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星||守望麦田的老农

守望麦田的老农

终于和他相守在一起了。

不大的院落，穿过名利，穿过浮华的一切，直达生命的暖色本质。八分土地，亲近了两个相爱的人，同时也成全了现世的相守一生。

很年轻、很年轻的时候，只因为他的一句：我不能保证给你一辈子荣华富贵，但我一定会使你一辈子快快乐乐！就冲这句话，我便义无反顾地嫁给了他。

一句话，一辈子。

一起经历了很多，包括辉煌、鲜花、掌声、光鲜的过往以及共同面对坎坷及其严酷的死亡。快乐着对方的快乐，悲伤着彼此的悲伤，在最难的时刻，他对我说：老婆，要活，一块活。要死，一块死。

就这样，一起走过来了,一直走到了今天。

多少年了，总是为了各自的事业与理想奔波劳累，劳燕分飞，漂泊打拼，累到极限时，也曾经对他说，想要一栋独门独院的小别墅庭院，老了以后，老了以后，一头白发、架着老花境的我，好坐在葡萄架绿荫下的摇椅里，安安静静地看书写作。

不知道他驾车跑了多少路，也不知道他看过了多少处房子，终于，终于在我停下漂泊脚步的时刻，在我们都不算太老的时候，他倾其所有购置了这栋别墅，成全了我最后的梦想。

说是别墅，其实也不过就是一栋小二楼而已，我们看上的，是静静躺卧在这个独门独院里的一小片土地。

这块地，顶多只有八分地。

他执意要在这片土地上打理出几块田地自己种植。这片土地，从此悄悄改变并主宰着我们的生存方式，覆盖了我们的记忆，刷新了我们对生活、对世界的体验。

阳光下，我看到健壮的他在用铁锹“呼而嗨唷”地翻着地，用坎土曼“吭哧吭哧”地敲打着土坷垃，用耙子平整细土，再一块块打埂分割，之后，浇水、挖沟、下种、最后，美滋滋地看着一个个嫩芽冒出地面，脸上竟露出孩子般得意的神情。再往后，就是没完没了的垫苗、除草、修枝打叶……他在与这片土地的相互付出中找到了一种亲切的兑换。犹如一块充满激情和等待，幻想和野性，天真和活力的磁场，给了他丰富和享受，给了他永远的乐观和力量，给了他无穷的恩泽与滋养。那双手在与泥土的亲近中如渐次变老的老树皮，越来越干硬粗糙。慢慢地，他好像对这片土地着了迷，上了瘾。他说哪怕在每天在这块地里站一站，蹲一蹲，在田埂上坐一坐，弯腰拔上几把草，扶正几棵苗，心里也舒坦极了。

他在屋外的土地里极专注的耕耘。

我在屋内的电脑上极沉醉的写作。

两个人的前景全在这片土地的背景里蕴含，洒下的汗水成了土地与键盘的重要活动元素。

他通过自己的劳作，酝酿着思想和爱，找到了一种让灵魂安宁的外在力量。我通过自己的作品，同样也酝酿着思想和爱，找到了一种让灵魂宁静的内在力量。在我们生命的每个清晨或黄昏自觉自愿地耕耘过程中，也把私人的痕迹，埋进了这绿色的田野和美妙的文字之中。我们在不同的劳作环境中，都用认真的态度面对土地与文字的耕作，并由此萌生一种底气十足的自信和力量。

就是这样。

每过一个时辰，他会习惯地走进屋内寻觅我的身影。手里，总是握着刚摘下的一串沾着露水的葡萄、一个金黄色的小香瓜，或脆生生的黄瓜、红彤彤的西红柿，习惯地看着我一口口吃下去出自他手的绿色果蔬，边絮叨着蔬菜瓜果的长势和明年的种植计划。

每过一段时辰，我便会习惯性地走出房门寻觅他的身影。

他手扶锹把站在葱绿的菜畦中，脸庞、胳膊、双脚的肤色染上了阳光的古铜色，健康而真实，快乐的神情宛若树林间耀眼眩目的斜阳。他的周围，一垅垅新翻的泥土，一簇簇蔬菜嫩芽，一串串盛开的鲜花浸透着阳光的气息。突然觉得面前这位已经不十分年轻的男人，其实更像一名战士，只为给自己的妻子营造一个舒适的家，独自在阵地上战斗了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这个男人悄无声息地渐渐变老，他知道他所能给予我的已是慢慢减少，所以一旦需要，便可以舍掉一切，倾其所有，尽管这样换来的，于他，已是全部，于我，依旧是无尽索要的点点滴滴。这是男人的战争，在这场属于男人的博弈中，他无疑是一名头戴七彩花环的君主。

我走到他身旁，给他诵读了一篇散文中这样一段祖孙俩的精彩对话：“豆子，爷爷考考你，你说这世上谁最伟大？孙子不假思索地指指自己的胸前，平时那里总是缀着一枚领袖的像章。祖父摇摇头，小声说出'时令’二字。孙子一时没听明白，感到祖父的话有些不可思议。而祖父显然也没有让孙子彻底明白的意思，他说睡吧，到了我这把岁数你就会明白的。”

他点了点头，我想我读懂了这段话，我想他也听懂了这段话。

扭过脸，笑睇了丈夫一眼，我与他，对笑了一下，不再言语。20多年前，第一次跟随他从吐鲁番搭乘长途货运汽车回家的旧事映上心头——

那时候，还没有长途公交班车，铁路也只开通至吐鲁番火车站。下火车后，我们只能搭乘开往南疆方向的运输汽车回500公里外地处开都河畔的家。那一天，在高温41摄氏度的骄阳下，18岁的我，跟在22岁的他身后，踩着满地的沙砾，进出于一个接一个货物转运站，问询有无顺路便车可搭乘。当时，青涩胆小的我只是默默地跟在他身后，咬着牙走啊、走，直至双脚打起了血泡……家庭出身优越的我，那曾受过这般苦啊？几个小时后，被太阳灼烤的头晕目眩、恶心干呕、满头冒虚汗、浑身乏力的我实在坚持不住了，双手捂住脸，虚脱地蹲下身来，进而瘫坐在沙砾地上，殷红的鼻血，顺着手指缝汩汩涌出，与委屈的泪水汇流，一滴滴的渗进脚下的沙石地里。他蹲在我身旁，满脸愧疚的说：“我不能保证给你一辈子荣华富贵，但我一定会使你一辈子快快乐乐！”

21岁那年，就冲着他这句话，没弄明白爱情是什么的我，就懵懵懂懂地嫁给了他。结婚后，他对我说：“我会努力在40岁前，让你坐上咱自己的车！”40岁那年，念他对我及对我父母的好，我拿出长年专注于创作，积存的稿酬与作品获奖奖金，购置了一辆轿车，以生日礼物的方式送给他，成全了他的梦想。

之后，为了各自的事业与梦想劳燕分飞，奔波劳累，几乎累至半残，累到极限时对他说，梦想有一栋与我父母家那样的独门独院的小二楼别墅，老了以后，一头白发、架着老花境的我，好坐在葡萄架绿荫下的摇椅里，安安静静地看书写作。他听了，低头沉吟了一下，说：“车，你买了。住别墅的梦想，交给你老公，我，来完成！”

终于，拥有这样一处独门独院的小二楼——粉檐白墙，简约雅致,房后有一片杏树，扬起一簇簇粉红的花。房前是种满玫瑰花的小院,瓜果蔬菜的绿叶在柔光下起伏摇曳，发出哗哗哗的温柔声响。一幢房舍，几畦菜园，绿荫如盖的葡萄架下,置有一张摇椅,承载着我以及一颗宁静，安逸与自由的心，随着轻吟的诗篇韵律轻轻摇动。

我当然承认，这栋房舍，是他，为了成全了我的梦想，连续几年，舍不得多买一包好烟，甚至舍不得多喝一瓶饮料，点点滴滴理财，倾其所有购置的。蕴含其中的恩与情，都一一记在了我的生命深处了。

在家的穹苍下，我摇身一变，成了一个安静的妻。清晨，送“熊样”赖着不起床的丈夫上班；傍晚，等“鸟样”跳跃飞奔回家的丈夫下班；在丈夫上班的白天时段，身心自由的我，身着一袭宽松的棉布长裙，耳闻细脆婉转的鸟鸣，嗅着空气里绿草和花朵的气息，哼着愉悦的歌曲，做着我喜欢做的事，读着我喜欢的书，写我喜欢写的文字，追寻平凡生活中的真理，真真切切的体会时间一分一秒悄悄流逝的岁月静好。

细细想来，这一路走来，我与他，相互的恩和情太厚太深，面对彼此，都怀有一份感激并感恩的心。在我精神忧郁沦陷至不堪一击时，有他，强行拉起向下坠落的我，撼动我的双肩，托起我的下巴，命令我坚强，大声喝斥要我挺住，并揽我入怀，心疼万分地承诺一旦我没顶沉沦，他会用命救赎或者舍命相陪。

常听人说,一个男人的爱情有两种，一是用心，一是用情，而他于我，用的是命。让我说，我的婚姻，不论爱情，论恩情，确切的说，是一份可以共同承担天灾人祸，可以生死相随的义气。可，彼此恩和情越积越厚越深，那么，亏欠，也就更多。

亏了、欠了的，终归是要还的。

生命无常。还，就趁早吧。只要他要，只要我有！

知足与感恩，似一道美丽的凡间鹊桥，连接着他与我。小院里他营造出的那一抺耀眼的葱绿色，在我的视野里，一直闪烁着诱人的、浪漫的想象光辉。

与所有的向后的回忆不同，文学和土地一样，都是一种向前的回忆，它不必化费心思挽留时光，它应该有力量创造时光。而且土地就有这么个好处，它使你很有质感的觉得这世界上的一切东西，都是有根有脉，有因有果的，比如种植蔬菜，它就是有翻地、平整土地、挖沟、下种、垫苗、浇水、除草、整理藤蔓、修枝打叶……等等这些工序一步步完成之后，才到了最终该收获果实的时候。任何违背自然法则的“拔苗助长”，只能落个贻笑大方的结果。

昨日，已成为过去，现在的一切，也都将成为过去。该轰轰烈烈的，都热闹过了；该默默无闻的，也平平静静地去了，当年的悲悲喜喜，沧海桑田都渐渐远去，将消逝成为地平线上一个个看不见的盲点。几经动荡，我们的精神活动曾如孤鸿飘渺，一路走来，我们经历着，思考着，感悟着，我们有了自己的思维逻辑，有了对偶然与必然的辩证判断，所有的过往，我们是它的因，我们又是它的果。没有哪个年代，能比现在，更需要我们拥抱我们自己。

歇歇吧。我说。

我们并肩坐在别墅门前的台阶上。

我头依在他肩上。他轻叹了一声，美美地吸了一口空气中弥漫的花草气味。

静静地，我们守望着面前的这片田地。

看眼前，丰收后的土地是闲适、恬静的，宛如一个功成名遂之后的老者，并不会因自己年事渐高而有些许的不甘与躁动。一脸安详地看着满堂儿孙，一生的风雨坎坷，在眼前都化作轻烟。

望远处，田地里的庄稼，河堤上的杨树，沟里的鲜花，都是从从容容地长，从从容容地开着。草丛里觅食的小动物，也是从从容容地忙碌着。小鸟在空中啁啾，青蛙在田野里合唱，鸣蝉在哗哗作响的树叶丛里长吟，甚至太阳，当它晒到田野时，也是从从容容播洒着暖洋洋的阳光。人们在它们之间，一年一年地度着日月光阴。想春风归来遍地绿，它们不得不绿；想秋风吹过千叶黄，它们不得不黄。在这转绿回黄的变幻之中，永远不老的似乎只有土地，只有风。一拨又一拨的风，一年又一年绿了又黄的土地，吹了几千年几万年，吹黄了一茬茬的庄稼，也吹老了人间岁月。

空静的园里，只有风飒飒的掠过耳畔，向无限的远处行进着。

扑腾腾，一只紫色的小鸟从空中飞落到葡萄架上，它探头探脑好奇地打量了我们一番，放开脆亮的嗓音“唧唧瞅瞅”地啁瞅了几声，便忽地打开闪烁着绸缎般美艳光泽的翅膀，伴随着振翅的噼啪声，倏忽间从绿叶缝隙直窜向云宵里去了，那娇小玲珑的身姿宛若一朵紫色花蕾，在跳跃升腾的时候，完全就是纯美的绽放。

老公，快看，快看，那只紫色的小鸟多美，多稀罕啊？我忘情地使劲拍打着他的臂膀，指着小鸟飞去的方向，放开喉咙连声高呼着。

生活原本可以因为如此简单而快乐。生活，赋予了我们怎样的一种心之光啊？

我不知道明天会怎样，我也不想去了解无限远的未来会怎样，我只说目前，只享受造物主恩赐的现在。我当然知道我自己———我与生俱来对世界对社会的敏感不安感和天生忧郁不够坚强的脆弱天性，我那风车般飞速旋转一分种也不肯停下来的大脑和如影相随的人生感悟，我言语上表达的苍白和文笔下表述的细腻等等，倘若我种人不守住心灵，守住阵地，守住纯真的倾诉，不去当苦苦耕耘的痴傻写作者，去创造那样一片精神的绿色家园，我还能干什么呢，我？

生活教会了我们许多，从一排排伫立的茎干鲜绿的苞米杆上垂拂着的玉米穗，到草丛里那些不知名虫儿不停地鸣叫。从挂在阳光下串串沉甸甸的葡萄，到深埋在湿润泥土里鼓涨饱满的土豆，那鲜活的生活有声有色，有滋有味地存在着。静心倾听风与土地幽密而细碎的微语，呼吸着清冽的空气，吞吐着沁人心脾的果香气味，我们从这大静大美之中，隐隐感悟到天道的伟大。

他心满意足。

我心平气和。

我们沉浸在念知感的满足平静中。

迎着自由的风，我们坐在别墅门前的台阶上，长时间相依静坐，凝望着面前的这片田地，像一对守望麦田的老农。 

文：寒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