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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丨知青年代度国庆

知青年代度国庆

作者:田岚

18岁到20岁,我插队落户在临淄区城关公社葛家大队,当地称葛家庄子。葛家庄子的生活不过两年零三个多月,却跨了三个年头:1974年9月20日至1976年底。所以,“广阔天地”三度国庆。

我们知青组第一张合影。前右起陈敏、翟鲁宁、刘梅、崔淑君、作者、庞进军、带队军人王长典叔叔、韩明理。车上露出头的,是还不够下乡年龄的刘耘,她把我们送进村,第二年她也成为我们中的一员。

第一个国庆唱通宵

从小城市里长大,年年都过国庆节,放假两天呢。一年一度,街头总能看到“欢度国庆”的标语,有单位还要一字一灯笼地挂出四个大红灯笼,国家则有“逢五小庆逢十大庆”的惯例。下了乡才知道,传统文化和农事之故,农村是不过国庆节的,也不过城里要放节假的元旦新年和五一劳动节。至于部队大院每年以分发物资、放电影、搞演出庆贺一番的八一建军节,距离农村生活更是遥不可及。

欢送大会会场(图片来自网络)

国庆前后的人民公社正值三秋大忙,秋收、秋耕、秋种,地里、场里、村里,到处都是忙碌的身影,有句农谚无人不知:人误地一时,地误人一年。

我们却放不下国庆节,何况是下乡后第一个节日呢?那天的晚饭,我们改善了生活,吃的什么?谁做的饭?记不清了。记得村里安排给我们做饭的于培华大嫂只做了两三天,教会我们怎么用大铁锅炒菜、蒸干粮,怎么给大锅灶烧火、拉风箱,我们就开始轮值做饭了。我们驻博山67军司令部的首批适龄子女,一共十来个人,按政策“一刀切”上山下乡,或下乡去指定农村,或回乡到农村老家,别无他途。我们六女二男就这样来到葛家庄,开始了一口大锅抡勺子的生活。我们八个是刘梅、翟鲁宁、韩明理、李丽萍、庞进军、陈敏、崔淑君和我,前三人两女一男、一正两副三个组长。这么多年过去,谁排班第一个做饭的虽想不起来了,但估计一下的话,我想是刘梅,她的组长带头作用做得很好,且有一个最初吃饭的场景可佐证。

1974年9月20日,淄博市工人文化宫,我们这批知青由此出发(图片来自网络)。

那天午饭,庞进军和陈敏因为什么争论起来,大家都围坐在条石桌边开吃了,他俩仍论战不休。我们八个的中学都是在淄博一中读的,李、崔之外,我们六个是高中20级的同学,庞与陈还是同班,两家还同住一栋楼,下了乡他俩又同在第三生产队,所以他俩总是比别人有话说。谁当值谁管理,何况刘梅还是组长呢。刘梅从小就是班干部,上了高中是一中团委副书记、淄博市团市委委员。

她确实有办法,哪个也没制止,只是对他俩说:“我讲一句苏州话,你们俩谁没听懂,谁就休战吃饭。”庞陈点头。刘梅就对他俩做一手势说了句什么,我听着跟沪语粤语一样如听外语,小庞的感觉一定跟我差不多,他做了同样的手势说:“玩儿去!一边玩儿去!”陈敏哈哈大笑,笑出了眼泪笑弯了腰!鲁宁也笑了,笑得没法吃下去。刘母苏州人,陈母也是苏州人,刘梅从小姥姥家长大。两位苏州妈妈聊天我是见过的,一句听不懂。鲁宁笑啥?听懂了呗,她是南方姑娘,南京出生南京长大,高中最后一学期才从南京转来一中,她听苏沪方言当然没问题。陈敏双手压腹笑得肚子痛,笑够了才对小庞说:“刘梅说别讲了别讲了,快吃饭快吃饭!”“哈哈哈哈......”全都笑翻了,开心吃饭。

知青证,一代人的证明

到国庆节,我们在村西大田抡镐挥锨已十天,刨玉米根茬、砸土坷垃、移土换壤造“大寨田”,名曰整地。乡亲们虽叫不出我们的名字,碰面还是会打招呼:“累不累呀?”“不累!”其实,两手的血泡,肩背腰腿的疼痛,累死了。每天我最盼望的时刻就是晚上归宿,把散了架般的自己放倒在床上,这一刻,一整天都由不得自己的身体才是我的,可我已主宰不了自己,睡神主宰了我。

庞进军的知青证

那时,知青点还没建呢,男女知青分宿乡亲家,男宿村当间,女宿村西南。伙房呢?伙房在村北葛家联中(本村与周围五个村联办的小学和初中)操场旁,它本是联中的教师伙房,村里让联中暂时让给我们用。这一暂时可不短暂,到来年麦收前,村东头的知青院落成,我们才作别这个“老伙房”。半年多的时间,秋去冬来夏至,老伙房的烟火中,无日不重复着柴米油盐锅碗瓢盆交响曲,交响曲里无日不重复着我们的嘻嘻哈哈打打闹闹。嘻哈打闹的我们,心头无不弥漫着“未来在哪里”的茫然,因为户口随我们一起进了村儿,我们和全国的知青一样,被要求以邢燕子、侯隽、董加耕、朱克家等知青模范为榜样,扎根农村一辈子。

1975年麦收前夕,知青点建成,我们与村支书于明友“新家留影”。知青运动到我们下乡时,国家政策已有改善,人均补贴500元,这笔“人头费”用于第一年的吃住,其中230元建房费给村里。前右起李丽萍、崔淑君、于明友、刘耘、作者、刘梅、庞进军、带队军人王兴平、陈敏、张彦诗。

农忙时节收工晚,不到天黑得看不见是收不了工的。国庆那晚吃罢饭,收拾完,我们女知青照例把那口蒸、煮、炒、炖的全能大铁锅再刷洗一遍,拉起风箱烧一锅开水,用水舀子灌满每个人的暖瓶,这时,夜已伸手不见五指。我们五个(李丽萍没和我们一起下乡,她是国庆过后才来的)提起暖瓶锁了伙房回宿舍。那段路不短且不平,走在前头的必须手电筒照路。我们深一脚浅一脚,从北头横穿庄子,进得屋热水洗了(每晚的这瓶热水太重要了),疲劳与困倦齐齐袭来,这时大家的共同动作是倒头就睡,一觉睡到明晨上工的哨子响。

今天不同,今天是国庆节,就这么过去似有不甘,鲁宁提议:“咱们唱会儿歌吧。”她拿起枕边的《战地新歌》。我们都有《战地新歌》,我有第一集,刘梅一集二集,鲁宁是一二三集,第三集就是1974年这年出版的。知青组里,包括后边一批又一批知青,三集全有的,我印象没谁了,鲁宁三集在手新歌全有。此话怎讲?《战地新歌》共五集,1972年起一年一集出版发行,到1976年第五集如期面世,若非76年“十月里响春雷”,想必第六第七第八集还会一年年出下去。五本歌集都什么歌?看看封面“国务院文化组革命歌曲征集小组”就明白了,再想想第一集出版的前一年发生了什么大事,便可知五六百首歌皆为清除了1966年之前全部“毒草”,又肃清了1971年“9·13事件”之前全部“余毒”的革命歌曲。年轻啊18岁,正值青春放歌时,没的选,只有《战地新歌》。

《战地新歌》,一代人唱过的歌。

我们的宿舍孤坐村边,房前是田野,左右不挨着人家,我们放声歌唱......倏忽48年过去,鲁宁、刘梅和我,三个城市的我们仨,微信里回忆那个不眠之夜。

那一年我和刘梅回村过年。右起于金潭、于芝藕、于翠敏、金潭媳妇、刘梅和作者。

刘梅:“《战地新歌》第一集咱们都会唱,不知不觉唱完了。不尽兴,还想唱,接着唱第二集,不会的跳过去,又唱完了。”

“啊?咱们唱了两本吗?”我像是听别人的故事。

鲁宁的说法更把我惊着了:“咱们唱了三本!从第一本唱到第三本,嗓子都唱哑了,唱完才发现,大家都跪在咱俩的床头上。”

鲁宁,我们分别数十年,她由区到市到省,职务一路升迁,大家依然叫她鲁宁。2019年,卸任山东省政协副主席的鲁宁回到葛家庄。事后有乡亲对我说“当年一批批那么多的知青,顶数你们头一批和咱庄亲!”

哦,她俩点燃了我的记忆。是的,一开始我们都坐在自己的床上,五个人至少四本第一集,闭着眼都会唱。第二集跳着唱,唱着唱着就都凑到鲁宁和我的床头了,凑一起看歌本儿。我和鲁宁床头相对,上方吊着一只15瓦的灯泡。一灯昏黄下,我们一本接一本唱完三本!怎么都跪着呢?是歌唱中都找到了出气发声的最佳姿势。这齐刷刷的跪姿,让我们又一通嘻哈,纷纷说睡觉睡觉!谁能立马入睡呢?耳边还余音缭绕......窗外蒙蒙亮,隐约雄鸡报晓声。

8年后我成家了,我们俩的书放在一起,竟有4本《战地新歌》!愣怔间一声叹息:别去的时代何止物质生活的匮乏?音乐、文学、戏剧、电影、美术、舞蹈及至方方面面,“十年八亿人八个戏”式的匮乏、困乏和乏味,这些歌本就是证明,证明着曾经的荒唐、荒诞与荒凉,那是一代人的青春年少乃至一世一生。

第二个国庆卖苹果

第二年的“三秋”,我在给村里卖苹果,和我一起赶着驴车卖苹果的,是我所在第二生产队的老水星。

时处“农业学大寨”年代,葛家庄是区市省“农业战线的一面红旗”,红旗村顶呱呱的硬指标是粮食产量。1975年,葛家庄实现了吨粮村的目标,是全市第一个吨粮村。亩产两千斤,这在举国农业都在为“上纲要”(亩产400斤)、“过黄河”(600斤)、“跨长江”(800斤)而奋斗的年代,堪称奇迹了。奇迹传开,便有远远近近、层层级级的农业人员前来参观,其他行业也有。最难忘的一回,村里接到通知,北京要来一个二三十人的外交官参观团。

天哪,别说这么多外国人,就是一个老外也没来过葛家庄呀。为此,知青组的于少萍被抽调到村育红班(幼儿园),给娃娃们排演了几个节目。一周后,那些亚非拉外交官就进村了,他们兴致勃勃地观看了节目,热情洋溢地给孩子们拍照并合影。我至今没见到画了红脸蛋、点了眉心痣、穿了新衣服的娃娃照,这样的演出照在当时农村非常稀罕,甭说孩子们还跟白皮肤黑皮肤的外交官合影了,也不知有没有照片寄回葛家庄?

报社记者摆拍的“知青果园学毛选”。右起葛芳、白克晶、翟鲁宁、温力、刘耘、崔德杰、肖景莉。

一个恨不能把所有的土地都种上麦子和玉米的吨粮村,怎舍得土地种果园呢?答案很简单:不是好地,是不宜种粮的河滩地。什么河?大淄博的母亲河淄河!淄河滩的沙土地种粮不行,种果园、菜园、瓜园却很行很好吃,全村人吃菜,就指着各生产队河滩上“种园子”呢,但果园不属于生产队,直属大队。河滩面积不小,大约300亩吧,苹果园就占了1/3,大队为此成立了林业队管理果园,队长是年轻好学的于金潭。金潭在村里很有威望,是团支部书记、民兵连副连长。

下乡第二年,即将开镰的麦田里。右起韩明理、张彦诗、李丽萍、刘梅、崔淑君、庞进军、陈敏、白克晶。

1975年,葛家庄粮果双丰收。苹果园虽头一年挂果,但收成很好,品种是那时常见的红香蕉、大金帅和小国光,红香蕉果红个大,甜香扑鼻;大金帅金黄如蕉,甜中略酸;晚熟的小国光小是小了点儿,却最受市场欢迎,果汁饱满耐储存。

果园是大队的,大队社员却难得分享,想吃苹果你得掏钱买,可全村200来户人家,谁家有钱呢?钱是社员长年最缺、年根儿最盼的。年根儿,生产队按工分分粮分红,劳力多工分多的人家有望分到钱,劳力少人口多的人家就甭指望了。“工分工分,社员的命根”,葛家庄一个整劳力的日工价值几何?9毛钱,不少了,在城关公社40多个村庄里属中上。

要知道,公社社员工分里的9毛钱,可不同于城里工人工资里的9毛钱,它包含了该社员全年所分粮、菜、油、柴等等,全部扣除后就所剩无几了,有剩就有钱分,此即年根儿所盼的分红。并非家家户户都盼,清除分红无望反要交钱给队里的人家不盼,这就是劳力少人口多的人家,按“人七劳三”的规则(人,每口人;劳,每个劳力)分粮,这样的人家要交口粮钱给生产队,交不上只能欠账,往往是今年欠了明年欠......村里无力照顾穷困,高产穷村而已。没钱的葛家大队,果园是一项重要收入。

有意思的是,大队不仅不肯分苹果给社员尝尝,也不大放心让社员去卖苹果,于是我这个新社员得此美差。卖苹果也算美差?算呀。红香蕉、大金帅是早熟品种,摘苹果时恰逢三秋大忙,地里正掰棒子、割秸秆、刨根茬,卖苹果总比大田里干也干不到头轻快些。

2013年5月,作者在葛家庄庄西道边留影。这条道的两边原有两排杨树,是知青和村里青年1975年栽下的。

老水星不老,跟我们知青一般大,看上去一个半大男孩,长得小,身量小,力气小,队长于建德派工,总派他和妇女一起干活儿。我知道老水星是绰号,却不知此号何来,也从未听人喊他本名,我们要搭档卖苹果了,哪能喊人家外号呢?问他名字,原来叫于明顺。

我身边是于建德,当年二队队长。近年我写葛家庄,拿不准的地方就请教建德兄,还曾请教马国庆、于少兰、于明良、于金潭、于芝藕、于海燕等,乡亲们的帮助使本人忆述更为接近史实,也使我们的友谊历久弥新。

他就是于明顺,我们曾一起卖苹果

葛家庄干活儿,一天三个时段:早晨,头晌,下晌,农忙时节还有第四段:晚上。卖苹果的日子,我和明顺的早工是赶着空驴车“下河”,去果园装车,装满了也不过200斤,然后喂上驴,我俩回去喂自己。早饭后再“下河”,我俩背上了中午的吃喝,进得果园套上驴,嘚嘚嘚.....进城卖苹果去也。

所谓进城之城是两个城,一是临淄区机关驻扎了20多年的古齐老城,一是区机关1974年迁去的辛店新城。老城新城各有一个集市,老城是西关集,新城是辛店集,即使不是集日,这两处也有常规街市。这一年是那十年的第九年,农民为了生活以物换物,仍属“资本主义尾巴”,要割除;商贩们长途贩运、“倒买倒卖”,性质要严重很多,是“阶级斗争新动向”、“挖社会主义墙角”,必以“投机倒把罪”惩处。然而毕竟时代末期了,相关方面紧绷的弦有所松弛,那些史上久存却被当作“资本主义市场”关掉的集市,在悄悄复活。存在即合理,人之生存,谁离得开市场呢?

我和明顺给村集体卖苹果,不属于“尾巴”,更非“挖墙脚”,我们颇有底气。可到了集市上,没人关心你的货是集体的还是个人的,人们只在乎是不是好货。我们的苹果新鲜上市,光顾者却不多,不好卖。啥原因?贫穷年代人们都穷,特别是乡村,能吃饱就不错了,三餐之外哪有水果的存在?再就是苹果的原因了,我们卖的是次果,好苹果分三个等级,卡尺卡出一、二、三等,果品公司直接进园收购,有多少收多少,均价每斤两毛五左右,那么喜人的苹果!这很像村里交公粮,最好的小麦、玉米交国家,每斤价格分别一毛三分、九分,这就是社员,为国家做出天大贡献、付出巨大牺牲的人民公社社员。照理,社员的晚年也应像同时代城市劳动者一样领取退休金,没有,他们没有。

每天,我和明顺先近后远,上西关集卖出半数苹果,再赶着轻了载的驴车去辛店,不卖完不收兵。收兵回村,我和他一起去大队会计那里交了账,我就可以回去吃晚饭了,明顺还不行,他得把驴子送回生产队的饲养棚。如此早出晚归大约两周,果品公司不要的那些次果卖光光。

卖苹果让我得一经验,本以为集驻了区直机关和齐鲁石化等众多企事业单位的辛店好卖呢,其实不然。在西关,人家问一声“哪个庄的苹果?”我只消回答“葛家庄淄河滩的苹果!”买家就点头买了,不在乎果子大小,只在乎淄河滩沙土地的果子好吃。也确实好吃,行家比较之后确认的。

葛家庄百亩果园的篱笆墙外还有个果园,是区里120亩的国营果园,葛家庄受它的影响才栽种果园的。勤奋好学的金潭队长常去邻园讨教栽植和冬剪,三年下来树树见果,他邀请国营园长和技术员来吃苹果以示谢意。这事我咋知道的?我在场呀,我和崔淑君是林业队队员,我们施肥、浇水、喷药、除草,哪棵树不熟悉?三个品种的苹果,园长他们一一品尝,“好吃!还是你们的果子好吃!”两园毗邻,一下一上而已,上边的国营果园不是沙土地,差别就在土壤,这也是西关集上我们的等外果先冷后热的原因所在。来赶集的差不多都是本公社各大队的社员,土生土长,嫁娶联姻,谁不知道葛家庄的河滩果园呢?辛店就不同了,南去不过十几里,已非本乡本土人,外乡人哪晓得淄河滩的苹果好吃?加上经过西关集的挑选,次果成了次次果,一毛一斤降价五分也卖不动。

货不动人动,我们赶着驴车哪里人多哪里去。想不到的是,人们不看苹果却盯着我看起来。看我什么呢?我一身黄军装,脚蹬军胶鞋,脖子上挂的钱包是军用挎包,喝水拿的是军用水壶......部队子女下乡来,已习惯了人们的好奇。头年冬卖白菜到西古城村的国家收购点,天寒地冻,我们和男知青一样,从头到脚一身军棉装,并把棉帽两边的护耳放下系带,真个是“安能辨我是雌雄”?所以“进错了茅房”的惊呼反把我们吓得不轻!

得,我索性利用人们的好奇做买卖,用我淄博一中广播员的普通话:“快来买呀快来买,城关公社葛家大队的知青卖苹果!淄河滩的苹果香又甜唻!”那时,谁家没知青呢?两个三个的都有。随着二批三批知青的到来,我们组就有崔淑君、崔德杰姐弟,张彦华、张彦诗兄弟,邻村蒋王庄知青组还有周勇、周雪光、周寒青三兄弟。不知是同情知青,还是想尝尝苹果,我的吆喝招来一波买卖,这样流动几次就卖完了。多年后,街头目睹流动小贩为躲城管四处逃窜的一幕幕,心里很不是味儿!我也做过流动小贩,不曾被驱赶、没收、砸摊子,也不曾被乱收费,可那份不易还是忘不了。虽说时代进步了今非昔比,可今天的城市真的离不开城管吗?

国庆那天,我们西关转出来往辛店去,没去辛店集,去了辛店城外的电厂。这是建设中的辛店电厂,投产发电才一年,边建设边发电。怎么想起电厂的?不,我们压根儿不知道电厂,是一个回头客支的招儿:“我们厂周围卖的苹果又贵又不好吃,明天你们去电厂吧,不愁卖。”果然,我们的驴车在电厂门外都没挪地儿,中午下班那阵子就卖光了。我和明顺算是见识了有钱的电厂工人,他们一兜一兜地买,有的买回去尝了,又提着旅行包来买,直说便宜便宜!好,第二天我们哪也不去了,直奔辛店城西一二十里远的电厂。

苹果即将卖完时的那件事,让我对明顺抱歉至今。那日离开电厂打道回府,我俩一如往常,驴屁股后边,他坐左边赶车,我坐右边说话看景。明顺平时话不多,那天似有话说,我能感觉到。驴车进了辛店,他开口了,笑嘻嘻的吞吞吐吐:“田岚呐,咱俩辛辛苦苦卖了这么多天苹果......前边就是红旗饭店,听说它的馄饨很好吃......”我怎么说的?我拍拍身上的挎包说:“我知道你啥意思,卖苹果的钱是村集体的!”他一脸的笑容瞬间消散,不再说话。

我这才意识到自己过分了,出口伤人了,可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也一路无话。去大队部交账时,明顺又给我一个笑脸:“你不会告我吧?”“咋不会?明天最后一车苹果,早点下河装车,晚了就告你!”他嘿嘿嘿,我也笑了,我们和解。明顺人不错,听别人说他脾气不好,像头邪驴,我咋不觉呢?他倒是很像拉我们四处卖苹果的驴子,任劳任怨,顺心顺意。那些日子,我们自带干粮自带水,莫说用卖苹果的钱吃一碗馄饨,就连苹果也没吃过。

大运动中小运动。1975年“限制资产阶级法权”,知青麦场学与批,仍是报社记者摆拍的。图片主角是韩明理,黑板上领袖语录:“列宁为什么说对资产阶级专政?这个问题要搞清楚,这个问题不搞清楚,就会变修正主义,要让全国知道。“

过了好多年,我才想明白村里为啥安排知青和村民一起卖苹果了,身份不同互相监督呗。军人家庭出身的知青生存压力小,思想单纯,因为部队大院本就比院外社会单纯,哪家哪户不是“革命军人家庭”?这是我们生长的小环境。大环境是那个意识形态时代,报纸上广播里的英模人物以军人为主体,个个大公无私,舍己为人,“公家的事再小也是大事,自家的事再大都是小事”。这种宣传教育,让我们从小坚信“自私是万恶之源”,常常为自己的私心杂念感到可耻,每每“斗私批修”、“狠斗私字一闪念”......时代如此,部队尤甚。

因此,比起地方知青,我们单纯得有点傻乎乎,无私到不食人间烟火。利用这点傻气,大队还安排我们做过一些村人不为的事。那年过年,上头号召“过一个革命化的春节”,社员不许走亲戚。于是大队决定初一干活,“吃了饺子就下手”,社员不得请假。你一村之令管得了本村,管得了外村来走亲戚吗?管,让知青去管。初一初二初三,民兵连指派基干民兵男知青村头站岗驱人。记得那个傍晚,小张得胜回组:“我把来走亲戚的外庄人都赶回去了,那些老人孩子还哭哭啼啼的。”哎呦大过年的,我们这是做什么?

人啊人,无私还是人吗?正视人性,正视人性的自私,才算正常社会。那个时代无视人性,否定人性,报纸上批判“反动的人性论”,连篇累牍。

第三个国庆乌河边

1976年国庆后,我在乌河边参加一个学习班。那段日子可谓振聋发聩,刻骨铭心。

1975年下半年,先后有上技校、进工厂的名额下来,没想到来农村才一年多就能返城了。这张合影是送第二批返城知青,第一批韩明理、庞进军已上电校。前排年长者是村里分管知青工作的刘振英大姨,其左右三位是要走的崔淑君、李丽萍、吕淑媛,后排左起刘耘、翟鲁宁、刘梅、陈敏和作者。

那时,我是葛家联中的民办教师,教初中语文,当班主任。临放秋假(夏收和秋收,农村的中小学都要放假,孩子们参加三夏三秋),我收到临淄区文化馆的来函,是一纸通知:“10月x日,本馆在路山公社供销社xx旅馆举办歌词学习班,为期五天,食宿自理......”这是下乡后也是高中毕业后第一次学习机会,虽然我没写过歌词,但村里闷了两年,很想出去看看。

感谢于世登校长开恩,允我“耽误的课回来补”。这个大问题解决了,下个问题就是五天的粮票钞票怎么解决?学校、大队和知青组是不会给我钞票的,只能自己解决,好在我是知青组唯一“挣工资”的,每月有5块钱的民办教师补贴。粮票嘛,社员是不需要粮票的,若需要,必须按规定办理:用多少斤粮票,就背多少斤麦子去公社粮所换取,凭证是盖了本村公章的介绍信。这点麦子,知青组不会不给我,可我提都没提就放弃了,跑趟公社往返十多里,少说半天的时间,耽误工夫。好在箱底(如今箱子已不多用,“压箱底”只作形容。我们下乡时,部队给每人订做了一只栗褐色油漆大木箱,衣服被褥一箱装,所以我们都有宝贝压箱底)有家里带来的粮票,此时不用更待何时?

“面包”解决了,第三个难题凭我自己就无能为力了,就是那个要我带着“面包”去吃去住去学歌词的路山供销社,它在哪里?有多远?怎么走?我去问开大拖拉机的冯东亮,村里的化肥、农药和庞然大物般的氨水胶皮包,都是他开拖拉机拉来的。他说:“路山?大距远远儿哩!你想着今上年我送你们去参加全区劈山造田大会战吗?那就是路山。”我傻眼,确实是大距远远儿,村里不可能派他的拖拉机送我去。要是借一辆自行车去呢,谁家肯让我把车子骑走5天?下乡那年的年底,我们知青全体出动去辛店浴池洗澡,借遍了全村,只借到6辆自行车,我和崔淑君只好轮坐在大家的后座上。我们叹息农村贫穷,乡亲们则惊奇我们去辛店洗澡。

可望不可即的路山让我一筹莫展,到开班的前一天,我不得不放弃,心里愈发纳闷儿:老城里的文化馆干嘛要去偏远山区办班?文化馆是怎么知道我的?正郁闷呢,有个人来到我面前:“田岚,没人送你的话,明天我送你去路山。”太惊讶太意外了,完全想不到的人!这么说吧,要是从组里村里想出十个可能送我去路山的人,都不会想到他。他是我的民办教师同事、本村画家于安华。安华比我们大十来岁,正年富力强,可他瘦弱书生并不强壮。

他心善人好,脾气性格不急不躁,说话做事慢条斯理,人送绰号老蔫儿。农家院儿过日子少不了人帮人,比如砌墙盖屋建大门儿,没见谁找安华,这方面他真帮不上忙。每临春节,乡亲们都往他家跑,请他写春联,大门上不贴春联怎么过年?安华的书画才华,我们知青都很服气,公社的“农业学大寨展览”和村里的“阶级教育展览”,他是绘画主力。人间世神助乎?这么一个文弱书生,竟有一个个子高高、模样姣姣、干活飒飒的媳妇刘兰娥,上有公婆下有仨娃的家,兰娥扛了大半儿。好人好姻缘,上天就是这么配对儿的。

年近八十的于安华老两口与儿子、儿媳和孙女。

于安华的《富贵吉祥图》

大出意外,挺身而出帮我的竟是老蔫儿!他不是上帝的使者谁是呢?次日,安华骑车带我四五十里,一路顶风,一路没直腰!——善良安华丹青安华,他的孩子们耳濡目染中长大,个个有出息过得好,老大于涌津更是青出于蓝胜于蓝,年纪轻轻就被中国美协吸收为会员,现任临淄区美协主席、淄博市美协副主席。这都是后话了。

安华之子于涌津的《明人诗意图》

一到路上,我就明白学习班为啥选在这里了。这里是平原临淄仅有的有山有水好风光之处,山是凤凰山、召口山,水是比我们村东淄河深得多清得多也美得多的乌河(淄河原本也清也美,可惜上游截流建太河水库后,下游临淄只在水库排洪时有水,水面上漂着齐鲁石化炼油厂排出的油污),河里游弋着大大小小的鱼虾,两岸墙立着摇摇曳曳的芦苇,山水间是炊烟袅袅的村庄,村庄间是秋收过后坦坦荡荡的田野......这远远近近的壮美与秀美,确乎我们那里没有的。

我心生感动:歌词不就是诗词吗?文化馆舍近求远,在这山青水秀、诗情画意的地方办学习班,真是用心了。待到见了作词老师李光乐和作曲老师李淦,我就全明白了。原来,在上一年举行的临淄区知青代表大会上,我代表城关公社知青,上台朗诵了我的急就章《献给大会的诗》。当天,大会会务组应敬仲农场代表团(齐鲁石化所属企业的子女下乡在敬仲公社农场)的要求,把这首诗抄写在代表们所住招待所的黑板上,两位李老师居然看到了,记下了我的名字。哦,偶然的机缘,意外的感动!

和我一样被选中并通知到的有6人,都是青年社员,我20岁,最大的30岁。全区将近20个公社呢,平均3个公社才选一个,可是来到的只有4人,那俩怎么没来?不得而知。那时,交通条件很差,通讯条件更差,安电话的村子少之又少。我估计,那两位不是给“食宿自理”难住了,就是被“自行到达”困住了,若不是安华,我不也来不了吗?我觉得更大的可能是两因并存,已是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了,农村还有为数不少的人尤其年长女性,终其一生都没走出方圆几十里,生活贫困、交通落后的原因无疑,裹小脚走不远、“裹脑袋”不想走,不也是原因吗?

我一位佛门朋友,名气不小,著作等身,其中一本书是我作的序,题目是《交一和尚做朋友》。这位法师曾对我说:“你呀,最大特点是好问为什么。”我听得出不是表扬我,可我觉得生而为人,不就应该发问吗?初见两位李老师,我就问他们:“文化馆是怎么想起办歌词学习班的?”时处以意识形态判断社会形态的时代,上上下下、行行业业的学习班太多了,常听常见的是学什么学习班,批什么学习班,歌词学习班还真没听说过。

李光乐是学习班负责人,他说:“这是馆里开展基层文化工作的年度计划......”他是由乡土诗人转入文化馆的,却听不出诗人的感性,听说他后来当了副馆长。李淦老师不同风,散步乌河边,他告诉我:“办班是为了紧跟形势,走在其他馆的前头,前头没有文化馆办歌词学习班嘛。”紧跟什么形势?我想了想,想到小靳庄——天津宝坻县以农民赛诗会闻名全国的小靳庄,“旗手”抓的典型,于是全国学习小靳庄,无数的赛诗村及农民诗人冒出来,我们公社我们村也没落下。若没记错,李淦老师是济南人,文革前农机专业的大学生,因酷爱音乐改了行。

歌词学习班对我们蛮有吸引力,因为二李开宗明义:谁写出好歌词就给谁谱曲成歌,并上推市群众艺术馆,市馆看好了再推省里并组织演唱。哇,这不一炮打响了吗?可惜,我们每人日写一到三首歌词,竟无一首能过光乐老师那一关,全都打了哑炮。现在想,彼时,那场大革命已进行了十年多,我们所受教育、文化水平、思想见识、身处时代等等,都决定了我们无论写出响炮还是哑炮,都不可能是好作品,颂词,判词,能出好歌吗?

若是就这么过了五天,我也许早不记得这个学习班了,乏善可陈嘛。难忘时刻出现在最后的午餐上,偏僻乡间小旅店能吃到啥?同样乏善可陈,但最后这餐亮点来了,上来一盆鲜香扑鼻的炖鱼,一条乌河大鱼!光乐老师说:“不小!咋也得四五斤。”李淦老师说:“半夜里,你们听见河里的鱼跳吗?那动静比这条大多啦!”是吗?我咋没听见?那时我还不知道失眠的滋味。乌河就流淌在旅店旁边,河道窄而水流深,几乎听不到水声,正所谓静水流深。这条大鱼,这道久违的鲜美刺激了味蕾,让我们先惊喜后惭愧,四个学员都交了白卷,愧对两位李老师......李淦老师挥手不让我们说下去:“我唱几首歌吧,让你们听听什么是好歌词好歌曲,敢不敢听?”“有什么不敢?”我不解。光乐老师一笑:“是禁歌。”

李淦老师小声唱起来,歌剧《洪湖赤卫队》韩英与母亲生离死别那段唱——

“娘的眼泪似水淌,

点点洒在儿的心上,

满腹的话儿不知从何讲,

含着眼泪叫亲娘......

娘啊儿死后,

你要把儿埋在那洪湖旁......

你要把儿埋在那大路旁......

你要把儿埋在那高坡上......

儿要看天下的劳苦人民都解放!”

我一忍再忍的眼泪夺眶而出。第二首《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深夜花园里四处静悄悄,

树叶也不再沙沙响,

夜色多么好,

令我心神往,

在这迷人的晚上......”

第三首《四季歌》——

“春季到来绿满窗,

大姑娘窗下绣鸳鸯,

忽然一阵无情棒,

打得鸳鸯各一方......”

我的心震撼、震荡、震颤,感伤、惆怅、沉醉......歌曲的力量将我击中,音乐的美妙把我攫住,我心说:不为别的,只为听这三首歌,这趟路山就没白来。这么好听的歌,那么多好听的歌,被禁了岂止十年?而十年前我们还是小孩子,转眼间,一代人文化沙漠中长大了,漫漫十年沙漠,何曾听过这么好听的歌?李淦老师看着我说:“知道《四季歌》的歌词谁写的吗?他也姓田,田汉!慷慨悲壮的国歌是他写的,离情别绪的小曲儿也是他写的......”这时,平日颇有定力的光乐老师没了定力,不时左右瞅瞅、前后看看,他在看是否有人注意到我们,我们在唱在听“毒草歌”,在为早被批倒斗臭的“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评功摆好。其时,田汉冤死狱中已八年,无人知晓。

一条乌河大鱼的美味中,三曲动人心弦的歌声里,我们各奔东西。

真是天高皇帝远啊,乌河岸边我们学写歌词紧跟形势时,形势已发生根本转变:怀仁堂里的“一举粉碎”,翻过了历史沉重的一页,结束了一个漫长的时代!

分别多年,一见如故。左边于桂荣大姐,当年我们二队的妇女队长,她领着我们干活儿。右边王秀梅大姐,当年我的民办教师同事。

村里老人皆故旧

多年过去,听说李淦老师病了,我去看他,是乌河别后第一次相见也是最后一次。他没提自己的病,我也没问,我说起我们曾一夜唱完三本《战地新歌》的往事,他笑了:“三本有三首好听的歌吗?”我说:“三本之外,有三首特别好听的歌,您唱的,永远忘不了。”他又笑了:“小田,我也忘不了你眼里的泪水。”

人这一生要遇到多少人?给你启迪教你成长的才有几人?李淦老师的音乐启蒙何其宝贵啊,虽然我从事的种种与音乐无关,但乌河岸边短短五天,对我审美观的提升、价值观的影响,却是深刻的深远的。写到这里,深深怀念人远行歌犹存的李淦老师,并祝光乐老师晚年康宁。

【本文选自美食博山 特此感谢原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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