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白相”饭

三十年代爱多亚路（水彩画）

     “楼上大厢房成先生是吃啥咯饭？”， “吃洋行饭的。” 意思：成先生在洋行里上班。

      “对面门里罗先生吃啥咯饭？”“报馆。” 意思罗先生的职业是报社编辑或记者。

      “个么三楼上吴先生是吃啥咯饭？” “他吃白相饭的。”

       问的人是从老城厢嫁过来的新媳妇，对十里洋场生活还不甚了解。听了贴隔壁黄舅妈回答，前二个，她能懂，听得吴先生是“吃白相饭”，一时脑子转不过来。这是啥职业？黄舅妈也一记头讲不清爽，眼睛转转：“就是每天出去白相，白相白相就有进账。钞票不比洋行报馆少。”  新媳妇啧啧舌头：“叫我先生也去白相白相，赚点钞票转来。”

三十年代 外白渡桥（水彩画）

      白相，是正宗上海方言。白，按上海方言解释：无须出钱不要成本，免费；相，东看看西望望，鉴赏。其他事体都不做，专门悠然白相的人，被人称 “白相人”。而从 “白相”中看到商机，轻松赚钱，自然是“吃白相饭”，实属老资格，白相成精。月明高照，春风化雨。其自有一种特殊地位。故此，说自己是吃白相饭，在过去上海人并不避讳。这不是黄包车夫，不是店堂伙计，不是穿弄堂的小贩，蹩脚不上台面。他们从不起眼的小角色，逐而演变成某种场面上，或人物中一个不可缺少的要紧货色。是体面人物，场面上人物。

     民国风俗作家汪仲贤总很不解地说：他们“终年不事生业，他们都是穷光蛋出身，而过的生活却十分写意，住的是高楼大厦，出入都是由黑汽车代步，秦楼楚馆，一掷千金，毫无吝啬，真不知他们的钱是从哪里得来的？”我大致归纳一下，大凡“吃白相饭”的人，都有几等能力：一团和气，斯文礼貌，谈吐不俗，八面玲珑；二等才情，之乎者也，爱皮西第，见广识多；三更能赌，打得一手好麻将，玩得一副好梭蟹，不怕熬夜，会呼鸦片；四季衣服，终年衣裳光鲜，油头粉面，皮鞋锃亮；五方杂处，三教九流，小开少爷，伙计车夫，小姐老妪，都有交往。每天睡到中午，吃了饭，换了衣裳，梳好头发，喷点花露水，抹点雪花膏，关门下楼。

      吴先生住在新闸路品德里，出门时不忘与楼下刚嫁过来的新媳妇招呼：“新嫂嫂，中饭阿吃过？”新嫂嫂一笑：“刚吃过哉。吴先生赚钞票去啊？”吴先生整整西装，微微点点头，款步出门，白相去了。

四十年初代苏州河（水彩画）

      民国作家包天笑长篇小说《上海春秋》中，写了一位 '吃白相饭” 的吴百晓。吴百晓，样样知晓，路路皆通，获此绰号。其父在前清做过几任知府，有过几十万家私，后渐中落，到了吴百晓读书时，已是平常人家了，也过几分世面。吴百晓喜欢交际，游玩，在游乐场认识一个婉贞女子，读过几年书，同样喜欢游玩，眉来眼去成了腻友，白相搭子。吴百晓在总会认识一位陈少爷，家境富裕，游手好闲，标准白相人。日里打弹子，夜道打麻将，时常吃花酒，经常泡茶楼。他偶见一个女子，时常到他家去做衣服的裁缝的妹妹，叫陆小姐。陆小姐凭着家里开裁缝店，吃穿不愁，姿色中等，打扮别致。陈少爷要动她脑筋，白相白相。但作为少爷，要面子，不能冲锋在前，便与吴百晓在总会里商量。吴百晓是陈少爷朋友，不是跟班，不是门客，是一道白相的知己。知道怎样拿捏，怎样吊少爷的胃口，怎样不露声色，乖乖地叫陈少爷 “出血” 。他说：陆小姐身价虽不比你，但不是低等人家女子，好坏她家是开裁缝铺的，清清爽爽，与风尘女子不可同语。人家不一定肯轻易答应。见陈少爷急了，话锋一转又说：自然朋友相托，可以一试，成不成不打保票。陈少爷有钱，非得手不可，于是几乎是拜托的口吻，请吴百晓帮忙，心甘情愿重金酬谢。吴百晓说：我们是好友，啥咯谢不谢的。话讲的十分漂亮。

      女友婉贞恰与陆小姐曾是同学，又住在同一条弄堂里，很熟识。于是，婉贞出场了。在干娘亭子间里，先安排陆小姐与陈少爷“碰巧”见面，一番巧言花语，利益相诱。本就浮华的陆小姐见陈少爷体态风流，是一个有钱的主，几个来回便“含羞”点头。开出条件，租独立公馆，买高档红木，买脸上手上首饰。吴百晓知道陈少爷根本不可能自己去找房子，于是装作勉强代为寻房，觅家具。本来顶下一个两上两下小公馆只需八百，吴百晓说房子紧张，找不胜找，说得天花乱坠，人家非两千元不让。陈少爷已是急火攻心，很快答应下来。这边，婉贞陪陆小姐兜商店买首饰，陈少爷花费三千，婉贞暗中回扣八百。红木家具花费三千，吴百晓与家具店经理认识，搭好积木，上下其手，又获八百。

      香巢搞定，陈少爷喜得美人，十分感激吴百晓，即酬五百大洋。吴百晓很“生气“，坚辞不收，只说，我们是朋友，大家一起白相了开心，怎么可以钱来钱去。只说，婉贞左右搭桥，前后奔波，忙得腰酸背痛，给她吧。自然，八百大洋，婉贞与他两人哈夫哈夫。这一圈下来，吴百晓漂漂亮亮净得两千多大洋，婉贞也有千把入袋。当时洋行写字间的洋行小鬼，每月才十六元，报馆编辑十四元。吴百晓一次进账就是他们几年的薪水。

散步（水彩画）

      整个过程，吴百晓不敲竹杠，没有流氓手段；不设陷阱，异于拆白党；无巧立名目叫人上当，不是骗子；不带献媚，他不是帮闲。是朋友一起白相。陈少爷心里适宜，场面上朋友也觉得吴百晓有本事，讲交情，不贪钱。皆大欢喜。

      像吴百晓这样的白相人，并不依附某一个有钱人。他的朋友很多，少爷小开，经理账房，洋行翻译，有富家小姐，高级舞女，青楼红倌人等。闲来走走，看看电影叉麻将，吃吃大餐跳跳舞。他不会对所有交好的少爷小姐“下手”，非得弄他们几块大洋才甘心。没有恶狠狠，不会急吼吼。一切的一切，都是见机行事，见缝插针，水到渠来。有无心出岫，云卷云舒之境界。

      叹曰：古往今来，会白相的人自然不少，然而专靠白相而能富贵，光前裕后者，实为上海之特产。上海为大家公认白相花样锦最多的地方，白相人也最多，以白相为职业在上海发生，也是理所当然。上海滩很多所谓大亨闻人之流，不少是“吃白相饭”出身。越吃越高级，胃口越吃越大。吴百晓只能算一个小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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