


第34回中,宝玉被父亲一顿棒笞后,被抬回怡红园中来静养。王夫人差宝玉房中的丫头到上房问话,问完宝玉近来起居后,又问袭人道:我恍惚听见宝玉今儿捱打,是环儿在老爷跟前说了什么话。你可曾听见这个?


袭人道:我倒没听见这话,说是为二爷霸占着戏子,人家来问老爷要人,为这个打的。


王夫人摇头说道:也为这个,还有别的原故。袭人道:别的原故就实在不知了。我今儿在太太跟前,大胆说句不知好歹的话。论理……



袭人当然知道原委,她却选择为赵姨娘母子担待,不与王夫人说出实情,对下位者的体谅与宽容,难道不是袭人大事化小、息人宁人的善良?


不光如此,她还将话题转移到一件宝玉正面临着了大事上去。


在袭人与王夫人的对话中,她始终没有明确说出了自己的忧虑。待王夫人问,是不是宝玉跟谁作怪不成?她不牵带任何人,只忙劝王夫人说道:太太别多心,并无这话。这不过是我的小见识。如今二爷也大了,里头姑娘们也大了,况且二位姑娘又是姨姑表姊妹,虽说是姊妹们,到底是男女之分,日夜一处起坐不方便,由不得叫人悬心,外人看着也不象。


她还说:丫头们服侍得好,原只是份内事儿。倘若将来出个什么好歹,粉身碎骨,罪有万重,都是平常小事,只二爷一生的声名品行岂不完了。还趁机又与王夫人说了一番「君子防不然」的道理。与其将来出事,不如事先防避。……近来我为这事日夜悬心,又不好说与人听,惟有灯知道罢。


袭人的话,在王夫人听来,是顾全她娘儿两个的声名体面。在脂砚斋笔下,是袭卿爱人以德,竟至如此。字字逼来,不觉令人静听。看官自省,且可阔略戒之(第34回)。可不知怎的,那些她未及说出的悬心事,到了某些读者眼里,偏却成了向王夫人密告,甚至还将其看作是<抄捡大观园>后,晴雯被逐的伏笔。


袭人由始至终希望宝玉好,她也深知宝玉是改不了的,可作为她,只有规劝之理。对她而言,稍有苟且,便不忠诚。只是宝玉到底让她失望了。


那一晚的谆谆劝谏,在宝玉在意识中,不过轻轻溅起一朵似有若无的水花,波心迅速外漾,很快地,便恢复到了原初的状态。


一切的规谏,终归无益;袭人的烦忧,有增无减。


正如袭人所言,她为了宝玉之事日夜悬心,又不好说与人听,惟有灯知道罢了。「花气袭人知骤暖,偏能解语添新烦。」果不其然,这个会解语的花袭人,让她平生,烦恼不断。



曾在一些关于袭人的文章中看过这样一种说法:李嬷嬷说「这屋里谁不是袭人拿下的?」暗含的天机是袭人已经架空了宝玉,怡红院中的丫头们全由袭人摆控,将来无论是谁嫁给宝玉,都势必得看袭人的脸色。


这类读者,当然也就看不到袭人调教出来的麝月,会因这满屋里上头是灯,地下是火的,老妈妈们,老天拔地,服侍了一天,也该他们歇歇;小丫头子们也是服侍了一天,这会子还不叫他们玩玩去。(第20回),而房中又需要人照看,所以她只一人在外屋里抹骨牌。


他们自然也不关心,当然初贾母将袭人放到宝玉房中服侍,看重的便是她的心地纯良,克尽职任(第3回)。难道这个在中国文学史上一直被称颂,被誉为是最可爱精明的老太太,比李嬷嬷还要昏聩?


不是说,这位年过八旬的,会由衷地赞美年轻人的、对下位者心存善念的、审美品味一流的、懂得笙管箫笛之趣的……明辨是非且英明决断的老太太,才是许多人梦寐以求优雅变老的模样儿吗?


为何在我们还没有开始优雅地变老时,便匆匆沾上李嬷嬷的习气?


当然,并非你做得够好,就一定会获得众人喜欢。正如袭人如何蕴藉不立崖异,书内也总有人不喜欢她一样;自然在书外,她也无法得到一致的妙赏。不过,这倒是让我想起一则《世说新语》中的典来:


赵母嫁女,女临去,敕之曰:慎勿为好!女曰:不为好,可为恶邪?母曰:好尚不可为,其况恶乎!(《世说. 贤媛》)


袭人所犯可不正是「慎勿为好」之「好」。倘若当初,她的母亲也懂此理,在她被卖到贾府前,便只劝导她甘于平庸,只做个寻常丫头,到了年岁放出府来自家择婿,或是平平淡淡地配个可心的小厮,也未尝不是美满生活。只是那样的她,就只能是珍珠了。


真正的袭人,会在自己临嫁前的那一刹那,说出一句见得终古的话:好歹留着麝月。


至此,她的烦恼,可以消停一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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