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闲读蒋士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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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闲翻书,偶翻《清代散文选注》。老旧的书,泛着黄小而薄,上海古籍出版社八零年版的,兀兀的搁放了几十年的光阴。书若宫女,诗云:寥落古行宫,宫花寂寞红。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我也罪孽,做了一回皇帝老儿。
读至《鸣机夜課图记》,作者蒋士铨,一位大戏曲家兼诗人。据说这篇文章入了中学语文课本,我怎么没有一点印象,可见少不读书的情形了。读文中“又十载归,卜居于鄱阳。”一愣,于是兴趣炽然,仔细揣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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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文中言,铨二十居鄱,按当地论虚岁算(文中注释推知),他生于1725年,全家始居鄱阳应在1744年(有资料说是1745年,我不作论证,估推而己)。二十一娶妻,二十二岁回铅山考取秀才,第二年(丁卯1747年)考取举人后归鄱,依母膝下二十日,复北行进京赶考。又第二年(1748年)落第。九月归,十二月父亲去世。母亲这年四十有三(比其父小28岁)。乾隆十四年(1749)在鄱阳请南昌著名老画师作《鸣机夜课图》,感念母亲辛勤教养大恩。“图成,母视之而欢”。
由于手头没有什么资料,单从文中可知,蒋士铨在鄱阳断断续续至少呆了三四年时间。他在人生最美妙青葱的时光,才气横溢,吟哦诗歌留连于鄱阳的山山水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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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湖晚眺归
湿云鸦背重,野寺得新晴。
败叶存秋气,寒钟过雨声。
半檐群鸟入,深树一灯明。
行到长堤外,湖心月乍生。
那会秋天的东湖乍雨还晴。云气湿沉,湖天归鸦偶尔划过,背云若铅。一袭黑衣即沉甸甸,何况黑云压背背欲摧。可喜的是,远处的野寺上头,天空放出霁晴,令人精神一振。
秋风落黄叶,钟声过雨寒。一个'过'字,运用通感手法,转听觉为视觉触觉。远处寺钟袅袅颤颤,穿透丝丝暮天秋雨而来,一丝秋雨一丝寒,怎不寒及人面,冷到心上。
半檐群鸟何见?如今倒是长堤路上香樟浓枝密叶里,每到黄昏时分,麻雀儿密密麻麻叽叽喳喳,叫迟了半天暮色。一灯何明?放眼东湖四周,已是万家灯火。浮舟杳杳,青灯不再,却有一长堤横亘东湖,车水马龙灯光闪耀在比先时更长更久的夜天。
'行到长堤外'有本作“猎猎西风劲”。我以为还是前句好,题为晚归,需是边走边看边回,此句既交待了在行进中,又告知了地点,。看到了诗人百年身影,那晚雨停月出,孑然而立。东湖有孕乎?生月此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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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日过浮舟寺
秋云漠漠雨绵绵,一夜湖东水拍天。
隔岸红衣摇落尽,浪花堆满寺门前。

浮舟寺
倒景开平湖,浅涨落沙步。
一径入空翠,乱石出新路。
深林蓄微凉,修竹莽回互。
虚亭上螟色,波光动秋树。
云气苍茫生,渔林晚烟赴。
不见伴鸥人,轻舟自来去。

鄱阳浮舟寺,又名浮洲寺。建成宋治平三年(1065年),鄱人皆传洲寺神奇,能随水落涨,不畏水患。但哥只是个传说,元朝末年,就曾毁灭于一场特大水灾。明朝万历年间重建,咸丰三年(1853年)又毁于兵燹。同年六年(1868年)再建。民国初年(1929年)毁于人祸,砖石被拆作了东湖两岸的湖堤。今日,一切荡然无存,唯留浮洲生杂草,无处听寒钟。想想鄱人也怪,那么坚韧的个性,常毁常修不绝如缕。为什么现今这么个大好时候,鄱阳四处修庙建寺,这儿古处名胜,倒不见一点动静。
蒋士铨是幸运的,看到了浮舟寺,看到了伴鸥亭。在秋日里屡次吟唱,红叶落白浪堆,伴鸥人去轻舟回。若小的浮洲,却聚深林修竹,寺钟悠扬,云气苍莽。好一个以小见大的妙处。只是我辈已无缘消受了,唯时常人静时分吟哦前人的诗句,权作望梅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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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隆十一年(1746年),时在岁未,蒋士铨急急归鄱与家人团聚,写下感人肺腑的五律名篇《岁暮到家》
爱子心无尽,归家喜及辰。
寒衣针线密,家信墨痕新。
见面怜清瘦,呼儿问苦辛。
低徊愧人子,不敢叹风尘。
蒋士铨求学游历匆匆归来,最放不下的是母亲。母子情深可从《鸣机夜课图记》中深切体会到,此处亦是如此。作者及家,扑面而来的是母亲的肺腑之爱。言语朴实不加修饰,前三联俱是为人母的舔犊之情,后一联才转至诗人之感。有苦自尝,不忍母亲挂心。三烘一托,母慈子孝的情景跃然纸上。为人儿女,读之再三当自有感觉,不禁潸然涕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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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人皆性情中人,蒋士铨结婚那年,不惧冷落新婚娇妻,力邀南昌才子友人杨垢(土在后下)来鄱游玩,来后整日相伴游山玩水,直至杨才子病倒而止。时人常有讥意,其母亦笑曰:我儿就是长不大的人。鄱阳人现今还是如言训儿,训中带溺也。鄱阳因此也留下南昌才子的一首咏止水亭的七律:
止水依然发指冠,可怜父老识衰颜。
青蝇吊客来何速,白项神乌听更难。
身后无文遗宋玉,水中有路到涯(无三点水)山。
危亭咫尺陈私祭,风雨招魂定不还。
蒋士铨素修忠义,自然深深仰慕江万里的民族气节,慨当以慷才气勃发,当即和了一首198字的古诗《止水亭吊江文忠公万里》,其中有句云:故相身投亭下死,此是江南赵家水。国存与存亡与亡,但恨未殉涯(同上)山航。…湖山唾骂凭后人,岂如止水孤亭大如斗!
元蒙古人凶悍决绝,用惨无人道的屠城手段,致汉人千死一生,精英殆绝。史称涯(无水旁)山之后,再无中华。然而忠义精神浩然长存不绝。江公有灵,亦能有笑耶。知已遑论时空,心神可以远交。我在此时,蒋在那年,我慕才子,蒋仰忠相,时光恍如倒流,读文字几可细观他们的音容情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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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巳年(1749)蒋士铨作《鸣机夜课图记》,同年还写了鄱阳竹枝词十一首,据传当时引起鄱阳官员与乡坤的猜忌,言说蒋士铨游戏文字,对鄱阳多有讥讽。这段公案说得有声有色,我们且来读诗,看其中有怎样的乾坤玄机。
一、小巷乌衣旧姓王,翰林门第比金张。今人喜说前朝盛,十八坊前剩几坊。
二、灵芝门是旧官门,秋草寒烟泣艳魂。王府山头菜花满,人家寥落似孤村。
三、山头灵芝不重生,止水亭荒面面春。寒食纷纷踏青去,了无麦饭寄孤臣。
四、大龙桥下水迢迢,小龙桥畔柳萧萧。不及门前月波好。几家移居会龙桥。
五、接官亭下系浮艄,方物传来一水遥。满载冰瓷夸大贾,青花样子是官窑。
六、板桥风雨画桥烟,系虎桥头墓碣悬。不解陶公一抔土,残碑三郡草芊芊。
七、湖堤明月罢弹筝,春水桃花不进城。岁岁祓除思太守,年王庙里纸钱轻。
八、水阁窗明背讲堂,里湖花暖睡鸳鸯。范家堤剩黄茅屋,更有谁家游冶郎。
九、浮舟寺下丽人行,荐福寺前春水深。几队红妆一声桨,小舟摇到伴鸥亭。
十、帆樯一字估舟排,正午开头尚未开。日暮新桥箫鼓佛,张王庙里赛神来。
十一、侬影孤于双港塔,郎身远似喻坊船。三十六湾团团转,湾湾相望不团圆。
先看第一首,乌衣旧巷人事更迭原属正常,不能扣借古贬今的帽子,高帽虽好必须对头型。
二三首差不多意思,只是对历史荣枯兴衰的人生感悟。这本来就是文人墨客寻常性情之声语。睹物情动随口便来,不然何故谓诗人。有喜有悲有情人也。
第四首,作者原住月波门下,爱屋不止,完全是点赞一片,情不自禁。
五首是饶河航运景象,人情虚张惟妙惟肖。
六七八也不过睹景思人,对当时景物略有微词,但古今情景大抵如此,走一处吟一处,应遇而思生,哪有那么多的针锋相对处心积虑。第九首又写到浮舟寺,一幅春水丽人图。寺前春光,空空色色,有人情的温暖欢喜。
第十首描张王庙的赛神会,鄱阳的风俗民情破纸而出。估舟帆樯静静延于正午,日暮时分,乍听得新桥箫鼓沸腾,定是张王庙里的各路神像溯江而来。好不威武闹热!
最后一首借景喻情,情是生生世世秋水相望而不得的男女觞情,伤而不悲,见塔见船。尚有三十六弯河景,曲折有致。弯弯不圆何尝不是人间常态,人们千百年来不也包容自得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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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士铨的父亲当年举家迁来鄱阳,本打算要蒋士铨落籍鄱阳就学,而本地乡绅或因其才气了得,怕占了自己子弟的科考名额,理所当然地坚决反对。后蒋仕铨不得已只身回故籍铅山就学科考。这一过节,不知蒋记着没有,反倒是鄱人牢记在心,以致后来为了那几首竹枝词大动肝火。或许蒋才气太大,或许鄱乡绅有愧疑鬼。稍稍一动便炒作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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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以为,当初蒋全家移居鄱阳那么多年,亦可算是他的第二故乡了。以其忠孝之德,一饭之恩尚要涌泉以报,何况寓居无偿邻里相好。蒋来鄱时,对鄱阳山水甚是迷恋,闲时四处游走,后又引友人来,对鄱阳人文山水如数家珍。又且看他一首《将归鄱阳》:
拜月归调娇女笑,弹琴待看鬓丝春。
忍饥必竟还家好,莫作天涯旅舍人。
这分明把鄱阳当作自己的家,也确确实实是他的家,老娘在那,家就在那。读读《鸣机夜课图记》,何须分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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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偶读《鸣机夜课图记》,看了“鄱阳”二字,因了寡闻不藏匿孤陋,斗胆地把蒋的诗词寻出来,胡议一番。方家见了定然发笑。而我天生痴傻,随着性情胡闹而已,唯著一个真字。对我来说,有真才乐,有乐才好前行。时光如梭亦如磨,我忽作傻想,若是自己能活到祖父八十八岁的高寿,那鄙人就还有四十几年的光阴(太奢侈了,想想都会笑出声)。又若能一直不断前行,那是不是就可以做出一点使自己开心的事来呢。呵呵,但愿一切如郎意。

秋已深,月明星稀。蒋先生不正是特爱着鄱阳的秋天吗?!此时,如寐如寤,多么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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