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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汉书(下)
前汉书
【景十三王传第二十三】
孝景皇帝十四男。王皇后生孝武皇帝。栗姬生临江闵王荣、河间献王德、临江哀王阏。程姬生鲁共王馀、江都易王非、胶西于王端。贾夫人生赵敬肃王彭祖、中山靖王胜。唐姬生长沙定王发。王夫人生广川惠王越、胶东康王寄、清河哀王乘、常山宪王舜。
河间献王德以孝景前二年立,修学好古,实事求是。从民得善书,必为好写与之,留其真,加金帛赐以招之。繇是四方道术之人不远千里,或有先祖旧书,多奉以奏献王者,故得书多,与汉朝等。是时,淮南王安亦好书,所招致率多浮辩。献王所得书皆古文先秦旧书,《周官》、《尚书》、《礼》、《礼记》、《孟子》、《老子》之属,皆经传说记,七十子之徒所论。其学举六艺,立《毛氏诗》、《左氏春秋》博士。修礼乐,被服儒术,造次必于儒者。山东诸儒多从而游。
武帝时,献王来朝,献雅乐,对三雍宫及诏策所问三十余事。其对推道术而言,得事之中,文约指明。
立二十六年薨。中尉常丽以闻,曰:「王身端行治,温仁恭俭,笃敬爱下,明知深察,惠于鳏寡。」大行令奏:「谥法曰『聪明睿智曰献』,宜谥曰献王。」子共王不害嗣,四年薨。子刚王堪嗣,十二年薨。子顷王授嗣,十七年薨。子孝王庆嗣,四十三年薨。子元嗣。
元取故广陵厉王、厉王太子及中山怀王故姬廉等以为姬。甘露中,冀州刺史敞奏元,事下廷尉,逮召廉等。元迫胁凡七人,令自杀。有司奏请诛元,有诏「削二县,万一千户」。后元怒少史留贵,留贵逾垣出,欲告元,元使人杀留贵母。有司奏元残贼不改,不可君国子民。废勿王,处汉中房陵。居数年,坐与妻若其乘硃轮车,怒若,又笞击,令自髡。汉中太守请治,病死。立十七年,国除。
绝五岁,成帝建始元年,复立元弟上郡库令良,是为河间惠王。良修献王之行,母太后薨,服丧如礼。哀帝下诏褒扬曰:「河间王良,丧太后三年,为宗室仪表,其益封万户。」二十七年薨。子尚嗣,王莽时绝。
临江哀王阏以孝景前二年立,三年薨。无子,国除为郡。
临江闵王荣以孝景前四年为皇太子,四岁废为临江王。三岁,坐侵庙□地为为宫,上征荣。荣行,祖于江陵北门,既上车,轴折车废。江陵父老流涕窃言曰:「吾王不反矣!」荣至,诣中尉府对簿。中尉郅都簿责讯王,王恐,自杀。葬蓝田,燕数万衔土置冢上。百姓怜之。
荣最长,亡子,国除。地入于汉,为南郡。
鲁恭王馀以孝景前二年立为淮阳王。吴、楚反破后,以孝景前三年徙王鲁。好治宫室、苑囿、狗马,季年好音,不喜辞。为人口吃难言。
二十八年薨。子安王光嗣,初好音乐舆马,晚节遴,唯恐不足于财。四十年薨。子孝王庆忌嗣,三十七年薨。子顷王劲嗣,二十八薨。子文王睃嗣,十八年薨,亡子,国除。哀帝建平三年,复立顷王子睃弟□乡侯闵为王。王莽时绝。
恭王初好治宫室,坏孔子旧宅以广其宫,闻钟磬琴瑟之声,遂不敢复坏,于其壁中得古文经传。
江都易王非以孝景前二年立为汝南王。吴、楚反时,非年十五,有材气,上书自请击吴。景帝赐非将军印,击吴。吴已破,徙王江都,治故吴国,以军功赐天子旗。元光中,匈奴大入汉边,非上书愿击匈奴,上不许。非好气力,治宫馆,招四方豪杰,骄奢甚。二十七年薨,子建嗣。
建为太子时,邯郸人梁分持女欲献之易王,建闻其美,私呼之,因留不出。分宣言曰:「子乃与其公争妻!」建使人杀分。分家上书,下廷尉考,会赦,不治。易王薨未葬,建居服舍,召易王所爱美人淖姬等凡十人与奸。建女弟徵臣为盖侯子妇,以易王丧来归,建复与奸。建异母弟定国为淮阳侯,易王最小子也,其母幸立之,具知建事,行钱使男子荼恬上书告建淫乱,不当为后。事下廷尉,廷尉治恬受人钱财为上书,论弃市。建罪不治。后数使使至长安迎徵臣,鲁恭王太后闻之,遗徵臣书曰:「国中口语籍籍,慎无复至江都。」后建使谒者吉请问共太后,太后泣谓吉:「归以吾言谓而王,王前事漫漫,今当自谨,独不闻燕、齐事乎?言吾为而王泣也!吉归,致共太后语,建大怒,击吉,斥之。」
建游章台宫,令四女子乘小船,建以足蹈覆其船,四人皆溺,二人死。后游雷波,天大风,建使郎二人乘小船入波中。船覆,两郎溺,攀船,乍见乍没。建临观大笑,令皆死。
宫人姬八子有过者,辄令裸立击鼓,或置树上,久者三十日乃得衣;或髡钳以铅杵舂,不中程,辄掠;或纵狼令啮杀之,建观而大笑;或闭不食,令饿死。凡杀不辜三十五人。建欲令人与禽兽交而生子,强令宫人裸而四据,与羝羊及狗交。专为淫虐,自知罪多,国中多欲告言者,建恐诛,心内不安,与其后成光共使越婢下神,祝诅上。与郎中令等语怨望:「汉廷使者即复来覆我,我决不独死!」
建亦颇闻淮南、衡山阴谋,恐一日发,为所并,遂作兵器。号王后父胡应为将军。中大夫疾有材力,善骑射,号曰灵武君。作治黄屋盖,刻皇帝玺,铸将军、都尉金银印,作汉使节二十、绶千余,具置军官品员及拜爵封侯之赏,具天下之舆地及军陈图。遗人通越繇王闽侯,遗以锦帛奇珍,繇王闽侯亦遗建荃、葛、珠玑、犀甲、翠羽、□熊奇兽,数通使往来,约有急相助。及淮南事发,治党与,颇连及建,建使人多推金钱绝其狱。
后复谓近臣曰:「我为王,诏狱岁至,生又无欢怡日,壮士不坐死,欲为人所不能为耳。」建时佩其父所赐将军印,载天子旗出。积数岁,事发觉,汉遣丞相长史与江都相杂案,索得兵器、玺、绶、节反具,有司请捕诛建。制曰:「与列侯吏二千石博士议。」议皆曰:「建失臣子道,积久,辄蒙不忍,遂谋反逆。所行无道,虽桀、纣恶不至于此。天诛所不赦,当以谋反法诛。」有诏宗正、廷尉即问建。建自杀,后成光等皆弃市。六年国除,地入于汉,为广陵郡。
绝百二十一年,平帝时新都侯王莽秉政,兴灭继绝,立建弟盱眙侯子宫为广陵王,奉易王后。莽篡,国绝。
胶西于王端,孝景前三年立。为人贼□,又阴痿,一近妇人,病数月。有所爱幸少年,以为郎。郎与后宫乱,端禽灭之,及杀其子母。数犯法,汉公卿数请诛端,天子弗忍,而端所为滋甚。有司比再请,削其国,去太半。端心愠,遂为无訾省。府库坏漏,尽腐财物,以巨万计,终不得收徙。令吏毋得收租赋。端皆去卫,封其宫门,从一门出入。数变名姓,为布衣,之它国。
相二千石至者,奉汉法以治,端辄求其罪告之,亡罪者诈药杀之。所以设诈究变,强足以距谏,知足以饰非。相二千石从王治,则汉绳以法。故胶西小国,而所杀伤二千石甚众。
立四十七年薨,无子,国除。地入于汉,为胶西郡。
赵敬肃王彭祖以孝景前二年立为广川王。赵王遂反破后,徙王赵。彭祖为人巧佞,卑谄足共,而心刻深,好法律,持诡辩以中人。多内宠姬及子孙。相二千石欲奉汉法以治,则害于王家。是以每相二千石至,彭祖衣帛布单衣,自行迎除舍,多设疑事以诈动之,得二千石失言,中忌讳,辄书之。二千石欲治者,则以此迫劫;不听,乃上书告之,及污以奸利事。彭祖立六十余年,相二千石无能满二岁,辄以罪去,大者死,小者刑。以故二千石莫敢治,而赵王擅权。使使即县为贾人榷会,入多于国租税。以是赵王家多金钱,然所赐姬诸子,亦尽之矣。
彭祖不好治宫室禨祥,好为吏。上书愿督国中盗贼。常夜从走卒行徼邯郸中。诸使过客,以彭祖险陂,莫敢留邯郸。
久之,太子丹与其女弟及同产姊奸。江充告丹淫乱,又使人椎埋攻剽,为奸甚众。武帝遣使者发吏卒捕丹,下魏郡诏狱,治罪至死。彭祖上书冤讼丹,愿从国中勇敢击匈奴,赎丹罪,上不许。久之,竟赦出。后彭祖入朝,因帝姊平阳、隆虑公主求复立丹为太子,上不许。
彭祖取江都易王宠姬,王建所奸淖姬者,甚爱之,生一男,号淖子。彭祖以征和元年薨,谥敬肃王。彭祖薨时,淖姬兄为汉宦者,上召问:「淖子何如?」对曰:「为人多欲。」上曰:「多欲不宜君国子民。」问武始侯昌,曰:「无咎无誉。」上曰:「如是可矣。」遣使者立昌,是为顷王,十九年薨。子怀王尊嗣,五年薨。无子,绝二岁。宣帝立尊弟高,是为哀王,数月薨。子共王充嗣,五十六年薨。子隐嗣,王莽时绝。
初,武帝复以亲亲故,立敬肃王小子偃为平干王,是为顷王,十一年薨。子缪王元嗣,二十五年薨。大鸿胪禹奏:「元前以刃贼杀奴婢,子男杀谒者,为刺史所举奏,罪名明白。病先令,令能为乐奴婢从死,迫胁自杀者凡十六人,暴虐不道。故《春秋》之义,诛君之子不宜立。元虽未伏诛,不宜立嗣。」奏可,国除。
中山靖王胜以孝景前三年立。武帝初即位,大臣惩吴、楚七国行事,议者多冤晁错之策,皆以诸侯连城数十,泰强,欲稍侵削,数奏暴其过惩。诸侯王自以骨肉至亲,先帝所以广封连城,犬牙相错者,为盘石宗也。今或无罪,为臣下所侵辱,有司吹毛求疵,笞服其臣,使证其君,多自以侵冤。
建元三年,代王登、长沙王发、中山王胜、济川王明来朝,天子置酒,胜闻乐声而泣。问其故,胜对曰:
臣闻悲者不可为累欷,思者不可为叹息。故高渐离击筑易水之上,荆轲为之低而不食;雍门子壹微吟,孟尝君为之於邑。今臣心结日久,每闻幼眇之声,不知涕泣之横集也。
夫众□漂山,聚蚊成雷,朋党执虎,十夫桡椎。是以文王拘于牖里,孔子厄于陈、蔡。此乃烝庶之风成,增积之生害也。臣身远与寡,莫为之先,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丛轻折轴,羽翮飞肉,纷惊逢罗,潸然出涕。
臣闻白日晒光,幽隐皆照;明月曜夜,蚊虻宵见。然云蒸列布,沓冥昼昏;尘埃布覆,昧不见泰山。何则?物有蔽之也。今臣雍阏不得闻,谗言之徒蜂生,道辽路远,曾莫为臣闻,臣窃自悲也。
臣闻社鼷不灌,屋鼠不熏。何则?所托者然也。臣虽薄也,得蒙肺附;位虽卑也,得为东籓,属又称兄。今群臣非有葭莩之亲,鸿毛之重,群居党议,朋友相为,使夫宗室摈却,骨肉冰释。斯伯奇所以流离,比干所以横分也。《诗》云「我心忧伤,□焉如捣;假寐永叹,唯忧用老;心之忧矣,疢如疾首」,臣之谓也。
具以吏所侵闻。于是上乃厚诸侯之礼,省有司所奏诸侯事,加亲亲之恩焉。其后更用主父偃谋,令诸侯以私恩自裂地分其子弟,而汉为定制封号,辄别属汉郡。汉有厚恩,而诸侯地稍自分析弱小云。
胜为人乐酒好内,有子百二十余人。常与赵王彭祖相非曰:「兄为王,专代吏治事。王者当日听音乐,御声色。」赵王亦曰:「中山王但奢淫,不佐天子拊循百姓,何以称为籓臣!」
四十二年薨。子哀王昌嗣,一年薨。子康王昆侈嗣,二十一年薨。子顷王辅嗣,四年薨。子宪王福嗣,十七年薨。子怀王循嗣,十五年薨,无子,绝四十五岁。成帝鸿嘉二年,复立宪王弟孙利乡侯子云客,是为广德夷王。二年薨,无子,绝十四岁。哀帝复立云客弟广汉为广平王。薨,无后。平帝元始二年,复立广川惠王曾孙伦为广德王,奉靖王后。王莽时绝。
长沙定王发,母唐姬,故程姬侍者。景帝召程姬,程姬有所避,不愿进,而饰侍者唐兒使夜进。上醉,不知,以为程姬而幸之,遂有身。已乃觉非程姬也。及生子,因名曰发。以孝景前二年立。以其母微无宠,故王卑湿贫国。二十八年薨。子戴王庸嗣,二十七年薨。子顷王鲋鮈嗣,十七年薨。子剌王建德嗣,宣帝时坐猎纵火燔民九十六家,杀二人,又以县官事怨内史,教人诬告以弃市罪,削八县,罢中尉官。三十四年薨。子炀王旦嗣,二年薨。无子,绝岁余。元帝初元三年复立旦弟宗,是为孝王,五年薨。子鲁入嗣,王莽时绝。
广川惠王越以孝景中二年立,十三年薨。子缪王齐嗣,四十四年薨。初,齐有幸臣乘距,已而有罪,欲诛距。距亡,齐因禽其宗族。距怨王,乃上书告齐与同产奸。是后,齐数告言汉公卿及幸臣所忠等,又告中尉蔡彭祖捕子明,骂曰:「吾尽汝种矣!」有司案验,不如王言,劾齐诬罔,大不敬,请系治。齐恐,上书愿与广川勇士奋击匈奴,上许之,未发,病薨。有司请除国,奏可。
后数月,下诏曰:「广川惠王于朕为兄,朕不忍绝其宗庙,其以惠王孙去为广川王。」去即缪王齐太子也,师受《易》、《论语》、《孝经》皆通,好文辞、方技、博弈、倡优。其殿门有成庆画,短衣大绔长剑,去好之,作七尺五寸剑,被服皆效焉。有幸姬王昭平、王地馀,许以为后。去尝疾,姬阳成昭信侍视甚谨,更爱之。去与地馀戏,得袖中刀,笞问状,服欲与昭平共杀昭信。笞问昭平,不服,以铁针针之,强服。乃会诸姬,去以剑自击地馀,令昭信击昭平,皆死。昭信曰:「两姬婢且泄口。」复绞杀从婢三人。后昭信病,梦见昭平等以状告去。去曰:「虏乃复见畏我!独可翻烧耳。」掘出尸,皆烧为灰。
后去立昭信为后;幸姬陶望卿为脩靡夫人,主缯帛;崔脩成为明贞夫人,主永巷。昭信复谮望卿曰:「与我无礼,衣服常鲜于我,尽取善缯丐诸宫人。」去曰:「若数恶望卿,不能减我爱;设闻其淫,我亨之矣。」后昭信谓去曰:「前画工画望卿舍,望卿袒裼傅粉其傍。又数出入南户窥郎吏,疑有奸。」去曰:「善司之。」以故益不爱望卿。后与昭信等饮,诸姬皆侍,去为望卿作歌曰:「背尊章,嫖以忽,谋屈奇,起自绝。行周流,自生患,谅非望,今谁怨!」使美人相和歌之。去曰:「是中当有自知者。」昭信知去已怒,即诬言望卿历指郎吏卧处,具知其主名,又言郎中令锦被,疑有奸。去即与昭信从诸姬至望卿所,裸其身,更击之。令诸姬各持烧铁共灼望卿。望卿走,自投井死。昭信出之,椓□其阴中,割其鼻脣,断其舌。谓去曰:「前杀昭平,反来畏我,今欲靡烂望卿,使不能神。」与去共支解,置大镬中,取桃灰毒药并煮之,召诸姬皆临观,连日夜靡尽。复共杀其女弟都。
后去数召姬荣爱与饮,昭信复谮之,曰:「荣姬视瞻,意态不善,疑有私。」时爱为去刺方领绣,去取烧之。爱恐,自投井。出之未死,笞问爱,自诬与医奸。去缚系柱,烧刀灼溃两目,生割两股,销铅灌其口中。爱死,支解以棘埋之。诸幸于去者,昭信辄谮杀之,凡十四人,皆埋太后所居长寿宫中。宫人畏之,莫敢复迕。
昭信欲擅爱,曰:「王使明贞夫人主诸姬,淫乱难禁。请闭诸姬舍门,无令出敖。」使其大婢为仆射,主永巷,尽封闭诸舍,上□于后,非大置酒召,不得见。去怜之,为作歌曰:「愁莫愁,居无卿。心重结,意不舒。内茀郁,忧哀积。上不见天,生何益!日崔□,时不再。愿弃躯,死无悔。」令昭信声鼓为节,以教诸姬歌之,歌罢辄归永巷,封门。独昭信兄子初为乘华夫人,得朝夕见。昭信与去从十余奴博饮游敖。
初,去年十四五,事师受《易》,师数谏正去,去益大,逐之。内史请以为掾,师数令内史禁切王家。去使奴杀师父子,不发觉。后去数置酒,令倡俳裸戏坐中以为乐。相□劾系倡,阑入殿门,奏状。事下考案,倡辞,本为王教脩靡夫人望卿弟都歌舞。使者召望卿、都,去对「皆淫乱自杀」。会赦不治。望卿前亨煮,即取他死人与都死并付其母。母曰:「都是,望卿非也。」数号哭求死,昭信令奴杀之。奴得,辞服。本始三年,相内史奏状,具言赦前所犯。天子遣大鸿胪、丞相长史、御史丞、廷尉正杂治巨鹿诏狱,奏请逮捕去后昭信。制曰:「王后昭信、诸姬奴婢证者皆下狱。」辞服。有司复请诛王。制曰:「与列侯、中二千石、二千石、博士议。」议者皆以为去悖虐,听后昭信谗言,燔烧亨煮,生割剥人,距师之谏,杀其父子。凡杀无辜十六人,至一家母子三人,逆节绝理。其十五人在赦前,大恶仍重,当伏显戮以示众。制曰:「朕不忍致王于法,议其罚。」有司请废勿王,与妻子徙上庸。奏可。与汤沐邑百户。去道自杀,昭信弃市。
立二十二年,国除。后四岁,宣帝地节四年,复立去兄文,是为戴王。文素正直,数谏王去,故上立焉,二年薨。子海阳嗣,十五年,坐画屋为男女裸交接,置酒请诸父姊妹饮,令仰视画;又海阳女弟为人妻,而使与幸臣奸;又与从弟调等谋杀一家三人,已杀。甘露四年坐废,徙房陵,国除。后十五年,平帝元始二年,复立戴王弟襄□侯子愈为广德王,奉惠王后,二年薨。子赤嗣,王莽时绝。
胶东康王寄以孝景中二年立,二十八年薨。淮南王谋反时,寄微闻其事,私作兵车镞矢,战守备,备淮南之起。及吏治淮南事,辞出之。寄于上最亲,意自伤,发病而死,不敢置后。于是上闻寄有长子贤,母无宠,少子庆,母爱幸,寄常欲立之,为非次,因有过,遂无所言。上怜之,立贤为胶东王,奉康王祀,而封庆为六安王,王故衡山地。胶东王贤立十五年薨,谥为哀王。子戴王通平嗣,二十四年薨。子顷王音嗣,五十四年薨。子共王授嗣,十四年薨。子殷嗣,王莽时绝。
六安共王庆立三十八年薨。子夷王禄嗣,十年薨。子缪王定嗣,二十二年薨。子顷王光嗣,二十七年薨。子育嗣,王莽时绝。
清河哀王乘以孝景中三年立,十二年薨。无子,国除。
常山宪王舜以孝景中五年立。舜,帝少子,骄淫,数犯禁,上常宽之。三十一年薨,子勃嗣为王。
初,宪王有不爱姬生长男棁,棁以母无宠故,亦不得幸于王。王后脩生太子勃。王内多,所幸姬生子平、子商,王后稀得幸。及宪王疾甚,诸幸姬侍病,王后以妒□不常在,辄归舍。医进药,太子勃不自尝药,又不宿留侍疾。及王薨,王后、太子乃至。宪王雅不以棁为子数,不分与财物。郎或说太子、王后,令分棁财,皆不听。太子代立,又不收恤棁。棁怨王后及太子。汉使者视宪王丧,棁自言宪王病时,王后、太子不侍,及薨,六日出舍,太子勃私奸、饮酒、博戏、击筑,与女子载驰,环城过市,入狱视囚。天子遣大行骞验问,逮诸证者,王又匿之。吏求捕,勃使人致击笞掠,擅出汉所疑囚。有司请诛勃及宪王后脩。上曰:「脩素无行,使棁陷之罪。勃无良师傅,不忍致诛。」有司请废勿王,徙王勃以家属处房陵,上许之。
勃王数月,废,国除。月余,天子为最亲,诏有司曰:「常山宪王早夭,后、妾不和,適、孽诬争,陷于不谊以灭国,朕甚闵焉。其封宪王子平三万户,为真定王;子商三万户,为泗水王。」顷王平立二十五年薨。子烈王偃嗣,十八年薨。子孝王申嗣,三十三年薨。子安王雍嗣,二十六年薨。子共王普嗣,十五年薨。子阳嗣,王莽时绝。
泗水思王商立十二年薨。子哀王安世嗣,一年薨,无子。于是武帝怜泗水王绝,复立安世弟贺,是为戴王。立二十二年薨,有遗腹子爰,相内史不以闻。太后上书,昭帝闵之,抵相内史罪,立爰,是为勤王。立三十九年薨。子戾王骏嗣,三十一年薨。子靖嗣,王莽时绝。
赞曰:昔鲁哀公有言:「寡人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未尝知忧,未尝知惧。」信哉斯言也!虽欲不危亡,不可得已。是故古人以宴安为鸩毒,亡德而富贵,谓之不幸。汉兴,至于孝平,诸侯王以百数,率多骄淫失道。何则?沉溺放恣之中,居势使然也。自凡人犹系于习俗,而况哀公之伦乎!夫唯大雅,卓尔不群,河间献王近之矣。
前汉书
【李广苏建传第二十四】
李广,陇西成纪人也。其先曰李信,秦时为将,逐得燕太子丹者也。广世世受射。孝文十四年,匈奴大入萧关,而广以良家子从军击胡,用善射,杀首虏多,为郎,骑常侍。数从射猎,格杀猛兽,文帝曰:「惜广不逢时,令当高祖世,万户侯岂足道哉!」
景帝即位,为骑郎将。吴、楚反时,为骁骑都尉,从太尉亚夫战昌邑下,显名。以梁王授广将军印,故还,赏不行。为上谷太守,数与匈奴战。典属国公孙昆邪为上泣曰:「李广材气,天下亡双,自负其能,数与虏确,恐亡之。」上乃徙广为上郡太守。
匈奴侵上郡,上使中贵人从广勒习兵击匈奴。中贵人者数十骑从,见匈奴三人,与战。射伤中贵人,杀其骑且尽。中贵人走广,广曰:「是必射雕者也。」广乃从百骑往驰三人。三人亡马步行,行数十里。广令其骑张左右翼,而广身自射彼三人者,杀其二人,生得一人,果匈奴射雕者也。已缚之上山,望匈奴数千骑,见广,以为诱骑,惊,上山陈。广之百骑皆大恐,欲驰还走。广曰:「我去大军数十里,今如此走,匈奴追射,我立尽。今我留,匈奴必以我为大军之诱,不我击。」广令曰:「前!」未到匈奴陈二里所,止,令曰:「皆下马解鞍!」骑曰:「虏多如是,解鞍,即急,奈何?」广曰:「彼虏以我为走,今解鞍以示不去,用坚其意。」有白马将出护兵。广上马,与十余骑奔射杀白马将,而复还至其百骑中,解鞍,纵马卧。时会暮,胡兵终怪之,弗敢击。夜半,胡兵以为汉有伏军于傍欲夜取之,即引去。平旦,广乃归其大军。后徙为陇西、北地、雁门中云中太守。
武帝即位,左右言广名将也,由是入为未央卫尉,而程不识时亦为长乐卫尉。程不识故与广俱以边太守将屯。及出击胡,而广行无部曲行陈,就善水草顿舍,人人自便,不击刁斗自卫,莫府省文书,然亦远斥候,未尝遇害。程不识正部曲行伍营陈,击刁斗,吏治军簿至明,军不得自便。不识曰:「李将军极简易,然虏卒犯之,无以禁;而其士亦佚乐,为之死。我军虽烦忧,虏亦不得犯我。」是时,汉边郡李广、程不识为名将,然匈奴畏广,士卒多乐从,而苦程不识。不识孝景时以数直谏为太中大夫,为人廉,谨于文法。
后汉诱单于以马邑城,使大军伏马邑傍,而广为骁骑将军,属护军将军。单于觉之,去,汉军皆无功。后四岁,广以卫尉为将军,出雁门击匈奴。匈奴兵多,破广军,生得广。单于素闻广贤,令曰:「得李广必生致之。」胡骑得广,广时伤,置两马间。络而盛卧。行十余里,广阳死,睨其傍有一兒骑善马,暂腾而上胡兒马,因抱兒鞭马南驰数十里,得其余军。匈奴骑数百追之,广行取兒弓射杀追骑,以故得脱。于是至汉,汉下广吏。吏当广亡失多,为虏所生得,当斩,赎为庶人。
数岁,与故颍阴侯屏居蓝田南山中射猎。尝夜从一骑出,从人田间饮。还至亭,霸陵尉醉,呵止广,广骑曰:「故李将军。」尉曰:「今将军尚不得夜行,何故也!」宿广亭下。居无何,匈奴入辽西,杀太守,败韩将军。韩将军后徙居右北平,死。于是上乃召拜广为右北平太守。广请霸陵尉与俱,至军而斩之,上书自陈谢罪。上报曰:「将军者,国之爪牙也。《司马法》曰:『登车不式,遭丧不服,振旅抚师,以征不服,率三军之心,同战士之力,故怒形则千里竦,威振则万物状;是以名声暴于夷貉,威棱□乎邻国。』夫报忿除害,捐残去杀,朕之所图于将军也;若乃免冠徒跣,稽颡请罪,岂朕之指哉!将军其率师东辕,弥节白檀,以临右北平盛秋。」广在郡,匈奴号曰「汉飞将军」,避之,数岁不入界。
广出猎,见草中石,以为虎而射之,中石没矢,视之,石也,他日射之,终不能入矣。广所居郡闻有虎,常自射之。及居右北平射虎,虎腾伤广,广亦射杀之。
石建卒,上召广代为郎中令。元朔六年,广复为将军,从大将军出定襄。诸将多中首虏率为侯者,而广军无功。后三岁,广以郎中令将四千骑出右北平,博望侯张骞将万骑与广俱,异道。行数百里,匈奴左贤王将四万骑围广,广军士皆恐,广乃使其子敢往驰之。敢从数十骑直贯胡骑,出其左右而还,报广曰:「胡虏易与耳。」军士乃安。为圜陈外乡,胡急击,矢下如雨。汉兵死者过半,汉矢且尽。广乃令持满毋发,而广身自以大黄射其裨将,杀数人,胡虏益解。会暮,吏士无人色,而广意气自如,益治军。军中服其勇也。明日,复力战,而博望侯军亦军,匈奴乃解去。汉军邑,弗能追。是时,广军几没,罢归。汉法,博望侯后期,当死,赎为庶人。广军自当,亡赏。
初,广与从弟李蔡俱为郎,事文帝。景帝时,蔡积功至二千石。武帝元朔中,为轻车将军,从大将军击右贤王,有功中率,封为乐安侯。元狩二年,代公孙弘为丞相。蔡为人在下中,名声出广下远甚,然广不得爵邑,官不过九卿。广之军吏及士卒或取封侯。广与望气王朔语云:「自汉击匈奴,广未尝不在其中,而诸妄校尉已下,材能不及中,以军功取侯者数十人。广不为后人,然终无尺寸功以得封邑者,何也?岂吾相不当侯邪?」朔曰:「将军自念,岂尝有恨者乎?」广曰:「吾为陇西守,羌尝反,吾诱降者八百余人,诈而同日杀之,至今恨独此耳。」朔曰:「祸莫大于杀已降,此乃将军所以不得侯者也。」
广历七郡太守,前后四十余年,得赏赐,辄分其戏下,饮食与士卒共之。家无余财,终不言生产事。为人长,爰臂,其善射亦天性,虽子孙他人学者莫能及。广呐口少言,与人居,则画地为军陈,射阔狭以饮。专以射为戏。将兵,乏绝处见水,士卒不尽饮,不近水;不尽餐,不尝食;宽缓不苛,士以此爱乐为用。其射,见敌,非在数十步之内,度不中不发,发即应弦而倒。用此,其将数困辱,及射猛兽,亦数为所伤云。
元狩四年,大将军票骑将军大击匈奴,广数自请行。上以为老,不许;良久乃许之,以为前将军。
大将军青出塞,捕虏知单于所居,乃自以精兵走之,而令广并于右将军军,出东道。东道少回远,大军行,水草少,其势不屯行。广辞曰:「臣部为前将军,今大将军乃徙臣出东道,且臣结发而与匈奴战,乃令一得当单于,臣愿居前,先死单于。」大将军阴受上指,以为李广数奇,毋令当单于,恐不得所欲。是时,公孙敖新失侯,为中将军,大将军亦欲使敖与俱当单于,故徙广。广知之,固辞。大将军弗听,令长史封书与广之莫府,曰:「急诣部,如书。」广不谢大将军而起行,意象愠怒而就部,引兵与右将军食其合军出东道。惑失道,后大将军。大将军与单于接战,单于遁走,弗能得而还。南绝幕,乃遇两将军。广已见大将军,还入军。大将军使长史持□醪遗广,因问广、食其失道状,曰:「青欲上书报天子失军曲折。」广未对。大将军长史急责广之莫府上簿。广曰:「诸校尉亡罪,乃我自失道。吾今自上簿。」
至莫府,谓其麾下曰:「广结发与匈奴大小七十余战,今幸从大将军出接单于兵,而大将军徙广部行回远,又迷失道,岂非天哉!且广年六十余,终不能复对刀笔之吏矣!」遂引刀自刭。百姓闻之,知与不知,老壮皆为垂泣。而右将军独下吏,当死,赎为遮人。
广三子,曰当户、椒、敢,皆为郎。上与韩嫣戏,嫣少不逊,当户击嫣,嫣走,于是上以为能。当户蚤死,乃拜椒为代郡太守,皆先广死。广死军中时,敢从票骑将军。广死明年,李蔡以丞相坐诏赐冢地阳陵当得二十亩,蔡盗取三顷,颇卖得四十余万,又盗取神道外□地一亩葬其中,当下狱,自杀。敢以校尉从票骑将军击胡左贤王,力战,夺左贤王旗鼓,斩首多,赐爵关内侯,食邑二百户,代广为郎中令。顷之,怨大将军青之恨其父,乃击伤大将军,大将军匿讳之。居无何,敢从上雍,至甘泉宫猎,票骑将军去病怨敢伤青,射杀敢。去病时方贵幸,上为讳,云「鹿触杀之」。居岁余,去病死。
敢有女为太子中人,爱幸。敢男禹有宠于太子,然好利,亦有勇。尝与侍中贵人饮,侵陵之,莫敢应。后诉之上,上召禹,使刺虎,县下圈中,未至地,有诏引出之。禹从落中以剑斫绝累,欲刺虎。上壮之,遂救止焉。而当户有遗腹子陵,将兵击胡,兵败,降匈奴。后人告禹谋欲亡从陵,下吏死。
陵字少卿,少为侍中建章监。善骑射,爱人,谦让下士,甚得名誉。武帝以为有广之风,使将八百骑,深入匈奴二千余里,过居延视地形,不见虏,还。拜为骑都尉,将勇敢五千人,教射酒泉、张掖以备胡。数年,汉遣贰师将军伐大宛,使陵将五校兵随后。行至塞,会贰师还。上赐陵书,陵留吏士,与轻骑五百出敦煌,至盐水,迎贰师还,复留屯张掖。
天汉二年,贰师将三万骑出酒泉,击右贤王于天山。召陵,欲使为贰师将辎重。陵召见武台,叩头自请曰:「臣所将屯边者,皆荆楚勇士奇材剑客也,力扼虎,射命中,愿得自当一队,到兰干山南以分单于兵,毋令专乡贰师军。」上曰:「将恶相属邪!吾发军多,毋骑予女。」陵对:「无所事骑,臣愿以少击众,步兵五千人涉单于庭。」上壮而许之,因诏强弩都尉路博德将兵半道迎陵军。博德故伏波将军,亦羞为陵后距,奏言:「方秋匈奴马肥,未可与战,臣愿留陵至春,俱将酒泉、张掖骑各五千人并击东西浚稽,可必禽也。」书奏,上怒,疑陵悔不欲出而教博德上书,乃诏博德:「吾欲予李陵骑,云『欲以少击众』。今虏入西河,其引兵走西河,遮钩营之道。」诏陵:「以九月发,出庶虏鄣,至东浚稽山南龙勒水上,徘徊观虏,即亡所见,从浞野侯赵破奴故道抵受降城休士,因骑置以闻。所与博德言者云何?具以书对。」陵于是将其步卒五千人出居延,北行三十日,至浚稽山止营,举图所过山川地形,使麾下骑陈步乐还以闻。步乐召见,道陵将率得士死力,上甚说,拜步乐为郎。
陵至浚稽山,与单于相直,骑可三万围陵军。军居两山间,以大车为营。陵引士出营外为陈,前行持戟盾,后行持弓弩,令曰:「闻鼓声而纵,闻金声而止。」虏见汉军少,直前就营。陵搏战攻之,千弩俱发,应弦而倒。虏还走上山,汉军追击,杀数千人。单于大惊,召左右地兵八万余骑攻陵。陵且战且引,南行数日,抵山谷中。连战,士卒中矢伤,三创者载辇,两创者将车,一创者持兵战。陵曰:「吾士气少衰而鼓不起者,何也?军中岂有女子乎?」始军出时,关东群盗妻子徙边者随军为卒妻妇,大匿车中。陵搜得,皆剑斩之。明日复战,斩首三千余级。引兵东南,循故龙城道行四五日,抵大泽葭苇中,虏从上风纵火,陵亦令军中纵火以自救。南行至山下,单于在南山上,使其子将骑击陵。陵军步斗树木间,复杀数千人,因发连弩射单于,单于下走。是日捕得虏,言:「单于曰:『此汉精兵,击之不能下,日夜引吾南近塞,得毋有伏兵乎?』诸当户君长皆言:『单于自将数万骑击汉数千人不能灭,后无以复使边臣,令汉益轻匈奴。』复力战山谷间,尚四五十里得平地,不能破,乃还。」
是时,陵军益急,匈奴骑多,战一日数十合,复伤杀虏二千余人。虏不利,欲去,会陵军候管敢为校尉所辱,亡降匈奴,具言「陵军无后救,射矢且尽,独将军麾下及成安侯校各八百人为前行,以黄与白为帜,当使精骑射之即破矣。」成安侯者,颍川人,父韩千秋,故济南相,奋击南越战死,武帝封子延年为侯,以校尉随陵。单于得敢大喜,使骑并攻汉军,疾呼曰:「李陵、韩延年趣降!」遂遮道急攻陵。陵居谷中,虏在山上,四面射,矢如雨下。汉军南行,未至鞮汗山,一日五十万矢皆尽,即弃车去。士尚三千余人,徒斩车辐而持之,军吏持尺刀,抵山入峡谷。单于遮其后,乘隅下垒石,士卒多死,不得行。昏后,陵便衣独步出营,止左右:「毋随我,丈夫一取单于耳!」良久,陵还,大息曰:「兵败,死矣!」军吏或曰:「将军威震匈奴,天命不遂,后求道径还归,如浞野侯为虏所得,后亡还,天子客遇之,况于将军乎!」陵曰:「公止!吾不死,非壮士也。」于是尽斩旌旗,及珍宝埋地中,陵叹曰:「复得数十矢,足以脱矣。今无兵复战,天明坐受缚矣!各鸟兽散,犹有得脱归报天子者。」令军士人持二升□,一半冰,期至遮虏鄣者相待。夜半时,击鼓起士,鼓不鸣。陵与韩延年俱上马,壮士从者十余人。虏骑数千追之,韩延年战死。陵曰:「无面目报陛下!」遂降。军人分散,脱至塞者四百余人。
陵败处去塞百余里,边塞以闻。上欲陵死战,召陵母及妇,使相者视之,无死丧色。后闻陵降,上怒甚,责问陈步乐,步乐自杀。群臣皆罪陵,上以问太史令司马迁,迁盛言:「陵事亲孝,与士信,常奋不顾身以殉国家之急。其素所畜积也,有国士之风。今举事一不幸,全躯保妻子之臣随而媒□其短,诚可痛也!且陵提步卒不满五千,深輮戎马之地,抑数万之师,虏救死扶伤不暇,悉举引弓之民共攻围之。转斗千里,矢尽道穷,士张空拳,冒白刃,北首争死敌,得人之死力,虽古名将不过也。身虽陷败,然其所摧败亦足暴于天下。彼之不死,宜欲得当以报汉也。」
初,上遣贰师大军出,财令陵为助兵,及陵与单于相值,而贰师功少。上以迁诬罔,欲沮贰师,为陵游说,下迁腐刑。久之,上悔陵无救,曰:「陵当发出塞,乃诏强弩都尉令迎军。坐预诏之,得令老将生奸诈。」乃遣使劳赐陵余军得脱者。
陵在匈奴岁余,上遣因杅将军公孙敖将兵深入匈奴迎陵。敖军无功还,曰:「捕得生口,言李陵教单于为兵以备汉军,故臣无所得。」上闻,于是族陵家,母弟妻子皆伏诛。陇西士大夫以李氏为愧。其后,汉遣使使匈奴,陵谓使者曰:「吾为汉将步卒五千人横行匈奴,以亡救而败,何负于汉而诛吾家?」使者曰:「汉闻李少卿教匈奴为兵。」陵曰:「乃李绪,非我也。」李绪本汉塞外都尉,居奚侯城,匈奴攻之,绪降,而单于客遇绪,常坐陵上。陵痛其家以李绪而诛,使人刺杀绪。大阏氏欲杀陵,单于匿之北方,大阏氏死乃还。
单于壮陵,以女妻之,立为右校王,卫律为丁灵王,皆贵用事。卫律者,父本长水胡人。律生长汉,善协律都尉李延年,延年荐言律使匈奴。使还,会延年家收,律惧并诛,亡还降匈奴。匈奴爱之,常在单于左右。陵居外,有大事,乃入议。
昭帝立,大将军霍光、左将军上官桀辅政,素与陵善,遣陵故人陇西任立政等三人俱至匈奴招陵。立政等至,单于置酒赐汉使者,李陵、卫律皆侍坐。立政等见陵,未得私语,即目视陵,而数数自循其刀环,握其足,阴谕之,言可还归汉也。后陵、律持牛酒劳汉使,博饮,两人皆胡服椎结。立政大言曰:「汉已大赦,中国安乐,主上富于春秋,霍子孟、上官少叔用事。」以此言微动之。陵墨不应,孰视而自循其发,答曰:「吾已胡服矣!」有顷,律起更衣,立政曰:「咄,少卿良苦!霍子孟、上官少叔谢女。」陵曰:「霍与上官无恙乎?」立政曰:「请少卿来归故乡,毋忧富贵。」陵字立政曰:「少公,归易耳,恐再辱,奈何!」语未卒,卫律还,颇闻余语,曰:「李少卿贤者,不独居一国。范蠡遍游天下,由余去戎人秦,今何语之亲也!」因罢去。立政随谓陵曰:「亦有意乎?」陵曰:「丈夫不能再辱。」
陵在匈奴二十余年,元平元年病死。
苏建,杜陵人也。以校尉从大将军青击匈奴,封平陵侯。以将军筑朔方。后以卫尉为游击将军,从大将军出朔方。后一岁,以右将军再从大将军出定襄,亡翕侯,失军当斩,赎为庶人。其后为代郡太守,卒官。有三子:嘉为奉车都尉,贤为骑都尉,中子武最知名。
武字子卿,少以父任,兄弟并为郎,稍迁至栘中厩监。时汉连伐胡,数通使相窥观,匈奴留汉使郭吉、路充国等,前后十余辈。匈奴使来,汉亦留之以相当。天汉元年,且鞮侯单于初立,恐汉袭之,乃曰:「汉天子我丈人行也。」尽归汉使路充国等。武帝嘉其义,乃遣武以中郎将使持节送匈奴使留在汉者,因厚赂单于,答其善意。武与副中郎将张胜及假吏常惠等募士斥候百余人俱。既至匈奴,置币遗单于。单于益骄,非汉所望也。
方欲发使送武等,会缑王与长水虞常等谋反匈奴中。缑王者,昆邪王姊子也,与昆邪王俱降汉,后随浞野侯没胡中。及卫律所将降者,阴相与谋劫单于母阏氏归汉。会武等至匈奴,虞常在汉时素与副张胜相知,私候胜曰:「闻汉天子甚怨卫律,常能为汉伏弩射杀之。吾母与弟在汉,幸蒙其赏赐。」张胜许之,以货物与常。后月余,单于出猎,独阏氏子弟在。虞常等七十余人欲发,其一人夜亡,告之。单于子弟发兵与战。缑王等皆死,虞常生得。
单于使卫律治其事。张胜闻之,恐前语发,以状语武。武曰:「事如此,此必及我。见犯乃死,重负国。」欲自杀,胜、惠共止之。虞常果引张胜。单于怒,召诸贵人议,欲杀汉使者。左伊秩訾曰:「即谋单于,何以复加?宜皆降之。」单于使卫律召武受辞,武谓惠等:「屈节辱命,虽生,何面目以归汉!」引佩刀自刺。卫律惊,自抱持武,驰召□。凿地为坎,置□火,覆武其上,蹈其背以出血。武气绝半日,复息。惠等哭,舆归营。单于壮其节,朝夕遣人候问武,而收系张胜。
武益愈,单于使使晓武。会论虞常,欲因此时降武。剑斩虞常已,律曰:「汉使张胜谋杀单于近臣,当死,单于募降者赦罪。」举剑欲击之,胜请降。律谓武曰:「副有罪,当相坐。」武曰:「本无谋,又非亲属,何谓相坐?」复举剑拟之,武不动。律曰:「苏君,律前负汉归匈奴,幸蒙大恩,赐号称王,拥众数万,马畜弥山,富贵如此。苏君今日降,明日复然。空以身膏草野,谁复知之!」武不应。律曰:「君因我降,与君为兄弟,今不听吾计,后虽欲复见我,尚可得乎?」武骂律曰:「女为人臣子,不顾恩义,畔主背亲,为降虏于蛮夷,何以女为见?且单于信女,使决人死生,不平心持正,反欲斗两主,观祸败。南越杀汉使者,屠为九郡;宛王杀汉使者,头县北阙;朝鲜杀汉使者,即时诛灭。独匈奴未耳。若知我不降明,欲令两国相攻,匈奴之祸从我始矣。」
律知武终不可胁,白单于。单于愈益欲降之,乃幽武置大窖中,绝不饮食。天雨雪,武卧啮雪与旃毛并咽之,数日不死。匈奴以为神,乃徙武北海上无人处,使牧羝,羝乳乃得归。别其官属常惠等,各置他所。
武既至海上,廪食不至,掘野鼠去草实而食之。杖汉节牧羊,卧起操持,节旄尽落。积五、六年,单于弟於靬王弋射海上。武能网纺缴,檠弓弩,於靬王爱之,给其衣食。三岁余,王病,赐武马畜、服匿、穹庐。王死后,人众徙去。其冬,丁令盗武牛羊,武复穷厄。
初,武与李陵俱为侍中,武使匈奴明年,陵降,不敢求武。久之,单于使陵至海上,为武置酒设乐,因谓武曰:「单于闻陵与子卿素厚,故使陵来说足下,虚心欲相待。终不得归汉,空自苦亡人之地,信义安所见乎?前长君为奉车,从至雍棫阳宫,扶辇下除,触柱折辕,劾大不敬,伏剑自刎,赐钱二百万以葬。孺卿从祠河东后土,宦骑与黄门驸马争船,推堕驸马河中溺死,宦骑亡,诏使孺卿逐捕不得,惶恐饮药而死。来时,大夫人已不幸,陵送葬至阳陵。子卿妇年少,闻已更嫁矣。独有女弟二人,两女一男,今复十余年,存亡不可知。人生如朝露,何久自苦如此!陵始降时,忽忽如狂,自痛负汉,加以老母系保宫,子卿不欲降,何以过陵?且陛下春秋高,法令亡常,大臣亡罪夷灭者数十家,安危不可知,子卿尚复谁为乎?愿听陵计,勿复有云。」武曰:「武父子亡功德,皆为陛下所成就,位列将,爵通侯,兄弟亲近,常愿肝脑涂地。今得杀身自效,虽蒙斧钺汤镬,诚甘乐之。臣事君,犹子事父也。子为父死亡所恨。愿勿复再言。」陵与武饮数日,复曰:「子卿壹听陵言。」武曰:「自分已死久矣!」王必欲降武,请毕今日之欢,效死于前!」陵见其至诚,喟然叹曰:「嗟乎,义士!陵与卫律之罪上通于天。」因泣下沾衿,与武决去。
陵恶自赐武,使其妻赐武牛羊数十头。后陵复至北海上,语武:「区脱捕得云中生口,言太守以下吏民皆白服,曰上崩。」武闻之,南乡号哭,欧血,旦夕临数月。
昭帝即位数年,匈奴与汉和亲。汉求武等,匈奴诡言武死。后汉使复至匈奴,常惠请其守者与俱,得夜见汉使。具自陈过。教使者谓单于,言天子射上林中,得雁,足有系帛书,言武等在荒泽中。使者大喜,如惠语以让单于。单于视左右而惊,谢汉使曰:「武等实在。」于是李陵置酒贺武曰:「今足下还归,扬名于匈奴,功显于汉室,虽古竹帛所载,丹青所画,何以过子卿!陵虽驽怯,令汉且贳陵罪,全其老母,使得奋大辱之积志,庶几乎曹柯之盟,此陵宿昔之所不忘也。收族陵家,为世大戮,陵尚复何顾乎?已矣!令子卿知吾心耳。异域之人,壹别长绝!陵起舞,歌曰:「径万里兮度沙幕,为君将兮奋匈奴。路穷绝兮矢刃摧,士众灭兮名已聩。老母已死,虽欲报恩将安归!」陵泣下数行,因与武决。单于召会武官属,前以降及物故,凡随武还者九人。
武以始元六年春至京师。诏武奉一太守谒武帝园庙,拜为典属国,秩中二千石,赐钱二百万,公田二顷,宅一区。常惠、徐圣、赵终根皆拜为中郎,赐帛各二百匹。其余六人老归家,赐钱人十万,复终身。常惠后至右将军,封列侯,自有传。武留匈奴凡十九岁,始以强壮出,及还,须发尽白。
武来归明年,上官桀、子安与桑弘羊及燕王、盖主谋反。武子男元与安有谋,坐死。
初,桀、安与大将军霍光争权,数疏光过失予燕王,令上书告之。又言苏武使匈奴二十年不降,还乃为典属国,大将军长史无功劳,为搜粟都尉,光颛权自恣。及燕王等反诛,穷治党与,武素与桀、弘羊有旧,数为燕王所讼,子又在谋中,廷尉奏请逮捕武。霍光寝其奏,免武官。
数年,昭帝崩,武以故二千石与计谋立宣帝,赐爵关内侯,食邑三百户。久之,卫将军张安世荐武明习故事,奉使不辱命,先帝以为遗言。宣帝即时召武待诏宦者署,数进见,复为右曹典属国。以武著节老臣,命朝朔望,号称祭酒,甚优宠之。
武所得赏赐,尽以施予昆弟故人,家不余财。皇后父平恩侯、帝舅平昌侯、乐昌侯、车骑将军韩增、丞相魏相、御史大夫丙吉皆敬重武。武年老,子前坐事死,上闵之,问左右:「武在匈奴久,岂有子乎?」武因平恩侯自白:「前发匈奴时,胡妇适产一子通国,有声问来,愿因使者致金帛赎之。」上许焉。后通国随使者至,上以为郎。又以武弟子为右曹。武年八十余,神爵二年病卒。
甘露三年,单于始入朝。上思股肱之美,乃图画其人于麒麟阁,法其形貌,署其官爵、姓名。唯霍光不名,曰大司马大将军博陆侯姓霍氏,次曰卫将军富平侯张安世,次曰车骑将军龙额侯韩增,次曰后将军营平侯赵充国,次曰丞相高平侯魏相,次曰丞相博阳侯丙吉,次曰御史大夫建平侯杜延年,次曰宗正阳城侯刘德,次曰少府梁丘贺,次曰太子太傅萧望之,次曰典属国苏武。皆有功德,知名当世,是以表而扬之,明著中兴辅佐,列于方叔、召虎、仲山甫焉。凡十一人,皆有传。自丞相黄霸、廷尉于定国、大司农硃邑、京兆尹张敞、右扶风尹翁归及儒者夏侯胜等,皆以善终,著名宣帝之世,然不得列于名臣之图,以此知其选矣。
赞曰:李将军恂恂如鄙人,口不能出辞,及死之日,天下知与不知皆为流涕,彼其中心诚信于士大夫也。谚曰:「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此言虽小,可以喻大。然三代之将,道家所忌,自广至陵,遂亡其宗,哀哉!孔子称「志士仁人,有杀身以成仁,无求生以害仁」,「使于四方,不辱君命」,苏武有之矣。
前汉书
【卫青霍去病传第二十五】
卫青字仲卿。其父郑季,河东平阳人也,以县吏给事侯家。平阳侯曹寿尚武帝姊阳信长公主。季与主家僮卫媪通,生青。青有同母兄卫长君及姊子夫,子夫自平阳公主家得幸武帝,故青冒姓为卫氏。卫媪长女君孺,次女少,次女则子夫。子夫男弟步广,皆冒卫氏。
青为侯家人,少时归其父,父使牧羊。民母之子皆奴畜之,不以为兄弟数。青尝从人至甘泉居室,有一钳徒相青曰:「贵人也,官至封侯。」青笑曰:「人奴之生,得无笞骂即足矣,安得封侯事乎!」
青壮,为侯家骑,从平阳主。建元二年春,青姊子夫得入宫幸上。皇后,大长公主女也,无子,妒。大长公主闻卫子夫幸,有身,妒之,乃使人捕青。青时给事建章,未知名。大长公主执囚青,欲杀之。其友骑郎公孙敖与壮士往篡之,故得不死。上闻,乃召青为建章监,侍中。及母昆弟贵,赏赐数日间累千金。君孺为太仆公孙贺妻。少故与陈掌通,上召贵掌。公孙敖由此益显。子夫为夫人。青为太中大夫。
元光六年,拜为车骑将军,击匈奴,出上谷;公孙贺为轻年将军,出云中;太中大夫公孙敖为骑将军,出代郡;卫尉李广为骁骑将军,出雁门:军各万骑。青至笼城,斩首虏数百。骑将军敖亡七千骑,卫尉广为虏所得,得脱归,皆当斩,赎为庶人。贺亦无功。唯青赐爵关内侯。是后匈奴仍侵犯边。语在《匈奴传》。
元朔元年春,卫夫人有男,立为皇后。其秋,青复将三万骑出雁门,李息出代郡。青斩首虏数千。明年,青复出云中,西至高阙,遂至于陇西,捕首虏数千,畜百余万,走白羊、楼烦王。遂取河南地为朔方郡。以三千八百户封青为长平侯。青校尉苏建为平陵侯,张次公为岸头侯。使建筑朔方城。上曰:「匈奴逆天理,乱人伦,暴长虐老,以盗窃为务,行诈诸蛮夷,造谋籍兵,数为边害。故兴师遗将,以征厥罪。《诗》不云乎?『薄伐猃允,至于太原』;『出车彭彭,城彼朔方』。今年骑将军青度西河至高阙,获首二千三百级,车辎畜产毕收为卤,已封为列侯,遂西定河南地,案榆溪旧塞,绝梓领,梁北河,讨薄泥,破符离,斩轻锐之卒,捕伏听者三千一十七级。执讯获丑,驱马牛羊百有余万,全甲兵而还,益封青三千八百户。」其后匈奴比岁入代郡、雁门、定襄、上郡、朔方,所杀略甚众。语在《匈奴传》。
元朔五年春,令青将三万骑出高阙,卫尉苏建为游击将军,左内史李沮为强弩将军,太仆公孙贺为骑将军,代相李蔡为轻车将军,皆领属车骑将军,俱出朔方。大行李息、岸头侯张次公为将军,俱出右北平。匈奴右贤王当青等兵,以为汉兵不能至此,饮醉,汉兵夜至,围右贤王。右贤王惊,夜逃,独与其爱妾一人骑数百驰,溃围北去。汉轻骑校尉郭成等追数百里,弗得,得右贤裨王十余人,众男女万五千余人,畜数十百万,于是引兵而还。至塞,天子使使者持大将军印,即军中拜青为大将军,诸将皆以兵属,立号而归。上曰:「大将军青躬率戎士,师大捷,获匈奴王十有余人,益封青八千七百户。」而封青子伉为宜春侯,子不疑为阴安侯,子登为发干侯。青固谢曰:「臣幸得待罪行间,赖陛下神灵,军大捷,皆诸校力战之功也。陛下幸已益封臣青,臣青子在襁褓中,未有勤劳,上幸裂地封为三侯,非臣待罪行间所以劝士力战之意也。伉等三人何敢受封!」上曰:「我非忘诸校功也,今固且图之。」乃诏御史曰:「护军都尉公孙敖三从大将军击匈奴,常护军傅校获王,封敖为合骑侯。都尉韩说从大军出{穴真}浑,至匈奴右贤王庭,为戏下搏战获王,封说为龙额侯。骑将军贺从大将军获王,封贺为南□侯。轻车将军李蔡再从大将军获王,封蔡为乐安侯。校尉李朔、赵不虞、公孙戎奴各三从大将军获王,封朔为陟轵侯,不虞为随成侯,戎奴为从平侯。将军李沮、李息及校尉豆如意、中郎将绾皆有功,赐爵关内侯。沮、息、如意食邑各三百户。」其秋,匈奴入代,杀都尉。
明年春,大将军青出定襄,合骑侯敖为中将军,太仆贺为左将军,翕侯赵信为前将军,卫尉苏建为右将军,郎中令李广为后将军,左内史李沮为强弩将军,咸属大将军,斩首数千级而还。月余,悉复出定襄,斩首虏万余人。苏建、赵信并军三千余骑,独逢单于兵,与战一日余,汉兵且尽。信故胡人,降为翕侯,见急,匈奴诱之,遂将其余骑可八百奔降单于。苏建尽亡其军,独以身得亡去,自归青。青问其罪正闳、长史安、议郎周霸等:「建当云何?」霸曰:「自大将军出,未尝斩裨将,今建弃军,可斩,以明将军之威。」闳、安曰:「不然。兵法『小敌之坚,大敌之禽也。』今建以数千当单于数万,力战一日余,士皆不敢有二心。自归而斩之,是示后无反意也。不当斩。」青曰:「青幸得以肺附待罪行间,不患无威,而霸说我以明威,甚失臣意。且使臣职虽当斩将,以臣之尊宠而不敢自擅专诛于境外,其归天子,天子自裁之,于以风为人臣不敢专权,不亦可乎?」官吏皆曰「善」。遂囚建行在所。
是岁也,霍去病始侯。
霍去病,大将军青姊少子也。其父霍仲孺先与少通,生去病。及卫皇后尊,少更为詹事陈掌妻。去病以皇后姊子,年十八为侍中。善骑射,再从大将军。大将军受诏,予壮士,为票姚校尉,与轻勇骑八百直弃大军数百里赴利,斩捕首虏过当。于是上曰:「票姚校尉去病斩首捕虏二千二十八级,得相国、当户,斩单于大父行籍若侯产,捕季父罗姑比,再冠军,以二千五百户封去病为冠军侯。上谷太守郝贤四从大将军,捕首虏千三百级,封贤为终利侯。骑干孟已有功,赐爵关内侯,邑二百户。」
是岁失两将军,亡翕侯,功不多,故青不益封。苏建至,上弗诛,赎为庶人。青赐千金。是时王夫人方幸于上,甯乘说青曰:「将军所以功未甚多,身食万户,三子皆为侯者,以皇后故也。今王夫人幸而家族未富贵,愿将军奉所赐千金为王夫人亲寿。」青以五百金为王夫人亲寿。上闻,问青,青以实对。上乃拜甯乘为东海都尉。
校尉张赛从大将军,以尝使大夏,留匈奴中久,道军,知善水草处,军得以无饥渴,因前使绝国功,封骞为博望侯。
去病侯三岁,元狩二年春为票骑将军,将万骑出陇西,有功。上曰:「票骑将军率戎士逾乌□,讨脩濮,涉狐奴,历五王国,辎重人众摄詟者弗取,几获单于子。转战六日,过焉支山千有余里,合短兵,鏖皋兰下,杀折兰王,斩卢侯王,锐悍者诛,全甲获丑,执浑邪王子及相国、都尉,捷首虏八千九百六十级,收休屠祭天金人,师率减什七,益封去病二千二百户。」
其夏,去病与合骑侯敖俱出北地,异道。博望侯张赛、郎中令李广俱出右北平,异道。广将四千骑先至,骞将万骑后。匈奴左贤王将数万骑围广,广与战二日,死者过半,所杀亦过当。骞至,匈奴引兵去。骞坐行留,当斩,赎为庶人。而去病出北地,遂深入,合骑侯失道,不相得。去病至祁连山,捕首虏甚多。上曰:「票骑将军涉钧耆,济居延,遂臻小月氏,攻祁连山,扬武乎鱳得,得单于单桓、酋涂王,及相国、都尉以众降下者二千五百人,可谓能舍服知成而止矣。捷首虏三万二百,获五王,王母、单于阏氏、王子五十九人,相国、将军、当户、都尉六十三人,师大率减什三,益封去病五千四百户。赐校尉从至小月氏者爵左庶长。鹰击司马破奴再从票骑将军斩脩濮王,捕稽且王,右千骑将得王、王母各一人,王子以下四十一人,捕虏三千三百三十人,前行捕虏千四百人,封破奴为从票侯。校尉高不识从票骑将军捕呼于耆王王子以下十一人,捕虏千七百六十八人,封不识为宜冠侯。校尉仆多有功,封为□渠侯。」合骑侯敖坐行留不与票骑将军会,当斩,赎为庶人。诸宿将所将士马兵亦不如去病,去病所将常选,然亦敢深入,常与壮骑先其大军,军亦有天幸,未尝困绝也。然而诸宿将常留落不耦。由此去病日以亲贵,比大将军。
其后,单于怒浑邪王居西方数为汉所破,亡数万人,以票骑之兵也,欲召诛浑邪王。浑邪王与休屠王等谋欲降汉,使人先要道边。是时,大行李息将城河上,得浑邪王使,即驰传以闻。上恐其以诈降而袭边,乃令去病将兵往迎之。去病既渡河,与浑邪众相望。浑邪裨王将见汉军而多欲不降者,颇遁去。去病乃驰入,得与浑邪王相见,斩其欲亡者八千人,遂独遗浑邪王乘传先诣行在所,尽将其众渡河,降者数万人,号称十万。
既至长安,天子所以赏赐数十巨万。封浑邪王万户,为漯阴侯。封其裨王呼毒尼为下摩侯,□□为煇渠侯,禽黎为河綦侯,大当户调虽为常乐侯。于是上嘉去病之功,曰:「票骑将军去病率师征匈奴,西域王浑邪王及厥众萌咸奔于率,以军粮接食,并将控弦万有余人,诛獟悍,捷者虏八千余级,降异国之王三十二。战士不离伤,十万之众毕怀集服。仍兴之劳,爰及河塞,庶几亡患,以千七百户益封票骑将军。减陇西、北地、上郡戍卒之半,以宽天下繇役。」乃分处降者干边五郡故塞外,而皆在河南,因其故俗为属国。其明年,匈奴入右北平、定襄、杀略汉千余人。
其明年,上与诸将议曰:「翕侯赵信为单于画计,常以为汉兵不能度幕轻留,今大发卒,其势必得所欲。」是岁元狩四年也。春,上令大将军青、票骑将军去病各五万骑,步兵转者踵军数十万,而敢力战深入之士皆属去病。去病始为出定襄,当单于。捕虏,虏言单于东,乃更令去病出代郡,令青出定襄。郎中令李广为前将军,太仆公孙贺为左将军,主爵赵食其为右将军,平阳侯襄为后将军,皆属大将军。赵信为单于谋曰:「汉兵即度幕,人马罢,匈奴可坐收虏耳。」乃悉远北其辎重,皆以精兵待幕北。而适直青军出塞千余里,见单于兵陈而待,于是青令武刚车自环为营,而纵五千骑往当匈奴,匈奴亦纵万骑。会日且人,而大风起,沙砾击面,两军不相见,汉益纵左右翼绕单于。单于视汉兵多,而士马尚强,战而匈奴不利,薄莫,单于遂乘六骡,壮骑可数百,直冒汉围西北驰去。昏,汉匈奴相纷□,杀伤大当。汉军左校捕虏,言单于未昏而去,汉军因发轻骑夜追之,青因随其后。匈奴兵亦散走。会明,行二百余里,不得单于,颇捕斩首虏万余级,遂至{穴真}颜山赵信城,得匈奴积粟食军。军留一日而还,悉烧其城余粟以归。
青之与单于会也,而前将军广、右将军食其军别从东道,或失道。大将军引还,过幕南,乃相逢。青欲使使归报,令长史簿责广,广自杀。食其赎为庶人。青军入塞,凡斩首虏万九千级。
是时,匈奴众失单于十余日,右谷蠡王自立为单于。单于后得其众,右王乃去单于之号。
去病骑兵车重与大将军军等,而亡裨将。悉以李敢等为大校,当裨将,出代、右北平二千余里,直左方兵,所斩捕功已多于青。
既皆还,上曰:「票骑将军去病率师躬将所获荤允之士,约轻赍,绝大幕,涉获单于章渠,以诛北车耆,转击左大将双,获旗鼓,历度难侯,济弓卢,获屯头王、韩王等三人,将军、相国、当户、都尉八十三人,封狼居胥山,禅于姑衍,登临翰海,执讯获丑七万有四百四十三级,师率减什二,取食于敌,卓行殊远而粮不绝。以五千八百户益封票骑将军。右北平太守路博德属票骑将军,会兴城,不失期,从至檮余山,斩首捕虏二千八百级,封博德为邳离侯。北地都尉卫山从票骑将军获王,封王为义阳侯。故归义侯因淳王复陆友、楼剸王伊即□皆从票骑将军有功,封复陆支为杜侯,伊即□为众利侯。从票侯破奴、昌武侯安稽从票骑有功,益封各三百户。渔阳太守解、校尉敢皆获鼓旗,赐爵关内侯,解食邑三百户,敢二百户。校尉自为爵左庶长。」军吏卒为官,赏赐甚多。而青不得益封,吏卒无封者。唯西河太守常惠、云中太守遂成受赏,遂成秩诸侯相,赐食邑二百户,黄金百斤,惠爵关内侯。
两军之出塞,塞阅官及私马凡十四万匹,而后入塞者不满三万匹。乃置大司马位,大将军、票骑将军皆为大司马。定令,令票骑将军秩禄与大将军等。自是后,青日衰而去病日益贵。青故人门下多去,事去病,辄得官爵,唯独任安不肯去。
去病为人少言不泄,有气敢往。上尝欲教之吴、孙兵法,对曰:「顾方略何如耳,不至学古兵法。」上为治第,令视之,对曰:「匈奴不灭,无以家为也。」由此上益重爱之。然少而侍中,贵不省士。其从军,上为遣太官赍数十乘,既还,重车余弃粱肉,而士有饥者。其在塞外,卒乏粮,或不能自振,而去病尚穿域□鞠也。事多此类。青仁,喜士退让,以和柔自媚于上,然于天下未有称也。
去病自四年年后三岁,元狩六年□。上悼之,发属国玄甲,军陈自长安至茂陵,为冢象祁连山。谥之并武与广地日景桓侯。子嬗嗣。嬗字子侯,上爱之,幸其壮而将之。为奉车都尉,从封泰山而□。无子,国除。
自去病死后,青长子宜春侯伉坐法失侯。后五岁,伉弟二人,阴安侯不疑、发干侯登,皆坐酎金失侯。后二岁,冠军侯国绝。后四年,元封五年,青□,谥曰烈侯。子伉嗣,六年坐法免。
自青围单于后十四岁而卒,竟不复击匈奴者,以汉马少,又方南诛两越,东伐朝鲜,击羌、西南夷,以故久不伐胡。
初,青既尊贵,而平阳侯曹寿有恶疾就国,长公主问:「列侯谁贤者?」左右皆言大将军。主笑曰:「此出吾家,常骑从我,奈何?」左右曰:「于今尊贵无比。」于是长公主风白皇后,皇后言之,上乃诏青尚平阳主。与主合葬,起冢象卢山云。
最大将军青凡七出击匈奴,斩捕首虏五万余级。一与单于战,收河南地,置朔方郡。再益封,凡万六千三百户;封三子为侯,侯千三百户,并之二万二百户。其裨将及校尉侯者九人,为特将者十五人,李广、张骞、公孙贺、李蔡、曹襄、韩说、苏建皆自有传。
李息,郁郅人也,事景帝。至武帝立八岁,为材官将军,军马邑;后六岁,为将军,出代;后三岁,为将军,从大将军出朔方:皆无功。凡三为将军,其后常为大行。
公孙敖,义渠人,以郎事景帝。至武帝立十二岁,为骑将军,出代,亡卒七千人,当斩,赎为庶人。后五岁,以校尉从大将军,封合骑侯。后一岁,以中将军从大将军再出定襄,无功。后二岁,以将军出北地,后票骑期,当斩,赎为庶人。后二岁,以校尉从大将军,无功。后十四岁,以因杅将军筑受降城。七岁,复以因杅将军再出击匈奴,至余吾,亡士多,下吏,当斩,诈死,亡居民间五、六岁。后觉,复系。坐妻为巫蛊,族。凡四为将军。
李沮,云中人,事景帝。武帝立十七岁,以左内史为强弩将军。后一岁,复为强弩将军。
张次公,河东人,以校尉从大将军,封岸头侯。其后太后崩,为将军,军北军。后一岁,复从大将军。凡再为将军,后坐法失侯。
赵信,以匈奴相国降,为侯,武帝立十八岁,为前将军,与匈奴战,败,降匈奴。
赵食其,□□人。武帝立十八年,以主爵都尉从大将军,斩首六百六十级。元狩三年,赐爵关内侯,黄金百斤。明年,为右将军,从大将军出定襄,迷失道,当斩,赎为庶人。
郭昌,云中人,以校尉从大将军。元封四年,以太中大夫为拔胡将军,屯朔方。还击昆明,无功,夺印。
荀彘,太原广武人,以御见,侍中,用校尉数从大将军。元封三年,为左将军击朝鲜,无功,坐捕楼船将军诛。
最票骑将军去病凡六出击匈奴,其四出以将军,斩首虏十一万余级。浑邪王以众降数万,开河西酒泉之地,西方益少胡寇。四益封,凡万七千七百户。其校尉吏有功侯者六人,为将军者二人。
路博德,西河平州人,以右北平太守从票骑将军,封邳离侯。票骑死后,博德以卫尉为伏波将军,伐破南越,益封。其后坐法失侯。为强弩都尉,屯居延,卒。
赵破奴,太原人。尝亡入匈奴,已而归汉,为票骑将军司马。出北地,封从票侯,坐酎金失侯。后一岁,为匈河将军,攻胡至匈河水,无功。后一岁,击虏楼兰王,后为浞野侯。后六岁,以浚稽将军将二万骑击匈奴左王。左王与战,兵八万骑围破奴,破奴为虏所得,遂没其军。居匈奴中十岁,复与其太子安国亡入汉。后坐巫蛊,族。
自卫氏兴,大将军青首封,其后支属五人为侯。凡二十四岁而五侯皆夺国。征和中,戾太子败,卫氏遂灭。而霍去病弟光贵盛,自有传。
赞曰:苏建尝说责:「大将军至尊重,而天下之贤士大夫无称焉,愿将军观古名将所招选者,勉之哉!」青谢曰:「自魏其、武安之厚宾客,天子常切齿。彼亲待士大夫,招贤黜不肖者,人主之柄也。人臣奉法遵职而已,何与招士!」票骑亦方此意,为将如此。
前汉书
【董仲舒传第二十六】
董仲舒,广川人也。少治《春秋》,孝景时为博士。下帷讲诵,弟子传以久次相授业,或莫见其面。盖三年不窥园,其精如此。进退容止,非礼不行,学士皆师尊之。
武帝即位,举贤良文学之士前后百数,而仲舒以贤良对策焉。
制曰:「朕获承至尊休德,传之亡穷,而施之罔极,任大而守重,是以夙夜不皇康宁,永惟万事之统,犹惧有阙。故广延四方之豪俊,郡国诸侯公选贤良修洁博习之士,欲闻大道之要,至论之极。今子大夫□然为举首,朕甚嘉之。子大夫其精心致思,朕垂听而问焉。
盖闻五帝三王之道,改制作乐而天下洽和,百王同之。当虞氏之乐莫盛于《韶》,于周莫盛于《勺》。圣王已没,钟鼓管弦之声未衰,而大道微缺,陵夷至乎桀、纣之行,王道大坏矣。夫五百年之间,守文之君,当涂之士,欲则先王之法以戴翼其世者甚众,然犹不能反,日以仆灭,至后王而后止,岂其所持操或□缪而失其统与?固天降命不查复反,必推之于大衰而后息与?乌乎!凡所为屑屑,夙兴夜寐,务法上古者,又将无补与?三代受命,其符安在?灾异之变,何缘而起?性命之情,或夭或寿,或仁或鄙,习闻其号,未烛厥理。伊欲风流而令行,刑轻而奸改,百姓和乐,政事宣昭,何修何饬而膏露降,百谷登,德润四海,泽臻草木,三光全,寒暑平,受天之祜,享鬼神之灵,德泽洋溢,施乎方外,延及群生?
子大夫明先圣之业,习俗化之变,终始之序,讲闻高谊之日久矣,其明以谕朕。科别其条,勿猥勿并,取之于术,慎其所出。乃其不正不直,不忠不极,枉于执事,书之不泄,兴于朕躬,毋悼后害。子大夫其尽心,靡有所隐,朕将亲览焉。
仲舒对曰:
陛下发德音,下明诏,求天命与情性,皆非愚臣之所能及也。臣谨案《春秋》之中,视前世已行之事,以观天人相与之际,甚可畏也。国家将有失道之败,而天乃先出灾害以谴告之,不知自省,又出怪异以警惧之,尚不知变,而伤败乃至。以此见天心之仁爱人君而欲止其乱也。自非大亡道之世者,天尽欲扶持而全安之,事在强勉而已矣。强勉学习,则闻见博而知益明;强勉行道,则德日起而大有功:此皆可使还至而有效者也。《诗》曰「夙夜匪解」,《书》云「茂哉茂哉!」皆强勉之谓也。
道者,所繇适于治之路也,仁义礼乐皆其具也。故圣王已没,而子孙长久安宁数百岁,此皆礼乐教化之功也。王者未作乐之时,乃用先五之乐宜于世者,而以深入教化于民。教化之情不得,雅颂之乐不成,故王者功成作乐,乐其德也。乐者,所以变民风,化民俗也;其变民也易,其化人也著。故声发于和而本于情,接于肌肤,臧于骨髓。故王道虽微缺,而管弦之声未衰也。夫虞氏之不为政久矣,然而乐颂遗风犹有存者,是以孔子在齐而闻《韶》也。夫人君莫不欲安存而恶危亡,然而政乱国危者甚众,所任者非其人,而所繇者非其道,是以政日以仆灭也。夫周道衰于幽、厉,非道亡也,幽、厉不繇也。至于宣王,思昔先王之德,兴滞补弊,明文、武之功业,周道粲然复兴,诗人美之而作,上天晁之,为生贤佐,后世称通,至今不绝。此夙夜不解行善之所致也。孔子曰「人能弘道,非道弘人」也。故治乱废兴在于己,非天降命不得可反,其所操持誖谬失其统也。
臣闻天之所大奉使之王者,必有非人力所能致而自至者,此受命之符也。天下之人同心归之,若归父母,故天瑞应诚而至。《书》曰「白鱼入于王舟,有火复于王屋,流为乌」,此盖受命之符也。周公曰「复哉复哉」,孔子曰「德不孤,必有邻」,皆积善累德之效也。及至后世,淫佚衰微,不能统理群生,诸侯背畔,残贱良民以争壤土,废德教而任刑罚。刑罚不中,则生邪气;邪气积于下,怨恶畜于上。上下不和,则阴阳缪□而娇孽生矣。此灾异所缘而起也。
臣闻命者天之令也,性者生之质也,情者人之欲也。或夭或寿,或仁或鄙,陶冶而成之,不能粹美,有治乱之所在,故不齐也。孔子曰:「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故尧、舜行德则民仁寿,桀、纣行暴则民鄙夭。未上之化下,下之从上,犹泥之在钧,唯甄者之所为,犹金之在熔,唯冶者之所铸。「绥之斯俫,动之斯和」,此之谓也。
臣谨案《春秋》之文,求王道之端,得之于正。正次王,王次春。春者,天之所为也;正者,王之所为也。其意曰,上承天之所为,而下以正其所为,正王道之端云尔。然则王者欲有所为,宜求其端于天。天道之大者在阴阳。阳为德,阴为刑;刑主杀而德主生。是故阳常居大夏,而以生育养长为事;阴常居大冬,而积于空虚不用之处。以此见天之任德不任刑也。天使阳出布施于上而主岁功,使阴入伏于下而时出佐阳;阳不得阴之助,亦不能独成岁。终阳以成岁为名,此天意也。王者承天意以从事,故任德教而不任刑。刑者不可任以治世,犹阴之不可任以成岁也。为政而任刑,不顺于天,故先王莫之肯为也。今废先王德教之官,而独任执法之吏治民,毋乃任刑之意与!孔子曰:「不教而诛谓之虐。」虐政用于下,而欲德教之被四海,故难成也。
臣谨案《春秋》谓一元之意,一者万物之所从始也,元者辞之所谓大也。谓一为元者,视大始而欲正本也。《春秋》深探其本,而反自贵者始。故为人君者,正心以正朝廷,正朝廷以正百官,正百官以正万民,正万民以正四方。四方正,远近莫敢不壹于正,而亡有邪气奸其间者。是以阴阳调而风雨时,群生和而万民殖,五谷孰而草木茂,天地之间被润泽而大丰美,四海之内闻盛德而皆徠臣,诸福之物,可致之祥,莫不毕至,而王道终矣。
孔子曰:「凤鸟不至,河不出图,吾已矣夫!」自悲可致此物,而身卑贱不得致也。今陛下贵为天子,富有四海,居得致之位,操可致之势,又有能致之资,行高而恩厚,知明而意美,爱民而好士,可谓谊主矣。然而天地未应而美祥莫至者,何也?凡以教化不立而万民不正也。夫万民之从利也,如水之走下,不以教化堤防之,不能止也。是故教化立而奸邪皆止者,其堤防完也;教化废而奸邪并出,刑罚不能胜者,其堤防坏也。古之王者明于此,是故南面而治天下,莫不以教化为大务。立太学以教于国,设痒序以化于邑,渐民以仁,摩民以谊,节民以礼,故其刑罚甚轻而禁不犯者,教化行而习俗美也。
圣王之继乱世也,扫除其迹而悉去之,复修教化而崇起之。教化已明,习俗已成,子孙循之,行五六百岁尚未败也。至周之末世,大为亡道,以失天下。秦继其后,独不能改,又益甚之,重禁文学,不得挟书,弃捐礼谊而恶闻之,其心欲尽灭先圣之道,而颛为自恣苟简之治,故立为天子十四岁而国破亡矣。自古以来,未尝有以乱济乱,大败天下之民如秦者也。其遗毒余烈,至今未灭,使习俗薄恶,人民□顽,抵冒殊扞,孰烂如此之甚者也。孔子曰:「腐朽之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圬也。」今汉继秦之后,如朽木、粪墙矣,虽欲善治之,亡可奈何。法出而奸生,令下而诈起,如以汤止沸,抱薪救火,愈甚亡益也。窃譬之琴瑟不调,甚者必解而更张之,乃可鼓也;为政而不行,甚者必变而更化之,乃可理也。当更张而不更张,虽有良工不能善调也:当更化而不更化,虽有大贤不能善治也。故汉得天下以来,常欲善治而至今不可善治者,失之于当更化而不更化也。古人有言曰:「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今临政而愿治七十余岁矣,不如退而更化;更化则可善治,善治则灾害日去,福禄日来。《诗》云:「宜民宜人,受禄于人。」为政而宜于民者,固当受禄于天。夫仁、谊、礼、知、信五常之道,王者所当修饬也;五者修饬,故受天之晁,而享鬼神之灵,德施于方外,延及群生也。
天子览其对而异焉,乃复册之曰:
制曰:盖闻虞舜之时,游于岩郎之上,垂拱无为,而天下太平。周文王至于日昃不暇食,而宇内亦治。夫帝王之道,岂不同条共贯与?何逸劳之殊也?
盖俭者不造玄黄旌旗之饰。及至周室,设两观,乘大路,硃干玉戚,八佾陈于庭,而颂声兴。夫帝王之道岂异指哉?或曰良玉不□,又曰非文亡以辅德,二端异焉。
殷人执五刑以督奸,伤肌肤以惩恶。成、康不式,四十余年天下不犯,囹圄空虚。秦国用之,死者甚众,刑者相望,□矣哀哉!
乌乎!朕夙寤晨兴,惟前帝王之宪,永思所以奉至尊,章洪业,皆在力本任贤。今朕亲耕籍田以为农先,劝孝弟,崇有德,使者冠盖相望,问勤劳,恤孤独,尽思极神,功烈休德未始云获也。今阴阳错缪,氛气充塞,群生寡遂,黎民未济,廉耻贸乱,贤不肖浑淆,未得其真,故详延特起之士,庶几乎!今子大夫待诏百有余人,或道世务而未济,稽诸上古之不同,考之于今而难行,毋乃牵于文系而不得骋与?将所繇异术,所闻殊方与?各悉对,著于篇,毋讳有司。明其指略,切磋究之。以称朕意。
仲舒对曰:
臣闻尧受命,以天下为忧,而未以位为乐也,故诛逐乱臣,务求贤圣,是以得舜、禹、稷、□、咎繇。众圣辅德,贤能佐职,教化大行,天下和洽,万民皆安仁乐谊,各得其宜,动作应礼,从容中道。故孔子曰:「如有王者,必世而后仁,」此之谓也。尧在位七十载,乃逊于位以禅虞舜。尧崩,天下不归尧子丹硃而归舜。舜知不可辟,乃即天子之位,以禹为相,因尧之辅佐,继其统业,是以垂拱无为而天下治。孔子曰「《韶》尽美矣,又尽善矣」,此之谓也。至于殷纣,逆天暴物,杀戮贤知,残贼百姓。伯夷、太公皆当世贤者,隐处而不为臣。守职之人皆奔走逃亡,入于河海。天下□乱,万民不安,故天下去殷而从周。文王顺天理物,师用贤圣,是以闳夭、大颠、散宜生等亦聚于朝廷。爱施兆民,天下归之,故太公起海滨而即三公也。当此之时,纣尚在上,尊卑昏乱,百姓散亡,故文王悼痛而欲安之,是以日昃而不暇食民。孔子作《春秋》,先正王而系万事,见素王之文焉。由此观之,帝王之条贯同,然而劳逸异者,所遇之时异也。孔子曰「《武》尽美矣,未尽善也」,此之谓也。
臣闻制度文采玄黄之饰,所以明尊卑,异贵贱,而劝有德也。故《春秋》受命所先制者,改正朔,易服色,所以应天也。然则官至旌旗之制,有法而然者也。故孔子曰:「奢则不逊,俭则固。」俭非圣人之中制也。臣闻良玉不□,资质润美,不待刻□,此亡异于达巷党人不学而自知也。然则常玉不□,不成文章;君子不学,不成其德。
臣闻圣王之治天下也,少则习之学,长则材诸位,爵禄以养其德,刑罚以威其恶,故民晓于礼谊而耻犯其上。武王行大谊,平残贼,周公作礼乐以文之,至于成康之隆,囹圄空虚四十余年,此亦教化之渐而仁谊之流,非独伤肌肤之效也。至秦则不然。师申商之法,行韩非之说,憎帝王之道,以贪狼为俗,非有文德以教训于下也。诛名而不察实,为善者不必免,而犯恶者未必刑也。是以百官皆饰虚辞而不顾实,外有事君之礼,内有背上之心;造伪饰诈,趣利无耻;又好用□酷之吏,赋敛亡度,竭民财力,百姓散亡,不得从耕织之业,群盗并起。是以刑者甚众,死者相望,而奸不息,俗化使然也。故孔子曰「导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此之谓也。
今陛下并有天下,海内莫不率服,广览兼听,极群下之知,尽天下之美,至德昭然,施于方外。夜郎、康居,殊方万里,说德归谊,此太平之致也。然而功不加于百姓者,殆王心来加焉。曾子曰:「尊其所闻,则高明矣;行其所知,则光大矣。高明光大,不在于它,在乎加之意而已。」愿陛下因用所闻,设诚于内而致行之,则三王何异哉!
陛下亲耕籍田以为农先,夙寤晨兴,忧劳万民,思维往古,而务以求贤,此亦尧、舜之用心也,然而未云获者,士素不厉也。夫不素养士而欲求贤,譬犹不琢玉而求文采也。故养士之大者,莫大乎太学;太学者,贤士之所关也,教化之本原也。今以一郡一国之众,对亡应书者,是王道往往而绝也。臣愿陛下兴太学,置明师,以养天下之士,数考问以尽其材,则英俊宜可得矣。今之郡守、县令,民之师帅,所使承流而宣化也;故师帅不贤,则主德不宣,恩泽不流。今吏既亡教训于下,或不承用主上之法,暴虐百姓,与奸为市,贫穷孤弱,冤苦失职,甚不称陛下之意。是以阴阳错缪,氛气弃塞,群生寡遂,黎民未济,皆长吏不明,使至于此也。
夫长吏多出于郎中、中郎,吏二千石子弟选郎吏,又以富訾,未必贤也。且古所谓功者,以任官称职为差,非谓积日累久也。故小材虽累日,不离于小官;贤材虽未久,不害为辅佐。是以有司竭力尽知,务治其业而以赴功。今则不然。累日以取贵,积久以致官,是以廉耻贸乱,贤不肖浑淆,未得其真。臣愚以为使诸列侯、郡守、二千石各择其吏民之贤者,岁贡各二人以给宿卫,且以观大臣之能;所贡贤者有赏,所贡不肖者有罚。夫如是,诸侯、吏二千石皆尽心于求贤,天下之士可得而官使也。遍得天下之贤人,则三王之盛易为,而尧、舜之名可及也。毋以日月为功,实试贤能为上,量材而授官,录德而定位,则廉耻殊路,贤不肖异处矣。陛下加惠,宽臣之罪,令勿牵制于文,使得切磋究之,臣敢不尽愚!
于是天子复册之。
制曰:盖闻「善言天者必有征于人,善言古者必有验于今」。故朕垂问乎天人之应,上嘉唐虞,下悼桀、纣,浸微浸灭浸明浸昌之道,虚心以改。今子大夫明于阴阳所以造化,习于先圣之道业,然而文采未极,岂惑乎当世之务哉?条贯靡竟,统纪未终,意朕之不明与?听若眩与?夫三王之教所祖不同,而皆有失,或谓久而不易者道也,意岂异哉?今子大夫既已著大道之极,陈治乱之端矣,其悉之究之,孰之复之。《诗》不云乎,「嗟尔君子,毋常安息,神之听之,介尔景福。」朕将亲览焉,子大夫其茂明之。
仲舒复对曰:
臣闻《论语》曰:「有始有卒者,其唯圣人虖!」今陛下幸加惠,留听于承学之臣,复下明册,以切其意,而究尽圣德,非愚臣之所能具也。前所上对,条贯靡竟,统纪不终,辞不别白,指不分明,此臣浅陋之罪也。
册曰:「善言天者必有征于人,善言古者必有验于今。」臣闻天者群物之祖也。故遍覆包函而无所殊,建日月风雨以和之,经阴阳寒暑以成之。故圣人法天而立道,亦溥爱而亡私,布德施仁以厚之,设谊立礼以导之。春者天之所以生也,仁者君之所以爱也;夏者天之所以长也,德者君之所以养也;霜者天之所以杀也,刑者君之所以罚也。繇此言之,天人之征,古今之道也。孔子作《春秋》,上揆之天道,下质诸人情,参之于古,考之于今。故《春秋》之所讥,灾害之所加也;《春秋》之所恶,怪异之所施也。书邦家之过,兼灾异之变;以此见人之所为,其美恶之极,乃与天地流通而往来相应,此亦言天之一端也。古者修教训之官,务以德善化民,民已大化之后,天下常亡一人之狱矣。今世废而不修,亡以化民,民以故弃行谊而死财利,是以犯法而罪多,一岁之狱以万千数。以此见古之不可不用也,故《春秋》变古则讥之。天令之谓命,命非圣人不行;质朴之谓性,性非教化不成;人欲之谓情,情非度制不节。是故王者上谨于承天意,以顺命也;下务明教化民,以成性也;正法度之宜,别上下之序,以防欲也;修此三者,而大本举矣。人受命于天,固超然异于群生,入有父子兄弟之亲,出有君臣上下之谊,会聚相遇,则有耆老长幼之施,粲然有文以相接,欢然有恩以相爱,此人之所以贵也。生五谷以食之,桑麻以衣之,六畜以养之,服牛乘马,圈豹槛虎,是其得天之灵,贵于物也。故孔子曰:「天地之性人为贵。」明于天性,知自贵于物;知自贵于物,然后知仁谊;知仁谊,然后重礼节;重礼节,然后安处善;安处善,然后乐循理;乐循理,然后谓之君之。故孔子曰「不知命,亡以为君子」,此之谓也。
册曰:「上嘉唐、虞,下悼桀、纣,浸微浸灭浸明浸昌之道,虚心以改。」臣闻众少成多,积小致臣,故圣人莫不以晻致明,以微致显。是以尧发于诸侯,舜兴乎深山,非一日而显也,盖有渐以致之矣。言出于已,不可塞也;行发于身,不可掩也。言行,治之大者,君子之所以动天地也。故尽小者大,慎微者著。《诗》云:「惟此文王,小心翼翼。」胡尧兢兢日行其道,而舜业业日致其孝,善积而名显,德章而身尊,以其浸明浸昌之道也。积善在身,犹长日加益,而人不知也;积恶在身,犹火之销膏,而人不见也。非明乎情性察乎流俗者,孰能知之?此唐、虞之所以得令名,而桀、纣之可为悼惧者也。夫善恶之相从,如景乡之应形声也。故桀、纣暴谩,谗贼并进,贤知隐伏,恶日显,国日乱,晏然自以如日在天,终陵夷而大坏。夫暴逆不仁者,非一日而亡也,亦以渐至,故桀、纣虽亡道,然犹享国十余年,此其浸微浸灭之道也。
册曰:「三王之教所祖不同,而皆有失,或谓久而不易者道也,意岂异哉?」臣闻夫乐而不乱复而不厌者谓之道;道者万世之弊,弊者道之失也。先王之道必有偏而不起之处,故政有眊而不行,举其偏者以补其弊而已矣。三王之道所祖不同,非其相反,将以救溢扶衰,所遭之变然也。故孔子曰:「亡为而治者,其舜乎!」改正朔,易服色,以顺天命而已;其余尽循尧道,何更为哉!故王者有改制之名,亡变道之实。然夏上忠,殷上敬,周上文者,所继之救,当用此也。孔子曰:「殷因于夏礼,所损益可知也;周因于殷礼,所损益可知也;其或继周者,虽百世可知也。」此言百王之用,以此三者矣。夏因于虞,而独不言所损益者,其道如一而所上同也。道之大原出于天,天不变,道亦不变,是以禹继舜,舜继尧,三圣相受而守一道,亡救弊之政也,故不言其所损益也。繇是观之,继治世者其道同,继乱世者其道变。今汉继大乱之后,若宜少损周之文致,用夏之忠者。
陛下有明德嘉道,愍世欲之靡薄,悼王道之不昭,故举贤良方正之士,论议考问,将欲兴仁谊之林德,明帝王之法制,建太平之道也。臣愚不肖,述所闻,诵所学,道师之言,廑能勿失耳。若乃论政事之得失,察天下之息耗,此大臣辅佐之职,三公九卿之任,非臣仲舒所能及也,然而臣窃有怪者。夫古之天下亦今之天下,今之天下亦古之天下,共是天下,古以大治,上下和睦,习俗美盛,不令而行,不禁而止,吏亡奸邪,民亡盗贼,囹圄空虚,德润草木,泽被四海,凤皇来集,麒麟来游,以古准今,壹何不相逮之远也!安所缪□而陵夷若是?意者有所失于古之道与?有所诡于天之理与?试迹之于古,返之于天,党可得见乎。
夫天亦有所分予,予之齿者去其角,傅其翼者两其足,是所受大者不得取小也。古之所予禄者,不食于力,不动于末,是亦受大者不得取小,与天同意者也。夫已受大,又取小,天不能足,而况人乎!此民之所以嚣嚣苦不足也。身宠而载高位,家温而食厚禄,因乘富贵之资力,以与民争利于下,民安能如之哉!是故众其奴婢,多其牛羊,广其田宅,博其产业,畜其积委,务此而亡已,以迫蹴民,民日削月浸,浸以大穷。富者奢侈羡溢,贫者穷急愁苦;穷急愁苦而不上救,则民不乐生;民不乐生,尚不避死,安能避罪!此刑罚之所以蕃而奸邪不可胜者也。故受禄之家,食禄而已,不与民争业,然后利可均布,而民可家足。此上天之理,而亦太古之道,天子之所宜法以为制,大夫之所当循以为行也。故公仪子相鲁,之其家见织帛,怒而出其妻,食于舍而茹葵,愠而拔其葵,曰:「吾已食禄,又夺园夫红女利乎!」古之贤人君子在列位者皆如是,是故下高其行而从其教,民化其廉而不贪鄙。及至周室之衰,其卿大夫缓于谊而急于利,亡推让之风而有争田之讼。故诗人疾而刺之,曰:「节彼南山,惟石岩岩,赫赫师尹,民具尔瞻。」尔好谊,则民乡仁而俗善;尔好利,则民好邪而俗败。由是观之,天子大夫者,下民之所视效,远方之所四面而内望也。近者视而放之,远者望而效之,岂可以居贤人之位而为庶人行哉!夫皇皇求财利常恐乏匮者,庶人之意也;皇求仁义常恐不能化民者,大夫之意也。《易》曰:「负且乘,致寇至。」乘车者君子之位也,负担着小人之事也,此言居君子之位而为庶人之行者,其患祸必至也。若居君子之位,当君子之行,则舍公仪休之相鲁,亡可为者矣。
《春秋》大一统者,天地之常经,古今之通谊也。今师异道,人异论,百家殊方,指意不同,是以上亡以持一统;法制数变,下不知所守。臣愚以为诸不在六艺之科孔子之术者,皆绝其道,勿使并进。邪辟之说灭息,然后统纪可一而法度可明,民知所从矣。
对既毕,天子以仲舒为江都相,事易王。易王,帝兄,素骄,好勇。仲舒以礼谊匡正,王敬重焉。久之,王问仲舒曰:「粤王勾践与大夫泄庸、种、蠡谋伐吴,遂灭之。孔子称殷有三仁,寡人亦以为粤有三仁。桓公决疑于管仲,寡人决疑于君。」仲舒对曰:「臣愚不足以奉大对。闻昔者鲁君问柳下惠:『吾欲伐齐,何如?』柳下惠曰:『不可。』归而有忧色,曰:『吾闻伐国不问仁人,此言何为至于我哉!』徒见问耳,且犹羞之,况设诈以伐吴乎?由此言之,粤本无一仁。夫仁人者,正其谊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是以仲尼之门,五尺之童羞称五伯,为其先诈力而后仁谊也。苟为诈而已,故不足称于大君子之门也。五伯比于他诸侯为贤,其比三王,犹武夫之与美玉也。」王曰:「善。」
仲舒治国,以《春秋》灾异之变推阴阳所以错行,故求雨,闭诸阳,纵诸阴,其止雨反是;行之一国,未尝不得所欲。中废为中大夫。先是辽东高庙、长陵高园殿灾,仲舒居家推说其意,草稿未上,主父偃候仲舒,私见,嫉之,窃其书而奏焉。上召视诸儒,仲舒弟子吕步舒不知其师书,以为大愚。于是下仲舒吏,当死,诏赦之,仲舒遂不敢复言灾异。
仲舒为人廉直。是时方外攘四夷,公孙弘治《春秋》不如仲舒,而弘希世用事,位至公卿。仲舒以弘为从谀,弘嫉之。胶西王亦上兄也,尤纵恣,数害吏二千石。弘乃言于上曰:「独董仲舒可使相胶西王。」胶西王闻仲舒大儒,善待之。仲舒恐久获罪,病免。凡相两国,辄事骄王,正身以率下,数上疏谏争,教令国中,所居而治。及去位归居,终不问家产业,以修学著书为事。
仲舒在家,朝廷如有大议,使使者及廷尉张汤就其家而问之,其对皆有明法。自武帝初立,魏其、武安侯为相而隆儒矣。及仲舒对册,推明孔氏,抑黜百家。立学校之官,州郡举茂材孝廉,皆自仲舒发之。年老,以寿终于家,家徙茂陵,子及孙皆以学至大官。
仲舒所著,皆明经术之意,及上疏条教,凡百二十三篇。而说《春秋》事得失,《闻举》、《玉杯》、《蕃露》、《清明》、《竹林》之属,复数十篇,十余万言,皆传于后世。掇其切当世施朝廷者著于篇。
赞曰:刘向称:「董仲舒有王佐之材,虽伊、吕亡以加,管、晏之属,伯者之佐,殆不及也。」至向子歆以为:「伊、吕乃圣人之耦,王者不得则不兴。故颜渊死,孔子曰『噫!天丧余。』唯此一人为能当之,自宰我、子赣、子游、子夏不与焉。仲舒遭汉承秦灭学之后,《六经》离析,下帷发愤,潜心大业,令后学者有所统壹,为群儒首。然考其师友渊源所渐,犹未及乎游、夏,而曰管、晏弗及,伊、吕不加,过矣。」至向曾孙龚,笃论君子也,以歆之言为然。
前汉书
【司马相如传第二十七】
司马相如字长卿,蜀郡成都人也。少时好读书,学击剑,名犬子。相如既学,慕蔺相如之为人也,更名相如。以訾为郎,事孝景帝,为武骑常侍,非其好也。会景帝不好辞赋,是时梁孝王来朝,从游说之士齐人邹阳、淮阴枚乘、吴严忌夫子之徒,相如见而说之,因病免,客游梁,得与诸侯游士居,数岁,乃著《子虚之赋》。
会梁孝王□,相如归,而家贫无以自业。索与临邛令王吉相善,吉曰:「长卿久宦游,不遂而困,来过我。」于是相如往舍都亭,临邛令缪为恭敬,日往朝相如。相如初尚见之,后称病,使从者谢吉,吉愈益谨肃。
临邛多富人,卓王孙僮客八百人,程郑亦数百人,乃相谓曰:「令有贵客,为具召之。并召令。」令既至,卓氏客以百数,至日中请司马长卿,长卿谢病不能临。临邛令不敢尝食,身自迎相如,相如为不得已而强往,一坐尽倾。酒酣,临邛令前奏琴曰:「窃闻长卿好之,愿以自娱。」相如辞谢,为鼓一再行。是时,卓王孙有女文君新寡,好音,故相如缪与令相重而以琴心挑之。相如时从车骑,雍容闲雅,甚都。及饮卓氏弄琴,文君窃从户窥,心说而好之,恐不得当也。既罢,相如乃令侍人重赐文君侍者通殷勤。文君夜亡奔相如,相如与驰归成都。家徒四壁立。卓王孙大怒曰:「女不材,我不忍杀,一钱不分也!」人或谓王孙,王孙终不听。文君久之不乐,谓长卿曰:「弟俱如临邛,比昆弟假□,犹足以为生,何至自苦如此!」相如与俱之临邛,尽卖车骑,买酒舍,乃令文君当卢。相如身自著犊鼻裈,与庸保杂作,涤器于市中。卓王孙耻之,为杜门不出。昆弟诸公更谓王孙曰:「有一男两女,所不足者非财也。今文君既失身于司马长卿,长卿故倦游,虽贫,其人材足依也。且又令客,奈何相辱如此!」卓王孙不得已,分与文君僮百人,钱百万,及其嫁时衣被财物。文君乃与相如归成都,买田宅,为富人。
居久之,蜀人杨得意为狗监,侍上。上读《子虚赋》而善之,曰:「朕独不得与此人同时哉!」得意曰:「臣邑人司马相如自言为此赋。」上惊,乃召问相如。相如曰:「有是。然此乃诸侯之事,未足观,请为天子游猎之赋。」上令尚书给笔札,相如以「子虚」,虚言也,为楚称;「乌有先生」者,乌有此事也,为齐难;「亡是公」者,亡是人也,欲明天子之义。故虚借此三人为辞,以推天子诸侯之苑囿。其卒章归之于节俭,因以风谏。奏之天子,天子大说。其辞曰:
楚使子虚使于齐,齐王悉发车骑与使者出田。田罢,子虚过姹乌有先生,亡是公存焉。坐定,乌有先生问曰:「今日田乐乎?」子虚曰:「乐。」「获多乎?」曰:「少。」「然则何乐?」对曰:「仆乐王之欲夸仆以车骑之众,而仆对以云梦之事也。」曰:「可得闻乎?」
子虚曰:「可。王驾车千乘,选徒万骑,田于海滨,列卒满泽,罘罔弥山。掩菟辚鹿,射麋格麟,鹜于盐浦,割鲜染轮。射中获多,矜而自功,顾谓仆曰:『楚亦有平原广泽游猎之地饶乐若此者乎?楚王之猎孰与寡人?』仆下车对曰:『臣,楚国之鄙人也,幸得宿卫十有余年,时从出游,游于后园,览于有无,然犹未能遍睹也。又乌足以言其外泽乎?』齐王曰:『虽然,略以子之所闻见言之。』
「仆对曰:『唯唯。臣闻楚有七泽,尝见其一,未睹其余也。臣之所见,盖特其小小者耳,名曰云梦。云梦者,方九百里,其中有山焉。其山则盘纡岪郁,隆崇律崒;岑崟参差,日月蔽亏;交错纠纷,上干青云;罢池陂□,下属江河。其土则丹青赭垩,雌黄白坿,锡碧金银,众色炫耀,照烂龙鳞。其石则赤玉玫瑰,琳珉昆吾,□玏玄厉,□石武夫。其东则有蕙圃,衡兰芷若,穹穷昌蒲,江离蘪芜,诸柘巴且。其南则有平原广泽,登降□靡,案衍坛曼,缘以大江,限以巫山。其高燥则生葴析苞荔,薜莎青薠。其埤湿则生藏莨蒹葭,东{艹墙}雕胡,莲藉觚卢,奄闾轩于。众物居之,不可胜图。其西则有涌泉清池,激水推移,外发夫容{艹陵}华,内隐巨石白沙。其中则有神龟蛟□,毒冒鳖鼋。其北则有阴林巨树,□楠豫章,桂椒木兰,檗离硃杨,□梨□栗,橘柚芬芳。其上则有宛雏孔鸾,腾远射干。其下则有白虎玄豹,□蜒貙□。
于是乎乃使剸诸之伦,手格此兽。楚王乃驾驯驳之驷,乘雕玉之舆,靡鱼须之桡旃,曳明月之珠旗,建干将之雄戟,左鸟号之雕弓,右夏服之劲箭;阳子骖乘,□阿为御;案节未舒,即陵狡兽,蹴蛩蛩,辚距虚,轶野马,惠□余;乘遗风,射游骐,倏胂倩□,雷动焱至,星流电击,弓不虚发,中必决眦,洞胸达掖,绝乎心系,获若雨兽,□草蔽地。于是楚王乃弭节徘徊,翱翔容与,览乎阴林,观壮士之暴怒,与猛兽之恐惧,徼□受诎,殚睹众物之变态。
于是郑女曼姬,被阿锡,揄□缟,杂纤罗,垂雾□,襞积褰绉,郁桡溪谷;□□□□,扬□戌削,蜚□垂□;扶舆猗靡,翕呷萃蔡,下摩兰蕙,上拂羽盖;错翡翠之葳蕤,缪绕玉绥;眇眇忽忽,若神之仿佛。
于是乃群相与獠于蕙圃,□姗勃□,上金堤,□翡翠,射□鸃,微矰出,□缴施,弋白鹄,连驾鹅,双仓,扬旌□,张翠帷,建羽盖。罔毒冒,钓紫贝,摐金鼓,吹鸣籁,榜人歌,声流喝,水虫骇,波鸿沸,涌泉起,奔扬会,□石相击,琅琅盖々,若雷霆之声,闻乎数百里外。
「『将息獠者,击灵鼓,起烽燧,车案行,骑就队,纚乎淫淫,般乎裔裔。于是楚王乃登阳云之台,泊乎无为,淡乎自持,勺药之和具而后御之。不若大王终日驰骋,曾不下舆,□割轮焠,自以为娱。臣窃观之,齐殆不如。』于是王无以应仆也。」
乌有先生曰:「是何言之过也!足下不远千里,来况齐国,王悉境内之士,备车骑之众,与使者出田,乃欲戮力致获,以娱左右也,何名为夸哉!问楚地之有无者,愿闻大国之风烈,先生之余论也。今足下不称楚王之德厚,而盛推云梦以为骄,奢言淫乐而显侈靡,窃为足下不取也。必若所言,固非楚国之美也。有而言之,是章君之恶也;无而言之,是害足下之信也。章君恶,伤私义,二者无一可,而先生行之,必且轻于齐而累于楚矣。且齐东□巨海,南有琅邪,观乎成山,射乎之罘,浮勃澥,游孟诸,邪与肃慎为邻,右以汤谷为界。秋田乎青丘,仿□乎海外,吞若云梦者八九,其于匈中曾不蒂芥。若乃□倘瑰玮,异方殊类,珍怪鸟兽,万端鳞崒,充仞其中者,不可胜记,禹不能名,□不能计。然在诸侯之位,不敢言游戏之乐,苑囿之大;先生又见客,是以王辞不复,何为无以应哉!」
亡是公听然而笑曰:「楚则失矣,而齐亦未为得也。夫使诸侯纳贡者,非为财币,所以述职也;封疆画界者,非为守御,所以禁淫也。今齐列为东蕃,而外私肃慎,捐国□限,越海而田,其于义固未可也。且二君之论,不务明君臣之义,正诸侯之礼,徒事争于游戏之乐,苑囿之大,欲以奢侈相胜,荒淫相越,此不可以扬名发誉,而适足以贬君自损也。
「且夫齐、楚之事又乌足道乎!君未睹夫巨丽也,独不闻天子之上林乎?左苍梧,右西极,丹水更其南,紫渊径其北。终始霸、产,出入泾、渭,□、镐、潦、□,纡余委蛇,经营其内。荡荡乎八川分流,相背异态,东西南北,驰骛往来,出乎椒丘之阙,行乎州淤之浦,径乎桂林之中,过乎泱莽之野,汩乎混流,顺阿而下,赴隘□之口,触穹石,激堆□,沸乎暴怒,汹涌彭湃,滭弗宓汩,逼侧泌瀄,横流逆折,转腾潎洌,滂濞沆溉,穹隆云桡,宛潬胶□,逾波趋乂,莅莅下濑,批岩冲拥,奔扬滞沛,临坻注壑,□□霣队,沈沈隐隐,砰磅訇盖,□□淈々,□□鼎沸,驰波跳沫,汩漂疾,悠远长怀。寂□无声,肆乎永归。然后灏□潢漾,安翔徐□,□乎□□,东注大湖,衍溢陂池。于是蛟龙赤螭,恒瞢渐离,□□□□禺禺□鳎,健鳍掉尾,振鳞奋翼,潜处乎深岩。鱼鳖欢声,万物众伙。明月珠子,的皪江靡,蜀石黄□,水玉磊砢,磷磷烂烂,采色澔汗,丛积乎其中。工鹔鹄鸨,鴽鹅属玉,交精旋目,烦鹜庸渠,箴疵卢,群浮乎其上。浮淫泛滥,随风澹淡,与波摇荡,奄薄水□,唼喋菁藻,咀嚼鞭藕。
「于是乎崇山矗矗,巃嵸崔巍,深林巨木,崭岩参差。九□□□,南山峨峨,岩□□锜,{山椎}崛崎,振溪通谷,蹇产沟渎,呀豁□,阜陵别隝,崴□□,丘陵崛□,隐辚郁垒,登降施靡,陂池□豸。允溶淫鬻,散涣夷陆,亭皋千里,靡不被筑。□以绿蕙,被以江离,糅以蘼芜,杂以留夷。布结缕,攒戾莎,揭车衡兰,稿本射干,茈姜蘘荷,葴持若荪,鲜支黄砾,蒋青薠,布□闳泽,延曼太原,离靡广衍,应风披靡,吐芳扬烈,郁郁菲菲,众香发越,□蚃布写,晻薆□□。「于是乎周览泛观,缜纷轧芴,芒芒恍忽,视之无端,察之无涯。日出东沼,入乎西陂。其南则隆冬生长,涌水跃波;其兽则庸旄貘□,沈牛麝麋,赤首圜题,穷奇象犀。其北则盛夏含冻裂地,涉冰揭河;其兽则麒麟角端,□駼橐驼,蛩蛩驒騱,驒騠驴骡。
「于是乎离宫别馆,弥山跨谷,高廊四注,重坐曲阁,华□璧榼,辇道纚属,步櫩周流,长途中宿。夷□筑堂,累台增成,岩突洞房。俯杳眇而无见,仰攀□而扪天,奔星更于闺闼,宛虹拖于□轩。青龙蚴□于东箱,象舆婉僤于西清,灵圉燕于闲馆,偓□之伦暴于南荣,醴泉涌于清室,通川过于中庭。磐石□崖,嵚岩倚倾,嵯峨{山集}嶪,刻削峥嵘,玫瑰碧琳,珊瑚丛生,珉玉旁唐,玢豳文磷,赤瑕驳荦,杂□其间,□采琬琰,和氏出焉。
「于是乎卢橘夏孰,黄甘橙楱,楷杷橪柿,亭柰厚朴,□□枣杨梅,樱桃蒲陶,隐夫薁棣,答□离支,罗乎后宫,列乎北园,□丘陵,下平原,扬翠叶,□紫茎,发红华,垂硃荣,煌煌扈扈,照曜巨野。沙棠栎槠,华枫枰栌,留落胥邪,仁频并闾,□檀木兰,豫章女贞,长千仞,大连抱,夸条直暢,实叶□茂,攒立丛倚,连卷欐,崔错□□,坑稀□□,垂条扶疏,落英幡纚,纷溶□蔘,猗□从风,藰莅卉歙,盖象金石之声,管□之声音。柴池茈□,旋还乎后宫,杂袭累辑,被山缘谷,循阪下□,视之无端,究之亡穷。
「于是乎玄□素雌,蜼□飞□,蛭蜩□□,獑胡□□,栖息乎其间。长啸哀鸣,翩幡互经,夭蟜枝格,偃蹇杪颠,逾绝梁,腾殊榛,捷垂条,掉希间,牢落陆离,烂温远迁。
「若此者数百千处,娱游往来,宫宿馆舍,疱厨不徙,后宫不移,百官备具。
「于是乎背秋涉冬,天子校猎。乘镂象,六玉□,拖蜺旌,靡云旗,前皮轩,后道游;孙叔奉辔,卫公参乘,扈从横行,出乎四校之中。鼓严簿,纵猎者,江河为□,泰山为橹,车骑雷起,殷天动地,先后陆离,离散别追,淫淫裔裔,缘陵流泽,云布雨施。生貔豹,搏豺狼,手熊罴,足野羊。蒙鹖苏,绔白虎,被斑文,跨野马,陵三□之危,下碛历之坻,径峻赴险,越壑厉水。推蜚廉,弄解□,格虾蛤,铤猛氏,□要□,射封豕。箭不苟害,解□陷脑;弓不虚发,应声而倒。
「于是乘舆弭节徘徊,皋翔往来,睨部曲之进退,览将帅之变态。然后侵淫促节,倏□远去,流离轻禽,蹴履狡兽,惠白鹿,捷狡菟。轶赤电,遗光耀,追怪物,出宇宙,弯蕃弱,满白羽,射游枭,栎蜚遽。择肉而后发,先中而命处,弦矢分,□□仆。
「然后扬节而上浮,陵惊风,历骇焱,乘虚亡,与神俱,蔺玄鹤,乱昆鸡,遒孔鸾,促□鸃,指翳鸟,捎凤凰,捷鹓雏,□焦明。
「道尽涂殚,回车而还。消□乎襄羊,降集乎北□,率乎直指,□乎反乡,蹶石关,历封峦,过□鹊,望露寒,下堂□,息宜春,西驰宣曲,濯□牛首,登龙台,掩细柳,观士大夫之勤略,钧猎者之所得获。徒车之所□轹,骑之所蹂若,人之所蹈藉,与其穷极倦,□惊惮詟伏,不被创刃而死者,它它藉藉,填坑满谷,掩平弥泽。
「于是乎游戏懈怠,置酒乎颢天之台,张乐乎胶葛之,撞千石之钟,立万石之□,建翠北之旗,树灵□之鼓,奏陶唐氏之舞,听葛天氏之歌,千人倡,万人和,山陵为之震动,川谷为之荡波。巴、俞、宋、蔡,淮南《干遮》,文成颠歌,族居递奏,金鼓迭起,铿鎗□□,洞心骇耳。荆、吴、郑、卫之声,《韶》、《□》、《武》、《象》之乐,阴淫案衍之音,鄢、郢缤纷,《激楚》、《结风》,俳优侏儒,狄□之倡,所以娱耳目乐心意者,丽靡烂漫于前,靡曼美色于后。
「若夫青琴、虙妃之徒,绝殊离俗,妖冶闲都,靓庄刻饰,便□繛约,柔桡□□,妩媚纤弱,曳独茧之□袣,眇阎易以恤削,便姗□屑,与世殊服,芬芳沤郁,酷烈淑郁,皓齿粲烂,宜笑的皪,长眉连娟,微睇绵藐,色授魂予,心愉于侧。
「于是酒中乐酣,天子芒然而思,似若有亡,曰:『嗟乎,此大奢侈!朕以览听馀闲,无事弃日,顺天道以杀伐,时休息于此,恐后世靡丽,遂往而不返,非所以为继嗣创业垂统也。』于是乎乃解酒罢猎,而命有司曰:『地可垦辟,悉为农郊,以赡氓隶,隤墙填堑,使山泽之民得至焉。实陂池而勿禁,虚官馆而勿仞。发仓廪以救贫穷,补不足,恤鳏寡,存孤独。出德号,省刑罚,改制度,易服色,革正朔,与天下为始。』」
「于是历吉日以斋戒,袭朝服,乘当驾,建华旗,鸣玉鸾,游于六艺之囿,驰骛乎仁义之涂,览观《春秋》之林,射《□首》,兼《驺虞》,弋玄鹤,舞干戚,戴云{罒干},□群雅,悲《伐檀》,乐乐胥,修容乎《礼》园,翱翔乎《书》圃,述《易》道,放怪兽,登明堂,坐清庙,恣群臣,奏得失,四海之内,靡不受获。于欺之时,天下大说,乡风而听,随流而化,□然兴道而迁义,刑错而不用,德隆于三皇,功羡于五帝。若此,故猎乃可喜也。」
「若夫终日驰骋,劳神苦形,罢车马之用,□士卒之精,费府库之财,而无德厚之恩,务在独乐,不顾众庶,忘国家之政,贪雉菟之获,则仁者不繇也。从此观之,齐、楚之事,岂不哀哉!地方不过千里,而囿居九百,是草木不得垦辟,而民无所食也。夫以诸侯之细,而乐万乘之所侈,仆恐百姓被其尤也。」
于是二子愀然改容,超若自失,逡巡避席,曰:「鄙人固陋,不知忌讳,乃今日见教,谨受命矣。」
赋奏,天子以为郎。亡是公言上林广大,山谷水泉万物,及子虚言云梦所有甚众,侈靡多过其实,且非义理所止,故删取其要,归正道而论之。
相如为郎数岁,会唐蒙使略通夜郎、僰中,发巴、蜀吏卒,千人,郡又多为发转漕万余人,用军兴法诛其渠率。巴、蜀民大惊恐。上闻之,乃遣相如责唐蒙等,因谕告巴、蜀民以非上意。檄曰:
告巴、蜀太守:蛮夷自擅,不讨之日久矣,时侵犯边境,劳士大夫。陛下即位,存抚天下,集安中国,然后兴师出兵,北征匈奴,单于怖骇,交臂受事,屈膝请和。康居西域,重译纳贡,稽首来享。移师东指,闽越相诛;右吊番禺,太子入朝。南夷之君,西僰之长,常效贡职,不敢惰怠,延颈举踵,喁喁然,皆乡风慕义,欲为臣妾,道里辽远,山川阻深,不能自致。夫不顺者已诛,而为善者未赏,故道中郎将往宾之,发巴、蜀之士各百人以奉币,卫使者不然,靡有兵革之事,战斗之患。今闻其乃发军兴制,惊惧子弟,忧患长老,郡又擅为转粟运输,皆非陛下之意也。当行者或亡逃自贼杀,亦非人臣之节也。
夫边郡之士,闻烽举燧燔,皆摄弓而弛,荷兵而走,流汗相属,惟恐居后,触白刃,冒流矢,议不反顾,计不旋踵,人怀怒心,如报私仇。彼岂乐死恶生,非编列之民,而与巴、蜀异主哉?计深虑远,急国家之难,而乐尽人臣之道也。故有剖符之封,析圭而爵,位为通侯,居列东第。终则遗显号于后世,传土地于子孙,事行甚忠敬,居位甚安佚,名声施于无穷,功烈著而不灭。是以贤人君子,肝脑涂中原,膏液润野草而不辞也。今奉币役至南夷,即自贼杀,或亡逃抵诛,身死无名,谥为至愚,耻及父母,为天下笑。人之度量相越,岂不远哉!然此非独行者之罪也,父兄之教不先,子弟之率不谨,寡廉鲜耻,而俗不长厚也。其被刑戮,不亦宜乎!
陛下患使者有司之若彼,悼不肖愚民之如此,故遣信使,晓谕百姓以发卒之事,因数之以不忠死亡之罪,让三老孝弟以不教诲之过。方今田时,重烦百姓,已亲见近县,恐远所溪谷山泽之民不遍闻,檄到,亟下县道,咸谕陛下意,毋忽!
相如还报。唐蒙已略通夜郎,因通西南夷道,发巴、蜀、广汉卒,作者数万人。治道二岁,道不成,士卒多物故,费以亿万计。蜀民及汉用事者多言其不便。是时邛、莋之君长闻南夷与汉通,得赏赐多,多欲愿为内臣妾,请吏,比南夷。上问相如,相如曰:「邛、莋、冉、□者近署,道易通,异时尝通为郡县矣,至汉兴而罢。今诚复通,为置县,愈于南夷。」上以为然,乃拜相如为中郎将,建节往使。副使者王然于、壶弃国、吕越人,驰四乘之传,因巴、蜀吏币物以赂西南夷。至蜀,太守以下郊迎,县令负弩矢先驱,蜀人以为宠。于是卓王孙、临邛诸公皆因门下献牛、酒以交欢。卓王孙喟然而汉,自以得使女尚司马长卿晚,乃厚分与其女财,与男等。相如使略定西南夷,邛、莋、再、駹、斯榆之君皆请为臣妾,除边关,边关益斥,西至沫、若水,南至牁牂为徼,通灵山道,桥孙水,以通邛、莋。还报,天子大说。
相如使时,蜀长老多言通西南夷之不为用,大臣亦以为然。相如欲谏,业已建之,不敢,乃著书,借蜀父老为辞,而己诘难之,以风天子,且因宣其使指,令百姓皆知天子意。其辞曰:
汉兴七十有八载,德茂存乎六世,威武纷云,港恩汪濊,群生霑濡,洋溢乎方外。于是乃命使西征,随流而攘,风之所被,罔不披靡。因朝冉从□,定莋存邛,略斯榆,举苞蒲,结轨还辕,东乡将报,至于蜀都。
耆老大夫搢绅先生之徒二十有七人,俨然造焉。辞毕,进曰:「盖闻天子之于夷狄也,其义羁縻勿绝而已。今罢三郡之士,通夜郎之涂,三年于兹,而功不竟。士卒劳倦,万民不赡;今又接之以西夷,百姓力屈,恐不能卒业,此亦使者这累也,窃为左右患之。且夫邛、莋、西僰之与中国并也,历年兹多,不可记已。仁者不以德来,强者不以力并,意者殆不可乎!今割齐民以附夷狄,弊所恃以事无用,鄙人固陋,不识所谓。」
使者曰:「乌谓此乎?必若所云,则是蜀不变服而巴不化俗也,仆尚恶闻若说。然斯事体大,固非观者之所觏也。余之行急,其详不可得闻已。请为大夫粗陈其略:
「盖世必有非常之人,然后有非常之事;有非常之事,然后有非常之功。非常者,固常人之所异也。故曰非常之元,黎民惧焉;及臻厥成,天下晏如也。」
「昔者,洪水沸出,泛滥衍溢,民人升降移徙,崎岖而不安。夏后氏戚之,乃堙洪原,决江疏河,洒沈澹灾,东归之于海,而天下永宁。当斯之勤,岂惟民哉?心烦于虑,而身亲其劳,躬傶骿胝无□,肤不生毛,故休烈显乎无穷,声称浃乎于兹。」
「且夫贤君之践位也,岂特委琐握龊,拘文牵俗,循诵习传,当世取说云尔哉!必将崇论□议,创业垂统,为万世规。故驰骛乎兼容并包,而勤思乎参天贰地。且《诗》不云乎:『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是以六合之内,八方之外,浸淫衍溢,怀生之物有不浸润于泽者,贤君耻之。今封疆之内,冠带之伦,咸获嘉祉,靡有阙遗矣。而夷狄殊俗之国,辽绝异党之域,舟车不通,人迹罕至,政教未加,流风犹微,内之则犯义侵礼于边境,外之则邪行横作,放杀其上,君臣易位,尊卑失序,父兄不辜,幼孤为奴虏,系累号泣。内乡而怨,曰:『盖闻中国有至仁焉,德洋恩普,物磨不得其所,今独曷为遗己!』举踵思慕,若枯旱之望雨,□夫为之垂涕,况乎上圣,又乌能已?故北出师以讨强胡,南驰使以诮劲越。四面风德,二方之君鳞集仰流,愿得受号者以亿计。故乃关沫、若,徼牂牁,镂灵山,梁孙原,创道德之涂,垂仁义之统,将博恩广施,远抚长驾,使疏逖不闭,昒爽暗昧得耀乎光明,以偃甲兵于此,而息讨伐于彼。遐迩一体,中外禔福,不亦康乎?夫拯民于沈溺,奉至尊之休德,反衰世之陵夷,继周氏之绝业,天子之急务也。百姓虽劳,又恶可以已哉?
「且夫王者固未有不始于忧勤,而终于佚乐者也。然则受命之符合在于此。方将增太山之封,加梁父之事,鸣和鸾,扬乐颁,上咸五,下登三。观者未睹指,听者未闻音,犹焦朋已翔乎寥廓,而罗者犹视乎薮泽,悲夫!」
于是诸大夫茫然丧其所怀来,失厥所以进,喟然并称曰:「允哉汉德,此鄙人之所愿闻也。百姓虽劳,请以身先之。」敞罔靡徙,迁延而辞避。
其后人有上书言相如使时受金,失官。居岁余,复召为郎。
相如口吃而善著书。常有消渴病。与卓氏婚,饶于财。故其仕宦,未尝肯与公卿国家之事,常称疾闲居,不慕官爵。尝从上至长杨猎。是时天子方好自击熊豕,驰逐野兽,相如因上疏谏。其辞曰:
臣闻物有同类而殊能者,故力称乌获,捷言庆忌,勇其贲、育。臣之愚,窃以为人诚有之,兽亦宜然。今陛下好陵阻险,射猛兽,卒然遇逸材之兽,骇不存之地,犯属车之清尘,舆不及还辕,人不暇施巧,虽有乌获、逢蒙之技不能用,枯木朽株尽为难矣。是胡越起于毂下,而羌夷接轸也,岂不殆哉!虽万全而无患,然本非天子之所宜近也。
且夫清道而后行,中路而驰,犹时有衔橛之变。况乎涉丰草,骋丘虚,前有利兽之乐,而内无存变之意,其为害也不亦难矣!夫轻万乘之重不以为安,乐出万有一危之涂以为娱,臣窃为陛下不取。
盖明者远见于未萌,而知者避危于无形,祸固多藏于隐微而发于人之所忽者也。故鄙谚曰:「家累千金,坐不垂堂。」此言虽小,可以谕大。臣愿陛下留意幸察。
上善之。还过宜春宫,相如奏赋以哀二世行失。其辞曰:
登陂□之长阪兮,坌入曾宫之嵯峨。临曲江之隑州兮,望南山之参差。岩岩深山之谾々兮,通谷豁乎谺。汨淢靸以永逝兮,注平皋之广衍。观众树之蓊薆兮,览竹林之榛榛。东驰土山兮,北揭石濑。弭节容与兮,历吊二世。持身不谨兮,亡国失势;信谗不寤兮,宗庙灭绝。乌乎!操行之不得,墓芜秽而不修兮,魂亡归而不食。
相如拜为孝文园令。上既美子虚之事,相如见上好仙,因曰:「上林之事未足美也,尚有靡者。臣尝为《大人赋》,未就,请具而奏之。」相如以为列仙之儒居山泽间,形容甚□,此非帝王之仙意也,乃遂奏《大人赋》。其辞曰:
世有大人兮,在乎中州。宅弥万里兮,曾不足以少留。悲世俗之迫隘兮,朅轻举而远游。乘绛幡之素蜺兮,载云气而上浮。建格泽之修竿兮,总光耀之采旄。垂旬始以为幓兮,曳慧星而为□。掉指桥以偃□兮,又猗抳以招摇。揽搀抢以为旌兮,靡屈虹而为绸。红杳眇以玄□兮,□风涌而云浮。驾应龙象舆之蠖略委丽兮,骖赤螭青虬之蚴□宛蜓。低卬夭蟜裾以骄骜兮,诎折隆穷□以连卷。沛艾赳螑仡以佁儗兮,放散畔岸骧以孱颜。□踱輵螛容以骫丽兮,蜩□偃□怵彘以梁倚。纠蓼叫踏以□路兮,□蒙踊跃腾而狂□。莅飒□歙焱至电过兮,焕然雾除,霍然云消。
邪绝少阳而登太阴兮,与真人乎相求。互折窈窕以右转兮,横厉飞泉以正东。悉征灵圉而选之兮,部署众神于摇光。使五帝先导兮,反大壹而从陵阳。左玄冥而右黔雷兮,前长离而后矞皇。厮征伯侨而役羡门兮,诏岐伯使尚方。祝融警而跸御兮,清气氛而后行。屯余车而万乘兮,綷云盖而树华旗。使句芒其将行兮,吾欲往乎南娭。
历唐尧于崇山兮,过虞舜于九疑。纷湛湛差差错兮,杂□胶輵以方驰。骚扰冲苁其纷拏兮,滂濞泱轧丽以林离。攒罗列聚丛以笼茸兮,衍曼流烂□以陆离。径入雷室之砰磷郁律兮,洞出鬼谷之堀□崴魁。遍览八□而观四海兮,朅度九江越五河。经营炎火而浮弱水兮,杭绝浮渚涉流沙。奄息葱极泛滥水娭兮,使灵娲鼓琴而舞冯夷。时若暧暧将混浊兮,召屏翳诛风伯,刑雨师。西望昆仑之轧沕荒忽兮,直径驰乎三危。排阊阖而入帝宫兮,载玉女而与之归。登阆风而遥集兮,亢鸟腾而壹止。低徊阴山翔以纡曲兮,吾乃今日睹西王母。暠然白首戴胜而穴处兮,亦幸有三足乌为之使。必长生若此而不死兮,虽济万世不足以喜。
回车朅来兮,绝道不周,会食幽郁。呼吸沆瀣兮餐朝霞,咀噍芝英兮叽琼华。僸祲寻而高纵兮,纷鸿溶而上厉。贯列缺之倒景兮,涉丰隆之滂濞。骋游道而修降兮,骛遗雾而远逝。迫区中之隘陕兮,舒节出乎北垠。遗屯骑于玄阙兮,轶先驱于寒门。下峥嵘而无地兮,上□廓而无天。视眩泯而亡见兮,听敞怳而亡闻。乘虚亡而上遐兮,超无友而独存。
相如既奏《大人赋》,天子大说,飘飘有陵云气游天地之间意。
相如既病免,家居茂陵。天子曰:「司马相如病甚,可往从悉取其书,若后之矣。」使所忠往,而相如已死,家无遗书。问其妻,对曰:「长卿未尝有书也。时时著书,人又取去。长卿未死时,为一卷书,曰有使来求书,奏之。」其遗札书言封禅事,所忠奏焉,天子异之。其辞曰:
伊上古之初肇,自颢穹生民。历选列辟,以迄乎秦。率迩者踵武,听逖者风声。纷轮威蕤,堙灭而不称者,不可胜数也。继《昭》、《夏》,崇号谥,略可道者七十有二君。罔若淑而不昌,畴逆失而能存?
轩辕之前,遐哉邈乎,其详不可得闻已。五三《六经》载籍之传,维见可观也。《书》曰:「元首明哉!股肱良哉!」因斯以谈,君莫盛于尧,臣莫贤于后稷。后稷创业于唐,公刘发迹于西戎,文王改制,爰周郅隆,大行越成,而后陵迟衰微,千载亡声,岂不善始善终哉!然无异端,慎所由于前,谨遗教于后耳。故轨迹夷易,易遵也;湛恩庞洪,易丰也;宪度著明,易则也;垂统理顺,易继也。是以业隆于繦保而崇冠乎二后。揆厥所元,终都攸卒,未有殊尤绝迹可考于今者也。然犹蹑梁甫,登太山,建显号,施尊名。大汉之德,逢涌原泉,沕谲曼羡,旁魄四塞,云布雾散,上暢九垓,下溯八埏。怀生之类,沾濡浸润,协气横流,武节焱逝,尔□游原,迥阔泳末,首恶郁没,□昧昭晰,昆虫闿怪,回首面内。然后囿驺虞之珍群,徼麋鹿之怪兽,导一茎六穗于疱,牺双觡共抵之兽,获周馀放龟于岐,招翠黄乘龙于沼。鬼神接灵圉,宾于闲馆。奇物谲诡,俶倘穷变。钦哉,符瑞臻兹,犹以为薄,不敢道封禅。盖周跃鱼陨杭,休之以燎。微夫斯之为符也,以登介丘,不亦恧乎!进攘之道,何其爽与?
于是大司马进曰:「陛下仁育群生,义征不譓,诸夏乐贡,百蛮执贽,德牟往初,功无与二,休烈液洽,符瑞众变,斯应绍至,不特创见。意者太山、梁父设坛场望幸,盖号以况荣,上帝垂恩储祉,,将以庆成,陛下嗛让而弗发也。挈三神之欢,缺王道之仪,群臣恧焉。或谓且天为质□,示珍符固不可辞;若然辞之,是泰山靡记而梁父罔几也。亦各并时而荣,咸济厥世而屈,说者尚何称于后,而云七十二君哉?夫修德以锡符,奉符以行事,不为进越也。故圣王弗替,而修礼地祇,谒款天神,勒功中岳,以章至尊,舒盛德,发号荣,受厚福,以浸黎民。皇皇哉斯事,天下之壮观,王者之卒业,不可贬也。愿陛下全之。而后因杂缙绅先生之略术,使获曜日月之末光绝炎,以展采错事。犹兼正列其义,祓饰厥文,作《春秋》一艺。将袭旧六为七,摅之无穷,俾万世得激清流,扬微波,蜚英声,腾茂实。前圣之所以永保鸿名而常为称首者用此。宜命掌故悉奏其仪而览焉。」
于是天子沛然改容,曰:「俞乎,朕其试哉!」乃迁思回虑,总公卿之议,询封禅之事,诗大泽之博,广符瑞之富。遂作颂曰:
自我天覆,云之油油。甘露时雨,厥壤可游。滋液渗漉,何生不育!嘉谷六穗,我穑曷蓄?
匪唯雨之,又润泽之;匪唯偏我,泛布护之;万物熙熙,怀而慕之。名山显位,望君之来。君兮君兮,侯不迈哉!
々之兽,乐我君圃;白质黑章,其仪可喜;旼々穆穆,君子之态。盖闻其声,今视其来。厥涂靡从,天瑞之征。慈尔于舜,虞氏以兴。
濯濯之麟,游彼灵畤。孟冬十月,君徂郊祀。驰我君舆,帝用享祉。三代之前,盖未尝有。
宛宛黄龙,兴德而升;采色玄耀,炳炳辉煌。正阳显见,觉寤黎烝。于传载之,云受命所乘。
厥之有章,不必谆谆。依类托寓,谕以封峦。
披艺观之,天人之际已交,上下相发允答。圣王之事,兢兢翼翼。故曰于兴必虑衰,安必思危。是以汤、武至尊严,不失肃祗,舜在假典,顾省厥遗:此之谓也。
相如既卒五岁,上始祭后土。八年而遂礼中岳,封于太山,至梁甫,禅肃然。
相如它所著,若《遗平陵侯书》、《与五公子相难》、《草木书篇》,不采,采其尤著公卿者云。
赞曰:司马迁称:《春秋》推见至隐,《易本》隐以之显,《大雅》言王公大人,而德逮黎庶,《小雅》讥小己之得失,其流及上。所言虽殊,其合德一也。相如虽多虚辞滥说,然要其归引之于节俭,此亦《诗》之风谏何异?」扬雄以为靡丽之赋,劝百而讽一,犹骋郑、卫之声,曲终而奏雅,不已戏乎!
前汉书
【公孙弘卜式兒宽传第二十八】
公孙弘,菑川薛人也。少时为狱吏,有罪,免。家贫,牧豕海上。年四十余,乃学《春秋》杂说。
武帝初即位,招贤良文学士,是时,弘年六十,以贤良征为博士。使匈奴,还报,不合意,上怒,以为不能,弘乃移病免归。
元光五年,复征贤良文学,菑川国复推上弘。弘谢曰:「前已尝西,用不能罢,愿更选。」国人固推弘,弘至太常。上策诏诸儒:
制曰:盖闻上古至治,画衣冠,异章服,而民不犯;阴阳和,五谷登,六畜蕃,甘露降,风雨时,嘉禾兴,硃草生,山不童,泽不涸;麟凤在郊薮,龟龙游于沼,河洛出图书;父不丧子,兄不哭弟;北发渠搜,南抚交止,舟车所至,人迹所及,□行喙息,咸得其宜。朕甚嘉之,今何道而臻乎此?子大夫修先圣之术,明君臣之义,讲论洽闻,有声乎当世,敢问子大夫:天人之道,何所本始?吉凶之效,安所期焉?禹、汤水旱,厥咎何由?仁、义、礼、知四者之宜,当安设施?属统垂业,物鬼变化,天命之符,废兴何如?天文、地理、人事之纪,子大夫习焉。其悉意正议,详具其对,著之于篇,朕将亲览焉,靡有所隐。
弘对曰:
臣闻上古尧、舜之时,不贵爵常而民劝善,不重刑罚而民不犯,躬率以正而遇民信也;末世贵爵厚赏而民不劝,深刑重罚而奸不止,其上不正,遇民不信也。夫厚赏重刑未足以劝善而禁非,必信而已矣。是故因能任官,则分职治;去无用之言,则事情得;不作无用之器,即赋敛省;不夺民时,不妨民力,则百姓富;有德者进,无德者退,则朝廷尊;有功者上,无功者下,则群臣逡;罚当罪,则奸邪止;赏当贤,则臣下劝:凡此八者,治民之本也。故民者,业之即不争,理得则不怨,有礼则不暴,爱之则亲上,此有天下之急者也。故法不远义,则民服而不离;和不远礼,则民亲而不暴。故法之所罚,义之所去也;和之所赏,礼之所取也。礼义者,民之所服也,而赏罚顺之,则民不犯禁矣。故画衣冠,异章服,而民不犯者,此道素行也。
臣闻之,气同则从,声比则应。今人主和德于上,百姓和合于下,故心和则气和,气和则形和,形和则声和,声和则天地之和应矣。故阴阳和,风雨时,甘露降,五谷登,六畜蕃,嘉禾兴,硃草生,山不童,泽不涸,此和之至也。故形和则无疾,无疾则不夭,故父不丧子,兄不哭弟。德配天地,明并日月,则麟凤至,龟龙在郊,河出图,洛出书,远方之君莫不说义,奉币而来朝,此和之极也。
臣闻之,仁者爱也,义者宜也,礼者所履也,智者术之原也。致利除害,兼爱无私,谓之仁;明是非,立可否,谓之义;进退有度,尊卑有分,谓之礼;擅杀生之柄,通壅塞之涂,权轻重之数,论得失之道,使远近情伪必见于上,谓之术:凡此四者,治之本,道之用也,皆当设施,不可废也。得其要,则天下安乐,法设而不用;不得其术,则主蔽于上,官乱于下。此事之情,属统垂业之本也。
臣闻尧遭鸿水,使禹治之,未闻禹之有水也。若汤之旱,则桀之余烈也。桀、纣行恶,受天之罚;禹、汤积德,以王天下。因此观之,天德无私亲,顺之和起,逆之害生。此天文、地理、人事之纪。臣弘愚戆,不足以奉大对。
时对者百余人,太常奏弘第居下。策奏,天子擢弘对为第一。召见,容貌甚丽,拜为博士,待诏金马门。
弘复上疏曰:「陛下有先圣之位而无先圣之名,有先圣之民而无先圣之吏,是以势同而治异。先世之吏正,故其民笃;今世之吏邪,故其民薄。政弊而不行,令倦而不听。夫使邪吏行弊政,用倦令治薄民,民不可得而化,此治之所以异也。臣闻周公旦治天下,期年而变,三年而化,五年而定。唯陛下之所志。」书奏,天子以册书答曰:「问:弘称周公之治,弘之材能自视孰与周公贤?」弘对曰:「愚臣浅薄,安敢比材于周公!虽然,愚心晓然见治道之可以然也。去虎豹马牛,禽兽之不可制者也,及其教驯服习之,至可牵持驾服,唯人之从。臣闻揉曲术者不累日,销金石者不累月,夫人之于利害好恶,岂比禽兽木石之类哉?期年而变,臣弘尚窃迟之。」上异其言。
时方通西南夷,巴、蜀苦之,诏使弘视焉。还奏事,盛毁西南夷无所用,上不听。每朝会议,开陈其端,使人主自择,不肯面折庭争。于是上察其行慎厚,辩论有余,习文法吏事,缘饰以儒术,上说之,一岁中至左内史。
弘奏事,有所不可,不肯庭辩。常与主爵都尉汲黯请间,黯先发之,弘推其后,上常说,所言皆听,以此日益亲贵。尝与公卿约议,至上前,皆背其约以顺上指。汲黯庭诘弘曰:「齐人多诈而无情,始为与臣等建此议,今皆背之,不忠。」上问弘,弘谢曰:「夫知臣者以臣为忠,不知臣者以臣为不忠。」上然弘言。左右幸臣每毁弘,上益厚遇之。
弘为人谈笑多闻,常称以为人主病不广大,人臣病不俭节。养后母孝谨,后母卒,服丧三年。
为内史数年,迁御史大夫。时又东置苍海,北筑朔方之郡。弘数谏,以为罢弊中国以奉无用之地,愿罢之。于是上乃使硃买臣等难弘置朔方之便。发十策,弘不得一。弘乃谢曰:「山东鄙人,不知其便若是,愿罢西南夷、苍海,专奉朔方。」上乃许之。
汲黯曰:「弘位在三公,奉禄甚多,然为布被,此诈也。」上问弘,弘谢曰:「有之。夫九卿与臣善者无过黯,然今日庭诘弘,诚中弘之病。夫以三公为布被,诚饰诈欲以钓名。且臣闻管仲相齐,有三归,侈拟于君,桓公以霸,亦上僭于君。晏婴相景公,食不重肉,妾不衣丝,齐国亦治,亦下比于民。今臣弘位为御史大夫,为布被,自九卿以下至于小吏无差,诚如黯言。且无黯,陛下安闻此言?」上以为有让,愈益贤之。
元朔中,代薛泽为丞相。先是,汉常以列侯为丞相,唯弘无爵,上于是下诏曰:「朕嘉先圣之道,开广门路,宣招四方之士,盖古者任贤而序位,量能以授官,劳大者厥禄厚,德盛者获爵尊,故武功以显重,而文德以行褒。其以高成之平津乡户六百五十封丞相弘为平津侯。」其后以为故事,至丞相封,自弘始也。
时,上方兴功业,娄举贤良。弘自见为举首,起徒步,数年至宰相封侯,于是起客馆,开东阁以延贤人,与参谋议。弘身食一肉,脱粟饭,故人宾客仰衣食,奉禄皆以给之,家无所余。然其性意忌,外宽内深。诸常与弘有隙,无近远,虽阳与善,后竟报其过。杀主父偃,徙董仲舒胶西,皆弘力也。
后淮南、衡山谋反,治党与方急,弘病甚,自以为无功而封侯,居宰相位,宜佐明主填抚国家,使人由臣子之道。今诸侯有畔逆之计,此大臣奉职不称也。恐病死无以塞责,乃上书曰:「臣闻天下通道五,所以行之者三。君臣、父子、夫妇、长幼、朋友之交,五者天下之通道也;仁、知、勇三者,所以行之也。故曰『好问近乎知,力行近乎仁,知耻近乎勇,知此三者,知所以自治;知所以自治,然后知所以治人。』未有不能自治而能治人者也。陛下躬孝弟,监三王,建周道,兼文武,招徠四方之士,任贤序位,量能授官,将以厉百姓劝贤材也。今臣愚驽,无汗马之劳,陛下过意擢臣弘卒伍之中,封为列侯,致位三公。臣弘行能不足以称,加有负薪之疾,恐先狗马填沟壑,终无以报德塞责。愿归侯,乞骸骨,避贤者路。」上报曰:「古者赏有功,褒有德,守成上文,遭遇右武,未有易此者也。朕夙夜庶几,获承至尊,惧不能宁,惟所与共为治者,君宜知之。盖君子善善及后世,若兹行,常在朕躬。君不幸罹霜露之疾,何恙不已,乃上书归侯,乞骸骨,是章朕之不德也。今事少闲,君其存精神,止念虑,辅助医药以自恃。」因赐告牛、酒、杂帛。居数月,有瘳,视事。
凡为丞相御史六岁,年八十,终丞相位。其后李蔡、严青翟、赵周、石庆、公孙贺、刘屈□继踵为丞相。自蔡至庆,丞相府客馆丘虚而已,至贺、屈□时坏以为马厩车库奴婢室矣。唯庆以惇谨,复终相位,其余尽伏诛云。
弘子度嗣侯,为山阳太守十余岁,诏征巨野令史成诣公车,度留不遣,坐论为城旦。
元始中,修功臣后,下诏曰:「汉兴以来,股肱在位,身行俭约,轻财重义,未有若公孙弘者也。位在宰相封侯,而为布被脱粟之饭,奉禄以给故人宾客,无有所余,可谓减于制度,而率下笃俗者也,与内厚富而外为诡服以钓虚誉者殊科。夫表德章义,所以率世厉俗,圣王之也。其赐弘后子孙之次见为適者,爵关内侯,食邑三百户。」
卜式,河南人也。以田畜为事。有少弟,弟壮,式脱身出,独取畜羊百余,田宅财物尽与弟。式入山牧,十余年,羊致千余头,买田宅。而弟尽破其产,式辄复分与弟者数矣。
时汉方事匈奴,式上书,愿输家财半助边。上使使问式:「欲为官乎?」式曰:「自小牧羊,不习仕宦,不愿也。」使者曰:「家岂有冤,欲言事乎?」式曰:「臣生与人亡所争,邑人贫者贷之,不善者教之,所居,人皆从式,式何故见冤!」使者曰:「苟,子何欲?」式曰:「天子诛匈奴,愚以为贤者宜死节,有财者宜输之,如此而匈奴可灭也。」使者以闻。上以语丞相弘。弘曰:「此非人情。不轨之臣不可以为化而乱法,愿陛下勿许。」上不报,数岁乃置式。式归,复田牧。
岁余,会浑邪等降,县官费众,仓府空,贫民大徙,皆卬给县官,无以尽赡。式复持钱二十万与河南太守,以给徙民。河南上富人助贫民者,上识式姓名,曰:「是固前欲输其家半财助边。」乃赐式外繇四百人,式又尽复与官。是时,富豪皆争匿财,唯式尤欲助费。上于是以式终长者,乃召拜式为中郎,赐爵左庶长,田十顷,布告天下,尊显以风百姓。
初,式不愿为郎,上曰:「吾有羊在上林中,欲令子牧之。」式既为郎,布衣草蹻而牧羊。岁余,羊肥息。上过其羊所,善之。式曰:「非独羊也,治民亦犹是矣。以时起居,恶者辄去,毋令败群。」上奇其言,欲试使治民。拜式缑氏令,缑氏便之;迁成皋令,将漕最。上以式朴忠,拜为齐王太傅,转为相。
会吕嘉反,式上书曰:「臣闻主愧臣死。群臣宜尽死节,其驽下者宜出财以佐军,如是则强国不犯之道也。臣愿与子男及临菑习弩博昌习船者请行死之,以尽臣节。」上贤之,下诏曰:「朕闻报德以德,报怨以直。今天下不幸有事,郡县诸侯未有奋繇直道者也。齐相雅行躬耕,随牧畜悉,辄分昆弟,更造,不为利惑。日者北边有兴,上书助官。往年西河岁恶,率齐人入粟。今又首奋,虽未战,可谓义形于内矣。其赐式爵关内侯,黄金四十斤,田十顷,布告天下,使明知之。」
元鼎中,征式代石庆为御史大夫。式既在位,言郡国不便盐铁而船有算,可罢。上由是不说式。明年当封禅,式又不习文章,贬秩为太子太傅,以兒宽代之。式以寿终。
兒宽,千乘人也。治《尚书》,事欧阳生。以郡国选诣博士,受业孔安国。贫无资用,尝为弟子都养。时行赁作,带经而锄,休息辄读诵,其精如此。以射策为掌故,功次,补廷尉文学卒史。
宽为人温良,有廉知自将,善属文,然懦于武,口弗能发明也。时张汤为廷尉,廷尉府尽用文史法律之吏,而宽以儒生在其间,见谓不习事,不署曹,除为从史,之北地视畜数年。还至府,上畜簿,会廷尉时有疑奏,已再见却矣,掾史莫知所为。宽为言其意,掾史因使宽为奏。奏成,读之皆服,以白廷尉汤。汤大惊,召宽与语,乃奇其材,以为掾。上宽所作奏,即时得可。异日,汤见上。问曰:「前奏非俗吏所及,谁为之者?」汤言兒宽。上曰:「吾固闻之久矣。」汤由是乡学,以宽为奏谳掾,以古法义决疑狱,甚重之。及汤为御史大夫,以宽为掾,举侍御史。见上,语经学,上说之,从问《尚书》一篇。擢为中大夫,迁左内史。
宽既治民,劝农业,缓刑罚,理狱讼,卑体下士,务在于得人心;择用仁厚士,推情与下,不求名声,吏民大信爱之。宽表奏开六辅渠,定水令以广溉田。收租税,时裁阔狭,与民相假贷,以故租多不入。后有军发,左内史以负租课殿,当免。民闻当免,皆恐失之,大家牛车,小家担负,输租繦属不绝,课更以最。上由此愈奇宽。
及议欲放古巡狩封禅之事,诸儒对者五十余人,未能有所定。先是,司马相如病死,有遗书,颂功德,言符瑞,足以封泰山。上奇其书,以问宽,宽对曰:「陛下躬发圣德,统楫群元,宗祀天地,荐礼百神,精神所乡,征兆必报,天地并应,符瑞昭明。其封泰山,禅梁父,昭姓考瑞,帝王之盛节也。然享荐之义,不著于经,以为封禅告成,合祛于天地神祗,祗戒精专以接神明。总百官之职,各称事宜而为之节文。唯圣主所由,制定其当,非君臣之所能列。令将举大事,优游数年,使群臣得人自尽,终莫能成。唯天子建中和之极,兼总条贯,金声而玉振之,以顺成天庆,垂万世之基。」上然之,乃自制仪,采儒术以文焉。
既成,将用事,拜宽为御史大夫,从东封泰山,还登明堂。宽上寿曰:「臣闻三代改制,属象相因。间者圣统废绝,陛下发愤,合指天地,祖立明堂辟雍,宗祀泰一,六律五声,幽赞圣意,神乐四合,各有方象,以丞嘉祀,为万世则,天下幸甚。将建大元本瑞,登告岱宗,发祉闿门,以候景至。癸亥宗祀,日宣重光;上元甲子,肃邕永享。光辉充塞,天文粲然,见象日昭,报降符应。臣宽奉觞再拜,上千万岁寿。」制曰:「敬举君之觞。」
后太史令司马迁等言:「历纪坏废,汉兴未改正朔,宜可正。」上乃诏宽与迁等共定汉《太初历》。语在《律历志》。
初,梁相褚大通《五经》,为博士,时宽为弟子。及御史大夫缺,征褚大,大自以为得御史大夫。至洛阳,闻兒宽为之,褚大笑。及至,与宽议封禅于上前,大不能及,退而服曰:「上诚知人。」宽为御史大夫,以称意任职,故久无有所匡谏于上,官属易之。居位九岁,以官卒。
赞曰:公孙弘、卜式、兒宽皆以鸿渐之翼困于燕爵,远迹羊豕之间,非遇其时,焉能致此位乎?是时,汉兴六十余载,海内艾安,府库充实,而四夷未宾,制度多阙。上方欲用文武,求之如弗及,始以蒲轮迎枚生,见主父而叹息。群士慕向,异人并出。卜式拔于刍牧,弘羊擢于栗竖,卫青奋于奴仆,日磾出于降虏,斯亦曩时版筑饭牛之朋已。汉之得人,于兹为盛,儒雅则公孙弘、董仲舒、兒宽,笃行则石建、石庆,质直则汲黯、卜式,推贤则韩安国、郑当时,定令则赵禹、张汤,文章则司马迁、相如,滑稽则东方朔、枚皋,应对则严助、硃买臣,历数则唐都、洛下闳,协律则李延年,运筹则桑弘羊,奉使则张骞、苏武,将率则卫青、霍去病,受遗则霍光、金日磾,其余不可胜纪。是以兴造功业,制度遗文,后世莫及。孝宣承统,纂修洪业,亦讲论六艺,招选茂异,而萧望之、梁丘贺、夏侯胜、韦玄成、严彭祖,尹更始以儒术进,刘向,王褒以文章显,将相则张安世、赵充国、魏相、丙吉、于定国、杜延年,治民则黄霸、王成、龚遂、郑弘、召信臣、韩延寿、尹翁归、赵广汉、严延年、张敞之属,皆有功迹见述于世。参其名臣,亦其次也。
前汉书
【张汤传第二十九】
张汤,杜陵人也。父为长安丞,出,汤为兒守舍。还,鼠盗肉,父怨,笞汤。汤掘熏得鼠及余肉,劾鼠掠治,传爰书,讯鞫论报,并取鼠与肉,具狱磔堂下。父见之,视文辞如老狱吏,大惊,遂使书狱。
父死后,汤为长安吏。周阳侯为诸卿时,尝系长安,汤倾身事之。及出为侯,大与汤交,遍见贵人。汤给事内史,为甯成掾,以汤为无害,言大府,调茂陵尉,治方中。
武安侯为丞相,征汤为史,荐补侍御史。治陈皇后巫蛊狱,深竟党与,上以为能,迁太史大夫。与赵禹共定诸律令,务在深文,拘守职之吏。已而禹至少府,汤为廷尉,两人交欢,兄事禹。禹志在奉公孤立,而汤舞知以御人。始为小吏,干没,与长安富贾田甲、鱼翁叔之属交私。及列九卿,收接天下名士大夫,己内心虽不合,然阳浮道与之。
是时,上方乡文学,汤决大狱,欲傅古义,乃请博士弟子治《尚书》、《春秋》,补廷尉史,平亭疑法。奏谳疑,必奏先为上分别其原,上所是,受而著谳法廷尉挈令,扬主之明。奏事即谴,汤摧谢,乡上意所便,必引正监掾史贤者,曰:「固为臣议,如上责臣,臣弗用,愚抵此。」罪常释。间即奏事,上善之,曰:「臣非知为此奏,乃监、掾、史某所为。」其欲荐吏,扬人之善、解人之过如此。所治即上意所欲罪,予监吏深刻者;即上意所欲释,予监吏轻平者。所治即豪,必舞文巧诋;即下户羸弱,时口言「虽文致法,上裁察。」于是往往释汤所言。汤至于大吏,内行修,交通宾客饮食,于故人子弟为吏及贫昆弟,调护之尤厚,其造请诸公,不避寒暑。是以汤虽文深意忌不专平,然得此声誉。而深刻吏多为爪牙用者,依于文学之士。丞相弘数称其美。
及治淮南、衡山、江都反狱,皆穷根本。严助、伍被,上欲释之,汤争曰:「伍被本造反谋,而助亲幸出入禁闼,腹心之臣,乃交私诸侯如此,弗诛,后不可治。」上可论之。其治狱所巧排大臣自以为功,多此类。繇是益尊任,迁御史大夫。
会浑邪等降,汉大兴兵伐匈奴,山东水旱,贫民流徙,皆卬给县官,县官空虚。汤承上指,请造白金及五铢钱,笼天下盐铁,排富商大贾,出告缗令,锄豪强并兼之家,舞文巧诋以辅法。汤每朝奏事,语国家用,日旰,天子忘食。丞相取充位,天子事皆决汤。百姓不安其生,骚动,县官所兴未获其利,奸吏并侵渔,于是痛绳以罪。自公卿以下至于庶人咸指汤。汤尝病,上自至舍视,其隆贵如此。
匈奴求和亲,群臣议前,博士狄山曰:「和亲便。」上问其便,山曰:「兵,凶器,未易数动。高帝欲伐匈奴,大困平城,乃遂结和亲。孝惠、高后时,天下安乐,及文帝欲事匈奴,北边萧然苦兵。孝景时,吴、楚七国反,景帝往来东宫间,天下寒心数月。吴、楚已破,竟景帝不言兵,天下富实。今自陛下兴兵击匈奴,中国以空虚,边大困贫。由是观之,不如和亲。」上问汤,汤曰:「此愚儒无知。」狄山曰:「臣固愚忠,若御史大夫汤,乃诈忠。汤之治淮南、江都,以深文痛诋诸侯,别疏骨肉,使籓臣不自安,臣固知汤之诈忠。」于是上作色曰:「吾使生居一郡,能无使虏入盗乎?」山曰:「不能。」曰:「居一县?」曰:「不能。」复曰:「居一鄣间?」山自度辩穷且下吏,曰:「能。」乃谴山乘鄣。至月余,匈奴斩山头而去。是后群臣震詟。
汤客田甲虽贾人,有贤操,始汤为小吏,与钱通,及为大吏,而甲所以责汤行义,有烈士之风。
汤为御史大夫七岁,败。
河东人李文,故尝与汤有隙,已而为御史中丞,荐数从中文事有可以伤汤者,不能为地。汤有所爱史鲁谒居,知汤弗平,使人上飞变告文奸事,事下汤,汤治论杀文,而汤心知谒居为之。上问:「变事从迹安起?」汤阳惊曰:「此殆文故人怨之。」谒居病卧闾里主人,汤自往视病,为谒居摩足,赵国以冶铸为业,王数讼铁官事,汤常排赵王。赵王求汤阴事。谒居尝案赵王,赵王怨之,并上书告:「汤大臣也,史谒居有病,汤至为摩足,疑与为大奸。」事下延尉。谒居病死,事连其弟,弟系导官。汤亦治它囚导官,见谒居弟,欲阴为之,而阳不省。谒居弟不知而怨汤,使人上书,告汤与谒居谋,共变李文。事下减宣。宣尝与汤有隙,及得此事,穷竟其事,未奏也。会人有盗发孝文园瘗钱,丞相青翟朝,与汤约俱谢,至前,汤念独丞相以四时行园,当谢,汤无与也,不谢。丞相谢,上使御史案其事。汤欲致其文丞相见知,丞相患之。三长史皆害汤,欲陷之。
始,长史硃买臣素怨汤,语在其传。王朝,齐人,以术至右内史。边通学短长,刚暴人也。官至济南相。故皆居汤右,已而失官,守长史,诎体于汤。汤数行丞相事,知此三长史素贵,常陵折之。故三长史合谋曰:「始汤约与君谢,已而卖君;今欲劾君以宗庙事,此欲代君耳。吾知汤阴事。」使吏捕案汤左田信等,曰汤且欲为请奏,信辄先知之,居物致富,与汤分之。及它奸事。事辞颇闻。上问汤曰:「吾所为,贾人辄知,益居其物,是类有以吾谋告之者。」汤不谢,又阳惊曰:「固宜有。」减宜亦奏谒居事。上以汤怀诈面欺,使使八辈簿责汤。汤具自道无此,不服。于是上使赵禹责汤。禹至,让汤曰:「君何不知分也!君所治,夷灭者几何人矣!今人言君皆有状,天子重致君狱,欲令君自为计,何多以对为?」汤乃为书谢曰:「汤无尺寸之功,起刀笔吏,陛下幸致位三公,无以塞责。然谋陷汤者,三长史也。」遂自杀。
汤死,家产直不过五百金,皆所得奉赐,无它赢。昆弟诸子欲厚葬汤,汤母曰:「汤为天子大臣,被恶言而死,何厚葬为!」载以牛车,有棺而无椁。上闻之,曰:「非此母不生此子。」乃尽按诛三长史。丞相青翟自杀。出田信。上惜汤,复稍进其子安世。
安世字子孺,少以父任为郎。用善书给事尚书,精力于职,休沐未尝出。上行幸河东,尝亡书三箧,诏问莫能知,唯安世识之,具作其事。后购求得书,以相校无所遗失。上奇其材,擢为尚书令,迁光禄大夫。
昭帝即位,大将军霍光秉政,以安世笃行,光亲重之。会左将军上官桀父子及御史大夫桑弘羊皆与燕王、盖主谋反诛,光以朝无旧臣,白用安世为右将军光禄勋,以自副焉。久之,天子下诏曰:「右将军光禄勋安世辅政宿卫,肃敬不怠,十有三年,咸以康宁。夫亲亲任贤,唐、虞之道也,其封安世为富平侯。」
明年,昭帝崩,未葬,大将军光白太后,徙安世为车骑将军,与共征立昌邑王。王行淫乱,光复与安世谋,废王、尊立宣帝。帝初即位,褒赏大臣,下诏曰:「夫褒有德,赏有功,古今之通义也。车骑将军光禄勋富平侯安世,宿卫忠正,宣德明恩,勤劳国家,守职秉义,以安宗庙,其益封万六百户,功次大将军光。」安世子千秋、延寿、彭祖,皆中郎将侍中。
大将军光薨后数月,御史大夫魏相上封事曰:「圣王褒有德以怀万方,显有功以劝百寮,是以朝廷尊荣,天下乡风。国家承祖宗之业,制诸侯之重,新失大将军,宜宣章盛德以示天下,显明功臣以填籓国。毋空大位,以塞争权,所以安社稷绝未萌也。车骑将军安世事孝武皇帝三十余年,忠信谨厚,勤劳政事,夙夜不怠,与大将军定策,天下受其福,国家重臣也,宜尊其位,以为大将军,毋令领光禄勋事,使专精神,忧念天下,思惟得失。安世子延寿重厚,可以为光禄勋,领宿卫臣。」上亦欲用之。安世闻指,惧不敢当。请闻求见,免冠顿首曰:「老臣耳妄闻,言之为先事,不言情不达,诚自量不足以居大位,继大将军后,唯天子财哀,以全老臣之命。」上笑曰:「君言泰谦。君而不可,尚谁可者!」安世深辞弗能得。后数日,竟拜为大司马车骑将军,领尚书事。数月,罢车骑将军屯兵,更为卫将军,两宫卫尉,城门、北军兵属焉。
时,霍光子禹为右将军,上亦以禹为大司马,罢其右将军屯兵,以虚尊加之,而实夺其众。后岁余,禹谋反,夷宗族,安世素小心畏忌,已内忧矣。其女孙敬为霍氏外属妇,当相坐,安世瘦惧,形于颜色,上怪而怜之,以问左右,乃赦敬,以尉其意。安世浸恐。职典枢机,以谨慎周密自著,外内无间。每定大政,已决,辄移病出;闻有诏令,乃惊,使吏之丞相府问焉。自朝廷大臣莫知其与议也。
尝有所荐,其人来谢,安世大恨,以为举贤达能,岂有私谢邪?绝井复为通。有郎功高不调,自言,安世应曰:「君之功高,明主所知。人臣执事,何长短而自言乎!」绝不许。已而郎果迁。莫府长史迁,辞去之官,安世问以过失。长史曰:「将军为明主股肱,而士无所进,论者以为讥。」安世曰「明主在上,贤不肖较然,臣下自修而已,何知士而荐之?」其欲匿名迹远权势如此。
为光禄勋,郎有醉小便殿上,主事白行法,安世曰:「何以知其不反水浆邪?如何以小过成罪!」郎淫官婢,婢兄自言,安世曰:「奴以恚怒,诬污衣冠。」告署適奴。其隐人过失,皆此类也。
安世自见父子尊显,怀不自安,为子延寿求出补吏,上以为北地太守。岁余,上闵安世年老,复征延寿为左曹、太仆。
初,安世兄贺幸于卫太子,太子败,宾客皆诛,安世为贺上书,得下蚕室。后为掖庭令,而宣帝以皇曾孙收养掖庭。贺内伤太子无辜,而曾孙孤幼,所以视养拊循,恩甚密焉。及曾孙壮大,贺教书,令受《诗》,为取许妃,以家财聘之。曾孙数有征怪,语在《宣纪》。贺闻知,为安世道之,称其材美。安世辄绝止,以为少主在上,不宜称述曾孙。及宣帝即位,而贺已死。上谓安世曰:「掖廷令平生称我,将军止之,是也。」上追思贺恩,欲封其冢为恩德侯,置家冢二百家。贺有一子蚤死,无子,子安世小男彭祖。彭祖又小与上同席研书,指欲封之,先赐爵关内侯。故安世深辞贺封,又求损守冢户数,稍减至三十户。上曰:「吾自为掖廷令,非为将军也。」安世乃止,不敢复言。遂下诏曰:「其为故掖廷令张贺置守冢三十家。」上自处置其里,居冢西斗鸡翁舍南,上少时所尝游处也。明年,复下诏曰:「朕微眇时,故掖廷令张贺辅道朕躬,修文学经术,恩惠卓异,厥功茂焉。《诗》云:『无言不仇,无德不报。』其封贺弟子侍中关内侯彭祖为阳都侯,赐贺谥曰阳都哀侯。」时,贺有孤孙霸,年七岁,拜为散骑、中郎将,赐爵关内侯,食邑三百户。安世以父子封侯,在位大盛,乃辞禄。诏都内别臧张氏无名钱以百万数。
安世尊为公侯,食邑万户,然身衣弋绨,夫人自纺绩,家童七百人,皆有手技作事,内治产业,累织纤微,是以能殖其货,富于大将军光。天子甚尊惮大将军,然内亲安世,心密于光焉。
元康四年春,安世病,上疏归侯,乞骸骨。天子报曰:「将军年老被病,朕甚闵之。虽不能视事,折冲万里,君先帝大臣,明于治乱,朕所不及,得数问焉,何感而上书归卫将军富平侯印?薄朕忘故,非所望也!愿将军强餐食,近医药,专精神,以辅天年。」安世复强起视事,至秋薨。天子赠印绶,送以轻车介士,谥曰敬侯。赐茔杜东,将作穿复土,起冢祠堂。子延寿嗣。
延寿已历位九卿,既嗣侯,国在陈留,别邑在魏郡,租入岁千余万。延寿自以身无功德,何以能久堪先人大国,数上书让减户邑,又因弟阳都侯彭祖口陈至诚,天子以为有让,乃徙封平原,并一国,户口如故,而租税减半。薨,谥曰爱侯。子勃嗣。为散骑、谏大夫。
元帝初即位,诏列侯举茂材,勃举太官献丞陈汤。汤有罪,勃坐削户二百,会薨,故赐谥曰缪侯。后汤立功西域,世以勃为知人。子临嗣。
临亦谦俭,每登阁殿,常叹曰:「桑、霍为我戒,岂不厚哉!」且死,分施宗族故旧,薄葬不起坟。临尚敬武公主。薨,子放嗣。
鸿嘉中,上欲遵武帝故事,与近臣游宴,放以公主子开敏得幸。放取皇后弟平恩侯许嘉女,上为放供张,赐甲第,充以乘舆服饰,号为天子取妇,皇后嫁女。大官私官并供其□,两宫使者冠盖不绝,赏赐以千万数。放为侍中、中郎将,监平乐屯兵,置莫府,仪比将军。与上卧起,宠爱殊绝,常从为微行出游,北至甘泉,南至长杨、五莋,斗鸡走马长安中,积数年。
是时,上诸舅皆害其宠,白太后。太后以上春秋富,动作不节,甚以过放。时数有灾异,议者归咎放等。于是丞相宣、御史大夫方进奏:「放骄蹇纵恣,奢淫不制。前侍御史修等四人奉使至放家逐名捕贼,时放见在,奴从者闭门设兵弩射吏,距使者不肯内。知男子李游君欲献女,使乐府音监景武强求不得,使如康等之其家,贼伤三人。又以县官事怨乐府游徼莽,而使大奴骏等四十余人群党盛兵弩,白昼入乐府攻射官寺,缚束长吏子弟,斫破器物,宫中皆奔走伏匿。奔自髡钳,衣赭衣,及守令史调等皆徒跣叩头谢放,放乃止。奴从者支属并乘权势为暴虐,至求吏妻不得,杀其夫,或恚一人,妄杀其亲属,辄亡人放弟,不得,幸得勿治。放行轻薄,连犯大恶,有感动阴阳之咎,为臣不忠首,罪名虽显,前蒙恩。骄逸悖理,与背畔无异,臣子之恶,莫大于是,不宜宿卫在位。臣请免放归国,以销众邪之萌,厌海内之心。」
上不得已,左迁放为北地都尉。数月,复征入侍中。太后以放为言,出放为天水属国都尉。永始、元延间,比年日蚀,故久不还放,玺书劳问不绝。居岁余,征放归第视母公主疾。数月,主有瘳,出放为何东都尉。上虽爱放,然上迫太后,下用大臣,故常涕泣而遣之。后复征放为侍中光禄大夫,秩中二千石。岁余,丞相方进复奏放,上不得已,免放,赐钱五百万,遣就国。数月,成帝崩,放思慕哭泣而死。
初,安世长子千秋与霍光子禹俱为中郎将,将兵随度辽将军范明友击乌桓。还,谒大将军光,问千秋战斗方略,山川形势,千秋口对兵事,画地成图,无所忘失。光复问禹,禹不能记,曰:「皆有文书。」光由是贤千秋,以禹为不材,叹曰:「霍氏世衰,张氏兴矣!」及禹诛灭,而安世子孙相继,自宣、元以来为侍中、中常侍、诸曹散骑、列校尉者凡十余人。功臣之世,唯有金氏、张氏,亲近宠贵,比于外戚。
放子纯嗣侯,恭俭自修,明习汉家制度故事,有敬侯遗风。王莽时不失爵,建武中历位至大司空,更封富平之别乡为武始侯。
张汤本居杜陵,安世武、昭、宣世辄随陵,凡三徙,复还杜陵。
赞曰:冯商称张汤之先与留侯同祖,而司马迁不言,故阙焉。汉兴以来,侯者百数,保国持宠,未有若富平者也。汤虽酷烈,及身蒙咎,其推贤扬善,固宜有后。安世履道,满而不溢。贺之阴德,亦有助云。
前汉书
【杜周传第三十】
杜周,南阳杜衍人也。义纵为南阳太守,以周为爪牙,荐之张汤,为廷尉史。使案边失亡,所论杀甚多。奏事中意,任用,与减宣更为中丞者十余岁。
周少言重迟,而内深次骨。宣为左内史,周为廷尉,其治大抵放张汤,而善候司。上所欲挤者,因而陷之;上所欲释,久系待问而微见其冤状。客有谓周曰:「君为天下决平,不循三尺法,专以人主意指为狱,狱者固如是乎?」周曰:「三尺安出哉?前主所是著为律,后主所是疏为令;当时为是,何古之法乎!」
至周为廷尉,诏狱亦益多矣。二千石系者新故相因,不减百余人。郡吏大府举之延尉,一岁至千余章。章大者连逮证案数百,小者数十人;远者数千里,近者数百里。会狱,吏因责如章告劾,不服,以掠笞定之。于是闻有逮证,皆亡匿。狱久者至更数赦十余岁而相告言,大氐尽诋以不道,以上延尉及中都官,诏狱逮至六七万人,吏所增加十有余万。
周中废,后为执金吾,逐捕桑弘羊、卫皇后昆弟子刻深,上以为尽力无私,迁为御史大夫。
始周为廷史,有一马,及久任事,列三公,而两子夹河为郡守,家訾累巨万矣。治皆酷暴,唯少子延年行宽厚云。
延年字幼公,亦明法律。昭帝初立,大将军霍光秉政,以延年三公子,吏材有余,补军司空。始元四年,益州蛮夷反,延年以校尉将南阳士击益州,还,为谏大夫。左将军上官桀父子与盖主、燕王谋为逆乱。假稻田使者燕仓知其谋,以告大司农杨敞。敝惶惧,移病,以语延年。延年以闻,桀等伏辜。延年封为建平侯。
延年本大将军霍光吏,首发大奸,有忠节,由是擢为太仆、右曹、给事中。光持刑罚严,延年辅之以宽。治燕王狱时,御史大夫桑弘羊子迁亡,过父故吏侯史吴。后迁捕得,伏法。会赦,侯史吴自出系狱,廷尉王平与少府徐仁杂治反事,皆以为桑迁坐父谋反而侯史吴臧之,非匿反者,乃匿为随者也。即以赦令除吴罪。后侍御史治实,以桑迁通经术,知父谋反而不谏争,与反者身无异;侯史吴故三百石吏,首匿迁,不与庶人匿随从者等,吴不得赦。奏请复治,劾廷尉、少府纵反者。少府徐仁即丞相车千秋女婿也,故千秋数为侯史吴言。恐光不听,千秋即召中二千石、博士会公车门,议问吴法。议者知大将军指,皆执吴为不道。明日,千秋封上众议,光于是以千秋擅召中二千石以下,外内异言,遂下延尉平、少府仁狱。朝廷皆恐丞相坐之。延年乃奏记光争,以为「吏纵罪人,有常法,今更诋吴为不道,恐于法深。又丞相素无所守持,而为好言于下,尽其素行也。至擅召中二千石,甚无状。延年愚,以为丞相久故,及先帝用事,非有大故,不可弃也。间者民颇言狱深,吏为峻诋,今丞相所议,又狱事也,如是以及丞相,恐不合众心。群下讠雚哗,庶人私议,流言四布,延年窃重将军失此名于天下也!」光以廷尉、少府弄法轻重,皆论弃市,而不以及丞相,终与相竟。延年论议持平,合和朝廷,皆此类也。
见国家承武帝奢侈师旅之后,数为大将军光言:「年岁比不登,流民未尽还,宜修孝文明政,示以俭约宽和,顺天心,说民意,年岁宜应。」光纳其言,举贤良,议罢酒榷、盐、铁,皆自延年发之。吏民上书言便宜,有异,辄下延年平处复奏。言可官试者,至为县令,或丞相、御史除用,满岁以状闻,或抵其罪法,常与两府及廷尉分章。
昭帝末,寝疾,征天下名医,延年典领方药。帝崩,昌邑王即位,废,大将军光、车骑将军张安世与大臣议所立。时,宣帝养于掖廷,号皇曾孙,与延年中子佗相爱善,延年知曾孙德美,劝光、安世立焉。宣帝即位,褒赏大臣,延年以定策安宗庙,益户二千三百,与始封所食邑凡四千三百户。诏有司论定策功:大司马大将军光功德过太尉绛侯周勃;车骑将军安世、丞相杨敞功比丞相陈平;前将军韩增、御史大夫蔡谊功比颍阴侯灌婴;太仆杜延年功比硃虚侯刘章;后将军赵充国、大司农田延年、少府史乐成功比典客刘揭,皆封侯益土。
延年为人安和,备于诸事,久典朝政,上任信之,出即奉驾,入给事中,居九卿位十余年,赏赐赂遗,訾数千万。
霍光薨后,子禹与宗族谋反,诛。上以延年霍氏旧人,欲退之,而丞相魏相奏延年素贵用事,官职多奸。遣吏考案,但得苑马多死,官奴婢乏衣食,延年坐免官,削户二千。后数月,复召拜为北地太守。延年以故九卿外为边吏,治郡不进,上以玺书让延年。延年乃选用良吏,捕击豪强,郡中清静。居岁余,上使谒者赐延年玺书,黄金二千斤,徙为西河太守,治甚有名。五凤中,征入为御史大夫。延年居父官府,不敢当旧位,坐卧皆易其处。是时,四夷和,海内平,延年视事三岁,以老病乞骸骨,天子优之,使光禄大夫持节赐延年黄金百斤、酒,加致医药,延年遂称病笃。赐安车驷马,罢就第。后数月薨,谥曰敬侯,子缓嗣。
缓少为郎,本始中以校尉从蒲类将军击匈奴,还为谏大夫,迁上谷都尉,雁门太守。父延年薨,征视丧事,拜为太常,治诸陵县,每冬月封具狱日,常去酒省食,官属称其有恩。元帝初即位,谷贵民流,永光中西羌反,缓辄上书入钱、谷以助用,前后数百万。
缓六弟,五人至大官,少弟熊历五郡二千石、三州牧刺史,有能名,唯中弟钦官不至而最知名。
钦字子夏,少好经书,家富而目偏盲,故不好为吏。茂陵杜鄴与钦同姓字,俱以材能称京师,故衣冠谓钦为「盲杜子夏」以相别。钦恶以疾见诋,乃为小冠,高广财二寸,由是京师更谓钦为「小冠杜子夏」,而鄴为「大冠杜子夏」云。
时,帝舅大将军王凤以外戚辅政,求贤知自助。凤父顷侯禁与钦兄缓相善,故凤深知钦能,奏请钦为大将军军武库令。职闲无事,钦所好也。
钦为人深博有谋。自上为太子时,以好色闻,及即位,皇太后诏采良家女。钦因是说大将军凤曰:「礼壹娶九女,所以极阳数,广嗣重祖也;必乡举求窈窕,不问华色,所以助德理内也;娣侄虽缺不复补,所以养寿塞争也。故后妃有贞淑之行,则胤嗣有贤圣之君;制度有威仪之节,则人君有寿考之福。废而不由,则女德不厌;女德不厌,则寿命不究于高年。《书》云:『或四三年』,言失欲之生害也。男子五十,好色未衰;妇人四十,容貌改前。以改前之容侍于未衰之年,而不以礼为制,则其原不可救而后徠异态;后徠异态,则正后自疑而支庶有间適之心。是以晋献被纳谗之谤,申生蒙无罪之辜。今圣主富于春秋,未有適嗣,方乡术入学,未亲后妃之议。将军辅政,宜因始初之隆,建九女之制,详择有行义之家,求淑女之质,毋必有色声音技能,为万世大法。夫少,戒之在色,《小卞》之作,可为寒心。唯将军常以为忧。」
凤白之太后,太后以为故事无有。钦复重言:「《诗》云:『殷监不远,在夏后氏之世』。刺戒者至迫近,而省听者常怠忽,可不慎哉!前言九女,略陈其祸福,甚可悼惧,窃恐将军不深留意。后妃之制,夭寿治乱存亡之端也。迹三代之季世,览宗、宣之飨国,察近属之符验,祸败曷常不由女德?是以佩玉晏鸣,《关雎》叹之,知好色之伐性短年,离制度之生无厌,天下将蒙化,陵夷而成俗也。故咏淑女,几以配上,忠孝之笃,仁厚之作也。夫君亲寿尊,国家治安,诚臣子至愿,所当勉之也。《易》曰:『正其本,万物理。』凡事论有疑未可立行者,求之往古则典刑无,考之来今则吉凶同,卒摇易之则民心惑,若是者诚难施也。今九女之制,合于往古,无害于今,不逆于民心,至易行也,行之至有福也,将军辅政而不蚤定,非天下之所望也。唯将军信臣子之愿,念《关雎》之思,逮委政之隆,及始初清明,为汉家建无穷之基,诚难以忽,不可以遴。」凤不能自立法度,循故事而已。会皇太后女弟司马君力与钦兄子私通,事上闻,钦惭惧,乞骸骨去。
后有日蚀、地震之变,诏举贤良方正能直言士,合阳侯梁放举钦。钦上对曰:「陛下畏天命,悼变异,延见公卿,举直言之士,将以求天心,迹得失也。臣钦愚戆,经术浅薄,不足以奉大对。臣闻日蚀、地震,阳微阴盛也。臣者,君之阴也;子者,父之阴也;妻者,夫之阴也;夷狄者,中国之阴也。《春秋》日蚀三十六,地震五,或夷狄侵中国,或政权在臣下,或妇乘夫,或臣子背君父,事虽不同,其类一也。臣窃观人事以考变异,则本朝大臣无不自安之人,外戚亲属无乖刺之心,关东诸侯无强大之国,三垂蛮夷无逆理之节;殆为后宫。何以言之?日以戊申蚀。时加未。戊未,土也。土者,中宫之部也。其夜地震未央宫殿中,此必適妾将有争宠相害而为患者,唯陛下深戒之。变感以类相应,人事失于下,变象见于上。能应之以德,则异咎消亡;不能应之以善,则祸败至。高宗遭雊雉之戒,饬己正事,享百年之寿,殷道复兴,要在所以应之。应之非诚不立,非信不行。宋景公,小国之诸侯耳,有不忍移祸之诚,出人君之言三,荧惑为之退舍。以陛下圣明,内推至诚,深思天变,何应而不感?何摇而不动?孔子曰:『仁远乎哉!』唯陛下正后妾,抑女宠,防奢泰,去佚游,躬节俭,亲万事,数御安车,由辇道,亲二宫之饔膳,致晨昏之定省。如此,即尧、舜不足与比隆,咎异何足消灭?如不留听于庶事,不论材而授位,殚天下之财以奉淫侈,匮万姓之力以从耳目,近谄谀之人而远公方,信谗贼之臣以诛忠良,贤俊失在岩穴,大臣怨于不以,虽无变异、社稷之忧也。天下至大,万事至众,祖业至重,诚不可以佚豫为,不可以奢泰持也。唯陛下忍无益之欲,以全众庶之命。臣钦愚戆,言不足采。」
其夏,上尽召直言之士诣白虎殿对策,策曰:「天地之道何贵?王者之法何如?《六经》之义何上?人之行何先?取人之术何以?当世之治何务?各以经对。」
钦对曰:「臣闻天道贵信,地道贵贞;不信不贞,万物不生。生,天地之所贵也。王者承天地之所生,理而成之,昆虫草木靡不得其所。王者法天地,非仁无以广施,非义无以正身;克己就义,恕以及人,《六经》之所上也。不孝,则事君不忠,莅官不敬,战陈无勇,朋友不信。孔子曰:『孝无终始,而患不及者,未之有也。』孝,人行之所先也。观本行于乡党,考功能于官职,达观其所举,富观其所予,穷观其所不为,乏观其所不取,近观其所为主,远观其所主。孔子曰:『视其所以,观其所由,察其所安,人焉瘦哉?』取人之术也。殷因于夏尚质,周因于殷尚文,今汉家承周、秦之敝,宜抑文尚质,废奢长俭,表实去伪。孔子曰『恶紫之夺硃』,当世治之所务也。臣窃有所忧,言之则拂心逆指,不言则渐日长,为祸不细,然小臣不敢废道而求从,违忠而耦意。臣闻玩色无厌,必生好憎之心;好憎之心生,则爱宠偏于一人;爱宠偏于一人,则继嗣之路不广,而嫉妒之心兴矣。如此,则匹妇之说,不可胜也。唯陛下纯德普施,无欲是从,此则众庶咸说,继嗣日广,而海内长安。万事之是非何足备言!」
钦以前事病,赐帛罢,后为议郎,复以病免。
征诣大将军莫府,国家政谋,凤常与钦虑之。数称达名士王骏、韦安世、王延世等,救解冯野王、王尊、胡常之罪过,及继功臣绝世,填抚四夷,当世善政,多出于钦者。见凤专政泰重,戒之曰:「昔周公身有至圣之德,属有叔父之亲,而成王有独见之明,无信谗之听,然管、蔡流言而周公惧。穰侯,昭王之舅也,权重于秦,威震邻敌,有旦莫偃伏之爱,心不介然有间,然范雎起徒步,由异国,无雅信,开一朝之说,而穰侯就封。及近者武安侯之见退,三事之迹,相去各数百岁,若合符节,甚不可不察。愿将军由周公之谦惧,损穰侯之威,放武安之欲,毋使范雎之徒得间其说。」
顷之,复日蚀,京兆尹王章上封事求见,果言凤专权蔽主之过,宜废勿用,以应天变。于是天子感悟,召见章,与议,欲退凤。凤甚忧惧,钦令凤上疏谢罪,乞骸骨,文指甚哀。太后涕泣为不食。上少而亲倚凤,亦不忍废,复起凤就位。凤心惭,称病笃,欲遂退。钦复说之曰:「将军深悼辅政十年,变异不已,故乞骸骨,归咎于身,刻己自责,至诚动众,愚知莫不感伤。虽然,是无属之臣,执进退之分,絜其去就之节者耳,非主上所以待将军,非将军所以报主上也。昔周公虽老,犹在京师,明不离成周,示不忘王室也。仲山父异姓之臣,无亲于宣,就封于齐,犹叹息永怀,宿夜徘徊,不忍远去,况将军之于主上,主上之与将军哉!夫欲天下治安变异之意,莫有将军,主上照然知之,故攀援不遣,《书》称『公毋困我!』唯将军不为四国流言自疑于成王,以固至忠。」凤复起视事。上令尚书劾奏京兆尹章,章死诏狱。语在《元后传》。
章既死,众庶冤之,以讥朝廷。钦欲救其过,复说凤曰:「京兆尹章所坐事密,吏民见章素好言事,以为不坐官职,疑其以日蚀见对有所言也。假令章内有所犯,虽陷正法,事不暴扬,自京师不晓,况于远方。恐天下不知章实有罪,而以为坐言事也。如是,塞争引之原,损宽明之德。钦愚以为宜因章事举直言极谏,并见郎从官展尽其章,加于往前,以明示四方,使天下咸知主上圣明,不以言罪下也。若此,则流言消释,疑惑著明。」凤白行其策。钦之补过将美,皆此类也。
优游不仕,以寿终。钦子及昆弟支属至二千石者且十人。钦兄缓前免太常,以列侯奉朝请,成帝时乃薨,子业嗣。
业有材能,以列侯选,复为太常。数言得失,不事权贵,与丞相翟方进、卫尉定陵侯淳于长不平。后业坐法免官,复为函谷关都尉。会定陵侯长有罪,当就国,长舅红阳侯立与业书曰:「诚哀老姊垂白,随无状子出关,愿勿复用前事相侵。」定陵侯既出关,伏罪复发,下洛阳狱。丞相史搜得红阳侯书,奏业听请,不敬,坐免就国。
其春,丞相方进薨,业上书言:「方进本与长深结厚,更相称荐,长陷大恶,独得不坐,苟欲障塞前过,不为陛下广持平例,又无恐惧之心,反因时信其邪辟,报睚眦怨。故事,大逆朋友坐免官,无归故郡者,今坐长者归故郡,已深一等;红阳侯立坐子受长货赂故就国耳,非大逆也,而方进复奏立党友后将军硃博、巨鹿太守孙宏、故少府陈咸,皆免官,归咸故郡。刑罚无平,在方进之笔端,众庶莫不疑惑,皆言孙宏不与红阳侯相爱。宏前为中丞时,方进为御史大夫,举掾隆可侍御史,宏奉隆前奉使欺谩,不宜执法近侍,方进以此怨宏。又方进为京兆尹时,陈咸为少府,在九卿高弟,陛下所自知也。方进素与司直师丹相善,临御史大夫缺,使丹奏咸为奸利,请案验,卒不能有所得,而方进果自得御史大夫。为丞相,即时诋欺,奏免咸,复因红阳侯事归咸故郡。众人皆言国家假方进权太甚。案师丹行能无异,及光禄勋许商被病残人,皆但以附从方进,尝获尊官。丹前亲荐邑子丞相史能使巫下神,为国求福,几获大利。幸赖陛下至明,遣使者毛莫如先考验,卒得其奸,皆坐死。假令丹知而白之,此诬罔罪也;不知而白之,是背经术惑左道也:二者皆在大辟,重于硃博、孙宏、陈咸所坐。方进终不举白,专作威福,阿党所厚,排挤英俊,托公报私,横厉无所畏忌,欲以熏□天下。天下莫不望风而靡,自尚书近臣皆结舌杜口,骨肉亲属莫不股栗。威权泰盛而不忠信,非所以安国家也。今闻方进卒病死,不以尉示天下,反复赏赐厚葬,唯陛下深思往事,以戒来今。」
会成帝崩,哀帝即位,业复上书言:「王氏世权日久,朝无骨鲠之臣,宗室诸侯微弱,与系囚无异,自佐史以上至于大吏皆权臣之党。曲阳侯根前为三公辅政,知赵昭仪杀皇子,不辄白奏,反与赵氏比周,恣意妄行,谮诉故许后,被加以非罪,诛破诸许族,败元帝外家。内嫉妒同产兄姊红阳侯立及淳于氏,皆老被放弃。新喋血京师,威权可畏。高阳侯薛宣有不养母之名,安昌侯张禹奸人之雄,惑乱朝廷,使先帝负谤于海内,尤不可不慎。陛下初即位,谦让未皇,孤独特立,莫可据杖,权臣易世,意若探汤。宜蚤以义割恩,安百姓心。窃见硃博忠信勇猛,材略不世出,诚国家雄俊之宝臣也,宜征博置左右,以填天下。此人在朝,则陛下可高枕而卧矣。昔诸吕欲危刘氏,赖有高祖遗臣周勃、陈平尚存,不者,几为奸臣笑。」
业又言宜为恭王立庙京师,以章孝道。时,高昌侯董宏亦言宜尊帝母定陶王丁后为帝太后。大司空师丹等劾宏误朝不道,坐免为庶人,业复上书讼宏。前后所言皆合指施行,硃博果见拔用。业由是征,复为太常。岁余,左迁上党都尉。会司隶奏业为太常选举不实,业坐免官,复就国。
哀帝崩,王莽秉政,诸前议立庙尊号者皆免,徙合浦。业以前罢黜,故见阔略,忧恐,发病死。业成帝初尚帝妹颍邑公主,主无子,薨,业家上书求还京师与主合葬,不许,而赐谥曰荒侯,传子至孙绝。初,杜周武帝时徙茂陵,至延年徙杜陵云。
赞曰:张汤、杜周并起文墨小吏,致位三公,列于酷吏。而俱有良子,德器自过,爵位尊显,继世立朝,相与提衡,至于建武,杜氏爵乃独绝,迹其福祚、元功儒林之后莫能及也。自谓唐杜苗裔,岂其然乎?及钦浮沉当世,好谋而成,以建始之初深陈女戒,终如其言,庶几乎《关雎》之见微,非夫浮华博习之徒所能规也。业因势而抵陒,称硃博,毁师丹,爱憎之议可不畏哉!
前汉书
【张骞李广利传第三十一】
张骞,汉中人也,建元中为郎。时,匈奴降者言匈奴破月氏王,以其头为饮器,月氏遁而怨匈奴,无与共击之。汉方欲事灭胡,闻此言,欲通使,道必更匈奴中,乃募能使者。骞以郎应募,使月氏,与堂邑氏奴甘父俱出陇西。径匈奴,匈奴得之,传诣单于。单于曰:「月氏在吾北,汉何以得往使?吾欲使越,汉肯听我乎?」留骞十余岁,予妻,有子,然骞持汉节不失。
居匈奴西,骞因与其属亡乡月氏,西走数十日,至大宛。大宛闻汉之饶财,欲通不得,见骞,喜,问欲何之。骞曰:「为汉使月氏而为匈奴所闭道,今亡,唯王使人道送我。诚得至,反汉,汉之赂遗王财物不可胜言。」大宛以为然,遣骞,为发道译,抵康居。康居传致大月氏。大月氏王已为胡所杀,立其夫人为王。既臣大夏而君之,地肥饶,少寇,志安乐。又自以远远汉,殊无报胡之心。骞从月氏至大夏,竟不能得月氏要领。
留岁余,还,并南山,欲从羌中归,复为匈奴所得。留岁余,单于死,国内乱,骞与胡妻及堂邑父俱亡归汉。拜骞太中大夫,堂邑父为奉使君。
骞为人强力,宽大信人,蛮夷爱之。堂邑父胡人,善射,穷急射禽兽给食。初,骞行时百余人,去十三岁,唯二人得还。
骞身所至者,大宛、大月氏、大夏、康居,而传闻其旁大国五六,具为天子言其地形所有,语皆在《西域传》。
骞曰:「臣在大夏时,见邛竹杖、蜀布,问:『安得此?』大夏国人曰:『吾贾人往市之身毒国。身毒国在大夏东南可数千里。其俗土著,与大夏同,而卑湿暑热。其民乘象以战。其国临大水焉。』以骞度之,大夏去汉万二千里,居西南。今身毒又居大夏东南数千里,有蜀物,此其去蜀不远矣。今使大夏,从羌中,险,羌人恶之;少北,则为匈奴所得;从蜀,宜径,又无寇。」天子既闻大宛及大夏、安息之属皆大国,多奇物,土著,颇与中国同俗,而兵弱,贵汉财物;其北则大月氏、康居之属,兵强,可以赂遗设利朝也。诚得而以义属之,则广地万里,重九译,致殊俗,威德遍于四海。天子欣欣以骞言为然。乃令因蜀犍为发间使,四道并出:出駹,出莋,出徙、邛,出僰,皆各行一二千里。其北方闭氐、莋,南方闭巂、昆明。昆明之属无君长,善寇盗,辄杀略汉使,终莫得通。然闻其西可千余里,有乘象国,名滇越,而蜀贾间出物者或至焉,于是汉以求大复道始通滇国。初,汉欲通西南夷,费多,罢之。及骞言可以通大夏,及复事西南夷。
骞以校尉从大将军击匈奴,知水草处,军得以不乏,乃封骞为博望侯。是岁,元朔六年也。后二年,骞为卫尉,与李广俱出右北平击匈奴。匈奴围李将军,军失亡多,而骞后期当斩,赎为庶人。是岁,骠骑将军破匈奴西边,杀数万人,至祁连山。其秋,浑邪王率众降汉,而金城、河西并南山至盐泽,空无匈奴。匈奴时有候者到,而希矣。后二年,汉击走单于于幕北。
天子数问骞大夏之属。骞既失侯,因曰:「臣居匈奴中,闻乌孙王号昆莫。昆莫父难兜靡本与大月氏俱在祁连、敦煌间,小国也。大月氏攻杀难兜靡,夺其地,人民亡走匈奴。子昆莫新生,傅父布就翕侯抱亡置草中,为求食,还,见狼乳之,又乌衔肉翔其旁,以为神,遂持归匈奴,单于爱养之。及壮,以其父民众与昆莫,使将兵,数有功。时,月氏已为匈奴所破,西击塞王。塞王南走远徙,月氏居其地。昆莫既健,自请单于报父怨,遂西攻破大月氏。大月氏复西走,徒大夏地。昆莫略其众,因留居,兵稍强,会单于死,不肯复朝事匈奴。匈奴遣兵击之,不胜,益以为神而远之。今单于新困于汉,而昆莫地空。蛮夷恋故地,又贪汉物,诚以此时厚赂乌孙,招以东居故地,汉遣公主为夫人,结昆弟,其势宜听,则是断匈奴右臂也。既连乌孙,自其西大夏之属皆可招来而为外臣。」天子以为然,拜骞为中郎将,将三百人,马各二匹,牛、羊以万数,赍金币帛直数千巨万,多持节副使,道可便遣之旁国。骞既至乌孙,致赐谕指,未能得其决。语在《西域传》。骞即分遣副使使大宛、康居、月氏、大夏。乌孙发道译送骞,与乌孙使数十人,马数十匹。报谢,因令窥汉,知其广大。
骞还,拜为大行。岁余,骞卒。后岁余,其所遣副使通大夏之属者皆颇与其人俱来,于是西北国始通于汉矣。然骞凿空,诸后使往者皆称博望侯,以为质于外国,外国由是信之。其后,乌孙竟与汉结婚。
初,天子发书《易》,曰「神马当从西北来」。得乌孙马好,名曰:「天马」。及得宛汗血马,益壮,更名乌孙马曰「西极马」,宛马曰「天马」云。而汉始筑令居以西,初置酒泉郡,以通西北国。因《益》发使抵安息、奄蔡、□□、条支、身毒国。而天子好宛马,使者相望于道,一辈大者数百,少者百余人,所赍操,大放博望侯时。其后益习而衰少焉。汉率一岁中使者多者十余,少者五六辈,远者八九岁,近者数岁而反。
是时,汉既灭越,蜀所通西南夷皆震,请吏。置牂柯、越巂、益州、沈黎、文山郡,欲地接以前通大夏。乃遣使岁十余辈,出此初郡,皆复闭昆明,为所杀,夺币物。于是汉发兵击昆明,斩首数万。后复遣使,竟不得通。语在《西南夷传》。
自骞开外国道以尊贵,其吏士争上书言外国奇怪利害,求使。天子为其绝远,非人所乐,听其言,予节,募吏民无问所从来,为具备人众遣之,以广其道。来还不能无侵盗币物,及使失指,天子为其习之,辄复按致重罪,以激怒令赎,复求使。使端无穷,而轻犯法。其吏卒亦辄复盛推外国所有,言大者予节,言小者为副,故妄言无行之徒皆争相效。其使皆私县官赍物,欲贱市以私其利。外国亦厌汉使人人有言轻重,度汉兵远,不能至,而禁其食物,以苦汉使。汉使乏绝,责怨,至相攻击。楼兰、姑师小国,当空道,攻劫汉使王恢等尤甚。而匈奴奇兵又时时遮击之。使者争言外国利害,皆有城邑,兵弱易击。于是天子遣从票侯破奴将属国骑及郡兵数万以击胡,胡皆去。明年,击破姑师,虏楼兰王。酒泉列亭障至玉门矣。
而大宛诸国发使随汉使来,观汉广大,以大鸟卵及□□眩人献于汉,天子大说。而汉使穷河源,其山多玉石,采来,天子案古图书,名河所出山曰昆仑云。
是时,上方数巡狩海上,乃悉从外国客,大都多人则过之,散财帛赏赐,厚具饶给之,以览视汉富厚焉。大角氐,出奇戏诸怪物,多聚观者,行赏赐,酒池肉林,令外国客遍观名各仓库府臧之积,欲以见汉广大,倾骇之。及加其眩者之工,而角氐奇戏岁增变,其益兴,自此始。而外国使更来更去。大宛以西皆自恃远,尚骄恣,未可诎以礼羁縻而使也。
汉使往既多,其少从率进孰于天子,言大宛有善马在贰师城,匿不肯示汉使。天子既好宛马,闻之甘心,使壮士车令等待千金及金马以请宛王贰师城善马。宛国饶汉物,相与谋曰:「汉去我远,而盐水中数有败,出其北有胡寇,出其南乏水草,又且往往而绝邑,乏食者多。汉使数百人为辈来,常乏食,死者过半,是安能致大军乎?且贰师马,宛宝马也。」遂不肯予汉使。汉使怒,妄言,椎金马而去。宛中贵人怒曰:「汉使至轻我!」遣汉使去,令其东边郁成王遮攻,杀汉使,取其财物。天子大怒。诸尝使宛姚定汉等言:「宛兵弱,诚以汉兵不过三千人,强弩射之,即破宛矣。」天子以尝使浞野侯攻楼兰,以七百骑先至,虏其王,以定汉等言为然,而欲侯宠姬李氏,乃以李广利为将军,伐宛。
骞孙猛,字子游,有俊才,元帝时为光禄大夫,使匈奴,给事中,为石显所谮。自杀。
李广利,女弟李夫人有宠于上,产昌邑哀王。太初元年,以广利为贰师将军,发属国六千骑及郡国恶少年数万人以往,期至贰师城取善马,故号「贰师将军」。故浩侯王恢使道军。既西过盐水,当道小国各坚城守,不肯给食,攻之不能下。下者得食,不下者数日则去。比至郁成,士财有数千,皆饥罢。攻郁成城,郁成距之,所杀伤甚众。贰师将军与左右计:「至郁成尚不能举,况至其王都乎?」引而还。往来二岁,至敦煌,士不过什一二。使使上书言:「道远,多乏食,且士卒不患战而患饥。人少,不足以拔宛。愿且罢兵,益发而复往。」天子闻之,大怒,使使遮玉门关,曰:「军有敢入,斩之。」贰师恐,因留屯敦煌。
其夏,汉亡浞野之兵二万余于匈奴,公卿议者皆愿罢宛军,专力攻胡。天子业出兵诛宛,宛小国而不能下,则大夏之属渐轻汉,而宛善马绝不来,乌孙、轮台易苦汉使,为外国笑。乃案言伐宛尤不便者邓光等。赦囚徒扞寇盗,发恶少年及边骑,岁余而出敦煌六万人,负私从者不与。牛十万,马三万匹,驴、橐驼以万数赍粮,兵弩甚设。天下骚动,转相奉伐宛,五十余校尉。宛城中无井,汲城外流水,于是遣水工徙其城下水空以穴其城。益发戍甲卒十八万酒泉、张掖北,置居延、休屠以卫酒泉。而发天下七科適,及载□给贰师,转车人徒相连属至敦煌。而拜习马者二人为执驱马校尉,备破宛择取其善马云。
于是贰师后复行,兵多,所至小国莫不迎,出食给军。至轮台,轮台不下,攻数日,屠之。自此而西,平行至宛城,兵到者三万。宛兵迎击汉兵,汉兵射败之,宛兵走入保其城。贰师欲攻郁成城,恐留行而令宛益生诈,乃先至宛,决其水原,移之,则宛固已忧困。围其城,攻之四十余日。其外城坏,虏宛贵人勇将煎靡。宛大恐,走入中城,相与谋曰:「汉所为攻宛,以王毋寡。」宛贵人谋曰:「王毋寡匿善马,杀汉使。今杀王而出善马,汉兵宜解;即不,乃力战而死,未晚也。」宛贵人皆以为然,共杀王。持其头,遣人使贰师,约曰:「汉无攻我,我尽出善马,恣所取,而给汉军食。即不听我,我尽杀善马,康居之救又且至。至,我居内,康居居外,与汉军战。孰计之,何从?」是时,康居候视汉兵尚盛,不敢进。贰师闻宛城中新得汉人知穿井,而其内食尚多。计以为来诛首恶者毋寡,毋寡头已至,如此不许,则坚守,而康居候汉兵罢来救宛,破汉军必矣。军吏皆以为然,许宛之约。宛乃出其马,令汉自择之,而多出食食汉军。汉军取其善马数十匹,中马以下牝牡三千余匹,而立宛贵人之故时遇汉善者名昧蔡为宛王,与盟而罢兵,终不得入中城,罢而引归。
初,贰师起孰煌西,为人多,道上国不能食,分为数军,从南北道。校尉王申生、故鸿胪壶充国等千余人别至郁成,城守不肯给食。申生去大军二百里,负而轻之,攻郁成急。郁成窥知申生军少,晨用三千人攻杀申生等,数人脱亡,走贰师。贰师令搜粟都尉上官桀往攻破郁成,郁成降。其王亡走康居,桀追至康居。康居闻汉已破宛,出郁成王与桀,桀令四骑士缚守诣大将军。四人相谓「郁成,汉所毒,今生将,卒失大事。」欲杀,莫適先击。上□骑士赵弟拔剑击斩郁成王。桀等遂追及大将军。
初,贰师后行,天子使使告乌孙大发兵击宛。乌孙发二千骑往,持两端,不肯前。贰师将军之东,诸所过小国闻宛破,皆使其子弟从入贡献,见天子,因为质焉。军还,入玉门者万余人,马千余匹。后行,非乏食,战死不甚多,而将吏贪,不爱卒,侵牟之,以此物故者众。天子为万里征伐,不录其过,乃下诏曰:「匈奴为害久矣,今虽徙幕北,与旁国谋共要绝大月氏使,遮杀中郎将江、故雁门守攘。危须以西及大宛皆合约杀期门车令、中郎将朝及身毒国使,隔东西道。贰师将军广利征讨厥罪,伐胜大宛。赖天之灵,从溯河山,涉流沙,通西海,山雪不积,士大夫径度,获王首虏,珍怪之物毕陈于阙。其封广利为海西侯,食邑八千户。」又封斩郁成王者赵弟为新畤侯;军正赵始成功最多,为光禄大夫;上官桀敢深入,为少府;李哆有计谋,为上党太守。军官吏为九卿者三人,诸侯相、郡守、二千石百余人,千石以下千余人。奋行者官过其望,以適过行者皆黜其劳。士卒赐直四万钱。伐宛再反,凡四岁而得罢焉。
后十一岁,征和三年,贰师复将七万骑出五原,击匈奴,度郅居水。兵败,降匈奴,为单于所杀。语在《匈奴传》。
赞曰:「《禹本纪》言河出昆仑,昆仑高二千五百里余,日月所相避隐为光明也。自张骞使大夏之后,穷河原,恶睹所谓昆仑者乎?故言九州山川,《尚书》近之矣。至《禹本纪》、《山经》所有,放哉!」
前汉书
【司马迁传第三十二】
昔在颛顼,命南正重司天,火正黎司地。唐、虞之际,绍重、黎之后,使复典之,至于夏、商,故重、黎氏世序天地。其在周,程伯林甫其后也。当宣王时,官失其守而为司马氏。司马氏世典周史。惠、襄之间,司马氏适晋。晋中军随会奔魏,而司马氏入少梁。
自司马氏去周适晋,分散,或在卫,或在赵,或在秦。其在卫者,相中山。在赵者,以传剑论显,蒯聩其后也。在秦者错,与张仪争论,于是惠王使错将兵伐蜀,遂拔,因而守之。错孙蕲,事武安君白起。而少梁更名夏阳。蕲与武安君坑赵长平军,还而与之俱赐死杜邮,葬于华池。蕲孙昌,为秦王铁官。当始皇之时,蒯聩玄孙卬为武信君将而徇朝歌。诸侯之相王,王卬于殷。汉之伐楚,卬归汉,以其地为河内郡。昌生毋怿,毋怿为汉市长。毋怿生喜,喜为五大夫,卒,皆葬高门。喜生谈,谈为太史公。
太史公学天官于唐都,受《易》于杨何,习道论于黄子。太史公仕于建元、元封之间,愍学者不达其意而师悖,乃论六家之要指曰:
《易大传》:「天下一致而百虑,同归而殊涂。」夫阴阳、儒、墨、名、法、道德,此务为治者也。直所从言之异路,有省不省耳。尝窃观阴阳之术,大详而众忌讳,使人拘而多畏,然其叙四时之大顺,不可失也。儒者博而寡要,劳而少功,是以其事难尽从,然其叙君臣、父子之礼,列夫妇、长幼之别,不可易也。墨者俭而难遵,是以其事不可偏循;然其强本节用,不可废也。法家严而少恩,然其正君臣上下之分,不可改也。名家使人俭而善失真,然其正名实,不可不察也。道家使人精神专一,动合无形,澹足万物。其为术也,因阴阳之大顺,采儒、墨之善,撮名、法之要,与时迁徙,应物变化,立俗施事,无所不宜,指约而易操,事少而功多。儒者则不然,以为人主天下之仪表也,君唱臣和,主先臣随。如此,则主劳而臣佚。至于大道之要,去健羡,黜聪明,释此而任术。夫神大用则竭,形大劳则敝;神形蚤衰,欲与天地长久,非所闻也。
夫阴阳,四时、八位、十二度、二十四节各有孝令,曰「顺之者昌,逆之者亡」,未必然也,故曰「使人拘而多畏」。夫春生、夏长、秋收、冬藏,此天道之大经也,弗顺,则无以为天下纪纲。故曰「四时之大顺,不可失也」。
夫儒者,以六艺为法,六艺经传以千万数,累世不能通其学,当年不能究其礼。故曰「博而寡要,劳而少功」。若夫列君臣、父子之礼,序夫妇、长幼之别,虽百家弗能易也。
墨者亦上尧、舜,言其德行,曰「堂高三尺,土阶三等,茅茨不剪,采椽不斫;饭土簋,□土刑,粝梁之食,藜藿之羹;夏日葛衣,冬日鹿裘。」其送死,桐棺三寸,举音不尽其哀。教丧礼,必以此为万民率。故天下法若此,则尊卑无别也。夫世异时移,事业不必同,故曰「俭而难遵」也。要曰「强本节用」,则人给家足之道也。此墨子之所长,虽百家不能废也。
法家不别亲疏,不殊贵贱,一断于法,则亲亲尊尊之恩绝矣,可以行一时之计,而不可长用也,故曰「严而少恩」。若尊主卑臣,明分职不得相逾越,虽百家不能改也。
名家苛察缴绕,使人不得反其意,剸决于名,时失人情,故曰「使人俭而善失真」。若夫控名责实,参伍不失,此不可不察也。
道家无为,又曰无不为,其实易行,其辞难知。其术以虚无为本,以因循为用。无成势,无常形,故能究万物之情。不为物先后,故能为万物主。有法无法,因时为业;有度无度,因物兴舍。故曰「圣人不巧,时变是守」。虚者,道之常也;因者,君之纲也。群臣并至,使各自明也。其实中其声者谓之端,实不中其声者谓之款。款言不听,奸乃不生,贤不肖自分,白黑乃形。在所欲用耳,何事不成!乃合大道,混混冥冥。光耀天下,复反无名。凡人所生者神也,所托者形也。神大用则竭,形大劳则敝,形神离则死。死者不可复生,离者不可复合,故圣人重之。
由此观之,神者生之本,形者生之俱。不先定其神形,而曰「我有以治天下」,何由哉?
太史公既掌天官,不治民。有子曰迁。
迁生龙门,耕牧河山之阳。年十岁则诵古文。二十而南游江、淮,上会稽,探禹穴,窥九疑,浮沅、湘。北涉汶、泗,讲业齐鲁之都,观夫子遗风,乡射邹峄;厄困蕃、薛、彭城,过梁、楚以归。于是迁仕为郎中,奉使西征巴、蜀以南,略邛、莋、昆明,还报命。
是岁,天子始建汉家之封,而太史公留滞周南,不得与从事,发愤且卒。而子迁适反,见父于河、洛之间。太史公执迁手而泣曰:「予先,周室之太史也。自上世尝显功名虞、夏,典天官事。后世中衰,绝于予乎?汝复为太史,则续吾祖矣。今天子接千岁之统,封泰山,而予不得从行,是命也夫!命也夫!予死,尔必为太史;为太史,毋忘吾所欲论著矣。且夫孝,始于事亲,中于事君,终于立身;扬名于后世,以显父母,此孝之大也。夫天下称周公,言其能论歌文、武之德,宣周、召之风,达大王、王季思虑,爰及公刘,以尊后稷也。幽、厉之后,王道缺,礼乐衰,孔子修旧起废,论《诗》、《书》,作《春秋》,则学者至今则之。自获麟以来四百有余岁,而诸侯相兼,史记放绝。今汉兴,海内一统,明主贤君,忠臣义士,予为太史而不论载,废天下之文,予甚惧焉,尔其念哉!」迁俯首流涕曰:「小子不敏,请悉论先人所次旧闻,不敢阙。」卒三岁,而迁为太史令,史记石室金鐀之书。五年而当太初元年,十一月甲子朔旦冬至,天历始改,建于明堂,诸神受记。
太史公曰:「先人有言「『自周公卒五百岁而有孔子,孔子至于今五百岁,有能绍而明之,正《易传》,继《春秋》,本《诗》、《书》、《礼》、《乐》之际。』意在斯乎!意在斯乎!小子何敢攘焉!」
上大夫壶遂曰:「昔孔子为何作《春秋》哉?」太史公曰:「余闻之董生:『周道废,孔子为鲁司寇,诸侯害之,大夫壅之。孔子知时之不用,道之不行也,是非二百四十二年之中,以为天下仪表,贬诸侯,讨大夫,以达王事而已矣。』子曰:『我欲载之空言,不如见之于行事之深切著明也。』《春秋》上明三王之道,下辨人事之经纪,别嫌疑,明是非,定犹与,善善恶恶,贤贤贱不肖,存亡国,继绝世,补弊起废,王道之大者也。《易》,著天地、阴阳、四时、五行,故长于变;《礼》,纲纪人伦,故长于行;《书》,记先王之事,故长于政;《诗》,记山川、溪谷、禽兽、草木、牝牡、雌雄,故长于风;《乐》,乐所以立,故长于和;《春秋》,辩是非,故长于治人。是故《礼》以节人,《乐》以发和,《书》以道事,《诗》以达意,《易》以道化,《春秋》以道义。拨乱世反之正,莫近于《春秋》。《春秋》文成数万,其指数千。万物之散聚皆在《春秋》。《春秋》之中,弑君三十六,亡国五十二,诸侯奔走不得保社稷者不可胜数。察其所以,皆失其本已。故《易》曰『差以毫厘,谬以千里』。故『臣弑君,子弑父,非一朝一夕之故,其渐久矣』。有国者不可以不知《春秋》,前有谗而不见,后有贼而不知。为人臣者不可以不知《春秋》,守经事而不知其宜,遭变事而不知其权。为人君父者而不通于《春秋》之义者,必蒙首恶之名。为人臣子不通于《春秋》之义者,必陷篡弑诛死之罪。其实皆为善为之,而不知其义,被之空言不敢辞。夫不通礼义之指,至于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夫君不君则犯,臣不臣则诛,父不父则无道,子不子则不孝:此四行者,天下之大过也。以天下大过予之,受而不敢辞。故《春秋》者,礼义之大宗也。夫礼禁未然之前,法施已然之后;法之所为用者易见,而礼之所为禁者难知。」
壶遂曰:「孔子之时,上无明君,下不得任用,故作《春秋》,垂空文以断礼义,当一王之法。今夫子上遇明天子,下得守职,万事既具,咸各序其宜,夫子所论,欲以何明?」太史公曰:「唯唯,否否,不然。余闻之先人曰:『虙戏至纯厚,作《易》八卦。尧、舜之盛,《尚书》载之,礼乐作焉。汤、武之降,诗人歌之。《春秋》采善贬恶,推三代之德,褒周室,非独刺讥而已也。』汉兴已来,至明天子,获符瑞,封禅,改正朔,易服色,受命于穆清,泽流罔极,海外殊俗,重译款塞,请来献见者,不可胜道。臣下百官,力诵圣德,犹不能宣尽其意。且士贤能矣,而不用,有国者耻也;主上明圣,德不布闻,有司之过也。且余掌其官,废明圣盛德不载,灭功臣、贤大夫之业不述,堕先人所言,罪莫大焉。余所谓述故事,整齐其世传,非所谓作也,而君比之《春秋》,谬矣。」
于是论次其文。十年而遭李陵之祸,幽于累绁。乃喟然而叹曰:「是余之罪夫!身亏不用矣。」退而深惟曰:「夫《诗》、《书》隐约者,欲遂其志之思也。」卒述陶唐以来,至于麟止,自黄帝始。
《五帝本纪》第一,《夏本纪》第二,《殷本纪》第三,《周本纪》第四,《秦本纪》第五,《始皇本纪》第六,《项羽本纪》第七,《高祖本纪》第八,《吕后本纪》第九,《孝文本纪》第十,《孝景本纪》第十一,《今上本纪》第十二。《三代世表》第一,《十二诸侯年表》第二,《六国年表》第三,《秦楚之际月表》第四,《汉诸侯年表》第五,《高祖功臣年表》第六,《惠景间功臣年表》第七,《建元以来侯者年表》第八,《王子侯者年表》第九,《汉兴以来将相名臣年表》第十。《礼书》第一,《乐书》第二,《律书》第三,《历书》第四,《天官书》第五,《封禅书》第六,《河渠书》第七,《平准书》第八。《吴太伯世家》第一,《齐太公世家》第二,《鲁周公世家》第三,《燕召公世家》第四,《管蔡世家》第五,《陈杞世家》第六,《卫康叔世家》第七,《宋微子世家》第八,《晋世家》第九,《楚世家》第十,《越世家》第十一,《郑世家》第十二,《赵世家》第十三,《魏世家》第十四,《韩世家》第十五,《田完世家》第十六,《孔子世家》第十七,《陈涉世家》第十八,《外戚世家》第十九,《楚元王世家》第二十,《荆燕王世家》第二十一,《齐悼惠王世家》第二十二,《萧相国世家》第二十三,《曹相国世家》第二十四,《留侯世家》第二十五,《陈丞相世家》第二十六,《绛侯世家》第二十七,《梁孝王世家》第二十八,《五宗世家》第二十九,《三王世家》第三十。《伯夷列传》经一,《管晏列传》第二,《老子韩非列传》第三,《司与穰苴列传》第四,《孙子吴起列传》第五,《伍子胥列传》第六,《仲尼弟子列传》第七,《商君列传》第八,《苏秦列传》第九,《张仪列传》第十,《樗里甘茂列传》第十一,《穰侯列传》第十二,《白起王翦列传》第十三,《孟子荀卿列传》第十四,《平原虞卿列传》第十五,《孟尝君列传》第十六,《魏公子列传》第十七,《春申君列传》第十八,《范睢蔡泽列传》第十九,《乐毅列传》第二十,《廉颇蔺相如列传》第二十一,《田单列传》第二十二,《鲁仲连列传》第二十三,《屈原贾生列传》第二十四,《吕不韦列传》第二十五,《刺客列传》第二十六,《李斯列传》第二十七,《蒙恬列传》第二十八,《张耳陈馀列传》第二十九,《魏豹彭越列传》第三十,《黥布列传》第三十一,《淮阴侯韩信列传》第三十二,《韩王信卢绾列传》第三十三,《田儋列传》第三十四,《樊郦滕灌列传》第三十五,《张丞相仓列传》第三十六,《郦生陆贾列传》第三十七,《傅靳崩阝成侯列传》第三十八,《刘敬叔孙通列传》第三十九,《季布栾布列传》第四十,《爰盎朝错列传》第四十一,《张释之冯唐列传》第四十二,《万石张叔列传》第四十三,《田叔列传》第四十四,《扁鹊仓公列传》第四十五,《吴王濞列传》第四十六,《魏其武安列传》第四十七,《韩长孺列传》第四十八,《李将军列传》第四十九,《卫将军骠骑列传》第五十,《平津主父列传》第五十一,《匈奴列传》第五十二,《南越列传》第五十三,《闽越列传》第五十四,《朝鲜列传》第五十五,《西南夷列传》第五十六,《司马相如列传》第五十七,《淮南衡山列传》第五十八,《循吏列传》第五十九,《汲郑列传》第六十,《儒林列传》第六十一,《酷吏列传》第六十二,《大宛列传》第六十三,《游侠列传》第六十四,《佞幸列传》第六十五,《滑稽列传》第六十六,《日者列传》第六十七,《龟策列传》第六十八,《货殖列传》第六十九。
惟汉继五帝末流,接三代绝业。周道既废,秦拨去古文,焚灭《诗》、《书》,故明堂、石室、金鐀、玉版图籍散乱。汉兴,萧何次律令,韩信申军法,张苍为章程,叔孙通定礼仪,则文学彬彬稍进,《诗》、《书》往往间出。自曹参荐盖公言黄、老,而贾谊、韩错明申、朝,公孙弘以儒显,百年之间,天下遗文古事靡不毕集。太史公仍父子相继□其职,曰:「於戏!余维先人尝掌斯事,显于唐、虞;至于周,复典之。故司马氏世主天宫,至于余乎,钦念哉!」网罗天下放失旧闻,王迹所兴,原始察终,见盛观衰,论考之行事,略三代,录秦、汉,上记轩辕,下至于兹,著十二本纪;既科条之矣,并时异世,年差不明,作十表;礼乐损益,律历改易,兵权、山川、鬼神,天人之际,承敝通变,作八书;二十八宿环北辰,三十辐共一毂,运行无穷,辅弼股肱之臣配焉,忠信行道以奉主上,作三十世家;扶义□傥,不令己失时,立功名于天下,作七十列传:凡百三十篇,五十二万六千五百字,为《太史公书》。序略,以拾遗补□,成一家言,协《六经》异传,齐百家杂语,臧之名山,副在京师,以俟后圣君子。第七十,迁之自叙云尔。而十篇缺,有录无书。
迁既被刑之后,为中书令,尊宠任职。故人益州刺史任安予迁书,责以古贤臣之义。迁报之曰:
少卿足下:曩者辱赐书,教以慎于接物,推贤进士为务。意气勤勤恳恳,若望仆不相师用,而流俗人之言。仆非敢如是也。虽罢驽,亦尝侧闻长者遗风矣。顾自以为身残处秽,动而见尤,欲益反损,是以抑郁而无谁语。谚曰:「谁为为之,孰令听之?」盖钟子期死,伯牙终身不复鼓琴。何则?士为知已用,女为说己容。若仆大质已亏缺,虽材怀随、行,行若由、夷,终不可以为荣,适足以发笑而自点耳。
书辞宜答,会东从上来,又迫贱事,相见日浅,卒卒无须臾之间得竭指意。今少卿抱不测之罪,涉旬月,迫季冬,仆又薄从上上雍,恐卒然不可讳。是仆终已不得舒愤懑以晓左右,则长逝者魂魄私恨无穷。请略陈固陋。阙然不报,幸勿过。
仆闻之:修身者,智之府也;爱施者,仁之端也;取予者,义之符也;耻辱者,勇之决也;立名者,行之极也:士有此五者,然后可以托于世,列于君子之林矣。故祸莫□于欲利,悲莫痛于伤心,行莫丑于辱先,而诟莫大于官刑。刑余之人,无所比数,非一也,所从来远矣!昔卫灵公与雍渠载,孔子适陈;商鞅因景监见,赵良寒心;同子参乘,爰丝变色:自古而耻之。夫中材之人,事关于宦竖,莫不伤气,况忼慨之士乎!如今朝虽乏人,奈何令刀锯之余荐天下豪隽哉!仆赖先人绪业,得待罪辇毂下,二十余年矣。所以自惟:上之,不能纳忠效信,有奇策材力之誉,自结明主;次之,又不能拾遗补阙,招贤进能,显岩穴之士;外之,不能备行伍,攻城野战,有斩将搴旗之功;下之,不能累日积劳,取尊官厚禄,以为宗族交游光宠。四者无一遂,苟合取容,无所短长之效,可见于此矣。乡者,仆亦尝厕下大夫之列,陪外廷末议。不以此时引维纲,尽思虑,今已亏形为扫除之隶,在□茸之中,乃欲□首信眉,论列是非,不亦轻朝廷,羞当世之士邪!嗟乎!嗟乎!如仆,尚何言哉!尚何言哉!
且事本末未易明也。仆少负不羁之才,长无乡曲之誉,主上幸以先人之故,使得奉薄技,出入周卫之中。仆以为戴盆何以望天,故绝宾客之知,忘室家之业,日夜思竭其不肖之材力,务壹心营职,以求亲媚于主上。而事乃有大谬不然者。夫仆与李陵俱居门下,素非相善也,趣舍异路,未尝衔杯酒接殷勤之欢。然仆观其为人自奇士,事亲孝,与士信,临财廉,取予义,分别有让,恭俭下人,常思奋不顾身以徇国家之急。其素所畜积也,仆以为有国士之风。夫人臣出万死不顾一生之计,赵公家之难,斯已奇矣。今举事壹不当,而全躯保妻子之臣随而媒孽其短,仆诚私心痛之!且李陵提步卒不满五千,深践戎马之地,足历王庭,垂饵虎口,横挑强胡,卬亿万之师,与单于连战十余日,所杀过当。虏救死扶伤不给,旃裘之君长咸震怖,乃悉征左右贤王,举引弓之民,一国共攻而围之。转斗千里,矢尽道穷,救兵不至,士卒死伤如积。然李陵一呼劳军,士无不起,躬流涕,沫血饮泣,张空,冒白刃,北首争死敌。陵未没时,使有来报,汉公卿王侯皆奉觞上寿。后数日,陵败书闻,主上为之食不甘味,听朝不怡。大臣忧惧,不知所出。仆窃不自料其卑贱,见主上惨凄怛悼,诚欲效其款款之愚。以为李陵素与士大夫绝甘分少,能得人之死力,虽古名将不过也。身虽陷败,彼观其意,且欲得其当而报汉。事已无可奈何,其所摧败,攻亦足以暴于天下。仆怀欲陈之,而未有路,适会召问,即以此指推言陵功,欲以广主上之意,塞睚眦之辞。未能尽明,明主不深晓,以为仆沮贰师,而为李陵游说,遂下于理。拳拳之忠,终不能自列。因为诬上,卒从吏议。家贫,财赂不足以自赎,交游莫救,左右亲近不为一言。身非木石,独与法吏为伍,深幽囹圄之中,谁可告诉者!此正少卿所亲见,仆行事岂不然邪?李陵既生降,颓其家声,而仆又茸以蚕室,重为天下观笑。悲夫!悲夫!
事未易一二为俗人言也。仆之先人,非有剖符丹书之功,文史、星历,近乎卜祝之间,固主上所戏弄,倡优畜之,流俗之所轻也。假令仆伏法受诛,若九牛亡一毛,与蝼蚁何异!而世又不与能死节者比,特以为智穷罪极,不能自免,卒就死耳。何也?素所自树立使然。人固有一死,死有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用之所趋异也。太上不辱先,其次不辱身,其次不辱理色,其次不辱辞令,其次诎体受辱,其次易服受辱,其次关木索被箠楚受辱,其次剔毛发婴金铁受辱,其次毁肌肤断支体受辱,最下腐刑,极矣。传曰「刑不上大夫」,此言士节不可不厉也。猛虎处深山,百兽震恐,及其在阱槛之中,摇尾而求食,积威约之渐也。故士有画地为牢势不入,削木为吏议不对,定计于鲜也。今交手足,受木索,暴肌肤,受榜□,幽于圜墙之中,当此之时,见狱吏则头枪地,视徒隶则心惕息。何者?积威约之势也。及已至此,言不辱者,所谓强颜耳,曷足贵乎!且西伯,伯也,拘牖里;李斯,相也,具五刑;淮阴,王也,受械于陈;彭越、张敖,南乡称孤,系狱具罪;绛侯诛诸吕,权倾五伯,囚于请室;魏其,大将也,衣赭,关三木;季布为硃家钳奴;灌夫受辱居室;此人皆身至王侯将相,声闻邻国,及罪至罔加,不能引决自财。在尘埃之中,古今一体,安在其不辱也!由此言之,勇怯,势也;强弱,形也。审矣,曷足怪乎!且人不能蚤自财绳墨之外,已稍陵夷至于鞭□之间,乃欲引节,斯不亦远乎!古人所以重施刑于大夫者,殆为此也。夫人情莫不贪生恶死,念亲戚,顾妻子,至激于义理者不然,乃有不得已也。今仆不幸,蚤失二亲,无兄弟之亲,独身孤立,少卿视仆于妻子何如哉?且勇者不必死节,怯夫慕义,何处不勉焉!仆虽怯□欲苟活,亦颇识去就之分矣,何至自湛溺累绁之辱哉!且夫臧获婢妾犹能引决,况若仆之不得已乎!所以隐忍苟活,函粪土之中而不辞者,恨私心有所不尽,鄙没世而文采不表于后也。
古者富贵而名摩灭,不可胜记,唯□傥非常之人称焉。盖西伯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兵法》修列;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氐贤圣发愤之所为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郁结,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来者。及如左丘无目,孙子断足,终不可用,退论书策以舒其愤,思垂空文以自见。仆窃不逊,近自托于无能之辞,网罗天下放失旧闻,考之行事,稽其成败兴坏之理,凡百三十篇,亦欲以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草创未就,适会此祸,惜其不成,是以就极刑而无愠色。仆诚已著此书,藏之名山,传之其人,通邑大都,则仆偿前辱之责,虽万被戮,岂有悔哉!然此可为智者道,难为俗人言也。
且负下未易居,下流多谤议。仆以口语遇遭此祸,重为乡党戮笑,污辱先人,亦何面目复上父母之丘墓乎?虽累百世,垢弥甚耳!是以肠一日而九回,居则忽忽若有所亡,出则不知所如往。每念斯耻,汗未尝不发背沾衣也。身直为闺阁之臣,宁得自引深臧于岩穴邪!故且从俗浮湛,与时俯仰,以通其狂惑。今少卿乃教以推贤进士,无乃与仆之私指谬乎?今虽欲自雕□,曼辞以自解,无益,于俗不信,只取辱耳。要之死日,然后是非乃定。书不能尽意,故略陈固陋。
迁既死后,其书稍出。宣帝时,迁外孙平通侯杨恽祖述其书,遂宣布焉。王莽时,求封迁后,为史通子。
赞曰:自古书契之作而有史官,其载籍博矣。至孔氏□之,上断唐尧,下讫秦缪。唐、虞以前,虽有遗文,其语不经,故言黄帝、颛顼之事未可明也。及孔子因鲁史记而作《春秋》,而左丘明论辑其本事以为之传,又□异同为《国语》。又有《世本》,录黄帝以来至春秋时帝王、公、侯、卿、大夫祖世所出。春秋之后,七国并争,秦兼诸侯,有《战国策》。汉兴伐秦定天下,有《楚汉春秋》。故司马迁据《左氏》、《国语》,采《世本》、《战国策》,述《楚汉春秋》,接其后事,讫于天汉。其言秦、汉,详矣。至于采经摭传,分散数家之事,甚多疏略,或有抵梧。亦其涉猎者广博,贯穿经传,驰骋古今,上下数千载间,斯以勤矣。又,其是非颇缪于圣人,论大道而先黄、老而后六经,序游侠则退处士而进奸雄,述货殖则崇势利而羞贱贫,此其所蔽也。然自刘向、扬雄博极群书,皆称迁有良史之材,服其善序事理,辨而不华,质而不俚,其文直,其事核,不虚美,不隐恶,故谓之实录。乌呼!以迁之博物洽闻,而不能以知自全,既陷极刑,幽而发愤,书亦信矣。迹其所以自伤悼,《小雅》巷伯之伦。夫唯《大雅》「既明且哲,能保其身」,难矣哉!
前汉书
【武五子传第三十三】
孝武皇帝六男。卫皇后生戾太子,赵婕妤生孝昭帝,王夫人生齐怀王闳,李姬生燕刺王旦、广陵厉王胥,李夫人生昌邑哀王髆。
戾太子据,元狩元年立为皇太子,年七岁矣。初,上年二十九乃得太子,甚喜,为立□,使东方朔、枚皋作□祝。少壮,诏受《公羊春秋》,又从瑕丘江公受《穀梁》。及冠就宫,上为立博望苑,使通宾客,从其所好,故多以异端进者。元鼎四年,纳史良娣,产子男进,号曰史皇孙。
武帝末,卫后宠衰,江充用事,充与太子及卫氏有隙,恐上晏驾后为太子所诛,会巫蛊事起,充因此为奸。是时,上春秋高,意多所恶,以为左右皆为蛊道祝诅,穷治其事。丞相公孙贺父子,阳石、诸邑公主,及皇后弟子长平侯卫伉皆坐诛。语在《公孙贺》、《江充传》。
充典治巫蛊,既知上意,白言宫中有蛊气,入宫至省中,坏御座掘地。上使按道侯韩说、御史章赣、黄门苏文等助充。充遂至太子宫掘蛊,得桐木人。时上疾,辟暑甘泉宫,独皇后、太子在。太子召问少傅石德,德惧为师傅并诛,因谓太子曰:「前丞相父子、两公主及卫氏皆坐此,今巫与使者掘地得征验,不知巫置之邪,将实有也,无以自明,可矫以节收捕充等系狱,穷治其奸诈。且上疾在甘泉,皇后及家吏请问皆不报,上存亡未可知,而奸臣如此,太子将不念秦扶苏事耶?」太子急,然德言。
征和二年七月壬午,乃使客为使者收捕充等。按道侯说疑使者有诈,不肯受诏,客格杀说。御史章赣被创突亡。自归甘泉。太子使舍人无且持节夜入未央宫殿长秋门,因长御倚华具白皇后,发中厩车载射士,出武库兵,发长乐宫卫,告令百官日江充反。乃斩充以徇,炙胡巫上林中。遂部宾客为将率,与丞相刘屈□等战。长安中扰乱,言太子反,以故众不附。太子兵败,亡,不得。
上怒甚,群下忧惧,不知所出。壶关三老茂上书曰:「臣闻父者犹天,母者犹地,子犹万物也。故天平地安,阴阳和调,物乃茂成;父慈母爱,室家之中子乃孝顺。阴阳不和,则万物夭伤;父子不和,则室家丧亡。故父不父则子不子,君不君则臣不臣,虽有粟,吾岂得而食诸!昔者虞舜,孝之至也,而不中于瞽叟;孝已被谤,伯奇放流,骨肉至亲,父子相疑。何者?积毁之所生也。由是观之,子无不孝,而父有不察,今皇太子为汉適嗣,承万世之业,体祖宗之重,亲则皇帝之宗子也。江充,布衣之人,闾阎之隶臣耳,陛下显而用之,衔至尊之命以迫蹴皇太子,造饰奸诈,群邪错谬,是以亲戚之路隔塞而不通。太子进则不得上见,退则困于乱臣,独冤结而亡告,不忍忿忿之心,起而杀充,恐惧逋逃,子盗父兵以救难自免耳,臣窃以为无邪心。《诗》曰:『营营青蝇,止于籓;恺悌君子,无信谗言;谗言罔极,交乱四国。』往者江充谗杀赵太子,天下莫不闻,其罪固宜。陛下不省察,深过太子,发盛怒,举大兵而求之,三公自将,智者不敢言,辩士不敢说,臣窃痛之。臣闻子胥尽忠而忘其号,比干尽仁而遗其身,忠臣竭诚不顾鈇钺之诛以陈其愚,志在匡君安社稷也。《诗》云:『取彼谮人,投畀豺虎。』唯陛下宽心慰意,少察所亲,毋患太子之非,亟罢甲兵,无令太子久亡。臣不胜□□,出一旦之命,待罪建章阙下。」书奏,天子感寤。
太子之亡也,东至湖,臧匿泉鸠里。主人家贫,常卖屦以给太子。太子有故人在湖,闻其富赡,使人呼之而发觉。吏围捕太子,太子自度不得脱,即入室距户自经。山阳男子张富昌为卒,足蹋开户,新安令史李寿趋抱解太子,主人公遂格斗死,皇孙二人皆并遇害。上既伤太子,乃下诏曰:「盖行疑赏,所以申信也。其封李寿为邗侯,张富昌为题侯。」
久之,巫蛊事多不信。上知太子惶恐无他意,而车千秋复讼太子冤,上遂擢千秋为丞相,而族灭江充家,焚苏文于横桥上,及泉鸠里加兵刃于太子者,初为北地太守,后族。上怜太子无辜,乃作思子宫,为归来望思之台于湖。天下闻而悲之。
初,太子有三男一女,女者平舆侯嗣子尚焉。及太子败,皆同时遇害。卫后、史良悌葬长安城南。史皇孙、皇孙妃王夫人及皇女孙葬广明。皇孙二人随太子者,与太子并葬湖。
太子有遗孙一人,史皇孙子,王夫人男,年十八即尊位,是为孝宣帝,帝初即位,下诏曰:「故皇太子在湖,未有号谥,岁时祠,其议谥,置园邑。」有司奏请;「《礼》『为人后者,为之子也』,故降其父母不得祭,尊祖之义也。陛下为孝昭帝后,承祖宗之祀,制礼不逾闲。谨行视孝昭帝所为故皇太子起位在湖,史良娣冢在博望苑北,亲史皇孙位在广明郭北。谥法曰『谥者,行之迹也』,愚以为亲谥宜曰悼,母曰悼后,比诸侯王国,置奉邑三百家。故皇太子谥曰戾,置奉邑二百家。史良娣曰戾夫人,置守冢三十家。园置长丞,周卫奉守如法。」以湖阌乡邪里聚为戾园,长安白亭东为戾后园,广明成乡为悼园。皆改葬焉。
后八岁,有司复言:「《礼》『父为士,子为天子,祭以天子』。悼园宜称尊号曰皇考,立庙,因园为寝,以时荐享焉。益奉园民满千六百家,以为奉明县。尊戾夫人曰戾后,置园奉邑,及益戾园各满三百家。」
齐怀王闳与燕王旦、广陵王胥同日立,皆赐策,各以国土风俗申戒焉,曰:「惟元狩六年四月乙巳,皇帝使御史大夫汤庙立子闳为齐王,曰:『乌呼!小子闳,受兹青社。朕承天序,惟稽古,建尔国家,封于东土,世为汉籓辅。乌呼!念哉,共朕之诏。惟命于不常,人之好德,克明显光;义之不图,俾君子怠。悉尔心,允执其中,天禄永终;厥有愆不臧,乃凶于乃国,而害于尔躬。呜呼!保国乂民,可不敬与!王其戒之!」闳母王夫人有宠,闳尤爱幸,立八年,薨,无子,国除。
燕刺王旦赐策曰:「呜呼!小子旦,受兹玄社,建尔国家,封于北土,世为汉籓辅。呜呼!薰鬻氏虐老兽心,以奸巧边□。朕命将率,租征厥罪。万夫长、千夫长,三十有二帅,降旗奔师。薰鬻徙域,北州以妥。悉尔心,毋作怨,毋作□德,毋乃废备。非教士不得从征。王其戒之!」
旦壮大就国,为人辩略,博学经书、杂说,好星历、数术、倡优、射猎之事,招致游士。及卫太子败,齐怀王又薨,旦自以次第当立,上书求入宿卫。上怒,下其使狱。后坐臧匿亡命,削良乡、安次、文安三县。武帝由是恶旦,后遂立少子为太子。
帝崩,太子立,是为孝昭帝,赐诸侯王玺书。旦得书,不肯哭,曰:「玺书封小。京师疑有变。」遣幸臣寿西长、孙纵之、王孺等之长安,以问礼仪为名。王孺见执金吾广意,问:「帝崩所病?立者谁子?年几岁?」广意言:「待诏五莋宫,宫中讠雚言帝崩,诸将军共立太子为帝,年八九岁,葬时不出临。」归以报王。王曰:「上弃群臣,无语言,盖主又不得见,甚可怪也。」复遣中大夫至京师上书言:「窃见孝武皇帝躬圣道,孝宗庙,慈爱骨肉,和集兆民,德配天地,明并日月,威武洋溢,远方执宝而朝,增郡数十,斥地且倍,封泰山,禅梁父,巡狩天下,远方珍物陈于太庙,德甚休盛,请立庙郡国。」奏报闻。时大将军霍光秉政,褒赐燕王钱三千万,益封万三千户。旦怒曰:「我当为帝,何赐也!」遂与宗室中山哀王子刘长、齐孝王孙刘泽等结谋,诈言以武帝时受诏,得职吏事,修武备,备非常。
长于是为旦命令群臣曰:「寡人赖先帝休德,获奉北籓,亲受明诏,职吏事,领库兵,饬武备,任重职大,夙夜兢兢,子大夫将何以规佐寡人?且燕国虽小,成周之建国也,上自召公,下及昭、襄,于今千载,岂可谓无贤哉?寡人束带听朝三十余年,曾无闻焉。其者寡人之不及与?意亦子大夫之思有所不至乎?其咎安在?方今寡人欲挢邪防非,章闻扬和,抚慰百姓,移风易俗,厥路何由?子大夫其各悉心以对,寡人将察焉。」
群臣皆免冠谢。郎中成轸谓旦曰:「大王失职,独可起而索,不可坐而得也。大王一起,国中虽女子皆奋臂随大王。」旦曰:「前高后时,伪立子弘为皇帝,诸侯交手事之八年。吕太后崩,大臣诛诸吕,迎立文帝,天下乃知非孝惠子也。我亲武帝长子,反不得立,上书请立庙,又不听。立者疑非刘氏。」
即与刘泽谋为奸书,言少帝非武帝子,大臣所共立,天下宜共伐之。使人传行郡国,以摇动百姓。泽谋归发兵临淄,与燕王俱起。旦遂招来郡国奸人,赋敛铜铁作甲兵,数阅其车骑材官卒,建旌旗鼓车,旄头先驱,郎中侍从者着貂羽,黄金附蝉,皆号侍中。旦从相、中尉以下,勒车骑,发民会围,大猎文安县,以讲士马,须期日。郎中韩义等数谏旦,旦杀义等凡十五人。会□侯刘成知泽等谋,告之青州刺史隽不疑,不疑收捕泽以闻。天子遣大鸿胪丞治,连引燕王。有诏勿治,而刘泽等伏诛。益封□侯。
久之,旦姊鄂邑盖长公主、左将军上官桀父子与霍光争权有隙,皆知旦怨光,即私与燕交通。旦遣孙纵之等前后十余辈,多赍金宝走马,赂遗盖主。上官桀及御史大夫桑弘羊等皆与交通,数记疏光过失与旦,令上书告之。桀欲从中下其章。旦闻之,喜,上疏曰:「昔秦据南面之位,制一世之命,威服四夷,轻弱骨肉,显重异族,废道任刑,无恩宗室。其后尉佗入南夷,陈涉呼楚泽,近狎作乱,内外俱发,赵氏无炊火焉。高皇帝览踪迹,观得失,见秦建本非是,故改其路,规土连城,布王子孙,是以支叶扶疏,异姓不得间也。今陛下承明继成,委任公卿,群臣连与成朋,非毁宗室,肤受之诉,日骋于廷,恶吏废法立威,主恩不及下究。臣闻武帝使中郎将苏武使匈奴,见留二十年不降,还亶为典属国。今大将军长史敞无劳,为搜粟都尉。又将军都郎羽林,道上移跸,太官先置。臣旦愿归符玺,入宿卫,察奸臣之变。」
是时,昭帝年十四,觉其有诈,遂亲信霍光,而疏上官桀等。桀等因谋共杀光,废帝,迎立燕王为天子。旦置驿书,往来相报,许立桀为王,外连郡国豪杰以千数。旦以语相平,平曰:「大王前与刘泽结谋,事未成而发觉者,以刘泽素夸,好侵陵也。平闻左将军素轻易,车骑将军少而骄,臣恐其如刘泽时不能成,又恐既成,反大王也。」旦曰:「前日一男子诣阙,自谓故太子,长安中民趣乡之,正讠雚不可止,大将军恐,出兵陈之,以自备耳。我帝长子,天下所信,何忧见反?」后谓群臣:「盖主报言,独患大将军与右将军王莽。今右将军物故,丞相病,幸事必成,征不久。」令群臣皆装。
是时天雨,虹下属宫中饮井水,井水竭。厕中豕群出,坏大官灶。乌鹊斗死。鼠舞殿端门中。殿上户自闭,不可开。天火烧城门。大风坏宫城楼,折拔树木。流星下堕。后姬以下皆恐。王惊病,使人祠葭水、台水。王客吕广等知星,为王言「当有兵围城,期在九月、十月,汉当有大臣戮死者」。语具在《五行志》。
王愈忧恐,谓广等曰:「谋事不成,妖祥数见,兵气且至,奈何?」会盖主舍人父燕仓知其谋,告之,由是发觉。丞相赐玺书,部中二千石逐捕孙纵之及左将军桀等,皆伏诛。旦闻之,召相平曰:「事败,遂发兵乎?」平曰:「左将军已死,百姓皆知之,不可发也。」王忧懑,置酒万载宫,会宾客、群臣、妃妾坐饮。王自歌曰:「归空城兮,狗不吠,鸡不鸣,横术何广广兮,固知国中之无人!」华容夫人起舞曰:「发纷纷兮□渠,骨籍籍兮亡居。母求死子兮,妻求死夫。裴回两渠间兮,君子独安居!」坐者皆泣。
有赦令到,王读之,曰:「嗟乎!独赦吏民,不赦我。」因迎后姬诸夫人之明光殿,王曰:「老虏曹为事当族!」欲自杀。左右曰:「党得削国,幸不死。」后姬夫人共啼泣止王。会天子使使者赐燕王玺书曰:「昔高皇帝王天下,建立子弟以籓屏社稷。先日诸吕阴谋大逆,刘氏不绝若发,赖绛侯等诛讨贼乱,尊立孝文,以安宗庙,非以中外有人,表里相应故邪?樊、郦、曹、灌,携剑推锋,从高皇帝垦灾除害,耘锄海内,当此之时,头如蓬葆,勤苦至矣,然其赏不过封侯。今宗室子孙曾无暴衣露冠之劳,裂地而王之,分财而赐之,父死子继,兄终弟及。今王骨肉至亲,敌吾一体,乃与他姓异族谋害社稷,亲其所疏,疏其所亲,有逆悖之心,无忠爱之义。如使古人有知,当何面目复奉齐酎见高祖之庙乎!」
旦得书,以符玺属医工长,谢相二千石:「奉事不谨,死矣。」即以绶自绞。后夫人随旦自杀者二十余人。天子加恩,赦王太子建为庶人,赐旦谥曰刺王。旦立三十八年而诛,国除。
后六年,宣帝即位,封旦两子,庆为新昌侯,贤为安定侯。又立故太子建,是为广阳顷王,二十九年薨。子穆王舜嗣,二十一年薨。子思王璜嗣,二十年薨。子嘉嗣。王莽时,皆废汉籓王为家人,嘉独以献符命封扶美侯,赐姓王氏。
广陵厉王胥赐策曰:「呜呼!小子胥,受兹赤社,建尔国家,封于南土,世世为汉籓辅。古人有言曰:『大江之南,五湖之间,其人轻心。扬州保强,三代要服,不及以正。』呜呼!悉尔心,祗祗兢兢,乃惠乃顺,毋桐好逸,毋迩宵人,惟法惟则!《书》云『臣不作福,不作威』,靡有后羞。王其戒之!」
胥壮大,好倡乐逸游,力扛鼎,空手搏熊□猛兽。动作无法度,故终不得为汉嗣。
昭帝初立,益封胥万三千户,元凤中入朝,复益万户,赐钱二千万,黄金二千斤,安车驷马宝剑。及宣帝即位,封胥四子圣、曾、宝、昌皆为列侯,又立胥小子弘为高密王。所以褒赏甚厚。
始,昭帝时,胥见上年少无子,有觊欲心。而楚地巫鬼,胥迎女巫李女须,使下神祝诅。女须泣曰:「孝武帝下我。」左右皆伏。言「吾必令胥为天子」。胥多赐女须钱,使祷巫山。会昭帝崩,胥曰:「女须良巫也!」杀牛塞祷。及昌邑王征,复使巫祝诅之。后王废,胥浸信女须等,数赐予钱物。宣帝即位,胥曰:「太子孙何以反得立?」复令女须祝诅如前。又胥女为楚王延寿后弟妇,数相馈遗,通私书。后延寿坐谋反诛,辞连及胥。有诏勿治,赐胥黄金前后五千斤,它器物甚众。胥又闻汉立太子,谓姬南等曰:「我终不得立矣。」乃止不诅。后胥子南利侯宝坐杀人夺爵,还归广陵,与胥姬左修奸。事发觉,系狱,弃市。相胜之奏夺王射陂草田以赋贫民,奏可。胥复使巫祝诅如前。
胥宫园中枣树生十余茎,茎正赤,叶白如素。池水变赤,鱼死。有鼠昼立舞王后廷中。胥谓姬南等曰:「枣水鱼鼠之怪甚可恶也。」居数月,祝诅事发觉,有司按验,胥惶恐,药杀巫及宫人二十余人以绝口。公卿请诛胥,天子遣廷尉、大鸿胪即讯。胥谢曰:「罪死有余,诚皆有之。事久远,请归思念具对。」胥既见使者还,置酒显阳殿。召太子霸及子女董訾、胡生等夜饮,使所幸八子郭昭君、家人子赵左君等鼓瑟歌舞。王自歌曰:「欲久生兮无终,长不乐兮安穷!奉天期兮不得须臾,千里马兮驻待路。黄泉下兮幽深,人生要死,何为苦心!何用为乐心所喜,出入无□为乐亟。蒿里召兮郭门阅,死不得取代庸,身自逝。」左右悉更涕泣奏酒,至鸡鸣时罢。胥谓太子霸曰:「上遇我厚,今负之甚。我死,骸骨当暴。幸而得葬,薄之,无厚也。」即以绶自绞死。及八子郭昭君等二人皆自杀。天子加恩,赦王诸子皆为庶人,赐谥曰厉王。立六十四年而诛,国除。
后七年,元帝复立胥太子霸,是为孝王,十三年薨。子共王意嗣,三年薨。子哀王护嗣,十六年薨,无子,绝。后六年,成帝复立孝王子守,是为靖王,立二十年薨。子宏嗣,王莽时绝。
初,高密哀王弘本始元年以广陵王胥少子立,九年薨。子顷王章嗣,三十三年薨。子怀王宽嗣,十一年薨。子慎嗣,王莽时绝。
昌邑哀王髆,天汉四年立,十一年薨,子贺嗣。立十三年,昭帝崩,无嗣,大将军霍光征王贺典丧。玺书曰:「制诏昌邑王:使行大鸿胪事少府乐成,宗正德、光禄大夫吉、中郎将利汉征王,乘七乘传诣长安邸。」夜漏未尽一刻,以火发书。其日中,贺发,晡时至定陶,行百三十五里,侍从者马死相望于道。郎中令龚遂谏王,令还郎谒者五十余人。贺到济阳,求长鸣鸡,道买积竹杖。过弘农,使大奴善以衣车载女子。至湖,使者以让相安乐。安乐告遂,遂入问贺,贺曰:「无有。」遂曰:「即无有,何爱一善以毁行义!请收属吏,以湔洒大王。」即□善,属卫士长行法。
贺到霸上,大鸿胪效迎,驺奉乘舆车。王使仆寿成御,郎中令遂参乘。旦至广明东都门,遂曰:「礼,奔丧望见国都哭。此长安东郭门也。」贺曰:「我嗌痛,不能哭。」至城门,遂复言,贺曰:「城门与郭门等耳。」且至未央宫东阙,遂曰:「昌邑帐在是阙外驰道北,未至帐所,有南北行道,马足未至数步,大王宜下车,乡阙西面伏。哭尽哀止。」王曰:「诺。」到,哭如仪。
王受皇帝玺绶,袭尊号。即位二十七日,行淫乱。大将军光与群臣议,白孝昭皇后,废贺归故国,赐汤沐邑二千户,故王家财物皆与贺。及哀王女四人各赐汤沐邑千户。语在《霍光传》。国除,为山阳郡。
初,贺在国时,数有怪。尝见白犬,高三尺,无头,其颈以下似人,而冠方山冠。后见熊,左右皆莫见。又大鸟飞集宫中。王知,恶之,辄以问郎中令遂。遂为言其故,语在《五行志》。王卬天叹曰:「不祥何为数来!」遂叩头曰:「臣不敢隐忠,数言危亡之戒,大王不说。夫国之存亡,岂在臣言哉?愿王内自揆度。大王诵《诗》三百五篇,人事浃,王道备,王之所行中《诗》一篇何等也?大王位为诸侯王,行污于庶人,以存难,以亡易,宜深察之。」后又血污王坐席,王问遂,遂叫然号曰:「宫空不久,□祥数至。血者,阴忧象也。宜畏慎自省。」贺终不改节。居无何,征。既即位,后王梦青蝇之矢积西阶东,可五六石,以屋版瓦覆,发视之,青蝇矢也。以问遂,遂曰:「陛下,之《诗》不云乎?『营营青蝇,至于籓;恺悌君子,毋信谗言。』陛下左侧谗人众多,如是青蝇恶矣。宜进先帝大臣子孙亲近以为左右。如不忍昌邑故人,信用谗谀,必有凶咎。愿诡祸为福,皆放逐之。臣当先逐矣。」贺不用其言,卒至于废。
大将军光更尊立武帝曾孙,是为孝宣帝。即位,心内忌贺,元康二年遣使者赐山阳太守张敞玺书曰:「制诏山阳太守:其谨备盗贼,察往来过客。毋下所赐书!」敞于是条奏贺居处,著其废亡之效,曰:「臣敞地节三年五月视事,故昌邑王居故宫,奴婢在中者百八十三人,闭大门,开小门,廉吏一人为领钱物市买,朝内食物,它不得出入。督盗一人别主徼循,察往来者。以王家钱取卒,□宫清中备盗贼。臣敞数遣丞吏行察。四年九月中,臣敞入视居处状,故王年二十六七,为人青黑色,小目,鼻末锐卑,少须眉,身体长大,疾痿,行步不便。衣短衣大绔,冠惠文冠,佩玉环,簪笔持牍趋谒。臣敞与坐语中庭,阅妻子奴婢。臣敞欲动观其意,即以恶鸟感之,曰:『昌邑多枭。』故王应曰:『然。前贺西至长安,殊无枭。复来,东至济阳,乃复闻枭声。』臣敞阅至子女持辔,故王跪曰:『持辔母,严长孙女也。』臣敞故知执金吾严延年字长孙,女罗紨,前为故王妻。察故王衣服言语跪起,清狂不惠。妻十六人,子二十二人,其十一人男,十一人女。昧死奏名籍及奴婢财物簿。臣敞前书言:『昌邑哀王歌舞者张修等十人,无子,又非姬,但良人,无官名,王薨当罢归。太傅豹等擅留,以为哀王园中人,所不当得为,请罢归。』故王闻之曰:『中人守园,疾者当勿治,相杀伤者当勿法,欲令亟死,太守奈何而欲罢之?』其天资喜由乱亡,终不见仁义,如此。后丞相御史以臣敞书闻,奏可。皆以遣。」上由此知贺不足忌。
其明年春,乃下诏曰:「盖闻象有罪,舜封之,骨肉之亲,析而不殊。其封故昌邑王贺为海昏侯,食邑四千户。」侍中卫尉金安上上书言:「贺,天之所弃,陛下至仁,复封为列侯。贺□顽放废之人,不宜得奉宗庙朝聘之礼。」奏可。贺就国豫章。
数年,扬州刺史柯奏贺与故太守卒史孙万世交通,万世问贺:「前见废时,何不坚守毋出宫,斩大将军,而听人夺玺绶乎?」贺曰:「然。失之。」万世又以贺且王豫章,不久为列侯。贺曰:且然,非所宜言。」有司案验,请逮捕。制曰:「削户三千。」后薨。
豫章太守廖奏言:「舜封象于有鼻,死不为置后,以为暴乱之人不宜为太祖。海昏侯贺死,上当为后者子充国;充国死,复上弟奉亲;奉亲复死,是天绝之也。陛下圣仁,于贺甚厚,虽舜于象无以加也。宜以礼绝贺,以奉天意。愿下有司议。」议皆以为不宜为立嗣,国除。
元帝即位,复封贺子代宗为海昏侯,传子至孙,今见为侯。
赞曰:巫蛊之祸,岂不哀哉!此不唯一江充之辜,亦有天时,非人力所致焉。建元六年,蚩尤之旗见,其长竟天。后遂命将出征,略取河南,建置朔方。其春,戾太子生。自是之后,师行三十年,兵所诛屠夷灭死者不可胜数。及巫蛊事起,京师流血,僵尸数万,太子子父皆败。故太子生长于兵,与之终始,何独一嬖臣哉!秦始皇即位三十九年,内平六国,外攘四夷,死人如乱麻,暴骨长城之下,头卢相属于道,不一日而无兵。由是山东之难兴,四方溃而逆秦。秦将吏外畔,贼臣内发,乱作萧墙,祸成二世。故曰「兵犹火也,弗戢必自焚」,信矣。是以仓颉作书,「止」「戈」为「武」。圣人以武禁暴整乱,止息兵戈,非以为残而兴纵之也。《易》曰:「天子所助者顺也,人之所助者信也;君子履信思顺,自天祐之,吉无不利也。」故车千秋指明蛊情,章太子之冤。千秋材知未必能过人也,以其销恶运,遏乱原,因衰激极,道迎善气,传得天人之祐助云。
前汉书
【严硃吾丘主父徐严终王贾传第三十四】
严助,会稽吴人,严夫子子也,或言族家子也。郡举贤良,对策百余人,武帝善助对,由是独擢助为中大夫。后得硃买臣、吾丘寿王、司马相如、主父偃、徐乐严安、东方朔、枚皋、胶仓、终军、严葱奇等,并在左右。是时,征伐四夷,开置边郡,军旅数发,内改制度,朝廷多事,娄举贤良文学之士。公孙弘起徒步,数年至丞相,开东阁,延贤人与谋议,朝觐奏事,因言国家便宜。上令助等与大臣辩论,中外相应以义理之文,大臣数诎。其尤亲幸者,东方朔、枚皋、严助、吾丘寿王、司马相如。相如常称疾避事。朔、皋不根持论,上颇俳优畜之。唯助与寿王见任用,而助最先进。
建元三年,闽越举兵围东瓯,东瓯告急于汉。时,武帝年未二十,以问太尉田□。分以为越人相攻击,其常事,又数反复,不足烦中国往救也,自秦时弃不属。于是助诘分曰:「特患力不能救,德不能覆,诚能,何故弃之?且秦举咸阳而弃之,何但越也!今小国以穷困来告急,天子不振,尚安所诉,又何以子万国乎?」上曰:「太尉不足与计。吾新即位,不欲出虎符发兵郡国。」乃遣助以节发兵会稽。会稽守欲距法,不为发。助乃斩一司马,谕意指,遂发兵浮海救东瓯。未至,闽越引兵罢。
后三岁,闽越复兴兵击南越。南越守天子约,不敢擅发兵,而上书以闻。上多其义,大为发兴,遣两将军将兵诛闽越。淮南王安上书谏曰:
陛下临天下,布德施惠,缓刑罚,薄赋敛,哀鳏寡,恤孤独,养耆老,振匮乏,盛德上隆,和泽下洽,近者亲附,远者怀德,天下摄然,人安其生,自以没身不见兵革。今闻有司举兵将以诛越,臣安窃为陛下重之。越,方外之地,□发文身之民也。不可以冠带之国法度理也。自三代之盛,胡越不与受正朔,非强弗能服,威弗能制也,以为不居之地,不牧之民,不足以烦中国也。故古者封内甸服,封外侯服,侯卫宾服,蛮夷要服,戎狄荒服,远近势异也。自汉初定已来七十二年,吴越人相攻击者不可胜数,然天子未尝举兵而入其地也。
臣闻越非有城郭邑里也,处溪谷之间,篁竹之中,习于水斗,便于用舟,地深昧而多水险,中国之人不知其势阻而入其地,虽百不当其一。得其地,不可郡县也;攻之,不可暴取也。以地图察其山川要塞,相去不过寸数,而间独数百千里,阻险林丛弗能尽著。视之若易,行之甚难。天下赖宗庙之灵,方内大宁,戴白之老不见兵革,民得夫妇相守,父子相保,陛下之德也。越人名为籓臣,贡酎之奉,不输大内,一卒之用不给上事。自相攻击而陛下发兵救之,是反以中国而劳蛮夷也。且越人愚戆轻薄,负约反复,其不用天子之法度,非一日之积也。一不奉诏,举兵诛之,臣恐后兵革无时得息也。
间者,数年岁比不登,民待卖爵赘子以接衣食,赖陛下德泽振救之,得毋转死沟壑。四年不登,五年复蝗,民生未复。今发兵行数千里,资衣粮,入越地,舆轿而逾领,拖舟而入水,行数百千里,夹以深林丛竹,水道上下击石,林中多蝮蛇猛兽,夏月暑时,呕泄霍乱之病相随属也,曾未施兵接刃,死伤者必众矣。前时南海王反,陛下先臣使将军间忌将兵击之,以其军降,处之上淦。后复反,会天暑多雨,楼船卒水居击棹,未战而疾死者过半。亲老涕泣,孤子啼号,破家散业,迎尸千里之外,裹骸骨而归。悲哀之气数年不息,长老至今以为记。曾未入其地而祸已至此矣。
臣闻军旅之后必有凶年,言民之各以其愁苦之气薄阴阳之和,感天地之精,而灾气为之生也。陛下德配天地,明象日月,恩至禽兽,泽及草木,一人有饥寒不终其天年而死者,为之凄怆于心。今方内无狗吠之警,而使陛下甲卒死亡,暴露中原,沾渍山谷,边境之民为之早闭晏开,□不久夕,臣安窃为陛下重之。
不习南方地形者,多以越为人众兵强,能难边城。淮南全国之时,多为边吏,臣窃闻之,与中国异。限以高山,人迹所绝,车道不通,天地所以隔外内也。其入中国必下领水,领水之山峭峻,漂石破舟,不可以大船载食粮下也。越人欲为变,必先田馀干界中,积食粮,乃入伐材治船。边城守候诚谨,越人有入伐材者,辄收捕,焚其积聚,虽百越,奈边城何!且越人绵力薄材,不能陆战,又无车骑弓弩之用,然而不可入者,以保地险,而中国之人不能其水土也。臣闻越甲卒不下数十万,所以入之,五倍乃足,挽车奉饷者,不在其中。南方暑湿,所夏瘅热,暴露水居,蝮蛇□生,疾疠多作,兵未血刃而病死者什二三,虽举越国而虏之,不足以偿所亡。
臣闻道路言,闽越王弟甲弑而杀之,甲以诛死,其民未有所属。陛下若欲来内,处之中国,使重臣临存,施德垂赏以招致之,此必携幼扶老以归圣德。若陛下无所用之,则继其绝世,存其亡国,建其王侯,以为畜越,此必委质为籓臣,世共贡职。陛下以方寸之印,丈二之组,填抚方外,不劳一卒,不顿一戟,而威德并行。今以兵入其地,此必震恐,以有司为欲屠灭之也,必雉兔逃入山林险阻。背而去之,则复相群聚;留而守之,历岁经年,则士卒罢倦,食粮乏绝,男子不得耕稼树种,妇人不得纺绩织纴,丁壮从军,老弱转饷,居者无食,行者无粮。民苦兵事,亡逃者必众,随而诛之,不可胜尽,盗贼必起。
臣闻长老言,秦之时尝使尉屠睢击越,又使监禄凿渠通道。越人逃入深山林丛,不可得攻。留军屯守空地,旷日引久,士卒劳倦,越出击之。秦兵大破,乃发適戍以备之。当此之时,外内骚动,百姓靡敝,行者不还,往者莫反,皆不聊生,亡逃相从,群为盗贼,于是山东之难始兴。此老子所谓「师之所处,荆棘生之」者也。兵者凶事,一方有急,四面皆从。臣恐变故之生,奸邪之作,由此始也。《周易》曰:「高宗伐鬼方,三年而克之。」鬼方,小蛮夷;高宗,殷之盛天子也。以盛天子伐小蛮夷,三年而后克,言用兵之不可不重也。
臣闻天子之兵有征而无战,言莫敢校也。如使越人蒙徼幸以逆执事之颜行,厮舆之卒有一不备而归者,虽得越王之首,臣犹窃为大汉羞之。陛下以四海为境,九州为家,八薮为囿,江汉为池,生民之属皆为臣妾。人徒之众足以奉千官之共,租税之收足以给乘舆之御。玩心神明,秉执圣道,负黼依,冯玉几,南面而听断,号令天下,四海之内莫不向应。陛下垂德惠以覆露之,使元元之民安生乐业,则泽被万世,传之子孙,施之无穷。天下之安犹泰山而四维之也,夷狄之地何足以为一日之闲,而烦汗马之劳乎!《诗》云「王犹允塞,徐方既来」,言王道甚大,而远方怀之也。臣闻之,农夫劳而君子养焉,愚者言而智者择焉。臣安幸得为陛下守籓,以身为障蔽,人臣之任也。边境有警,爱身之死而不毕其愚,非忠臣也。臣安窃恐将吏之以十万之师为一使之任也!
是时,汉兵遂出,末逾领,适会闽越王弟馀善杀王以降。汉兵罢。上嘉淮南之意,美将卒之功,乃令严助谕意风指于南越。南越王顿首曰:「天子乃幸兴兵诛闽越,死无以报!」即遣太子随助入侍。
助还,又谕淮南曰:「皇帝问淮南王:使中大夫玉上书言事,闻之。朕奉先帝之休德,夙兴夜寐,明不能烛,重以不德,是以比年凶灾害众。夫以眇眇之身,托于王侯之上,内有饥寒之民,南夷相攘,使边骚然不安,朕甚惧焉。今王深惟重虑,明太平以弼朕失,称三代至盛,际天接地,人迹所及,咸尽宾服,藐然甚惭。嘉王之意,靡有所终,使中大夫助谕朕意,告王越事。」
助谕意曰:「今者大王以发屯临越事上书,陛下故遣臣助告王其事。王居远,事薄遽,不与王同其计。朝有阙政,遗王之忧,陛下甚恨之。夫兵固凶器,明主之所重出也,然自五帝、三王禁暴止乱,非兵,未之闻也。汉为天下宗,操杀生之柄,以制海内之命,危者望安,乱者卬治。今闽越王狠戾不仁,杀其骨肉,离其亲戚,所为甚多不义,又数举兵侵陵百越,并兼邻国,以为暴强,阴计奇策,入燔寻阳楼船,欲招会稽之地,以践句践之迹。今者,边又言闽王率两国击南越。陛下为万民安危久远之计,使人谕告之曰:『天下安宁,各继世抚民,禁毋敢相并。』有司疑其以虎狼之心,贪据百越之利,或于逆顺,不奉明诏,则会稽、豫章必有长患。且天子诛而不伐,焉有劳百姓苦士卒乎?故遣两将屯于境上,震威武,扬声乡,屯曾未会,天诱其衷,闽王陨命,辄遣使者罢屯,毋后农时。南越王甚嘉被惠泽,蒙休德,愿革心易行,身从使者入谢。有狗马之病,不能胜服,故遣太子婴齐入侍;病有瘳,愿伏北阙,望大廷,以报盛德。闽王以八月举兵于冶南,士卒罢倦,三王之众相与攻之,因其弱弟馀善以成其诛,至今国空虚,遣使者上符节,请所立,不敢自立,以待天子之明诏。此一举,不挫一兵之锋,不用一卒之死,而闽王伏辜,南越被泽,威震暴王,义存危国,此则陛下深计远虑之所出也。事效见前,故使臣助来谕王意。」
于是王谢曰:「虽汤伐桀,文王伐崇,诚不过此。臣安妄以愚意狂言,陛下不忍加诛,使使者临诏臣安以所不闻,诚不胜厚幸!」助由是与淮南王相结而还。上大说。
助侍燕从容,上问助居乡里时,助对曰:「家贫,为友婿富人所辱。」上问所欲,对愿为会稽太守。于是拜为会稽太守。数年,不闻问。赐书曰:「制诏会稽太守:君厌承明之庐,劳侍从之事,怀故土,出为郡吏。会稽东接于海,南近诸越,北枕大江。间者,阔焉久不闻问,具有《春秋》对,毋以苏秦从横。」助恐,上书谢称:「《春秋》天王出居于郑,不能事母,故绝之。臣事君,犹子事父母也,臣助当伏诛。陛下不忍加诛,愿奉三年计最。」诏许,因留侍中。有奇异,辄使为文,及作赋颂数十篇。
后淮南王来朝,厚赂遗助,交私论议。及淮南王反,事与助相连,上薄其罪,欲勿诛。廷尉张汤争,以为助出入禁门,腹心之臣,而外与诸侯交私如此,不诛,后不可治。助竟弃市。
硃买臣字翁子,吴人也。家贫,好读书,不治产业,常艾薪樵,卖以给食,担束薪,行且诵书。其妻亦负戴相随,数止买臣毋歌呕道中。买臣愈益疾歌,妻羞之,求去。买臣笑曰:「我年五十当富贵,今已四十余矣。女苦日久,待我富贵报女功。」妻恚怒曰:「如公等,终饿死沟中耳,何能富贵!」买臣不能留,即听去。其后,买臣独行歌道中,负薪墓间。故妻与夫家俱上冢,见买臣饥寒,呼饭饮之。
后数岁,买臣随上计吏为卒,将重车至长安,诣阙上书,书久不报。待诏公车,粮用乏,上计吏卒更乞丐之。会邑子严助贵幸,荐买臣,召见,说《春秋》,言《楚词》,帝甚说之,拜买臣为中大夫,与严助俱侍中。是时,方筑朔方,公孙弘谏,以为罢敝中国。上使买臣难诎弘,语在《弘传》。后买臣坐事免,久之,召待诏。
是时,东越数反复,买臣因言:「故东越王居保泉山,一人守险,千人不得上。今闻东越王更徙处南行,去泉山五百里,居大泽中。今发兵浮海,直指泉山,陈舟列兵,席卷南行,可破灭也。」上拜买臣会稽太守。上谓买臣曰:「富贵不归故乡,如衣绣夜行,今子何如?」买臣顿首辞谢。诏买臣到郡,治楼船,备粮食、水战具,须诏书到,军与俱进。
初,买臣免,待诏,常从会稽守邸者寄居饭食。拜为太守,买臣衣故衣,怀其印绶,步归郡邸。直上计时,会稽吏方相与群饮,不视买臣。买臣入室中,守邸与共食,食且饱,少见其绶,守邸怪之,前引其绶,视其印,会稽太守章也。守邸惊,出语上计掾吏。皆醉,大呼曰:「妄诞耳!」守邸曰:「试来视之。」其故人素轻买臣者入内视之,还走,疾呼曰:「实然!」坐中惊骇,白守丞,相推排陈列中庭拜谒。买臣徐出户。有顷,长安厩吏乘驷马车来迎,买臣遂乘传去。会稽闻太守且至,发民除道,县长吏并送迎,车百余乘。入吴界,见其故妻、妻夫治道。买臣驻车,呼令后车载其夫妻,到太守舍,置园中,给食之。居一月,妻自经死,买臣乞其夫钱,令葬。悉召见故人与饮食诸尝有恩者,皆报复焉。
居岁余,买臣受诏将兵,与横海将军韩说等俱击破东越,有功。征入为主爵都尉,列于九卿。
数年,坐法免官,复为丞相长史。张汤为御史大夫。始,买臣与严助俱侍中,贵用事,汤尚为小吏,趋走买臣等前。后汤以延尉治淮南狱,排陷严助,买臣怨汤。及买臣为长史,汤数行丞相事,知买臣素贵,故陵折之。买臣见汤,坐床上弗为礼。买臣深怨,常欲死之。后遂告汤阴事,汤自杀,上亦诛买臣。买臣子山拊官至郡守,右扶风。
吾丘寿王字子赣,赵人也。年少,以善格五召待诏。诏使从中大夫董仲舒受《春秋》,高才通明。迁侍中中郎,坐法免。上书谢罪,愿养马黄门,上不许。后愿守塞扞寇难,复不许。久之,上疏愿击匈奴,诏问状,寿王对良善,复召为郎。
稍迁,会东郡盗贼起,拜为东郡都尉。上以寿王为都尉,不复置太守。是时,军旅数发,年岁不熟,多盗贼。诏赐寿王玺书曰:「子在朕前之时,知略辐凑,以为天下少双,海内寡二。及至连十余城之守,任四千石之重,职事并废,盗贼从横,甚不称在前时,何也?」寿王谢罪,因言其状。
后征入为光禄大夫侍中。丞相公孙弘奏言:「民不得挟弓弩。十贼彍弩,百吏不敢前,盗贼不辄伏辜,免脱者众,害寡而利多,此盗贼所以蕃也。禁民不得挟弓弩,则盗贼执短兵,短兵接则众者胜。以众吏捕寡贼,其势必得。盗贼有害无利,且莫犯法,刑错之道也。臣愚以为禁民毋得挟弓弩便。」上下其议。寿王对曰:
臣闻古者作五兵,非以相害,以禁暴讨邪也。安居则以制猛兽而备非常,有事则以设守卫而施行阵。及至周室衰微,上无明王,诸侯力政,强侵弱,众暴寡,海内□敝,巧诈并生。是以知者陷愚,勇者威怯,苟以得胜为务,不顾义理。故机变械饰,所以相贼害之具不可胜数。于是秦兼天下,废王道,立私议,灭《诗》、《书》而首法令,去仁恩而任刑戮,堕名城,杀豪桀,销甲兵,折锋刃。其后,民以□锄□梃相挞击,犯法滋众,盗贼不胜,至于赭衣塞路,群盗满山,卒以乱亡。故圣王务教化而省禁防,知其不足恃也。
今陛下昭明德,建太平,举俊才,兴学官,三公有司或由穷巷,起白屋,裂地而封,宇内日化,方外乡风,然而盗贼犹有者,郡国二千石之罪,非挟弓弩之过也。《礼》曰男子生,桑弧蓬矢以举之,明示有事也。孔子曰:「吾何执,执射乎?」大射之礼,自天子降及庶人,三代之道也。《诗》云「大侯既抗,弓矢斯张,射夫既同,献尔发功」,言贵中也。愚闻圣王合射以明教矣,未闻弓矢之为禁也。且所为禁者,为盗贼之以攻夺也。攻夺之罪死,然而不止者,大奸之于重诛固不避也。臣恐邪人挟之而吏不能止,良民以自备而抵法禁,是擅贼威而夺民救也。窃以为无益于禁奸,而废先王之典,使学者不得习行其礼,大不便。
书奏,上以难丞相弘。弘诎服焉。
及汾阴得宝鼎,武帝嘉之,荐见宗庙,臧于甘泉宫。群臣皆上寿贺曰:「陛下得周鼎。」寿王独曰非周鼎。上闻之,召而问之,曰:「今朕得周鼎,群臣皆以为然,寿王独以为非,何也?有说则可,无说则死。」寿王对曰:「臣安敢无说!臣闻周德始乎后稷,长于公刘,大于大王,成于文、武,显于周公,德泽上昭,天下漏泉,无所不通。上天报应,鼎为周出,故名曰周鼎。今汉自高祖继周,亦昭德显行,布恩施惠,六合和同。至于陛下,恢廓祖业,功德愈盛,天瑞并至,珍祥毕见。昔秦始皇亲出鼎于彭城而不能得,天祚有德而宝鼎自出,此天之所以与汉,乃汉宝,非周宝也。」上曰:「善。」群臣皆称万岁。是日,赐寿王黄金十斤。后坐事诛。
主父偃,齐国临菑人也。学长短从横术,晚乃学《易》、《春秋》、百家之言。游齐诸子间,诸儒生相与排傧,不容于齐。家贫,假贷无所得,北游燕、赵、中山,皆莫能厚,客甚困。以诸侯莫足游者,元光元年,乃西入关见卫将军。卫将军数言上,上不省。资用乏,留久,诸侯宾客多厌之,乃上书阙下。朝奏,暮召入见。所言九事,其八事为律令,一事谏伐匈奴,曰:
臣闻明主不恶切谏以博观,忠臣不避重诛以直谏,是故事无遗策而功流万世。今臣不敢隐忠避死,以效愚计,愿陛下幸赦而少察之。
《司马法》曰:「国虽大,好战必亡;天下虽平,忘战必危。」天下既平,天子大恺,春搜秋狝,诸侯春振旅,秋治兵,所以不忘战也。且怒者逆德也,兵者凶器也,争者末节也。古之人君一怒必伏尸流血,故圣王重行之。夫务战胜,穷武事,未有不悔者也。
昔秦皇帝任战胜之威,蚕食天下,并吞战国,海内为一,功齐三代。务胜不休,欲攻匈奴,李斯谏曰:「不可。夫匈奴无城郭之居,委积之守,迁徙鸟举,难得而制。轻兵深入,粮食必绝;运粮以行,重不及事。得其地,不足以为利;得其民,不可调而守也。胜必弃之,非民父母,靡敝中国,甘心匈奴,非完计也。」秦皇帝不听,遂使蒙恬将兵而攻胡,却地千里,以河为境。地固泽卤,不生五谷,然后发天下丁男以守北河。暴兵露师十有余年,死者不可胜数,终不能逾河而北。是岂人众之不足,兵革之不备哉?其势不可也。又使天下飞刍挽粟,起于黄、□、琅邪负海之郡,转输北河,率三十钟而致一石。男子疾耕不足于粮饷,女子纺绩不足于帷幕。百姓靡敝,孤寡老弱不能相养,道死者相望,盖天下始叛也。
及至高皇帝定天下,略地于边,闻匈奴聚代谷之外而欲击之。御史成谏曰:「不可。夫匈奴,兽聚而鸟散,从之如搏景,今以陛下盛德攻匈奴,臣窃危之。」高帝不听,遂至代谷,果有平城之围。高帝悔之,乃使刘敬往结和亲,然后天下亡干戈之事。
故兵法曰:「兴师十万,日费千金。」秦常积众数十万人,虽有覆军杀将,系虏单于,适足以结怨深仇,不足以偿天下之费。夫匈奴行盗侵驱,所以为业,天性固然。上自虞、夏、殷、周,固不程督,禽兽畜之,不比为人。夫不上观虞、夏、殷、周之统,而下循近世之失,此臣之所以大恐,百姓所疾苦也。且夫兵久则变生,事苦则虑易。使边境之民靡敝愁苦,将吏相疑而外市,故尉佗、章邯得成其私,而秦政不行,权分二子,此得失之效也。故《周书》曰:「安危在出令,存亡在所用。」愿陛下孰计之而加察焉。
是时,徐乐、严安亦俱上书言世务。书奏,上召见三人,谓曰:「公皆安在?何相见之晚也!」乃拜偃、乐、安皆为郎中。偃数上疏言事,迁谒事、中郎、中大夫。岁中四迁。
偃说上曰:「古者诸侯地不过百里,强弱之形易制。今诸侯或连城数十,地方千里。缓则骄奢易为淫乱;急则阻其强而合从以朔京师。今以法割削,则逆节萌起,前日朝错是也。今诸侯子弟或十数,而適嗣代立,余虽骨肉,无尺地之封,则仁孝之道不宣。愿陛下令诸侯得推恩分子弟,以地侯之。彼人人喜得所愿,上以德施,实分其国。必稍自销弱矣。」于是上从其计。又说上曰:「茂陵初立,天下豪桀兼并之家,乱众民,皆可徙茂陵,内实京师,外销奸猾,此所谓不诛而害除。」上又从之。
尊立卫皇后及发燕王定国阴事,偃有功焉。大臣皆畏其口,赂遗累千金。或说偃曰:「大横!」偃曰:「臣结发游学四十余年,身不得遂,亲不以为子,昆弟不收,宾客弃我,我厄日久矣。丈夫生不五鼎食,死则五鼎亨耳!吾日暮,故倒行逆施之。」
偃盛言朔方地肥饶,外阻河,蒙恬城以逐匈奴,内省转输戍漕,广中国,灭胡之本也。上览其说,下公卿议,皆言不便。公孙弘曰:「秦时尝发三十万众筑北河,终不可就,已而弃之。」硃买臣难诎弘,遂置朔方,本偃计也。
元朔中,偃言齐王内有淫失之行,上拜偃为齐相。至齐,遍召昆弟宾客,散五百金予之,数曰:「始吾贫时,昆弟不我衣食,宾客不我内门。今吾相齐,诸君迎我或千里。吾与诸君绝矣,毋复入偃之门!」乃使人以王与姊奸事动王。王以为终不得脱,恐效燕王论死,乃自杀。
偃始为布衣时,尝游燕、赵,及其贵,发燕事。赵王恐其为国患,欲上书言其阴事,为居中,不敢发。及其为齐相,出关,即使人上书,告偃受诸侯金,以故诸侯子多以得封者。及齐王以自杀闻,上大怒,以为偃劫其王令自杀,乃征下吏治。偃服受诸侯之金,实不劫齐王令自杀。上欲勿诛,公孙弘争曰:「齐王自杀无后,国除为郡,入汉,偃本首恶,非诛偃无以谢天下。」乃遂族偃。
偃方贵幸时,客以千数,及族死,无一人视,独孔车收葬焉。上闻之,以车为长者。
徐乐,燕无终人也。上书曰:
臣闻天下之患,在于土崩,不在瓦解,古今一也。何谓土崩?秦之末世是也。陈涉无千乘之尊、疆土之地,身非王公大人名族之后,无乡曲之誉,非有孔、曾、墨子之贤,陶硃、猗顿之富也。然起穷巷,奋棘矜,偏袒大呼,天下从风,此其故何也?由民困而主不恤,下怨而上不知,俗已乱而政不修,此三者陈涉之所以为资也。此之谓土崩。故曰天下之患在乎土崩。何谓瓦解?吴、楚、齐、赵之兵是也。七国谋为大逆,号皆称万乘之君,带甲数十万,威足以严其境内,财足以劝其士民,然不能西攘尺寸之地,而身为禽于中原者,此其故何也?非权轻于匹夫而兵弱于陈涉也。当是之时,先帝之德未衰,而安土乐俗之民众,故诸侯无竟外之助。此之谓瓦解。故曰天下之患不在瓦解。
由此观之,天下诚有土崩之势,虽布衣穷处之士或首难而危海内,陈涉是也,况三晋之君或存乎?天下虽未治也,诚能无土崩之势,虽有强国劲兵,不得还踵而身为禽,吴、楚是也,况群臣、百姓,能为乱乎?此二体者,安危之明要,贤主之所留意而深察也。
间者,关东五谷数不登,年岁未复,民多穷困,重之以边境之事,推数循理而观之,民宜有不安其处者矣。不安故易动,易动者,土崩之势也。故贤主独观万化之原,明于安危之机,修之庙堂之上,而销未形之患也。其要,期使天下无土崩之势而已矣。故虽有强国劲兵,陛下逐走兽,射飞鸟,弘游燕之囿,淫从恣之观,极驰骋之乐,自若。金石丝竹之声不绝于耳,帷幄之私、俳优侏儒之笑不乏于前,而天下无宿忧。名何必复、子,俗何必成、康!虽然,臣窃以为陛下天然之质,宽仁之资,而诚以天下为务,则禹、汤之名不难侔,而成、康之俗未必不复兴也。此二体者立,然后处尊安之实,扬广誉于当世,亲天下而服四夷,余恩遗德为数世隆,南面背依摄袂而揖王公,此陛下之所服也。臣闻图王不成,其敝足以安。安则陛下何求而不得,何威而不成,奚征而不服哉?
严安者,临菑人也。以故丞相史上书,曰:
臣闻《邹子》曰:「政教文质者,所以云救也,当时则用,过则舍之,有易则易之,故守一而不变者,未睹治之至也。」今天下人民用财侈靡,车马衣裘宫室皆竞修饰,调五声使有节族,杂五色使有文章,重五味方丈于前,以观欲天下。彼民之情,见美则愿之,是教民以侈也。侈而无节,则不可赡,民离本而徼末矣。未不可徒得,故搢绅者不惮为诈,带剑者夸杀人以矫夺,而世不知愧,故奸轨浸长。夫佳丽珍怪固顺于耳目,故养失而泰,乐失而淫,礼失而采,教失而伪。伪、采、淫、泰,非所以范民之道也。是以天下人民逐利无已,犯法者众。臣愿为民制度以防其淫,使贫富不相耀以和其心。心既和平,其性恬安。恬安不营,则盗贼销,盗贼销,则刑罚少;刑罚少,则阴阳和,四时正,风雨时,草木暢茂,五谷蕃孰,六畜遂字,民不夭厉,和之至也。」
臣闻周有天下,其治三百余岁,成、康其隆也,刑错四十余年而不用。及其衰,亦三百余年,故五伯更起。伯者,常佐天子兴利除害,诛暴禁邪,匡正海内,以尊天子。五伯既没,贤圣莫续,天子孤弱,号令不行。诸侯恣行,强陵弱,众暴寡。田常篡齐,六卿分晋,并为战国,此民之始苦也。于是强国务攻,弱国修守,合从连衡,驰车毂击,介胄生虮虱,民无所告诉。
及至秦王,蚕食天下,并吞战国,称号皇帝,一海内之政,坏诸侯之城。销其兵,铸以为钟□,示不复用。元元黎民得免于战国,逢明天子,人人自以为更生。乡使秦缓刑罚,薄赋敛,省繇役,贵仁义,贱权利,上笃厚,下佞巧,变风易俗,化于海内,则世世必安矣。秦不行是风,循其故俗,为知巧权利者进,笃厚忠正者退,法严令苛,谄谀者众,日闻其美,意广心逸。欲威海外,使蒙恬将兵以北攻强胡,辟地进境,戍于北河,飞刍挽粟以随其后。又使尉屠睢将楼船之士攻越,使监禄凿渠运粮,深入越地,越人遁逃。旷日持久,粮食乏绝,越人击之,秦兵大败。秦乃使尉佗将卒以戍越。当是时,秦祸北构于胡,南挂于越,宿兵于无用之地,进而不得退。行十余年,丁男被甲,丁女转输,苦不聊生,自经于道树,死者相望。及秦皇帝崩,天下大畔。陈胜、吴广举陈,武臣、张耳举赵,项梁举吴,田儋举齐,景驹举郢,周市举魏,韩广举燕,穷山通谷,豪士并起,不可胜载也。然本皆非公侯之后,非长官之吏,无尺寸之势,起闾巷,杖棘矜,应时而动,不谋而俱起,不约而同会,壤长地进,至乎伯王,时教使然也。秦贵为天子,富有天下,灭世绝祀,穷兵之祸也。故周失之弱,秦失之强,不变之患也。
今徇南夷,朝夜郎,降羌僰,略□州,建城邑,深入匈奴,燔其龙城,议者美之。此人臣之利,非天下之长策也。今中国无狗吠之警,而外累于远方之备,靡敝国家,非所以子民也。行无穷之欲,甘心快意,结怨于匈奴,非所以安边也。祸□而不解,兵休而复起,近者愁苦,远者惊骇,非所以持久也。今天下锻甲摩剑,矫箭控弦,转输军粮,未见休时,此天下所共忧也。夫兵久而变起,事烦而虑生。今外郡之地或几千里,列城数十,形束壤制,带胁诸侯,非宗室之利也。上观齐、晋所以亡,公室卑削,六卿大盛也;下览秦之所以灭,刑严文刻,欲大无穷也。今郡守之权非特六卿之重也,地几千里非特闾巷之资也,甲兵器械非特棘矜之用也,以逢万世之变,则不可胜讳也。
后以安为骑马令。
终军字子云,济南人也。少好学,以辩博能属文闻于郡中。年十八,选为博士弟子。至府受遣,太守闻其有异材,召见军。甚奇之,与交结。军揖太守而去,至长安上书言事。武帝异其文,拜军为谒者给事中。
从上幸雍祠五畤,获白麟,一角而五蹄。时又得奇木,其枝旁出,辄复合于木上。上异此二物,博谋群臣。军上对曰:
臣闻《诗》颂君德,《乐》舞后功,异经而同指,明盛德之所隆也。南越窜屏葭苇,与鸟鱼群,正朔不及其俗。有司临境,而东瓯内附,闽王伏辜,南越赖救。北胡随畜荐居,禽兽行,虎狼心,上古未能摄。大将军秉钺,单于奔幕;票骑抗旌,昆邪右衽。是泽南洽而威北暢也。若罚不阿近,举不遗远,设官俟贤,县赏待功,能者进以保禄,罢者退而劳力,刑于宇内矣。履众美而不足,怀圣明而不专,建三宫之文质,章厥职之所宜,封禅之君无闻焉。
夫天命初定,万事草创,及臻六合同风,九州共贯,必待明圣润色,祖业传于无穷。故周至成王,然后制定,而休征之应见。陛下盛日月之光,垂圣思于勒成,专神明之敬,奉燔瘗于郊官,献享之精交神,积和之气塞明,而异兽来获,宜矣。昔武王中流未济,白鱼入于王舟,俯取以燎,群公咸曰「休哉!」今郊祀未见于神祇,而获兽以馈,此天之所以示飨,而上通之符合也。宜因昭时令曰,改定告元,苴白茅于江、淮,发嘉号于营丘,以应缉熙,使著事者有纪焉。
盖六□退飞,逆也;白鱼登舟,顺也。夫明暗之征,上乱飞鸟,下动渊鱼,各以类推。今野兽并角,明同本也;众支内附,示无外也。若此之应,殆将有解编发、削左衽、袭冠带、要衣裳而蒙化者焉。斯拱而俟之耳!对奏,上甚异之,由是改元为元狩。后数月,越地及匈奴名王有率众来降者,时皆以军言为中。
元鼎中,博士徐偃使行风俗。偃矫制,使胶东、鲁国鼓铸盐铁,还,奏事,徙为太常丞。御史大夫张汤劾偃矫制大害,法至死。偃以为《春秋》之义,大夫出疆,有可以安社稷,存万民,颛之可也。汤以致其法,不能诎其义,有诏下军问状,军诘偃曰:「古者诸侯国异俗分,百里不通,时有聘会之事,安危之势,呼吸成变,故有不受辞造命颛己之宜;今天下为一,万里同风,故《春秋》『王者无外』。偃巡封域之中,称以出疆何也?且盐铁,郡有余臧,正二国废,国家不足以为利害,而以安社稷存万民为辞,何也?」又诘偃:「胶东南近琅邪,北接北海,鲁国西枕泰山,东有东海,受其盐铁。偃度四郡口数、田地,率其用器食盐,不足以并给二郡邪?将势宜有余,而吏不能也?何以言之?偃矫制而鼓铸者,俗及春耕种赡民器也。今鲁国之鼓,当先具其备,至秋乃能举火。此言与实反者非?偃已前三奏,无诏,不惟所为不许,而直矫作威福,以从民望,干名采誉,此明圣所必加诛也。『枉尺直寻』,孟子称其不可;今所犯罪重,所就者小,偃自予必死而为之邪?将幸诛不加,欲以采名也?」偃穷诎,服罪当死。军奏「偃矫制颛行,非奉使体,请下御史征偃即罪。」奏可。上善其诘,有诏示御史大夫。
初,军从济南当诣博士,步入关,关吏予军繻。军问:「以此何为?」吏曰:「为复传,还当以合符。」军曰:「大丈夫西游,终不复传还。」弃繻而去。军为谒者,使行郡国,建节东出关,关吏识之,曰:「此使者乃前弃繻生也。」军行郡国,所见便宜以闻。还奏事,上甚说。
当发使匈奴,军自请曰:「军无横草之功,得列宿卫,食禄五年。边境时有风尘之警,臣宜被坚执锐,当矢石,启前行。驽下不匀金革之事,今闻将遣匈奴使者,臣愿尽精厉气,奉佐明使,画吉凶于单于之前。臣年少材下,孤于外官,不足以亢一方之任,窃不胜愤懑。」诏问画吉凶之状,上奇军对,擢为谏大夫。
南越与汉和亲,乃遣军使南越,说其王,欲令入朝,比内诸侯。军自请:「愿受长缨,必羁南越王而致之阙下。」军遂往说越王,越王听许,请举国内属。天子大说,赐南越大臣印绶,一用汉法,以新改其俗,令使者留填抚之。越相吕嘉不欲内属,发兵攻杀其王及汉使者,皆死。语在《南越传》。军死时年二十余,故世谓之「终童」。
王褒字子渊,蜀人也。宣帝时修武帝故事,讲论六艺群书,博尽奇异之好,征能为《楚辞》九江被公,召见诵读,益召高材刘向、张子侨、华龙、柳褒等侍诏金马门。神爵、五凤之间,天下殷富,数有嘉应。上颇作歌诗,欲兴协律之事,丞相魏相奏言知音善鼓雅琴者渤海赵定、梁国龚德,皆召见待诏。于是益州刺史王襄欲宣风化于众庶,闻王褒有俊材,请与相见,使褒作《中和》、《乐职》、《宣布》诗,选好事者令依《鹿鸣》之声习而歌之。时,汜乡侯何武为僮子,选在歌中。久之,武等学长安,歌太学下,转而上闻。宣帝召见武等观之,皆赐帛,谓曰:「此盛德之事,吾何足以当之!」
褒既为刺史作颂,又作其传,益州刺史因奏褒有轶材。上乃征褒。既至,诏褒为圣主得贤臣颂其意。褒对曰:
夫荷旃被毳者,难与道纯绵之丽密;羹藜含糗者,不足与论太牢之滋味。今臣辟在西蜀,生于穷巷之中,长于蓬茨之下,无有游观广览之知,顾有至愚极陋之累,不足以塞厚望,应明指。虽然,敢不略陈愚而抒情素!
记曰:「共惟《春秋》法五始之要,在乎审已正统而已。夫贤者,国家之器用也。所任贤,则趋舍省而功施普;器用利,则用力少而就效众。故工人之用钝器也,劳筋苦骨,终日矻矻。及至巧冶铸干将之朴,清水焠其锋,越砥敛其咢,水断蛟龙,陆剸犀革,忽若彗泛画涂。如此,则使离娄督绳,公输削墨,虽崇台五增,延袤百丈,而不溷者,工用相得也。庸人之御驽马,亦伤吻敝策而不进于行,匈喘肤汗,人极马倦。及至驾啮膝,骖乘旦,王良执靶,韩哀附舆,纵驰骋骛,忽如景靡,过都越国,蹶如历塊;追奔电,逐遗风,周流八极,万里一息。何其辽哉?人马相得也。故服絺绤之凉者,不苦盛暑之郁燠;袭貂狐之暖者,不忧至寒之凄怆。何则?有其具者易其备。贤人君子,亦圣王之所以易海内也。是以呕喻受之,开宽裕之路,以延天下英俊也。夫竭知附贤者,必建仁策;索人求士者,必树伯迹。昔周公躬吐捉之劳,故有圉空之隆;齐桓设庭燎之礼,故有匡合之功。由此观之,君人者勤于求贤而逸于得人。
人臣亦然。昔贤者之未遭遇也,图事揆策则君不用其谋,陈见悃诚则上不然其信,进仕不得施效,斥逐又非其愆。是故伊尹勤于鼎俎,太公困于鼓刀,百里自鬻,甯子饭牛,离此患也。及其遇明君遭圣主也,运筹合上意,谏诤即见听,进退得关其忠,任职得行其术,去卑辱奥渫而升本朝,离疏释□而享膏粱,剖符锡壤而光祖考,传之子孙,以资说士。故世必有圣知之君,而后有贤明之臣。故虎啸而风冽,龙兴而致云,蟋蟀俟秋吟,蜉蝤出以阴。《易》曰:「飞龙在天,利见大人。」《诗》曰:「思皇多士,生此王国。」故世平主圣,俊艾将自至,若尧、舜、禹、汤、文、武之君,获稷、契、皋陶、伊尹、吕望,明明在朝,穆穆列布,聚精会神,相得益章。虽伯牙操递钟,逢门子弯乌号,犹未足以喻其意也。
故圣主必待贤臣而弘功业,俊士亦俟明主以显其德。上下俱欲,□然交欣,千载一合,论说无疑,翼乎如鸿毛过顺风,沛乎如巨鱼纵大壑。其得意若此,则胡禁不止,曷令不行?化溢四表,横被无穷,遐夷贡献,万祥毕溱。是以圣王不遍窥望而视已明,不单顷耳而听已聪;恩从祥风翱,德与和气游,太平之责塞,优游之望得;遵游自然之势,恬淡无为之场,休征自至,寿考无疆,雍容垂拱,永永万年,何必偃卬诎信若彭祖,呴嘘呼吸如侨、松,眇然绝俗离世哉!《诗》云「济济多士,文王以宁」,盖信乎其以宁也!
是时,上颇好神仙,故褒对及之。
上令褒与张子侨等并待诏,数从褒等放猎,所幸宫馆,辄为歌颂,第其高下,以差赐帛。议者多以为淫靡不急,上曰:「『不有博弈者乎,为之犹贤乎已!』辞赋大者与古诗同义,小者辩丽可喜。辟如女工有绮□,音乐有郑、卫,今世俗犹皆以此虞说耳目,辞武比之,尚有仁义风谕,鸟兽草木多闻之观,贤于倡优博弈远矣。」顷之,擢褒为谏大夫。
其后太子体不安,苦忽忽善忘,不乐。诏使褒等皆之太子宫虞侍太子,朝夕诵读奇文及所自造作。疾平复,乃归。太子喜褒所为《甘泉》及《洞箫》颂,令后宫贵人左右皆诵读之。
后方士言益州有金马碧鸡之宝,可祭祀致也,宣帝使褒往祀焉。褒于道病死,上闵惜之。
贾捐之字君房,贾谊之曾孙也。元帝初即位,上疏言得失,召待诏金马门。
初,武帝征南越,元封元年立儋耳、珠厓郡,皆在南方海中洲居,广袤可千里,合十六县,户二万三千余。其民暴恶,自以阻绝,数犯吏禁,吏亦酷之,率数年一反,杀吏,汉辄发兵击定之。自初为郡至昭帝始元元年,二十余年间,凡六反叛。至其五年,罢儋耳郡并属珠厓。至宣帝神爵三年,珠□三县复反。反后七年,甘露元年,九县反,辄发兵击定之。元帝初元元年,珠厓又反,发兵击之。诸县更叛,连年不定。上与有司议大发军,捐之建议,以为不当击。上使侍中、驸马都尉、乐昌侯王商诘问捐之曰:「珠□内属为郡久矣,今背畔逆节,而云不当击,长蛮夷之乱,亏先帝功德,经义何以处之?」捐之对曰:
臣幸得遭明盛之朝,蒙危言之策,无忌讳之患,敢昧死竭卷卷。
臣闻尧、舜,圣之盛也,禹入圣域而不优,故孔子称尧曰「大哉」,《韶》曰「尽善」,禹曰「无间」。以三圣之德,地方不过数千里,西被流沙,东渐于海,朔南暨声教,迄于四海,欲与声教则治之,不欲与者不强治也。故君臣歌德,含气之物各得其宜。武丁、成王,殷、周之大仁也,然地东不过江、黄,西不过氐、羌,南不过蛮荆,北不过朔方。是以颂声并作,视听之类咸乐其生,越裳氏重九译而献,此非兵革之所能致。及其衰也,南征不还,齐桓救其难,孔子定其文。以至乎秦,兴兵远攻,贪外虚内,务欲广地,不虑其害。然地南不过闽越,北不过太原,而天下溃畔,祸卒在于二世之末,《长城之歌》至今未绝。
赖圣汉初兴,为百姓请命,平定天下。至孝文皇帝,闵中国未安,偃武行文,则断狱数百,民赋四十,丁男三年而一事。时有献千里马者,诏曰:「鸾旗在前,属车在后,吉行日五十里,师行三十里,朕乘千里之马,独先安之?」于是还马,与道里费,而下诏曰:「朕不受献也,其令四方毋求来献。」当此之时,逸游之乐绝,奇丽之赂塞,郑、卫之倡微矣。夫后宫盛色则贤者隐处,佞人用事则诤臣杜口,而文帝不行,故谥为孝文,庙称太宗。至孝武皇帝元狩六年,太仓之粟红腐而不可食,都内之钱贯朽而不可校。乃探平城之事,录冒顿以来数为边害,厉兵马,因富民以攘服之。西连诸国至于安息,东过碣石以玄菟、乐浪为郡,北却匈奴万里,更起营塞,制南海以为八郡,则天下断狱万数,民赋数百,造盐、铁、酒榷之利以佐用度,犹不能足。当此之时,寇贼并起,军旅数发,父战死于前,子斗伤于后,女子乘亭障,孤兒号于道,老母寡妇饮泣巷哭,遥设虚祭,想魂乎万里之外。淮南王盗写虎符,阴聘名士,关东公孙勇等诈为使者,是皆廓地泰大,征伐不休之故也。
今天下独有关东,关东大者独有齐、楚,民众久困,连年流离,离其城郭,相枕席于道路。人情莫亲父母,莫乐夫妇,至嫁妻卖子,法不能禁,义不能止,此社稷之忧也。今陛下不忍□□之忿,欲驱士众挤之大海之中,快心幽冥之地,非所以救助饥馑,保全元元也。《诗》云「蠢尔蛮荆,大邦为仇」,言圣人起则后服,中国衰则先畔,动为国家难,自古而患之久矣,何况乃复其南方万里之蛮乎!骆越之人父子同川而浴,相习以鼻饮,与禽兽无异,本不足郡县置也。颛颛独居一海之中,雾露气湿,多毒草虫蛇水土之害,人未见虏,战士自死,又非独珠厓有珠犀玳瑁也,弃之不足惜,不击不损威。其民譬犹鱼鳖,何足贪也!
臣窃以往者羌军言之,暴师曾未一年,兵出不逾千里,费四十余万万,大司农钱尽,乃以少府禁钱续之。夫一隅为不善,费尚如此,况于劳师远攻,亡士毋功乎!求之往古则不合,施之当今又不便。臣愚以为非冠带之国,《禹贡》所及,《春秋》所治,皆可且无以为。愿遂弃珠厓,专用恤关东为忧。
对奏,上以问丞相御史。御史大夫陈万年以为当击;丞相于定国以为:「前日兴兵击之连年,护军都尉、校尉及丞凡十一人,还者二人,卒士及转输死者万人以上,费用三万万余,尚未能尽降。今关东困乏,民难摇动,捐之议是。」上乃从之。遂下诏曰:「珠□虏杀吏民,背畔为逆,今廷议者或言可击,或言可守,或欲弃之,其指各殊。朕日夜惟思议者之言,羞威不行,则欲诛之;孤疑辟难,则守屯田;通于时变,则忧万民。夫万民之饥饿,与远蛮之不讨,危孰大焉?且宗庙之祭,凶年不备,况乎辟不嫌之辱哉!今关东大困,仓库空虚,无以相赡,又以动兵,非特劳民,凶年随之。其罢珠厓郡。民有慕义欲内属,便处之;不欲,勿强。」珠厓由是罢。
捐之数召见,言多纳用。时,中书令石显用事,捐之数短显,以故不得官,后稀复见。而长安令杨兴新以材能得幸,与捐之相善。捐之欲得召见,谓兴曰:「京兆尹缺,使我得见,言君兰,京兆尹可立得。」兴曰:「县官尝言兴愈薛大夫,我易助也。君房下笔,言语妙天下,使君房为尚书令,胜五鹿充宗远甚。」捐之曰:「令我得代充宗,君兰为京兆,京兆,郡国首,尚书,百官本,天下真大治,士则不隔矣。捐之前言平恩侯可为将军,期思侯并可为诸曹,皆如言;又荐谒者满宣,立为冀州刺史;言中谒者不宜受事,宦者不宜入宗庙,立止。相荐之信,不当如是乎!」兴曰:「我复见,言君房也。」捐之复短石显。兴曰:「显鼎贵,上信用之。今欲进,弟从我计,且与合意,即得人矣。」
捐之即与兴共为荐显奏,曰:「窃见石显本山东名族,有礼义之家也。持正六年,未尝有过,明习于事,敏而疾见,出公门,入私门。宜赐爵关内侯,引其兄弟以为诸曹。」又共为荐兴奏,曰:「窃见长安令兴,幸得以知名数召见。兴事父母有曾氏之孝,事师有颜、闵之材,荣名闻于四方。明诏举茂材,列侯以为首。为长安令,吏民敬乡,道路皆称能。观其下笔属文,则董仲舒;进谈动辞,则东方生;置之争臣,则汲直;用之介胄,则冠军侯;施之治民,则赵广汉;抱公绝私,则尹翁归。兴兼此六人而有之,守道坚固,执义不回,临大节而不可夺,国之良臣也,可试守京兆尹。」
石显闻知,白之上。乃下兴、捐之狱,令皇后父阳平侯禁与显共杂治,奏「兴、捐之怀诈伪,以上语相风,更相荐誉,欲得大位,漏泄省中语,罔上不道。《书》曰:『谗说殄行,震惊朕师。』《王制》:『顺非而泽,不听而诛。』请论如法。」
捐之竟坐弃市。兴减死罪一等,髡钳为城旦。成帝时,至部刺史。
赞曰:《诗》称「戎狄是膺,荆舒是惩」,久矣其为诸夏患也。汉兴,征伐胡越,于是为盛。究观淮南、捐之、主父、严安之义,深切著明,故备论其语。世称公孙弘排主父,张汤陷严助,石显谮捐之,察其行迹,主父求欲鼎亨而得族,严、贾出入禁门招权利,死皆其所也,亦何排陷之恨哉!
前汉书
【东方朔传第三十五】
东方朔字曼倩,平原厌次人也。武帝初即位,征天下举方正贤良文学材力之士,待以不次之位,四方士多上书言得失,自衒鬻者以千数,其不足采者辄报闻罢。朔初来,上书曰:「臣朔少失父母,长养兄嫂。年十三学书,三冬文史足用。十五学击剑。十六学《诗》、《书》,诵二十二万言。十九学孙、吴兵法,战阵之具,钲鼓之教,亦诵二十二万言。凡臣朔固已诵四十四万言。又常服子路之言。臣朔年二十二,长九尺三寸,目若悬珠,齿若编贝,勇若孟贲,捷若庆忌,廉若鲍叔,信若尾生。若此,可以为天子大臣矣。臣朔昧死再拜以闻。」
朔文辞不逊,高自称誉,上伟之,令待诏公车,奉禄薄,未得省见。
久之,朔绐驺硃儒,曰:「上以若曹无益于县官,耕田力作固不及人,临众处官不能治民,从军击虏不任兵事,无益于国用,徒索衣食,今欲尽杀若曹。」硃儒大恐,啼泣。朔教曰:「上即过,叩头请罪。」居有顷,闻上过,硃儒皆号泣顿首。上问:「何为?」对曰:「东方朔言上欲尽诛臣等。」上知朔多端,召问朔:「何恐硃儒为?」对曰:「臣朔生亦言,死亦言。硃儒长三尺余,奉一囊粟,钱二百四十。臣朔长九尺余,亦奉一囊粟,钱二百四十。硃儒饱欲死,臣朔饥欲死。臣言可用,幸异其礼;不可用,罢之,无令但索长安米。」上大笑,因使待诏金马门,稍得亲近。
上尝使诸数家射覆,置守宫盂下,射之,皆不能中。朔自赞曰:「臣尝受《易》,请射之。」乃别蓍布卦而对曰:「臣以为龙又无角,谓之为蛇又有足,□□脉脉善缘壁,是非守宫即蜥蜴。」上曰:「善。」赐帛十匹。复使射他物,连中,辄赐帛。
时,有幸倡郭舍人,滑稽不穷,常侍左右,曰:「朔狂,幸中耳,非至数也。臣愿令朔复射,朔中之,臣榜百,不能中,臣赐帛。」乃覆树上寄生,令朔射之。朔曰:「是寠薮也。」舍人曰:「果知朔不能中也。」朔曰:「生肉为脍,干肉为脯;著树为寄生,盆下为寠薮。」上令倡监榜舍人,舍人不胜痛,呼□。朔笑之曰:「咄!口无毛,声□□,尻益高。」舍人恚曰:「朔擅诋欺天子从官,当弃市。」上问朔:「何故诋之?」对曰:「臣非敢诋之,乃与为隐耳。」上曰:「隐云何?」朔曰:「夫口无毛者,狗窦也;声□□者,鸟哺□也;尻益高者,鹤俯啄也。」舍人不服,因曰:「臣愿复问朔隐语,不知,亦当榜。」即妄为谐语曰:「令壶龃,老柏涂,伊优亚,狋吽牙。何谓也?」朔曰:「令者,命也。壶者,所以盛也。龃者,齿不正也。老者,人所敬也。柏者,鬼之廷也。涂者,渐洳径也。伊优亚者,辞未定也。狋吽牙者,两犬争也。」舍人所问,朔应声辄对,变诈锋出,莫能穷者,左右大惊。上以朔为常侍郎,遂得爱幸。
久之,伏日,诏赐从官肉。大官丞日晏下来,朔独拔剑割肉,谓其同官曰:「伏日当蚤归,请受赐。」即怀肉去。大官奏之。朔入,上曰:「昨赐肉,不待诏,以剑割肉而去之,何也?」朔免冠谢。上曰:「先生起,自责也!」朔再拜曰:「朔来!朔来!受赐不待诏,何无礼也!拔剑割肉,一何壮也!割之不多,又何廉也!归遗细君,又何仁也!」上笑曰:「使先生自责,乃反自誉!」复赐酒一石,肉百斤,归遗细君。
初,建元三年,微行始出,北至池阳,西至黄山,南猎长杨,东游宜春。微行常用饮酎已。八九月中,与侍中常侍武骑及待诏陇西北地良家子能骑射者期诸殿门,故有「期门」之号自此始。微行以夜漏下十刻乃出,常称平阳侯。旦明,入山下驰射鹿豕狐兔,手格熊罴,驰骛禾稼稻粳之地。民皆号呼骂詈,相聚会,自言鄠杜令。令往,欲谒平阳侯,诸骑欲击鞭之。令大怒。使吏呵止,猎者数骑见留,乃示以乘舆物,久之乃得去。时夜出夕还,后赍五日粮,会朝长信官,上大欢乐之。是后,南山下乃知微行数出也,然尚迫于太后,未敢远出。丞相御史知指,乃使右辅都尉徼循长杨以东,右内史发小民共待会所。后乃私置更衣,从宣曲以南十二所,中休更衣,投宿诸宫,长杨、五柞、倍阳、宣曲尤幸。于是上以为道远劳苦,又为百姓所患,乃使太中大夫吾丘寿王与待诏能用算者二人,举籍阿城以南,□□以东,宜春以西,提封顷亩,乃其贾直,欲除以为上林苑,属之南山。又诏中尉、左右内史表属县草田,欲以偿鄠杜之民。吾丘寿王奏事,上大说称善。时朔在傍,进谏曰:
臣闻谦逊静悫,天表之应,应之以福;骄溢靡丽,天表之应,应之以异。今陛下累郎台,恐其不高也;弋猎之处,恐其不广也。如天不为变,则三辅之地尽可以为苑,何必盩厔、鄠、杜乎!奢侈越制,天为之变,上林虽小,臣尚以为大也。
夫南山,天下之阻也,南有江、淮,北有河、渭,其地从汧、陇以东,商、雒以西,厥壤肥饶。汉兴,去三河之地,止霸、产以西,都泾、渭之南,此所谓天下陆海之地,秦之所以虏西戎兼山东者也。其山出玉石,金、银、铜、铁,豫章、檀、柘,异类之物,不可胜原,此百工所取给,万民所卬足也。又有粳稻、梨、栗、桑、麻、竹箭之饶,土宜姜芋,水多蛙鱼,贫者得以人给家足,无饥寒之忧。故□、镐之间号为土膏,其贾亩一金。今规以为苑,绝陂池水泽之利,而取民膏腴之地,上乏国家之用,下夺农桑之业,弃成功,就败事,损耗五谷,是其不可一也。且盛荆棘之林,而长养麋鹿,广狐兔之苑,大虎狼之虚,又坏人冢墓,发人室庐,令幼弱怀土而思,耆老泣涕而悲,是其不可二也。斥而营之,垣而囿之,骑驰东西,车骛南北,又有深沟大渠,夫一日之乐不足以危无堤之舆,是其不可三也。故务苑囿之大,不恤农时,非所以强国富人也。
夫殷作九市之宫而诸侯畔,灵王起章华之台而楚民散,秦兴阿房之殿而天下乱。粪土愚臣,忘生触死,逆盛意,犯隆指,罪当万死,不胜大愿,愿陈《泰阶六符》,以观天变,不可不省。
是日因奏《泰阶》之事,上乃拜朔为太中大夫给事中,赐黄金百斤。然遂起上林苑,如寿王所奏云。
久之,隆虑公主子昭平君尚帝女夷安公主,隆虑主病困,以金千斤、钱千万为昭平君豫赎死罪,上许之。隆虑主卒,昭平君日骄,醉杀主傅,狱系内宫。以公主子,廷尉上请请论。左右人人为言:「前又入赎,陛下许之。」上曰:「吾弟老有是一子,死以属我。」于是为之垂涕叹息良久,曰:「法令者,先帝所造也,用弟故而诬先帝之法,吾何面目入高庙乎!又下负万民。」乃可其奏,哀不能自止,左右尽悲。朔前上寿,曰:「臣闻圣王为政,赏不避仇雠,诛不择骨肉。《书》曰:『不偏不党,王道荡荡。』此二者,五帝所重,三王所难也。陛下行之,是以四海之内元元之民各得其所,天下幸甚!臣朔奉觞,昧死再拜上万岁寿。」上乃起,入省中,夕时召让朔,曰:「传曰『时然后言,人不厌其言』。今先生上寿,时乎?」朔免冠顿首曰:「臣闻乐太盛则阳溢,哀太盛则阴损,阴阳变则心气动,心气动则精神散,精神散而邪气及。销忧者莫若酒,臣朔所以上寿者,明陛下正而不阿,因以止哀也。愚不知忌讳,当死。」先是,朔尝醉入殿中,小遗殿上,劾不敬。有诏免为庶人,待诏宦者署。因此对复为中郎,赐帛百匹。
初,帝姑馆陶公主号窦太主,堂邑侯陈午尚之。午死,主寡居,年五十余矣,近幸董偃。始偃与母以卖珠为事,偃年十三,随母出入主家。左右言其姣好,主召见,曰;「吾为母养之。」因留第中,教书计相马御射,颇读传记。至年十八而冠,出则执辔,入则侍内。为人温柔爱人,以主故,诸公接之,名称城中,号曰董君。主因推令散财交士,令中府曰:「董君所发,一日金满百斤,钱满百万,帛满千匹,乃白之。」安陵爰叔者,爰盎兄子也,与偃善,谓偃曰:「足下私侍汉主,挟不测之罪,将欲安处乎?」偃惧曰:「忧之久矣,不知所以。」爰叔曰:「顾城庙远无宿宫,又有萩竹籍田,足下何不白主献长门园?此上所欲也。如是,上知计出于足下也,则安枕而卧,长无惨怛之忧。久之不然,上且请之,于足下何如?」偃顿首曰:「敬奉教。」入言之主,主立奏书献之。上大说,更名窦大主园为长门宫。主大喜,使偃以黄金百斤为爰叔寿。
叔因是为董君画求见上之策,令主称疾不朝。上往临疾,问所欲,主辞谢曰:「妾幸蒙陛下厚恩,先帝遗德,奉朝请之礼,备臣妾之仪,列为公主,赏赐邑入,隆天重地,死无以塞责。一日卒有不胜洒扫之职,先狗马填沟壑,窃有所恨,不胜大愿,愿陛下时忘万事,养精游神,从中掖庭回舆,枉路临妾山林,得献觞上寿,娱乐左右。如是而死,何恨之有!」上曰:「主何忧?幸得愈。恐群臣从官多,大为主费。」上还,有顷,主疾愈,起谒,上以钱千万从主饮。后数日,上临山林,主自执宰敝膝,道入登阶就坐。坐未定,上曰:「愿谒主人翁。」主乃下殿,去簪珥,徒跣顿首谢曰:「妾无状,负陛下,身当伏诛。陛下不致之法,顿首死罪。」有诏谢。主簪履起,之东厢自引董君。董君绿帻傅□,随主前,伏殿下。主乃赞:「馆陶公主胞人臣偃昧死再拜谒。」因叩头谢,上为之起。有诏赐衣冠上。偃起,走就衣冠。主自奉食进觞。当是时,董君见尊不名,称为「主人翁」,饮大欢乐。主乃请赐将军、列侯、从官金钱杂缯各有数。于是董君贵宠,天下莫不闻。郡国狗马蹴鞠剑客辐凑董氏。常从游戏北宫,驰逐平乐,观鸡鞠之会,角狗马之足,上大欢乐之。于是上为窦太主置酒宣室,使谒者引内董君。
是时,朔陛戟殿下,辟戟而前曰:「董偃有斩罪三,安得入乎?」上曰:「何谓也?」朔曰:「偃以人臣私侍公主,其罪一也。败男女之化,而乱婚姻之礼,伤王制,其罪二也。」陛下富于春秋,方积思于《六经》,留神于王事,驰骛于唐、虞,折节于三代,偃不遵经劝学,反以靡丽为右,奢侈为务,尽狗马之乐,极耳目之欲,行邪枉之道,径淫辟之路,是乃国家之大贼,人主之大蜮。偃为淫首,其罪三也。昔伯姬燔而诸侯惮,奈何乎陛下?」上默然不应良久,曰:「吾业以设饮,后而自改。」朔曰:「不可。夫宣室者,先帝之正处也,非法度之政不得入焉。故淫乱之渐,其变为篡,是以竖貂为淫而易牙作患,庆父死而鲁国全,管、蔡诛而周室安。」上曰:「善。」有诏止,更置酒北宫,引董君从东司马门。东司马门更名东交门。赐朔黄金三十斤。董君之宠由是日衰,至年三十而终。后数岁,窦太主卒,与董君会葬于霸陵。是后,公主贵人多逾礼制,自董偃始。
时,天下侈靡趋末,百姓多离农亩。上从容问朔:「吾欲化民,岂有道乎?」朔对曰:「尧、舜、禹、汤、文、武、成、康上古之事,经历数千载,尚难言也,臣不敢陈。愿近述孝文皇帝之时,当世耆老皆闻见之。贵为天子,富有四海,身衣弋綈,足履革舄,以韦带剑,莞蒲为席,兵木无刃,衣缊无文,集上书囊以为殿帷;以道德为丽,以仁义为准。于是天下望风成俗,昭然化之。今陛下以城中为小,图起建章,左凤阙,右神明,号称千门万户;木土衣绮绣,狗马被缋罽;宫人簪玳瑁,垂珠玑;设戏车,教驰逐,饰文采,丛珍怪;撞万石之钟,击雷霆之鼓,作俳优,舞郑女。上为淫侈如此,而欲使民独不奢侈失农,事之难者也。陛下诚能用臣朔之计,推甲乙之帐燔之于四通之衢,却走马示不复用,则尧、舜之隆宜可与比治矣。《易》曰:『正其本,万事理;失之毫厘,差以千里。』愿陛下留意察之。」
朔虽诙笑,然时观察颜色,直言切谏,上常用之。自公卿在位,朔皆敖弄,无所为屈。
上以朔口谐辞给,好作问之。尝问朔曰:「先生视朕何如主也?」朔对曰:「自唐、虞之隆,成、康之际,未足以谕当世。臣伏观陛下功德,陈五帝之上,在三王之右。非若此而已,诚得天下贤士,公卿在位咸得其人矣。譬若以周、邵为丞相,孔丘为御史大夫,太公为将军,毕公高拾遗于后,弁严子为卫尉,皋陶为大理,后稷为司农,伊尹为少府,子赣使外国,颜、闵为博士,子夏为太常,益为右扶风,季路为执金吾,契为鸿胪,龙逢为宗正,伯夷为京兆,管仲为冯翊,鲁般为将作,仲山甫为光禄,申伯为太仆,延陵季子为水衡,百里奚为典属国,柳下惠为大长秋,史鱼为司直,蘧伯玉为太傅,孔父为詹事,孙叔敖为诸侯相,子产为郡守,王庆忌为期门,夏育为鼎官,羿为旄头,宋万为式道侯。」上乃大笑。
是时,朝廷多贤材,上复问朔:「方今公孙丞相,大夫、董仲舒、夏侯始昌、司马相如、吾丘寿王、主父偃、硃买臣、严助、汲黯、胶仓、终军、严安、徐乐、司马迁之伦,皆辩知闳达,溢于文辞,先生自视,何与比哉?」朔对曰:「臣观其□齿牙,树颊胲,吐脣吻,擢项颐,结股脚,连脽尻,遗蛇其迹,行步偊旅,臣朔虽不肖,尚兼此数子者。」朔之进对澹辞,皆此类也。」
武帝既招英俊,程其器能,用之如不及。时方外事胡、越,内兴制度,国家多事,自公孙弘以下至司马迁,皆奉使方外,或为郡国守相至公卿,而朔尝至太中大夫,后常为郎,与枚皋、郭舍人俱在左右,诙啁而已。久之,朔上书陈农战强国之计,因自讼独不得大官,欲求试用。其言专商鞅、韩非之语也,指意放荡,颇复诙谐,辞数万言,终不见用。朔因著论,设客难己,用位卑以自慰谕。其辞曰:
客难东方朔曰:「苏秦、张仪一当万乘之主,而都卿相之位,泽及后世。今子大夫修先王之术,慕圣人之义,讽诵《诗》、《书》、百家之言,不可胜数,著于竹帛,脣腐齿落,服膺而不释,好学乐道之效,明白甚矣;自以智能海内无双,则可谓博闻辩智矣。然悉力尽忠以事圣帝,旷日持久,官不过侍郎,位不过执戟,意者尚有遗行邪?同胞之徒无所容居,其故何也?」
东方先生喟然长息,仰而应之曰:「是固非子之所能备也。彼一时也,此一时也,岂可同哉?夫苏秦、张仪之时,周室大坏,诸侯不朝,力政争权,相禽以兵,并为十二国,未有雌雄,得士者强,失士者亡,故谈说行焉。身处尊位,珍宝充内,外有廪仓,泽及后世,子孙长享。今则不然。圣帝流德,天下震慑,诸侯宾服,连四海之外以为带,安于覆盂,动犹运之掌,贤不肖何以异哉?遵天之道,顺地之理,物无不得其所;故绥之则安,动之则苦;尊之则为将,卑之则为虏;抗之则在青云之上,抑之则在深泉之下;用之则为虎,不用则为鼠;虽欲尽节效情,安知前后?夫天地之大,士民之众,竭精谈说,并进辐凑者不可胜数,悉力募之,困于衣食,或失门户。使苏秦、张仪与仆并生于今之世,曾不得掌故,安敢望常侍郎乎?故曰时异事异。
「虽然,安可以不务修身乎哉!《诗》云:『鼓钟于宫,声闻于外。』『鹤鸣于九皋,声闻于天。』苟能修身,何患不荣!太公体行仁义,七十有二乃设用于文、武,得信厥说,封于齐,七百岁而不绝。此士所以日夜孳孳,敏行而不敢怠也。辟若鹡鸰,飞且鸣矣。传曰:『天不为人之恶寒而辍其冬,地不为人之恶险而辍其广,君子不为小人之匈匈而易其行。』『天有常度,地有常形,君子有常行;君子道其常,小人计其功。』《诗》云:『礼义之不愆,何恤人之言?』故曰:『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冕而前旒,所以蔽明;黈纩充耳,所以塞聪。』明有所不见,聪有所不闻,举大德,赦小过,无求备于一人之义也。枉而直之,使自得之;优而柔之,使自求之;揆而度之,使自索之。盖圣人教化如此,欲自得之;自得之,则敏且广矣。
「今世之处士,魁然无徒,廓然独居,上观许由,下察接舆,计同范蠡,忠合子胥,天下和平,与义相扶,寡耦少徒,固其宜也,子何疑于我哉?若夫燕之用乐毅,秦之任李斯,郦食其之下齐,说行如流,曲从如环,所欲必得,功若丘山,海内定,国家安,是遇其时也,子又何怪之邪?语曰『以管窥天,以蠡测海,以莛撞钟』,岂能通其条贯,考其文理,发其音声哉!繇是观之,譬犹鼱鼩之袭狗,孤豚之咋虎,至则靡耳,何功之有?今以下愚而非处士,虽欲勿困,固不得已,此适足以明其不知权变而终或于大道也。」
又设非有先生之论,其辞曰:
非有先生仕于吴,进不称往古以厉主意,退不能扬君美以显其功,默然无言者三年矣。吴王怪而问之,曰:「寡人获先人之功,寄于众贤之上,夙兴夜寐,未尝敢怠也。今先生率然高举,远集吴地,将以辅治寡人,诚窃嘉之,体不安席,食不甘味,目不视靡曼之色,耳不听钟鼓之音,虚心定志欲闻流议者三年于兹矣。今先生进无以辅治,退不扬主誉,窃不为先生取之也。盖怀能而不见,是不忠也;见而不行,主不明也。意者寡人殆不明乎?」非有先生伏而唯唯。吴王曰:「可以谈矣,寡人将竦意而览焉。」先生曰:「於戏!可乎哉?可乎哉?谈何容易!夫谈有悖于目、拂于耳、谬于心而便于身者;或有说于目、顺于耳、快于心而毁于行者。非有明王圣主,孰能听之?」吴王曰:「何为其然也?『中人已上可以语上也。』先生试言,寡人将听焉。」
先生对曰:「昔者关龙逢深谏于桀,而王子比干直言于纣,此二臣者,皆极虑尽忠,闵王泽不下流,而万民骚动,故直言其失,切谏其邪者,将以为君之荣,除主之祸也。今则不然,反以为诽谤君之行,无人臣之礼,果纷然伤于身,蒙不辜之名,戮及先人,为天下笑,故曰谈何容易!是以辅弼之臣瓦解,而邪谄之人并进,遂及蜚廉、恶来革等,二人皆诈伪,巧言利口以进其身,阴奉雕□刻镂之好以纳其心。务快耳目之欲,以苟容为度。遂往不戒,身没被戮,宗庙崩弛,国家为虚,放戮圣贤,亲近谗夫。《诗》不云乎?『谗人罔极,交乱四国』,此之谓也。故卑身贱体,说色微辞,愉愉呴呴,终无益于主上之治,则志士仁人不忍为也。将俨然作矜严之色,深言直谏,上以拂主之邪,下以损百姓之害,则忤于邪主之心,历于衰世之法。故养寿命之士莫肯进也,遂居深山之间,积土为室,编蓬为户,弹琴其中,以咏先王之风,亦可以乐而忘死矣。是以伯夷、叔齐避周,饿于首阳之下,后世称其仁。如是,邪主之行固足畏也,故曰谈何容易!」
于是吴王惧然易容,捐荐去几,危坐而听。先生曰:「接舆避世,箕子被发阳狂,此二人者,皆避浊世以全其身者也。使遇明王圣主,得清燕之闲,宽和之色,发愤毕诚,图画安危,揆度得失,上以安主体,下以便万民,则五帝、三王之道可几而见也。故伊尹蒙耻辱、负鼎俎、和五味以干汤,太公钓于渭之阳以见文王。心合意同,谋无不成,计无不从,诚得其君也。深念远虑,引义以正其身,推恩以广其下,本仁祖义,褒有德,禄贤能,诛恶乱,总远方,一统类,美风俗,此帝王所由昌也。上不变天性,下不夺人伦,则天地和洽,远方怀之,故号圣王。臣子之职既加矣,于是裂地定封,爵为公侯,传国子孙,名显后世,民到于今称之,以遇汤与文王也。太公、伊尹以如此,龙逢、比干独如彼,岂不哀哉!故曰谈何容易!」
于是吴王穆然,俯而深惟,仰而泣下交颐,曰:「嗟乎!余国之不亡也,绵绵连连,殆哉,世之不绝也!」于是正明堂之朝,齐君臣之位,举贤材,布德惠,施仁义,赏有功;躬节俭,减后宫之费,损车马之用;放郑声,远佞人,省庖厨,去侈靡;卑宫馆,坏苑囿,填池堑,以予贫民无产业者;开内藏,振贫穷,存耆老,恤孤独;薄赋敛,省刑辟。行此三年,海内晏然,天下大洽,阴阳和调,万物咸得其宜;国无灾害之变,民无饥寒之色,家给人民,畜积有余,囹圄空虚;凤凰来集,麒麟在郊,甘露既降,硃草萌牙;远方异俗之人乡风慕义,各奉其职而来朝贺。故治乱之道,存亡之端,若此易见,而君人者莫肯为也,臣愚窃以为过。故《诗》云:「王国克生,惟周之桢,济济多士,文王以宁。」此之谓也。
朔之文辞,此二篇最善。其余《封泰山》、《责和氏璧》及《皇太子生禖》、《屏风》、《殿上柏柱》、《平乐观赋猎》,八言、七言上下,《从公孙弘借车》,凡刘向所录朔书具是矣。世所传他事皆非也。
赞曰:刘向言少时数问长老贤人通于事及朔时者,皆曰朔口谐倡辩,不能持论,喜为庸人诵说,故令后世多传闻者。而杨雄亦以为朔言不纯师,行不纯德,其流风遗书蔑如也。然朔名过实者,以其诙达多端,不名一行,应谐似优,不穷似智,正谏似直,秽德似隐。非夷、齐而是柳下惠,戒其子以上容:「首阳为拙,柱下为工;饱食安步,以仕易农;依隐玩世,诡及不逢」。其滑稽之雄乎!朔之诙谐,逢占射覆,其事浮浅,行于众庶,童兒牧竖莫不眩耀。而后世好事者因取奇言怪语附着之朔,故详录焉。
前汉书
【公孙刘田王杨蔡陈郑传第三十六】
公孙贺字子叔,北地义渠人也。贺祖父昆邪,景帝时为陇西守,以将军击吴、楚有功,封平曲侯,著书十余篇。
贺少为骑士,从军数有功。自武帝为太子时,贺为舍人,及武帝即位,迁至太仆。贺夫人君孺,卫皇后姊也,贺由是有宠。元光中为轻车将军。军马邑。后四岁,出云中。后五岁,以车骑将军从大将军青出,有功,封南□侯。后再以左将军出定襄,无功,坐酎金,失侯。复以浮沮将军出五原二千余里,无功。后八岁,遂代石庆为丞相,封葛绎侯。时朝廷多事,督责大臣。自公孙弘后,丞相李蔡、严青翟、赵周三人比坐事死。石庆虽以谨得终,然数被谴。初,贺引拜为丞相,不受印绶,顿首涕泣,曰:「臣本边鄙,以鞍马骑射为官,材诚不任宰相。」上与左右见贺悲哀,感动下泣,曰:「扶起丞相。」贺不肯起,上乃起云,贺不得已拜。出,左右问其故,贺曰:「主上贤明,臣不足以称,恐负重责,从是殆矣。」
贺子敬声,代贺为太仆,父子并居公卿位。敬声以皇后姊子,骄奢不奉法,征和中擅用北军钱千九百万,发觉,下狱。是时,诏捕阳陵硃安世不能得,上求之急,贺自请逐捕安世以赎敬声罪。上许之。后果得安世。安世者,京师大侠也,闻贺欲以赎子,笑曰:「丞相祸及宗矣。南山之行不足受我辞,斜谷之木不足为我械。」安世遂从狱中上书,告敬声与阳石公主私通,及使人巫祭祠诅上,且上甘泉当驰道埋偶人,祝诅有恶言。下有司案验贺,穷治所犯,遂父子死狱中,家族。
巫蛊之祸起自硃安世,成于江充,遂及公主、皇后、太子,皆败。语在《江充》、《戾园传》。
刘屈□,武帝庶兄中山靖王子也,不知其始所以进。
征和二年春,制诏御史:「故丞相贺倚旧故乘高势而为邪,兴美田以利子弟宾客,不顾元元,无益边谷,货赂上流,朕忍之久矣。终不自革,乃以边为援,使内郡自省作车,又令耕者自转,以困农烦扰畜者,重马伤枆,武备衰减;下吏妄赋,百姓流亡;又诈为诏书,以奸传硃安世。狱已正于理。其以涿郡太守屈□为左丞相,分丞相长史为两府,以待天下远方之选。夫亲亲任贤,周、唐之道也。以澎户二千二百封左丞相为澎侯。」
其秋,戾太子为江充所谮,杀充,发兵入丞相府,屈□挺身逃,亡其印绶。是时,上避暑在甘泉宫,丞相长史乘疾置以闻。上问:「丞相何为?」对曰:「丞相秘之,未敢发兵。」上怒曰:「事籍籍如此,何谓秘也?丞相无周公之风矣。周公不诛管、蔡乎?」乃赐丞相玺书曰:「捕斩反者,自有赏罚。以牛车为橹,毋接短兵,多杀伤士众。坚闭城门,毋令反者得出。」
太子既诛充发兵,宣言帝在甘泉病困,疑有变,奸臣欲作乱。上于是从甘泉来,幸城西建章宫,诏发三辅近县兵,部中二千石以下,丞相兼将。太子亦遣使者挢制赦长安中都官囚徒,发武库兵,命少傅石德及宾客张光等分将,使长安囚如侯持节发长水及宣曲胡骑,皆以装会。侍郎莽通使长安,因追捕如侯,告胡人曰:「节有诈,勿听也。」遂斩如侯,引骑入长安,又发辑濯士,以予大鸿胪商丘城。初,汉节纯赤,以太子持赤节,故更为黄旄加上以相别。太子召监北军使者任安发北军兵,安受节已,闭军门,不肯应太子。太子引兵去,驱四市人凡数万众,至长乐西阙下,逢丞相军,合战五日,死者数万人,血流入沟中。丞相附兵浸多,太子军败,南奔覆盎城门,得出。会夜司直田仁部闭城门,坐令太子得出,丞相欲斩仁。御史大夫暴胜之谓丞相曰:「司直,吏二千石,当先请,奈何擅斩之?」丞相释仁。上闻而大怒,下吏责问御史大夫曰:「司直纵反者,丞相斩之,法也,大夫何以擅止之?」胜之皇恐,自杀。及北军使者任安,坐受太子节,怀二心,司直田仁纵太子,皆要斩。上曰:「侍郎莽通获反将如侯,长安男子景通从通获少傅石德,可谓元功矣。大鸿胪商丘成力战获反将张光。其封通为重合侯,建为德侯,成为秺侯。」诸太子宾客,尝出入宫门,皆坐诛。其随太子发兵,以反法族。吏士劫略者,皆徙敦煌郡。以太子在外,始置屯兵长安诸城门。后二十余日,太子得于湖。语在《太子传》。
其明年,贰师将军李广利将兵出击匈奴,丞相为祖道,送至渭桥,与广利辞决。广利曰:「愿君侯早请昌邑王为太子。如立为帝,君侯长何忧乎?」屈□许诺。昌邑王者,贰师将军女弟李夫人子也。贰师女为屈□子妻,故共欲立焉。是时,治巫蛊狱急,内者令郭穰告丞相夫人以丞相数有谴,使巫祠社,祝诅主上,有恶言,及与贰师共祷祠,欲令昌邑王为帝。有司奏请案验,罪至大逆不道。有诏载屈□厨车以徇,要斩东市,妻子枭首华阳街。贰师将军妻子亦收。贰师闻之,降匈奴,宗族遂灭。
车千秋,本姓田氏,其先齐诸田徙长陵。千秋为高寝郎。会卫太子为江充所谮败,久之,千秋上急变讼太子冤,曰:「子弄父兵,罪当答;天子之子过误杀人,当何罢哉!臣尝梦见一白头翁教臣言。」是时,上颇知太子惶恐无他意,乃大感寤,召见千秋。至前,千秋长八尺余,体貌甚丽,武帝见而说之,谓曰:「父子之间,人所难言也,公独明其不然。此高庙神灵使公教我,公当遂为吾辅佐。」立拜千秋为大鸿胪。数月,遂代刘屈□为丞相,封富民侯。千秋无他材能术学,又无伐阅功劳,特以一言寤意,旬月取宰相封侯,世未尝有也。反汉使者至匈奴,单于问曰:「闻汉新拜丞相,何用得之?」使者曰:「以上书言事故。」单于曰:「苟如是,汉置丞相,非用贤也,妄一男子上书即得之矣。」使者还,道单于语。武帝以为辱命,欲下之吏。良久,乃贳之。
然千秋为人敦厚有智,居位自称,逾于前后数公。初,千秋始视事,见上连年治太子狱,诛罚尤多,群下恐惧,思欲宽广上意,尉安众庶。乃与御史、中二千石共上寿颂德美,劝上施恩惠,缓刑罚,玩听音乐,养志和神,为天下自虞乐。上报曰:「朕之不德,自左丞相与贰师阴谋逆乱,巫蛊之祸流及士大夫。朕日一食者累月,乃何乐之听?痛士大夫常在心,既事不咎。虽然,巫蛊始发,诏丞相、御史督二千石求捕,廷尉治,未闻九卿、廷尉有所鞫也。曩者,江充先治甘泉宫人,转至未央椒房,以及敬声之畴、李禹之属谋人匈奴,有司无所发,令丞相亲掘兰台蛊验,所明知也。至今余巫颇脱不止,阴贼侵身,远近为蛊,朕愧之甚,何寿之有?敬不举君之觞!谨谢丞相、二千石各就馆。书曰:『毋偏毋党,王道荡荡。』毋有复言。」
后岁余,武帝疾,立皇子钩弋夫人男为太子,拜大将军霍光、车骑将军金日磾、御史大夫桑弘羊及丞相千秋,并受遗诏,辅道少主。武帝崩,昭帝初即位,未任听政,政事一决大将军光。千秋居丞相位,谨厚有重德。每公卿朝会,光谓千秋曰:「始与君侯俱受先帝遗诏,今光治内,君侯治外,宜有以教督,使光毋负天下。」千秋曰:「唯将军留意,即天下幸甚。」终不肯有所言。光以此重之。每有吉祥嘉应,数褒赏丞相。讫昭帝世,国家少事,百姓稍益充实。始元六年,诏郡国举贤良文学士,问以民所疾苦,于是盐铁之议起焉。
千秋为相十二年,薨,谥曰定侯。初,千秋年老,上优之,朝见,得乘小车入宫殿中,故因号曰「车丞相」。子顺嗣侯,官至云中太守,宣帝时以虎牙将军击匈奴,坐盗增卤获自杀,国除。
桑弘羊为御史大夫八年,自以为国家兴榷管之利,伐其功,欲为子弟得官,怨望霍光,与上官桀等谋反,遂诛灭。
王,济南人也。以郡县吏积功,稍迁为被阳令。武帝末,军旅数发,郡国盗贼群起,绣衣御史暴胜之使持斧逐捕盗贼,以军兴从事,诛二千石以下。胜之过被阳,欲斩,已解衣伏质,仰言曰:「使君颛杀生之柄,威震郡国,令夏斩一,不足以增威,不如时有所宽,以明恩贷,令尽死力。」胜之壮其言,贳不诛,因与相结厚。
胜之使还,荐,征为右辅都尉,守右扶风。上数出幸安定、北地,过扶风,宫馆驰道修治,供张办。武帝嘉之,驻车,拜为真,视事十余年。昭帝时为御史大夫,代车千秋为丞相,封宜春侯。明年薨,谥曰敬侯。
子谭嗣,以列侯与谋废昌邑王立宣帝,益封三百户。薨,子咸嗣。王莽妻即咸女,莽篡位,宜春氏以外戚宠。自传国至玄孙,莽败,乃绝。
杨敞,华阴人也。给事大将军莫府,为军司马,霍光爱厚之,稍迁至大司农。元凤中,稻田使者燕仓知上官桀等反谋,以告敞。敞素谨累事,不敢言,乃移病卧。以告谏大夫杜延年,延年以闻。苍、延年皆封,敞以九卿不辄言,故不得侯。后迁御史大夫,代王为丞相,封安平侯。
明年,昭帝崩。昌邑王征即位,淫乱,大将军光与车骑将军张安世谋欲废王更立。议既定,使大司农田延年报敞。敞惊惧,不知所言,汗出洽背,徒唯唯而已。延年起至更衣,敞夫人遽从东箱谓敞曰:「此国大事,今大将军议已定,使九卿来报君侯。君侯不疾应,与大将军同心,犹与无决,先事诛矣。」延年从更衣还,敞、夫人与延年参语许诺,请奉大将军教令,遂共废昌邑王,立宣帝。宣帝即位月余,敞薨,谥曰敬侯。子忠嗣,以敞居位定策安宗庙,益封三千五百户。
忠弟恽,字子幼,以忠任为郎,补常侍骑,恽母,司马迁女也。恽始读外祖《太史公记》,颇为《春秋》。以材能称。好交英俊诸儒,名显朝廷,擢为左曹。霍氏谋反,恽先闻知,因侍中金安上以闻,召见言状。霍氏伏诛,恽等五人皆封,恽为平通侯,迁中郎将。
郎官故事,令郎出钱市财用,给文书,乃得出,名曰「山郎」。移病尽一日,辄偿一沐,或至岁余不得沐。其豪富郎,日出游戏,或行钱得善部。货赂流行,传相放效。恽为中郎将,罢山郎,移长度大司农,以给财用。其疾病休谒洗沐,皆以法令从事。郎、谒者有罪过,辄奏免,荐举其高弟有行能者,至郡守、九卿。郎官化之,莫不自厉,绝请谒货赂之端,令行禁止,宫殿之内翕然同声。由是擢为诸吏光禄勋,亲近用事。
初,恽受父财五百万,及身封侯,皆以分宗族。后母无子,财亦数百万,死皆子恽,恽尽复分后母昆弟。再受訾千余万,皆以分施。其轻财好义如此。
恽居殿中,廉洁无私,郎官称公平。然恽伐其行治,又性刻害,好发人阴伏,同位有忤己者,必欲害之,以其能高人。由是多怨于朝廷,与太仆戴长乐相失,卒以是败。
长乐者,宣帝在民间时与相知,及即位,拔擢亲近。长乐尝使行事肄宗庙,还谓掾史曰:「我亲面见受诏,副帝肄,秺侯御。」人有上书告长乐非所宜言,事下廷尉。长乐疑恽教人告之,亦上书告恽罪。
高昌侯车奔入北掖门,恽语富平侯张延寿曰:「闻前曾有奔车抵殿门,门关折,马死,而昭帝崩。今复如此,天时,非人力也。」左冯翊韩延寿有罪下狱,恽上书讼延寿。郎中丘常谓恽曰:「闻君侯讼韩冯翊,当得活乎?」恽曰:「事何容易!胫胫者未必全也。我不能自保,真人所谓鼠不容穴衔窭数者也。」又中书谒者令宣持单于使者语,视诸将军、中朝二千石。恽曰:「冒顿单于得汉美食好物,谓之殠恶,单于不来明甚。」恽上观西阁上画人,指桀、纣画谓乐昌侯王武曰:「天子过此,一二问其过,可以得师矣。」画人有尧、舜、禹、汤,不称而举桀、纣。恽闻匈奴降者道单于见杀,恽曰:「得不肖君,大臣为画善计不用,自令身无处所。若秦时但任小臣,诛杀忠良,竟以灭亡;令亲任大臣,即至今耳。古与今如一丘之貉。」恽妄引亡国以诽谤当世,无人臣礼。又语长乐曰:「正月以来,天阴不雨,此《春秋》所记,夏侯君所言。行必不至河东矣。」以主上为戏语,尤悖逆绝理。
事下廷尉。廷尉定国考问,左验明白,奏:
恽不服罪,而召户将尊,欲令戒饬富平侯延寿,曰:「太仆定有死罪数事,朝暮人也。恽幸与富平侯婚姻,今独三人坐语,侯言『时不闻恽语』,自与太仆相触也。」尊曰:「不可。」恽怒,持大刀,曰:「蒙富平侯力,得族罪!毋泄恽语,令太仆闻之乱余事。」恽幸得列九卿诸吏,宿卫近臣,上所信任,与闻政事,不竭忠爱,尽臣子义,而妄怨望,称引为訞恶言,大逆不道,请逮捕治。
上不忍加诛,有诏皆免恽、长乐为庶人。
恽既失爵位,家居治产业,起室宅,以财自娱。岁余,其友人安定太守西河孙会宗,知略士也,与恽书谏戒之,为言大臣废退,当阖门惶惧,为可怜之意,不当治产业,通宾客,有称誉。恽宰相子,少显朝廷,一朝以暗昧语言见废,内怀不服,报会宗书曰:
恽材朽行秽,文质无所底,幸赖先人余业得备宿卫,遭遇时变以获爵位,终非其任,卒与祸会。足下哀其愚,蒙赐书,教督以所不及,殷勤甚厚。然窃恨足下不深惟其终始,而猥随俗之毁誉也。言鄙陋之愚心,若逆指而文过,默而息乎,恐违孔氏「各言尔志」之义,故敢略陈其愚,唯君子察焉!
恽家方隆盛时,乘硃轮者十人,位在列卿,爵为通侯,总领从官,与闻政事,曾不能以此时有所建明,以宣德化,又不能与群僚同心并力,陪辅朝廷之遗忘,已负窃位素餐之责久矣。怀禄贪势,不能自退,遭遇变故,横被口语,身幽北阙,妻子满狱。当此之时,自以夷灭不足以塞责,岂意得全首领,复奉先人之丘墓乎?伏惟圣主之恩,不可胜量。君子游道,乐以忘忧;小人全躯,说以忘罪。窃自思念,过已大矣,行已亏矣,长为农夫以没世矣。是故身率妻子,戮力耕桑,灌园治产,以给公上,不意当复用此为讥议也。
夫人情所不能止者,圣人弗禁,故君父至尊亲,送其终也,有时而既。臣之得罪,已三年矣。田家作苦,岁时伏腊,亨羊□羔,斗酒自劳。家本秦也,能为秦声。妇,赵女也,雅善鼓瑟。奴婢歌者数人,酒后耳热,仰天拊缶而呼乌乌。其诗曰:「田彼南山,芜秽不治,种一顷豆,落而为其。人生行乐耳,须富贵何时!」是日也,拂衣而喜,奋袖低卬,顿足起舞,诚淫荒无度,不知其不可也。恽幸有余禄,方籴贱贩贵,逐什一之利,此贾竖之事,污辱之处,恽亲行之。下流之人,众毁所归,不寒而栗。虽雅知恽者,犹随风而靡,尚何称誉之有!董生不云乎?「明明求仁义,常恐不能化民者,卿大夫意也;明明求财利,常恐困乏者,庶人之事也。」故「道不同,不相为谋。」今子尚安得以卿大夫之制而责仆哉!
夫西河魏土,文侯所兴,有段干木、田子方之遗风,漂然皆有节概,知去就之分。顷者,足下离旧土,临安定,安定山谷之间,昆戎旧壤,子弟贪鄙,岂习俗之移人哉?于今乃睹子之志矣。方当盛汉之隆,愿勉旃,毋多谈。
又恽兄子安平侯谭为典属国,谓恽曰:「西河太守建平杜侯前以罪过出,今征为御史大夫。侯罪薄,又有功,且复用。」恽曰:「有功何益?县官不足为尽力。」恽素与盖宽饶、韩延寿善,谭即曰:「县官实然,盖司隶、韩冯翊皆尽力吏也,俱坐事诛。」会有日食变,驺马猥佐成上书告恽「骄奢不悔过,日食之咎,此人所致。」章下廷尉案验,得所予会宗书,宣帝见而恶之。廷尉当恽大逆无道,要斩。妻子徙酒泉郡。谭坐不谏正恽,与相应,有怨望语,免为庶人。召拜成为郎,诸在位与恽厚善者,未央卫尉韦玄成、京兆尹张敞及孙会宗等,皆免官。
蔡义,河内温人也。以明经给事大将军莫府。家贫,常步行,资礼不逮众门下,好事者相合为义买犊车,令乘之。数岁,迁补覆盎城门候。
久之,诏求能为《韩诗》者,征义待诏,久不进见。义上疏曰:「臣山东草莱之人,行能亡所比,容貌不及众,然而不弃人伦者,窃以闻道于先师,自托于经术也。愿赐清闲之燕,得尽精思于前。」上召见义,说《诗》,甚说之,擢为光禄大夫给事中,进授昭帝。数岁,拜为少府,迁御史大夫,代杨敝为丞相,封阳平侯。又以定策安宗庙益封,加赐黄金二百斤。
义为丞相时年八十余,短小无须眉,貌似老妪,行步俯偻,常两吏扶夹乃能行。时大将军光秉政,议者或言光置宰相不选贤,苟用可专制者。光闻之,谓侍中左右及官属曰:「以为人主师当为宰相,何谓云云?此语不可使天下闻也。」
义为相四岁,薨,谥曰节侯。无子,国除。
陈万年字幼公,沛郡相人也。为郡吏,察举,至县令,迁广陵太守,以高弟入为右扶风,迁太仆。
万年廉平,内行修,然善事人。赂遗外戚许、史,倾家自尽,尤事乐陵侯史高。丞相丙吉病,中二千石上谒问疾。遣家丞出谢,谢已皆去,万年独留,昏夜乃归。及吉病甚,上自临,问以大臣行能。吉荐于定国、杜延年及万年,万年竟代定国为御史大夫八岁,病卒。
子咸字子康,年十八,以万年任为郎。有异材,抗直,数言事,刺讥近臣,书数十上,迁为左曹。万年尝病,召咸教戒于床下,语至夜半,咸睡,头触屏风。万年大怒,欲仗之,曰:「乃公教戒汝,汝反睡,不听吾言,何也?」咸叩头谢曰:「具晓所言,大要教咸谄也。」万年乃不复言。
万年死后,元帝擢咸为御史中丞,总领州郡奏事,课第诸刺史,内执法殿中,公卿以下皆敬惮之。是时,中书令石显用事颛权,咸颇言显短,显等恨之。时槐里令硃云残酷杀不辜,有司举奏,未下。咸素善云,云从刺候,教令上书自讼。于是石显微伺知之,白奏咸漏泄省中语,下狱掠治,减死,髡为城旦,因废。
成帝初即位,大将军王凤以咸前指言石显,有忠直节,奏请咸补长史。迁冀州刺史,奉使称意,征为谏大夫。复出为楚内史,北海、东郡太守。坐为京兆尹王章所荐,章诛,咸免官。起家复为南阳太守。所居以杀伐立威,豪猾吏及大姓犯法,辄论输府,以律程作司空,为他臼木杵,舂不中程,或私解脱钳釱,衣服不如法,辄加罪笞。督作剧,不胜痛,自绞死,岁数百千人,久者虫出腐烂,家不得收。其治放严延年,其廉不知。所居调发属县所出食物以自奉养,奢侈玉食。然操持掾史,郡中长吏皆令闭门自敛,不得逾法。公移敕书曰:「即各欲求索自快,是一郡百太守也,何得然哉!」下吏畏之,豪强执报,令行禁止,然亦以此见废。咸,三公子,少显名于朝廷,而薛宣、硃博、翟方进、孔光等仕宦绝在咸后,皆以廉俭先至公卿,而咸滞于郡守。
时,车骑将军王音辅政,信用陈汤。咸数赂遗汤,予书曰:「即蒙子公力,得入帝城,死不恨。」后竟征入为少府。少府多宝物、属官,咸皆钩校,发其奸臧,没入辜榷财物。官属及诸中宫黄门、钩盾、掖庭官吏,举奏按论,畏咸,皆失气。为少府三岁,与翟方进有隙。方进为丞相,奏:「咸前为郡守,所在残酷,毒螫加于吏民。主守盗,受所监。而官媚邪臣陈汤以求荐举。苟得无耻,不宜处位。」咸坐免。顷之,红阳侯立举咸方正,为光禄大夫给事中,方进复奏免之。后数年,立有罪就国,方进奏归咸故郡,以忧死。
郑弘字稚卿,泰山刚人也。兄昌字次卿,亦好学,皆明经,通法律政事。次卿为太原、涿郡太守,弘为南阳太守,皆著治迹,条教法度,为后所述。次卿用刑罚深,不如弘平,迁淮阳相,以高第入为右扶风,京师称之。代韦玄成为御史大夫。六岁,坐与京房论议免,语在《房传》。
赞曰:所谓盐铁议者,起始元中,征文学贤良问以治乱,皆对愿罢郡国盐铁、酒榷均输,务本抑末,毋与天下争利,然后教化可兴。御史大夫弘羊以为此乃所以安边竟,制四夷,国家大业,不可废也。当时相诘难,颇有其议文。至宣帝时,汝南桓宽次公治《公羊春秋》举为郎,至庐江太守丞,博通善属文,推衍盐铁之议,增广条目,极其论难,著数万言,亦欲以究治乱,成一家之法焉。其辞曰:「观公卿贤良文学之议,『异乎吾所闻』。闻汝南硃生言,当此之时,英俊并进,贤良茂陵唐生、文学鲁国万生之徒六十有余人咸聚阙庭,舒六艺之风,陈治平之原,知者赞其虑,仁者明其施,勇者见其断,辩者骋其辞,龂龂焉,行行焉,虽未详备,斯可略观矣。中山刘子推言王道,挢当世,反诸正,彬彬然弘博君子也。九江祝生奋史鱼之节,发愤懑,讥公卿,介然直而不挠,可谓不畏强圉矣。桑大夫据当世,合时变,上权利之略,虽非正当,巨儒宿学不能自解,博物通达之士也。然摄公卿之柄,不师古始,放于末利,处非其位,行非其道,果陨其性,以及厥宗。车丞相履伊、吕之列,当轴处中,括囊不言,容身而去,彼哉!彼哉!若夫丞相、御史两府之士,不能正议以辅宰相,成同类,长同行,阿意苟合,以说其上,『斗筲之徒,何足选也!』」
前汉书
【杨胡硃梅云传第三十七】
杨王孙者,孝武时人也。学黄、老之术,家业千余,厚自奉养生,亡所不致。及病且终,先令其子,曰:「吾欲裸葬,以反吾真,必亡易吾意。死则为布囊盛尸,入地七尺,既下,从足引脱其囊,以身亲土。」其子欲默而不从,重废父命;欲从之,心又不忍,乃往见王孙友人祁侯。
祁侯与王孙书曰:「王孙苦疾,仆迫从上祠雍,未得诣前。愿存精神,省思虑,进医药,厚自持。窃闻王孙先令裸葬,令死者亡知则已,若其有知,是戮尸地下,将裸见先人,窃为王孙不取也。且《孝经》曰『为之棺椁衣衾』,是亦圣人之遗制,何必区区独守所闻?愿王孙察焉。」
王孙报曰:「盖闻古之圣王,缘人情不忍其亲,故为制礼,今则越之,吾是以裸葬,将以矫世也。夫厚葬诚亡益于死者,而俗人竞以相高,靡财单币,腐之地下。或乃今日入而明日发,此真与暴骸于中野何异!且夫死者,终生之化,而物之归者也。归者得至,化者得变,是物各反其真也。反真冥冥,亡形亡声,乃合道情。夫饰外以华众,厚葬以隔真,使归者不得至,化者不得变,是使物各失其所也。且吾闻之,精神者天之有也,形骸者地之有也。精神离形,各归其真,故谓之鬼,鬼之为言归也。其尸塊然独处,岂有知哉?裹以币帛,隔以棺椁,支体络束,口含玉石,欲化不得,郁为枯腊,千载之后,棺椁朽腐,乃得归土,就其真宅。由是言之,焉用久客!昔帝尧之葬也,□木为椟,葛□为缄,其穿下不乱泉,上不泄殠。故圣王生易尚,死易葬也。不加功于亡用,不损财于亡谓。今费财厚葬,留归隔至,死者不知,生者不得,是谓重惑。於戏!吾不为也。」
祁侯曰:「善。」遂裸葬。
胡建字子孟,河东人也。孝武天汉中,守军正丞,贫亡车马,常步与走卒起居,所以尉荐走卒,甚得其心。时监军御史为奸,穿北军垒垣以为贾区,建欲诛之,乃约其走卒曰:「我欲与公有所诛,吾言取之则取,斩之则斩。」于是当选士马日,监御史与护军诸校列坐堂皇上,建从走卒趋至堂皇下拜谒,因上堂皇,走卒皆上。建指监御史曰:「取彼。」走卒前曳下堂皇。建曰:「斩之。」遂斩御史。护军诸校皆愕惊,不知所以。建亦已有成奏在其怀中,遂上奏曰:「臣闻军法,立武以威众,诛恶以禁邪。今监御史公穿军垣以求贾利,私买卖以与士市,不立刚毅之心,勇猛之节,亡以帅先士大夫,尤失理不公。用文吏议,不至重法。《黄帝李法》曰:『壁垒已定,穿窬不由路,是谓奸人,奸人者杀。』臣谨按军法曰:『正亡属将军,将军有罪以闻,二千石以下行法焉。』丞于用法疑,执事不诿上,臣谨以斩,昧死以闻。」制曰:「《司马法》曰『国容不入军,军容不入国』,何文吏也?三王或誓于军中,欲民先成其虑也;或誓于军门之外,欲民先意以待事也;或将交刃而誓,致民志也。』建又何疑焉?」建由是显名。
后为渭城令,治甚有声。值昭帝幼,皇后父上官将军安与帝姊盖主私夫丁外人相善。外人骄恣,怨故京兆尹樊福,使客射杀之。客臧公主庐,吏不敢捕。渭城令建将吏卒围捕。盖主闻之,与外人、上官将军多从奴客往,奔射追吏,吏散走。主使仆射劾渭城令游徼伤主家奴。建报亡它坐。盖主怒,使人上书告建侵辱长公主,射甲舍门。知吏贼伤奴,辟报故不穷审。大将军霍光寝其奏。后光病,上官氏代听事,下吏捕建,建自杀。吏民称冤,至今渭城立其祠。
硃云字游,鲁人也,徙平陵。少时通轻侠,借客报仇。长八尺余,容貌甚壮,以勇力闻。年四十,乃变节从博士白子友受《易》,又事前将军萧望之受《论语》,皆能传其业。好倜傥大节,当世以是高之。
元帝时,琅邪贡禹为御史大夫,而华阴守丞嘉上封事,言「治道在于得贤,御史之官,宰相之副,九卿之右,不可不选。平陵硃云,兼资文武,忠正有智略,可使以六百石秩试守御史大夫,以尽其能。」上乃下其事问公卿。太子少傅匡衡对,以为「大臣者,国家之股肱,万姓所瞻仰,明王所慎择也。传曰下轻其上爵,贱人图柄臣,则国家摇动而民不静矣。今嘉从守丞而图大臣之位,欲以匹夫徒步之人而超九卿之古,非所以重国家而尊社稷也。自尧之用舜,文王于太公,犹试然后爵之,又况硃云者乎?云素好勇,数犯法亡命,受《易》颇有师道,其行义未有以异。今御史大夫禹洁白廉正,经术通明,有伯夷、史鱼之风,海内莫不闻知,而嘉猥称云,欲令为御史大夫,妄相称举,疑有奸心,渐不可长,宜下有司案验以明好恶。」嘉竟坐之。
是时,少府五鹿充宗贵幸,为《梁丘易》。自宣帝时善梁丘氏说,元帝好之,欲考其异同,令充宗与诸《易》家论。充宗乘贵辩口,诸儒莫能与抗,皆称疾不敢会。有荐云者,召入,摄□登堂,抗着而请,音动左右。既论难,连拄五鹿君,故诸儒为之语曰:「五鹿岳岳,硃云折其角。」由是为博士。
迁杜陵令,坐故纵亡命,会赦,举方正,为槐里令。时中书令石显用事,与充宗为党,百僚畏之。唯御史中丞陈咸年少抗节,不附显等,而与云相结。云数上疏,言丞相韦玄成容身保位,亡能往来,而咸数毁石显。久之,有司考云,疑风吏杀人。群臣朝见,上问丞相以云治行。丞相玄成言云暴虐亡状。时,陈咸在前,闻之,以语云。云上书自讼,咸为定奏草,求下御史中丞。事下丞相,丞相部吏考立其杀人罪。云亡入长安,复与咸计议。丞相具发其事,奏:「咸宿卫执法之臣,幸得进见,漏泄所闻,以私语云,为定奏草,欲令自下治,后知云亡命罪人,而与交通,云以故不得。」上于是下咸、云狱,减死为城旦。咸、云遂废锢,终无帝世。
至成帝时,丞相故安昌侯张禹以帝师位特进,甚尊重。云上书求见,公卿在前。云曰:「今朝廷大臣上不能匡主,下亡以益民,皆尸位素餐,孔子所谓『鄙夫不可与事君』,『苟患失之,亡所不至』者也。臣愿赐尚方斩马剑,断佞臣一人以厉其余。」上问:「谁也??对曰:「安昌侯张禹。」上大怒,曰:「小臣居下讪上,廷辱师傅,罪死不赦。」御史将云下,云攀殿槛,槛折。云呼曰:「臣得下从龙逢、比干游于地下,足矣!未知圣朝何如耳?」御史遂将云去。于是左将军辛庆忌免冠解印绶,叩头殿下曰:「此臣素著狂直于世。使其言是,不可诛;其言非,固当容之。臣敢以死争。」庆忌叩头流血。上意解,然后得已。及后当治槛,上曰:「勿易!因而辑之,以旌直臣。」
云自是之后不复仕,常居鄠田,时出乘牛车从诸生,所过皆敬事焉。薛宣为丞相,云往见之。宣备宾主礼,因留云宿,从容谓云曰:「在田野亡事,且留我东阁,可以观四方奇士。」云曰:「小生乃欲相吏邪?」宣不敢复言。
其教授,择诸生,然后为弟子。九江严望及望兄子元,字仲,能传云学,皆为博士。望至泰山太守。
云年七十余,终于家。病不呼医饮药。遗言以身服敛,棺周于身,士周于椁,为丈五坟,葬平陵东郭外。
梅福字子真,九江寿春人也。少学长安,明《尚书》、《穀梁春秋》,为郡文学,补南昌尉。后去官归寿春,数因县道上言变事,求假轺传,诣行在所条对急政,辄报罢。
是时,成帝委任大将军王凤,凤专势擅朝,而京兆尹王章素忠直,讥刺凤,为凤所诛。王氏浸盛,灾异数见,群下莫敢正言。福复上书曰:
臣闻箕子佯狂于殷,而为周陈《洪范》;叔孙通遁秦归汉,制作仪品。夫叔孙先非不忠也,箕子非疏其家而畔亲也,不可为言也。昔高祖纳善若不及,从谏若转圜,听言不求其能,举功不考其素。陈平起于亡命而为谋主,韩信拔于行陈而建上将。故天下之士云合归汉,争进奇异,知者竭其策,愚者尽其虑,勇士极其节,怯夫勉其死。合天下之知,并天下之威,是以举秦如鸿毛,取楚若拾遗,此高祖所以亡敌于天下也。孝文皇帝起于代谷,非有周、召之师,伊、吕之佐也,循高祖之法,加以恭俭。当此之时,天下几平。繇是言之,循高祖之法则治,不循则乱。何者?秦为亡道,削仲尼之迹,灭周公之轨,坏井田,除五等,礼废乐崩,王道不通,故欲行王道者莫能致其功也。孝武皇帝好忠谏,说至言,出爵不待廉茂,庆赐不须显功,是以天下布衣各厉志竭精以赴阙廷自□鬻者不可胜数。汉家得贤,于此为盛。使孝武皇帝听用其计,升平可致。于是积尸暴骨,快心胡、越,故淮南王安缘间而起。所以计虑不成而谋议泄者,以众贤聚于本朝,故其大臣势陵不敢和从也。方今布衣乃窥国家之隙,见间而起者,蜀郡是也。及山阳亡徒苏令之群,蹈藉名都大郡,求党与,索随和,而亡逃匿之意。此皆轻量大臣,亡所畏忌,国家之权轻,故匹夫欲与上争衡也。
士者,国之重器;得士则重,失士则轻。《诗》云:「济济多士,文王以宁。」庙堂之议,非草茅所当言也。臣诚恐身涂野草,尸并卒伍,故数上书求见,辄报罢。臣闻齐桓之时有以九九见者,桓公不逆,欲以致大也。今臣所言非特九九也,陛下距臣者三矣,此天下士所以不至也。昔秦武王好力,任鄙叩关自鬻;缪公行伯,繇余归德。今欲致天下之士,民有上书求见者,辄使诣尚书问其所言,言可采取者,秩以升斗之禄,赐以一束之帛。若此,则天下之士发愤懑,吐忠言,嘉谋日闻于上,天下条贯,国家表里,烂然可睹矣。夫以四海之广,士民之数,能言之类至众多也。然其俊杰指世陈政,言成文章,质之先圣而不缪,施之当世合时务,若此者,亦亡几人。故爵禄束帛者,天下之□石,高祖所以厉世摩钝也。孔子曰:「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至秦则不然,张诽谤之罔,以为汉驱除,倒持泰阿,授楚其柄。故诚能勿失其柄,天下虽有不顺,莫敢触其锋,此孝武皇帝所以辟地建功为汉世宗也。今不循伯者之道,乃欲以三代选举之法取当时之士,犹察伯乐之图,求骐骥于市,而不可得,亦已明矣。故高祖弃陈平之过而获其谋,晋文召天王,齐桓用其仇,有益于时,不顾逆顺,此所谓伯道者也。一色成体谓之醇,白黑杂合谓之驳。欲以承平之法治暴秦之绪,犹以乡饮酒之礼理军市也。
今陛下既不纳天下之言,又加戮焉。夫□鹊遭害,则仁鸟增逝;愚者蒙戮,则知士深退。间者愚民上疏,多触不急之法,或下廷尉,而死者众。自阳朔以来,天下以言为讳,朝廷尤甚,群臣皆承顺上指,莫有执正。何以明其然也?取民所上书,陛下之所善,试下之廷尉,廷尉必曰「非所宜言,大不敬。」以此卜之,一矣。故京兆尹王章资质忠直,敢面引廷争,孝元皇帝擢之,以厉具臣而矫曲朝。及至陛下,戮及妻子。且恶恶止其身,王章非有反畔之辜,而殃及家。折直士之节,结谏臣之舌,群臣皆知其非,然不敢争,天下以言为戒,最国家之大患也。愿陛下循高祖之轨,杜亡秦之路,数御《十月》之歌,留意《亡逸》之戒,除不急之法,下亡讳之诏,博鉴兼听,谋及疏贱,令深者不隐,远者不塞,所谓「辟四门,明四目」也。且不急之法,诽谤之微者也。「往者不可及,来者犹可追。」方今君命犯而主威夺,外戚之权日以益隆,陛下不见其形,愿察其景。建始以来,日食地震,以率言之,三倍春秋,水灾亡与比数。阴盛阳微,金铁为飞,此何景也!汉兴以来,社稷三危。吕、霍、上官皆母后之家也,亲亲之道,全之为右,当与之贤师良傅,教以忠孝之道。今乃尊宠其位,授以魁柄,使之骄逆,至于夷灭,此失亲亲之大者也。自霍光之贤,不能为子孙虑,故权臣易世则危。《书》曰:「毋若火,始庸庸。」势陵于君,权隆于主,然后防之,亦亡及已。
上遂不纳。成帝久亡继嗣,福以为宜建三统,封孔子之世以为殷后,复上书曰:
臣闻「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政者职也,位卑而言高者罪也。越职触罪,危言世患,虽伏质横分,臣之愿也。守职不言,没齿身全,死之日,尸未腐而名灭,虽有景公之位,伏历千驷,臣不贪也。故愿一登文石之陛,涉赤墀之途,当户牖之法坐,尽平生之愚虑。亡益于时,有遗于世,此臣寝所以不安,食所以忘味也。愿陛下深省臣言。
臣闻存人所以自立也,壅人所以自塞也。善恶之报,各如其事。昔者秦灭二周,夷六国,隐士不显,逸民不举,绝三绝,灭天道,是以身危子杀,厥孙不嗣,所谓壅人以自塞者也。故武王克殷,未下车,存五帝之后,封殷于宋,绍夏于杞,明著三统,示不独有也。是以姬姓半天下,迁庙之主,流出于户,所谓存人以自立者也。今成汤不祀,殷人亡后,陛下继嗣久微,殆为此也。《春秋经》曰:「宋杀其大夫。」《穀梁传》曰:「其不称名姓,以其在祖位,尊之也。」此言孔子故殷之后也,虽不正统,封其子孙以为殷后,礼亦宜之。何者?诸侯夺宗,圣庶夺適。传曰「贤者子孙宜有土」而况圣人,又殷之后哉!昔成王以诸侯礼葬周公,而皇天动威,雷风著灾。今仲尼之庙不出阙里,孔氏子孙不免编户,以圣人而歆匹夫之祀,非皇天之意也。今陛下诚能据仲尼之素功,以封其子孙,则国家必获其福,又陛下之名与天亡极。何者?追圣人素功,封其子孙,未有法也,后圣必以为则。不灭之名,可不勉哉!
福孤远,又讥切王氏,故终不见纳。
初,武帝时,始封周后姬嘉为周子南君,至元帝时,尊周子南君为周承休侯,位次诸侯王。使诸大夫博士求殷后,分散为十余姓,郡国往往得其大家,推求子孙,绝不能纪。时,匡衡议,以为「王者存二王后,所以尊其先王而通三统也。其犯诛绝之罪者绝,而更封他亲为始封君,上承其王者之始祖。《春秋》之义,诸侯不能守其社稷者绝。今宋国已不守其统而失国矣,则宜更立殷后为始封君,而上承汤统,非当继宋之绝侯也,宜明得殷后而已。今之故宋,推求其嫡,久远不可得;虽得其嫡,嫡之先已绝,不当得立。《礼记》孔子曰:『丘,殷人也。』先师所共传,宜以孔子世为汤后。」上以其语不经,遂见寝。至成帝时,梅福复言宜封孔子后以奉汤祀。绥和元年,立二王后,推迹古文,以《左氏》、《穀梁》、《世本》、《礼记》相明,遂下诏封孔子世为殷绍嘉公。语在《成纪》。是时,福居家,常以读书养性为事。
至元始中,王莽颛政,福一朝弃妻子,去九江,至今传以为仙。其后,人有见福于会稽者,变名姓,为吴市门卒云。
云敞字幼孺,平陵人也。师事同县吴章,章治《尚书经》为博士。平帝以中山王即帝位,年幼,莽秉政,自号安汉公。以平帝为成帝后,不得顾私亲,帝母及外家卫氏皆留中山,不得至京师。莽长子宇,非莽隔绝卫氏,恐帝长大后见怨。宇与吴章谋,夜以血涂莽门,若鬼神之戒,冀以惧莽。章欲因对其咎。事发觉,莽杀宇,诛灭卫氏,谋所联及,死者百余人。章坐要斩,磔尸东市门。初,章为当世名儒,教授尤盛,弟子千余人,莽以为恶人党,皆当禁锢,不得仕宦。门人尽更名他师。敞时为大司徒掾,自劾吴章弟子,收抱章尸归,棺敛葬之,京师称焉。车骑将军王舜高其志节,比之栾布,表奏以为掾,荐为中郎谏大夫。莽篡位,王舜为太师,复荐敞可辅职。以病免。唐林言敞可典郡,擢为鲁郡大尹。更始时,安车征敞为御史大夫,复病免去,卒于家。
赞曰:「昔仲尼称不得中行,则思狂狷。观杨王孙之志,贤于秦始皇远矣。世称硃云多过其实,故曰:「盖有不知而作之者,我亡是也。」胡建临敌敢断,武昭于外。斩伐奸隙,军旅不队。梅福之辞,合于《大雅》,虽无老成,尚有典刑;殷监不远,夏后所闻。遂从所好,全性市门。云敞之义,著于吴章,为仁由己,再入大府,清则濯缨,何远之有?
前汉书
【霍光金日磾传第三十八】
霍光字子孟,票骑将军去病弟也。父中孺,河东平阳人也,以县吏给事平阳侯家,与侍者卫少私通而生去病。中孺吏毕归家,娶妇生光,因绝不相闻。久之,少女弟子夫得幸于武帝,立为皇后,去病以皇后姊子贵幸。既壮大,乃自知父为霍中孺,未及求问。会为票骑将军击匈奴,道出河东,河东太守郊迎,负弩矢先驱,至平阳传舍,遣吏迎霍中孺。中孺趋入拜谒,将军迎拜,因跪曰:「去病不早自知为大人遗体也。」中孺扶报叩头,曰:「老臣得托命将军,此天力也。」去病大为中孺买田宅、奴婢而去。还,复过焉,乃将光西至长安,时年十余岁,任光为郎,稍迁诸曹、侍中。去病死后,光为奉车都尉、光禄大夫,出则奉车,入侍左右,出入禁闼二十余年,小心谨慎,未尝有过,甚见亲信。
征和二年,卫太子为江充所败,而燕王旦、广陵王胥皆多过失。是时,上年老,宠姬钩弋赵婕妤有男,上心欲以为嗣,命大臣辅之。察群臣唯光任大重,可属社稷。上乃使黄门画者画周公负成王朝诸侯以赐光。后元二年春,上游五柞宫,病笃,光涕泣问曰:「如有不讳,谁当嗣者?」上曰:「君未谕前画意邪?立少子,君行周公之事。」光顿首让曰:「臣不如金日磾。。」日磾亦曰:「臣外国人,不如光。」上以光为大司马大将军,日磾为车骑将军,及太仆上官桀为左将军,搜粟都尉桑弘羊为御史大夫,皆拜卧内床下,受遗诏辅少主。明日,武帝崩,太子袭尊号,是为孝昭皇帝。帝年八岁,政事一决于光。
先是,后元元年,侍中仆射莽何罗与弟重合侯通谋为逆,时,光与金日磾、上官桀等共诛之,功未录。武帝病,封玺书曰:「帝崩发书以从事。」遗诏封金日磾为秺侯,上官桀为安阳侯,光为博陆侯,皆以前捕反者功封。时,卫尉王莽子男忽侍中,扬语曰:「帝崩,忽常在左右,安得遗诏封三子事!群兒自相贵耳。」光闻之,切让王莽,莽鸩杀忽。
光为人沉静详审,长财七尺三寸,白皙,疏眉目,美须髯。每出入下殿门,止进有常处,郎仆射窃识视之,不失尺寸,其资性端正如此。初辅幼主,政自己出,天下想闻其风采。殿中尝有怪,一夜群臣相惊,光召尚符玺郎,郎不肯授光。光欲夺之,郎按剑曰:「臣头可得,玺不可得也!」光甚谊之。明日,诏增此郎秩二等。众庶莫不多光。
光与左将军桀结婚相亲,光长女为桀子安妻。有女年与帝相配,桀因帝姊鄂邑盖主内安女后宫为婕妤,数月立为皇后。父安为票骑将军,封桑乐侯。光时休沐出,桀辄入代光决事。桀父子既尊盛,而德长公主。公主内行不修,近幸河间丁外人。桀、安欲为外人求封,幸依国家故事以列侯尚公主者,光不许。又为外人求光禄大夫,欲令得召见,又不许。长主大以是怨光。而桀、安数为外人求官爵弗能得,亦惭。自先帝时,桀已为九卿,位在光右。及父子并为将军,有椒房中宫之重,皇后亲安女,光乃其外祖,而顾专制朝事,繇是与光争权。
燕王旦自以昭帝兄,常怀怨望。及御史大夫桑弘羊建造酒榷、盐铁,为国兴利,伐其功,欲为子弟得官,亦怨恨光。于是盖主、上官桀、安及弘羊皆与燕王旦通谋,诈令人为燕王上书,言:「光出都肄郎羽林,道上称跸,太官先置。」又引:「苏武前使匈奴,拘留二十年不降,还乃为典属国,而大将军长史敞亡功为搜粟都尉,又擅调益莫府校尉。光专权自恣,疑有非常。臣旦愿归符玺,入宿卫,察奸臣变。」候司光出沐日奏之。桀欲从中下其事,桑弘羊当与诸大臣共执退光。书奏,帝不肯下。
明旦,光闻之,止画室中不入。上问:「大将军安在?」左将军桀时曰:「以燕王告其罪,故不敢入。」有诏召大将军。光入,免冠顿首谢,上曰:「将军冠。朕知是书诈也,将军亡罪。」光曰:「陛下何以知之?」上曰:「将军之广明都郎,属耳;调校尉以来未能十日,燕王何以得知之?且将军为非,不须校尉。」是时,帝年十四,尚书左右皆惊,而上书者果亡,捕之甚急,桀等惧,白上小事不足遂,上不听。
后桀党有谮光者,上辄怒曰:「大将军忠臣,先帝所属以辅朕身,敢有毁者坐之。」自是桀等不敢复言,乃谋令长公主置酒请光,伏兵格杀之,因废帝,迎立燕王为天子。事发觉,光尽诛桀、安、弘羊、外人宗族。燕王、盖主皆自杀。光威震海内。昭帝既冠,遂委任光,讫十三年,百姓充实,四夷宾服。
元平元年,昭帝崩,亡嗣。武帝六男独有广陵王胥在,群臣议所立,咸特广陵王。王本以行失道,先帝所不用。光内不自安。郎有上书言:「周太王废太伯立王季,文王舍伯邑考立武王,唯在所宜,虽废长立少可也。广陵王不可以承宗庙。」言合光意。光以其书视丞相敞等,擢郎为九江太守,即日承皇太后诏,遣行大鸿胪事少府乐成、宗正德、光禄大夫吉、中郎将利汉迎昌邑王贺。
贺者,武帝孙,昌邑哀王子也。既至,即位,行淫乱。光忧懑,独以问所亲故吏大司农田延年。延年曰:「将军为国柱石,审此人不可,何不建白太后,更选贤而立之?」光曰:「今欲如是,于古尝有此不?」延年曰:「伊尹相殷,废太甲以安宗庙,后世称其忠。将军若能行此,亦汉之伊尹也。」光乃引延年给事中,阴与车骑将军张安世图计,遂召丞相、御史、将军、列侯、中二千石、大夫、博士会议未央宫。光曰:「昌邑王行昏乱,恐危社稷,如何?」群臣皆惊鄂失色,莫敢发言,但唯唯而已。田延年前,离席按剑,曰:「先帝属将军以幼孤,寄将军以天下,以将军忠贤能安刘氏也。今群下鼎沸,社稷将倾,且汉之传谥常为孝者,以长有天下,令宗庙血食也。如令汉家绝祀,将军虽死,何面目见先帝于地下乎?今日之议,不得旋踵。群臣后应者,臣请剑斩之。」光谢曰:「九卿责光是也。天下匈匈不安,光当受难。」于是议者皆叩头,曰:「万姓之命在于将军,唯大将军令。」
光即与群臣俱见白太后,具陈昌邑王不可以承宗庙状。皇太后乃车驾幸未央承明殿,诏诸禁门毋内昌邑群臣。王入朝太后还,乘辇欲归温室,中黄门宦者各持门扇,王入,门闭,昌邑群臣不得入。王曰:「何为?」大将军跪曰:「有皇太后诏,毋内昌邑群臣。」王曰:「徐之,何乃惊人如是!」光使尽驱出昌邑群臣,置金马门外。车骑将军安世将羽林骑收缚二百余人,皆送廷尉诏狱。令故昭帝侍中中臣侍守王。光敕左右:「谨宿卫,卒有物故自裁,令我负天下,有杀主名。」王尚未自知当废,谓左右:「我故群臣从官安得罪,而大将军尽系之乎?」顷之,有太后诏召王,王闻召,意恐,乃曰:「我安得罪而召我哉!」太后被珠襦,盛服坐武帐中,侍御数百人皆持兵,其门武士陛戟,陈列殿下。群臣以次上殿,召昌邑王伏前听诏。光与群臣连名奏王,尚书令读奏曰:
丞相臣敞、大司马大将军臣光、车骑将军臣安世、度辽将军臣明友、前将军臣增、后将军臣充国、御史大夫臣谊、宜春侯臣谭、当涂侯臣圣、随桃侯臣昌乐、杜侯臣屠耆堂、太仆臣延年,太常臣昌、大司农臣延年、宗正臣德、少府臣乐成、廷尉臣光,执金吾臣延寿、大鸿胪臣贤、左冯翊臣广明、右扶风臣德、长信少府臣嘉、典属国臣武、京辅都尉臣广汉、司隶校尉臣辟兵、诸吏文学光禄大夫臣迁、臣畸、臣吉、臣赐、臣管、臣胜、臣梁、臣长幸、臣夏侯胜、太中大夫臣德、臣卬昧死言皇太后陛下:臣敞等顿首死罪。天子所以永保宗庙总一海内者,以慈孝、礼谊、赏罚为本。孝昭皇帝早弃天下,亡嗣,臣敞等议,礼曰「为人后者为之子也」,昌邑王宜嗣后,遣宗正、大鸿胪、光禄大夫奉节使征昌邑王典丧。服斩缞,亡悲哀之心,废礼谊,居道上不素食,使从官略女子载衣车,内所居传舍。始至谒见,立为皇太子,常私买鸡豚以食。受皇帝信玺、行玺大行前,就次发玺不封。从官更持节,引内昌邑从官驺宰官奴二百余人,常与居禁闼内敖戏。自之符玺取节十六,朝暮临,令从官更持节从。为书曰:「皇帝问侍中君卿:使中御府令高昌奉黄金千斤,赐君卿取十妻。」大行在前殿,发乐府乐器,引内昌邑乐人,击鼓歌吹作俳倡。会下还,上前殿,击钟磬,召内泰壹宗庙乐人辇道牟首,鼓吹歌舞,悉奏众乐。发长安厨三太牢具祠阁室中,祀已,与从官饮啖。驾法驾,皮轩鸾旗,驱驰北官、桂宫,弄彘斗虎。召皇太后御小马车,使官奴骑乘,游戏掖庭中。与孝昭皇帝宫人蒙等淫乱,诏掖庭令敢泄言要斩。
太后曰:「止!为人臣子当悖乱如是邪!」王离席伏。尚书令复读曰:
取诸侯王、列侯、二千石绶及墨缓、黄绶以并佩昌邑郎官者免奴。变易节上黄旄以赤。发御府金钱、刀剑、玉器、采缯、赏赐所与游戏者。与从官官奴夜饮,湛沔于酒。诏太官上乘舆食如故。食监奏未释服未可御故食,复诏太官趣具,无关食盐。太官不敢具,即使从官出买鸡豚,诏殿门内,以为常。独夜设九宾温室,延见姊夫昌邑关内侯。祖宗庙祠未举,为玺书使使者持节,以三太牢祠昌邑哀王园庙,称嗣子皇帝。受玺以来二十七日,使者旁午,持节诏诸官署征发,凡一千一百二十七事。文学、光禄大夫夏侯胜等及侍中傅嘉数进谏以过失,使人簿责胜,缚嘉系狱。荒淫迷惑,失帝王礼谊,乱汉制度。臣敞等数进谏,不变更,日以益甚,恐危社稷,天下不安。
臣敞等谨与博士臣霸、臣隽舍、臣德、臣虞舍、臣射、臣仓议,皆曰:「高皇帝建功业为汉太祖,孝文皇帝慈仁节俭为太宗,今陛下嗣孝昭皇帝后,行淫辟不轨。《诗》云:『籍曰未知,亦既抱子。』五辟之属,莫大不孝。周襄王不能事母,《春秋》曰『天王出居于郑』,繇不孝出之,绝之于天下也。宗庙重于君,陛下未见命高庙,不可以承天序,奉祖宗庙,子万姓,当废。」臣请有司御史大夫臣谊、宗正臣德、太常臣昌与太祝以一太牢具,告祠高庙。臣敞等昧死以闻。
皇太后诏曰:「可。」光令王起拜受诏,王曰:「闻天子有争臣七人,虽亡道不失天下。」光曰:「皇太后诏废,安得天子!」乃即持其手,解脱其玺组,奉上太后,扶王下殿,出金马门,群臣随送。王西面拜,曰:「愚戆不任汉事。」起就乘舆副车。大将军光送至昌邑邸,光谢曰:「王行自绝于天,臣等驽怯,不能杀身报德。臣宁负王,不敢负社稷。愿王自爱,臣长不复见左右。」光涕泣而去。群臣奏言:「古者废放之人屏于远方,不及以政,请徙王贺汉中房陵县。」太后诏归贺昌邑,赐汤沐邑二千户。昌邑群臣坐亡辅导之谊,陷王于恶,光悉诛杀二百余人。出死,号呼市中曰:「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光坐庭中,会丞相以下议定所立。广陵王已前不用,及燕刺王反诛,其子不在议中。近亲唯有卫太子孙号皇曾孙在民间,咸称述焉。光遂复与丞相敞等上奏曰:「《礼》曰:『人道亲亲故尊祖,尊祖故敬宗。』大宗亡嗣,择支子孙贤者为嗣。孝武皇帝曾孙病已,武帝时有诏掖庭养视,至今年十八,师受《诗》、《论语》、《孝经》,躬行节俭,慈仁爱人,可以嗣孝昭皇帝后,奉承祖宗庙,子万姓。臣昧死以闻。」皇太后诏曰:「可。」光遣宗正刘德至曾孙家尚冠里,洗沐赐御衣,太仆以軨猎车迎曾孙就斋宗正府,入未央宫见皇太后,封为阳武侯。已而光奉上皇帝玺绶,谒于高庙,是为孝宣皇帝。明年,下诏曰:「夫褒有德,赏元功,古今通谊也。大司马、大将军光宿卫忠正,宣德明恩,守节乘谊,以安宗庙。其以河北、东武阳益封光万七千户。」与故所食凡二万户。赏赐前后黄金七千斤,钱六千万,杂缯三万匹,奴婢百七十人,马二千匹,甲第一区。
自昭帝时,光子禹及兄孙云皆中郎将,云弟山奉车都尉、侍中,邻胡、越兵。光两女婿为东西宫卫尉,昆弟诸婿外孙皆奉朝请,为诸曹大夫、骑都尉,给事中。党亲连体,根据于朝廷。光自后元秉持万机,及上即位,乃归政。上廉让不受,诸事皆先关白光,然后奏御天子。光每朝见,上虚己敛容,礼下之已甚。
光秉政前后二十年,地节二年春病笃,车驾自临问光病,上为之涕泣。光上书谢恩曰:「愿分国邑三千户,以封兄孙奉车都尉山为列侯,奉兄票骑将军去病祀。」事下丞相、御史,即日拜光子禹为右将军。
光薨,上及皇太后亲临光丧。太中大夫任宣与侍御史五人持节护丧事。中二千石治莫府冢上。赐金钱、缯絮、绣被百领,衣五十箧,璧珠玑玉衣,梓宫、便房、黄肠题凑各一具,枞木外臧椁十五具。东园温明,皆如乘舆制度。载光尸柩以□辌车,黄屋在纛,发材官轻车北军五校士军陈至茂陵,以送其葬。谥曰宣成侯。发三河卒穿复士,起冢祠堂。置园邑三百家,长丞奉守如旧法。
既葬,封山为乐平侯,以奉车都尉领尚书事。天子思光功德,下诏曰:「故大司马、大将军、博陆侯宿卫孝武皇帝三十有余年,辅孝昭皇帝十有余年,遭大难,躬秉谊,率三公、九卿、大夫定万世册,以安社稷,天下蒸庶咸以康宁。功德茂盛,朕甚嘉之。复其后世,畴其爵邑,世世无有所与,功如萧相国。」明年夏,封太子外祖父许广汉为平恩侯。复下诏曰:「宣成侯光宿卫忠正,勤劳国家,善善及后世,其封光兄孙中郎将云为冠阳侯。」
禹既嗣为博陆侯,太夫人显改光时所自造茔制而侈大之。起三出阙,筑神道,北临昭灵,南出承恩,盛饰祠室,辇阁通属永巷,而幽良人婢妾守之。广治第室,作乘舆辇,加画绣茵冯,黄金涂,韦絮荐轮,侍婢以五采丝挽显,游戏第中。初,光爱幸监奴冯子都,常与计事,及显寡居,与子都乱。而禹、山亦并缮治第宅,走马驰逐平乐馆。云当朝请,数称病私出,多从宾客,张围猎黄山苑中,使苍头奴上朝谒,莫敢谴者。而显及诸女,昼夜出入长信宫殿中,亡期度。
宣帝自在民间闻知霍氏尊盛日久,内不能善。光薨,上始躬亲朝政,御史大夫魏相给事中。显谓禹、云、山:「女曹不务奉大将军余业,今大夫给事中,他人一间,女能复自救邪?」后两家奴争道,霍氏奴入御史府,欲蹋大夫门,御史为叩头谢,乃去。人以谓霍氏,显等始知忧。会魏大夫为丞相,数燕见言事。平恩侯与侍中金安上等径出入省中。时,霍山自若领尚书,上令吏民得奏封事,不关尚书,群臣进见独往来,于是霍氏甚恶之。
宣帝始立,立微时许妃为皇后。显爱小女成君,欲遣之,私使乳医淳于衍行毒药杀许后,因劝光内成君,代立为后,语在《外戚传》。始,许后暴崩,吏捕诸医,劾衍侍疾亡状不道,下狱。吏簿问急,显恐事败,即具以实语光。光大惊,欲自发举,不忍,犹与。会奏上,因署衍勿论。光薨后,语稍泄。于是上始闻之而未察,乃徙光女婿度辽将军、未央卫尉、平陵侯范明友为光禄勋,次婿诸吏中郎将、羽林监任胜出为安定太守。数月,复出光姊婿给事中光禄大夫张朔为蜀郡太守,群孙婿中郎将王汉为武威太守。顷之,复徙光长女婿长乐卫尉邓广汉为少府。更以禹为大司马,冠小冠,亡印绶,罢其右将军屯兵官属,特使禹官名与光俱大司马者。又收范明友度辽将军印绶,但为光禄勋。及光中女婿赵平为散骑、骑都尉、光禄大夫将屯兵,又收平骑都尉印绶。诸领胡越骑、羽林及两宫卫将屯兵,悉易以所亲信许、史子弟代之。
禹为大司马,称病。禹故长史任宣候问,禹曰:「我何病?县官非我家将军不得至是,今将军坟墓未干,尽外我家,反任许、史,夺我印绶,令人不省死。」宣见禹恨望深,乃谓曰:「大将军时何可复行!持国权柄,杀生在手中。廷尉李种、王平、左冯翊贾胜胡及车丞相女婿少府徐仁皆坐逆将军意下狱死。使乐成小家子得幸将军,至九卿封侯。百官以下但事冯子都、王子方等,视丞相亡如也。各自有时,今许、史自天子骨肉,贵正宜耳。大司马欲用是怨恨,愚以为不可。」禹默然。数日,起视事。
显及禹、山、云自见日侵削,数相对啼泣,自怨。山曰:「今丞相用事。县官信之,尽变易大将军时法令,以公田赋与贫民,发扬大将军过失。又诸儒生多窭人子,远客饥寒,喜妄说狂言,不避忌讳,大将军常仇之,今陛下好与诸儒生语,人人自使书对事,多言我家者。尝有上书言大将军时主弱臣强,专制擅权,今其子孙用事,昆弟益骄恣,恐危宗庙,灾异数见,尽为是也。其言绝痛,山屏不奏其书。后上书者益黠,尽奏封事,辄下中书令出取之,不关尚书,益不信人。」显曰:「丞相数言我家,独无罪乎?」山曰:「丞相廉正,安得罪?我家昆弟诸婿多不谨。又闻民间讠雚言霍氏毒杀许皇后,宁有是邪?」显恐急,即具以实告山、云、禹。山、云、禹惊曰:「如是,何不早告禹等!县官离散斥逐诸婿,用是故也。此大事,诛罚不小,奈何?」于是始有邪谋矣。
初,赵平客石夏善为天官,语平曰:「荧惑守御星,御星,太仆奉车都尉也,不黜则死。」平内忧山等。云舅李竟所善张赦见云家卒卒,谓竟曰:「今丞相与平恩侯用事,可令太夫人言太后,先诛此两人。移徙陛下,在太后耳。」长安男子张章告之,事下廷尉。执金吾捕张赦、石夏等,后有诏止勿捕。山等愈恐,相谓曰:「此县官重太后,故不竟也。然恶端已见,又有弑许后事,陛下虽宽仁,恐左右不听,久之犹发,发即族矣,不如先也。」遂令诸女各归报其夫,皆曰:「安所相避?」
会李竟坐与诸侯王交通,辞语及霍氏,有诏云、山不宜宿卫,免,就第。光诸女遇太后无礼,冯子都数犯法,上并以为让,山、禹等甚恐,显梦第中井水溢流庭下,灶居树上,又梦大将军谓显曰:「知捕兒不?亟下捕之。」第中鼠暴多,与人相触,以尾画地。鸮数鸣殿前树上。第门自坏。云尚冠里宅中门亦坏。巷端人共见有人居云屋上,彻瓦投地,就视,亡有,大怪之。禹梦车骑声正讠雚来捕禹,举家忧愁。山曰:「丞相擅减宗庙羔、菟、蛙,可以此罪也。」谋令太后为博平君置酒,召丞相、平恩侯以下,使范明友、邓广汉承太后制引斩之,因废天子而立禹。约定未发,云拜为玄菟太守,太中大夫任宣为代郡太守。山又坐写秘书,显为上书献城西第,八马千匹,以赎山罪。书报闻,会事发觉,云、山、明友自杀,显、禹、广汉等捕得。禹要斩,显及诸女昆弟皆弃市。唯独霍后废处昭台宫,与霍氏相连坐诛灭者数千家。
上乃下诏曰:「乃者东织室令史张赦使魏郡豪李竟报冠阳侯云谋为大逆,朕以大将军故,抑而不扬,冀其自新。今大司马博陆侯禹与母宣成侯夫人显及从昆弟子冠阳侯云、乐平侯山诸姊妹婿谋为大逆,欲诖误百姓。赖宗庙神灵,先发得,咸伏其辜,朕甚悼之。诸为霍氏所诖误,事在丙申前,未发觉在吏者,皆赦除之。男子张章先发觉,以语期门董忠,忠告在曹杨恽,恽告侍中金安上。恽召见对状,后章上书以闻。侍中史高与金安上建发其事,言无入霍氏禁闼,卒不得遂其谋,皆雠有功。封章为博成侯,忠高昌侯,恽平通侯,安上都成侯,高乐陵侯。」
初,霍氏奢侈,茂陵徐生曰:「霍氏必亡。□奢则不逊,不逊必侮上。侮上者,逆道也。在人之右,众必害之。霍氏秉权日久,害之者多矣。天下害之,而又行以逆道,不亡何待!」乃上疏言:「霍氏泰盛,陛下即爱厚之,宜以时抑制,无使至亡。」书三上,辄报闻。其后霍氏诛灭,而告霍氏者皆封。人为徐生上书曰:「臣闻客有过主人者,见其灶直突,傍有积薪,客谓主人,更为曲突,远徙其薪,不者且有火患。主人嘿然不应。俄而家果失火,邻里共救之,幸而得息。于是杀牛置酒,谢其邻人,灼烂者在于上行,余各以功次坐,而不录言曲突者。人谓主人曰:『乡使听客之言,不费牛、酒,终亡火患。今论功而请宾,曲突徙薪亡恩泽,焦头烂额为上客耶?』主人乃寤而请之,今茂陵徐福数上书言霍氏且有变,宜防绝之。乡使福说得行,则国亡裂土出爵之费,臣亡逆乱诛灭之败。往事既已,而福独不蒙其功,唯陛下察之,贵徙薪曲突之策,使居焦发灼烂之右。」上乃赐福帛十匹,后以为郎。
宣帝始立,谒见高庙,大将军光从骖乘,上内严惮之,若有芒刺在背。后车骑将军张安世代光骖乘,天子从容肆体,甚安近焉。及光身死而宗族竟诛,故俗传之曰:「威震主者不畜,霍氏之祸萌于骖乘。」
至成帝时,为光置守冢百家,吏卒奉词焉。元始二年,封光从父昆弟曾孙阳为博陆侯,千户。
金日磾字翁叔,本匈奴休屠王太子也。武帝元狩中,票骑将军霍去病将兵击匈奴右地,多斩首,虏获休屠王祭天金人。其夏,票骑复西过居延,攻祁连山,大克获。于是单于怨昆邪、休屠居西方多为汉所破,召其王欲诛之。昆邪、休屠恐,谋降汉。休屠王后悔,昆邪王杀之,并将其众降汉。封昆邪王为列侯。日磾以父不降见杀,与母阏氏、弟伦俱没入官,输黄门养马,时年十四矣。
久之,武帝游宴见马,后宫满侧。日磾等数十人牵马过殿下,莫不窃视,至日磾独不敢。日磾长八尺二寸,容貌甚严,马又肥好,上异而问之,具以本状对。上奇焉,即日赐汤沐衣冠,拜为马监,迁侍中、驸马都尉、光禄大夫。日磾既亲近,未尝有过失,上甚信爱之,赏赐累千金,出则骖乘,入侍左右。贵戚多窃怨,曰:「陛下妄得一胡兒,反贵重之!」上闻,愈厚焉。
日磾母教诲两子,甚有法度,上闻而嘉之。病死,诏图画于甘泉宫,署曰「休屠王阏氏」。日磾每见画常拜,乡之涕泣,然后乃去。日磾子二人皆爱,为帝弄兒,常在旁侧。弄兒或自后拥上项,日磾在前,见而目之。弄兒走且啼曰:「翁怒。」上谓日磾「何怒吾兒为?」其后弄兒壮大,不谨,自殿下与宫人戏,日磾适见之,恶其淫乱,遂杀弄兒。弄兒即日磾长子也。上闻之大怒,日磾顿首谢,具言所以杀弄兒状。上甚哀,为之泣,已而心敬日磾。
初,莽何罗与江充相善,及充败卫太子,何罗弟通用诛太子时力战得封。后上知太子冤,乃夷灭充宗族党与。何罗兄弟惧及,遂谋为逆。日磾视其志意有非常,心疑之,阴独察其动静,与俱上下。何罗亦觉日磾意,以故久不得发。是时,上行幸林光宫,日磾小疾卧庐。何罗与通及小弟安成矫制夜出,共杀使者,发兵。明旦,上未起,何罗亡何从外入。日磾奏厕心动,立入坐内户下。须臾,何罗袖白刃从东箱上,见日磾,色变,走趋卧内欲入,行触宝瑟,僵。日磾得抱何罗,因传曰:「莽何罗反!」上惊起,左右拔刃欲格之,上恐并中日磾,止勿格。日磾捽胡投何罗殿下,得禽缚之,穷治,皆伏辜。由是著忠孝节。
日磾自在左右,目不忤视者数十年。赐出宫女,不敢近。上欲内其女后宫,不肯。其笃慎如此,上尤奇异之。及上病,属霍光以辅少主,光让日磾。日磾曰:「臣外国人,且使匈奴轻汉。」于是遂为光副。光以女妻日磾嗣子赏。初,武帝遗诏以讨莽何罗功封日磾为秺侯,日磾以帝少不受封。辅政岁余,病困,大将军光白封日磾,卧授印绶。一日,薨,赐葬具冢地,送以轻车介士,军陈至茂陵,谥曰敬侯。
日磾两子,赏、建,俱侍中,与昭帝略同年,共卧起。赏为奉车,建驸马都尉。及赏嗣侯,佩两绶。上谓霍将军曰:「金氏兄弟两人不可使俱两绶邪?」霍光对曰:「赏自嗣父为侯耳。」上笑曰:「侯不在我与将军乎?」光曰:「先帝之约,有功乃得封侯。」时年俱八九岁。宣帝即位,赏为太仆,霍氏有事萌牙,上书去妻。上亦自哀之,独得不坐。元帝时为光禄勋,薨,亡子,国除。元始中继绝世,封建孙当为秺侯,奉日磾后。
初,日磾所将俱降弟伦,字少卿,为黄门郎,早卒。日磾两子贵,及孙则衰矣。而伦后嗣遂盛,子安上始贵显封侯。
安上字子侯,少为侍中,惇笃有智,宣帝爰之。颇与发举楚王廷寿反谋,赐爵关内侯,食邑三百户。后霍氏反,安上传禁门闼,无内霍氏亲属,封为都成侯,至建章卫尉。薨,赐冢茔杜陵,谥曰敬侯。四子,常、敞、岑、明。
岑、明皆为诸曹、中郎将,常光禄大夫。元帝为太子时,敞为中庶子,幸有宠,帝即位,为骑都尉光禄大夫、中郎将侍中。元帝崩,故事,近臣皆随陵为园郎,敞以世名忠孝,太后诏留侍成帝,为奉车水衡都尉,至卫尉。敞为人正直,敢犯颜色,左右惮之,唯上亦难焉。病甚,上使使者问所欲,以弟岑为托。上召岑,拜为使主客。敞子涉本为左曹,上拜涉为侍中,使待幸绿车载送卫尉舍。须臾卒。敞三子,涉、参、饶。
涉明经俭节,诸儒称之。成帝时为侍中、骑都尉,领三辅胡、越骑。哀帝即位,为奉车都尉,至长信少府。而参使匈奴,匈奴中郎将、越骑校尉、关内都尉,安定、东海太守。饶为墟骑校尉。
涉两子,汤、融,皆侍中、诸曹、将、大夫。而涉之从父弟钦举明经,为太子门大夫,哀帝即位,为太中大夫给事中,钦从父弟迁为尚书令,兄弟用事。帝祖母傅太后崩,钦使护作,职办,擢为泰山、弘农太守,著威名。平帝即位,征为大司马司直、京兆尹。帝年幼,选置师友,大司徒孔光以明经高行为孔氏师,京兆尹金钦以家世忠孝为金氏友。徙光禄大夫、侍中,秩中二千石,封都成侯。
时,王莽新诛平帝外家卫氏,召明礼少府宗伯凤入说为人后之宜,白令公卿、将军、侍中、朝臣并听,欲以内厉平帝而外塞百姓之议。钦与族昆弟秺侯当俱封。初,当曾祖父日磾传子节侯赏,而钦祖父安上传子夷侯常,皆亡子,国绝,故莽封钦、当奉其后。当母南即莽母功显君同产弟也。当上南大行为太夫人。钦因缘谓当:「诏书陈日磾功,亡有赏语。当名为以孙继祖也,自当为父、祖父立庙。赏故国君,使大夫主其祭。」时,甄邯在旁,庭叱钦,因劾奏曰:「钦幸得以通经术,超擢侍帷幄,重蒙厚恩,封袭爵号,知圣朝以世有为人后之谊。前遭故定陶太后背本逆天,孝哀不获厥福,乃者吕宽、卫宝复造奸谋,至于返逆,咸伏厥辜。太皇太后惩艾悼惧,逆天之咎,非圣诬法,大乱之殃,诚欲奉承天心,遵明圣制,专一为后之谊,以安天下之命,数临正殿,延见群臣,讲习《礼经》。孙继祖者,谓亡正统持重者也。赏见嗣日磾,后成为君,持大宗重,则《礼》所谓『尊祖故敬宗』,大宗不可以绝者也。钦自知与当俱拜同谊,即数扬言殿省中,教当云云。当即如其言,则钦亦欲为父明立庙而不入夷侯常庙矣。进退异言,颇惑众心,乱国大纲,开祸乱原,诬祖不孝,罪莫大焉。尤非大臣所宜,大不敬。秺侯当上母南为太夫人,失礼不敬。」莽白太后,下四辅、公卿、大夫、博士、议郎,皆曰:「钦宜以时即罪。」谒者召钦诣诏狱,钦自杀。邯以纲纪国体,亡所阿私,忠孝尤著,益封千户。更封长信少府涉子右曹汤为都成侯。汤受封日,不敢还归家,以明为人后之谊。益封为后,莽复用钦弟遵,封侯,历九卿位。
赞曰:霍光以结发内侍,起于阶闼之间,确然秉志,谊形于主。受襁褓之托,任汉室之寄,当庙堂,拥幼君,摧燕王,仆上官,因权制敌,以成其忠。处废置之际,临大节而不可夺,遂匡国家,安社稷。拥昭立宣,光为师保,虽周公、阿衡,何以加此!然光不学亡术,暗于大理,阴妻邪谋,立女为后,湛溺淫溢之欲,以增颠覆之祸,死财三年,宗族诛夷,哀哉!昔霍叔封于晋,晋即河东,光岂其苗裔乎!金日磾夷狄亡国,羁虏汉庭,而以笃敬寤主,忠信自著,勒功上将,传国后嗣,世名忠孝,七世内侍,何其盛也!本以休屠作金人为祭天主,故因赐姓金氏云。
前汉书
【赵充国辛庆忌传第三十九】
赵充国字翁孙,陇西上邽人也,后徙金城邻居。始为骑士,以六郡良家子善骑射补羽林。为人沉勇有大略,少好将帅之节,而学兵法,通知四夷事。
武帝时,以假司马从贰师将军击匈奴,大为虏所围。汉军乏食数日,死伤者多,充国乃与壮士百余人溃围陷陈,贰师引兵随之,遂得解。身被二十余创,贰师奏状,诏征充国诣行在所。武帝亲见视其创,嗟叹之,拜为中郎,迁连骑将军长史。
昭帝时,武都氐人反,充国以大将军、护军都尉将兵击定之,迁中郎将,将屯上谷,还为水衡都尉。击匈奴,获西祁王,擢为后将军,兼水衡如故。
与大将军霍光定册尊立宣帝,封营平侯。本始中,为蒲类将军征匈奴,斩虏数百级,还为后将军、少府。匈奴大发十余万骑,南旁塞,至符奚庐山,欲入为寇。亡者题除渠堂降汉言之,遣充国将四万骑屯缘边九郡。单于闻之,引去。
是时,光禄大夫义渠安国使行诸羌,先零豪言愿时渡湟水北,逐民所不田处畜牧。安国以闻。充国劾安国奉使不敬。是后,羌人旁缘前言,抵冒渡湟水,郡县不能禁。元康三年,先零遂与诸羌种豪二百余人解仇交质盟诅。上闻之,以问充国,对曰:「羌人所以易制者,以其种自有豪,数相攻击,势不一也。往三十余岁,西羌反时,亦先解仇合约攻令居,与汉相距,五六年乃定。至征和五年,先零豪封煎等通使匈奴,匈奴使人至小月氏,传告诸羌曰:『汉贰师将军众十余万人降匈奴。羌人为汉事苦。张掖、酒泉本我地,地肥美,可共击居之。』以此观匈奴欲与羌合,非一世也。间者匈奴困于西方,闻乌桓来保塞,恐兵复从东方起,数使使尉黎、危须诸国,设以子女貂裘,欲沮解之。其计不合。疑匈奴更遣使至羌中,道从沙阴地,出盐泽,过长坑,入穷水塞,南抵属国,与先零相直。臣恐羌变未止此,且复结联他种,宜及未然为之备。」后月余,羌侯狼何果遣使至匈奴借兵,欲击善阝善、敦煌以绝汉道。充国以为:「狼何,小月氏种,在阳光西南,势不能独造此计,疑匈奴使已至羌中,先零、□、开乃解仇作约。到秋马肥,变必起矣。宜遣使者行边兵豫为备,敕视诸羌,毋令解仇,以发觉其谋。」于是两府复白遣义渠安国行视诸羌,分别善恶。安国至,召先零诸豪三十余人,以尤桀黠,皆斩之。纵兵击其种人,斩首千余级。于是诸降羌及归义羌侯杨玉等恐怒,亡所信乡,遂劫略小种,背畔犯塞,攻城邑,杀长吏。安国以骑都尉将骑三千屯备羌,至浩亹,为虏所击,失亡车重兵器甚众。安国引还,至令居,以闻。是岁,神爵元年春也。
时,充国年七十余,上老之,使御史大夫丙吉问谁可将者,充国对曰:「亡逾于老臣者矣。」上遣问焉,曰:「将军度羌虏何如,当用几人?」充国曰:「百闻不如一见。兵难逾度,臣愿驰至金城,图上方略。然羌戎小夷,逆天背畔,灭亡不久,愿陛下以属老臣,勿以为忧。」上笑曰:「诺。」
充国至金城,须兵满万骑,欲渡河,恐为虏所遮,即夜遣三校衔枚先渡,渡辄营陈,会明,毕,遂以次尽渡。虏数十百骑来,出入军傍。充国曰:「吾士马新倦,不可驰逐。此皆骁骑难制,又恐其为诱兵也。击虏以殄灭为期,小利不足贪。」令军勿击。遣骑候四望狭中,亡虏。夜引兵上至落都,召诸校司马,谓曰:「吾知羌虏不能为兵矣。使虏发数千人守杜四望狭中,兵岂得入哉!」充国常以远斥候为务,行必为战务,止必坚营壁,尤能持重,爱士卒,先计而后战。遂西至西部都尉府,日飨军士,士皆欲为用。虏数挑战,充国坚守。捕得生口,言羌豪相数责曰:「语汝亡反,今天子遣赵将军来,年八九十矣,善为兵。今请欲一斗而死,可得邪!」
充国子右曹中郎将卬,将期门佽飞、羽林孤兒、胡越骑为支兵,至令居,虏并出绝转道,卬以闻。有诏将八校尉与骁骑都尉、金城太守合疏捕山间虏,通转道津渡。
初,□、开豪靡当兒使弟雕库来告都尉曰先零欲反,后数日果反。雕库种人颇在先零中,都尉即留雕库为质。充国以为亡罪,乃遣归告种豪:「大兵诛有罪者,明白自别,毋取并灭。天子告诸羌人,犯法者能相捕斩,除罪。斩大豪有罪者一人,赐钱四十万,中豪十五万,下豪二万,大男三千,女子及老小千钱,又以其所捕妻子财物尽与之。」充国计欲以威信招降□、开及劫略者,解散虏谋,徼极乃击之。
时,上已发三辅、太常徒弛刑,三河、颍川、沛郡、淮阳、汝南材官,金城、陇西、天水、安定、北地、上郡骑士、羌骑,与武威、张掖、酒泉太守各屯其郡者,合六万人矣。酒泉太守辛武贤奏言:「郡兵皆屯备南出,北边空虚,势不可久。或日至秋冬乃进兵,此虏在竟外之册。今虏朝夕为寇,土地寒苦,汉马不能冬,屯兵在武威、张掖、酒泉万骑以上,皆多羸瘦。可益马食,以七月上旬赍三十日粮,分兵并出张掖、酒泉合击□、开在鲜水上者。虏以畜产为命,今皆离散,兵即分出,虽不能尽诛,亶夺其畜产,虏其妻子,复引兵还,冬复击之,大兵仍出,虏必震坏。」
天子下其书充国,令与校尉以下吏士知羌事者博议。充国及长史董通年以为:「武贤欲轻引万骑,分为两道出张掖,回远千里。以一马自佗负三十日食,为米二斛四斗,麦八斛,又有衣装兵器,难以追逐。勤劳而至,虏必商军进退,稍引去,逐水草,入山林。随而深入,虏即据前险,守后厄,以绝粮道,必有伤危之忧,为夷狄笑,千载不可复。而武贤以为可夺其畜产,虏其妻子,此殆空言,非至计也。又武威县、张掖日勒皆当北塞,有通谷水草。臣恐匈奴与羌有谋,且欲大入,幸能要杜张掖、酒泉以绝西域,其郡兵尤不可发。先零首为畔逆,它种劫略。故臣愚册,欲捐□、开暗昧之过,隐而勿章,先行先零之诛以震动之,宜悔过反善,因赦其罪,选择良吏知其俗者捬循和辑,此全师保胜安边之册。」天子下其书。公卿议者咸以为先零兵盛,而负□、开之助,不先破□、开,则先零未可图也。
上乃拜侍中乐成侯许延寿为强弩将军,即拜酒泉太守武贤为破羌将军,赐玺书嘉纳其册。以书敕让充国曰:
皇帝问后将军,甚苦暴露。将军计欲至正月乃击□羌,羌人当获麦,已远其妻子,精兵万人欲为酒泉、敦煌寇。边兵少,民守保不得田作。今张掖以东粟石百余,刍槁束数十。转输并起,百姓烦扰。将军将万余之众,不早及秋共水草之利争其畜食,欲至冬,虏皆当畜食,多藏匿山中依险阻,将军士寒,手足皲瘃,宁有利哉?将军不念中国之费,欲以岁数而胜微,将军谁不乐此者!
今诏破羌将军武贤将兵六千一百人,敦煌太守快将二千人,长水校尉富昌、酒泉候奉世将婼、月氏兵四千人,亡虑万二千人。赍三十日食,以七月二十二日击□羌,入鲜水北句廉上,去酒泉八百里,去将军可千二百里。将军其引兵便道西并进,虽不相及,使虏闻东方北方兵并来,分散其心意,离其党与,虽不能殄灭,当有瓦解者。已诏中郎将卬将胡越佽飞射士步兵二校尉,益将军兵。
今五星出东方,中国大利,蛮夷大败。太白出高,用兵深入敢战者吉,弗敢战者凶。将军急装,因天时,诛不义,万下必全,勿复有疑。
充国既得让,以为将任兵在外,便宜有守,以安国家。乃上书谢罪,因陈兵利害,曰:
臣窃见骑都尉安国前幸赐书,择羌人可使使□、谕告以大军当至,汉不诛□,以解其谋。恩泽甚厚,非臣下所能及。臣独私美陛下盛德至计亡已,故遣开豪雕库宣天子至德,□、开之属皆闻知明诏。今先零羌杨玉将骑四千及煎巩骑五千,阻石山木,候便为寇,□羌未有所犯。今置先零,先击□,释有罪,诛亡辜,起一难,就两害,诚非陛下本计也。
臣闻兵法「攻不足者守有余」,又曰「善战者致人,不致于人」。今□羌欲为敦煌、酒泉寇,宜饬兵马,练战士,以须其至,坐得致敌之术,以逸击劳,取胜之道也。今恐二郡兵少不足以守,而发之行攻,释致虏之术而从为虏所致之道,臣愚以为不便。先零羌虏欲为背畔,故与□、开解仇结约,然其私心不能亡恐汉兵至而□、开背之也。臣愚以为其计常欲先赴□、开之急,以坚其约,先击□羌、先零必助之。今虏马肥,粮食方饶,击之恐不能伤害,适使先零得施德于□羌,坚其约,合其党。虏交坚党合,精兵二万余人,迫胁诸小种,附着者稍众,莫须之属不轻得离也。如是,虏兵寝多,诛之用力数倍,臣恐国家忧累繇十年数,不二三岁而已。
臣得蒙天子厚恩,父子俱为显列。臣位至上卿,爵为列侯,犬马之齿七十六,为明诏填沟壑,死骨不朽,亡所顾念。独思惟兵利害至熟悉也,于臣之计,先诛先零已,则□、开之属不烦兵而服矣。先零已诛而□、开不服,涉正月击之,得计之理,又其时也。以今进兵,诚不见其利,唯陛下裁察。
六月戊申奏,七月甲寅玺书报从充国计焉。
充国引兵至先零在所。虏久屯聚,解弛,望见大军,弃车重,欲渡湟水,道厄狭,充国徐行驱之。或曰逐利行迟,充国曰:「此穷寇不可迫也。缓之则走不顾,急之则还致死。」诸校皆曰:「善。」虏赴水溺死者数百,降及斩首五百余人,卤马、牛羊十万余头,车四千余两。兵至□地,令军毋燔聚落刍牧田中。□羌闻之,喜曰:「汉果不击我矣!」豪靡忘使人来言:「愿得还复故地。」充国以闻,未报。靡忘来自归,充国赐饮食,遣还谕种人。护军以下皆争之,曰:「此反虏,不可擅遣。」充国曰:「诸君但欲便文自营,非为公家忠计也。」语未卒,玺书报,令靡忘以赎论。后□竟不烦兵而下。
其秋,充国病,上赐书曰;「制诏后将军:闻苦脚胫、寒泄,将军年老加疾,一朝之变不可讳,朕甚忧之。今诏破羌将军诣屯所,为将军副,急因天时大利,吏士锐气,以十二月击先零羌。即疾剧,留屯毋行,独遣破羌、强弩将军。」时,羌降者万余人矣。充国度其必坏,欲罢骑兵屯田,以待其敝。作奏未上,会得进兵玺书,中郎将卬惧,使客谏充国曰:「诚令兵出,破军杀将以倾国家,将军守之可也。即利与病,又何足争?一旦不合上意,遣绣衣来责将军,将军之身不能自保,何国家之安?」充国叹曰:「是何言之不忠也!本用吾言,羌虏得至是邪?往者举可先行羌者,吾举辛武贤,丞相御史复白遣义渠安国,竟沮败羌。金城、湟中谷斛八钱,吾谓耿中丞,籴二百万斛谷,羌人不敢动矣。耿中丞请籴百万斛,乃得四十万斛耳。义渠再使,且费其半。失此二册,羌人故敢为逆。失之毫厘,差以千里,是既然矣。今兵久不决,四夷卒有动摇,相因而起,虽有知者不能善其后,羌独足忧邪!吾固以死守之,明主可为忠言。」遂上屯田奏曰:
臣闻兵者,所以明德除害也,故举得于外,则福生于内,不可不慎。臣所将吏士马牛食,月用粮谷十九万九千六百三十斛,盐千六百九十三斛,茭藁二十五万二百八十六石。难久不解,繇役不息。又恐它夷卒有不虞之变,相因并起,为明主忧,诚非素定庙胜之册。且羌虏易以计破,难用兵碎也,故臣愚以为击之不便。
计度临羌东至浩亹,羌虏故田及公田,民所未垦,可二千顷以上,其间邮亭多坏败者。臣前部士入山,伐材木大小六万余枚,皆在水次。愿罢骑兵,留驰刑应募,及淮阳、汝南步兵与史士私从者,合凡万二百八十一人,用谷月二万七千三百六十三斛,盐三百八斛,分屯要害处。冰解漕下,缮乡亭,浚沟渠,治湟狭以西道桥七十所,令可至鲜水左右。田事出,赋人二十亩。至四月草生,发郡骑及属国胡骑伉健各千,倅马什二,就草,为田者游兵。以充入金城郡,益积畜,省大费。今大司农所转谷至者,足支万人一岁食。谨上田处及器用簿,唯陛下裁许。
上报曰:「皇帝问后将军,言欲罢骑兵万人留田,即如将军之计,虏当何时伏诛,兵当何时得决?孰计其便,复奏。」充国上状曰:
臣闻帝王之兵,以全取胜,是以贵谋而贱战。战而百胜,非善之善者也,故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蛮夷习俗虽殊于礼义之国,然其欲避害就利,爱亲戚,畏死亡,一也。今虏亡其美地荐草,愁子寄托远遁,骨肉心离,人有畔志,而明主般师罢兵,万人留田,顺天时,因地利,以待可胜之虏,虽未即伏辜,兵决可期月而望。羌虏瓦解,前后降者万七百余人,及受言去者凡七十辈,此坐支解羌虏之具也。
臣谨条不出兵留田便宜十二事。步兵九校,更士万人,留顿以为武备,因田致谷,威德并行,一也。又因排折羌虏,令不得归肥饶之地,贫破其众,以成羌虏相畔之渐,二也。居民得并田作,不失农业,三也。军马一月之食,度支田士一岁,罢骑兵以省大费,四也。至春省甲士卒,循河湟漕谷至临羌,以示羌虏,扬威武,传世折冲之具,五也,以闲暇时下所伐材,缮治邮亭,充入金城,六也。兵出,乘危徼幸,不出,令反畔之虏窜于风寒之地,离霜露疾疫瘃堕之患,坐得必胜之道,七也。亡经阻远追死伤之害,八也。内不损威武之重,外不令虏得乘间之势,九也。又亡惊动河南大开、小开使生它变之忧,十也。治湟狭中道桥,令可至鲜水,以制西域,信威千里,从枕席上过师,十一也。大费既省,繇役豫息,以戒不虞,十二也。留屯田得十二便,出兵失十二利。臣充国材下,犬马齿衰,不识长册,唯明诏博详公卿议臣采择。
上复赐报曰:「皇帝问后将军,言十二便,闻之。虏虽未伏诛,兵决可期月而望,期月而望者,谓今冬邪?谓何时也?将军独不计虏闻兵颇罢,且丁壮相聚,攻扰田者及道上屯兵,复杀略人民,将何以止之?又大开、小开前言曰:『我告汉军先零所在,兵不往击,久留,得亡效五年时不分别人而并击我?』其意常恐。今兵不出,得亡变生,与先零为一?将军孰计复奏。」充国奏曰:
臣闻兵以计为本,故多算胜少算。先零羌精兵今余下过七八千人,失地远客,分散饥冻。□、开、莫须又颇暴略其赢弱畜产,畔还者不绝,皆闻天子明令相捕斩之赏。臣愚以为虏破坏可日月冀,远在来春,故曰兵决可期月而望。窃见北边自敦煌至辽东万一千五百余里,乘塞列隧有吏卒数千人,虏数大众攻之而不能害。今留步士万人屯田,地势平易,多高山远望之便,部曲相保,为堑垒木樵,校联不绝,便兵弩,饬斗具。烽火幸通,势及并力,以逸待劳,兵之利者也。臣愚以为屯田内有亡费之利,外有守御之备。骑兵虽罢,虏见万人留田为必禽之具,其土崩归德,宜不久矣。从今尽三月,虏马赢瘦,必不敢捐其妻子于他种中,远涉河山而来为寇。又见屯田之士精兵万人,终不敢复将其累重还归故地。是臣之愚计,所以度虏且必瓦解其处,不战而自破之册也。至于虏小寇盗,时杀人民,其原未可卒禁。臣闻战不必胜,不苟接刃;攻不必取,不苟劳众。诚令兵出,虽不能灭先零,亶能令虏绝不为小寇,则出兵可也。即今同是而释坐胜之道,从乘危之势,往终不见利,空内自罢敝,贬重而自损,非所以视蛮夷也。又大兵一出,还不可复留,湟中亦未可空,如是,徭役复发也。且匈奴不可不备,乌桓不可不忧。今久转运烦费,倾我不虞之用以澹一隅,臣愚以为不便。校尉临众幸得承威德,奉厚币,拊循众羌,谕以明诏,宜皆乡风。虽其前辞尝曰「得亡效五年」,宜亡它心,不足以故出兵。臣窃自惟念。奉诏出塞,引军远击,穷天子之精兵,散车甲于山野,虽亡尺寸之功,媮得避慊之便,而亡后咎余责,此人臣不忠之利,非明主社稷之福也。臣幸得奋精兵,讨不义,久留天诛,罪当万死。陛下宽仁,未忍加诛,令臣数得熟计。愚臣伏计孰甚,不敢避斧钺之诛,昧死陈愚,唯陛下省察。
充国奏每上,辄下公卿议臣。初是充国计者什三,中什五,最后什八。有诏诘前言不便者,皆顿首服。丞相魏相曰:「臣愚不习兵事利害,后将军数画军册,其言常是,臣任其计可必用也。」上于是报充国曰:「皇帝问后将军,上书言羌虏可胜之道,今听将军,将军计善。其上留屯田及当罢者人马数。将军强食,慎兵事,自爱!」上以破羌、强弩将军数言当击,又用充国屯田处离散,恐虏犯之,于是两从其计,诏两将军与中郎将□出击。强弩出,降四千余人,破羌斩首二千级,中郎将卬斩首降者亦二千余级,而充国所降复得五千余人。诏罢兵,独充国留屯田。
明年五月,充国奏言:「羌本可五万人军,凡斩首七千六百级,降者三万一千二百人,溺河湟饥饿死者五六千人,定计遗脱与煎巩、黄羝俱亡者不过四千人。羌靡忘等自诡必得,请罢屯兵。」奏可。充国振旅而还。
所善浩星赐迎说充国,曰:「众人皆以破羌、强弩出击,多斩首获降,虏以破坏。然有识者以为虏势穷困,兵虽不出,必自服矣。将军即见,宜归功于二将军出击,非愚臣所及。如此,将军计未失也。」充国曰:「吾年老矣,爵位已极,岂嫌伐一时事以欺明主哉!兵势,国之大事,当为后法。老臣不以余命一为陛下明言兵之利害,卒死,谁当复言之者?」卒以其意对。上然其计,罢遣辛武贤归酒泉太守官,充国复为后将军卫尉。
其秋,羌若零、离留、且种、库共斩先零大豪犹非、杨玉首,及诸豪弟泽、阳雕、良、靡忘皆帅煎巩、黄羝之属四千余人降汉。封若零、弟泽二人为帅众王,离留、且种二人为侯,库为君,阳雕为言兵侯,良为君,靡忘为献牛君。初置金城属国以处降羌。
诏举可护羌校尉者,时充国病,四府举辛武贤小弟汤。充国遽起奏:「汤使酒,不可典蛮夷。不如汤兄临众。」时,汤已拜受节,有诏更用临众。后临众病免,五府复举汤,汤数醉句羌人,羌人反畔,卒如充国之言。
初,破羌将军武贤在军中时与中郎将卬宴语,卬道:「车骑将军张安世始尝不快上,上欲诛之,卬家将军以为安世本持橐簪笔事孝武帝数十年,见谓忠谨,宜全度之。安世用是得免。」及充国还言兵事,武贤罢归故官,深恨,上书告卬泄省中语。卬坐禁止而入至充国莫府司马中乱屯兵,下吏,自杀。
充国乞骸骨,赐安车驷马、黄金六十斤,罢就第。朝庭每有四夷大议,常与参兵谋,问筹策焉。年八十六,甘露二年薨,谥曰壮侯。传子至孙钦,钦尚敬武公主。主亡子,主教钦良人习诈有身,名它人子。钦薨,子岑嗣侯,习为太夫人。岑父母求钱财亡已,忿恨相告。岑坐非子免,国除。元始中,修功臣后,复封充国曾孙亻及为营平侯。
初,充国以功德与霍光等列,画未央宫。成帝时,西羌尝有警,上思将帅之臣,追美充国,乃召黄门郎杨雄即充国图画而颂之,曰:
明灵惟宣,戎有先零。先零昌狂,侵汉西疆。汉命虎臣,惟后将军,整我六师,是讨是震。既临其域,谕以威德,有守矜功,谓之弗克。请奋其旅,于□之羌,天子命我,从之鲜阳。营平守节,屡奏封章,料敌制胜,威谋靡亢。遂克西戎,还师于京,鬼方宾服,罔有不庭。昔周之宣,有方有虎,诗人歌功,乃列于《雅》。在汉中兴,充国作武,赳赳桓桓,亦绍厥后。
充国为后将军,徙杜陵。辛观自羌军还后七年,复为破羌将军,征乌孙至敦煌,后不出,征未到,病卒。子庆忌至大官。
辛庆忌字子真,少以父任为右校丞,随长罗侯常惠屯田乌孙赤谷城,与歙侯战,陷陈却敌。惠奏其功,拜为侍郎,迁校尉,将吏士屯焉耆国。还为谒者,尚未知名。远帝初,补金域长史,举茂材,迁郎中、车骑将,朝廷多重之者,转为校尉,迁张掖太守,徙酒泉,所在著名。
成帝初,征为光禄大夫,迁左曹中郎将,至执金吾。始武贤与赵充国有隙,后充国家杀辛氏,至庆忌为执金吾,坐子杀赵氏,左迁酒泉太守。岁余,大将军王凤荐庆忌:「前在两郡著功迹,征入,历位朝廷,莫不信乡。质行正直,仁勇得众心,通于兵事,明略威重行国柱石。父破羌将军武贤显名前世,有威西夷。臣凤不宜久处庆忌之右。」乃复征为光禄大夫、执金吾。数年,坐小法左迁云中太守,复征为光禄勋。
时,数有灾异,丞相司直何武上封事曰:「虞有宫之奇,晋献不寐;卫青在位,淮南寝谋。故贤人立朝,折冲厌难,胜于亡形。《司马法》曰:『天下虽安,忘战必危。』夫将不豫设,则亡以应卒;士不素厉,则难使死使。是以先帝建列将之官,近戚主内,异姓距外,故奸轨不得萌动而破灭,诚万世之长册也。光禄勋庆忌行义修正,柔毅敦厚,谋虑深远。前在边郡,数破敌获虏,外夷莫不闻。乃者大异并见,未有其应。加以兵革久寝。《春秋》大灾未至而豫御之,庆忌家在爪牙官以备不虞。」其后拜为右将军、诸吏、散骑、给事中,岁余徙为左将军。
庆忌居处恭俭,食饮被服尤节约,然性好舆马,号为鲜明,唯是为奢。为国虎臣,遭世承平,匈奴、西域亲附,敬其威信。年老卒官。长子通为护羌校尉,中子遵函谷关都尉,少子茂水衡都尉出为郡守,皆有将帅之风。宗族支属至二千石者十余人。
元始中,安汉公王莽秉政,见庆忌本大将军凤所成,三子皆能,欲亲厚之。是时,莽方立威柄,用甄丰、甄邯以自助,丰、邯新贵,威震朝廷。水衡都尉茂自见名臣子孙,兄弟并列,不甚诎事两甄。时,平帝幼,外家卫氏不得在京师,而护羌校尉通长子次兄素与帝从舅卫子伯相善,两人俱游侠,宾客甚盛。及吕宽事起,莽诛卫氏。两甄构言诸辛阴与卫子伯为心腹,有背恩不说安汉公之谋。于是司直陈崇举奏其宗亲陇西辛兴等侵陵百姓,威行州郡。莽遂按通父子、遵、茂兄弟及南郡太守辛伯等,皆诛杀之。辛氏繇是废。庆忌本狄道人,为将军,徙昌陵。昌陵罢,留长安。
赞曰:秦、汉已来,山东出相,山西出将。秦时将军白起,郿人;王翦,频阳人。汉兴,郁郅王围、甘延寿,义渠公孙贺、傅介子,成纪李广、李蔡,杜陵苏建、苏武,上邽上宫桀、赵充国,襄武廉褒,狄道辛武贤、庆忌,皆以勇武显闻。苏、辛父子著节,此其可称列者也,其余不可胜数。何则?山西天水、陇西、安定、北地处势迫近羌胡,民俗修习战备,高上勇力鞍马骑射。故《秦诗》曰:「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皆行。」其风声气俗自古而然,今之歌谣慷慨,风流犹存耳。
前汉书
【傅常郑甘陈段传第四十】
傅介子,北地人也,以从军为官。先是,龟兹、楼兰皆尝杀汉使者,语在《西域传》。至元凤中,介子以骏马监求使大宛,因诏令青楼兰、龟兹国。
介子至楼兰,责其王教匈奴遮杀汉使:「大兵方至,王苟不教匈奴,匈奴使过至诸国,何为不言?」王谢服,言:「匈奴使属过,当至乌孙,道过龟兹。」介子至龟兹,复责其王,王亦服罪。介子从大宛还到龟兹,龟兹言:「匈奴使从乌孙还,在此。」介子因率其吏士共诛斩匈奴使者。还奏事,诏拜介子为中郎,迁平乐监。
介子谓大将军霍光曰:「楼兰、龟兹数反复而不诛,无所惩艾。介子过龟兹时,其王近就人,易得也,愿往刺之,以威示诸国。」大将军曰:「龟兹道远,且验之于楼兰。」于是白遣之。
介子与士卒俱赍金币,扬言以赐外国为名。至楼兰,楼兰王意不亲介子,介子阳引去,至其西界,使译谓曰:「汉使者持黄金、锦绣行赐诸国,王不来受,我去之西国矣。」即出金币以示译。译还报王,王贪汉物,来见使者。介子与坐饮,陈物示之。饮酒皆醉,介子谓王曰:「天子使我私报王。」王起随介子入帐中,屏语,壮士二人从后刺之,刃交胸,立死。其贵人左右皆散走。介子告谕以:「王负汉罪,天子遣我业诛王,当更立前太子质在汉者。汉兵方至,毋敢动,动,灭国矣!」遂持王首还诣阙,公卿将军议者咸嘉其功。上乃下诏曰:「楼兰王安归尝为匈奴间,候遮汉使者,发兵杀略卫司马安乐、光禄大夫忠、期门郎遂成等三辈,及安息、大宛使,盗取节印、献物,甚逆天理。平乐监傅介子持节使诛斩楼兰王安归首,县之北阙,以直报怨,不烦师从。其封介子为义阳侯,食邑七百户。士刺王者皆补侍郎。」
介子薨,子敞有罪不得嗣,国除。元始中,继功臣世,复封介子曾孙长为义阳侯,王莽败,乃绝。
常惠,太原人也。少时家贫,自奋应募,随移中监苏武使匈奴,并见拘留十余年,昭帝时乃还。汉嘉其勤劳,拜为光禄大夫。
是时,乌孙公主上书言:「匈奴发骑田车师,车师与匈奴为一,共侵乌孙,唯天子救之!」汉养士马,议欲击匈奴。会昭帝崩,宣帝初即位,本始二年,遣惠使乌孙。公主及昆弥皆遣使,因惠言:「匈奴连发大兵击乌孙,取车延、恶师地,收其人民去,使使胁求公主,欲隔绝汉。昆弥愿发国半精兵,自给人马五万骑,尽力击匈奴。唯天子出兵以救公主、昆弥!」于是汉大发十五万骑,五将军分道出,语在《匈奴传》。
以惠为校尉,持节护乌孙兵。昆弥自将翕侯以下五万余骑,从西方入至右谷蠡庭,获单于父行及嫂居次,名王骑将以下三万九千人,得马、牛、驴、骡、橐佗五万余匹,羊六十余万头,乌孙皆自取卤获。惠从吏卒十余人随昆弥还,未至乌孙,乌孙人盗惠印绶节。惠还,自以当诛。时,汉五将皆无功,天子以惠奉使克获,遂封惠为长罗侯。复遣惠持金币还赐乌孙贵人有功者,惠因奏请龟兹国尝杀校尉赖丹,未伏诛,请便道击之,宣帝不许。大将军霍光风惠以便宜从事。惠与吏士五百人俱至乌孙,还过,发西国兵二万人,令副使发龟兹东国二万人,乌孙兵七千人,从三面攻龟兹,兵未合,先遣人责其王以前杀汉使状。王谢曰:「乃我先王时为贵人姑翼所误耳,我无罪。」惠曰:「即如此,缚姑翼来,吾置王。」王执姑翼诣惠,惠斩之而还。
后代苏武为典属国,明习外国事,勤劳数有功。甘露中,后将军赵充国薨,天子遂以惠为右将军,典属国如故。宣帝崩,惠事元帝,三岁薨,谥曰壮武侯。传国至曾孙,建武中乃绝。
郑吉,会稽人也,以卒伍从军,数出西域,由是为郎。吉为人强执,习外国事。自张骞通西域,李广利征伐之后,初置校尉,屯田渠黎。至宣帝时,吉以侍郎田渠黎,积谷,因发诸国兵攻破车师,迁卫司马,使护鄯善以西南道。
神爵中,匈奴乖乱,日逐王先贤掸欲降汉,使人与吉相闻。吉发渠黎、龟兹诸国五万人迎日逐王,口万二千人、小王将十二人随吉至河曲,颇有亡者,吉追斩之,遂将诣京师。汉封日逐王为归德侯。
吉既破车师,降日逐,威震西域,遂并护车师以西北道,故号都护。都护之置自吉始焉。
上嘉其功效,乃下诏曰:「都护西域骑都尉郑吉,拊循外蛮,宣明威信,迎匈奴单于从兄日逐王众,击破车师兜訾城,功效茂著。其封吉为安远侯,食邑千户。」吉于是中西或则立莫府,治乌垒城,镇抚诸国,诛伐怀集之。汉之号令班西域矣,始自张骞而成于郑吉。语在《西域传》。
吉薨,谥曰缪侯。子光嗣,薨,无子,国除。元始中,录功臣不以罪绝者,封吉曾孙永为安远侯。
甘延寿字君况,北地郁郅人也。少以良家子善骑射为羽林,投石拔距绝于等伦,尝超逾羽林亭楼,由是迁为郎。试弁,为朝门,以材力爱幸。稍迁至辽东太守,免官。车骑将军许嘉荐延寿为郎中,谏大夫,使西域都护、骑都尉,与副校尉陈汤共诛斩郅支单于,封义成侯。薨,谥曰壮侯。传国至曾孙,王莽败,乃绝。
陈汤字子公,山阳瑕兵人也。少好书,博达善属文。家贫丐贷无节,不为州里所称。西至长安求官,得太官献食丞。数岁,富平侯张勃与汤交,高其能。初元二年,元帝诏列侯举茂材,勃举汤。汤待迁,父死不奔丧,司隶奏汤无循行,勃选举故不以实,坐削户二百,会薨,因赐谥曰缪侯。汤下狱论。后复以荐为郎,数求使外国。久之,迁西域副校尉,与甘延寿俱出。
先是,宣帝时匈奴乖乱,五单于争立,呼韩邪单于与郅支单于俱遣子入侍,汉两受之。后呼韩邪单于身入称臣朝见,郅支以为呼韩邪破弱降汉,不能自还,即西收右地。会汉发兵送呼韩邪单于,郅于由是遂西破呼偈、坚昆、丁令,兼三国而都之。怨汉拥护呼韩邪而不助己,困辱汉使者汉乃始等。初元四年,遣使奉献,因求侍子,愿为内附。汉议遣卫司马谷吉送之。御史大夫贡禹、博士匡衡以为《春秋》之义「许夷狄者不一而足」,今郅支单于乡化未醇,所在绝远,宜令使者送其子至塞而还。吉上书言:「中国与夷狄有羁縻不绝之义,今既养全其子十年,德泽甚厚,空绝而不送,近从塞还,示弃捐不畜,使无乡从之心,弃前恩,立后怨,不便。议者见前江乃始无应敌之数,知勇俱困,以致耻辱,即豫为臣忧。臣幸得建强汉之节,承明圣之诏,宣谕厚恩,不宜敢桀。若怀禽兽,加无道于臣,则单于长婴大罪,必遁逃远舍,不敢近边。没一使以安百姓,国之计,臣之愿也。愿送至庭。」上以示朝者,禹复争,以为吉往必为国取悔生事,不可许。右将军冯奉世以为可遣,上许焉。既至,郅支单于怒,竟杀吉等。自知负汉,又闻呼韩邪益强,遂西奔康居。康居王以女妻郅支,郅支亦以女予康居王。康居甚尊敬郅支,欲倚其威以胁诸国。郅支数借兵击乌孙,深入至赤谷城,杀略民人,驱畜产,乌孙不敢追,西边空虚,不居者且千里。郅支单于自以大国,威名尊重,又乘胜骄,不为康居王礼,怒杀康居王女及贵人、人民数百,或支解投都赖水中。发民作城,日作五百人,二岁乃已。又遣使责阖苏、大宛诸国岁遗,不敢不予。汉遣使三辈至康居求谷吉等死,郅支困辱使者,不肯奉诏,而因都护上书言:「居困厄,愿归计强汉,遣子入侍。」其骄嫚如此。
建昭三年,汤与延寿出西域。汤为人沉勇有大虑,多策谋,喜奇功,每过城邑山川,常登望。既领外国,与延寿谋曰:「夷狄畏服大种,其天性也。西域本属匈奴,今郅支单于威名远闻,侵陵乌孙、大宛,常为康居画计,欲降服之。如得此二国,北击伊列,西取安息,南排月氏、山离乌弋,数年之间,城郭诸国危矣。且其人剽悍,好战伐,数取胜,久畜之,必为西域患。郅支单于虽所在绝远,蛮夷无金城强弩之守,如发屯田吏士,驱从乌孙众兵,直指其城下,彼亡则无所之,守则不足自保,千载之功可一朝而成也。」延寿亦以为然,欲奏请之,汤曰:「国家与公卿议,大策非凡所见,事必不从。」延寿犹与不听。会其久病,汤独矫制发城郭诸国兵、车师戊己校尉屯田使士。延寿闻之,惊起,欲止焉。汤怒,按剑叱延寿曰:「大众已集会,竖子欲沮众邪?延寿遂从之,部勒行陈,益置扬威、白虎、合骑之校,汉兵,胡兵合四万余人,延寿、汤上疏自劾奏矫制,陈言兵状。
即日引军分行,别为六校,其三校从南道逾葱岭径大宛,其三校都护自将,发温宿国,从北道入赤谷,过乌孙,涉康居界,至阗池西。而康居副王抱阗将数千骑,寇赤谷城东,杀略大昆弥千余人,驱畜产甚多,从后与汉军相及,颇寇盗后重。汤纵胡兵击之,杀四百六十人,得其所略民四百七十人,还付大昆弥,其马、牛、羊以给军食。又捕得抱阗贵人伊奴毒。
入康居东界,令军不得为寇。间呼其贵人屠墨见之,谕以威信,与饮盟遣去。径引行,未至单于城可六十里,止营。复捕得康居贵人贝色子男开牟以为导。贝色子即屠墨母之弟,皆怨单于,由是具知郅支情。
明日引行,未至城三十里,止营。单于遣使问:「汉兵何以来?」应曰:「单于上书言居困厄,愿归计强汉,身入朝见。天子哀闵单于弃大国,屈意康居,故使都护将军来迎单于妻子,恐左右惊动,故未敢至城下。」使数往来相答报。延寿、汤因让之:「我为单于远来,而至今无名王大人见将军受事者,何单于忽大计,失客主之礼也!兵来道远,人畜罢极,食度日尽,恐无以自还,愿单于与大臣审计策。」
明日,前至郅支城都赖水上,离城三里,止营傅陈。望见单于城上立五采幡帜,数百人披甲乘城,又出百余骑往来驰城下,步兵百余人夹门鱼鳞陈,讲习用兵。城上人更招汉军曰「斗来!」百余骑驰赴营,营皆张弩持满指之,骑引却。颇遣吏士射城门骑步兵,骑步兵皆入。延寿、汤令军闻鼓音皆薄城下,四周围城,各有所守,穿堑,塞门户,卤楯为前,戟弩为后,卬射城中楼上人,楼上人下走。土城外有重木城,从木城中射,颇杀伤外人。外人发薪烧木城。夜,数百骑欲出外,迎射杀之。
初,单于闻汉兵至,欲去,疑康居怨己,为汉内应,又闻乌孙诸国兵皆发,自以无所之。郅支已出,复还,曰:「不如坚守。汉兵远来,不能久攻。」单于乃被甲在楼上,诸阏氏夫人数十皆以弓射外人。外人射中单于鼻,诸夫人颇死。单于下骑,传战大内。夜过半,木城穿,中人却入土城,乘城呼。时,康居兵万余骑分为十余处,四面环城,亦与相应和。夜,数奔营,不利,辄却。平明,四面火起,吏士喜,大呼乘之,钲鼓声动地。康居兵引却。汉兵四面推卤楯,并入土城中。单于男女百余人走入大内。汉兵纵火,吏士争入,单于被创死。军候假丞杜勋斩单于首,得汉使节二及谷吉等所赍帛书。诸卤获以畀得者。凡斩阏氏、太子、名王以下千五百一十八级,生虏百四十五人,降虏千余人,赋予城郭诸国所发十五王。
于是延寿、汤上疏曰:「臣闻天下之大义,当混为一,昔有康、虞,今有强汉。匈奴呼韩邪单于已称北籓,唯郅支单于叛逆,未伏其辜,大夏之西,以为强汉不能臣也。郅支单于惨毒行于民,大恶通于天。臣延寿、臣汤将义兵,行天诛,赖陛下神灵,阴阳并应,天气精明,陷陈克敌,斩郅支首及名王以下。宜县头槁街蛮夷邸间,以示万里,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事下有司。丞相匡衡、御史大夫繁延寿以为:「郅支及名王首更历诸国,蛮夷莫不闻知。《月令》春:『掩骼埋胔』之时,宜勿县。」车骑将军许嘉、右将军王商以为:「春秋夹谷之会,优施笑君,孔子诛之,方盛夏,首足异门而出。宜县十日乃埋之。」有诏将军议是。
初,中书令石显尝欲以姊妻延寿,延寿不取。及丞相、御史亦恶其矫制,皆不与汤。汤素贪,所卤获财物入塞多不法。司隶校尉移书道上,系吏士按验之。汤上疏言:「臣与吏士共诛郅支单于,幸得禽灭,万里振旅,宜有使者迎劳道路。今司隶反逆收系按验,是为郅支报仇也!」上立出吏士,令县道具酒食以过军。既至,论功,石显、匡衡以为:「延寿、汤擅兴师矫制,幸得不诛,如复加爵土,则后奉使者争欲乘危徼幸,生事于蛮夷,为国招难,渐不可开。」元帝内嘉延寿、汤功,而重违衡、显之议,议久不决。
故宗正刘向上疏曰:「郅支单于囚杀使者吏士以百数,事暴扬外国,伤威毁重,群臣皆闵焉。陛下赫然欲诛之,意未尝有忘。西域都护延寿、副校尉汤承圣指,倚神灵,总百蛮之君,揽城郭之兵,出百死,入绝域,遂蹈康居,屠五重城,搴歙侯之旗,斩郅支之首,县旌万里之外,扬威昆山之西,扫谷吉之耻,立昭明之功,万夷慑伏,莫不惧震。呼韩邪单于见郅支已诛,且喜且惧,乡风驰义,稽首来宾,愿守北籓,累世称臣。立千载之功,建万世之安,群臣大勋莫大焉。昔周大夫方叔、吉甫为宣王诛猃狁而百蛮从,其《诗》曰:「啴々焞々,如霆如雷,显允方叔,征伐猃狁,蛮荆来威。』《易》曰:『有嘉折首,获匪其丑。』言美诛首恶之人,而诸不顺者皆来从也。今延寿、汤所诛震,虽《易》之折首、《诗》之雷霆不能及也。论大功者不录小过,举大美者不疵细瑕。《司马法》曰『军赏不逾月』,欲民速得为善之利也。盖急武功,重用人也。吉甫之归,周厚赐之,其《诗》曰:『吉甫燕喜,既多受祉,来归自镐,我行永久。』千里之镐犹以为远,况万里之外,其勤至矣!延寿、汤既未获受祉之报,反屈捐命之功,久挫于刀笔之前,非所以劝有功厉戎士也。昔齐桓公前有尊周之功,后有灭项之罪;君子以功覆过而为之讳行事。贰师将军李广利捐五万之师,靡亿万之费,经四年这劳,而廑获骏马三十匹,虽斩宛王毋鼓之首,犹不足以复费,其私罪恶甚多。孝武以为万里征伐,不录其过,遂封拜两侯、三卿、二千石百有余人。今康居国强于大宛,郅支之号重于宛王,杀使者罪甚于留马,而延寿、汤不烦汉士,不费斗粮,比于贰师,功德百之。且常惠随欲击之乌孙,郑吉迎自来之日逐,犹皆裂土受爵。故言威武勤劳则大于方叔、吉甫,列功覆过则优于齐桓、贰师,近事之功则高于安远、长罗,而大功未著,小恶数布,臣窃痛之!宜以时解县通籍,除过勿治,尊宠爵位,以劝有功。」
于是天子下诏曰:「匈奴郅支单于背畔礼义,留杀汉使者、吏士,甚逆道理,朕岂忘之哉!所以优游而不征者,重协师众,劳将帅,故隐忍而未有云也。今延寿、汤睹便宜,乘时利,结城郭诸国,擅兴师矫制而征之。赖天地宗庙之灵,诛讨郅支单于,斩获其首,及阏氏、贵人、名王以下千数。虽逾义干法,内不烦一夫之役,不开府库之臧,因敌之粮以赡军用,立功万里之外,威震百蛮,名显四海。为国除残,兵革之原息,边竟得以安。然犹不免死亡之患,罪当在于奉宪,朕甚闵之!其赦延寿、汤罪,勿治。诏公卿议封焉。议者皆以为宜如军法捕斩单于令。匡衡、石显以为「郅支本亡逃失国,窃号绝域,非真单于」。元帝取安远侯郑吉故事,封千户,衡、显复争。乃封延寿为义成侯。赐汤爵关内侯,食邑各三百户,加赐黄金百斤。告上帝、宗庙,大赦天下。拜延寿为长水校尉,汤为射声校尉。
延寿迁城门校尉、护军都尉,薨于官。成帝初即位,丞相衡复奏:「汤以吏二千石奉使,颛命蛮夷中,不正身以先下,而盗所收康居财物,戒官属曰绝域事不复校。虽在赦前,不宜处位。」汤坐免。
后汤上书言康居王侍子非王子也。按验,实王子也。汤下狱当死。太中大夫谷永上疏讼汤曰:「臣闻楚有子玉得臣,文公为之仄席而坐;赵有廉颇、马服,强秦不敢窥兵井陉;近汉有郅都、魏尚,匈奴不敢南乡沙幕。由是言之,战克之将,国之爪牙,不可不重也。盖『君子闻鼓鼙之声,则思将率之臣』。窃见关内侯陈汤,前使副西域都护,忿郅支之无道,闵王诛之不加,策虑□亿,义勇奋发,卒兴师奔逝,横厉乌孙,逾集都赖,屠三重城,斩郅支首,报十年之逋诛,雪边吏之宿耻,威震百蛮,武暢西海,汉元以来,征伐方外之将,未尝有也。今汤坐言事非是,幽囚久系,历时不决,执宪之吏欲致之大辟。昔白起为秦将,南拔郢都,北坑赵括,以纤介之过,赐死杜邮,秦民怜之,莫不陨涕。今汤亲秉钺,席卷喋血万里之外,荐功祖庙,告类上帝,介胄之士靡不慕义。以言事为罪,无赫赫之恶。《周书》曰:『记人之功,忘人之过,宜为君者也。』夫犬马有劳于人,尚加帷盖之报,况国之功臣者哉!窃恐陛下忽于鼙鼓之声,不察《周书》之意,而忘帷盖之施,庸臣遇汤,卒从吏议,使百姓介然有秦民之恨,非所以厉死难之臣也。」书奏,天子出汤,夺爵为士伍。
后数岁,西域都护段会宗为乌孙兵所围,驿骑上书,愿发城郭敦煌兵以自救。丞相王商、大将军王凤及百僚议数日不决。凤言:「汤多筹策,习外国事,可问。」上召汤见宣室。汤击郅支时中塞病,两臂不诎申。汤入见,有诏毋拜,示以会宗奏。汤辞谢,曰:「将相九卿皆贤材通明,小臣罢癃,不足以策大事。」上曰:「国家有急,君其毋让。」对曰:「臣以为此必无可忧也。」上曰:「何以言之?」汤曰:「夫胡兵五而当汉兵一,何者?兵刃朴钝,弓弩不利。今闻颇得汉巧,然犹三而当一。又兵法曰『客倍而主人半然后敌』,今围会宗者人众不足以胜会宗,唯陛下勿忧!且兵轻行五十里,重行三十里,今会宗欲发城郭敦煌,历时乃至,所谓报仇之兵,非救急之用也!」上曰:「奈何?其解可必乎?度何时解?」汤知乌孙瓦合,不能久攻,故事不过数日。因对曰:「已解矣!」诎指计其日,曰:「不出五日,当有吉语闻。」居四日,军书到,言已解。大将军凤奏以为从事中郎,莫府事一决于汤。汤明法令,善因事为势,纳说多从。常受人金钱作章奏,卒以此败。
初,汤与将作大匠解万年相善。自元帝时,渭陵不复徙民起邑。成帝起初陵,数年后,乐霸陵曲亭南,更营之。万年与汤议,以为:「武帝时工杨光以所作数可意,自致将作大匠,及大司农、中丞耿寿昌造杜陵赐爵关内侯,将作大匠乘马延年以劳苦秩中二千石;今作初陵而营起邑居,成大功,万年亦当蒙重赏。子公妻家在长安,兒子生长长安,不乐东方,宜求徙,可得赐田宅,俱善。」汤心利之,即上封事言:「初陵,京师之地,最为肥美,可立一县。天下民不徙诸陵三十余岁矣,关东富人益众,多规良田,役使贫民,可徙初陵,以强京师,衰弱诸侯,又使中家以下得均贫富,汤愿与妻子家属徙初陵,为天下先。」于是天子从其计,果起昌陵邑,后徙内郡国民。万年自诡三年可成,后卒不就,群臣多言其不便者。下有司议,皆曰:「昌陵因卑为高,积土为山,度便房犹在平地上,客土之中不保幽冥之灵,浅外不固,卒徒工庸以巨万数,至然脂火夜作,取土东山,且与谷同贾。作治数年,天下遍被其劳,国家罢敝,府臧空虚,下至众庶,熬熬苦之。故陵因天性,据真土,处势高敞,旁近祖考,前又已有十年功绪,宜还复故陵,勿徙民。」上乃下诏罢昌陵,语在《成纪》。丞相、御史请废昌陵邑中室,奏未下,人以问汤:「第宅不彻,得毋复发徙?」汤曰:「县官且顺听群臣言,犹且复发徙之也。」
时,成都侯商新为大司马卫将军辅政,素不善汤。商闻此语,白汤惑众,下狱治,按验诸所犯。汤前为骑都尉王莽上书言:「父早死,独不封,母明君共养皇太后,尤劳苦,宜封。」竟为新都侯。后皇太后同母弟苟参为水衡都尉,死,子亻及为侍中,参妻欲为亻及求封,汤受其金五十斤,许为求比上奏。弘农太守张匡坐臧百万以上,狡猾不道,有诏即讯,恐下狱,使人报汤。汤为讼罪,得逾冬月,许射钱二百万,皆此类也。事在赦前。后东莱郡黑龙冬出,人以问汤,汤曰:「是所谓玄门开。微行数出,出入不时,故龙以非时出也。」又言当复发徙,传相语者十余人。丞相御史奏:「汤惑众不道,妄称诈归异于上,非所宜言,大不敬。」廷尉增寿议,以为:「不道无正法,以所犯剧易为罪,臣下承用失其中,故移狱廷尉,无比者先以闻,所以正刑罚,重人命也。明主哀悯百姓,下制书罢昌陵勿徙吏民,已申布。汤妄以意相谓且复发徙,虽颇惊动,所流行者少,百姓不为变,不可谓惑众。汤称诈,虚设不然之事,非所宜言,大不敬也。」制曰:「廷尉增寿当是。汤前有讨郅支单于功,其免汤为庶人,徙边。」又曰:「故将作大匠万年佞邪不忠,妄为巧诈,多赋敛,烦繇役,兴卒暴之作,卒徒蒙辜,死者连属,毒流众庶,海内怨望。虽蒙赦令,不宜居京师。」于是汤与万年俱徙敦煌。久之,敦煌太守奏:「汤前亲诛郅支单于,威行外国,不宜近边塞。」诏徙安定。
议郎耿育上书言便宜,因冤讼汤曰;「延寿、汤为圣汉扬钩深致远之威,雪国家累年之耻,讨绝域不羁之君,系万里难制之虏,岂有比哉!先帝嘉之,仍下明诏,宣著其功,改年垂历,传之无穷。应是,南郡献白虎,边陲无警备。会先帝寝疾,然犹垂意不忘,数使尚书责问丞相,趣立其功。独丞相匡衡排而不予,封延寿、汤数百户,此功臣战士所以失望也。孝成皇帝承建业之基,乘征伐之威,兵革不动,国家无事,而大臣倾邪,谗佞在朝,曾不深惟本末之难,以防未然之戒,欲专主威,排妒有功,使汤塊然被冤拘囚,不能自明,卒以无罪,老弃敦煌,正当西域通道,令威名折冲之臣旅踵及身,复为郅支遗虏所笑,诚可悲也!至今奉使外蛮者,未尝不陈郅支之诛以扬汉国之盛。夫援人之功以惧敌,弃人之身以快谗,岂不痛哉!且安不忘危,盛必虑衰,今国家素无文帝累年节俭富饶之畜,又无武帝荐延枭俊禽敌之臣,独有一陈汤耳!假使异世不及陛下,尚望国家追录其功,封表其墓,以劝后进也。汤幸得身当圣世,功曾未久,反听邪臣鞭逐斥远,使亡逃分窜,死无处所。远览之士,莫不计度,以为汤功累世不可及,而汤过人情所有,汤尚如此,虽复破绝筋骨,暴露形骸,犹复制于脣舌,为嫉妒之臣所系虏耳。此臣所以为国家尤戚戚也。」书奏,天子还汤,卒于长安。
死后数年,王莽为安汉公秉政,既内德汤旧恩,又欲谄皇太后,以讨郅支功尊元帝庙称高宗。以汤、延寿前功大赏薄,及候丞杜勋不赏,乃益封延寿孙迁千六百户,追谥汤曰破胡壮侯,封汤子冯为破胡侯,勋为讨狄侯。
段会宗字子孙,天水上邽人也。竟宁中,以杜陵令五府举为西域都护、骑都尉、光禄大夫。西域敬其威信。三岁,更尽还,拜为沛郡太守。以单于当朝,徙为雁门太守。数年,坐法免。西域诸国上书愿得会宗,阳朔中复为都护。
会宗为人好大节,矜功名,与谷永相友善。谷永闵其老复远出,予书戒曰:「足下以柔远之令德,复典都护之重职,甚休甚休!若子之材,可优游都城而取卿相,何必勒功昆山之仄,总领百蛮,怀柔殊俗?子之所长,愚无以喻。虽然,朋友以言赠行,敢不略意。方今汉德隆盛,远人宾服,傅、郑、甘、陈之功没齿不可复见,愿吾子因循旧贯,毋求奇功,终更亟还,亦足以复雁门之踦,万里之外以身为本。愿详思愚言。」
会宗既出,诸国遣子弟郊迎。小昆弥安日前为会宗所立,德之,欲往谒,诸翕侯止不听,遂至龟兹谒。城郭甚亲附。康居太子保苏匿率众万余人欲降,会宗奏状,汉遣卫司马逢迎。会宗发戊己校尉兵随司马受降。司马畏其众,欲令降者皆自缚,保苏匿怨望,举众亡去。会宗更尽还,以擅发戊己校尉之兵乏兴,有诏赎论。拜为金城太守,以病免。
岁余,小昆弥为国民所杀,诸翕侯大乱。征会宗为左曹中郎将、光禄大夫,使安辑乌孙,立小昆弥兄末振将,定其国而还。
明年,末振将杀大昆弥,会病死,汉恨诛不加。元延中,复遣会宗发戊己校尉诸国兵,即诛末振将太子番丘。会宗恐大兵入乌孙,惊番丘,亡逃不可得,即留所发兵垫娄地,选精兵三十弩,径至昆弥所在,召番丘,责以:「末振将骨肉相杀,杀汉公主子孙,未伏诛而死,使者受诏诛番丘。」即手剑击杀番丘。官属以下惊恐,驰归。小昆弥乌犁靡者,末振将兄子也,勒兵数千骑围会宗,会宗为言来诛之意:「今围守杀我,如取汉牛一毛耳。宛王郅支头县槁街,乌孙所知也。」昆弥以下服,曰:「末振将负汉,诛其子可也,独不可告我,令饮食之邪?」会宗曰:「豫告昆弥,逃匿之,为大罪。即饮食以付我,伤骨肉恩,故不先告。」昆弥以下号泣罢去。会宗还奏事,公卿议会宗权得便宜,以轻兵深入乌孙,即诛番丘。宣明国威,宜加重赏。天子赐会宗爵关内侯,黄金百斤。
是时,小昆弥季父卑爰□拥众欲害昆弥,汉复遣会宗使安辑,与都护孙建并力。明年,会宗病死乌孙中,年七十五矣,城郭诸国为发丧立祠焉。
赞曰:自元狩之际,张骞始通西域,至于地节,郑吉建都护之号,讫王莽世,凡十八人,皆以勇略选,然其有功迹者具此。廉褒以恩信称,郭舜以廉平著,孙建用威重显,其余无称焉。陈汤傥□,不自收敛,卒用困穷,议者闵之,故备列云。
前汉书
【隽疏于薛平彭传第四十一】
隽不疑字曼倩,勃海人也。治《春秋》,为郡文学,进退必以礼,名闻州郡。
武帝末,郡国盗贼群起,暴胜之为直指使者,衣绣衣,持斧,逐捕盗贼,督课郡国,东至海,以军兴诛不从命者,威振州郡。胜之素闻不疑贤,至勃海,遣吏请与相见。不疑冠进贤冠,带□具剑,佩环玦,褒衣博带,盛服至门上谒。门下欲使解剑,不疑曰:「剑者,君子武备,所以卫身,不可解。请退。」吏白胜之。胜之开阁延请,望见不疑容貌尊严,衣冠甚伟,胜之躧履起迎。登堂坐定,不疑据地曰:「窃伏海濒,闻暴公子威名旧矣,今乃承颜接辞。凡为吏,太刚则折,太柔则废,威行施之以恩,然后树功扬名,永终天禄。」胜之知不疑非庸人,敬纳其戒,深接以礼意,问当世所施行。门下诸从事皆州郡选吏,侧听不疑,莫不惊骇。至昏夜,罢去。胜之遂表荐不疑,征诣公车,拜为青州刺史。
久之,武帝崩,昭帝即位,而齐孝王孙刘泽交结郡国豪桀谋反,欲先杀青州刺史。不疑发觉,收捕,皆伏其辜。擢为京兆尹,赐钱百万。京师吏民敬其威信。每行县录囚徒还,其母辄问不疑:「有所平反,活几何人?」即不疑多有所平反,母喜笑,为饮食言语异于他时;或亡所出,母怒,为之不食。故不疑为吏,严而不残。
始元五年,有一男子乘黄犊车,建黄旐,衣黄襜褕,著黄冒,诣北阙,自谓卫太子。公车以闻,诏使公卿、将军、中二千石杂识视。长安中吏民聚观者数万人。右将军勒兵阙下,以备非常。丞相、御史、中二千石至者并莫敢发言。京兆尹不疑后到,叱从吏收缚。或曰:「是非未可知,且安之。」不疑曰:「诸君何患于卫太子!昔蒯聩违命出奔,辄距而不纳,《春秋》是之。卫太子得罪先帝,亡不即死,今来自诣,此罪人也。」遂送诏狱。
天子与大将军霍光闻而嘉之,曰:「公卿大臣当用经术明于大谊。」由是名声重于朝廷,在位者皆自以不及也。大将军光欲以女妻之,不疑固辞,不肯当。久之,以病免,终于家。京师纪之。后赵广汉为京兆尹,言:「我禁奸止邪,行于吏民,至于朝廷事,不及不疑远甚。」廷尉验治何人,竟得奸诈。本夏阳人,姓成名方遂,居湖,以卜筮为事。有故太子舍人尝从方遂卜,谓曰:「子状貌甚似卫太子。」方遂心利其言,几得以富贵,即诈自称诣阙,廷尉逮召乡里知识者张宗禄等,方遂坐诬罔不道,要斩东市。一云姓张名延年。
疏广字仲翁,东海兰陵人也。少好学,明《春秋》,家居教授,学者自远方至。征为博士、太中大夫。地节三年,立皇太子,选丙吉为太傅,广为少傅,数月,吉迁御史大夫,广徙为太傅。
广兄子受字公子,亦以贤良举为太子家令。受好礼恭谨,敏而有辞。宣帝幸太子宫,受迎谒应对,及置酒宴,奉觞上寿,辞礼闲雅,上甚欢说。顷之,拜受为少傅。
太子外祖父特进平恩侯许伯以为太子少,白使其弟中郎将舜监护太子家。上以问广,广对曰:「太子国储副君,师友必于天下英俊,不宜独亲外家许氏。且太子自有太傅、少傅。官属已备,今复使舜护太子家,视陋,非所以广太子德于天下也。」上善其言,以语丞相魏相,相免冠谢曰:「此非臣等所能及。」广由是见器重,数受赏赐。太子每朝,因进见,太傅在前,少傅在后。父子并为师傅,朝廷以为荣。
在位五岁,皇太子年十二,通《论语》、《孝经》。广谓受曰:「吾闻『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功遂身退,天之道』也。今仕官至二千石,宦成名立,如此不去,惧有后悔,岂如父子相随出关,归老故乡,以寿命终,不亦善乎?」受叩头曰:「从大人议。」即日父子俱移病。满三月赐告,广遂称笃,上疏乞骸骨。上以其年笃老,皆许之,加赐黄金二十斤,皇太子赠以五十斤。公卿大夫故人邑子设祖道,供张东都门外,送者车数百两,辞决而去。及道路观者皆曰:「贤哉二大夫!」或叹息为之下泣。
广既归乡里,日令家共具设酒食,请族人故旧宾客,与相娱乐。数问其家金余尚有几所,趣卖以共具。居岁余,广子孙窃谓其昆弟老人广所爱信者曰:「子孙几及君时颇立产业基址,今日饮食,费且尽。宜从丈人所,劝说君买田宅。」老人即以闲暇时为广言此计,广曰:「吾凯老悖不念子孙哉?顾自有旧田庐,令子孙勤力其中,足以共衣食,与凡人齐。今复增益之以为赢余,但教子孙怠惰耳。贤而多财,则捐其志;愚而多财,则益其过。且夫富者,众人之怨也;吾既亡以教化子孙,不欲益其过而生怨。又此金者,圣主所以惠养老臣也,故乐与乡党宗族共飨其赐,以尽吾余日,不亦可乎!」于是族人说服。皆以寿终。
于定国字曼倩,东海郯人也。其父于公为县狱吏、郡决曹,决狱平,罗文法者于公所决皆不恨。郡中为之生立祠,号曰于公祠。
东海有孝妇,少寡,亡子,养姑甚谨,姑欲嫁之,终不肯。姑谓邻人曰:「孝妇事我勤苦,哀其亡子守寡。我老,久累丁壮,奈何?」其后姑自经死,姑女告吏:「妇杀我母」。吏捕孝妇,孝妇辞不杀姑。吏验治,孝妇自诬服。具狱上府,于公以为此妇养姑十余年,以孝闻,必不杀也。太守不听,于公争之,弗能得,乃抱其具狱,哭于府上,因辞疾去。太守竟论杀孝妇。郡中枯旱三年。后太守至,卜筮其故,于公曰:「孝妇不当死,前太守强断之,咎党在是乎?」于是太守杀牛自祭孝妇冢,因表其墓,天立大雨,岁孰。郡中以此大敬重于公。
定国少学法于父,父死,后定国亦为狱中、郡决曹,补廷尉史,以选与御史中丞从事治反者狱,以材高举侍御史,迁御史中丞。会昭帝崩,昌邑王征即位,行淫乱,定国上书谏。后王废,宣帝立,大将军光领尚书事,条奏群臣谏昌邑王者皆超迁。定国由是为光禄大夫,平尚书事,甚见任用。数年,迁水衡都尉,超过廷尉。
定国乃迎师学《春秋》,身执经,北面备弟子礼。为人廉恭,尤重经术士,虽卑贱徒步往过,定国皆与钧礼,恩敬甚备,学士咸称焉。其决疑平法,务在哀鳏寡,罪疑从轻。加审慎之心。朝廷称之曰:「张释之为廷尉,天下无冤民;于定国为廷尉,民自以不冤。」定国食酒至数石不乱,冬月治请谳,饮酒益精明。为廷尉十八岁,迁御史大夫。
甘露中,代黄霸为丞相,封西平侯。三年,宣帝崩,元帝立,以定国任职旧臣,敬重之。时陈万年为御史大夫,与定国并位八年,论议无所拂。后贡禹代为御史大夫,数处驳议,定国明习政事,率常丞相议可。然上始即位,关东连年被灾害,民流入关,言事者归咎于大臣。上于是数以朝日引见丞相、御史,入受诏,条责以职事,曰:「恶吏负贼,妄意良民,至亡辜死。或盗贼发,吏不亟追而反系亡家,后不敢复告,以故浸广。民多冤结,州郡不理,连上书者交于阙廷。二千石选举不实,是以在位多不任职。民田有灾害,吏不肯除,收趣其租,以故重困。关东流民饥寒疾疫,已诏吏转漕,虚仓廪开府臧相振救,赐寒者衣,至春犹恐不赡。今丞相、御史将欲何施以塞此咎?悉意条状,陈朕过失。」定国上书谢罪。
永光元年,春霜夏寒,日青亡光,上复以诏条责曰:「郎有从东方来者,言民父子相弃。丞相、御史案事之吏匿不言邪?将从东方来者加增之也?何以错缪至是?欲知其实。方今年岁未可预知也,即有水旱,其忧不细。公卿有可以防其未然,救其已然者不?各以诚对,毋有所讳。」定国惶恐,上书自劾,归侯印,乞骸骨。上报曰:「君相朕躬,不敢怠息,万方之事,大录于君。能毋过者,其唯圣人。方今承周、秦之敝,俗化陵夷,民寡礼谊,阴阳不调,灾咎之发,不为一端而作,自圣人推类以记,不敢专也,况于非圣者乎!日夜惟思所以,未能尽明。经曰:『万方有罪,罪在朕躬。』君虽任职,何必颛焉?其勉察郡国守相群牧,非其人者毋令久贼民。永执纲纪,务悉聪明,强食慎疾。」定国遂称笃,固辞。上乃赐安车驷马、黄金六十斤,罢就第。数岁,七十余薨。谥曰安侯。
子永嗣。少时,耆酒多过失,年且三十,乃折节修行,以父任为侍中中郎将、长水校尉。定国死,居丧如礼,孝行闻。由是以列侯为散骑、光禄勋,至御史大夫。尚馆陶公主施。施者,宣帝长女,成帝姑也,贤有行,永以选尚焉。上方欲相之,会永薨。子恬嗣。恬不肖,薄于行。
始,定国父于公,其闾门坏,父老方共治之。于公谓曰:「少高大闾门,令容驷马高盖车。我治狱多阴德,未尝有所冤,子孙必有兴者。」至定国为丞相,永为御史大夫,封侯传世云。
薛广德字长卿,沛郡相人也。以《鲁诗》教授楚国,龚胜、舍师事焉。萧望之为御史大夫,除广德为属,数与论议,器之,荐广德经行宜充本朝。为博士,论石渠,迁谏大夫,代贡禹为长信少府、御史大夫。
广德为人温雅有醖藉。及为三公,直言谏争。始拜旬日间,上幸甘泉,郊泰时畤,礼毕,因留射猎。广德上书曰:「窃见关东困极,人民流离。陛下日撞亡秦之钟,听郑、卫之乐,臣诚悼之。今士卒暴露,从官劳倦,愿队下亟反官,思与百姓同忧乐,天下幸甚。」上即日还。其秋,上酎祭宗庙,出便门,欲御楼船,广德当乘舆车,免冠顿首曰:「宜从桥。」诏曰:「大夫冠。」广德曰:「陛下不听臣,臣自刎,以血污车轮,陛下不得入庙矣!」上不说。先驱光禄大夫张猛进曰:「臣闻主圣臣直。乘船危,就桥安,圣主不乘危。御史大夫言可听。」上曰:「晓人不当如是邪!」乃从桥。
后月余,以岁恶民流,与丞相定国、大司马车骑将军史高俱乞骸骨,皆赐安车驷马、黄金六十斤,罢。广德为御史大夫,凡十月免。东归沛,太守迎之界上。沛以为荣,县其安车传子孙。
平当字子思,祖父以訾百万,自下邑徙平陵。当少为大行治礼丞,功次补大鸿胪文学,察廉为顺阳长、栒邑令,以明经为博士,公卿荐当论议通明,给事中。每有灾异,当辄傅经术,言得失。文雅虽不能及萧望之、匡衡,然指意略同。
自元帝时,韦玄成为丞相,奏罢太上皇寝庙园,当上书言:「臣闻孔子曰:『如有王者,必世而后仁。』三十年之间,道德和洽,制礼兴乐,灾害不生,祸乱不作。今圣汉受命而王,继体承业二百余年,孜孜不怠,政令清矣。然风俗未和,阴阳未调,灾害数见,意者大本有不立与?何德化休征不应之久也!祸福不虚,必有因而至者焉。宜深迹其道而务修其本。昔者帝尧南面而治,先『克胆俊德,以亲九族』,而化及万国《孝经》曰『天地之性人为贵,人之行莫大于孝,孝莫大于严父,严父莫大于配天,则周公其人也。』夫孝子善述人之志,周公既成文、武之业而制作礼乐,修严父配天之事,知文王不欲以子临父,故推而序之,上极于后稷而以配天。此圣人之德,亡以加于孝也。高皇帝圣德受命,有天下,尊太上皇,犹周文、武之追王太王、王季也。此汉之始祖,后嗣所宜尊奉以广盛德,孝之至也。《书》云:『正稽古建功立事,可以永年,传于亡穷。』」上纳其言,下诏复太上皇寝庙园。
顷之,使行流民幽州。举奏刺史二千石劳徠有意者,言勃海盐池可且勿禁,以救民急。所过见称,奉使者十一人,为最,迁丞相司直。坐法,左迁逆方刺史,复征入为太中大夫给事中,累迁长信少府、大鸿胪、光禄勋。
先是,太后姊子卫尉淳于长白言昌陵不可成,下有司议。当以为作治连年,可遂就。上既罢昌陵,以长首建忠策,复下公卿议封长。当又以为长虽有善言,不应封爵之科。坐前议不正,左迁钜鹿太守。后上遂封上。当以经明《禹贡》,使行河,为骑都尉,领河堤。
哀帝即位,征当为光禄大夫、诸吏、散骑,复为光禄勋、御史大夫,至丞相。以冬月,赐爵关内侯。明年春,上使使者召,欲封当。当病笃,不应召。室家或谓当:「不可强起受侯印为子孙耶?」当曰:「吾居大位,已负素餐之责矣,起受侯印,还卧而死,死有余罪。今不起者,所以为子孙也。」遂上书乞骸骨。上报曰:「朕选于众,以君为相,视事日寡,辅政未久,阴阳不调,冬无大雪,旱气为灾,朕之不德,何必君罪?君何疑而上书乞骸骨,归关内侯爵邑?使尚书令谭赐君养牛一,上尊酒十石。君其勉致医药以自持。」后月余,卒。子晏以明经历位大司徒,封防乡侯。汉兴,唯韦、平父子至宰相。
鼓宣字子佩,淮阳阳夏人也。治《易》,事张禹,举为博士,迁东平太傅。禹以帝师见尊信,荐宣经明有威重,可任政事,繇是入为右扶风,迁廷尉,以王国人出为太原太守。数年,复入为大司农、光禄勋、右将军。哀帝即位,徙为左将军。岁余,上欲令丁、傅处爪牙官,乃策宣曰:「有司数奏言诸侯国人不得宿卫,将军不宜典兵马,处大位。朕唯将军任汉将之重,而子又前取淮阳王女,婚姻不绝,非国之制。使光禄大夫曼赐将军黄金五十斤、安车驷马,其上左将军印绶,以关内侯归家。」
宣罢数岁,谏大夫鲍宣数荐宣。会元寿元年正月朔日蚀,鲍宣复言,上乃召宣为光禄大夫,迁御史大夫,转为大司空,封长平侯。
会哀帝崩,新都侯王莽为大司马,秉政专权。宣上书言:「三公鼎足承君,一足不任,则覆乱美实。臣资性浅薄,年齿老眊,数伏疾病,昏乱遗忘,愿上大司空、长平侯印绶,乞骸骨归乡里,俟置沟壑。」莽白太后,策宣曰:「惟君视事日寡,功德未效,迫于老眊昏乱,非所以辅国家、绥海内也。使光禄勋丰册诏君,其上大司空印绶,便就国。」莽恨宣求退,故不赐黄金、安车驷马。宣居国数年,薨,谥曰顷侯。传子至孙,王莽败,乃绝。
赞曰:隽不疑学以从政,临事不惑,遂立名迹,终始可述。疏广行止足之计,免辱殆之累,亦其次也。于安国父子哀鳏哲狱,为任职臣。薛广德保县车之荣,平当逡遁有耻,彭宣见险而止,异乎「苟患失之」者矣。
前汉书
【王贡两龚鲍传第四十二】
昔武王伐纣,迁九鼎于雒邑,伯夷、叔齐薄之,饿死于首阳,不食其禄,周犹称盛德焉。然孔子贤此二人,以为「不降其志,不辱其身」也。而《孟子》亦云:「闻伯夷之风者,贪夫廉,懦夫有立志」;「奋乎百世之上,百世之下莫不兴起,非贤人而能若是乎!」
汉兴有园公、绮里季、夏黄公,角里先生,此四人者,当秦之世,避而入商雒深山,以待天下之定也。自高祖闻而召之,不至。其后吕后用留侯计,使皇太子卑辞束帛致礼,安车迎而致之。四人既至,从太子见,高祖客而敬焉,太子得以为重,遂用自安。语在《留侯传》。
其后谷口有郑子真,蜀有严君平,皆修身自保,非其服弗服,非其食弗食。成帝时,元舅大将军王凤以礼聘子真,子真遂不亻出而终。君平卜筮于成都市,以为:「卜筮者贱业,而可以惠众人。有邪恶非正之问,则依蓍龟为言利害。与人子言依于孝,与人弟言依于顺,与人臣言依于忠,各因势导之以善,从吾言者,已过半矣。」裁日阅数人,得百钱足自养,财闭肆下帘而授《老子》。博览亡不通,依老子、严周之指著书十余万言。杨雄少时从游学,以而仕京师显名,数为朝廷在位贤者称君平德。杜陵李强素善雄,久之为益州牧,喜谓雄曰:「吾真得严君平矣。」雄曰:「君备礼以待之,彼人可见而不可得诎也。」强心以为不然。及至蜀,致礼与相见,卒不敢言以为从事,乃叹曰:「杨子云诚知人!」君平年九十余,遂以其业终,蜀人爱敬,至今称焉。及雄著书言当世士,称此二人。其论曰:「或问: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盍势诸名卿可几?曰:君子德名为几。梁、齐、楚、赵之君非不富且贵也,恶虖成其名!谷口郑子真不诎其志,耕于岩石之下,名震于京师,岂其卿?岂其卿?楚两龚之洁,其清矣乎!蜀严湛冥,不作苟见,不治苟得,久幽而不改其操,虽随、和何以加诸?举兹以旃,不亦宝乎!」
自园公、绮里季、夏黄公、角里先生、郑子真、严君平皆未尝仕,然其风声足以激贪厉俗,近古之逸民也。若王吉、贡禹,两龚之属,皆以礼让进退云。
王吉字子阳,琅邪皋虞人也。少好学明经,以郡吏举孝廉为郎,补若卢右丞,迁云阳令。举贤良为昌邑中尉,而王好游猎,驱驰国中,动作亡节,吉上疏谏,曰:
臣闻古者师日行三十里,吉行五十里,《诗》云:「匪风发兮,匪车揭兮,顾瞻周道,中心怛兮。」说曰:是非古之风也,发发者;是非古之车也,揭揭者。盖伤之也。今者大王幸方与,曾不半日而驰二百里,百姓颇废耕桑,治道牵马,臣愚以为民不可数变。昔召公述职,当民事时,舍于棠下而听断焉。是时,人皆得其所,后世思其仁恩,至乎不伐甘棠,《甘棠》之诗是也。
大王不好书术而乐逸游,冯式撙衔,驰骋不止,口倦乎叱咤,手苦于□辔,身劳乎车舆;朝则冒雾露,昼则被尘埃,夏则为大暑之所暴炙,冬则为风寒之所偃薄。数以耎脆之玉体犯勤劳之烦毒,非所以全寿命之宗也,又非所以进仁义之隆也。
夫广夏之下,细旃之上,明师居前,劝诵在后,上论唐、虞之际,下及殷、周之盛,考仁圣之风,习治国之道,焉发愤忘食,日新厥德,其乐岂徒衔橛之间哉!休则俯仰诎信以利形,进退步趋以实下,吸新吐故以练臧,专意积精以适神,于以养生,岂不长哉!大王诚留意如此,则心有尧、舜之志,体有乔、松之寿,美声广誉登而上闻,则福禄其辏而社稷安矣。
皇帝仁圣,至今思慕未怠,于官馆囿池弋猎之乐未有所幸,大王宜夙夜念此,以承圣意。诸侯骨肉,莫亲大王,大王于属则子也,于位则臣也,一身而二任之责加焉,恩爱行义□介有不具者,于以上闻,非飨国之福也。臣吉愚戆,愿大王察之。
王贺虽不遵道,然犹知敬礼吉,乃下令曰:「寡人造行不能无惰,中尉甚忠,数辅吾过。使谒者千秋赐中尉牛肉五百斤,酒五石,脯五束。」其后复放从自若。吉辄谏争,甚得辅弼之义,虽不治民,国中莫不敬重焉。
久之,昭帝崩,亡嗣,大将军霍光秉政,遣大鸿胪、宗正迎昌邑王。吉即奏书戒王曰:「臣闻高宗谅暗,三年不言。今大王以丧事征,宜日夜哭泣悲哀而已,慎毋有所发。且何独丧事,凡南面之君何言哉?天不言,四时行焉,百物生焉,愿大王察之。大将军仁爱勇智,忠信之德天下莫不闻,事孝武皇帝二十余年未尝有过。先帝弃群臣,属以天下,寄幼孤焉,大将军抱持幼君襁褓之中,布政施教,海内晏然,虽周公、伊尹亡以加也。今帝崩,亡嗣,大将军惟思可以奉宗庙者,攀援而立大王,其仁厚岂有量哉!臣愿大王事之敬之,政事一听之,大王垂拱南面而已。愿留意,常以为念。」
王既到,即位二十余日以行淫乱废。昌邑群臣坐在国时不举奏王罪过,令汉朝不闻知,又不能辅道,陷王大恶,皆下狱诛。唯吉与郎中令龚遂以忠直数谏正得减死,髡为城旦。
起家复为益州刺史,病去官,复征为博士、谏大夫。是时,宣帝颇修武帝故事,宫室车服盛于昭帝。时外戚许、史、王氏贵宠,而上躬亲政事,任用能吏。吉上疏言得失,曰:
陛下躬圣质,总万方,帝王图籍日陈于前,惟思世务,将兴太平。诏书每下,民欣然若更生。臣伏而思之,可谓至恩,未可谓本务也。
欲治之主不世出,公卿幸得遭遇其时,言听谏从,然未有建万世之长策,举明主于三代之隆者也。其务在于期会簿书,断狱听讼而已,此非太平之基也。
臣闻圣王宣德流化,必自近始。朝廷不备,难以言治;左右不正,难以化远。民者,弱而不可胜,愚而不可欺也。圣主独行于深宫,得则天下称诵之,失则天下咸言之。行发于近,必见于远,故谨选左右,审择所使。左右所以正身也,所使所以宣德也。《诗》云:「济济多士,文王以宁。」此其本也。
《春秋》所以大一统者,六合同风,九州共贯也。今俗吏所以牧民者,非有礼义科指可世世通行者也,独设刑法以守之。其欲治者,不知所由,以意穿凿,各取一切,权谲自在,故一变之后不可复修也。是以百里不同风,千里不同俗,户异政,人殊服,诈伪萌生,刑罚亡极,质朴日销,恩爱浸薄。孔子曰「安上治民,莫善于礼」,非空言也。王者未制礼之时,引先王礼宜于今者而用之。臣愿陛下承天心,发大业,与公卿大臣延及儒生,述旧礼,明王制,驱一世之民济之仁寿之域,则俗何以不若成、康,寿何以不若高宗?窃见当世趋务不合于道者,谨条奏,唯陛下财择焉。
吉意以为:「夫妇,人伦大纲,夭寿之萌也。世俗嫁娶太早,未知为人父母之道而有子,是以教化不明而民多夭。聘妻送女亡节,则贫人不及,故不举子。又汉家列侯尚公主,诸侯则国人承翁主,使男事女,夫诎于妇,逆阴阳之位,故多女乱。古者衣服车马贵贱有章,以褒有德而别尊卑,今上下僭差,人人自制,是以贪财诛利,不畏死亡。周之所以能致治,刑措而不用者,以其禁邪于冥冥,绝恶于未萌也。」又言:「舜、汤不用三公九卿之世而举皋陶、伊尹,不仁者远。今使俗吏得任子弟,率多骄骜,不通古今,至于积功治人,亡益于民,此《伐檀》所为作也。宜明选求贤,除任子之令。外家及故人可厚以财,不宜居位。去角抵,减乐府,省尚方,明视天下以俭。古者工不造雕缘,商不通侈靡,非工商之独贤,政教使之然也。民见俭则归本,本立而末成。」其指如此,上以其言迂阔,不甚宠异也。吉遂谢病归琅邪。
始吉少时学问,居长安。东家有大枣树垂吉庭中,吉妇取枣以啖吉。吉后知之,乃去妇。东家闻而欲伐其树,邻里共止之,因固请吉令还妇。里中为之语曰:「东家有树,王阳妇去;东家枣完,去妇复还。」其厉志如此。
吉与贡禹为友,世称「王阳在位,贡公弹冠」,言其取舍同也。元帝初即位,遣使者征贡禹与吉。吉年老,道病卒,上悼之,复遣使者吊祠云。
初,吉兼通《五经》,能为驺氏《春秋》,以《诗》、《论语》教授,好梁丘贺说《易》,令子骏受焉。骏以孝廉为郎。左曹陈咸荐骏贤父子,经明行修,宜显以厉俗。光禄勋匡衡亦举骏有专对材。迁谏大夫,使责淮阳宪王。迁赵内史。吉坐昌邑王被刑后,戒子孙毋为王国吏,故骏道病,免官归。起家复为幽州刺史,迁司隶校尉,奏免丞相匡衡,迁少府,八岁,成帝欲大用之,出骏为京兆尹,试以政事。先是,京兆有赵广汉、张敞、王尊、王章,至骏皆有能名,故京师称曰:「前有赵、张,后有三王。」而薛宣从左冯翊代骏为少府,会御史大夫缺,谷永奏言:「圣王不以名誉加于实效。考绩用人之法,薛宣政事已试。」上然其议。宣为少府月余,遂超御史大夫,至丞相,骏乃代宣为御史大夫,并居位。六岁病卒,翟方进代骏为大夫。数月,薛宣免,遂代为丞相。众人为骏恨不得封侯。骏为少府时,妻死,因不复娶,或问之,骏曰:「德非曾参,子非华、元,亦何敢娶?」
骏子崇以父任为郎,历刺史、郡守,治有能名。建平三年,以河南太守征入为御史大夫数月。是时,成帝舅安成恭侯夫人放寡居,共养长信宫,坐祝诅下狱,崇奏封事,为放言。放外家解氏与崇为婚,哀帝以崇为不忠诚,策诏崇曰:「朕以君有累世之美,故逾列次。在位以来,忠诚匡国未闻所由,反怀诈谖之辞,欲以攀救旧姻之家,大逆之辜,举错专恣,不遵法度,亡以示百僚。」左迁为大司农,后徙卫尉、左将军。平帝即位,王莽秉政,大司空彭宣乞骸骨罢,崇代为大司空,封扶平侯。岁余,崇复谢病乞骸骨,皆避王莽,莽遣就国。岁余,为傅婢所毒,薨,国除。
自吉至崇,世名清廉,然材器名称稍不能及父,而禄位弥隆。皆好车马衣服,其自奉养极为鲜明,而亡金银锦绣之物。及迁徙去处,所载不过囊衣,不畜积余财。去位家居,亦布衣疏食。天下服其廉而怪其奢,故俗传「王阳能作黄金」。
贡禹字少翁,琅邪人也。以明经洁行著闻,征为博士、凉州刺史,病去官。复举贤良为河南令。岁余,以职事为府官所责,免冠谢。禹曰:「冠一免,安复可冠也!」遂去官。
元帝初即位,征禹为谏大夫,数虚己问以政事。是时,年岁不登,郡国多困,禹奏言:
古者宫室有制,宫女不过九人,秣马不过八匹;墙涂而不雕,木摩而不刻,车舆器物皆不文画,苑囿不过数十里,与民共之;任贤使能,什一而税,无它赋敛徭戍之役,使民岁不过三日,千里之内自给,千里之外各置贡职而已。故天下家给人足,颂声并作。
至高祖、孝文、孝景皇帝,循古节俭,宫女不过十余,厩马百余匹。孝文皇帝衣绨履革,器亡雕文金银之饰。后世争为奢侈,转转益甚,臣下亦相放效,衣服履裤刀剑乱于主上,主上时临潮入庙,众人不能别异,甚非其宜。然非自知奢僭也,犹鲁昭公曰:「吾何僭矣?」
今大夫僭诸侯,诸侯僭天子,天子过天道,其日久矣。承衰救乱,矫复古化,在于陛下。臣愚以为尽如太古难,宜少放古以自节焉。《论语》曰:「君子乐节礼乐。」方今宫室已定,亡可奈何矣,其余尽可减损。故时齐三服官输物不过十笥,方今齐三服官作工各数千人,一岁费数巨万。蜀广汉主金银器,岁各用五百万。三工官官费五千万,东西织室亦然。厩马食粟将万匹。臣禹尝从之东宫,见赐怀案,尽文画金银饰,非当所以赐食臣下也。东宫之费亦不可胜计。天下之民所为大饥饿死者,是也。今民大饥而死,死又不葬,为犬猪食。人至相食,而厩马食粟,苦其大肥,气甚怒至,乃日步作之。王者受命于天,为民父母,固当若此乎!天不见耶?武帝时又多取好女至数千人,以填后宫。及弃天下,昭帝幼弱,霍光专事,不知礼正,妄多臧金钱财物,鸟、兽、鱼、鳖、牛、马、虎、豹生禽,凡百九十物,尽瘗臧之,又皆以后宫女置于园陵,大失礼,逆天心,又未必称武帝意也。昭帝晏驾,光复行之。至孝宣皇帝时,陛下恶有所言,群臣亦随故事,甚可痛也!故使天下承化,取女皆大过度,诸侯妻妾或至数百人,豪富吏民畜歌者至数十人,是以内多怨女,外多旷夫。及众庶葬埋,皆虚地上以实地下。其过自上生,皆在大臣循故事之罪也。
唯陛下深察古道,从其俭者,大减损乘舆服御器物,三分去二。子产多少有命,审察后宫,择其贤者留二十人,余悉归之。及诸陵园女亡子者,宜悉遣。独杜陵宫人数百,诚可哀怜也。厩马可亡过数十匹。独舍长安城南苑地以为田猎之囿,自城西南至山西至鄠皆复其田,以与贫民。方今天下饥馑,可亡大自损减以救之,称天意乎?天生圣人,盖为万民,非独使自娱乐而已也。故《诗》曰:「天难谌斯,不易为王」;「上帝临女,毋贰尔心。」「当仁不让」,独可以圣心参诸天地,揆之往古,不可与臣下议也。若其阿意顺指,随君上下,臣禹不胜拳拳,不敢不尽愚心。
天子纳善其忠,乃下诏令太仆减食谷马,水衡减食肉兽,省宜春下苑以与贫民,又罢角抵诸戏及齐三服官。迁禹为光禄大夫。
顷之,禹上书曰:「臣禹年老贫穷,家訾不满万钱,妻子糠豆不赡,裋褐不完。有田百三十亩,陛下过意征臣,臣卖田百亩以供车马。至,拜为谏大夫,秩八百石,俸钱月九千二百。廪食太官,又蒙赏赐四时杂缯、绵絮、衣服、酒肉、诸果物,德厚甚深。疾病侍医临治,赖陛下神灵,不死而活。又拜为光禄大夫,秩二千石,俸钱月万二千。禄赐愈多,家日以益富,身日以益尊,诚非草茅愚臣所当蒙也。伏自念终亡以报厚德,日夜惭愧而已。臣禹犬马之齿八十一,血气衰竭,耳目不聪明,非复能有补益,所谓素餐尸禄洿朝之臣也。自痛去家三千里,凡有一子,年十二,非有在家为臣具棺椁者也。诚恐一旦□仆气竭,不复自还,洿席荐于宫室,骸骨弃捐,孤魂不归。不胜私愿,愿乞骸骨,及身生归乡里,死亡所恨。」
天子报曰:「朕以生有伯夷之廉,史鱼之直,守经据占,不阿当世,孳孳于民,俗之所寡,故亲近生,几参国政。今未得久闻生之奇论也,而云欲退,意岂有所恨与?将在位者与生殊乎?往者尝令金敞语生,欲及生时禄生之子,既已谕矣,今复云子少。夫以王命辨护生家,虽百子何以加?传曰亡怀土,何必思故乡!生其强饭慎疾以自辅。」后月余,以禹为长信少府。会御史大夫陈万年卒,禹代为御史大夫,列于三公。
自禹在位,数言得失,书数十上。禹以为古民亡赋算口钱,起武帝征伐四夷,重赋于民,民产子三岁则出口钱,故民重困,至于生子辄杀,甚可悲痛。宜令兒七岁去齿乃出口钱,年二十乃算。
又言古者不以金钱为币,专意于农,故一夫不耕,必有受其饥者。今汉家铸钱,及诸铁官皆置吏卒徒,攻山取铜铁,一岁功十万人已上,中农食七人,是七十万人常受其饥也。凿地数百丈,销阴气之精,地臧空虚,不能含气出云,斩伐林木亡有时禁,水旱之灾未必不由此也。自五铢钱起已来七十余年,民坐盗铸钱被刑者众,富人积钱满室,犹亡厌足。民心动摇,商贾求利,东西南北各用智巧,好衣美食,岁有十二之利,而不出租税。农夫父子暴露中野,不避寒暑,捽土,手足胼胝,已奉谷租,又出稿税,乡部私求,不可胜供。故民弃本逐末,耕者不能半。贫民虽赐之田,犹贱卖以贾,穷则起为盗贼。何者?末利深而惑于钱也。是以奸邪不可禁,其原皆起于钱也。疾其末者绝其本,宜罢采珠玉金银铸钱之官,无复以为币。市井勿得贩卖,除其租铢之律,租税禄赐皆以布帛及谷,使百姓一归于农,复古道便。
又言诸离宫及长乐宫卫可减其太半,以宽徭役。又诸官奴婢十万余人戏游亡事,税良民以给之,岁费五六巨万,宜免为庶人,廪食,令代关东戍卒,乘北边亭塞候望。
又欲令近臣自诸曹、侍中以上,家亡得私贩卖,与民争利,犯者辄免官削爵,不得仕宦。禹又言:
孝文皇帝时,贵廉洁,贱贪污,贾人、赘婿及吏坐赃者皆禁锢不得为吏,赏善罚恶,不阿亲戚,罪白者伏其诛,疑者以与民,亡赎罪之法,故令行禁止,海内大化,天下断狱四百,与刑错亡异。武帝始临天下,尊贤用士,辟地广境数千里,自见功大威行,遂从耆欲,用度不足,乃行一切之变,使犯法者赎罪,入谷者补吏,是以天下奢侈,官乱民贫,盗贼并起,亡命者众。郡国恐伏其诛,则择便巧吏书习于计簿能欺上府者,以为右职;奸轨不胜,则取勇猛能操切百姓者,以苛暴威服下者,使居大位。故亡义而有财者显于世,欺谩而善书者尊于朝,悖逆而勇猛者贵于官。故俗皆曰:「何以孝弟为?财多而光荣。何以礼义为?史书而仕宦。何以谨慎为?勇猛而临官。」故黥劓而髡钳者犹复攘臂为政于世,行虽犬彘,家富势足,目指气使,是为贤耳。故谓居官而置富者为雄桀,处奸而得利者为壮士,兄劝其弟,父勉其子,俗之坏败,乃至于是!察其所以然者,皆以犯法得赎罪,求士不得真贤,相,守崇财利,诛不行之所致也。
今欲兴至治,致太平,宜除赎罪之法。相、守选举不以实,及有臧者,辄行其诛,亡但免官,则争尽力为善,贵孝弟,贱贾人,进真贤,举实廉,而天下治矣。孔子,匹夫之人耳,以乐道正身不解之故,四海之内,天下之君,微孔子之言亡所折中。况乎以汉地之广,陛下之德,处南面之尊,秉万乘之权,因天地之助,其于变世易俗,调和阴阳,陶冶万物,化正天下,易于决流抑队。自成、康以来,几且千岁,欲为治者甚众,然而太平不复兴者,何也?以其舍法度而任私意,奢侈行而仁义废也。
陛下诚深念高祖之苦,醇法太宗之治,正已以先下,选贤以自辅,开进忠正,致诛奸臣、远放谄佞,赦出园陵之女,罢倡乐,绝郑声,去甲乙之帐,退伪薄之物,修节俭之化,驱天下之民皆归于农,如此不解,则三王可侔,五帝可及。唯陛下留意省察,天下幸甚。
天子下其议,令民产子七岁乃出口钱,自此始。又罢上林宫馆希幸御者,及省建章、甘泉宫卫卒,减诸侯王庙卫卒,省其半。余虽未尽从,然嘉其质直之意。禹又奏欲罢郡国庙,定汉宗庙迭毁之礼,皆未施行。
为御史大夫数月卒,天子赐钱百万,以其子为郎,官至东郡都尉。禹卒后,上追思其议,竟下诏罢郡国庙,定迭毁之礼。然通儒或非之,语在《韦玄成传》。
两龚皆楚人也,胜字君宾,舍字君倩。二人相友,并著名节,故世谓之楚两龚。少皆好学明经,胜为郡吏,舍不仕。
久之,楚王入朝,闻舍高名,聘舍为常侍,不得已随王,归国固辞,愿卒学,复至长安。而胜为郡吏,三举孝廉,以王国人不得宿卫补吏,再为尉,一为丞,胜辄至官乃去。州举茂才,为重泉令,病去官。大司空何武、执金吾阎崇荐胜,哀帝自为定陶王固已闻其名,征为谏大夫。引见,胜荐龚舍及亢父甯寿、济阴侯嘉,有诏皆征。胜曰:「窃见国家征医巫,常为驾,征贤者宜驾。」上曰:「大夫乘私车来耶?」胜曰:「唯唯。」有诏为驾。龚舍、侯嘉至,皆为谏大夫。甯寿称疾不至。
胜居谏官,数上书求见,言百姓贫,盗贼多,吏不良,风俗薄,灾异数见,不可不忧。制度泰奢,刑罚泰深,赋敛泰重,宜以俭约先下。其言祖述王吉、贡禹之意。为大夫二岁余,迁丞相司直,徒光禄大夫,守右扶风。数月,上知胜非拨烦吏,乃复还胜光禄大夫、诸吏给事中。胜言董贤乱制度,由是逆上指。
后岁余,丞相王嘉上书荐故廷尉梁相等,尚书劾奏嘉「言事恣意,迷国罔上,不道。」下将军中朝者议,左将军公孙禄,司隶鲍宣、光禄大夫孔光等十四人皆以为嘉应迷国不道法。胜独书议曰:「嘉资性邪僻,所举多贪残吏。位列三公,阴阳不和,诸事并废,咎皆繇嘉,迷国不疑,今举相等,过微薄。」日暮议者罢。明旦复会,左将军禄问胜:「君议亡所据,今奏当上,宜何从?」胜曰:「将军以胜议不可者,通劾之。」博士夏侯常见胜应禄不和,起至胜前谓曰:「宜如奏所言。」胜以手推常曰:「去!」
后数日,复会议可复孝惠、孝景庙不,议者皆曰宜复。胜曰:「当如礼。」常复谓胜:「礼有变。」胜疾言曰:「去!是时之变。」常恚,谓胜曰:「我视君何若,君欲小与众异,外以采名,君乃申徒狄属耳!」
先是,常又为胜道高陵有子杀母者,胜白之,尚书问:「谁受?」对曰:「受夏侯常。」尚书使胜问常,常连恨胜,即应曰:「闻之白衣,戒君勿言也。奏事不详,妄作触罪。」胜穷,无以对尚书,即自劾奏与常争言,洿辱朝廷。事下御史中丞,召诘问,劾奏「胜吏二千石,常位大夫,皆幸得给事中,与论议,不崇礼义,而居公门下相非恨,疾言辩讼,惰谩亡状,皆不敬。」制曰:「贬秩各一等。」胜谢罪,乞骸骨。上乃复加赏赐,以子博为侍郎,出胜为渤海太守。胜谢病不任之官,积六月免归。
上复征为光禄大夫,胜常称疾卧,数使子上书乞骸骨,会哀帝崩。
初,琅邪邴汉亦以清行征用,至京兆尹,后为太中大夫。王莽秉政,胜与汉俱乞骸骨。自昭帝时,涿郡韩福以德行征至京师,赐策书束帛遣归。诏曰:「朕闵劳以官职之事,其务修孝弟以教乡里。行道舍传舍,县次具酒肉,食从者及马。长吏以时存问,常以岁八月赐羊一头,酒二斛。不幸死者,赐衤复衾一,祠以中牢。」于是王莽依故事,白遣胜、汉。策曰:「惟元始二年六月庚寅,光禄大夫、太中大夫耆艾二人以老病罢。太皇太后使谒者仆射策诏之曰:盖闻古者有司年至则致仕,所以恭让而不尽其力也。今大夫年至矣,朕愍以官职之事烦大夫,其上子若孙若同产、同产子一人。大夫其修身守道,以终高年。赐帛及行道舍宿,岁时羊酒衣衾,皆如韩福故事。所上子男皆除为郎。」于是胜、汉遂归老于乡里。汉兄子曼容亦养志自修,为官不肯过六百石,辄自免去,其名过出于汉。
初,龚舍以龚胜荐,征为谏大夫,病免。复征为博士,又病去。顷之,哀帝遣使者即楚拜舍为太山太守。舍家居在武原,使者至县请舍,欲令至廷拜授印绶。舍曰:「王者以天下为家,何必县官?」遂于家受诏,便道之官。既至数月,上书乞骸骨。上征舍,至京兆东湖界,固称病笃。于子使使者收印绶,拜舍为光禄大夫。数赐告,舍终不肯起,乃遣归。
舍亦通《五经》,以《鲁诗》教授。舍、胜既归乡里,郡二千石长吏初到官皆至其家,如师弟子之礼。舍年六十八,王莽居摄中卒。
莽既篡国,遣五威将帅行天下风俗,将帅亲奉羊、酒存问胜。明年,莽遣使者即拜胜为讲学祭酒,胜称疾不应征。后二年,莽复遣使者奉玺书,太子师友祭酒印绶,安车驷马迎胜,即拜,秩上卿,先赐六月禄直以办装,使者与郡太守、县长吏、三老官属、行义诸生千人以上入胜里致诏。使者欲令胜起迎,久立门外,胜称病笃,为床室中户西南牖下,东首加朝服□绅。使者入户,西行南面立,致诏付玺书,迁延再拜奉印绶,内安车驷马,进谓胜曰:「圣朝未尝忘君,制作未定,待君为政,思闻所欲施行,以安海内」。胜对曰:「素愚,加以年老被病,命在朝夕,随使君上道,必死道路,无益万分。」使者要说,至以印绶就加胜身,胜辄推不受。使者即上言:「方盛夏暑热,胜病少气,可须秋凉乃发。」有诏许。使者五日一与太守俱问起居,为胜两子及门人高晖等言:「朝廷虚心待君以茅土之封,虽疾病,宜动移至传舍,示有行意,必为子孙遗大业。」晖等白使者语,胜自知不见听,即谓晖等:「吾受汉家厚恩,无以报,今年老矣,旦暮入地,谊岂以一身事二姓,下见故主哉?」胜因敕以棺敛丧事:「衣周于身,棺周于衣。勿随俗动吾冢,种柏,作祠堂。」语毕,遂不复开口饮食,积十四日死,死时七十九矣。使者、太守临敛,赐衤复衾祭祠如法。门人衰绖治丧者百数。有老父来吊,哭甚哀,既而曰:「嗟乎!薰以香自烧,膏以明自销。龚生竟夭天年,非吾徒也。」遂趋而出,莫知其谁。胜居彭城廉里,后世刻石表其里门。
鲍宣字子都,渤海高城人也。好学,明经,为县乡啬夫,守束州丞。后为都尉、太守功曹,举孝廉为郎,病去官,复为州从事。大司马、卫将军王商辟宣,荐为议郎,后以病去。哀帝初,大司空何武除宣为西曹掾,甚敬重焉,荐宣为谏大夫,迁豫州牧。岁余,丞相司直郭钦奏「宣举错烦苛,代二千石署吏听讼,所察过诏条。行部乘传去法驾,驾一马,舍宿乡亭,为众所非。」宣坐免。归家数月,复征为谏大夫。
宣每居位,常上书谏争,其言少文多实。是时,帝祖母傅太后欲与成帝母俱称尊号,封爵亲属,丞相孔光、大司空师丹、何武、大司马傅喜始执正议,失傅太后指,皆免官。丁、傅子弟并进,董贤贵幸,宣以谏大夫从其后,上书谏曰:
窃见孝成皇帝时,外亲持权,人人牵引所私以充塞朝廷,妨贤人路,浊乱天下,奢泰亡度,穷困百姓,是以日蚀且十,彗星四起。危亡之征,陛下所亲见也,今奈何反复剧于前乎?朝臣亡有大儒骨鲠、白首耆艾、魁垒之士,论议通古今、喟然动众心、忧国如饥渴者,臣未见也。敦外亲小童及幸臣董贤等在公门省户下,陛下欲与此共承天地,安海内,甚难。今世俗谓不智者为能,谓智者为不能。昔尧放四罪而天下服,今除一吏而众皆惑;古刑人尚服,今赏人反惑。请寄为奸,群小日进。国家空虚,用度不足。民流亡,去城郭,盗贼并起,吏为残贼,岁增于前。
凡民有七亡:阴阳不和,水旱为灾,一亡也;县官重责更赋租税,二亡也;贪吏并公,受取不已,三亡也;豪强大姓蚕食亡厌,四亡也;苛吏徭役,失农桑时,五亡也;部落鼓鸣,男女遮列,六亡也;盗贼劫略,取民财物,七亡也。七亡尚可,又有七死:酷吏殴杀,一死也;治狱深刻,二死也;冤陷亡辜,三死也;盗贼横发,四死也;怨雠相残,五死也;岁恶饥饿,六死也;时气疾疫,七死也。民有七亡而无一得,欲望国安,诚难;民有七死而无一生,欲望刑措,诚难。此非公卿、守、相贪残成化之所致邪?群臣幸得居尊官,食重禄,岂有肯加恻隐于细民,助陛下流教化者邪?志但在营私家,称宾客,为奸利而已。以苟容曲从为贤。以拱默尸禄为智,谓如臣宣等为愚。陛下擢臣岩穴,诚冀有益毫毛,岂徒欲使臣美食大官,重高门之地哉!
天下乃皇天之天下也,陛下上为皇太子,下为黎庶父母,为天牧养元元,视之当如一,合《尸鸠》之诗。今贫民菜食不厌,衣又穿空,父子夫妇不能相保,诚可为酸鼻。陛下不救,将安所归命乎?奈何独私养外亲与幸臣董贤,多赏赐以大万数,使奴从宾客浆酒霍肉,苍头庐兒皆用致富!非天意也。及汝昌侯傅商亡功而封。夫官爵非陛下之官爵,乃天下之官爵也。陛下取非其官,官非其人,而望天说民服,岂不难哉!
方阳侯孙宠、宜陵侯息夫躬辩足以移众,强可用独立,奸人之雄,或世尤剧者也,宜以时罢退。及外亲幼童未通经术者,皆宜令休就师傅。急征故大司马傅喜使领外亲。故大司空何武、师丹、故丞相孔光、故左将军彭宣,经皆更博士,位皆历三公,智谋威信,可与建教化,图安危。龚胜为司直,郡国皆慎选举,三辅委输官不敢为奸,可大委任也。陛下前以小不忍退武等,海内失望。陛下尚能容亡功德者甚众,曾不能忍武等邪!治天下者当用天下之心为心,不得自专快意而已也。上之皇天见谴,下之黎庶怨恨,次有谏争之臣,陛下苟欲自薄而厚恶臣,天下犹不听也。臣虽愚戆,独不知多受禄赐,美食太官,广田宅,厚妻子,不与恶人结仇怨以安身邪?诚迫大义,官以谏争为职,不敢不竭愚。惟陛下少留神明,览《五经》之文,原圣人之至意,深思天地之戒。臣宣呐钝于辞,不胜忄卷々,尽死节而已。
上以宣名儒,优容之。
是时,郡国地震,民讹言行筹,明年正月朔日蚀,上乃征孔光,免孙宠、息夫躬,罢侍中诸曹黄门郎数十人。宣复上书言:
陛下父事天,母事也,子养黎民,即位已来,父亏明,母震动,子讹言相惊恐。今日蚀于三始,诚可畏惧。小民正月朔日尚恐毁败器物,何况于日亏乎!陛下深内自责,避正殿,举直言,求过失,罢退外亲及旁仄素餐之人,征拜孔光为光禄大夫,发觉孙宠、息夫躬过恶,免官遣就国,众庶歙然,莫不说喜。天人同心,人心说则天意解矣。乃二月丙戌,白虹虷日,连阴不雨,此天有忧结未解,民有怨望未塞者也。
侍中、驸马都尉董贤本无葭莩之亲,但以令色谀言自进,赏赐亡度,竭尽府藏,并合三第尚以为小,复坏暴室。贤父子坐使天子使者将作治第,行夜吏卒皆得赏赐。上冢有会,辄太官为供。海内贡献当养一君,今反尽之贤家,岂天意与民意耶!天不可久负,厚之如此,反所以害之也。诚欲哀贤,宜为谢过天地,解仇海内,免遣就国,收乘舆器物,还之县官。如此,可以父子终其性命;不者,海内之所仇,未有得久安者也。
孙宠、息夫躬不宜居国,可皆免以视天下。复征何武、师丹、彭宣、傅喜,旷然使民易视,以应天心,建立大政,以兴太平之端。
高门去省户数十步,求见出入,二年未省,欲使海濒仄陋自通,远矣!愿赐数刻之间,极竭毣々之思,退入三泉,死亡所恨。
上感大异,纳宣言,征何武、彭宣,旬月皆复为三公。拜宣为司隶。时,哀帝改司隶校尉但为司隶,官比司直。
丞相孔光四时行园陵,官属以令行驰道中,宣出逢之,使吏钩止丞相掾史,没入其车马,摧辱宰相。事下御史,中丞、侍御史至司隶官,欲捕从事,闭门不肯内。宣坐距闭使者,亡人臣礼,大不敬,不道,下廷尉狱。博士弟子济南王咸举幡太学下,曰:「欲救鲍司隶者会此下。」诸生会者千余人。朝日,遮丞相孔光自言,丞相车不得行,又守阙上书。上遂抵宣罪减死一等,髡钳。宣既被刑,乃徙之上党,以为其地宜田牧,又少豪俊,易长雄,遂家于长子。
平帝即位,王莽秉政,阴有篡国之心,乃风州郡以罪法案诛诸豪桀,及汉忠直臣不附己者,宣及何武等皆死。时,名捕陇西辛兴,兴与宣女婿许绀俱过宣,一饭去,宣不知情,坐系狱,自杀。
自成帝至王莽时,清名之士,琅邪又有纪逡王思,齐则薛方子容,太原则郇越臣仲、郇相稚宾,沛郡则唐林子高、唐尊伯高,皆以明经饬行显名于世。
纪逡、两唐皆仕王莽,封侯贵重,历公卿位。唐林数上疏谏正,有忠直节。唐尊衣敝履空,以瓦器饮食,又以历遗公卿,被虚伪名。
郇越、相,同族昆弟也,并举州郡孝廉、茂材,数病,去官。越散其先人訾千余万,以分施九族州里,志节尤高。相王莽时征为太子四友,病死,莽太子遣使裞以衣衾,其子攀棺不听,曰:「死父遗言,师友之送勿有所受,今于皇太子得托友官,故不受也。」京师称之。
薛方尝为郡掾祭酒,尝征不至,及莽以安车迎方,方因使者辞谢曰:「尧、舜在上,下有巢由,今明主方隆唐、虞之德,小臣欲守箕山之节也。」使者以闻,莽说其言,不强致。方居家以经教授,喜属文,著诗赋数十篇。
始隃麋郭钦,哀帝时为丞相司直,奏免豫州牧鲍宣、京兆尹薛修等,又奏董贤,左迁卢奴令,平帝时迁南郡太守。而杜陵蒋诩元卿为兗州刺史,亦以廉直为名。王莽居摄,钦、诩皆以病免官,归乡里,卧不出户,卒于家。
齐栗融客卿、北海禽庆子夏、苏章游卿、山阳曹竟子期皆儒生,去官不仕于莽。莽死,汉更始征竟以为丞相,封侯,欲视致贤人,销寇贼。竟不受侯爵。会赤眉人长安,欲降竟,竟手剑格死。
世祖即位,征薛方,道病卒。两龚、鲍宣子孙皆见褒表,至大官。
赞曰:《易》称「君子之道也,或出或处,或默或语」,言其各得道之一节,譬诸草木,区以别矣。故曰山林之士往而不能反,朝廷之士入而不能出,二者各有所短。春秋列国卿大夫及至汉兴将相名臣,怀禄耽宠以失其世者多矣!是故清节之士于是为贵。然大率多能自治而不能治人。王、贡之材,优于龚、鲍。守死善道,胜实蹈焉。贞而不谅,薛方近之。郭钦、蒋诩好遁不污,绝纪、唐矣!
前汉书
【韦贤传第四十三】
韦贤字长孺。鲁国邹人也。其先韦孟,家本彭城,为楚元王傅,傅子夷王及孙王戊。戊荒淫不遵道,孟作诗风谏。后遂去位,徒家于邹,又作一篇。其谏诗曰:
肃肃我祖,国自豕韦,黼衣硃绂,四牡龙旂。彤弓斯征,抚宁遐荒,总齐群邦,以翼大商,迭披大彭,勋绩惟光。至于有周,历世会同。王赧听谮,实绝我邦。我邦既绝,厥政斯逸,赏罚之行,非由王室。庶尹群后,靡扶靡卫,五服崩离,宗周以队。我祖斯微,迁于彭城,在予小子,勤诶厥生,厄此嫚秦,耒耜以耕。悠悠嫚秦,上天不宁,乃眷南顾,授汉于京。
于赫有汉,四方是征,靡适不怀,万国逌平。乃命厥弟,建侯于楚,俾我小臣,惟傅是辅。兢兢元王,恭俭净一,惠此黎民,纳彼辅弼。飨国渐世,垂烈于后,乃及夷王,克奉厥绪。咨命不永,唯王统祀,左右陪臣,此惟皇士。
如何我王,不思守保,不惟履冰,以继祖考!邦事是废,逸游是娱,犬马繇繇,是放是驱。务彼鸟兽,忽此稼苗,烝民以匮,我王以愉。所弘非德,所亲非悛,唯囿是恢,唯谀是信。睮々谄夫,咢咢黄发,如何我王,曾不是察!既藐下臣,追欲从逸,嫚彼显祖,轻兹削黜。
嗟嗟我王,汉之睦亲,曾不夙夜,以休令闻!穆穆天子,临尔下土,明明群司,执宪靡顾。正遐由近,殆其怙兹,嗟嗟我王,曷不此思!
非思非鉴,嗣其罔则,弥弥其失,岌岌其国。致冰匪霜,致队靡嫚,瞻惟我王,昔靡不练。兴国救颠,孰违悔过,追思黄发,秦缪以霸。岁月其徂,年其逮耇,于昔君子,庶显于后。我王如何,曾不斯觉!黄发不近,胡不时监!
其在邹诗曰:
微微小子,既耇且陋,岂不牵位,秽我王朝。王朝肃清。唯俊之庭,顾瞻余躬,惧秽此征。
我之退征,请于天子,天子我恤,矜我发齿。赫赫天子,明哲且仁,悬车之义,以洎小臣。嗟我小子,岂不怀土?庶我王寤,越迁于鲁。
既去祢祖,惟怀惟顾,祁祁我徒,戴负盈路。爰戾于邹,剪茅作堂,我徒我环,筑室于墙。
我即□逝,心存我旧,梦我渎上,立于王朝。其梦如何?梦争王室。其争如何?梦王我弼。寤其外邦,叹其喟然,念我祖考,泣涕其涟。微微老夫,咨既迁绝,洋洋仲尼,视我遗烈。济济邹鲁,礼义唯恭,诵习弦歌,于异他邦。我虽鄙耇,心其好而,我徒侃尔,乐亦在而。
孟卒于邹。或曰其子孙好事,述先人之志而作是诗也。
自孟至贤五世。贤为人质朴少欲,笃志于学,兼能《礼》、《尚书》,以《诗》教授,号称邹鲁大儒。征为博士,给事中,进授昭帝《诗》,稍迁光禄大夫、詹事,至大鸿胪。昭帝崩,无嗣,大将军霍光与公卿共尊立孝宣帝。帝初即位,贤以与谋议,安宗庙,赐爵关内侯,食邑。徙为长信少府,以先帝师,甚见尊重。本始三年,代蔡义为丞相,封扶阳侯,食邑七百户。时,贤七十余,为相五岁,地节三年以老病乞骸骨,赐黄金百斤,罢归,加赐第一区。丞相致仕自贤始。年八十二薨,谥曰节侯。
贤四子:长子方山为高寝令,早终;次子弘,至东海太守;次子舜,留鲁守坟墓;少子玄成,复以明经历位至丞相。故邹鲁谚曰:「遗子黄金满□,不如一经。」
玄成字少翁,以父任为郎,常侍骑。少好学,修父业,尤谦逊下士。出遇知识步行,辄下从者,与载送之,以为常。其接人,贫贱者益加敬,繇是名誉日广。以明经擢为谏大夫,迁大河都尉。
初,玄成兄弘为太常丞,职奉宗庙,典诸陵邑,烦剧多罪过。父贤以弘当为嗣,故敕令自免。弘怀谦,不去官。及贤病笃,弘竟坐宗庙事系狱,罪未决。室家问贤当为后者,贤恚恨不肯言。于是贤门下生博士义倩等与宗家计议,共矫贤令,使家丞上书言大行,以大河都尉玄成为后。贤薨,玄成在官闻丧,又言当为嗣,玄成深知其非贤雅意,即阳为病狂,卧便利,妄笑语昏乱。征至长安,既葬,当袭爵,以病狂不应召。大鸿胪奏状,章下丞相、御史案验。玄成素有名声,士大夫多疑其欲让爵辟兄者。案事丞相史乃与玄成书曰:「古之辞让,必有文义可观,故能垂荣于后。今子独坏容貌,蒙耻辱,为狂痴,光耀暗而不宣。微哉!子之所托名也。仆素愚陋,过为宰相执事,愿少闻风声。不然,恐子伤高而仆为小人也。」玄成友人侍郎章亦上疏言:「圣王贵以礼让为国,宜优养玄成,勿枉其志,使得自安衡门之下。」而丞相、御史遂以玄成实不病,劾奏之。有诏勿劾,引拜。玄成不得已受爵。宣帝高其节,以玄成为河南太守。兄弘太山都尉,迁东海太守。
数岁,玄成征为未央卫尉,迁太常。坐与故平通侯杨恽厚善,恽诛,党友皆免官。后以列侯侍祀孝惠庙,当晨入庙,天雨淖,不驾驷马车而骑至庙下。有司劾奏,等辈数人皆削爵为关内侯。玄成自伤贬黜父爵,叹曰:「吾何面目以奉祭祀!」作诗自劾责,曰:
赫矣我祖,侯于豕韦,赐命建伯,有殷以绥。厥绩既昭,车服有常,朝宗商邑,四牡翔翔,德之令显,庆流于裔,宗周至汉,群后历世。
肃肃楚傅,辅翼元、夷,厥驷有庸,惟慎惟祗。嗣王孔佚,越迁于邹,五世圹僚,至我节侯。
惟我节侯,显德遐闻,左右昭、宣,五吕以训。既耇致位,惟懿惟奂,厥赐祁祁,百金洎馆。国彼扶阳,在京之东,惟帝是留,政谋是从。绎绎六辔,是列是理,威仪济济,朝享天子。天子穆穆,是宗是师,四方遐尔,观国之辉。
茅土之继,在我俊兄,惟我俊兄,是让是形。于休厥德,于赫有声,致我小子,越留于京。惟我小子,不肃会同,惰彼车服,黜此附庸。
赫赫显爵,自我队之;微微附庸,自我招之。谁能忍愧,寄之我颜;谁将遐征,从之夷蛮。于赫三事,匪俊匪作,于蔑小子,终焉其度。谁谓华高,企其齐而;谁谓德难,厉其庶而。嗟我小子,于贰其尤,队彼令声,申此择辞。四方群后,我监我视,威仪车服,唯肃是履!
初,宣帝宠姬张婕妤男淮阳宪王好政事,通法律,上奇其才,有意欲以为嗣,然用太子起于细微,又早失母,故不忍也。久之,上欲感风宪王,辅以礼让之臣,乃召拜玄成为淮阳中尉。是时,王未就国,玄成受诏,与太子太傅萧望之及《五经》诸儒杂论同异于石渠阁,条奏其对。及元帝即位,以玄成为少府,迁太子太傅,至御史大夫。永光中,代于定国为丞相。贬黜十年之间,遂继父相位,封侯故国,荣当世焉。玄成复作诗,自著复玷缺之艰难,因以戒示子孙,曰:
于肃君子,既令厥德,仪服此恭,棣棣其则。咨余小子,既德靡逮,曾是车服,荒嫚以队。
明明天子,俊德烈烈,不遂我遗,恤我九列。我既兹恤,惟夙惟夜,畏忌是申,供事靡惰。天子我监,登我三事,顾我伤队,爵复我旧。
我即此登,望我旧阶,先后兹度,涟涟孔怀。司直御事,我熙我盛;群公百僚,我嘉我庆。于异卿士,非同我心,三事惟艰,莫我肯矜。赫赫三事,力虽此毕,非我所度,退其罔日。昔我之队,畏不此居,今我度兹,戚戚其惧。
嗟我后人,命其靡常,靖享尔位,瞻仰靡荒。慎尔会同,戒尔车服,无惰尔仪,以保尔域。尔无我视,不慎不整;我之此复,惟禄之幸。於戏后人,惟肃惟栗。无忝显祖,以蕃汉室!
玄成为相七年,守正持重不及父贤,而文采过之。建昭三年薨,谥曰共侯。初,贤以昭帝时徙平陵,玄成别徙杜陵,病且死,因使者自白曰:「不胜父子恩,愿乞骸骨,归葬父墓。」上许焉。
子顷侯宽嗣。薨,子僖侯育嗣。薨,子节侯沉嗣。自贤传国至玄孙乃绝。玄成兄高寝令方山子安世历郡守、大鸿胪、长乐卫尉,朝廷称有宰相之器,会其病终。而东海太守弘子赏亦明《诗》。哀帝为定陶王时,赏为太傅。哀帝即位,赏以旧恩为大司马车骑将军,列为三公,赐爵关内侯,食邑千户,亦年八十余,以寿终。宗族至吏二千石者十余人。
初,高祖时,令诸侯王都皆立太上皇庙。至惠帝尊高帝庙为太祖庙,景帝尊孝文庙为太宗庙,行所尝幸郡国各立太祖、太宗庙。至宣帝本始二年,复尊孝武庙为世宗庙,行所巡狩亦立焉。凡祖宗庙在郡国六十八,合百六十七所。而京师自高祖下至宣帝,与太上皇、悼皇考各自居陵旁立庙,并为百七十六。又园中各有寝、便殿,日祭于寝,月祭于庙,时祭于便殿。寝,日四上食;庙,岁二十五祠;便殿,岁四祠。又有一游衣冠。而昭灵后、武哀王、昭哀后、孝文太后、孝昭太后、卫思后、戾太子、戾后各有寝园,与诸帝合,凡三十所。一岁祠,上食二万四千四百五十五,用卫士四万五千一百二十九人,祝宰乐人万二千一百四十七人,养牺牲卒不在数中。
至元帝时,贡禹奏言:「古者天子七庙,今孝惠、孝景庙皆亲尽,宜毁。及郡国庙不应古礼,宜正定。」天子是其议,未及施行而禹卒。光永四年,乃下诏先议罢郡国庙,曰:「朕闻明王之御世也,遭时为法,因事制宜。往者天下初定,远方未宾,因尝所亲以立宗庙,盖建威销萌,一民之至权也。今赖天地之灵,宗庙之福,四方同轨,蛮貊贡职,久遵而不定,令疏远卑贱共承尊祀,殆非皇天祖宗之意,朕甚惧焉。传不云乎?『吾不与祭,如不祭。』其与将军、列侯、中二千石、二千石、诸大夫、博士、议郎议。」丞相玄成、御史大夫郑弘、太子太傅严彭祖、少府欧阳地馀、谏大夫尹更始等七十人皆曰:「臣闻祭,非自外至者也,繇中出,生于心也。故唯圣人为能飨帝,孝子为能飨亲。立庙京师之居,躬亲承事,四海之内各以其职来助祭,尊亲之大义,五帝、三王所共,不易之道也。《诗》云:『有来雍雍,至止肃肃,相维辟公,天子穆穆。』《春秋》之义,父不祭于支庶之宅,君不祭于臣仆之家,王不祭于下土诸侯。臣等愚以为宗庙在郡国,宜无修,臣请勿复修。」奏可。因罢昭灵后、武哀王、昭哀后、卫思后、戾太子、戾后园,皆不奉祠,裁置吏卒守焉。
罢郡国庙后月余,复下诏曰:「盖闻明王制礼,立亲庙四,祖宗之庙,万世不毁,所以明尊祖敬宗,著亲亲也。朕获承祖宗之重,惟大礼未备,战栗恐惧,不敢自颛,其与将军、列侯、中二千石、二千石、诸大夫、博士议。」玄成等四十四人奏议曰:「《礼》,王者始受命,诸侯始封之君,皆为太祖。以下,五庙而迭毁,毁庙之主臧乎太祖,五年而再殷祭,言一禘祫也。祫祭者,毁庙与未毁庙之主皆合食于太祖,父为昭,子为穆,孙复为昭,古之正礼也。《祭义》曰:『王者禘其祖自出,以其祖配之,而立四庙。』言始受命而王,祭天以其祖配,而不为立庙,亲尽也。立亲庙四,亲亲也。亲尽而迭毁,亲疏之杀,示有终也。周之所以七庙者,以后稷始封,文王、武王受命而王,是以三庙不毁,与亲庙四而七。非有后稷始封,文、武受命之功者,皆当亲尽而毁。成王成二圣之业,制礼作乐,功德茂盛,庙犹不世,以行为谥而已。《礼》,庙在大门之内,不敢远亲也。臣愚以为高帝受命定天下,宜为帝者太祖之庙,世世不毁,承后属尽者宜毁。今宗庙异处,昭穆不序,宜入就太祖庙而序昭穆如礼。太上皇、孝惠、孝文、孝景庙皆亲尽宜毁,皇考庙亲未尽,如故。」大司马车骑将军许嘉等二十九人以为,孝文皇帝除诽谤,去肉刑,躬节俭,不受献,罪人不帑,不私其利,出美人,重绝人类,宾赐长老,收恤孤独,德厚侔天地,利泽施四海,宜为帝者太宗之庙。廷尉忠以为,孝武皇帝改正朔,易服色,攘四夷,宜为世宗之庙。谏大夫尹更始等十八人以为,皇考庙上序于昭穆,非正礼,宜毁。
于是上重其事,依违者一年,乃下诏曰:「盖闻王者祖有功而宗有德,尊尊之大义也;存亲庙四,亲亲之至恩也。高皇帝为天下诛暴除乱,受命而帝,功莫大焉。孝文皇帝国为代王,诸吕作乱,海内摇动,然群臣黎庶靡不一意,北面而归心,犹谦辞固让而后即位,削乱秦之迹,兴三代之风,是以百姓晏然,咸获嘉福,德莫盛焉。高皇帝为汉太祖,孝文皇帝为太宗,世世承祀,传之无穷,朕甚乐之。孝宣皇帝为孝昭皇帝后,于义一体。孝景皇帝庙及皇考庙皆亲尽,其正礼仪。」玄成等奏曰:「祖宗之庙世世不毁,继祖以下,五庙而迭毁。今高皇帝为太祖,孝文皇帝为太宗,孝景皇帝为昭,孝武皇帝为穆,孝昭皇帝与孝宣皇帝俱为昭。皇考庙亲未尽。太上、孝惠庙皆亲尽,宜毁。太上庙主宜瘗园,孝惠皇帝为穆,主迁于太祖庙,寝园皆无复修。」奏可。
议者又以为《清庙》之诗言交神之礼无不清静,今衣冠出游,有车骑之众,风雨之气,非所谓清静也。「祭不欲数,数则渎,渎则不敬。」宜复古礼,四时祭于庙,诸寝园日月间祀皆可勿复修。上亦不改也。明年,玄成复言:「古者制礼,别尊卑贵贱,国君之母非適不得配食,则荐于寝,身没而已。陛下躬至孝,承天心,建祖宗,定迭毁,序昭穆,大礼既定,孝文太后、孝昭太后寝祠园宜如礼勿复修。」奏可。
后岁余,玄成薨,匡衡为丞相。上寝疾,梦祖宗谴罢郡国庙,上少弟楚孝王亦梦焉。上诏问衡,议欲复之,衡深言不可。上疾久不平。衡惶恐,祷高祖、孝文、孝武庙曰:「嗣曾孙皇帝恭承洪业,夙夜不敢康宁,思育休烈,以章祖宗之盛功。故动作接神,必因古圣之经。往者有司以为前因所幸而立庙,将以系海内之心,非为尊祖严亲也。今赖宗庙之灵,六合之内莫不附亲,庙宜一居京师,天子亲奉,郡国庙可止毋修。皇帝祗肃旧礼,尊重神明,即告于祖宗而不敢失。今皇帝有疾不豫,乃梦祖宗见戒以庙,楚王梦亦有其序。皇帝悼惧。即诏臣衡复修立。谨案上世帝王承祖祢之大礼,皆不敢不自亲。郡国吏卑贱,不可使独承。又祭祀之义以民为本,间者岁数不登,百姓困乏,郡国庙无以修立。《礼》,凶年则岁事不举,以祖祢之意为不乐,是以不敢复。如诚非礼义之中,违祖宗之心,咎尽在臣衡,当受其殃,大被其疾,队在沟渎之中。皇帝至孝肃慎,宜蒙祐福。唯高皇帝、孝文皇帝、孝武皇帝省察,右飨皇帝之孝,开赐皇帝眉寿亡疆,令所疾日瘳,平复反常,永保宗庙,天下幸甚!」
又告谢毁庙曰:「往者大臣以为,在昔帝王承祖宗之休典,取象于天地,天序五行,人亲五属,天子奉天,故率其意而尊其制。是以禘尝之序,靡有过五。受命之君躬接于天,万世不堕。继烈以下,五庙而迁,上陈太祖,间岁而祫,其道应天,故福禄永终。太上皇非受命而属尽,义则当迁。又以为孝莫大于严父,故父之所尊子不敢不承,父之所异子不敢同。礼,公子不得为母信,为后则于子祭,于孙止,尊祖严父之义也。寝日四上食,园庙间祠,皆可亡修。皇帝思慕悼惧,未敢尽从。惟念高皇帝圣德茂盛,受命溥将,钦若稽古,承顺天心,子孙本支,陈锡亡疆。诚以为迁庙合祭,久长之策,高皇帝之意,乃敢不听?即以令日迁太上、孝惠庙,孝文太后、孝昭太后寝,将以昭祖宗之德,顺天人之序,定无穷之业。今皇帝未受兹福,乃有不能共职之疾。皇帝愿复修承祀,臣衡等咸以为礼不得。如不合高皇帝、孝惠皇帝、孝文皇帝、孝武皇帝、孝昭皇帝、孝宣皇帝、太上皇、孝文太后、孝昭太后之意,罪尽在臣衡等,当受其咎。今皇帝尚未平,诏中朝臣具复毁庙之文。臣衡中朝臣咸复以为天子之祀义有所断,礼有所承,违统背制,不可以奉先祖,皇天不祐,鬼神不飨。《六艺》所载皆言不当,无所依缘以作其文。事如失指,罪乃在臣衡,当深受其殃。皇帝宜厚蒙祉福,嘉气日兴,疾病平复,永保宗庙,与天亡极,群生百神,有所归息。」诸庙皆同文。
久之,上疾连年,遂尽复诸所罢寝庙园,皆修祀如故,初,上定迭毁礼,独尊孝文庙为太宗,而孝武庙亲未尽,故未毁。上于是乃复申明之,曰:「孝宣皇帝尊孝武庙曰世宗,损益之礼,不敢有与焉。他皆如旧制。」唯郡国庙遂废云。
元帝崩,衡奏言:「前以上体不平,故复诸所罢祠,卒不蒙福。案卫思后、戾太子、戾后园,亲未尽。孝惠、孝景庙亲尽,宜毁。及太上皇、孝文、孝昭太后、昭灵后、昭哀后、武哀王祠,请悉罢,勿奉。」奏可。初,高后时患臣下妄非议先帝宗庙寝园官,故定著令,敢有擅议者弃市。至元帝改制,蠲除此令。成帝时以无继嗣,河平元年复复太上皇寝庙园,世世奉祠。昭灵后、武哀王、昭哀后并食于太上寝庙如故,又复擅议宗庙之命。
成帝崩,哀帝即位。丞相孔光、大司空何武奏言:「永光五年制书,高皇帝为汉太祖,孝文皇帝为太宗。建昭五年制书,孝武皇帝为世宗。损益之礼,不敢有与。臣愚以为迭毁之次,当以时定,非令所为擅议宗庙之意也。臣请与群臣杂议。」奏可。于是,光禄勋彭宣、詹事满昌、博士左咸等五十三人皆以为继祖宗以下,五庙而迭毁,后虽有贤君,犹不得与祖宗并列。子孙虽欲褒大显扬而立之,鬼神不飨也。孝武皇帝虽有功烈,亲尽宜殿。
太仆王舜、中垒校尉刘歆议曰:
臣闻周室既衰,四夷并侵,猃狁最强,于今匈奴是也。至宣王而伐之,诗人美而颂之曰「薄伐猃狁,至于太原」,又曰「啴々推推,如霆如雷,显允方叔,征伐猃狁,荆蛮来威」,故称中兴。及至幽王,犬戎来伐,杀幽王,取宗器。自是之后,南夷与北夷交侵,中国不绝如线。《春秋》纪齐桓南伐楚,北伐山戎,孔子曰:「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是故弃桓之过而录其功,以为伯首。及汉兴,冒顿始强,破东胡,禽月氏,并其土地,地广兵强,为中国害。南越尉佗总百粤,自称帝。故中国虽平,犹有四夷之患,且无宁岁。一方有急,三面救之,是天下皆动而被其害也。孝文皇帝厚以货赂,与结和亲,犹侵暴无已。甚者,兴师十余万众,近屯京师及四边,岁发屯备虏,其为患久矣,非一世之渐也。诸侯郡守连匈奴及百粤以为逆者非一人也。匈奴所杀郡守、都尉,略取人民,不可胜数。孝武皇帝愍中国罢劳无安宁之时,乃遣大将军、骠骑、伏波、楼船之属,南灭百粤,起七郡;北攘匈奴,降昆邪十万之众,置五属国,起朔方,以夺其肥饶之地;东伐朝鲜,起玄菟、乐浪,以断匈奴之左臂;西伐大宛,并三十六国,结乌孙,起敦煌、酒泉、张掖,以隔婼羌,裂匈奴之右肩。单于孤特,远遁于幕北。四垂无事,斥地远境,起十余郡。功业既定,乃封丞相为富民侯,以大安天下,富实百姓,其规□可见。又招集天下贤俊,与协心同谋,兴制度,改正朔,易服色,立天下之祠,建封禅,殊官号,存周后,定诸侯之制,永无逆争之心,至今累世赖之。单于守籓,百蛮服从,万世之基也,中兴之功未有高焉者也。高帝建大业,为太祖;孝文皇帝德至厚也,为文太宗;孝武皇帝功至著也,为武世宗,此孝宣帝所以发德音也。
《礼记·王制》及《春秋穀梁传》,天子七庙,诸侯五,大夫三,士二。天子七日而殡,七月而葬;诸侯五日而殡,五月而葬。此丧事尊卑之序也,与庙数相应。其文曰:「天子三昭三穆,与太祖之庙而七;诸侯二昭二穆,与太祖之庙而五。」故德厚者流光,德薄者流卑。《春秋左氏传》曰:「名位不同,礼亦异数。」自上以下,降杀以两,礼也。七者,其正法数,可常数者也。宗不在此数中。宗,变也,苟有功德则宗之,不可预为设数。故于殷,太甲为太宗,大戊曰中宗,武丁曰高宗。周公为《毋逸》之戒,举殷三宗以劝成王。繇是言之,宗无数也,然则所以劝帝者之功德博矣。以七庙言之,孝武皇帝未宜殿;以所宗言之,则不可谓无功德。《礼记》祀典曰:「夫圣王之制祀也,功施于民则祀之,以劳定国则祀之,能救大灾则祀之。」窃观孝武皇帝,功德皆兼而有焉。凡在于异姓,犹将特祀之,况于先祖?或说天子五庙无见文,又说中宗、高宗者,宗其道而毁其庙。名与实异,非尊德贵功之意也。《诗》云:「蔽芾甘棠,勿剪勿伐,邵伯所茇。」思其人犹爱其树,况宗其道而毁其庙乎?迭毁之礼自有常法,无殊功异德,固以亲疏相推及。至祖宗之序,多少之数,经传无明文,至尊至重,难以疑文虚说定也。孝宣皇帝举公卿之议,用众儒之谋,既以为世宗之庙,建之万世,宣布天下。臣愚以为孝武皇帝功烈如彼,孝宣皇帝崇立之如此,不宜毁。
上览其议而从之。制曰:「太仆舜、中垒校尉歆议可。」
歆又以为「礼,去事有杀,故《春秋外传》曰:『日祭,月祀,时享,岁贡,终王』祖祢则日祭,曾高则月祀,二祧则时享,坛墠则岁贡,大禘则终王。德盛而游广,亲亲之杀也;弥远则弥尊,故禘为重矣。孙居王父之处,正昭穆,则孙常与祖相代,此迁庙之杀也。圣人于其祖,出于情矣,礼无所不顺,故无毁庙。自贡禹建迭毁之议,惠、景及太上寝园废而为虚,失礼意矣。」
至平帝元始中,大司马王莽奏:「本始元年丞相义等议,谥孝宣皇帝亲曰悼园,置邑三百家,至元康元年,丞相相等奏,父为士,子为天子,祭以天子,悼园宜称尊号曰『皇考』,立庙,益故奉园民满千六百家,以为县。臣愚以为皇考庙本不当立,累世奉之,非是。又孝文太后南陵、孝昭太后云陵园,虽前以礼不复修,陵名未正。谨与大司徒晏等百四十七人议,皆曰孝宣皇帝以兄孙继统为孝昭皇帝后,以数,故孝元世以孝景皇帝及皇考庙亲未尽,不毁。此两统贰父,违于礼制。案义奏亲谥曰『悼』,裁置奉邑,皆应经义。相奏悼园称『皇考』,立庙,益民为县,违离祖统,乖缪本义。父为士,子为天子,祭以天子者,乃谓若虞舜、夏禹、殷汤、周文、汉之高祖受命而王者也,非谓继祖统为后者也。臣请皇高祖考庙奉明园毁勿修,罢南陵、云陵为县。」奏可。
司徒掾班彪曰:汉承亡秦绝学之后,祖宗之制因时施宜。自元、成后学者蕃滋,贡禹毁宗庙,匡衡改郊兆,何武定三公,后皆数复,故纷纷不定。何者?礼文缺微,古今异制,各为一家,未易可偏定也。考观诸儒之议,刘歆博而笃矣。
前汉书
【魏相丙吉传第四十四】
魏相字弱翁,济阴定陶人也,徙平陵。少学《易》,为郡卒史,举贤良,以对策高第,为茂陵令。顷之,御史大夫桑弘羊客诈称御史止传,丞不以时谒,客怒缚丞。相疑其有奸,收捕,案致其罪,论弃客市,茂陵大治。
后迁河南太守,禁止奸邪,豪强畏服。会丞相车千秋死,先是千秋子为雒阳武库令,自见失父,而相治郡严,恐久获罪,乃自免去。相使掾追呼之,遂不肯还。相独恨曰:「大将军闻此令去官,必以为我用丞相死不能遇其子。使当世贵人非我,殆矣!」武库令西至长安,大将军霍光果以责过相曰:「幼主新立,以为函谷京师之固,武库精兵所聚,故以丞相弟为关都尉,子为武库令。今河南太守不深惟国家大策,苟见丞相不在而斥逐其子,何浅薄也!」后人有告相贼杀不辜,事下有司。河南卒戍中都官者二三千人,遮大将军,自言愿复留作一年以赎太守罪。河南老弱万余人守关欲入上书,关吏以闻。大将军用武库令事,遂下相廷尉狱。久系逾冬,会赦出。复有诏守茂陵令,迁杨州刺史。考案郡国守相,多所贬退。相与丙吉相善,时吉为光禄大夫,与相书曰:「朝廷已深知弱翁治行,方且大用矣。愿少慎事自重,臧器于身。」相心善其言,为霁威严。居部二岁,征为谏大夫,复为河南太守。
数年,宣帝即位,征相入为大司农,迁御史大夫。四岁,大将军霍光薨,上思其功德,以其子禹为右将军,兄子乐平侯山复领尚书事。相因平恩侯许伯奏封事,言:「《春秋》讥世卿,恶宋三世为大夫,及鲁季孙之专权,皆危乱国家。自后元以来,禄去王室,政繇冢宰。今光死,子复为大将军,兄子秉枢机,昆弟诸婿据权势,在兵官。光夫人显及诸女皆通籍长信宫,或夜诏门出入,骄奢放纵,恐浸不制。宜有以损夺其权,破散阴谋,以固万世之基,全功臣之世。」又故事诸上书者皆为二封,署其一曰副,领尚书者先发副封,所言不善,屏去不奏。相复因许伯白,去副封以防雍蔽。宣帝善之,诏相给事中,皆从其议。霍氏杀许后之谋始得上闻。乃罢其三侯,令就第,亲属皆出补吏。于是韦贤以老病免,相遂代为丞相,封高平侯,食邑八百户。及霍氏怨相,又惮之,谋矫太后诏,先召斩丞相,然后废天子。事发觉,伏诛。宜帝始亲万机,厉精为治,练群臣,核名实,而相总领众职,甚称上意。
元康中,匈奴遣兵击汉屯田车师者,不能下。上与后将军赵充国等议,欲因匈奴衰弱,出兵击其右地,使不敢复扰西域。相上书谏曰:臣闻之,救乱诛暴,谓之义兵,兵义者王;敌加于己,不得已而起者,谓之应兵,兵应者胜;争恨小故,不忍愤怒者,谓之忿兵,兵忿者败;利人土地货宝者,谓之贪兵,兵贪者破;恃国家之大,矜民人之众,欲见威于敌者,谓之骄兵,兵骄者灭:此五者,非但人事,乃天道也。间者匈奴尝有善意,所得汉民辄奉归之,未有犯于边境,虽争屯田车师,不足致意中。今闻诸将军欲兴兵入其地,臣愚不知此兵何名者也。今边郡困乏,父子共犬羊之裘,食草莱之实,常恐不能自存,难以动兵。『军旅之后,必有凶年』,言民以其愁苦之气,伤阴阳之和也。出兵虽胜,犹有后忧,恐灾害之变因此以生。今郡国守、相多不实选,风俗尤薄,水旱不时。案今年计,子弟杀父兄、妻杀夫者,凡二百二十二人,臣愚以为此非小变也。今左右不忧此,乃欲发兵报纤介之忿于远夷,殆孔子所谓『吾恐季孙之忧不在颛臾而在萧墙之内』也。愿陛下与平昌侯、乐昌侯、平恩侯及有识者详议乃可。」上从相言而止。
相明《易经》,有师法,好观汉故事及便宜章奏,以为古今异制,方今务在奉行故事而已。数条汉兴已来国家便宜行事,及贤臣贾谊、朝错、董仲舒等所言,奏请施行之,曰:「臣闻明主在上,贤辅在下,则君安虞而民和睦。臣相幸得备位,不能奉明法,广教化,理四方,以宣圣德。民多背本趋末,或有饥寒之色,为陛下之忧,臣相罪当万死。臣相知能浅薄,不明国家大体,明用之宜,惟民终始,未得所由。窃伏观先帝圣德仁恩之厚,勤劳天下,垂意黎庶,忧水旱之灾,为民贫穷发仓廪,赈乏餧;遣谏大夫博士巡行天下,察风俗,举贤良,平冤狱,冠盖交道;省诸用,宽租赋,弛山泽波池,禁秣马酤酒贮积,所以周急继困,慰安元元,便利百姓之道甚备。臣相不能悉陈,昧死奏故事诏书凡二十三事。臣谨案王法必本于农而务积聚,量入制用以备凶灾,亡六年之畜,尚谓之急。元鼎三年,平原、勃海、太山、东郡溥被灾害,民饿死于道路。二千石不豫虑其难,使至于此,赖明诏振救,乃得蒙更生。今岁不登,谷暴腾踊,临秋收敛犹有乏者,至春恐甚,亡以相恤。西羌未平,师旅在外,兵革相乘,臣窃寒心,宜早图其备。唯陛下留神元元,帅繇先帝盛德以抚海内。」上施行其策。
又数表采《易阴阳》及《明堂月令》奏之,曰:
臣相幸得备员,奉职不修,不能宣广教化。阴阳未和,灾害未息,咎在臣等。臣闻《易》曰:「天地以顺动,故日月不过,四时不忒;圣王以顺动,故刑罚清而民服。」天地变化,必繇阴阳,阴阳之分,以日为纪。日冬夏至,则八风之序立,万物之性成,各有常职,不得相干。东方之神太昊,乘『震』执规司春;南方之神炎帝,乘『离』执衡司夏;西方之神少昊,乘『兑』,执矩司秋;北方之神颛顼,乘『坎』执权司冬;中央之神黄帝,乘『坤』、『艮』执绳司下土。兹五帝所司,各有时也。东方之卦不可以治西方,南方之卦不可以治北方。春兴『兑』治则饥,秋兴『震』治则华,冬兴『离』治则泄,夏兴『坎』治则雹。明王谨于尊天,慎于养人,故立羲和之官以乘四时,节授民事。君动静以道,奉顺阴阳,则日月光明,风雨时节,寒暑调和。三者得叙,则灾害不生,五谷熟,丝麻遂,草木茂,鸟兽蕃,民不夭疾,衣食有余。若是,则君尊民说,上下亡怨,政教不违,礼让可兴。夫风雨不时,则伤农桑;农桑伤,则民饥寒;饥寒在身,则亡廉耻,寇贼奸宄所繇生也。臣愚以为阴阳者,王事之本,群生之命,自古贤圣未有不繇者也。天子之义,必纯取法天地,而观于先圣。高皇帝所述书《天子所服第八》曰:「大谒者臣章受诏长乐宫,曰:『令群臣议天子所服,以安治天下。』相国臣何、御史大夫臣昌谨与将军臣陵、太子太傅臣通等议:『春夏秋冬天子所服,当法天地之数,中得人和。故自天子王侯有土之君,下及兆民,能法天地,顺四时,以治国家,身亡祸殃,年寿永究,是奉宗庙安天下之大礼也。臣请法之。中谒者赵尧举春,李舜举夏,汤举秋,贡禹举冬,四人各职一时。』大谒者襄章奏,制曰:『可。』」孝文皇帝时,以二月施恩惠于天下,赐孝弟力田及罢军卒,祠死事者,颇非时节。御史大夫朝错时为太子家令,奏言其状。臣相伏念陛下恩泽甚厚,然而灾气未息,窃恐诏令有未合当时者也。愿陛下选明经通知阴阳者四人,各主一时,时至明言所职,以和阴阳,天下幸甚!
相数陈便宜,上纳用焉。
相敕掾史案事郡国及休告从家还至府,辄白四方异闻,或有逆贼风雨灾变,郡不上,相辄奏言之。时,丙吉为御史大夫,同心辅政,上皆重之。相为人严毅,不如吉宽。视事九岁,神爵三年薨,谥曰宪侯。子弘嗣,甘露中有罪削爵为关内侯。
丙吉字少卿,鲁国人也。治律令,为鲁狱史。积功劳,稍迁至廷尉右监。坐法失官,归为州从事。武帝末,巫蛊事起,吉以故廷尉监征,诏治巫蛊郡邸狱。时,宣帝生数月,以皇曾孙坐卫太子事系,吉见而怜之。又心知太子无事实,重哀曾孙无辜,吉择谨厚女徒,令保养曾孙,置闲燥处。吉治巫蛊事,连岁不决。后元二年,武帝疾,往来长杨、五柞宫,望气者言长安狱中有天子气,于是上遣使者分条中都官诏狱系者,亡轻重一切皆杀之。内谒者令郭穰夜到郡邸狱,吉闭门拒使者不纳,曰:「皇曾孙在。他人亡辜死者犹不可,况亲曾孙乎!」相守至天明不得入,穰还以闻,因劾奏吉。武帝亦寤,曰:「天使之也。」因赦天下。郡邸狱系者独赖吉得生,恩及四海矣。曾孙病,几不全者数焉,吉数敕保养乳母加致医药,视遇甚有恩惠,以私财物给其衣食。
后吉为车骑将军军市令,迁大将军长史,霍光甚重之,入为光禄大夫给事中。昭帝崩,无嗣,大将军光遣吉迎昌邑王贺。贺即位,以行淫乱废,光与车骑将军张安世诸大臣议所立,未定。吉奏记光曰:「将军事孝武皇帝,受襁褓之属,任天下之寄,孝昭皇帝早崩亡嗣,海内忧惧,欲亟闻嗣主,发丧之日以大谊立后,所立非其人,复以大谊废之,天下莫不服焉。方今社稷宗庙群生之命在将军之一举。窃伏听于众庶,察其所言,诸侯宗室在位列者,未有所闻于民间也。而遗诏所养武帝曾孙名病已在掖庭外家者,吉前使居郡邸时见其幼少,至今十八九矣,通经术,有美材,行安而节和。愿将军详大议,参以蓍龟,岂宜褒显,先使入侍,令天下昭然知之,然后决定大策,天下幸甚!」光览其议,遂尊立皇曾孙,遣宗正刘德与吉迎曾孙于掖庭。宣帝初即位,赐吉爵关内侯。
吉为人深厚,不伐善。自曾孙遭遇,吉绝口不道前恩,故朝廷莫能明其功也。地节三年,立皇太子,吉为太子太傅,数月,迁御史大夫。及霍氏诛,上躬亲政,省尚书事。是时,掖庭宫婢则令民夫上书,自陈尝有阿保之功。章下掖庭令考问,则辞引使者丙吉知状。掖庭令将则诣御史府以视吉。吉识,谓则曰:「汝尝坐养皇曾孙不谨督笞,汝安得有功?独渭城胡组、淮阳郭徵卿有恩耳。」分别奏组等共养劳苦状。诏吉求组、征卿,已死,有子孙,皆受厚赏。诏免则为庶人,赐钱十万。上亲见问,然后知吉有旧恩,而终不言。上大贤之,制诏丞相:「朕微眇时,御史大夫吉与朕有旧恩,厥德茂焉。《诗》不云乎?『亡德不报』。其封吉为博阳侯,邑千三百户。」临当封,吉疾病,上将使人加绅而封之,及其生存也。上忧吉疾不起,太子太傅夏侯胜曰:「此未死也。臣闻有阴德者,必飨其乐以及子孙。今吉未获报而疾甚,非其死疾也。」后病果愈。吉上书固辞,自陈不宜以空名受赏。上报曰:「朕之封君,非空名也,而君上书归侯印,是显朕不德也。方今天下少事,君其专精神,省思虑,近医药,以自持。」后五岁,代魏相为丞相。
吉本起狱法小吏,后学《诗》、《礼》,皆通大义。及居相位,上宽大,好礼让。掾史有罪臧,不称职,辄予长休告,终无所案验。客或谓吉曰:「君侯为汉相,奸吏成其私,然无所惩艾。」吉曰:「夫以三公之府有案吏之名,吾窃陋焉。」后人代吉,因以为故事,公府不案吏,自吉始。
于官属掾史,务掩过扬善。吉驭吏耆酒,数逋荡,尝从吉出,醉呕丞相车上。西曹主吏白欲斥之,吉曰:「以醉饱之失去士,使此人将复何所容?西曹地忍之,此不过污丞相车茵耳。」遂不去也。此驭吏边郡人,习知边塞发奔命警备事,尝出,适见驿骑持赤白囊,边郡发奔命书驰来至。驭吏因随驿骑至公车刺取,知虏入云中、代郡,遽归府见吉白状,因曰:「恐虏所入边郡,二千石长吏有老病不任兵马者,宜可豫视。」吉善其言,召东曹案边长吏,琐科条其人。未已,诏召丞相、御史,问以虏所入郡吏,吉具对。御史大夫卒遽不能详知,以得谴让。而吉见谓忧边思职,驭吏力也。吉乃叹曰:「士亡不可容,能各有所长。向使丞相不先闻驭吏言,何见劳勉之有?」掾史繇是益贤吉。
吉又尝出,逢清道群斗者,死伤横道,吉过之不问,掾史独怪之。吉前行,逢人逐牛,牛喘吐舌,吉止驻,使骑吏问:「逐牛行几里矣?」掾史独谓丞相前后失问,或以讥吉,吉曰:「民斗相杀伤,长安令、京兆尹职所当禁备逐捕,岁竟丞相课其殿最,奏行赏罚而已。宰相不亲小事,非所当于道路问也。方春少阳用事,未可大热,恐牛近行,用暑故喘,此时气失节,恐有所伤害也。三公典调和阴阳,职当忧,是以问之。」掾史乃服,以吉知大体。
五凤三年春,吉病笃。上自临问吉,曰:「君即有不讳,谁可以自代者?」吉辞谢曰:「群臣行能,明主所知,愚臣无所能识。」上固问,吉顿首曰:「西河太守杜延年明于法度,晓国家故事,前为九卿十余年,今在郡治有能名。廷尉于定国执宪详平,天下自以不冤。太仆陈万年事后母孝,惇厚备于行止。此三人能皆在臣右,唯上察之。」上以吉言皆是而许焉。及吉薨,御史大夫黄霸为丞相,征西河太守杜延年为御史大夫,会其年老,乞骸骨。病免。以廷尉于定国代为御史大夫。黄霸薨,而定国为丞相,太仆陈万年代定国为御史大夫,居位皆称职,上称吉为知人。
吉薨,谥曰定侯。子显嗣,甘露中有罪削爵为关内侯,官至卫尉、太仆。始显少为诸曹,尝从祠高庙,至夕牲日,乃使出取斋衣。丞相吉大怒,谓其夫人曰:「宗庙至重,而显不敬慎,亡吾爵者必显也。」夫人为言,然后乃已。吉中子禹为水衡都尉,少子高为中垒校尉。
元帝时,长安士伍尊上书言:「臣少时为郡邸小吏,窃见孝宣皇帝以皇曾孙在郡邸狱。是时,治狱使者丙吉见皇曾孙遭离无辜,吉仁心感动,涕泣凄恻,选择复作胡组养视皇孙,吉常从。臣尊日再侍卧庭上。后遭条狱之召,吉扞拒大难,不避严刑峻法。既遭大赦,吉谓守丞谁知,皇孙不当在官,使谁如移书京兆尹,遣与胡组俱送京兆尹,不受,复还。及组日满当去,皇孙思慕,吉以私钱顾组,令留与郭徽卿并养数月,乃遣组去。后少内啬夫白吉曰:『食皇孙亡诏令』。时,吉得食米肉,月月以给皇孙。吉即时病,辄使臣尊朝夕请问皇孙,视省席蓐燥湿。候伺组、徽卿,不得令晨夜去皇孙敖荡,数奏甘毳食物。所以拥全神灵,成育圣躬,功德已无量矣。时岂豫知天下之福,而徼其报哉!诚其仁恩内结于心也。虽介之推割肌以存君,不足以比。教宣皇帝时,臣上书言状,幸得下吉,吉谦让不敢自伐,删去臣辞,专归美于组、徽卿。组、徽卿皆以受田宅赐钱,吉封为博阳侯,臣尊不得比组、徽卿。臣年老居贫,死在旦暮,欲终不言,恐使有功不著。吉子显坐微文夺爵为关内侯,臣愚以为宜复其爵邑,以报先入功德。」先是,显为太仆十余年,与官属大为奸利,臧千余万,司隶校尉昌案劾,罪至不道,奏请逮捕。上曰:「故丞相吉有旧恩,朕不忍绝。」免显官,夺邑四百户。后复以为城门校尉。显卒,子昌嗣爵关内侯。
成帝时,修废功,以吉旧恩尤重,鸿嘉元年制诏丞相御史:「盖闻褒功德,继绝统,所以重宗庙,广贤圣之路也。故博阳侯吉以旧恩有功而封,今其祀绝,朕甚怜之。夫善善及子孙,古今之通谊也,其封吉孙中郎将、关内侯昌为博阳侯,奉吉后。」国绝三十二岁复续云。昌传子至孙,王莽时乃绝。
赞曰:古之制名,必繇象类,远取诸物,近取诸身。故经谓君为元首,臣为股肱,明其一体,相待而成也。是故君臣相配,古今常道,自然之势也。近观汉相,高祖开基,萧、曹为冠,孝宣中兴,丙、魏有声。是时,黜陟有序,众职修理,公卿多称其位,海内兴于礼让。览其行事,岂虚乎哉!
前汉书
【眭两夏侯京翼李传第四十五】
眭弘字孟,鲁国蕃人也。少时好侠,斗鸡走马,长乃变节,从嬴公受《春秋》。以明经为议郎,至符节令。
孝昭元凤三年正月,泰山、莱芜山南匈匈有数千人声,民视之,有大石自立,高丈五尺,大四十八围,入地深八尺,三石为足。石立后有白乌数千下集其旁。是时,昌邑有枯社木卧复生,又上林苑中大柳树断枯卧地,亦自立生,有虫食树叶成文字,曰「公孙病已立」,孟推《春秋》之意,以为「石、柳,皆阴类,下民之象;泰山者,岱宗之岳,王者易姓告代之外。今大石自立,僵柳复起,非人力所为,此当有从匹夫为天子者。枯社木复生,故废之家公孙氏当复兴者也。」孟意亦不知其所在,即说曰:「先师董仲舒有言,虽有继体守文之君,不害圣人之受命。汉家尧后,有传国之运。汉帝宜谁差天下,求索贤人,禅以帝位,而退自封百里,如殷、周二王后,以承顺天命。」孟使友人内官长赐上此书。时,昭帝幼,大将军霍光秉政,恶之,下其书廷尉。奏赐、孟妄设袄言惑众,大逆不道,皆伏诛。后五年,孝宣帝兴于民间,即位,征孟子为郎。
夏侯始昌,鲁人也。通《五经》,以《齐诗》、《尚书》教授。自董仲舒、韩婴死后,武帝得始昌,甚重之。始昌明于阴阳,先言柏梁台灾曰,至期日果灾。时,昌邑王以少子爱,上为选师,始昌为太傅。年老,以寿终。族子胜亦以儒显名。
夏侯胜字长公。初,鲁共王分鲁西宁乡以封子节侯,别属大河,大河后更名东平,故胜为东平人。胜少孤,好学,从始昌受《尚书》及《洪范五行传》,说灾异。后事□卿,又从欧阳氏问。为学精孰,所问非一师也。善说礼服。征为博士、光禄大夫。会昭帝崩,昌邑王嗣立,数出。胜当乘舆前谏曰:「天久阴而不雨,臣下有谋上者,陛下出欲何之?」王怒,谓胜为袄言,缚以属吏。吏白大将军霍光,光不举法。是时,光与车骑将军张安世谋欲废昌邑王。光让安世以为泄语,安世实不言。乃召问胜,胜对言:「在《洪范传》曰『皇之不极,厥罚常阴,时则下人有伐上者』,恶察察言,故云臣下有谋。」光、安世大惊,以此益重经术士。后十余日,光卒与安世白太后,废昌邑王,尊立宣帝。光以为群臣奏事东宫,太后省政,宜知经术,白令胜用《尚书》授太后。迁长信少府,赐爵关内侯,以与谋废立,定策安宗庙,益千户。
宣帝初即位,欲褒先帝,诏丞相御史曰:「朕以眇身,蒙遗德,承圣业,奉宗庙,夙夜惟念。孝武皇帝躬仁谊,厉威武,北征匈奴,单于远循,南平氐羌、昆明、瓯骆两越,东定□、貉、朝鲜,廓地斥境,立郡县,百蛮率服,款塞自至,珍贡陈于宗庙;协音律,造乐歌,荐上帝,封太山,立明堂,改正朔,易服色;明开圣绪,尊贤显功,兴灭继绝,褒周之后;备天地之礼,广道术之路。上天报况,符瑞并应,宝鼎出,白麟获,海效巨鱼,神人并见,山称万岁。功德茂盛,不能尽宣,而庙乐未称,朕甚悼焉。其与列侯、二千石、博士议。」于是群臣大议廷中,皆曰:「宣如诏书。」长信少府胜独曰:「武帝虽有攘四夷广土斥境之功,然多杀士众,竭民财力,奢泰亡度,天下虚耗,百姓流离,物故者半。蝗虫大起,赤地数千里,或人民相食,畜积至今未复。亡德泽于民,不宜为立庙乐。」公卿共难胜曰:「此诏书也。」胜曰:「诏书不可用也。人臣之谊,宜直言正论,非苟阿意顺指。议已出口,虽死不悔。」于是丞相义,御史大夫广明劾奏胜非议诏书,毁先帝,不道,及丞相长史黄霸阿纵胜,不举劾,俱下狱。有司遂请尊孝武帝庙为世宗庙,奏《盛德》、《文始》、《五行》之舞,天下世世献纳,以明盛德。武帝巡狩所幸郡国凡四十九,皆立庙,如高祖、太宗焉。
胜、霸既久系,霸欲从胜受经,胜辞以罪死。霸曰:「『朝闻道,夕死可矣』。」胜贤其言,遂授之。系再更冬,讲论不怠。
至四年夏,关东四十九郡同日地动,或山崩,坏城郭室屋,杀六千余人。上乃素服,避正殿,遣使者吊问吏民,赐死者棺钱。下诏曰:「盖灾异者,天地之戒也。朕承洪业,托士民之上,未能和群生。曩者地震北海、琅邪,坏祖宗庙,朕甚惧焉。其与列侯、中二千石博问术士,有以应变,补朕之阙,毋有所讳。」因大赦。胜出为谏大夫、给事中,霸为扬州剌吏。
胜为人质朴守正,简易亡威仪。见时谓上为君,误相字于前,上亦以是亲信之。尝见,出道上语,上闻而让胜,胜曰:「陛下所言善,臣故扬之。尧言布于天下,至今见诵。臣以为可传,故传耳。」朝廷每有大议,上知胜素直,谓曰:「先生通正言,无惩前事。」
胜复为长信少府,迁太子太傅。受诏撰《尚书》、《论语说》,赐黄金百斤。年九十卒官,赐冢茔,葬平陵。太后赐钱二百万,为胜素服五日,以报师傅之恩,儒者以为荣。
始,胜每讲授,常谓诸生曰:「士病不明经术,经术苟明,其取青紫如俯拾地芥耳。学经不明,不如归耕。」
胜从父子建字长卿,自师事胜及欧阳高,左右采获,又从《五经》诸儒问与《尚书》相出入者,牵引以次章句,具文饰说。胜非之曰:「建所谓章句小儒,破碎大道。」建亦非胜为学疏略,难以应敌。建卒自颛门名经,为议郎、博士,至太子少傅。胜子兼为左曹太中大夫,孙尧至长信少府、司农、鸿胪,曾孙蕃郡守、州牧、长乐少府。胜同产弟子赏为梁内史,梁内史子定国为豫章太守。而建子千秋亦为少府、太子少傅。
京房字君明,东郡顿丘人也。治《易》,事梁人焦延寿。延寿字赣。赣贫贱,以好学得幸梁王。梁王共其资用,令极意学。既成,为郡史,察举补小黄令。以候司先知奸邪,盗贼不得发。爱养吏民,化行县中。举最当迁,三老官属上书愿留赣,有诏许增秩留,卒于小黄。赣常曰:「得我道以亡身者,必京生也。」其说长于灾变,分六十四卦,更直日用事,以风雨寒温为候:各有占验。房用之尤精。好钟律,知音声。初元四年以孝廉为郎。
永光、建昭间,西羌反,日蚀,又久青亡光,阴雾不精。房数上疏,先言其将然,近数月,远一岁,所言屡中,天子说之。数召见问,房对曰:「古帝王以功举贤,则万化成,瑞应著,末世以毁誉取人,故功业废而致灾异。宜令百官各试其功,灾异可息。诏使房作其事,房奏考功课吏法。上令公卿朝臣与房会议温室,皆以房言烦碎,令上下相司,不可许。上意乡之。时,部刺史奏事京师,上召见诸刺史,令房晓以课事,刺史复以为不可行。唯御史大夫郑私、光禄大夫周堪初言不可,后善之。
是时,中书令石显颛权,显友人五鹿充宗为尚书令,与房同经,论议相非。二人用事,房尝宴见,问上曰:「幽、厉之君何以危?所任者何人也?」上曰:「君不明,而所任者巧佞。」房曰:「知其巧佞而用之邪,将以为贤也?」上曰:「贤之。」房曰:「然则今何以知其不贤也?」上曰:「以其时乱而君危知之。」房曰:「若是,任贤必治,任不肖必乱,必然之道也。幽、厉何不觉寤而更求贤,曷为卒任不肖以至于是?」上曰:「临乱之君各贤其臣,令皆觉寤,天下安得危亡之君?」房曰:「齐桓公、秦二世亦尝闻此君而非笑之,然则任竖习、赵高、政治日乱,盗贼满山,何不以幽、厉卜之而觉寤乎?」上曰:「唯有道者能以往知来耳。」房因免冠顿首,曰:「《春秋》纪二百四十二年灾异,以视万世之君。今陛下即位已来,日月失明,星辰逆行,山崩泉涌,地震石陨,夏霜冬雷,春凋秋荣,陨霜不杀,水旱螟虫,民人饥疫,盗贼不禁,刑人满市,《春秋》所记灾异尽备。陛下视今为治邪,乱邪?」上曰:「亦极乱耳。尚何道!」房曰:「今所任用者谁与?」上曰:「然幸其愈于彼,又以为不在此人也。」房曰:「夫前世之君亦皆然矣。臣恐后之视今,犹今之视前也。」上良久乃曰:「今为乱者谁哉?」房曰:「明主宜自知之。」上曰:「不知也,如知,何故用之?」房曰:「上最所信任,与图事帷幄之中进退天下之士者是矣。」房指谓石显,上亦知之,谓房曰:「已谕。」
房罢出,后上令房上弟子晓知考功课吏事者,欲试用之。房上中郎任良、姚平,「愿以为刺史,试考功法,臣得通籍殿中,为奏事,以防雍塞。」石显、五鹿充宗皆疾房,欲远之,建言宜试以房为郡守。元帝于是以房为魏郡太守,秩八百石居,得以考功法治郡。房自请,愿无属刺史,得除用它郡人,自第吏千石已下,岁竟乘传奏事。天子许焉。
房自知数以论议为大臣所非,内与石显、五鹿充宗有隙,不欲远离左右,及为太守,忧惧。房以建昭二年二月朔拜,上封事曰:「辛酉已来,蒙气衰去,太阳精明,臣独欣然,以为陛下有所定也。然少阴倍力而乘消息。臣疑陛下虽行此道,犹不得如意,臣窃悼惧。守阳平侯凤欲见未得,至己卯,臣拜为太守,此言上虽明下犹胜之效也。臣出之后,恐必为用事所蔽,身死而功不成,故愿岁尽乘传奏事,蒙哀见许。乃辛巳,蒙气复乘卦,太阳侵色,此上大夫覆阳而上意疑也。已卯、庚辰之间,必有欲隔绝臣令不得乘传奏事者。」
房未发,上令阳平侯凤承制诏房,止无乘传奏事。房意愈恐,去至新丰,因邮上封事曰:「臣前以六月中言《遁卦》不效,法曰:『道人始去,寒,涌水为灾。』至其七月,涌水出。臣弟子姚平谓臣曰:『房可谓知道,未可谓信道也。房言灾异,未尝不中,今涌水已出,道人当遂死,尚复何言?』臣曰:『陛下至仁,于臣尤厚,虽言而死,臣犹言也。』平又曰:『房可谓小忠,未可谓大忠也。昔秦时赵高用事,有正先者,非刺高而死,高威自此成,故秦之乱,正先趣之。』今臣得出守郡,自诡效功,恐未效而死。惟陛下毋使臣塞涌水之异,当正先之死,为姚平所笑。」
房至陕,复上封事曰:「乃丙戌小雨,丁亥蒙气去,然少阴并力而乘消息,戊子益甚,到五十分,蒙气复起。此陛下欲正消息,杂卦之党并力而争,消息之气不胜。强弱安危之机不可不察。己丑夜,有还风,尽辛卯,太阳复侵色,至癸巳,日月相薄,此邪阴同力而太阳为之疑也。臣前白九年不改,必有星亡之异。臣愿出任良试考功,臣得居内,星亡之异可去。议者知如此于身不利,臣不可蔽,故云使弟子不若试师。臣为刺史又当奏事,故复云为刺史恐太守不与同心,不若以为太守,此其所以隔绝臣也。陛下不违其言而遂听之,此乃蒙气所以不解,太阳亡色者也。臣去朝稍远,太阳侵色益甚,唯陛下毋难还臣而易逆天意。邪说虽安于人,天气必变,故人可欺,天不可欺也,愿陛下察焉。」房去月余,竟征下狱。
初,淮阳宪王舅张博从房受学,以女妻房。房与相亲,每朝见,辄为博道其语,以为上意欲用房议,而群臣恶其害己,故为众所排。博曰:「淮阳王上亲弟,敏达好政,欲为国忠。今欲令王上书求入朝,得佐助房。」房曰:「得无不可?」博曰:「前楚王朝荐士,何为不可?」房曰:「中书令石显、尚书令五鹿君相与合同,巧佞之人也,事县官十余年;及丞相韦侯,皆久亡补于民,可谓亡功矣。此尤不欲行考功者也。淮阳王即朝见,劝上行考功,事善;不然,但言丞相、中书令任事久而不治,可休丞相,以御史大夫郑弘代之,迁中书令置他官,以钩盾令徐立代之,如此,房考功事得施行矣。」博具从房记诸所说灾异事,因令房为淮阳王作求朝奏草,皆持柬与淮阳王。石显微司具知之,以房亲近,未敢言。及房出守郡,显告房与张博通谋,非谤政治,归恶天子,诖误诸侯王,语在《宪王传》。初,房见道幽、厉事,出为御史大夫郑弘言之。房、博皆弃市,弘坐免为庶人。房本姓李,推律自定为京氏,死时年四十一。
翼奉字少君,东海下邳人也。治《齐诗》,与萧望之、匡衡同师。三人经术皆明,衡为后进,望之施之政事,而奉□学不仕,好律历阴阳之占。元帝初即位,诸儒荐之,征待诏宦者署,数言事宴见,天子敬焉。
时,平昌侯王临以宣帝外属侍中,称诏欲从奉学其术。奉不肯与言,而上封事曰:「臣闻之于师,治道要务,在知下之邪正。人诚乡正,虽愚为用;若乃怀邪,知益为害。知下之术,在于六情十二律而已。北方之情,好也;好行贪狼,申子主之。东方之情,怒也;怒行阴贼,亥卯主之。贪狼必待阴贼而后动,阴贼必待贪狼而后用,二阴并行,是以王者忌子卯也。《礼经》避之,《春秋》讳焉。南方之情,恶也;恶行廉贞,寅午主之。西方之情,喜也;喜行宽大,已酉主之。二阳并行,是以王者吉午酉也。《诗》曰:『吉日庚午。』上方之情,乐也;乐行奸邪,辰未主之。下方之情,哀也;哀行公正,戌丑主之。辰未属阴,戌丑属阳,万物各以其类应。今陛下明圣虚静以待物至,万事虽众,何闻而不谕,岂况乎执十二律而御六情!于以知下参实,亦甚优矣,万不失一,自然之道也。乃正月癸未日加申,有暴风从西南来。未主奸邪,申主贪狼,风以大阴下抵建前,是人主左右邪臣之气也。平昌侯比三来见臣,皆以正辰加邪时。辰为客,时为主人。以律知人情,王者之秘道也,愚臣诚不敢以语邪人。」
上以奉为中郎,召问奉:「来者以善日邪时,孰与邪日善时?」奉对曰:「师法用辰不用日。辰为客,时为主人。见于明主,侍者为主人。辰正时邪,见者正,侍者邪;辰邪时正,见者邪,侍者正。忠正之见,侍者虽邪,辰时俱正;大邪之见,侍者虽正,辰时俱邪。即以自知侍者之邪,而时邪辰正,见者反邪;即以自知侍者之正,而时正辰邪,见者反正。辰为常事,时为一行。辰疏而时精,其效同功,必参五观之,然后可知。故曰:察其所繇,省其进退,参之六合五行,则可以见人性,知人情。难用外察,从中甚明,故诗之为学,情性而已。五性不相害,六情更兴废。观性以历,观情以律,明主所宜独用,难与二人共也。故曰:『显诸仁,臧诸用。』露之则不神,独行则自然矣,唯奉能用之,学者莫能行。」
是岁,关东大水,郡国十一饥,疫尤甚。上乃下诏江海陂湖园池属少府者以假贫民,勿租税;损大官膳,减乐府员,损苑马,诸官馆稀御幸者勿缮治;太仆、少府减食谷马,水衡省食肉兽。明年二月戊午,地震。其夏,刘地人相食。七月己酉,地复震。上曰:「盖闻贤圣在位,阴阳和,风雨时,日月光,星辰静,黎庶康宁,考终厥命。今朕共承天地,托于公侯之上,明不能烛,德不能绥,灾异并臻,连年不息。乃二月戊午,地大震于陇西郡,毁落太上皇庙殿壁木饰,坏败道县城郭官寺及民室屋,厌杀人众,山崩地裂,水泉涌出。一年地再动,天惟降灾,震惊朕躬。治有大亏,咎至于此。夙夜兢兢,不通大变,深怀郁悼,未知其序。比年不登,元元因乏,不胜饥寒,以陷刑辟,朕甚闵焉,□怛于心。已诏吏虚仓廪,开府臧,振救贫民,群司其茂思天地之戒,有可蠲除减省以便万姓者,各条奏。悉意陈朕过失,靡有所讳。」因赦天下,举直言极谏之士。奉奏封事曰:
臣闻之于师曰,天地设位,悬日月,布星辰,分阴阳,定四时,列五行,以视圣人,名之曰道。圣人见道,然后知王治之象,故画州土,建君臣,立律历,陈成败,以视贤者,名之曰经。贤者见经,然后知人道之务,则《诗》、《书》、《易》、《春秋》、《礼》、《乐》是也。《易》有阴阳,《诗》有五际,《春秋》有灾异,皆列终始,推得失,考天心,以言王道之安危。至秦乃不说,伤之以法,是以大道不通,至于灭亡。今陛下明圣,深怀要道,烛临万方,布德流惠,靡有阙遗。罢省不急之用,振救困贫,赋医药,赐棺钱,恩泽甚厚。又举直言,求过失,盛德纯备,天下幸甚。
臣奉窃学《齐诗》,闻五际之要《十月之交》篇,知日蚀、地震之效昭然可明,犹巢居知风,穴处知雨,亦不足多,适所习耳。臣闻人气内逆,则感动天地;天变见于星气日蚀,地变见于奇物震动。所以然者,阳用其精,阴用其形,犹人之有五脏六体,五脏象天,六体象地。故脏病则气色发于面,体病则欠申动于貌。今年太阴建于甲戌,律以庚寅初用事,历以甲午从春。历中甲庚,历得参阳,性中仁义,情得公正贞廉,百年之精岁也。正以精岁,本首王位,日临中时接律而地大震,其后连月久阴,虽有大令,犹不能复,阴气盛矣。古者朝廷必有同姓以明亲亲,必有异姓以明贤贤,此圣王之所以大通天下也。同姓亲而易进,异姓疏而难通,故同姓一,异姓五,乃为平均。今左右亡同姓,独以舅后之家为亲,异姓之臣又疏。二后之党满朝,非特处位,势尤奢僭过度,吕、霍、上官足以卜之,甚非爱人之道,又非后嗣之长策也。阴气之盛,不亦宜乎!
臣又闻未央、建章、甘泉宫才人各以百数,皆不得天性。若杜陵园,其已御见者,臣子不敢有言,虽然,太皇太后之事也。及诸侯王园,与其后宫,宜为设员,出其过制者,此损阴气应天救邪之道也。今异至不应,灾将随之。其法大水,极阴生阳,反为大旱,甚则有火灾,春秋宋伯□是矣。唯陛下财察。
明年夏四月乙未,孝武园白鹤馆灾。奉自以为中,上疏曰:「臣前上五际地震之效,曰极阴生阳,恐有火灾。不合明听,未见省答,臣窃内不自信。今白鹤馆以四月乙未,时加于卯,月宿亢灾,与前地震同法。臣奉乃深知道之可信也。不胜拳拳,愿复赐间,卒其终始。」
上复延问以得失。奉以为祭天地于云阳汾阴,及诸寝庙不以亲疏迭毁,皆烦费,违古制。又宫室苑囿,奢泰难供,以故民困国虚,亡累年之畜。所繇来久,不改其本,难以末正,乃上疏曰:
臣闻昔者盘庚改邑以兴殷道,圣人美之。窃闻汉德隆盛,在于孝文皇帝躬行节俭,外省徭役。其时未有甘泉、建章及上林中诸离宫馆也。未央宫又无高门、武台、麒麟、凤皇、白虎、玉堂、金华之殿,独有前殿、曲台、渐台、宣室、温室、承明耳。孝文欲作一台,度用百金,重民之财,废而不为,其积土基,至今犹存,又下遗诏,不起山坟。故其时天下大和,百姓洽足,德流后嗣。
如令处于当今,因此制度,必不能成功名。天道有常,王道亡常,亡常者所以应有常也。必有非常之主,然后能立非常之功。臣愿陛下徙都于成周,左据成皋,右阻黾池,前乡崧高,后介大河,建荥阳,扶河东,南北千里以为关,而入敖仓;地方百里者八九,足以自娱;东厌诸侯之权,西远羌胡之难,陛下共已亡为,按成周之居,兼盘庚之德,万岁之后,长为高宗。汉家郊兆寝庙祭祀之礼多不应古,臣奉诚难亶居而改作,故愿陛下迁都正本。众制皆定,亡复缮治宫馆不急之费,岁可余一年之畜。
臣闻三代之祖积德以王,然皆不过数百年而绝。周至成王,有上贤之材,因文、武之业,以周、召为辅,有司各敬其事,在位莫非其人。天下甫二世耳,然周公犹作诗、书深戒成王,以恐失天下。《书》则曰:「王毋若殷王纣。」其《诗》则曰:「殷之未丧师,克配上帝;宜监于殿,骏命不易。」今汉初取天下,起于丰沛,以兵征伐,德化未洽,后世奢侈,国家之费当数代之用,非直费财,又乃费士。孝武之世,暴骨四夷,不可胜数。有天下虽未久,至于陛下八世九主矣,虽有成王之明,然亡周、召之佐。今东方连年饥馑,加之以疾疫,百姓菜色,或至相食。地比震动,天气混浊,日光侵夺。繇此言之,执国政者岂可以不怀怵惕而戒万分之一乎!故臣愿陛下因天变而徙都,所谓与天下更始者也。天道终而复始,穷则反本,故能延长而亡穷也。今汉道未终,陛下本而始之,于以永世延祚,不亦优乎!如因丙子之孟夏,顺太阴以东行,到后七年之明岁,必有五年之余蓄,然后大行考室之礼,虽周之隆盛,亡以加此。唯陛下留神,详察万世之策。
书奏,天子异其意,答曰:「问奉:今园庙有七,云东徙,状何如?」奉对曰「昔成王徙洛,般庚迁殷,其所避就,皆陛下所明知也。非有圣明,不能一变天下之道。臣奉愚戆狂惑,唯陛下裁赦。」
其后,贡禹亦言当定迭毁礼,上遂从之。及匡衡为丞相,奏徙南北郊,其议皆自奉发之。
奉以中郎为博士、谏大夫,年老以寿终。子及孙,皆以学在儒官。
李寻字子长,平陵人也。治《尚书》,与张孺、郑宽中同师。宽中等守师法教授,寻独好《洪范》灾异,又学天文月令阴阳。事丞相翟方进,方进亦善为星历,除寻为吏,数为翟侯言事。帝舅曲阳侯王根为大司马票骑将军,厚遇寻。是时多灾异,根辅政,数虚己问寻。寻见汉家有中衰厄会之象,其意以为且有洪水为灾,乃说根曰:
《书》云「天聪明」,盖言紫宫极枢,通位帝纪,太微四门,广开大道,五经六纬,尊术显士,翼张舒布,烛临四海,少微处士,为比为辅,故次帝廷,女宫在后。圣人承天,贤贤易色,取法于此。天官上相上将,皆颛面正朝,忧责甚重,要在得人。得人之效,成败之机,不可不勉也。昔秦穆公说諓々之言,任仡仡之勇,身受大辱,社稷几亡。悔过自责,思惟黄发,任用百里奚,卒伯西域,德列王道。二者祸福如此,可不慎哉!
夫士者,国家之大宝,功名之本也。将军一门九候,二十硃轮,汉兴以来,臣子贵盛,未尝至此。夫物盛必衰,自然之理,唯有贤友强辅,庶几可以保身命,全子孙,安国家。
《书》曰:「历象日月星辰」,此言仰视天文,俯察地理,观日月消息,侯星辰行伍,揆山川变动,参人民谣俗,以制法度,考祸福。举措悖逆,咎败将至,征兆为之先见。明君恐惧修正,侧身博问,转祸为福;不可救者,即蓄备以待之,故社稷亡忧。
窃见往者赤黄四塞,地气大发,动土竭民,天下扰乱之征也。彗星争明,庶雄为桀,大寇之引也。此二者已颇效矣。城中讹言大水,奔走上城,朝廷惊骇,女孽入宫,此独未效。间者重以水泉涌溢,旁宫阙仍出。月、太白入东井,犯积水,缺天渊。日数湛于极阳之色。羽气乘宫,起风积云。又错以山崩地动,河不用其道。盛冬雷电,潜龙为孽。继以陨星流彗,维、填上见,日蚀有背乡。此亦高下易居,洪水之征也。不忧不改,洪水乃欲荡涤,流彗乃欲扫除;改之,则有年亡期。故属者颇有变改,小贬邪猾,日月光精,时雨气应,此皇天右汉亡已也,何况致大改之!
宜急博求幽隐,拔擢天士,任以大职。诸□茸佞谄,抱虚求进,乃用残贼酷虐闻者,若此之徒,皆嫉善憎忠,坏天文,败地理,涌跃邪阴,湛溺太阳,为主结怨于民,宜以时废退,不当得居位。诚必行之,凶灾销灭,子孙之福不旋日而至。政治感阴阳,犹铁炭之低卬,见效可信者也。及诸蓄水连泉,务通利之。修旧堤防,省池泽税,以助损邪阴之盛。案行事,考变易,讹言之效,未尝不至。请征韩放,掾周敞、王望可与图之。
相于是荐寻。哀帝初即位,召寻待诏黄门,使侍中卫尉傅喜问寻曰:「间者水出地动,日月失度,星辰乱行,灾异仍重,极言毋有所讳。」寻对曰:
陛下圣德,尊天敬地,畏命重民,悼惧变异,不忘疏贱之臣,幸使重臣临问,愚臣不足以奉明诏。窃见陛下新即位,开大明,除忌讳,博延名士,靡不并进。臣寻位卑术浅,过随众贤待诏,食太官,衣御府,久污玉堂之署。比得召见,亡以自效。复特见延问至诚,自以逢不世出之命,愿竭愚心,不敢有所避,庶几万分有一可采。唯弃须臾之间,宿留瞽言,考之文理,稽之《五经》,揆之圣意,以参天心。夫变异之来,各应象而至,臣谨条陈所闻。
《易》曰:「县象著明,莫大乎日月。」夫日者,众阳之长,辉光所烛,万里同晷,人君之表也。故日将旦,清风发,群阴伏,君以临朝,不牵于色。日初出,炎以阳,君登朝,佞不行,忠直进,不蔽障。日中辉光,君德盛明,大臣奉公。日将入,专以一,君就房,有常节。君不修道,则日失其度,暗昧亡光。各有云为:其于东方作,日初出时,阴云邪气起者,法为牵于女谒,有所畏难;日出后,为近臣乱政;日中,为大臣欺诬;日且入,为妻妾役使所营。间者日尤不精,光明侵夺失色,邪气珥蜺数作。本起于晨,相连至昏,其日出后至日中间差愈。小臣不知内事,窃以日视陛下志操,衰于始初多矣。其咎恐有以守正直言而得罪者,伤嗣害世,不可不慎也。唯陛下执乾刚之德,强志守度,毋听女谒邪臣之态。诸保阿乳母甘言悲辞之托,断而勿听。勉强大谊,绝小不忍;良有不得已,可赐以货财,不可私以官位,诚皇天之禁也。日失其光,则星辰放宽。阳不能制阴,阴桀得作。间者太白正昼经天。宜隆德克躬,以执不轨。
臣闻月者,众阴之长,销息见伏,百里为品,千里立表,万里连纪,妃后大臣诸侯之象也。朔晦正终始,弦为绳墨,望成君德,春夏南,秋冬北。间者,月数以春夏与日同道,过轩辕上后受气,入太微帝廷扬光辉,犯上将近臣,列星皆失色,厌厌如灭,此为母后与政乱朝,阴阳俱伤,两不相便。外臣不知朝事,窃信天文即如此,近臣已不足仗矣。屋大柱小,可为寒心。唯陛下亲求贤士,无强所恶,以崇社稷,尊强本朝。
臣闻五星者,五行之精,五帝司命,应王者号令为之节度。岁星主岁事,为统首,号令所纪,今失度而盛,此君指意欲有所为,未得其节也。又填星不避岁星者,后帝共政,相留于奎、娄,当以义断之。荧惑往来亡常,周历两宫,作态低卬,入天门,上明堂,贯尾乱宫。太白发越犯库,兵寇之应也。贯黄龙,入帝庭,当门而出,随荧惑入天门,至房而分,欲与荧惑为患,不敢当明堂之精。此陛下神灵,故祸乱不成也。荧惑厥弛,佞巧依势,微言毁誉,进类蔽善。太白出端门,臣有不臣者。火入室,金上堂,不以时解,其忧凶。填、岁相守,又主内乱。宜察萧墙之内,毋急亲疏之微,诛放佞人,防绝萌牙,以荡涤浊濊,消散积恶,毋使得成祸乱。辰星主正四时,当效于四仲;四时失序,则辰星作异。今出于岁首之孟,天所以谴告陛下也。政急则出早,政缓则出晚,政绝不行则伏不见而为彗□。四孟皆出,为易王命;四季皆出,星家所讳。今幸独出寅孟之月,盖皇天所以笃右陛下也,宜深自改。
治国故不可以戚戚,欲速则不达。经曰:「三载考绩,三考黜陟。」加以号令不顺四时,既往不咎,来事之师也。间者春三月治大狱,时贼阴立逆,恐岁小收;季夏举兵法,时寒气应,恐后有霜雹之灾;秋月行封爵,其月土湿奥,恐后有雷雹之变。夫以喜怒赏罚,而不顾时禁,虽有尧、舜之心,犹不能致和。善言天者,必有效于人。设上农夫而欲冬田,肉袒深耕,汗出种之,然犹不生者,非人心不至,天时不得也。《易》曰:「时止则止,时行则行,动静不失其时,其道光明。」《书》曰:「敬授民时。」故古之王者,尊天地,重阴阳,敬四时,严月令。顺之以善政,则和气可立致,犹□鼓之相应也。今朝廷忽于时月之令,诸侍中、尚书近臣宜皆令通知月令之意,设群下请事;若陛下出令有谬于时者,当知争之,以顺时气。
臣闻五行以水为本,其星玄武婺女,天地所纪,终始所生。水为准平,王道公正修明,则百川理,落脉通;偏党失纲,则踊溢为败。《书》云「水曰润下」,阴动而卑,不失其道。天下有道,则河出图,洛出书,故河、洛决溢,所为最大。今汝、颍畎浍皆川水漂踊,与雨水并为民害,此《诗》所谓「烨烨震电,不宁不令,百川沸腾」者也。其咎在于皇甫卿士之属。唯陛下留意诗人之言,少抑外亲大臣。
臣闻地道柔静,阴之常义也。地有上、中、下:其上位震,应妃、后不顺;中位应大臣作乱;下位应庶民离畔。震或于其国,国君之咎也。四方中央连国历州俱动者,其异最大。间者关东地数震,五星作异,亦未大逆,宜务崇阳抑阴,以救其咎;固志建威,闭绝私路,拔进英隽,退不任职,以强本朝。夫本强则精神折冲,本弱则招殃致凶,为邪谋所陵。闻往者淮南王作谋之时,其所难者,独有汲黯,以为公孙弘等不足言也。弘,汉之名相,于今亡比,而尚见轻,何况亡弘之属乎?故曰朝廷亡人,则为贼乱所轻,其道自然也。天下未闻陛下奇策固守之臣也。语曰,何以知朝廷之衰?人人自贤,不务于通人,故世陵夷。
马不伏历,不可以趋道;士不素养,不可以重国。《诗》曰「济济多士,文王以宁」,孔子曰「十室之邑,必有忠信」,非虚言也。陛下秉四海之众,曾亡柱干之固守闻于四境,殆闻之不广,取之不明,劝之不笃,传曰:「士之美者善养禾,君之明者善养士。」中人皆可使为君子。诏书进贤良,赦小过,无求备,以博聚英隽。如近世贡禹,以言事忠切蒙尊荣,当此之时,士厉身立名者多。禹死之后,日日以衰。及京兆尹王章坐言事诛灭,智者结舌,邪伪并兴,外戚颛命,君臣隔塞,至绝继嗣,女宫作乱。此行事之败,诚可畏而悲也。
本在积任母后之家,非一日之渐,往者不可及,来者犹可追也。先帝大圣,深见天意昭然,使陛下奉承天统,欲矫正之也。宜少抑外亲,选练左右,举有德行道术通明之士充备天官,然后可以辅圣德,保帝位,承大宗。下至郎吏从官,行能亡以异,又不通一艺,及博士无文雅者,宜皆使就南亩,以视天下,明朝廷皆贤材君子,于以重朝尊君,灭凶致安,此其本也。臣自知所言害身,不辟死亡之诛,唯财留神,反复复愚臣之言。
是时,哀帝初立,成帝外家王氏未甚抑黜,而帝外家丁、傅新贵,祖母傅太后尤骄恣,欲称尊号。丞相孔光、大司空师丹执政谏争,久之,上不得已,遂免光、丹而尊傅太后。语在《丹传》。上虽不从寻言,然采其语,每有非常,辄问寻。寻对屡中,迁黄门侍郎。以寻言且有水灾,故拜寻为骑都尉,使护河堤。
初,成帝时,齐人甘忠可诈造《天官历》、《包元太平经》十二卷,以言「汉家逢天地之大终,当更受命于天,天帝使真人赤精子,下教我此道。」忠可以教重平夏贺良、容丘丁广世、东郡郭昌等,中垒校尉刘向奏忠可假鬼神罔上惑众,下狱治服,未断病死。贺良等坐挟学忠可书以不敬论,后贺良等复私以相教。哀帝初立,司隶校尉解光亦以明经通灾异得幸,白贺良等所挟忠可书。事下奉车都尉刘歆,歆以为不合《五经》,不可施行。而李寻亦好之。光曰:「前歆父向奏忠可下狱,歆安肯通此道?」时,郭昌为长安令,劝寻宜助贺良等。寻遂白贺良等皆待诏黄门,数诏见,陈说:「汉历中衰,当更受命。成帝不应天命,故绝嗣。今陛下久疾,变异屡数,天所以谴告人也。宜急改元易号,乃得延年益寿,皇子生,灾异息矣。得道不得行,咎殃且亡,不有洪水将出,灾火且起,涤荡民人。」
哀帝久寝疾,几其有益,遂从贺良等议。于是诏制丞相御史:「盖闻《尚书》『五曰考终命』,言大运一终,更纪天元人元,考文正理,推历定纪,数如甲子也。朕以眇身入继太祖,承皇天,总百僚,子元元,未有应天心之效。即位出入三年,灾变数降,日月失度,星辰错谬,高下贸易,大异连仍,盗贼并起。朕甚俱焉,战战兢兢,唯恐陵夷。惟汉兴至今二百载,历纪开元,皇天降非材之右,汉国再获受命之符,朕之不德,曷敢不通夫受天之元命,必与天下自新。其大赦天下,以建平二年为太初元年,号曰陈圣刘太平皇帝。漏刻以百二十为度。布告天下,使明知之。」
后月余,上疾自若。贺良等复欲妄变政事,大臣争以为不可许。贺良等奏言大臣皆不知天命,宜退丞相御史,以解光、李寻辅政。上以其言亡验,遂下贺良等吏,而下诏曰:「朕获保宗庙,为政不德,变异屡仍,恐惧战栗,未知所繇。待诏贺良等建言改元易号,增益漏刻,可以永安国家。朕信道不笃,过听其言,几为百姓获福。卒无嘉应,久旱为灾。以问贺良等,对当复改制度,皆背经谊,违圣制,不合时宜。夫过而不改,是为过矣。六月甲子诏书,非赦令,它皆蠲除之。贺良等反道惑众,奸态当穷竟。」皆下狱,光禄勋平当、光禄大夫毛莫如与御史中丞、廷尉杂治,当贺良等执左道,乱朝政,倾覆国家,诬罔主上,不道。贺良等皆伏诛。寻及解光减死一等,徙敦煌郡。
赞曰:幽赞神明,通合天人之道者,莫著乎《易》、《春秋》。然子赣犹云「夫子之文章可得而闻,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已矣。汉兴,推阴阳言灾异者,孝武时有董仲舒、夏侯始昌;昭、宣则眭孟、夏侯胜;元、成则京房、翼奉、刘向、谷永;哀、平则李寻、田终术。此其纳说时君著明者也。察其所言,仿佛一端。假经设谊,依托象类,或不免乎「亿则屡中」。仲舒下吏,夏侯囚执,眭孟诛戮,李寻流放,此学者之大戒也。京房区区,不量浅深,危言刺讥,枢怨强臣,罪辜不旋踵,亦不密以失身,悲夫!
前汉书
【赵尹韩张两王传第四十六】
赵广汉字子都,涿郡蠡吾人也,故属河间。少为郡吏、州从事,以廉洁通敏下士为名。举茂材,平准令。察廉为阳翟令。以治行尤异,迁京辅都尉,守京兆尹。会昭帝崩,而新丰杜建为京兆掾,护作平陵方上。建素豪侠,宾客为奸利,广汉闻之,先风告。建不改,于是收案致法。中贵人豪长者为请无不至,终无所听。宗族宾客谋欲篡取,广汉尽知其计议主名起居,使吏告曰:「若计如此,且并灭家。」令数吏将建弃市,莫敢近者。京师称之。
是时,昌邑王征即位,行淫乱,大将军霍光与群臣共废王,尊立宣帝。广汉以与议定策,赐爵关内侯。迁颍川太守。郡大姓原、褚宗族横恣,宾客犯为盗贼,前二千石莫能禽制。广汉既至数月,诛原、褚首恶,郡中震栗。
先是,颍川豪杰大姓相与为婚姻,吏俗朋党。广汉患之,厉使其中可用者受记,出有案问,既得罪名,行法罚之,广汉故漏泄其语,令相怨咎。又教吏为□□,及得投书,削其主名,而托以为豪桀大姓子弟所言。其后强宗大族家家结为仇雠,奸党散落,风俗大改。吏民相告讦,广汉得以为耳目,盗贼以故不发,发又辄得。一切治理,威名流闻,及匈奴降者言匈奴中皆闻广汉。
本始二年,汉发五将军击匈奴,征遣广汉以太守将兵,属蒲类将军赵充国。从军还,复用守京兆尹,满岁为真。
广汉为二千石,以和颜接士,其尉荐待遇吏,殷勤甚备。事推功善,归之于下,曰:「某掾卿所为,非二千石所及。」行之发于至诚。吏见者皆输写心腹,无所隐匿,咸愿为用。僵仆无所避。广汉聪明,皆知其能之所宜,尽力与否。其或负者,辄先闻知,风谕不改,乃收捕之,无所逃,按之罪立具,即时伏辜。
广汉为人强力,天性精于吏职。见吏民,或夜不寝至旦。尤善为钩距,以得事情。钩距者,设欲知马贾,则先问狗,已问羊,又问牛,然后及马,参伍其贾,以类相准,则知马之贵贱不失实矣。唯广汉至精能行之,他人效者莫能及。郡中盗贼,闾里轻侠,其根株窟穴所在,及吏受取请求铢两之奸,皆知之。长安少年数人会穷里空舍谋共劫人,坐语未讫,广汉使吏捕治具服。富人苏回为郎,二人劫之。有倾,广汉将吏到家,自立庭下,使长安丞龚奢叩堂户晓贼,曰:「京兆尹赵君谢两卿,无得杀质,此宿卫臣也。释质,束手,得善相遇,幸逢赦令,或时解脱。」二人惊愕,又素闻广汉名,即开户出,下堂叩头,广汉跪谢曰:「幸全活郎,甚厚!」送狱,敕吏谨遇,给酒肉。至冬当出死,豫为调棺,给敛葬具,告语之,皆曰:「死无所恨!」
广汉尝记召湖都亭长,湖都亭长西至界上,界上亭长戏曰:「至府,为我多谢问赵君。」亭长既至,广汉与语,问事毕,谓曰:「界上亭长寄声谢我,何以不为致问?」亭长叩头服实有之。广汉因曰:「还为吾谢界上亭长,勉思职事,有以自效,京兆不忘卿厚意。」其发奸□伏如神,皆此类也。
广汉奏请,令长安游徼狱吏秩百石,其后百石吏皆差自重,不敢枉法妄系留人。京兆政清,吏民称之不容口。长老传以为自汉兴治京兆者莫能及。左冯翊、右扶风皆治长安中,犯法者从迹喜过京兆界。广汉叹曰:「乱吾治者,常二辅也!诚令广汉得兼治之,直差易耳。」
初,大将军霍光秉政,广汉事光。及光薨后,广汉心知微指,发长安吏自将,与俱至光子博陆侯禹第,直突入其门,□索私屠酤,椎破卢罂,斧斩其门关而去。时,光女为皇后,闻之,对帝涕泣。帝心善之,以召问广汉。广汉由是侵犯贵戚大臣。所居好用世吏子孙新进年少者,专厉强壮锋气,见事风生,无所回避,率多果敢之计,莫为持难。广汉终以此败。
初,广汉客私酤酒长安市,丞相吏逐去,客疑男子苏贤言之,以语广汉。广汉使长安丞按贤,尉史禹故劾贤为骑士屯霸上,不诣屯所,乏军兴。贤父上书讼罪,告广汉,事下有司复治,禹坐要斩,请逮捕广汉。有诏即讯,辞服,会赦,贬秩一等。广汉疑其邑子荣畜教令,后以他法论杀畜。人上书言之,事下丞相御史,案验甚急。广汉使所亲信长安人为丞相府门卒,令微司丞相门内不法事。地节三年七月中,丞相傅婢有过,自绞死。广汉闻之,疑丞相夫人妒杀之府舍。而丞相奉斋酎入庙祠,广汉得此,使中郎赵奉寿风晓丞相,欲以胁之,毋令穷正己事。丞相不听,按验愈急。广汉欲告之。先问太史知星气者,言今年当有戮死大臣,广汉即上书告丞相罪。制曰:「下京兆尹治。」广汉知事迫切,遂自将吏卒突入丞相府,召其夫人跪庭下受辞,收奴婢十余人去,责以杀婢事。丞相魏相上书自陈:「妻实不杀婢。广汉数犯罪法不伏辜,以诈巧迫胁臣相,幸臣相宽不奏。愿下明使者治广汉所验臣相家事。」事下廷尉治,实丞相自以过谴笞傅婢,出至外弟乃死,不如广汉言。司直萧望之劾奏:「广汉摧辱大臣,欲以劫持奉公,逆节伤化,不道。」宣帝恶之。下广汉廷尉狱,又坐贼杀不辜,鞠狱故不以实,擅斥除骑士乏军兴数罪。天子可其奏。吏民守阙号泣者数万人,或言:「臣生无益县官,愿代赵京兆死,使得牧养小民。」广汉竟坐要斩。
广汉虽坐法诛,为京兆尹廉明,威制豪强,小民得职。百姓追思,歌之至今。
尹翁归字子兄,河东平阳人也,徙杜陵。翁归少孤,与季父居。为狱小吏,晓习文法。喜击剑,人莫能当。是时,大将军霍光秉政,诸霍在平阳,奴客持刀兵入市斗变,吏不能禁,及翁归为市吏,莫敢犯者。公廉不受馈,百贾畏之。
后去吏居家。会田延年为河东太守,行县至平阳,悉召故吏五六十人,延年亲临见,令有文者东,有武者西。阅数十人,次到翁归,独伏不肯起,对曰:「翁归文武兼备,唯所施设。」功曹以为此吏倨敖不逊,延年曰「何伤?」遂召上辞问,甚奇其对,除补卒史,便从归府。案事发奸,穷竟事情,延年大重之,自以能不及翁归,徙署督邮。河东二十八县,分为两部,闳孺部汾北,翁归部汾南。所举应法,得其罪辜,属县长吏虽中伤,莫有怨者。举廉为缑氏尉,历守郡中,所居治理,迁补都内令,举廉为弘农都尉。
征拜东海太守,过辞廷尉于定国。定国家在东海,欲属托邑子两人,令坐后堂待见。定国与翁归语终日,不敢见其邑子。既去,定国乃谓邑子曰:「此贤将,汝不任事也,又不可干以私。」
翁归治东海明察,郡中吏民贤不肖,及奸邪罪名尽知之,县县各有记籍。自听其政,有急名则少缓之,吏民小解,辄披籍。县县收取黠吏豪民,案致其罪,高至于死。收取人必于秋冬课吏大会中,及出行县,不以无事时。其有所取也,以一警百,吏民皆服,恐惧改行自新。东海大豪郯许仲孙为奸猾,乱吏治,郡中苦之。二千石欲捕者,辄以力势变诈自解,终莫能制。翁归至,论弃仲孙市,一郡怖栗,莫敢犯禁。东海大治。
以高第入守右扶风,满岁为真。选用廉平疾奸吏以为右职,接待以礼,好恶与同之;其负翁归,罚亦必行。治如在东海故迹,奸邪罪名亦县县有名籍。盗贼发其比伍中,翁归辄召其县长吏,晓告以奸黠主名,教使用类推迹盗贼所过抵,类常如翁归言,无有遗脱。缓于小弱,急于豪强。豪强有论罪,输掌畜官,使斫□,责以员程,不得取代。不中程,辄笞督,极者至以□自刭而死。京师畏其威严,扶风大治,盗贼课常为三辅最。
翁归为政虽任刑,其在公卿之间清洁自守,语不及私,然温良谦退,不以行能骄人,甚得名誉于朝廷。视事数岁,元康四年病卒。家无余财,天子贤之,制诏御史:「朕夙兴夜寐,以求贤为右,不异亲疏近远,务在安民而已。扶风翁归廉平乡正,治民异等,早夭不遂,不得终其功业,朕甚怜之。其赐翁归子黄金百斤,以奉其祭祠。」
翁归三子皆为郡守。少子岑历位九卿,至后将军。而闳孺应至广陵相,有治名。由是世称田延年为知人。
韩延寿字长公,燕人也,徙杜陵。少为郡文学。父义为燕郎中。刺王之谋逆也,义谏而死,燕人闵之。是时,昭帝富于春秋,大将军霍光持政,征郡国贤良、文学,问以得失。时魏相以文学对策,以为「赏罚所以劝善禁恶,政之本也。日者燕王为无道,韩义出身强谏,为王所杀。义无比干之亲而蹈比干之节,宜显赏其子,以示天下,明为人臣之义。」光纳其言,因擢延寿为谏大夫,迁淮阳太守。治甚有名,徙颍川。
颍川多豪强,难治,国家常为选良二千石。先是,赵广汉为太守,患其俗多朋党,故构会吏民,令相告讦,一切以为聪明,颍川由是以为俗,民多怨仇。延寿欲更改之,教以礼让,恐百姓不从,乃历召郡中长老为乡里所信向者数十人,设酒具食,亲与相对,接以礼意,人人问以谣俗,民所疾苦,为陈和睦亲爱、销除怨咎之路。长老皆以为便,可施行,因与议定嫁娶、丧祭仪品,略依古礼,不得过法。延寿于是令文学校官诸生皮弁执俎豆,为吏民行丧嫁娶礼。百姓遵用其教,卖偶车马下里伪物者,弃之市道。数年,徙为东郡太守,黄霸代延寿居颍川,霸因其迹而大治。
延寿为吏,上礼义,好古教化,所至必聘其贤士,以礼待用,广谋议,纳谏争;举行丧让财,表孝弟有行;修治学官,春秋乡射,陈钟鼓管弦,盛升降揖让,及都试讲武,设斧铖旌旗,习射御之事,治城郭,收赋租,先明布告其日,以期会为大事,吏民敬畏趋乡之。又置正、五长,相率以孝弟,不得舍奸人。闾里仟佰有非常,吏辄闻知,奸人莫敢入界。其始若烦,后吏无追捕之苦,民无□楚之忧,皆便安之。接待下吏,恩施甚厚而约誓明。或欺负之者,延寿痛自刻责:「岂其负之,何以至此?」吏闻者自伤悔,其县尉至自刺死。及门下掾自刭,人救不殊,因□不能言。延寿闻之,对掾史涕泣,遣吏医治视,厚复其家。
延寿尝出,临上车,骑吏一人后至,敕功曹议罚白。还至府门,门卒当车,愿有所言。延寿止车问之,卒曰:「《孝经》曰:『资于事父以事君,而敬同,故母取其爱,而君取其敬,兼之者父也。』今旦明府早驾,久驻未出,骑吏父来至府门,不敢入。骑吏闻之,趋走出谒,适会明府登车。以敬父而见罚,得毋亏大化乎?」延寿举手舆中曰:「微子,太守不自知过。」归舍,召见门卒。卒本诸生,闻延寿贤,无因自达,故代卒,延寿遂待用之。其纳善听谏,皆此类也。在东郡三岁,令行禁止,断狱大减,为天下最。
入守左冯翊,满岁称职为真。岁余,不肯出行县。丞掾数白:「宜循行郡中,览观民俗,考长吏治迹。」延寿曰:「县皆有贤令长,督邮分明善恶于外,行县恐无所益,重为烦忧。」丞掾皆以为方春月,可一出劝耕桑。延寿不得已,行县至高陵,民有昆弟相与讼田自言,延寿大伤之,曰:「幸得备位,为郡表率,不能宣明教化,至令民有骨肉争讼,既伤风化,重使贤长吏、啬夫、三老、孝弟受其耻,咎在冯翊,当先退。」是日,移病不听事,因入卧传舍,闭阁思过。一县莫知所为,令丞、啬夫、三老亦皆自系待罪。于是讼者宗族传相责让,此两昆弟深自悔,皆自髡肉袒谢,愿以田相移,终死不敢复争。延寿大喜,开阁延见,内酒肉与相对饮食,厉勉以意告乡部,有以表劝悔过从善之民。延寿乃起听事,劳谢令丞以下,引见尉荐。郡中歙然,莫不传相敕厉,不敢犯。延寿恩信周遍二十四县,莫复以辞讼自言者。推其至诚,吏民不忍欺绐。
延寿代萧望之为左冯翊,而望之迁御史大夫。侍谒者福为望之道延寿在东郡时放散官钱千余万。望之与丞相丙吉议,吉以为更大赦,不须考。会御史当问东郡,望之因令并问之。延寿闻知,即部吏案校望之在冯翊时廪牺官钱放散百余万。廪牺吏掠治急,自引与望之为奸。延寿劾奏,移殿门禁止望之。望之自奏:「职在总领天下,闻事不敢不问,而为延寿所拘持。」上由是不直延寿,各令穷竟所考。望之卒无事实,而望之遣御史案东郡,具得其事。延寿在东郡时,试骑士,治饰兵车,画龙虎硃爵。延寿衣黄纨方领,驾四马,傅总,建幢□,植羽葆,鼓车歌车,功曹引车,皆驾四马,载□戟。五骑为伍,分左右部,军假司马、千人持幢旁毂。歌者先居射室,望见延寿车,□啕楚歌。延寿坐射室,骑吏持戟夹陛列立,骑士从者带弓□罗后。令骑士兵车四面营陈,被甲□□居马上,抱弩负□。又使骑士戏车弄马盗骖。延寿又取官铜物,候月蚀铸作刀剑钩镡,放效尚方事。及取官钱帛,私假徭使吏。及治饰车甲三百万以上。
于是望之劾奏延寿上□不道,又自称:「前为延寿所奏,今复举延寿罪,众庶皆以臣怀不正之心,侵冤延寿。愿下丞相、中二千石、博士议其罪。」事下公卿,皆以延寿前既无状,后复诬诉典法大臣,欲以解罪,狡猾不道。天子恶之,延寿竟坐弃市。吏民数千人送至渭城,老小扶持车毂,争奏酒炙。延寿不忍距逆,人人为饮,计饮酒石余,使掾史分谢送者:「远苦吏民,延寿死无所根。」百姓莫不流涕。
延寿三子皆为郎吏。且死,属其子勿为吏,以己为戒。子皆以父言去官不仕。至孙威,乃复为吏至将军。威亦多恩信,能拊众,得士死力。威又坐奢□诛,延寿之风类也。
张敞字子高,本河东平阳人也。祖父孺为上谷太守,徙茂陵。敞父福事孝武帝,官至光禄大夫。敞后随宣帝徙杜陵。敞本以乡有秩补太守卒史,察廉为甘泉仓长,稍迁太仆丞,杜延年甚奇之。会昌邑王征即位,动作不由法度,敞上书谏曰:「孝昭皇帝蚤崩无嗣,大臣忧惧,选贤圣承宗庙,东迎之日,唯恐属车之行迟。今天子以盛年初即位,天下莫不拭目倾耳,观化听风。国辅大臣未褒,而昌邑小辇先迁,此过之大者也。」后十余日王贺废,敞以切谏显名,擢为豫州刺史。以数上事有忠言,宣帝征敞为太中大夫,与于定国并平尚书事。以正违忤大将军霍光,而使主兵车出军省减用度,复出为函谷关都尉。宣帝初即位,废王贺在昌邑,上心惮之,徙敞为山阳太守。
久之,大将军霍光薨,宣帝始亲政事,封光兄孙山、云皆为列侯,以光子禹为大司马。顷之,山、云以过归第,霍氏诸婿亲属颇出补吏。敞闻之,上封事曰:「臣闻公子季友有功于鲁,大夫赵衰有功于晋,大夫田完有功于齐,皆畴其庸,延及子孙,终后田氏篡齐,赵氏分晋,季氏颛鲁。故仲尼作《春秋》,迹盛衰,讥世卿最甚。乃者大将军决大计,安宗庙,定天下,功亦不细矣。夫周公七年耳,而大将军二十岁,海内之命,断于掌握。方其隆时,感动天地,侵迫阴阳,月朓日蚀,昼冥宵光,地大震裂,火生地中,天文失度,袄祥变怪,不可胜记,皆阴类盛长,臣下颛制之所生也。朝臣宜有明言,曰陛下褒宠故大将军以报功德足矣。间者辅臣颛政,贵戚太盛,君臣之分不明,请罢霍氏三侯皆就第。及卫将军张安世,宜赐几杖归林,时存问召见,以列侯为天子师。明诏以恩不听,群臣以义固争而后许,天下必以陛下为不忘功德,而朝臣为知礼,霍氏世世无所患苦。今朝廷不闻直声,而令明诏自亲其文,非策之得者也。今两侯以出,人情不相远,以臣心度之,大司马及其枝属必有畏惧之心。夫近臣自危,非完计也,臣敞愿于广朝白发其端,直守远郡,其路无由。夫心之精微口不能言也,言之微眇书不能文也,故伊尹五就桀,五就汤,萧相国荐淮阴累岁乃得通,况乎千里之外,因书文谕事指哉!唯陛下省察。」上甚善其计,然不征也。
久之,勃海、胶东盗贼并起,敞上书自请治之,曰:「臣闻忠孝之道,退家则尽心于亲,进宦则竭力于君。夫小国中君犹有奋不顾身之臣,况于明天子乎!今陛下游意于太平,劳精于政事,亹亹不舍昼夜。群臣有司宜各竭力致身。山阳郡户九万三千,口五十万以上,讫计盗贼未得者七十七人,它课诸事亦略如此。臣敞愚驽,既无以佐思虑,久处闲郡,身逸乐而忘国事,非忠孝之节也。伏闻胶东、勃海左右郡岁数不登,盗贼并起,至攻宫寺,篡囚徒,搜市朝,劫列侯。吏失纲纪,奸轨不禁。臣敞不敢爱身避死,唯明诏之所处,愿尽力摧挫其暴虐,存抚其孤弱。事即有业,所至郡条奏其所由废及所以兴之状。」书奏,天子征敞,拜胶东相,赐黄金三十斤。敞辞之官,自请治剧郡非赏罚无以劝善惩恶,吏追捕有功效者,愿得一切比三辅尤异。天子许之。
敞到胶东,明设购赏,开群盗令相捕斩除罪。吏追捕有功,上名尚书调补县令者数十人。由是盗贼解散,传相捕斩。吏民歙然,国中遂平。
居顷之,王太后数出游猎,敞奏书谏曰:「臣闻秦王好淫声,叶阳后为不听郑、卫之乐;楚严好田猎,樊□为不食鸟兽之肉。口非恶旨甘,耳非憎丝竹也,所以抑心意,绝耆欲者,将以率二君而全宗祀也。礼,君母出门则乘辎軿,下堂则从傅母,进退则鸣玉佩,内饰则结绸缪。此言尊贵所以自敛制,不从恣之义也。今太后资质淑美,慈爱宽仁,诸侯莫不闻,而少以田猎纵欲为名,于以上闻,亦未宜也。唯观览于往古,全行乎来今,令后□得有所法则,下臣有所称诵,臣敞幸甚!」书奏,太后止不复出。
是时,颍川太守黄霸以治行第一入守京兆尹。霸视事数月,不称,罢归颖川。于是制诏御史:「其以胶东相敞守京兆尹。」自赵广汉诛后,比更守尹,如霸等数人,皆不称职。京师浸废,长安市偷盗尤多,百贾苦之。上以问敞,敞以为可禁。敞既视事,求问长安父老,偷盗酋长数人,居皆温厚,出从童骑,闾里以为长者。敞皆召见责问,因贳其罪,把其宿负,令致诸偷以自赎。偷长曰:「今一旦召诣府,恐诸偷惊骇,愿一切受署。」敞皆以为吏,遣归休。置酒,小偷悉来贺,且饮醉,偷长以赭污其衣裾。吏坐里闾阅出者,污赭辄收缚之,一日捕得数百人。穷治所犯,或一人百余发,尽行法罚。由是□鼓稀鸣,市无偷盗,天子嘉之。
敞为人敏疾,赏罚分明,见恶辄取,时时越法纵舍,有足大者。其治京兆,略循赵广汉之迹。方略耳目,发伏禁奸,不如广汉,然敞本治《春秋》,以经术自辅,其政颇杂儒雅,往往表贤显善,不醇用诛罚,以此能自全,竟免于刑戮。
京兆典京师,长安中浩穰,于三辅尤为剧。郡国二千石以高弟入守,及为真,久者不过二三年,近者数月一岁,辄毁伤失名,以罪过罢。唯广汉及敞为久任职。敞为京兆,朝廷每有大议,引古今,处便宜,公卿皆服,天子数从之。然敞无威仪,时罢朝会,过走马章台街,使御吏驱,自以便面拊马。又为妇画眉,长安中传张京兆眉怃。有司以奏敞。上问之,对曰:「臣闻闺房之内,夫妇之私,有过于画眉者。」上爱其能,弗备责也。然终不得大位。
敞与萧望之、于定国相善。始敞与定国俱以谏昌邑王超迁。定国为大夫平尚书事,敞出为刺史,时望之为大行丞。后望之先至御史大夫,定国后至丞相,敞终不过郡守。为京兆九岁,坐与光禄勋杨恽厚善,后恽坐大逆诛,公卿奏恽党友,不宜处位,等比皆免,而敞奏独寝不下。敞使贼捕掾絮舜有所案验。舜以敞劾奏当免,不肯为敞竟事,私归其家。人或谏舜,舜曰:「吾为是公尽力多矣,今五日京兆耳,安能复案事?」敞闻舜语,即部吏收舜系狱。是时,冬月未尽数日,案事吏昼夜验治舜,竟致其死事。舜当出死,敞使主簿持教告舜曰:「五日京兆竟何如?冬月已尽,延命乎?」乃弃舜市。会立春,行冤狱使者出,舜家载尸,并编敞教,自言使者。使者奏敞贼杀不辜。天子薄其罪,欲令敞得自便利,即先下敞前坐杨恽不宜处位奏,免为庶人。敞免奏既下,诣阙上印绶,便从阙下亡命。
数月,京师吏民解弛,□鼓数起,而翼州部中有大贼。天子思敞功效,使使者即家在所召敞。敞身被重劾,及使者至,妻子家室皆泣惶惧,而敞独笑曰:「吾身亡命为民,郡吏当就捕,今使者来,此天子欲用我也。」即装随使者诣公车上书曰:「臣前幸得备位列卿,待罪京兆,坐杀贼捕掾絮舜。舜本臣敞素所厚吏,数蒙恩贷,以臣有章劾当免,受记考事,便归卧家,谓臣『五日京兆』,背恩忘义,伤化薄俗。臣窃以舜无状,枉法以诛之。臣敞贼杀无辜,鞠狱故不直,虽伏明法,死无所恨。」天子引见敞,拜为冀州刺史。敞起亡命,复奉使典州。既到部,而广川王国群辈不道,贼连发,不得。敞以耳目发起贼主名区处,诛其渠帅。广川王□昆弟及王同族宗室刘调等通行为之囊橐,吏逐捕穷窘,踪迹皆入王宫。敞自将郡国吏,车数百辆,围守王宫,搜索调等,果得之殿屋重□中。敞傅吏皆捕格断头,县其头王宫门外。因劾奏广川王。天子不忍致法,削其户。敞居部岁余,冀州盗贼禁止。守太原太守,满岁为真,太原郡清。
顷之,宣帝崩。元帝初即位,待诏郑朋荐敞先帝名臣,宜傅辅皇太子。上以问前将军萧望之,望之以为敞能吏,任治烦乱,材轻,非师傅之器。天子使使者征敞,欲以为左冯翊。会病卒。敞所诛杀太原吏,吏家怨敞,随至杜陵刺杀敞中子璜。敞三子官皆至都尉。
初,敞为京兆尹,而敞弟武拜为梁相。是时,梁王骄贵,民多豪强,号为难治。敞问武:「欲何以治梁?」武敬惮兄,谦不肯言。敞使吏送至关,戒吏自问武。武应曰:「驭黠马者利其衔策,梁国大都,吏民凋敝,且当以柱后惠文弹治之耳。」秦时狱法吏冠柱后惠文,武意欲以刑法治梁。吏还道之,敞笑曰:「审如掾言,武必辨治梁矣。」武既到官,其治有迹,亦能吏也。
敞孙竦,王莽时至郡守,封侯,博学文雅过于敞,然政事不及也。竦死,敞无后。
王尊字子赣,涿郡高阳人也。少孤,归诸父,使牧羊泽中。尊窃学问,能史书。年十三,求为狱小吏。数岁,给事太守府,问诏书行事,尊无不对。太守奇之,除补书佐,署守属监狱。久之,尊称病去,事师郡文学官,治《尚书》、《论语》,略通大义。复召署守属治狱,为郡决曹史。数岁,以令举幽州刺史从事。而太守察尊廉,补辽西盐官长。数上书言便言事,事下丞相、御史。
初元中,举直言,迁虢令,转守槐里,兼行美阳令事。春正月,美阳女子告假子不孝,曰:「兒常以我为妻,妒笞我。」尊闻之,遣吏收捕验问,辞服。尊曰:「律无妻母之法,圣人所不忍书,此经所谓造狱者也。」尊于是出坐廷上,取不孝子悬磔著树,使骑吏五人张弓射杀之,吏民惊骇。
后上行幸雍,过虢,尊供张如法而办。以高弟擢为安定太守。到官,出教告属县曰:「令长丞尉奉法守城,为民父母,抑强扶弱,宣恩广泽,甚劳苦矣。太守以今日至府,愿诸君卿勉力正身以率下。故行贪鄙,能变更者与为治。明慎所职,毋以身试法。」又出教敕掾功曹「各自□厉,助太守为治。其不中用,趣自避退,毋久妨贤。夫羽翮不修,则不可以致千里;□内不理,无以整外。府丞悉署吏行能,分别白之。贤为上,毋以富。贾人百万,不足与计事。昔孔子治鲁,七日诛少正卯,今太守视事已一月矣,五月掾张辅怀虎狼之心,贪污不轨,一郡之钱尽入辅家,然适足以葬矣。今将辅送狱,直符吏诣阁下,从太守受其事。丞戒之戒之!相随入狱矣!」辅系狱数日死,尽得其狡猾不道,百万奸臧。威震郡中,盗贼分散,入傍郡界。豪强多诛伤伏辜者。坐残贼免。
起家,复为护羌将军转校尉,护送军粮委输。而羌人反,绝转道,兵数万围尊。尊以千余骑奔突羌贼。功未列上,坐擅离部署,会赦,免归家。
涿郡太守徐明荐尊不宜久在闾巷,上以尊为□令,迁益州刺史。先是。琅邪王阳为益州刺史,行部至邛郲九折阪,叹曰:「奉先人遗体,奈何数乘此险!」后以病去。及尊为刺史,至其阪,问吏曰:「此非王阳所畏道耶?」吏对曰:「是。」尊叱其驭曰:「驱之!王阳为孝子,王尊为忠臣。」尊居部二岁,怀来徼外,蛮夷归附其威信。博士郑宽中使行风俗,举奏尊治状,迁为东平相。
是时,东平王以至亲骄奢不奉法度,傅相连坐。及尊视事,奉玺书至庭中,王未及出受诏,尊持玺书归舍,食已乃还。致诏后,竭见王,太傅在前说《相鼠》之诗。尊曰:「毋持布鼓过雷门!」王怒,起入后宫。尊亦直趋出就舍。先是,王数私出入,驱驰国中,与后□家交通。尊到官。召敕厩长:「大王当从官属,鸣和鸾乃出,自今有令驾小车,叩头争之,言相教不得。」后尊朝王,王复延请登堂。尊谓王曰:「尊来为相,人皆吊尊也,以尊不容朝廷,故见使相王耳。天下皆言王勇,顾但负责,安能勇?如尊乃勇耳。」王变色视尊,意欲格杀之,即好谓尊曰:「愿观相君佩刀。」尊举掖,顾谓傍侍郎:「前引佩刀视王,王欲诬相拔刀向王邪?」王情得,又雅闻尊高名,大为尊屈,酌酒具食,相对极欢。太后徵史奏尊:「为相倨慢不臣,王血气未定,不能忍。愚诚恐母子俱死。今妾不得使王复见尊。陛下不留意,妾愿先自杀,不忍见王之失义也。」尊竟坐免为庶人。大将军王凤奏请尊补军中司马,擢为司隶校尉。
初,中书谒者令石显贵幸,专权为奸邪。丞相匡衡、御史大夫张谭皆阿附畏事显,不敢言。久之,元帝崩,成帝初即位,显徙为中太仆,不复典权。衡、谭乃奏显旧恶,请免显等。尊于是劾奏:「丞相衡、御史大夫谭位三公,典五常九德,以总方略、一统类、广教化、美风俗为职。知中书谒者令显等专权擅势,大作威福,纵恣不制,无所畏忌,为海内患害,不以时白奏行罚,而阿谀曲从,附下罔上,怀邪迷国,无大臣辅政之义也,皆不道,在赦令前。赦后,衡、谭举奏显,不自陈不忠之罪,而反扬著先帝任用倾覆之徒,妄言百官畏之。甚于主上。卑君尊臣,非所宜称,失大臣体。又正月行幸典台,临飨罢卫士,衡与中二千石大鸿胪赏等会坐殿门下,衡南乡,赏等西乡。衡更为赏布东乡席,起立延赏坐,私语如食顷。衡知行临,百官共职,万众会聚,而设不正之席,使下坐上,相比为小惠于公门之下,动不中礼,乱朝廷爵秩之位。衡又使官大奴入殿中,问行起居,还言:『漏上十四刻行。』临到,衡安坐,不变色改容。无怵惕肃敬之心,骄慢不谨,皆不敬。」有诏勿治。于是衡惭惧,免冠谢罪,上丞相、侯印绶。天子以新即位,重伤大臣,乃下御史丞问状。劾奏尊:「妄诋欺非谤赦前事,猥历奏大臣,无正法,饰成小过,以涂污宰相,摧辱公卿,轻薄国家,奉使不敬。」有诏左迁尊为高陵令,数月,以病免。
会南山群盗傰宗等数百人为吏民害,拜故弘农太守傅刚为校尉,将迹射士千人逐捕,岁余不能禽。或说大将军凤:「贼数百人在毂下,发军击之不能得,难以视四夷。独选贤京兆尹乃可。」于是凤荐尊,往为谏大夫,守京辅都尉,行京兆尹事。旬月间盗贼清。迁光禄大夫,守京兆尹,后为真,凡三岁。坐遇使者无礼。司隶遣假佐放奉诏书白尊发吏捕人,放谓尊:「诏书所捕宜密。」尊曰:「治所公正,京兆善漏泄人事。」放曰:「所捕宜令发吏。」尊又曰:「诏书无京兆文,不当发吏。」及长安系者三月间千人以上。尊出行县,男子郭赐自言尊:「许仲家十余人共杀赐兄赏,公归舍。」吏不敢捕。尊行县还,上奏曰:「强不陵弱,各得其所,宽大之政行,和平之气通。」御史大夫中奏尊暴虐不改,外为大言,倨嫚姗上,威信日废,不宜备位九卿。尊坐免,吏民多称惜之。
湖三老公乘兴等上书讼尊治京兆功效日著:「往者南山盗贼阻山横行,剽劫良民,杀奉法吏,道路不通,城门至以警戒。步兵校尉使逐捕,暴师露众,旷日烦费,不能禽制。二卿坐黜,群盗浸强,吏气伤沮,流闻四方,为国家忧。当此之时,有能捕斩,不爱金爵重赏。关内侯宽中使问所征故司隶校尉王尊捕群盗方略,拜为谏大夫,守京辅都尉,行京兆尹事。尊尽节劳心,夙夜思职,卑体下士,厉奔北之吏,起沮伤之气,二旬之间,大党震怀,渠率效首。贼乱蠲除,民反农业,拊循贫弱,锄耘豪强。长安宿豪大猾东市贾万、城西□章、剪张禁、酒赵放、杜陵杨章等皆通邪结党,挟养奸轨,上干王法,下乱吏治,并兼役使,浸渔小民,为百姓豺狼。更数二千石,二十年莫能禽讨,尊以正法案诛,皆伏其辜。奸邪销释,吏民说服。尊拨剧整乱,诛暴禁邪,皆前所稀有,名将所不及。虽拜为真,未有殊绝褒赏加于尊身。今御史大夫奏尊『伤害阴阳,为国家忧,亦承用诏书之意,靖言庸违,象龚滔天』。原其所以,出御史丞杨辅,故为尊书佐,素行阴贼,恶口不信,好以刀笔陷人于法。辅常醉过尊大奴利家,利家□搏其颊,兄子闳拔刀欲刭之。辅以故深怨疾毒,欲伤害尊。疑辅内怀怨恨,外依公事,建画为此议,傅致奏文,浸润加诬,以复私怨。昔白起为秦将,东破韩、魏,南拔郢都,应侯谮之,赐死杜邮;吴起为魏守西河,而秦、韩不敢犯,谗人间焉,斥逐奔楚。秦听浸润以诛良将,魏信谗言以逐贤守,此皆偏听不聪,失人之患也。臣等窃痛伤尊修身洁己,砥节首公,刺讥不惮将相,诛恶不避豪强,诛不制之贼,解国家之忧,功著职修,威信不废,诚国家爪牙之吏,折冲之臣,今一旦无辜制于仇人之手,伤于诋欺之文,上不得以功除罪,下不得蒙棘木之听,独掩怨仇之偏奏,被共工之大恶,无所陈怨诉罪。尊以京师废乱,群盗并兴,选贤征用,起家为卿,贼乱既除,豪猾伏辜,即以佞巧废黜。一尊之身,三期之间,乍贤乍佞,岂不甚哉!孔子曰:『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是惑也。』『浸润之谮不行焉,可谓明矣。』愿下公卿、大夫、博士、议郎,定尊素行。夫人臣而伤害阴阳,死诛之罪也;靖言庸违,放殛之刑也。审如御史章,尊乃当伏观阙之诛,放于无人之域,不得苟免。及任举尊者,当获选举之辜,不可但已。即不如章,饰文深诋以诉无罪,亦宜有诛,以惩谗贼之口,绝诈欺之路。唯明主参详,使白黑分别。」书奏,天子复以尊为徐州刺史,迁东郡太守。
久之,河水盛溢,泛浸瓠子金堤,老弱奔走,恐水大决为害。尊躬率吏民,投沉白马,祀水神河伯。尊亲执圭璧,使巫策祝,请以身填金堤,因止宿,庐居堤上。吏民数千万人争叩头救止尊,尊终不肯去。及水盛堤坏,吏民皆奔走。唯一主簿泣在尊旁,立不动。而水波稍却回还。吏民嘉壮尊之勇节,白马三老硃英等奏其状。下有司考,皆如言。于是制诏御史:「东郡河水盛长,毁坏金堤,未决三尺,百姓惶恐奔走。太守身当水冲,履咫尺之难,不避危殆,以安众心,吏民复还就作,水不为灾,朕甚嘉之。秩尊中二千石,加赐黄金二十斤。」
数岁,卒官,吏民纪之。尊子伯亦为京兆尹,坐耎弱不胜任免。
王章字仲卿,泰山巨平人也。少以文学为官,稍迁至谏大夫,在朝廷名敢直言。元帝初,擢为左曹中郎将,与御史中丞陈咸相善,共毁中书令石显,为显所陷,咸减死髡,章免官。成帝立,征章为谏大夫,迁司隶校尉,大臣贵戚敬惮之。王尊免后,代者不称职,章以选为京兆尹。时,帝舅大将军王凤辅政,章虽为凤所举,非凤专权,不亲附凤。会日有蚀之,章奏封事,召见,言凤不可任用,宜更选忠贤。上初纳受章言,后不忍退凤。章由是见疑,遂为凤所陷,罪至大逆。语在《元后传》。
初,章为诸生学长安,独与妻居。章疾病,无被,卧牛衣中,与妻决,涕泣。其妻呵怒之曰:「仲卿!京师尊贵在朝廷人谁逾仲卿者?今疾病困厄,不自激卬,乃反涕泣,何鄙也!」
后章任官,历位及为京兆,欲上封事,妻又止之曰:「人当知足,独不念牛衣中涕泣时邪?」章曰:「非女子所知也。」书遂上,果下廷尉狱,妻子皆收系。章小女年可十二,夜起号哭曰:「平生狱上呼囚,数常至九,今八而止。我君素刚,先死者必君。」明日问之,章果死。妻子皆徙合浦。
大将军凤薨后,弟成都侯商复为大将军辅政,白上还章妻子故郡。其家属皆完具,采珠致产数百万。时,萧育为泰山太守,皆令赎还故田宅。
章为京兆二岁,死不以其罪,众庶冤纪之,号为三王。王骏自有传。骏即王阳子也。
赞曰:自孝武置左冯翊、右扶风、京兆尹,而吏民为之语曰:「前有赵、张,后有三王。」然刘向独序赵广汉、尹翁归、韩延寿,冯商传王尊,杨雄亦如之。广汉聪明,下不能欺,延寿厉善,所居移风,然皆讦上不信,以失身堕功。翁归抱公洁己,为近世表。张敞衎衎,履忠进言,缘饰儒雅,刑罚必行,纵赦有度,条教可观,然被轻惰之名。王尊文武自将,所在必发,谲诡不经,好为大言。王章刚直守节,不量轻重,以陷刑戮,妻子流迁,哀哉!
前汉书
【盖诸葛刘郑孙毋将何传第四十七】
盖宽饶字次公,魏郡人也。明经为郡文学,以孝廉为郎。举方正,对策高第,迁谏大夫,行郎中户将事。劾奏卫将军张安世子侍中阳都侯彭祖不下殿门,并连及安世居位无补。彭祖时实下门,宽饶坐举奏大臣非是,左迁为卫司马。
先是时,卫司马在部,见卫尉拜谒,常为卫官繇使市买。宽饶视事,案旧令,遂揖官属以下行卫者。卫尉私使宽饶出,宽饶以令诣官府门上谒辞。尚书责问卫尉,由是卫官不复私使候、司马。候、司马不拜,出先置卫,辄上奏辞,自此正焉。
宽饶初拜为司马,未出殿门,断其禅衣,令短离地,冠大冠,带长剑,躬案行士卒庐室,视其饮食居处,有疾病者身自抚循临问,加致医药,遇之甚有恩。及岁尽交代,上临飨罢卫卒,卫卒数千人皆叩头自请,愿复留共更一年,以报宽饶厚德。宣帝嘉之,以宽饶为太中大夫,使行风俗,多所称举贬黜,奉使称意。擢为司隶校尉,刺举无所回避,小大辄举,所劾奏众多,廷尉处其法,半用半不用,公卿贵戚及郡国吏繇使至长安,皆恐惧莫敢犯禁,京师为清。
平恩侯许伯入第,丞相、御史、将军、中二千石皆贺,宽饶不行。许伯请之,乃往,从西阶上,东乡特坐。许伯自酌曰:「盖君后至。」宽饶曰:「无多酌我,我乃酒狂。」丞相魏侯笑曰:「次公醒而狂,何必酒也?」坐者毕属目卑下之。酒酣乐作,长信少府檀长卿起舞,为沐猴与狗斗,坐皆大笑。宽饶不说,卬视屋而叹曰:「美哉!然富贵无常,忽则易人,此如传舍,所阅多矣。唯谨慎为得久,君侯可不戒哉!」因起趋出,劾奏长信少府以列卿而沐猴舞,失礼不敬。上欲罪少府,许伯为谢,良久,上乃解。
宽饶为人刚直高节,志在奉公。家贫。奉钱月数千,半以给吏民为耳目言事者。身为司隶,子常步行自戍北边,公廉如此。然深刻喜陷害人,在位及贵戚人与为怨,又好言事刺讥,奸犯上意。上以其儒者,优容之,然亦不得迁。同列后进或至九卿,宽饶自以行清能高,有益于国,而为凡庸所越,愈失意不快,数上疏谏争。太子庶子王生高宽饶节,而非其如此,予书曰:「明主知君洁白公正,不畏强御,故命君以司察之位,擅君以奉使之权,尊官厚禄已施于君矣。君宜夙夜惟思当世之务,奉法宣化,忧劳天下,虽日有益,月有功,犹未足以称职而报恩也。自古之治,三王之术各有制度。今君不务循职而已,乃欲以太古久远之事匡拂天子,数进不用难听之语以摩切左右,非所以扬令名全寿命者也。方今用事之人皆明习法令,言足以饰君之辞,文足以成君之过,君不惟蘧氏之高踪,而慕子胥之末行,用不訾之躯,临不测之险,窃为君痛之。夫君子直而不挺,曲而不诎。《大雅》云:『既明且哲,以保其身。』狂夫之言,圣人择焉。唯裁省览。」宽饶不纳其言。
是时,上方用刑法,信任中尚书宦官,宽饶奏封事曰:「方今圣道浸废,儒术不行,以刑余为周、召,以法律为《诗》、《书》。」又引《韩氏易传》言:「五帝官天下,三王家天下,家以传子,官以传贤,若四时之运,功成者去,不得其人则不居其位。」书奏,上以宽饶怨谤终不改,下其书中二千石。时,执金吾议,以为宽饶指意欲求禅,大逆不道。谏大夫郑昌愍伤宽饶忠直忧国,以言事不当意而为文吏所诋挫,上书颂宽饶曰:「臣闻山有猛兽,藜藿为之不采;国有忠臣,奸邪为之不起。司隶校尉宽饶居不求安,食不球饱,进有忧国之心,退有死节之义,上无许、史之属,下无金、张之托,职在司察,直道而行,多仇少与,上书陈国事,有司劾以大辟,臣幸得从大夫之后,官以谏为名,不敢不言。」上不听,遂下宽饶吏。宽饶引佩刀自刭北阙下,众莫不怜之。
诸葛丰字少季,琅邪人也。以明经为郡文学,名特立刚直。贡禹为御史大夫,除丰为属,举侍御史。元帝擢为司隶校尉,刺举无所避,京师为之语曰:「间何阔,逢诸葛。」上嘉其节,加丰秩光禄大夫。
时,侍中许章以外属贵幸,奢淫不奉法度,宾客犯事,与章相连。丰案劾章,欲奉其事,适逢许侍中私出,丰驻车举节诏章曰:「下!」欲收之。章迫窘,驰车去,丰追之。许侍中因得入宫门,自归上。丰亦上奏,于是收丰节。司隶去节自丰始。
丰上书谢曰:「臣丰驽怯,文不足以劝善,武不足以执邪。陛下不量臣能否,拜为司隶校尉,未有以自效,复秩臣为光禄大夫,官尊责重,非臣所当处也。又迫年岁衰暮,常恐卒填沟渠,无以报厚德,使论议士讥臣无补,长获素餐之名。故常愿捐一旦之命,不待时而断奸臣之首,悬于都市,编书其罪,使四方明知为恶之罚,然后却就斧钺之诛,诚臣所甘心也。夫以布衣之士,尚犹有刎颈之交,今以四海之大,曾无伏节死谊之臣,率尽苟合取容,阿党相为,念私门之利,忘国家之政。邪秽浊混之气上感于天,是以灾变数见,百姓困乏。此臣下不忠之效也,臣诚耻之亡已。凡人情莫不欲安存而恶危亡,然忠臣直士不避患害者,诚为君也。今陛下天覆地载,物无不容,使尚书令尧赐臣丰书曰:『夫司隶者刺举不法,善善恶恶,非得颛之也。勉处中和,顺经术意。』恩深德厚,臣丰顿首幸甚。臣窃不胜愤懑,愿赐清宴,唯陛下裁幸。」上不许。
是后,所言益不用,丰复上书言:「臣闻伯奇孝而弃于亲,子胥忠而诛于君,隐公慈而杀于弟,叔武弟而杀于兄。夫以四子之行,屈平之材,然犹不能自显而被刑戮,岂不足以观哉!使臣杀身以安国,蒙诛以显君,臣诚愿之。独恐未有云补,而为众邪所排,令谗夫得遂,正直之路雍塞,忠臣沮心,智士杜口,此愚臣之所惧也。」
丰以春夏系治人,在位多言其短。上徙丰为城门校尉,丰上书告光禄勋周堪、光禄大夫张猛。上不直丰,乃制诏御史:「城门校尉丰,前与光禄勋堪、光禄大夫猛在朝之时,数称言堪、猛之美。丰前为司隶校尉,不顺四时,修法度,专作苛暴,以获虚威,朕不忍下吏,以为城门校尉。不内省诸己。而反怨堪、猛,以求报举,告案无证之辞,暴扬难验之罪,毁誉恣意,不顾前言,不信之大者也。朕怜丰之耆老,不忍加刑,其免为庶人。」终于家。
刘辅,河间宗室人也。举孝廉,为襄贲令。上书言得失,召见,上美其材,擢为谏大夫。会成帝欲立赵婕妤为皇后,先下诏封婕妤父临为列侯。辅上书言:「臣闻天之所与,必先赐以符瑞;天之所违,必先降以灾变:此神明之征应,自然之占验也。昔武王、周公承顺天地,以飨鱼乌之瑞,然犹君臣□惧,动色相戒,况于季世,不蒙继嗣之福,屡受威怒之异者虖!虽夙夜自责,改过易行,畏天命,念祖业,妙选有德之世,考卜窈窕之女,以承宗庙,顺神□心,塞天下望,子孙之详犹恐晚暮,今乃触情纵欲,倾于卑贱之女,欲以母天下,不畏于天,不愧于人,惑莫大焉。里语曰:『腐木不可以为柱,卑人不可以为主。』天人之所不予,必有祸而无福,市道皆共知之,朝廷莫肯一言,臣窃伤心。自念得以同姓拔擢,尸禄不忠,污辱谏争之官,不敢不尽死,唯陛下深察。」书奏,上使侍御史收缚辅,系掖庭秘狱,群臣莫知其故。
于是中朝左将军辛庆忌、右将军廉褒、光禄勋师丹、太中大夫谷永俱上书曰:「臣闻明王垂宽容之听,崇谏争之官,广开忠直之路,不罪狂狷之言,然后百僚在位,竭忠尽谋,不惧后患,朝廷无谄谀之士,元首无失道之愆。窃见谏大夫刘辅,前以县令求见,擢为谏大夫,此其言必有卓诡切至,当圣心者,故得拔至于此。旬日之间,收下秘狱,臣等愚,以为辅幸得托公族之亲,在谏臣之列,新从下土来,未知朝廷体,独触忌讳,不足深过。小罪宜隐忍而已,如有大恶,宜暴治理官,与众共之。昔赵简子杀其大夫鸣犊,孔子临河而还。今天心未豫,灾异屡降,水旱迭臻,方当隆宽广问,褒直尽下之时也。而行惨急之诛于谏争之臣,震惊群下,失忠直心。假令辅不坐直言,所坐不著,天下不可户晓。同姓近臣本以言显,其于治亲养忠之义诚不宜幽囚于掖庭狱。公卿以下见陛下进用辅亟,而折伤之暴,人有惧心,精锐销耎,莫敢尽节正言,非所以昭有虞之听,广德美之风也。臣等窃深伤之,唯陛下留神省察。」
上乃徙系辅共工狱,减死罪一等,论为鬼薪。终于家。
郑崇字子游,本高密大族,世与王家相嫁娶。祖父以訾徙平陵。父宾明法令,为御史,事贡公,名公直。崇少为郡文学史,至丞相大车属。弟立与高武侯傅喜同门学,相友善。喜为大司马,荐崇,哀帝擢为尚书仆射。数求见谏争,上初纳用之。每见曳革履,上笑曰:「我识郑尚书履声。」
久之,上欲封祖母傅太后从弟商,崇谏曰:「孝成皇帝封亲舅五侯,天为赤黄昼昏,日中有黑气。今祖母从昆弟二人已侯。孔乡侯,皇后父;高武侯以三公封,尚有因缘。今无故欲复封商,坏乱制度,逆天人之心,非傅氏之福也。臣闻师曰:『逆阳者厥极弱,逆阴者厥极凶短折,犯人者有乱亡之患,犯神者有疾夭之祸。』故周公著戒曰:『惟王不知艰难,唯耽乐是从,时亦罔有克寿。』故衰世之君夭折蚤没,此皆犯阴之害也。臣愿以身命当国咎。」崇因持诏书案起。傅太后大怒曰:「何有为天子乃反为一臣所颛制邪!」上遂下诏曰:「朕幼而孤,皇太太后躬自养育,免于襁褓,教道以礼,至于成人,惠泽茂焉。『欲报之德,昊天罔极。』前追号皇太太后父为崇祖侯,惟念德报未殊,朕甚恧焉。侍中光禄大夫商,皇太太后父同产子,小自保大,恩义最亲。其封商为汝昌侯,为崇祖侯后,更号崇祖侯为汝昌哀侯。」
崇又以董贤贵宠过度谏,由是重得罪。数以职事见责,发疾颈痈,欲乞骸骨,不敢。尚书令赵昌佞谄,素害崇,知其见疏,因奏崇与宗族通,疑有奸,请治。上责崇曰:「君门如市人,何以欲禁切主上?」崇对曰:「臣门如市,臣心如水,愿得考覆。」上怒,下崇狱,穷治,死狱中。
孙宝字子严,颍川鄢陵人也,以明经为郡吏。御史大夫张忠辟宝为属,欲令授子经,更为除舍,设储偫。宝自劾去,忠固还之,心内不平。后署宝主簿,宝徙入舍,祭灶请比邻。忠阴察,怪之,使所亲问宝:「前大夫为君设除大舍,子自劾去者,欲为高节也。今两府高士俗不为主簿,子既为之,徙舍甚说,何前后不相副也?」宝曰:「高士不为主簿,而大夫君以宝为可,一府莫言非,士安得独自高?前日君男欲学文,而移宝自近。礼有来学,义无往教;道不可诎,身诎何伤?且不遭者可无不为,况主簿乎!」忠闻之,甚惭,上书荐宝经明质直,宜备近臣。为议郎,迁谏大夫。
鸿嘉中,广汉群盗起,选为益州刺史。广汉太守扈商者,大司马车骑将军王音姊子,软弱不任职。宝到部,亲入山谷,谕告群盗,非本造意。渠率皆得悔过自出,遣归田里。自劾矫制,奏商为乱首,《春秋》之义,诛首恶而已。商亦奏宝所纵或有渠率当坐者。商征下狱,宝坐失死罪免。益州吏民多陈宝功效,言为车骑将军所排。上复拜宝为冀州刺史,迁丞相司直。
时,帝舅红阳侯立使客因南郡太守李尚占垦草田数百顷,颇有民所假少府陂泽,略皆开发,上书愿以入县官。有诏郡平田予直,钱有贵一万万以上。宝闻之,遣丞相史按验,发其奸,劾奏立、尚怀奸罔上,狡猾不道。尚下狱死。立虽不坐,后兄大司马卫将军商薨,次当代商,上度立而用其弟曲阳侯根为大司马票骑将军。会益州蛮夷犯法,巴、蜀颇不安,上以宝著名西州,拜为广汉太守,秩中二千石,赐黄金三十斤。蛮夷安辑,吏民称之。
征为京兆尹。故吏侯文以刚直不苟合,常称疾不肯仕,宝以恩礼请文,欲为布衣友,日设酒食,妻子相对。文求受署为掾,进见如宾礼。数月,以立秋日署文东部督邮。入见,敕曰:「今日鹰隼始击,当顺天气取奸恶,以成严霜之诛,掾部渠有其人乎?」文卬曰:「无其人不敢空受职。」宝曰:「谁也?」文曰:「霸陵杜稚季。」宝曰:「其次?」文曰:「豺狼横道,不宜复问狐狸。」宝默然。稚季者大侠,与卫尉淳于长、大鸿胪萧育等皆厚善。宝前失车骑将军,与红阳侯有隙,自恐见危,时淳于长方贵幸,友宝,宝亦欲附之,始视事而长以稚季托宝,故宝穷,无以复应文。文怪宝气索,知其有故,因曰:「明府素著威名,今下敢取稚季,当且阖阁,勿有所问。如此竟岁,吏民未敢诬明府也。即度稚季而谴它事,众口讠雚哗,终身自堕。」宝曰:「受教。」稚季耳目长,闻知之,杜门不通水火,穿舍后墙为小户,但持锄自治园,因文所厚自陈如此。文曰:「我与稚季幸同土壤,素无睚□,顾受将命,分当相直。诚能自改,严将不治前事,即不更心,但更门户,适趣祸耳。」稚季遂不敢犯法,宝亦竟岁无所谴。明年,稚季病死。宝为京兆尹三岁,京师称之。会淳于长败,宝与萧育等皆坐免官。文复去吏,死于家。稚季子杜苍,字君敖,名出稚季右,在游侠中。
哀帝即位,征宝为谏大夫,迁司隶。初,傅太后与中山孝王母冯太后俱事元帝,有隙,傅太后使有司考冯太后,令自杀,众庶冤之。宝奏请覆治,傅太后大怒,曰:「帝置司隶,主使察我。冯氏反事明白,故欲□觖以扬我恶。我当坐之。」上乃顺指下宝狱。尚书仆射唐林争之,上以林朋党比周,左迁敦煌鱼泽障候。大司马傅喜、光禄大夫龚胜固争,上为言太后,出宝复官。
顷之,郑崇下狱,宝上书曰:「臣闻疏不图亲,外不虑内。臣幸得衔命奉使,职在刺举,不敢避贵幸之势,以塞视听之明。按尚书令昌奏仆射崇,下狱复治,榜掠将死,卒无一辞,道路称冤。疑昌与崇内有纤介,浸润相陷,自禁门内枢机近臣,蒙受冤谮,亏损国家,为谤不小。臣请治昌,以解众心。」书奏,天子不说,以宝名臣不忍诛,乃制诏丞相、大司空:「司隶宝奏故尚书仆射崇冤,请狱治尚书令昌。案崇近臣,罪恶暴著,而宝怀邪,附下罔上,以春月作诋欺,遂其奸心,盖国之贼也。传不云乎?『恶利口之覆国家。』其免宝为庶人。」
哀帝崩,王莽白王太后征宝以为光禄大夫,与王舜等俱迎中山王。平帝立,宝为大司农。会越巂郡上黄龙游江中,太师孔光、大司徒马宫等咸称莽功德比周公,宜告祠宗庙。宝曰:「周公上圣,召公大贤,尚犹有不相说,著于经典,两不相损。今风雨未时,百姓不足,每有一事,群臣同声,得无非其美者。」时,大臣皆失色,侍中奉车都尉甄邯即时承制罢议者。会宝遣吏迎母,母道病,留弟家,独遣妻子。司直陈崇以奏宝,事下三公即讯。宝对曰:「年七十悖眊,恩衰共养,营妻子,如章。」宝坐免,终于家。建武中,录旧德臣,以宝孙伉为诸长。
□将隆字君房,东海兰陵人也。大司马车骑将军王音内领尚书,外典兵马,踵故选置从事中郎与参谋议,奏请隆为从事中郎,迁谏大夫。成帝末,隆奏封事言:「古老选诸侯入为公卿,以褒功德,宜征定陶王使在国邸,以填万方。」其后上竟立定陶王为太子,隆迁翼州牧、颍川太守。哀帝即位,以高第入为京兆尹,迁执金吾。
时,侍中董贤方贵,上使中黄门发武库兵,前后十辈,送董贤及上乳母王阿舍。隆奏曰:「武库兵器,天下公用,国家武备,缮治造作,皆度大司农钱。大司农钱自乘舆不以给共养,共养劳赐,一出少府。盖不以本臧给末用,不以民力共浮费,别公私,示正路也。古者诸侯方伯得颛征伐,乃赐斧钺,汉家边吏,职在距寇,亦赐武库兵,皆任其事然后蒙之。《春秋》之谊,家不臧甲,所以抑臣威,损私力也。今贤等便僻弄臣,私恩微妾,而以天下公用给其私门,契国威器共其家备。民力分于弄臣,武兵设于微妾,建立非宜,以广骄僭,非所以示四方也。孔子曰:『奚取于三家之堂!』臣请收还武库。」上不说。
顷之,傅太后使谒者买诸官婢,贱取之,复取执金吾官婢八人。隆奏言贾贱,请更平直。上于是制诏丞相、御史大夫:「交让之礼兴,则虞、芮之讼息。隆位九卿,既无以匡朝廷之不逮,而反奏请与永信宫争贵贱之贾,程奏显言,众莫不闻。举错不由谊理,争求之名自此始,无以示百僚,伤化失俗。」以隆前有安国之言,左迁为沛郡都尉,迁南郡太守。
王莽少时,慕与隆交,隆不甚附。哀帝崩,莽秉政,使大司徒孔光奏隆前为冀州牧治中山冯太后狱冤陷无辜,不宜处位在中土。本中谒者令史立、侍御史丁玄自典考之,但与隆连名奏事。史立时为中太仆,丁玄奏山太守,及尚书令赵昌谮郑崇者为河内太守,皆免官,徙合浦。
何并字子廉,祖父以吏二千石自平舆徙平陵。并为郡吏,至大司空掾,事何武。武高其志节,举能治剧,为长陵令,道不拾遗。
初,邛成太后外家王氏贵,而侍中王林卿通轻侠,倾京师。后坐法免,宾客愈盛,归长陵上冢,因留饮连日。并恐其犯法,自造门上谒,谓林卿曰:「冢间单外,君宜以时归。」林卿曰:「诺。」先是,林卿杀婢婿埋冢舍,并具知之,以非己时,又见其新免。故不发举,欲无令留界中而已,即且遣吏奉谒传送。林卿素骄,惭于宾客,并度其为变,储兵马以待之。林卿既去,北度泾桥,令骑奴还至寺门,拔刀剥其建鼓。并自从吏兵追林卿。行数十里,林卿迫窘,及令奴冠其冠被其襜褕自代,乘车从童骑,身变服从间径驰去。会日暮追及,收缚冠奴,奴曰:「我非侍中,奴耳。」并自知已失林卿,乃曰:「王君困,自称奴,得脱死邪?」叱吏断头持还,县所剥鼓置都亭下,署曰;「故侍中王林卿坐杀人埋冢舍,使奴剥寺门鼓。」吏民惊骇。林卿因亡命,众庶讠雚哗,以为实死。成帝太后以邛成太后爱林卿故,闻之涕泣,为言哀帝。哀帝问状而善之,迁并陇西太守。
徙颍川太守,代陵阳严诩。诩本以孝行为官,谓掾史为师友,有过辄闭阁自责,终不大言。郡中乱,王莽遣使征诩,官属数百人为设祖道,诩据地哭。掾史曰:「明府吉征,不宜若此。」诩曰:「吾哀颍川士,身岂有忧哉!我以柔弱征,必选刚猛代。代到,将有僵仆者,故相吊耳。」诩至,拜为美俗使者。是时,颍川钟元为尚书令,领廷尉,用事有权。弟威为郡掾,臧千金。并为太守,过辞钟廷尉,廷尉免冠为弟请一等之罪,愿蚤就髡钳。并曰:「罪在弟身与君律,不在于太守。」元惧,驰遣人呼弟。阳翟轻侠赵季、李款多畜宾客,以气力渔食闾里,至奸人妇女,持吏长短,从横郡中,闻并且至,皆亡去。并下车求勇猛晓文法吏且十人,使文吏治三人狱,武吏往捕之,各有所部。敕曰:「三人非负太守,乃负王法,不得不治。钟威所犯多在赦前,驱使入函谷关,勿令污民间;不入关,乃收之。赵、李桀恶,虽远去,当得其头,以谢百姓。」钟威负其兄,止雒阳,吏格杀之。亦得赵、李它郡,持头还,并皆悬头及其具狱于市。郡中清静,表善好士,见纪颍川,名次黄霸。性清廉,妻子不至官舍。数年,卒。疾病,召丞掾作先令书,曰:「告子恢,吾生素餐日久,死虽当得法赙,勿受。葬为小椁,亶容下棺。」恢如父言。王莽擢恢为关都尉。建武中以并孙为郎。
赞曰:盖宽饶为司臣,正色立于朝,虽《诗》所谓「国之司直」无以加也。若采王生之言以终其身,斯近古之贤臣矣。诸葛、刘、郑虽云狂瞽,有异志焉。孔子曰:「吾未见刚者。」以数子之名迹,然□将污于冀州,孙宝桡于定陵,况俗人乎!何并之节,亚尹翁归云。
前汉书
【萧望之传第四十八】
萧望之字长倩,东海兰陵人也,徙杜陵。家世以田为业,至望之,好学,治《齐诗》,事同县后仓且十年。以令诣太常受业,复事同学博士白奇,又从夏侯胜问《论语》、《礼服》。京师诸儒称述焉。
是时,大将军霍光秉政,长史丙吉荐儒生王仲翁与望之等数人,皆召见。先是,左将军上官桀与盖主谋杀光,光既诛桀等,后出入自备。吏民当见者,露索去刀兵,两吏挟持。望之独不肯听,自引出阁曰:「不愿见。」吏牵持匈匈。光闻之,告吏勿持。望之既至前,说光曰:「将军以功德辅幼主,将以流大化,致于洽平,是以天下之士延颈企踵,争愿自效,以辅高明。今士见者皆先露索挟持,恐非周公相成王躬吐握之礼,致白屋之意。」于是光独不除用望之,而仲翁等皆补大将军史。三岁间,仲翁至光禄大夫、给事中,望之以射策甲科为郎,署小苑东门候。仲翁出入从仓头庐兒,下车趋门,传呼甚宠,顾谓望之曰:「不肯录录,反抱关为?」望之曰:「各从其志。」
后数年,坐弟犯法,不得宿卫,免归为郡吏。御史大夫魏相除望之为属,察廉为大行治礼丞。
时,大将军光薨,子禹复为大司马,兄子山领尚书,亲属皆宿卫内侍。地节三年夏,京师雨雹,望之因是上疏,愿赐清闲之宴,口陈灾异之意。宣帝自在民间闻望之名,曰:「此东海萧生邪?下少府宋畸问状,无有所讳。」望之对,以为:「《春秋》昭公三年大雨雹,是时季氏专权,卒逐昭公。乡使鲁君察于天变,宜无此害。今陛下以圣德居位,思政求贤,尧、舜之用心也。然而善祥未臻,阴阳不和,是大臣任政,一姓擅势之所致也。附枝大者贼本心,私家盛者公室危。唯明主躬万机,选同姓,举贤材,以为腹心,与参政谋,令公卿大臣朝见奏事,明陈其职,以考功能。如是,则庶事理,公道立,奸邪塞,私权废矣。」对奏,天子拜望之为谒者。时,上初即位,思进贤良,多上书言便宜,辄下望之问状,高者请丞相御史,次者中二千石试事,满岁以状闻,下者报闻,或罢归田里,所白处奏皆可。累迁谏大夫,丞相司直,岁中三迁,官至二千石。其后霍氏竟谋反诛,望之浸益任用。
是时,选博士、谏大夫通政事者补郡国守、相,以望之为平原太守。望之雅意在本朝,远为郡守,内不自得,乃上疏曰:「陛下哀愍百姓,恐德化之不究,悉出谏官以补郡吏,所谓忧其末而忘其本者也。朝无争臣则不知过,国无达士则不闻善。愿陛下选明经术,温故知新,通于几微谋虑之士以为内臣,与参政事。诸侯闻之,则知国家纳谏忧政,亡有阙遗。若此不怠,成、康之道其庶几乎!外郡不治,岂足忧哉?」书闻,征入守少府。宣帝察望之经明持重,论议有余,材任宰相,欲详试其政事,复以为左冯翊。望之从少府出为左迁,恐有不合意,即移病。上闻之,使侍中、成都侯金安上谕意曰:「所用皆更治民以考功。君前为平原太守日浅,故复试之于三辅,非有所闻也。」望之即视事。
是岁,西羌反,汉遣后将军征之。京兆尹张敞上书言:「国兵在外,军以夏发,陇西以北,安定以西,吏民并给转输,田事颇废,素无余积,虽羌虏以破,来春民食必乏。穷辟之处,买亡所得,县官谷度不足以振之。愿令诸有罪,非盗受财杀人及犯法不得赦者,皆得以差入谷此八郡赎罪。务益致谷以豫备百姓之急。」事下有司,望之与少府李强议,以为:「民函明阳之气,有好义欲利之心,在教化之所助。尧在上,不能去民欲利之心,而能令其欲利不胜其好义也;虽桀在上,不能去民好义之心,而能令其好义不胜其欲利也。故尧、桀之分,在于义利而已,道民不可不慎也。今欲令民量粟以赎罪,如此则富者得生,贫者独死,是贫富异刑而法不一也。人情,贫穷,父兄囚执,闻出财得以生活,为人子弟者将不顾死亡之患,败乱之行,以赴财利,求救亲戚。一人得生,十人以丧,如此,伯夷之行坏,公绰之名灭。政教一倾,虽有周、召之佐,恐不能复。古者臧于民,不足则取,有余则予。《诗》曰『爰及矜人,哀此鳏寡』,上惠下也。又曰『雨我公田,遂及我私』,下急上也。今有西边之役,民失作业,虽户赋口敛以赡其困乏,古之通义,百姓莫以为非。以死救生,恐未可也。陛下布德施教,教化既成,尧、舜亡以加也。今议开利路以伤既成之化,臣窃痛之。」
于是天子复下其议两府,丞相、御史以难问张敞。敞曰:「少府左冯翊所言,常人之所守耳。昔先帝征四夷,兵行三十余年,百姓犹不加赋,而军用给。今羌虏一隅小夷,跳梁于山谷间,汉但令罪人出财减罪以诛之,其名贤于烦扰良民横兴赋敛也。又诸盗及杀人犯不道者,百姓所疾苦也,皆不得赎;首匿、见知纵、所不当得为之属,议者或颇言其法可蠲除,今因此令赎,其便明甚,何化之所乱?《甫刑》之罚,小过赦,薄罪赎,有金选之品,所从来久矣,何贼之所生?敞备皁衣二十余年,尝闻罪人赎矣,未闻盗贼起也。窃怜凉州被寇,方秋饶时,民尚有饥乏,病死于道路,况至来春将大困乎!不早虑所以振救之策,而引常经以难,恐后为重责。常人可与守经,未可与权也。敞幸得备列卿,以辅两府为职,不敢不尽愚。」
望之、强复对曰:「先帝圣德,贤良在位,作宪垂法,为无穷之规,永惟边竟之不赡,故《金布令甲》曰『边郡数被兵,离饥寒,夭绝天年,父子相失,令天下共给其费』,固为军旅卒暴之事也。闻天汉四年,常使死罪人入五十万钱减死罪一等,豪强吏民请夺假□,至为盗贼以赎罪。其后奸邪横暴,群盗并起,至攻城邑,杀郡守,充满山谷,吏不能禁,明诏遣绣衣使者以兴兵击之,诛者过半,然后衰止。愚以为此使死罪赎之败也,故曰不便。」时,丞相魏相、御史大夫丙吉亦以为羌虏且破,转输略足相给,遂不施敞议。望之为左冯翊三年,京师称之,迁大鸿胪。
先是,乌孙昆弥翁归靡因长罗侯常惠上书,愿以汉外孙元贵靡为嗣,得复尚少主,结婚内附,畔去匈奴。诏下公卿议,望之以为:乌孙绝域,信其美言,万里结婚,非长策也。天子不听。神爵二年,遣长罗侯惠使送公主配元贵靡。未出塞,翁归靡死,其兄子狂王背约自立。惠从塞下上书,愿留少主敦煌郡。惠至乌孙,责以负约,因立元贵靡,还迎少主。诏下公卿议,望之复以为:「不可。乌孙持两端,亡坚约,其效可见。前少主在乌孙四十余年,恩爱不亲密,边境未以安,此已事之验也。今少主以元贵靡不得立而还,信无负于四夷,此中国之大福也。少主不止,繇役将兴,其原起此。」天子从其议,征少主还。后乌孙虽分国两立,以元贵靡为大昆弥,汉遂不复与结婚。
三年,代丙吉为御史大夫。五凤中匈奴大乱,议者多曰匈奴为害日久,可因其坏乱举兵灭之。诏遣中朝大司马车骑将军韩增、诸吏富平侯张延寿、光禄勋杨恽、太仆戴长乐问望之计策,望之对曰:「《春秋》恶士□帅师侵齐,闻齐侯卒,引师而还,君子大其不伐丧,以为恩足以服孝子,谊足以动诸侯。前单于慕化乡善称弟,遣使请求和亲,海内欣然,夷狄莫不闻。未终奉约,不幸为贼臣所杀,今而伐之,是乘乱而幸灾也,彼必奔走远遁。不以义动兵,恐劳而无功。宜遣使者吊问,辅其微弱,救其灾患,四夷闻之,咸贵中国之仁义。如遂蒙恩得复其位,必称臣服从,此德之盛也。」上从其议,后竟遣兵护辅呼韩邪单于定其国。
是时,大司农、中丞耿寿昌奏设常平仓,上善之,望之非寿昌。丞相丙吉年老,上重焉,望之又奏言:「百姓或乏困,盗贼未止,二千石多材下不任职。三公非其人,则三光为之不明,今首岁日月少光,咎在臣等。」上以望之意轻丞相,乃下侍中建章卫尉金安上、光禄勋杨恽、御史中丞王忠,并诘问望之。望之免冠置对,天子由是不说。
后丞相司直緐延寿奏:「侍中谒者良使承制诏望之,望之再拜已。良与望之言,望之不起,因故下手,而谓御史曰『良礼不备』。故事丞相病,明日御史大夫辄问病;朝奏事会庭中,差居丞相后,丞相谢,大夫少进,揖。今丞相数病,望之不问病;会庭中,与丞相钧礼。时议事不合意,望之曰:『侯年宁能父我邪!』知御史有令不得擅使,望之多使守史自给车马,之杜陵护视家事。少史冠法冠,为妻先引,又使卖买,私所附益凡十万三千。案望之大臣,通经术,居九卿之右,本朝所仰,至不奉法自修,踞慢不逊攘,受所监臧二百五十以上,请逮捕系治。」上于是策望之曰:「有司奏君责使者礼,遇丞相亡礼,廉声不闻,敖慢不逊,亡以扶政,帅先百僚。君不深思,陷于兹秽,朕不忍致君于理,使光禄勋恽策诏,左迁君为太子太傅,授印。其上故印使者,便道之官。君其秉道明孝,正直是与,帅意亡愆,靡有后言。」
望之既左迁,而黄霸代为御史大夫。数月间,丙吉薨,霸为丞相。霸薨,于定国复代焉。望之遂见废,不得相。为太傅,以《论语》、《礼服》授皇太子。
初,匈奴呼韩邪单于来朝,诏公卿议其仪,丞相霸、御史大夫定国议曰:「圣王之制,施德行礼,先京师而后诸夏,先诸夏而后夷狄。《诗》云:『率礼不越,遂视既发;相士烈烈,海外有截。』陛下圣德充塞天地,光被四表,匈奴单于乡风慕化,奉珍朝贺,自古未之有也。其礼仪宜如诸侯王,位次在下。」望之以为:「单于非正朔所加,故称敌国,宜待以不臣之礼,位在诸侯王上。外夷稽首称籓,中国让而不臣,此则羁縻之谊,谦亨之福也。《书》曰『戎狄荒服』,言其来服,荒忽亡常。如使匈奴后嗣卒有鸟窜鼠伏,阙如朝享,不为畔臣。信让行乎蛮貉,福祚流于亡穷,万世之长策也。」天子采之,下诏曰:「盖闻五帝、三王教化所不施,不及以政。今匈奴单于称北籓,朝正朔,朕之不逮,德不能弘覆。其以客礼待之,令单于位在诸侯王上,赞谒称臣而不名。」
及宣帝寝疾,选大臣可属者,引外属侍中乐陵侯史高、太子太傅望之、少傅周堪至禁中,拜高为大司马车骑将军,望之为前将军光禄勋,堪为光禄大夫,皆受遗诏辅政,领尚书事。宣帝崩,太子袭尊号,是为孝元帝。望之、堪本以师傅见尊重,上即位,数宴见,言治乱,陈王事。望之选白宗室明经达学散骑、谏大夫刘更生给事中,与侍中金敞并拾遗左右。四人同心谋议,劝道上以古制,多所欲匡正,上甚乡纳之。
初,宣帝不甚从儒术,任用法律,而中书宦官用事。中书令弘恭、石显久典枢机,明习文法,亦与车骑将军高为表里,论议常独持故事,不从望之等。恭、显又时倾仄见诎。望之以为中书政本,宜以贤明之选,自武帝游宴后庭,故用宦者,非国旧制,又违古不近刑人之义,白欲更置士人,由是大与高、恭、显忤。上初即位,谦让重改作,议久不定,出刘更生为宗正。
望之、堪数荐名儒茂才以备谏官。会稽郑朋阴欲附望之,上疏言车骑将军高遣客为奸利郡国,及言许、史子弟罪过。章视周堪,堪白令朋待诏金马门。朋奏记望之曰:「将军体周、召之德,秉公绰之质,有卞庄之威。至乎耳顺之年,履折冲之位,号至将军,诚士之高致也。窟穴黎庶莫不欢喜,咸曰将军其人也。今将军规□云若管、晏而休,遂行日仄至周、召乃留乎?若管、晏而休,则下走将归延陵之皋,修农圃之畴,畜鸡种黍,俟见二子,没齿而已矣。如将军昭然度行,积思塞邪枉之险蹊,宣中庸之常政,兴周、召之遗业,亲日仄之兼听,则下走其庶几愿竭区区,底厉锋锷,奉万分之一。」望之见纳朋,接待以意。朋数称述望之,短车骑将军,言许、史过失。
后朋行倾邪,望之绝不与通。朋与大司农史李官俱待诏,堪独白宫为黄门郎。朋,楚士,怨恨,更求入许、史,推所言许、史事曰:「皆周堪、刘更生教我,我关东人,何以知此?」于是侍中许章白见朋。朋出扬言曰:「我见,言前将军小过五,大罪一。中书令在旁,知我言状。」望之闻之,以问弘恭、石显。显、恭恐望之自讼,下于它吏,即挟朋及待诏华龙。龙者,宣帝时与张子蟜等待诏,以行污秽不进,欲入堪等,堪等不纳,故与朋相结。恭、显令二人告望之等谋欲罢车骑将军疏退许、史状,候望之出休日,令朋、龙上之。事下弘恭问状,望之对曰:「外戚在位多奢淫,欲以匡正国家,非为邪也。」恭、显奏:「望之、堪、更生朋党相称举,数谮诉大臣,毁离亲戚,欲以专擅权势,为臣不忠,诬上不道,请谒者召致廷尉。」时上初即位,不省「谒者召致廷尉」为下狱也。可其奏。后上召堪、更生,曰系狱。上大惊曰:「非但廷尉问邪?」以责恭、显,皆叩头谢。上曰:「令出视事。」恭、显因使高言:「上新即位,未以德化闻于天下,而先验师傅,既下九卿大夫狱,宜因决免。」于是制诏丞相御史:「前将军望之傅朕八年,亡它罪过,今事久远,识忘难明。其赦望之罪,收前将军光禄勋印绶,及堪、更生皆免为庶人。」而朋为黄门郎。
后数月,制诏御史:「国之将兴,尊师而重傅。故前将军望之傅朕八年,道以经术,厥功茂焉。其赐望之爵关内侯,食邑六百户,给事中,朝朔望,坐次将军」天子方倚欲以为丞相,会望之子散骑中郎亻及上书讼望之前事,事下有司,复奏:「望之前所坐明白,无谮诉者,而教子上书,称引亡辜之《诗》,失大臣体,不敬,请逮捕。」弘恭、石显等知望之素高节,不诎辱,建白:「望之前为将军辅政,欲排退许、史,专权擅朝。幸得不坐,复赐爵邑,与闻政事,不悔过服罪,深怀怨望,教子上书,归非于上,自以托师傅,怀终不坐。非颇诎望之于牢狱,塞其怏怏心,则圣朝亡以施恩厚。」上曰:「萧太傅素刚,安肯就吏?」显等曰:「人命至重,望之所坐,语言薄罪,必亡所忧。」上乃可其奏。
显等封以付谒者,敕令召望之手付,因令太常急发执金吾车骑驰围其第。使者至,召望之。望之欲自杀,其夫人止之,以为非天子意。望之以问门下生硃云。云者好节士,劝望之自裁。于是望之仰天叹曰:「吾尝备位将相,年逾六十矣,老入牢狱,苟求生活,不亦鄙乎!」字谓云曰:「游,趣和药来,无久留我死!」竟饮鸩自杀。天子闻之惊,拊手曰:「曩固疑其不就牢狱,果然杀吾贤傅!」是时,太官方上昼食,上乃却食,为之涕泣,哀恸左右。于是召显等责问以议不详。皆免冠谢,良久然后已。
望之有罪死,有司请绝其爵邑。有诏加恩,长子亻及嗣为关内侯。天子追念望之,不忘每岁时遣使者祠祭望之冢,终元帝世。望之八子,至大官者育、咸、由。
育字次君,少以父任为太子庶子。元帝即位,为郎,病免,后为御史。大将军王凤以育名父子,著材能,除为功曹,迁谒者,使匈奴副校尉。后为茂陵令,会课,育第六。而漆令郭舜殿,见责问,育为之请,扶风怒曰:「君课第六,裁自脱,何暇欲为左右言?」及罢出,传召茂陵令诣后曹,当以职事对。育径出曹,书佐随牵育,育案佩刀曰:「萧育杜陵男子,何诣曹也!」遂趋出,欲去官。明旦,诏召入,拜为司隶校尉。育过扶风府门,官属掾史数百人拜谒车下。后坐失大将军指免官。复为中郎将使匈奴。历冀州、青州两部刺史,长水校尉,泰山太守。入守大鸿胪。以鄠名贼梁子政阻山为害,久不伏辜,育为右扶风数月,尽诛子政等。坐与定陵侯淳于长厚善免官。
哀帝时,南郡江中多盗贼,拜育为南郡太守。上以育耆旧名臣,乃以三公使车载育入殿中受策,曰:「南郡盗贼群辈为害,朕甚忧之。以太守威信素著,故委南郡太守,之官,其于为民除害,安元元而已,亡拘于小文。」加赐黄金二十斤。育至南郡,盗贼静。病去官,起家复为光禄大夫执金吾,以寿终于官。
育为人严猛尚威,居官数免,稀迁。少与陈咸、硃博为友,著闻当世。往者有王阳、贡公,故长安语曰「萧、硃结绶,王、贡弹冠」,言其相荐达也。始育与陈咸俱以公卿子显名,咸最先进,年十八,为左曹,二十余,御史中丞。时,硃博尚为杜陵亭长,为咸、育所攀援,入王氏。后遂并历刺史、郡守相,及为九卿,而博先至将军上卿,历位多于咸、育,遂至丞相。育与博后有隙,不能终,故世以交为难。
咸字仲君,为丞相史,举茂材,好畤令,迁淮阳、泗水内史,张掖、弘农、河东太守。所居有迹,数增秩赐金。后免官,复为越骑校尉、护军都尉、中郎将,使匈奴,至大司农,终官。
由字子骄,为丞相西曹卫将军掾,迁谒者,使匈奴副校尉。后举贤良,为定陶令,迁太原都尉,安定太守。治郡有声,多称荐者。初,哀帝为定陶王时,由为定陶令,失王指,顷之,制书免由为庶人。哀帝崩,为复土校尉、京辅左辅都尉,迁江夏太守。平江贼成重等有功,增秩为陈留太守,元始中,作明堂辟雍,大朝诸侯,征由为大鸿胪,会病,不及宾赞,还归故官,病免。复为中散大夫,终官。家至吏二千石者六七人。
赞曰:萧望之历位将相,籍师傅之恩,可谓亲昵亡间。及至谋泄隙开,谗邪构之,卒为便嬖宦竖所图,哀哉!不然,望之堂堂,折而不桡,身为儒宗,有辅佐之能,近古社稷臣也。
前汉书
【冯奉世传第四十九】
冯奉世字子明,上党潞人也,徙杜陵。其先冯亭,为韩上党守。秦攻上党,绝太行道,韩不能守,冯亭乃入上党城守于赵。赵封冯亭为华阳君,与赵将括距秦,战死于长平。宗族由是分散,或留潞,或在赵。在赵者为官帅将,官帅将子为代相。及秦灭六国,而冯亭之后冯毋择、冯去疾、冯劫皆为秦将相焉。
汉兴,文帝时冯唐显名,即代相子也。至武帝末,奉世以良家子选为郎。昭帝时,以功次补武安长。失官,年三十余矣,乃学《春秋》涉大义,读兵法明习,前将军韩增奏以为军司空令。本始中,从军击匈奴。军罢,复为郎。
先是时,汉数出使西域,多辱命不称,或贪污,为外国所苦。是时,乌孙大有击匈奴之功,而西域诸国新辑,汉方善遇,欲以安之,选可使外国者。前将军增举奉世以卫候使持节送大宛诸国客。至伊脩城,都尉宋将言莎车与旁国共攻杀汉所置莎车王万年,并杀汉使者奚充国。时,匈奴又发兵攻车师城,不能下而去。莎车遣使扬言北道诸国已属匈奴矣,于是攻劫南道,与歃盟畔汉,从鄯善以西皆绝不通。都护郑吉、校尉司马意皆在北道诸国间。奉世与其副严昌计,以为不亟击之则莎车日强,其势难制,必危西域。遂以节谕告诸国王,因发其兵,南北道合万五千人进击莎车,攻拔其城。莎车王自杀,传其首诣长安。诸国悉平,威振西域。奉世乃罢兵以闻。宣帝召见韩增,曰:「贺将军所举得其人。」奉世遂西至大苑。大苑闻其斩莎车王,敬之异于它使。得其名马象龙而还。上甚说,下议封奉世。丞相、将军皆曰:「《春秋》之义,大夫出疆,有可以安国家,则颛之可也。奉世功效尤著,宜加爵士之赏。」少府萧望之独以奉世奉使有指,而擅矫制违命,发诸国兵,虽有功效,不可以为后法。即封奉世,开后奉使者利,以奉世为比,争逐发兵,要功万里之外,为国家生事于夷狄。渐不可长,奉世不宜受封。上善望之议,以奉世为光禄大夫、水衡都尉。
元帝即位,为执金吾。上郡属国归义降胡万余人反去。初,昭帝末,西河属国胡伊酋若王亦将众数千人畔,奉世辄持节将兵追击。右将军典属国常惠薨,奉世代为右将军典属国,加诸吏之号。数岁,为光禄勋。
永光二年秋,陇西羌彡姐旁种反,诏召丞相韦玄成、御史大夫郑弘、大司马车骑将军王接、左将军许嘉、右将军奉世入议。是时,岁比不登,京师谷石二百余,边郡四百,关东五百。四方饥馑,朝廷方以为忧,而遭羌变。玄成等漠然莫有对者。奉世曰:「羌虏近在境内背畔,不以时诛,亡以威制远蛮。臣愿帅师讨之。」上问用兵之数,对曰:「臣闻善用兵者,役不再兴,粮不三载,故师不久暴而天诛亟决。往者数不料敌,而师至于折伤;再三发軵,则旷日烦费,威武亏矣。今反虏无虑三万人,法当倍用六万人。然羌戎弓矛之兵耳,器不犀利,可用四万人,一月足以决。」丞相、御史、两将军皆以为民方收敛时,未可多发;万人屯守之,且足。奉世曰:「不可。天下被饥馑,士马羸秏,守战之备久废不简,夷狄皆有轻边吏之心,而羌首难。今以万人分屯数外,虏见兵少,必不畏惧,战则挫兵病师,守则百姓不救。如此,怯弱之形见,羌人乘利,诸种并和,相扇而起,臣恐中国之役不得止于四万,非财币所能解也。故少发师而旷日,与一举而疾决,利害相万也。」固争之,不能得。有诏益二千人。
于是遣奉世将万二千人骑,以将屯为名。典属国任立、护军都尉韩昌为偏裨,到陇西,分屯三处。典属国为右军,屯白石;护军都尉为前军,屯临洮;奉世为中军,屯首阳西极上。前军到降同阪,先遣校尉在前与羌争地利,又别遣校尉救民于广阳谷。羌虏盛多,皆为所破,杀两校尉。奉世具上地形部众多少之计,愿益三万六千人乃足以决事。书奏,天子大为发兵六万余人,拜太常弋阳侯任千秋为奋武将军以助焉。奉世上言:「愿得其众,不须烦大将。」因陈转输之费。
上于是以玺书劳奉世,且让之,曰:「皇帝问将兵右将军,甚苦暴露。羌虏侵边境,杀吏民,甚逆天道,故遣将军帅士大夫行天诛。以将军材质之美,奋精兵,诛不轨,百下百全之道也。今乃有畔敌之名,大为中国羞。以昔不闲习之故邪?以恩厚未洽,信约不明也?朕甚怪之。上书言羌虏依深山,多径道,不得不多分部遮要害,须得后发营士,足以决事,部署已定,势不可复置大将,闻之。前为将军兵少,不足自守,故发近所骑,日夜诣,非为击也。今发三辅、河东、弘农越骑、迹射、佽飞、彀者、羽林孤兒及呼速累、嗕种,方急遣。且兵,凶器也,必有成败者,患策不豫定,料敌不审也,故复遣奋武将军。兵法曰大将军出必有偏裨,所以扬威武,参计策,将军又何疑焉?夫爱吏士,得众心,举而无悔,禽敌必全,将军之职也。若乃转输之费,则有司存,将军勿忧。须奋武将军兵到,合击羌虏。」
十月,兵毕至陇西。十一月,并进。羌虏大破,斩首数千级,余皆走出塞。兵未决间,汉复发募士万人,拜定襄太守韩安国为建威将军。未进,闻羌破,还。上曰:「羌虏破散创艾,亡逃出塞,其罢吏士,颇留屯田,备要害处。」
明年二月,奉世还京师,更为左将军光禄勋如故。其后录功拜爵,下诏曰:「羌虏桀黠,贼害吏民,攻陇西府寺,燔烧置亭,绝道桥,甚逆天道。左将军光禄勋奉世前将兵征讨,斩捕首虏八千余级,卤马、牛、羊以万数。赐奉世爵关内侯,良邑五百户,黄金六十斤。」裨将、校尉三十余人,皆拜。
后岁余,奉世病卒。居爪牙官前后十年,为折冲宿将,功名次赵充国。
奋武将军任千秋者,其父宫,昭帝时以丞相征事捕斩反者左将军上官桀,封侯,宣帝时为太常,薨。千秋嗣后,复为太常。成帝时,乐昌侯王商代奉世为左将军,而千秋为右将军,后亦为左将军。子孙传国,至王莽乃绝云。
奉世死后二年,西域都护甘延寿以诛郅支单于封为列侯。时,丞相匡衡亦用延寿矫制生事,据萧望之前议,以为不当封,而议者咸美其功,上从众而侯之。于是杜钦上疏,追讼奉世前功曰:「前莎车王杀汉使者,约诸国背畔。左将军奉世以卫候便宜发兵诛莎车王,策定城郭,功施边境。议者以奉世奉使有指,《春秋》之义亡遂事,汉家之法有矫制,故不得侯。令匈奴郅支单于杀汉使者,亡保康居,都护延寿发城郭兵屯田吏士四万余人以诛斩之,封为列侯。臣愚以为比罪则郅支薄,量敌则莎车众,用师则奉世寡,计胜则奉世为功于边境安,虑败则延寿为祸于国家深。其违命而擅生事同,延寿割地封,而奉世独不录。臣闻功同赏异则劳臣疑,罪钧刑殊则百姓惑;疑生无常,惑生不知所从;亡常则节趋不立,不知所从则百姓无所措手足。奉世图难忘死,信命殊俗,威功白著,为世使表,独抑厌而不扬,非圣主所以塞疑厉节之意也。愿下有司议。」上以先帝时事,不复录。
奉世有子男九人,女四人。长女媛以选充兵宫,为元帝昭仪,产中山孝王。元帝崩,媛为中山太后,随王就国。奉世长子谭,太常举孝廉为郎,功次补天水司马。奉世击西羌,谭为校尉,随父从军有功,未拜病死。谭弟野王、逡、立、参至大官。
野王字君卿,受业博士,通《诗》。少以父任为太子中庶子。年十八,上书愿试守长安令。宣帝奇其志,问丞相魏相,相以为不可许。后以功次补当阳长,迁为栎阳令,徙夏阳令。元帝时,迁陇西太守,以治行高,入为左冯翊。岁余,而池阳令并素行贪污,轻野王外戚年少,治行不改。野王部督邮掾礻殳祤赵都案验,得其主守盗十金罪,收捕。并不首吏,都格杀。并家上书陈冤,事下廷尉。都诣吏自杀以明野王,京师称其威信,迁为大鸿胪。
数年,御史大夫李延寿病卒,在位多举野王。上使尚书选第中二千石,而野王行能第一。上曰:「吾用野王为三公,后世必谓我私后宫亲属,以野王为比。」乃下诏曰:「刚强坚固,确然亡欲,大鸿胪野王是也。心辨善辞,可使四方,少府五鹿充宗是也。廉洁节俭,太子少傅张谭是也。其以少傅为御史大夫。」上繇下第而用谭,越次避嫌不用野王,以昭仪兄故也。野王乃叹曰:「人皆以女宠贵,我兄弟独以贱!」野王虽不为三公,甚见器重,有名当世。
成帝立,有司奏野王王舅,不宜备九卿,以秩出为上郡太守,加赐黄金百斤。朔方刺史萧育奏封事,荐言:「野王行能高妙,内足与图身,外足以虑化。窃惜野王怀国之宝,而不得陪朝廷与朝者并。野王前以王舅出,以贤复入,明国家乐进贤也。」上自为太子时闻知野王。会其病免,复以故二千石使行河堤,因拜为琅邪太守。是时,成帝长舅阳平侯王凤为大司马大将军,辅政八九年矣,时数有灾异,京兆尹王章讥凤专权不可任用,荐野王代凤。上初纳其言,而后诛章,语在《元后传》。于是野王惧不自安,遂病,满三月赐告,与妻子归杜陵就医药。大将军凤风御史中丞劾奏野王赐告养病而私自便,持虎符出界归家,奉诏不敬。杜钦时在大将军莫府,钦素高野王父子行能,奏记于凤,为野王言曰:「窃见令曰,吏二千石告,过长安谒,不分别予赐。今有司以为予告得归,赐告不得,是一律两科,失省刑之意。夫三最予告,令也;病满三月赐告,诏恩也。令告则得,诏恩不得,失轻重之差。又二千石病赐告得归有故事,不得去郡亡著令。传曰:『赏疑从予,所以广恩劝功也;罚疑从去,所以慎刑,阙难知也。』今释令与故事而假不敬之法,甚违阙疑从去之意。即以二千石守千里之地,任兵马之重,不宜去郡,将以制刑为后法者,则野王之罪,在未制令前也。刑赏大信,不可不慎。」凤不听,竟免野王。郡国二千石病赐告不得归家,自此始。
初,野王嗣父爵为关内侯,免归。数年,年老,终于家。子座嗣爵,至孙坐中山太后事绝。
逡字子产,通《易》,太常察孝廉为郎,补谒者。建昭中,选为复土校尉。光禄勋于永举茂材,为美阳令。功次迁长乐屯卫司马,清河都尉,陇西太守。治行廉平,年四十余卒。为都尉时,言河堤方略,在《沟洫志》。
立字圣卿,通《春秋》。以父任为郎,稍迁诸曹。竟宁中,以王舅出为五原属国都尉。数年,迁五原太守,徙西河、上郡。立居职公廉,治行略与野王相似,而多知有恩贷,好为条教。吏民嘉美野王、立相代为太守,歌之曰:「大冯君,小冯君,兄弟继踵相因循,聪明贤知惠吏民,政如鲁、卫德化钧,周公、康叔犹二君。」后迁为东海太守,下湿病痹。天子闻之,徙立为太原太守。更历五郡,所居有迹。年老卒官。
参字叔平,学通《尚书》。少为黄门郎给事中,宿卫十余年,参为人矜严,好修容仪,进退恂恂,甚可观也。参,昭仪少弟,行又敕备,以严见惮,终不得亲近侍帷幄。竟宁中,以王舅出补渭陵食官令。以数病徙为寝中郎,有诏勿事。阳朔中,中山王来朝,参擢为上河农都尉。病免官,复为渭陵寝中郎。永始中,超迁代郡太守。以边郡道远,徙为安定太守。数岁,病免,复为谏大夫,使领护左冯翊都水。绥和中,立定陶王为皇太子,以中山王见废,故封王舅参为宜乡侯,以慰王意。参之国,上书愿至中山见王、太后。行未到而王薨。王病时,上奏愿贬参爵以关内侯食邑留长安。上怜之,下诏曰:「中山孝王短命早薨,愿以舅宜乡侯参为关内侯,归家,朕甚愍之。其还参京师,以列侯奉朝请。」五侯皆敬惮之。丞相翟方进亦甚重焉,数谓参:「物禁太甚。君侯以王舅见废,不得在公卿位,今五侯至尊贵也,与之并列,宜少诎节卑体,视有所宗。而君侯盛修容貌以威严加之,此非所以下五侯而自益者也。」参性好礼仪,终不改其恒操。
顷之,哀帝即位,帝祖母傅太后用事,追怨参姊中山太后,陷以祝诅大逆之罪,语在《外戚传》。参以同产当相坐,谒者承制召参诣廷尉,参自杀。且死,仰天叹曰:「参父子兄弟皆备大位,身至封侯,今被恶名而死,姊弟不敢自惜,伤无以见先人于地下!」死者十七人,众莫不怜之。宗族徙归故郡。
赞曰:《诗》称「抑抑威仪,惟德之隅。」宜乡侯参鞠躬履方,择地而行,可谓淑人君子,然卒死于非罪,不能自免,哀哉!谗邪交乱,贞良被害,自古而然。故伯奇放流,孟子宫刑,申生雉经,屈原赴湘,《小弁》之诗作,《离骚》之辞兴。经曰:「心之忧矣,涕既陨之。」冯参姊弟,亦云悲矣!
前汉书
【宣元六王传第五十】
孝宣皇帝五男。许皇后生孝元帝,张婕妤生淮阳宪王钦,卫婕妤生楚孝王嚣,公孙婕妤生东平思王宇,戎婕妤生中山哀王竟。
淮阳宪王钦,元康三年立,母张婕妤有宠于宣帝。霍皇后废后,上欲立张婕妤为后。久之,惩艾霍氏欲害皇太子,乃更选后宫无子而谨慎者,乃立长陵王婕妤为后,令母养太子。后无宠,希御见,唯张婕妤最幸。而宪王壮大,好经书、法律,聪达有材,帝甚爱之。太子宽仁,喜儒术,上数嗟叹宪王,辅曰:「真我子也!」常有意欲立张婕妤与宪王,然用太子起于微细,上少依倚许氏,及即位而许后以杀死,太子蚤失母,故弗忍也。久之,上以故丞相韦贤子玄成阳狂让侯兄,经明行高,称于朝廷,乃召拜玄成为淮阳中尉,欲感谕宪王,辅以推让之臣,由是太子遂安。宣帝崩,元帝即位,乃遣宪王之国。
时,张婕妤已卒,宪王有外祖母,舅张博兄弟三人岁至淮阳见亲,辄受王赐。后王上书,请徙外家张氏于国。博上书,愿留守坟墓,独不徙。王恨之。后博至淮阳,王赐之少。博言:「负责数百万,愿王为偿。」王不许,博辞去,令弟光恐云王遇大人益解,博欲上书为大人乞骸骨去。王乃遣人持黄金五十斤送博。博喜,还书谢,为谄语盛称誉王,因言:「当今朝廷无贤臣,灾变数见,足为寒心。万姓咸归望于大王,大王奈何恬然不求入朝见,辅助主上乎?」使弟光数说王宜听博计,令于京师说用事贵人为王求朝。许不纳其言。
后光欲至长安,辞王,复言「愿尽力与博共为王求朝。王即日至长安,可因平阳侯。」光得王欲求朝语,驰使人语博。博知王意动,复遗王书曰:「博幸得肺腑,数进愚策,未见省察。北游燕、赵,欲循行郡国求幽隐之士,闻齐有驷先生者,善为《司马兵法》,大将之材也,博得谒见,承间进问五帝、三王究竟要道,卓尔非世俗之所知。今边境不安,天下骚动,微此人其莫能安也。又闻北海之濒有贤人焉,累世不可逮,然难致也。得此二人而荐之,功亦不细矣。博愿驰西以此赴助汉急,无财币以通显之。赵王使谒者持牛、酒,黄金三十斤劳博,博不受;复使人愿尚女,聘金二百斤,博未许。会得光书云大王已遣光西,与博并力求朝。博自以弃捐,不意大王还意反义,结以硃颜,愿杀身报德。朝事何足言!大王诚赐咳唾,使得尽死,汤、禹所以成大功也。驷先生蓄积道术,书无不有,愿知大王所好,请得辄上。」王得书喜说,报博书曰:「子高乃幸左顾存恤,发心恻隐,显至诚,纳以嘉谋,语以至事,虽亦不敏,敢不谕意!今遣有司为子高偿责二百万。」
是时,博女婿京房以明《易》阴阳得幸于上,数召见言事。自谓为石显、五鹿充宗所排,谋不得用,数为博道之。博常欲诳耀淮阳王,即具记房诸所说灾异及召见密语,持予淮阳王以为信验,诈言:「已见中书令石君求朝,许以金五百斤。贤圣制事,盖虑功而不计费。昔禹治鸿水,百姓罢劳,成功既立,万世赖之。今闻陛下春秋未满四十,发齿堕落,太子幼弱,佞人用事,阴阳不调,百姓疾疫饥馑死者且半,鸿水之害殆不过此。大王绪欲救世,将比功德,何可以忽?博已与大儒知道者为大王为便宜奏,陈安危,指灾异,大王朝见,先口陈其意而后奏之,上必大说。事成功立,大王即有周、邵之名,邪臣散亡,公卿变节,功德亡比,而梁、赵之宠必归大王,外家亦将富贵,何复望大王之金钱?」王喜说,报博书曰:「乃者诏下,止诸侯朝者,寡人□然不知所出。子高素有颜、冉之资,臧武之智,子贡之辩,卞庄子之勇,兼此四者,世之所鲜。既开端绪,愿卒成之。求朝,义事也,奈何行金钱乎!」博报曰:「已许石君,须以成事。」王以金五百斤予博。
会房出为郡守,离左右,显具有此事告之。房漏泄省中语,博兄弟诖误诸侯王,诽谤政治,狡猾不道,皆下狱。有司奏请逮捕钦,上不忍致法,遣谏大夫王骏赐钦玺书曰:「皇帝问淮阳王。有司奏王,王舅张博数遗王书,非毁政治,谤讪天子,褒举诸侯,称引周、汤,以谄惑王,所言尤恶,悖逆无道。王不举奏而多与金钱,报以好言,罪至不赦,朕恻焉不忍闻,为王伤之。推原厥本,不祥自博,惟王之心,匪同于凶。已诏有司勿治王事,遣谏大夫骏申谕朕意。《诗》不云乎?『靖恭尔位,正直是与。』王其勉之!」
骏谕指曰:「礼为诸侯制相朝聘之义,盖以考礼一德,尊事天子也。且王不学《诗》乎?《诗》云:『俾侯于鲁,为周室辅。』今王舅博数遗王书,所言悖逆。王幸受诏策,通经术,知诸侯名誉不当出竟。天子普覆,德布于朝,而恬有博言,多予金钱,与相报应,不忠莫大焉。故事,诸侯王获罪京师,罪恶轻重,纵不伏诛,必蒙迁削贬黜之罪,未有但已者也。今圣主赦王之罪,又怜王失计忘本,为博所惑,加赐玺书,使谏大夫申谕至意,殷勤之恩,岂有量哉!博等所犯恶大,群下之所共攻,王法之所不赦也。自今以来,王毋复以博等累心,务与众弃之。《春秋》之义,大能变改。《易》曰『借用白茅,无咎』,言臣子之道,改过自新,洁己以承上,然后免于咎也。王其留意慎戒,惟思所以悔过易行,塞重责,称厚恩者。如此,则长有富贵,社稷安矣。」
于是淮阳王钦免冠稽首谢曰:「奉籓无状,过恶暴列,陛下不忍致法,加大恩,遣使者申谕道术守籓之义。伏念博罪恶尤深,当伏重诛。臣钦愿悉心自新,奉承诏策。顿首死罪。」
京房及博兄弟三人皆弃市,妻子徙边。
至成帝即位,以淮阳王属为叔父,敬宠之,异于它国。王上书自陈舅张博时事,颇为石显等所侵,因为博家属徙者求还。丞相、御史复劾钦:「前与博相遗私书,指意非诸侯王所宜,蒙恩勿治,事在赦前。不悔过而复称引,自以为直,失籓臣礼,不敬。」上加恩,许王还徙者。
三十六年薨。子文王玄嗣,二十六年薨。子縯嗣,王莽时绝。
楚孝王嚣,甘露二年立为定陶王,三年徙楚,成帝河平中入朝,时被疾,天子闵之,下诏曰:「盖闻『天地之性人为贵,人之行莫大于孝』。楚王嚣素行孝顺仁慈,之国以来二十余年,□介之过未尝闻,朕甚嘉之。今乃遭命,离于恶疾,夫子所痛,曰:『蔑之,命矣夫!斯人也而有斯疾也!』朕甚闵焉。夫行纯茂而不显异,则有国者将何勖哉?《书》不云乎?『用德章厥善。』今王朝正月,诏与子男一人俱,其以广戚县户四千三百封其子勋为广戚侯。」明年,嚣薨。子怀王文嗣,一年薨,无子,绝。明年,成帝复立文弟平陆侯衍,是为思王。二十一年薨,子纡嗣,王莽时绝。
初,成帝时又立纡弟景为定陶王。广戚侯勋薨,谥曰炀侯,子显嗣。平帝崩,无子,王莽立显子婴为孺子,奉平帝后。莽篡位,以婴为定安公。汉既诛莽,更始时婴在长安,平陵方望等颇知天文,以为更始必败,婴本统当立者也,共起兵将婴至临泾,立为天子。更始遣丞相李松击破杀婴云。
东平思王宇,甘露二年立。元帝即位,就国。壮大,通奸犯法,上以至亲贳弗罪,傅相连坐。
久之,事太后,内不相得,太后上书言之,求守杜陵园。上于是遣太中大夫张子蟜奉玺书敕谕之,曰:「皇帝问东平王。盖闻亲亲之恩莫重于孝,尊尊之义莫大于忠,故诸侯在位不骄以致孝道,制节谨度以冀天子,然后富贵不离于身,而社稷可保。今闻王自修有阙,本朝不和,流言纷纷,谤自内兴,朕甚僭焉,为王惧之。《诗》不云乎?『毋念尔祖,述修厥德,永言配命,自求多福』。朕惟王之春秋方刚,忽于道德,意有所移,忠言未纳,故临遣太中大夫子蟜谕王朕意。孔子曰:『过而不改,是谓过矣。』王其深惟孰思之,无违朕意。」
又特以玺书赐王太后,曰:「皇帝使诸吏宦者令承问东平王太后。朕有闻,王太后少加意焉。夫福善之门莫美于和睦,患咎之首莫大于内离。今东平王出襁褓之中而托于南面之位,以年齿方刚,涉学日寡,骜忽臣下,不自它于太后,以是之间,能无失礼义者,其唯圣人乎!传曰:『父为子隐,直在其中矣。』王太后明察此意,不可不详。闺门之内,母子之间,同气异息,骨肉之恩,岂可忽哉!岂可忽哉!昔周公戒伯禽曰:『故旧无大故,则不可弃也,毋求备于一人。』夫以故旧之恩,犹忍小恶,而况此乎!已遣使者谕王,王既悔过服罪,太后宽忍以贳之,后宜不敢。王太后强餐,止思念,慎疾自爱。」
字惭俱,因使者顿首谢死罪,愿洒心自改。诏书又敕傅相曰:「夫人之性皆有五常,及其少长,耳目牵于耆欲,故五常销而邪心作,情乱其性,利胜其义,而不失厥家者,未之有也。今王富于春秋,气力勇武,获师傅之教浅,加以少所闻见,自今以来,非《五经》之正术,敢以游猎非礼道王者,辄以名闻。」
宇立二十年,元帝崩。宇谓中谒者信等曰:「汉大臣议天子少弱,未能治天下,以为我知文法,建欲使我辅佐天子。我见尚书晨夜极苦,使我为之,不能也。今暑热,县官年少,持服恐无处所,我危得之!」比至下,宇凡三哭,饮酒食肉,妻妾不离侧。又姬朐臑故亲幸,后疏远,数叹息呼天。宇闻,斥朐臑为家人子,扫除永巷,数笞击之。朐臑私疏宇过失,数令家告之。宇觉知,绞杀朐臑。有司奏请逮捕,有诏削樊、亢父二县。后三岁,天子诏有司曰:「盖闻仁以亲亲,古之道也。前东平王有阙,有司请废,朕不忍。又请削,朕不敢专。惟王之至亲,未尝忘于心。今闻王改行自新,尊修经术,亲近仁人,非法之求,不以奸吏,朕甚嘉焉。传不云乎?朝过夕改,君子与之。其复前所削县如故。」
后年来朝,上疏求诸子及《太史公书》,上以问大将军王凤,对曰:「臣闻诸侯朝聘,考文章,正法度,非礼不言。今东平王幸得来朝,不思制节谨度,以防危失,而求诸书,非朝聘之义也。诸子书或反经术,非圣人;或明鬼神,信物怪;《太史公书》有战国纵横权谲之谋,汉兴之初谋臣奇策,天官灾异,地形厄塞:皆不宜在诸侯王。不可予。不许之辞宜曰:『《五经》圣人所制,万事靡不毕载。王审乐道,傅相皆儒者,旦夕讲诵,足以正身虞意。夫小辩破义,小道不通,致远恐泥,皆不足以留意。诸益于经术者,不爱于王。』」对奏,天子如凤言,遂不与。
立三十三年薨,子炀王云嗣。哀帝时,无盐危山土自起覆草,如驰道状,又瓠山石转立。云及后谒自之石所祭,治石象瓠山立石,束倍草,并祠之。建平三年,息夫躬、孙宠等共因幸臣董贤告之。是时,哀帝被疾,多所恶,事下有司,逮王、后谒下狱验治,言使巫傅恭、婢合欢等祠祭诅祝上,为云求为天子。云又与知灾异者高尚等指星宿,言上疾必不愈,云当得天下。石立,宣帝起之表也。有司请诛王,有诏废徙房陵。云自杀,谒弃市。立十七年,国除。
元始元年,王莽欲反哀帝政,白太皇太后,立云太子开明为东平王,又立思王孙成都为中山王。开明立三年,薨,无子。复立开明兄严乡侯信子匡为东平王,奉开明后。王莽居摄,东郡太守翟义与严乡侯信谋举兵诛莽,立信为天子。兵败,皆为莽所灭。
中山哀王竟,初元二年立为清河王。三年,徙中山,以幼少未之国。建昭四年,薨邸,葬杜陵,无子,绝。太后归居外家戎氏。
孝元皇帝三男。王皇后生孝成帝,傅昭仪生定陶共王康,冯昭仪生中山孝王兴。
定陶共王康,永光三年立为济阳王。八年,徙为山阳王。八年,徙定陶。王少而爱,长多材艺,习知音声,上奇器之。母昭仪又幸,几代皇后太子。语在《元后》及《史丹传》。
成帝即位,缘先帝意,厚遇异于它王。十九年薨,子欣嗣。十五年,成帝无子,征入为皇太子。上以太子奉大宗后,不得顾私亲,乃立楚思王子景为定陶王,奉共王后。成帝崩,太子即位,是为孝哀帝。即位二年,追尊共王为共皇帝,置寝庙京师,序昭穆,仪如孝元帝。徙定陶王景为信都王云。
中山孝王兴,建昭二年立为信都王。十四年,徙中山。成帝之议立太子也,御史大夫孔光以为《尚书》有殷及王,兄终弟及,中山王元帝之子,宜为后。成帝以中山王不材,又兄弟,不得相入庙。外家王氏与赵昭仪皆欲用哀帝为太子,故遂立焉。上乃封孝王舅冯参为宜乡侯,而益封孝王万户,以尉其意。三十年,薨,子□嗣。七年,哀帝崩,无子,征中山王衎入即位,是为平帝。太皇太后以帝为成帝后,故立东平思王孙桃乡顷侯子成都为中山王,奉孝王后。王莽时绝。
赞曰:孝元之后,遍有天下,然而世绝于孙,岂非天哉!淮阳宪王于时诸侯为聪察矣,张博诱之,几陷无道。《诗》云「贪人败类」,古今一也。
前汉书
【匡张孔马传第五十一】
匡衡字稚圭,东海承人也。父世农夫,至衡好学,家贫,庸作以供资用,尤精力过绝人。诸儒为之语曰:「无说《诗》,匡鼎来;匡语《诗》,解人颐。」
衡射策甲科,以不应令除为太常掌故,调补平原文学。学者多上书荐衡经明,当世少双,令为文学就官京师;后进皆欲从衡平原,衡不宜在远方。事下太子太傅萧望之、少府梁丘贺问,衡对《诗》诸大义,其对深美。望之奏衡经学精习,说有师道,可观览。宣帝不甚用儒,遣衡归官。而皇太子见衡对,私善之。
会宣帝崩,元帝初即位,乐陵侯史高以外属为大司马车骑将军,领尚书事,前将军萧望之为副。望之名儒,有师傅旧恩,天子任之,多所贡荐。高充位而已,与望之有隙。长安令杨兴说高曰:「将军以亲戚辅政,贵重于天下无二,然众庶论议令问休誉不专在将军者何也?彼诚有所闻也。以将军之莫府,海内莫不卬望。而所举不过私门宾客,乳母子弟,人情忽不自知,然一夫窃议,语流天下。夫富贵在身而列士不誉,是有狐白之裘而反衣之也。古人病其若此,故卑体劳心,以求贤为务。传曰:以贤难得之故因曰事不待贤,以食难得之故而曰饱不待食,或之甚者也。平原文学匡衡材智有余,经学绝伦,但以无阶朝廷,故随牒在远方。将军诚召置莫府,学士歙然归仁,与参事议,观其所有,贡之朝廷,必为国器,以此显示众庶,名流于世。」高然其言,辟衡为议曹史,荐衡于上,上以为郎中,迁博士,给事中。
是时,有日蚀、地震之变,上问以政治得失,衡上疏曰:
臣闻五帝不同礼,三王各异教,民俗殊务,所遇之时异也。陛下躬圣德,开太平之路,闵愚吏民触法抵禁,比年大赦,使百姓得改行自新,天下幸甚。臣窃见大赦之后,奸邪不为衰止,今日大赦,明日犯法,相随入狱,此殆导之未得其务也。盖保民者,「陈之以德义」,「示之以好恶」,观其失而制其宜,故动之而和,绥之而安。今天下俗贪财贱义,好声色,上侈靡,廉耻之节薄,淫辟之意纵,纲纪失序,疏者逾内,亲戚之恩薄,婚姻之党隆,苟合侥幸,以身设利。不改其原,虽岁赦之,刑犹难使错而不用也。
臣愚以为宜一旷然大变其俗。孔子曰:「能以礼让为国乎,何有?」朝廷者,天下之桢□也。公卿大夫相与循礼恭让,则民不争;好仁乐施,则下不暴;上义高节,则民兴行;宽柔和惠,则众相爱。四者,明王之所以不严而成化也。何者?朝有变色之言,则下有争斗之患;上有自专之士,则下有不让之人;上有克胜之佐,则下有伤害之心;上有好利之臣,则下有盗窃之民:此其本也。今俗吏之治,皆不本礼让,而上克暴,或忮害好陷人于罪,贪财而慕势,故犯法者众,奸邪不止,虽严刑峻法,犹不为变。此非其天性,有由然也。
臣窃考《国风》之诗,《周南》、《召南》被贤圣之化深,故笃于行而廉于色。郑伯好勇,而国人暴虎;秦穆贵信,而士多从死;陈夫人好巫,而民淫祀;晋侯好俭,而民畜聚;太王躬仁,邠国贵恕。由此观之,治天下者审所上而已。今之伪薄忮害,不让极矣。臣闻教化之流,非家至而人说之也。贤者在位,能者布职,朝廷崇礼,百僚敬让,道德之行,由内及外,自近者始,然后民知所法,迁善日进而不自知。是以百姓安,阴阳和,神灵应,而嘉祥见。《诗》曰:「商邑翼翼,四方之极;寿考且宁,以保我后生」此成汤所以建至治,保子孙,化异俗而怀鬼方也。今长安天子之都,亲承圣化,然其习俗无以异于远方,郡国来者无所法则,或见侈靡而放效之。此教化之原本,风俗之枢机,宜先正者也。
臣闻天人之际,精□有以相荡,善恶有以相推,事作乎下者象动乎上,阴阳之理各应其感,阴变则静者动,阳蔽则明者暗,水旱之灾随类而至。今关东连年饥馑,百姓乏困,或至相食,此皆生于赋敛多,民所共者大,而吏安集之不称之效也。陛下祗畏天戒,哀闵元元,大自减损,省甘泉、建章官卫,罢珠崖,偃武行文,将欲度唐、虞之隆,绝殷、周之衰也。诸见罢珠崖诏书者,莫不欣欣,人自以将见太平也。宜遂减官室之度,省靡丽之饰,考制度,修外内,近忠正,远巧佞,放郑、卫,进《雅》、《颂》,举异材,开直言,任温良之人,退刻薄之吏,显洁白之士,昭无欲之路,览《六艺》之意,察上世之务,明自然之道,博和睦之化,以崇至仁,匡失俗,易民视,令海内昭然咸见本朝之所贵,道德弘于京师,淑问扬乎疆外,然后大化可成,礼让可兴也。
上说其言,迁衡为光禄大夫、太子少傅。
时,上好儒术文辞,颇改宣帝之政,言事者多进见,人人自以为得上意。又傅昭仪及子定陶王爱幸,宠于皇后、太子。衡复上疏曰:
臣闻治乱安危之机,在乎审所用心。盖受命之王务在创业垂统传之无穷,继体之君心存于承宣先王之德而褒大其功。昔者成王之嗣位,思述文、武之道以养其心,休烈盛美皆归之二后而不敢专其名,是以上天歆享,鬼神祐焉。其《诗》曰:「念我皇祖,陟降廷止。」言成王常思祖考之业,而鬼神祐助其治也。
陛下圣德天覆,子爱海内,然阴阳未和,奸邪未禁者,殆论议者未丕扬先帝之盛功,争言制度不可用也,务变更之,所更或不可行,而复复之,是以群下更相是非,吏民无所信。臣窃恨国家释乐成之业,而虚为此纷纷也。愿陛下详览统业之事,留神于遵制扬功,以定群下之心。《大雅》曰:「无念尔祖,聿修厥德。」孔子著之《孝经》首章,盖至德之本也。传曰:「审好恶,理情性,而王道毕矣。」能尽其性,然后能尽人物之性;能尽人物之性,可以赞天地之化。治性之道,必审已之所有余,而强其所不足。盖聪明疏通者戒于大察,寡闻少见者戒于雍蔽,勇猛刚强者戒于大暴,仁爱温良者戒于无断,湛静安舒者戒于后时,广心浩大者戒于遗忘。必审己之所当戒,而齐之以义,然后中和之化应,而巧伪之徒不敢比周而望进。唯陛下戒所以崇圣德。
臣又闻室家之道修,则天下之理得,故《诗》始《国风》,《礼》本《冠》、《婚》。始乎《国风》,原情性而明人伦也;本乎《冠》、《婚》,正基兆而防未然也。福之兴莫不本乎室家。道之衰莫不始乎阃内。故圣王必慎妃后之际,别適长之位。礼之于内也。卑不逾尊,新不先故,所以统人情而理阴气也。其尊適而卑庶也,適子冠乎阼,礼之用醴,众子不得与列,所以贵正体而明嫌疑也。非虚加其礼文而已,乃中心与之殊异,故礼探其情而见之外也。圣人动静游燕,所亲物得其序;得其序,则海内自修,百姓从化。如当亲者疏,当尊者卑,则佞巧之奸因时而动,以乱国家。故圣人慎防其端,禁于未然,不以私恩害公义。陛下圣德纯备,莫不修正,则天下无为而治。《诗》云:「于以四方,克定厥家。」传曰:「正家而天下定矣。」
衡为少傅数年,数上疏陈便宜,及朝廷有政议,傅经以对,言多法义。上以为任公卿,由是为光禄勋、御史大夫。建昭三年,代韦玄成为丞相,封乐安侯,食邑六百户。
元帝崩,成帝即位,衡上疏戒妃匹,劝经学威仪之则,曰:
陛下秉至考,哀伤思慕不绝于心,未有游虞弋射之宴,诚隆于慎终追远,无穷已也。窃愿陛下虽圣性得之,犹复加圣心焉。《诗》云「茕茕在疚」,言成王丧毕思慕,意气未能平也,盖所以就文、武之业,崇大化之本也。
臣又闻之师曰:「妃匹之际,生民之始,万福之原。」婚姻之礼正,然后品物遂而天命全。孔子论《诗》以《关睢》为始,言太上者民之父母,后夫人之行不侔乎天地,则无以奉神灵之统而理万物之宜。故《诗》曰:「窈窕淑女,君子好仇。」言能致其贞淑,不贰其操,情欲之感无介乎容仪,宴私之意不形乎动静,夫然后可以配至尊而为宗庙主。此纲纪之首,王教之端也。自上世已来,三代兴废,未有不由此者也。愿陛下详览得失盛衰之效以定大基,采有德,戒声色,近严敬,远技能。
窃见圣德纯茂,专精《诗》、《书》,好乐无厌。臣衡材驽,无以辅相善义,宣扬德音。臣闻《六经》者,圣人所以统天地之心,著善恶之归,明吉凶之分,通人道之正,使不悖于其本性者也。故审《六艺》之指,则天人之理可得而和,草木昆虫可得而育,此永永不易之道也。及《论语》、《孝经》,圣人言行之要,宜究其意。
臣又闻圣王之自为动静周旋,奉天承亲,临朝享臣,物有节文,以章人伦。盖钦翼祗栗,事天之容也;温恭敬逊,承亲之礼也;正躬严恪,临众之仪也;嘉惠和说,飨下之颜也。举错动作,物遵其仪,故形为仁义,动为法则。孔子曰:「德义可尊,容止可观,进退可度,以临其民,是以其民畏而爱之,则而象之。」《大雅》云:「敬慎威仪,惟民之则。」诸侯正月朝觐天子,天子惟道德,昭穆穆以视之,又观以礼乐,飨醴乃归。故万国莫不获赐祉福,蒙化而成俗。今正月初幸路寝,临朝贺,置酒以飨万方,传曰「君子慎始」,愿陛下留神动静之节,使群下得望盛德休光,以立基桢,天下幸甚!
上敬纳其言。顷之,衡复奏正南北郊,罢诸淫祀,语在《郊祀志》。
初,元帝时,中书令石显用事,自前相韦玄成及衡皆畏显,不敢失其意。至成帝初即位,衡乃与御史大夫甄谭共奏显,追条其旧恶,并及党与。于是司隶校尉王尊劾奏:「衡、谭居大臣位,知显等专权势,作威福,为海内患害,不以时白奏行罚,而阿谀曲从,附下罔上,无大臣辅政之义。既奏显等,不自陈不忠之罪,而反扬著先帝任用倾覆之徒,罪至不道。」有诏勿劾。衡惭惧,上疏谢罪。因称病乞骸骨,上丞相乐安侯印绶。上报曰:「君以道德修明,位在三公,先帝委政,遂及朕躬。君遵修法度,勤劳公家,朕嘉与君同心合意,庶几有成。今司隶校尉尊妄诋欺,加非于君,朕甚闵焉。方下有司问状,君何疑而上书归侯乞骸骨,是章朕之未烛也。传不云乎?『礼义不愆,何恤人之言!』君其察焉。专精神,近医药,强食自爱。」因赐上尊酒、养牛。衡起视事。上以新即位,褒优大臣,然群下多是王尊者。衡嘿嘿不自安,每有水旱,风雨不时,连乞骸骨让位。上辄以诏书慰抚,不许。
久之,衡子昌为越骑校尉,醉杀人,系诏狱。越骑官属与昌弟且谋篡昌。事发觉,衡免冠徒跣待罪,天子使谒者诏衡冠履。而有司奏衡专地盗土,衡竟坐免。
初,衡封僮之乐安乡,乡本田堤封三千一百顷,南以闽佰为界。初元元年,郡图误以闽佰为平陵佰。积十余岁,衡封临淮郡,遂封真平陵佰以为界,多四百顷。至建始元年,郡乃定国界,上计簿,更定图,言丞相府。衡谓所亲吏赵殷曰:「主簿陆赐故居奏曹,习事,晓知国界,署集曹掾。」明年治计时,衡问殷国界事:「曹欲奈何?」殷曰:「赐以为举计,令郡实之。恐郡不肯从实,可令家丞上书。」衡曰:「顾当得不耳,何至上书?」亦不告曹使举也,听曹为之。后赐与属明举计曰:「案故图,乐安乡南以平陵佰为界,不从故而以闽佰为界,解何?」郡即复以四百顷付乐安国。衡遣从史之僮,收取所还田租谷千余石入衡家。司隶校尉骏、少府忠行廷尉事劾奏「衡监临盗所主守直十金以上。《春秋》之义,诸侯不得专地,所以一统尊法制也。衡位三公,辅国政,领计簿,知郡实,正国界,计簿已定而背法制,专地盗土以自益,及赐、明阿承衡意,猥举郡计,乱减县界,附下罔上,擅以地附益大臣,皆不道。」于是上可其奏,勿治,丞相免为庶人,终于家。
子咸亦明经,历位九卿。家世多为博士者。
张禹字子文,河内轵人也。至禹父徙家莲勺。禹为兒,数随家至市,喜观于卜相者前。久之,颇晓其别蓍布卦意,时从旁言。卜者爱之,又奇其面貌,谓禹父:「是兒多知,可令学经。」及禹壮,至长安学,从沛郡施雠受《易》,琅邪王阳、胶东庸生问《论语》,既皆明习,有徒众,举为郡文学。甘露中,诸儒荐禹,有诏太子太傅萧望之问。禹对《易》及《论语》大义,望之善焉,奏禹经学精习,有师法,可试事。奏寝,罢归故宫。久之,试为博士。初元中,立皇太子,而博士郑宽中以《尚书》授太子,荐言禹善说《论语》。诏令禹授太子《论语》,由是迁光禄大夫。数岁,出为东平内史。
元帝崩,成帝即位,征禹、宽中,皆以师赐爵关内侯,宽中食邑八百户,禹六百户。拜为诸吏光禄大夫,秋中二千石,给事中,领尚书事。是时,帝舅阳平侯王凤为大将军,辅政专权。而上富于春秋,谦让,方乡经学,敬重师傅。而禹与凤并领尚书,内不相安,数病,上书乞骸骨,欲退避凤。上报曰:「朕以幼年执政,万机惧失其中,君以道德为师,故委国政。君何疑而数乞骸骨,忽忘雅素,欲避流言?朕无闻焉。君其固心致思,总秉诸事,推以孳孳,无违朕意。」加赐黄金百斤、养牛、上尊酒,太官致餐,侍医视疾,使者临问。禹惶恐,复起视事,河平四年代王商为丞相,封安昌侯。
为相六岁,鸿嘉元年以老病乞骸骨,上加优再三,乃听许。赐安车驷马,黄金百斤,罢就第,以列侯朝朔望,位特进,见礼如丞相,置从事史五人,益封四百户。天子数加赏赐,前后数千万。
禹为人谨厚,内殖货财,家以田为业。及富贵,多买田至四百顷,皆泾、渭溉灌,极膏腴上贾。它财物称是。禹性习知音声,内奢淫,身居大第,后堂理丝竹管弦。
禹成就弟子尤著者,淮阳彭宣至大司空,沛郡戴崇至少府九卿。宣为人恭俭有法度,而崇恺弟多智,二人异行,禹心亲爱崇,敬宣而疏之。崇每候禹,常责师宜置酒设乐与弟子相娱。禹将崇入后堂饮食,妇女相对,优人管弦铿锵极乐,昏夜乃罢。而宣之来也,禹见之于便坐,讲论经义,日晏赐食,不过一肉卮酒相对。宣未尝得至后堂。及两人皆闻知,各自得也。
禹年老,自治冢茔,起祠室,好平陵肥牛亭部处地,又近延陵,奏请求之,上以赐禹,诏令平陵徙亭它所。曲阳侯根闻而争之:「此地当平陵寝庙衣冠所出游道,禹为师傅,不遵谦让,至求衣冠所游之道,又徙坏旧亭,重非所宜。孔子称『赐爱其羊,我爱其礼』,宜更赐禹它地。」根虽为舅,上敬重之不如禹,根言虽切,犹不见从,卒以肥牛亭地赐禹。根由是害禹宠,数毁恶之。天子愈益敬厚禹。禹每病,辄以起居闻,车驾自临问之。上亲拜禹床下,禹顿首谢恩,因归诚,言:「老臣有四男一女,爱女其于男,远嫁为张掖太守萧咸妻,不胜父子私情,思与相近。」上即时徙咸为弘农太守。又禹小子未有宫,上临候禹,禹数视其小子,上即禹床下拜为黄门郎,给事中。
禹虽家居,以特进为天子师,国家每有大政,必与定议。永始、元延之间,日蚀、地震尤数,吏民多上书言灾异之应,讥切王氏专政所致。上惧变异数见,意颇然之,而未有以明见,乃车驾至禹弟,辟左右,亲问禹以天变,因用吏民所言王氏事示禹。禹自见年老,子孙弱,又与曲阳侯不平,恐为所怨。禹则谓上曰:「春秋二百四十二年间,日蚀三十余,地震五,或为诸侯自杀,或夷狄侵中国,灾变之异深远难见,故圣人罕言命,不语怪神。性与天道,自子赣之属不得闻,何况浅见鄙儒之所言!陛下宜修政事以善应之,与下同其福喜,此经义意也。新学小生,乱道误人,宜无信用,以经术断之。」上雅信爱禹,曲此不疑王氏。后曲阳侯根及诸王子弟闻知禹言,皆喜说,遂亲就禹。禹见时有变异,若上体不安,常择日洁斋露蓍,正衣冠立筮,得吉卦则献其占,如有不吉,禹为感动有忧色。
成帝崩,禹及事哀帝,建平二年薨,谥曰节侯。禹四子,长子宏嗣侯。官至太常,列于九卿。三弟皆为校尉、散骑、诸曹。
初,禹为师,以上难数对己问经,为《论语章句》献之。始,鲁扶卿及夏侯胜、王阳、萧望之、韦玄成皆说《论语》,篇第或异。禹先事王阳,后从庸生,采获所安,最后出而尊贵。诸儒为之语曰:「欲为《论》,念张文。」由是学者多从张氏,余家寝微。
孔光字子夏,孔子十四世之孙也。孔子生伯鱼鲤,鲤生子思□,□生子上帛,帛生子家求,求生子真箕,箕生子高穿。穿生顺,顺为魏相。顺生鲋,鲋为陈涉博士,死陈下。鲋弟子襄为孝惠博士、长沙太博。襄生忠,忠生武及安国,武生延年。延年生霸,字次儒。霸生光焉。安国、延年皆以治《尚书》为武帝博士。安国至临淮太守。霸亦治《尚书》,事太傅夏侯胜,昭帝末年为博士,宣帝时为太中大夫,以选授皇太子经,迁詹事、高密相。是时,诸侯王相在郡守上。
元帝即位,征霸,以师赐爵关内侯,食邑八百户,号褒成君,给事中,加赐黄金二百斤,第一区,徙名数于长安。霸为人谦退,不好权势,常称爵位泰过,何德以堪之!上欲致霸相位,自御史大夫贡禹卒,及薛广德免,辄欲拜霸。霸让位,自陈至三,上深知其至诚,乃弗用。以是敬之,赏赐甚厚。及霸薨,上素服临吊者再,至赐东园秘器、钱、帛,策赠以列侯礼,谥曰烈君。
霸四子,长子福嗣关内侯。次子捷、捷弟喜皆列校尉、诸曹。光,最少子也,经学尤明,年未二十,举为议郎。光禄勋匡衡举光方正,为谏大夫。坐议有不合,左迁虹长,自免归教授。成帝初即位,举为博士,数使录冤狱,行风俗,振赡流民,奉使称旨,由是知名。是时,博士选三科,高为尚书,次为刺史,其不通政事,以久次补诸侯太傅。光以高第为尚书,观故事品式,数岁明习汉制及法令。上甚信任之,转为仆射、尚书令。有诏光周密谨慎,未尝有过,加诸吏官,以子男放为侍郎,给事黄门。数年,迁诸吏光禄大夫,秩中二千石,给事中,赐黄金百斤,领尚书事。后为光禄勋,复领尚书,诸吏给事中如故,凡典枢机十余年,守法度,修故事。上有所问,据经法以心所安而对,不希指苟合;如或不从,不敢强谏争,以是久而安。时有所言,辄削草稿,以为章主之过,以奸忠直,人臣大罪也。有所荐举,唯恐其人之闻知。沐日归休,兄弟妻子燕语,终不及朝省政事。或问光:「温室省中树皆何木也?」光嘿不应,更答以他语,其不泄如是。光,帝师傅子,少以经行自著,进官蚤成。不结党友,养游说,有求于人。既性自守,亦其势然也。徙光禄勋为御史大夫。
绥和中,上即位二十五年,无继嗣,至亲有同产弟中山孝王及同产弟子定陶王在。定陶王好学多材,子帝子行。而王祖母傅太后阴为王求汉嗣,私事赵皇后、昭仪及帝舅大司马骠骑将军王根,故皆劝上。上于是召丞相翟方进、御史大夫光、右将军廉褒、后将军硃博,皆引入禁中,议中山、定陶王谁宜为嗣者。方进、根以为:「定陶王帝弟之子,《礼》曰:『昆弟之子犹子也』,『为其后者为之子也』,定陶王宜为嗣。」褒、傅皆如方进、根议。光独以为礼立嗣以亲,中山王先帝之子,帝亲弟也,以《尚书·盘庚》殷之及王为比,中山王宜为嗣。上以《礼》兄弟不相入庙,又皇后、昭仪欲立定陶王,故遂立为太子。光以议不中意,左迁廷尉。
光久典尚书,练法令,号称详平。时定陵侯淳于长坐大逆诛,长小妻□始等六人皆以长事未发觉时弃去,或更嫁。用长事发,丞相方进,大司空武议,以为:「令,犯法者各以法时律令论之,明有所讫也,长犯大逆时,□始等见为长妻,已有当坐之罪,与身犯法无异。后乃弃去,于法无以解。请论。」光议以为:「大逆无道,父母妻子同产无少长皆弃市,欲惩后犯法者也。夫妇之道,有义则合,无义则离。长未自知当坐大逆之法,而弃去□始等,或更嫁,义已绝,而欲以为长妻论杀之,名不正,不当坐。」有诏「光议是」。
是岁,右将军褒、后将军博坐定陵、红阳侯皆免为庶人。以光为左将军,居右将军官职,执金吾王咸为右将军,居后将军官职。罢后将军官。数月,丞相方进薨,召左将军光,当拜,已刻侯印书赞,上暴崩,即其夜于大行前拜受丞相、博山侯印绶。
哀帝初即位,躬行俭约,省减诸用,政事由己出,朝廷翕然,望至治焉。褒赏大臣,益封光千户。时,成帝母太皇太后自居长乐宫,而帝祖母定陶傅太后在国邸,有诏问丞相、大司空:「定陶共王太后宜当何居?」光素闻傅太后为人刚暴,长于权谋,自帝在襁褓而养长教道至于成人,帝之立又有力。光心恐傅太后与政事,不欲令与帝旦夕相近,即议以为定陶太后宜改筑宫。大司空何武曰:「可居北宫。」上从武言。北宫有紫房复道通未央宫,傅太后果从复道朝夕至帝所,求欲称尊号,贵宠其亲属,使上不得直道行。顷之,太后从弟子傅迁在左右尤倾邪,上免官遣归故郡。傅太后怒,上不得已复留迁。光与大司空师丹奏言:「诏书『侍中、驸马都尉迁巧佞无义,漏泄不忠,国之贼也,免归故郡。』复有诏止。天下疑惑,无所取信,亏损圣德,诚不小愆。陛下以变异连见,避正殿,见群臣,思求其故,至今未有所改。臣请归迁故郡,以销奸党,应天戒。」卒不得遣,复为侍中。胁于傅太后,皆此类也。
又傅太后欲与成帝母俱称尊号,群下多顺诣,言母以子贵,宜立尊号以厚孝道。唯师丹与光持不可。上重违大臣正议,又内迫傅太后,猗违者连岁。丹以罪免,而硃博代为大司空。光自先帝时议继嗣有持异之隙矣,又重忤傅太后指,由是傅氏在位者与硃博为表里,共毁谮光。后数月遂策免光曰:「丞相者,朕之股肱,所与共承宗庙,统理海内,辅朕之不逮以治天下也。朕既不明,灾异重仍,日月无光,山崩河决,五星失行,是章朕之不德而股肱之不良也。君前为御史大夫,辅翼先帝,出入八年,卒无忠言嘉谋;今相朕,出入三年,忧国之风复无闻焉。阴阳错谬,岁比不登,天下空虚,百姓饥馑,父子分散,流离道路,以十万数。而百官群职旷废,奸轨放纵,盗贼并起,或攻官寺,杀长吏。数以问君,君无怵惕忧惧之意,对毋能为。是以群卿大夫咸惰哉莫以为意,咎由君焉。君秉社稷之重,总百僚之任,上无以匡朕之阙,下不能绥安百姓。《书》不云乎?『毋旷庶官,天工人其代之』。□虖!君其上丞相、博山侯印绶,罢归。」
光退闾里,杜门自守。而硃博代为丞相,数月,坐承傅太后指妄奏事自杀。平当代为丞相,数月薨。王嘉复为丞相,数谏争忤指。旬岁间阅三相,议者皆以为不及光。上由是思之。
会元寿元年正月朔日有蚀之,后十余日傅太后崩。是月,征光诣公车,问日蚀事。光对曰:「臣闻日者,众阳之宗,人君之表,至尊之象。君德衰微,阴道盛强,侵蔽阳明,则日蚀应之。《书》曰『羞用五事』,『建用皇极』。如貌、言、视、听、思失,大中之道不立,则咎征荐臻,六极屡降。皇之不极,是为大中不立,其传曰『时则有日月乱行』,谓朓、侧匿,甚则薄蚀是也。又曰『六沴之作』,岁之朝曰三朝,其应至重。乃正月辛丑朔日有蚀之,变见三朝之会。上天聪明,苟无其事,变不虚生。《书》曰『惟先假王正厥事』,言异变之来,起事有不正也。臣闻师曰,天左与王者,故灾异数见,以谴告之,欲其改更。若不畏惧,有以塞除,而轻忽简诬,则凶罚加焉,其至可必。《诗》曰:『敬之敬之,天惟显思,命不易哉!』又曰:『畏天之威,于时保之。』皆谓不惧者凶,惧之则吉也。陛下圣德聪明,兢兢业业,承顺天戒,敬畏变异,勤心虚己,延见群臣,思求其故,然后敕躬自约,总正万事,放远谗说之党,援纳断断之介,退去贪残之徒,进用贤良之吏,平刑罚,薄赋敛,恩泽加于百姓,诚为政之大本,应变之至务也。天下幸甚。《书》曰『天既付命正厥德』,言正德以顺天也。又曰『天□谌辞』,言有诚道,天辅之也。明承顺天道在于崇德博施,加精至诚,孳孳而已。俗之祈禳小数,终无益于应天塞异,销祸兴福,较然甚明,无可疑惑。」
书奏,上说,赐光束帛,拜为光禄大夫,秩中二千石,给事中,位次丞相。诏光举可尚书令者封上,光谢曰:「臣以朽材,前比历位典天职,卒无尺寸之效,幸免罪诛,全保首领,今复拔擢,备内朝臣,与闻政事。臣光智谋浅短,犬马齿□,诚恐一旦颠仆,无以报称。窃见国家故事,尚书以久次转迁,非有踔绝之能,不相逾越。尚书仆射敞,公正勤职,通敏于事,可尚书令。谨封上。」敞以举故,为东平太守。敞姓成公,东海人也。
光为大夫月余,丞相嘉下狱死,御史大夫贾延免。光复为御史大夫,二月为丞相,复故国博山侯。上乃知光前免非其罪,以过近臣毁短光者,复免傅嘉,曰:「前为侍中,毁谮仁贤,诬诉大臣,令俊艾者久失其位。嘉倾覆巧伪,挟奸以罔上,崇党以蔽朝,伤善以肆意。《诗》不云乎?『谗人罔极,交乱四国。』其免嘉为庶人,归故郡。」
明年,定三公官,光更为大司徒。会哀帝崩,太皇太后以新都侯王莽为大司马,征立中山王,是为平帝。帝年幼,太后称制,委政于莽。初,哀帝罢黜王氏,故太后与莽怨丁、傅、董贤之党。莽以光为旧相名儒,天下所信,太后敬之,备礼事光。所欲搏击,辄为草,以太后指风光令上之,睚眦莫不诛伤。莽权日盛,光忧惧不知所出,上书乞骸骨。莽白太后:「帝幼少,宜置师傅。」徙光为帝太傅,位四辅,给事中,领宿卫供养,行内署门户,省服御食物。明年,徙为太师,而莽为太傅。光常称疾,不敢与莽并。有诏朝朔望,领城门兵。莽又风群臣奏莽功德,称宰衡,位在诸侯王上,百官统焉。光愈恐,固称疾辞位。太后诏曰:「太师光,圣人之后,先师之子,德行纯淑,道不通明,居四辅职,辅道于帝。今年耆有疾,俊艾大臣,惟国之重,其犹不可以阙焉。《书》曰『无遗□老』,国之将兴,尊师而重傅。其令太师毋朝,十日一赐餐。赐太师灵寿杖,黄门令为太师省中坐置几,太师入省中用杖,赐餐十七物,然后归老于第,官属按职如故。」
光凡为御史大夫、丞相各再,一为大司徒、太傅、太师,历三世,居公辅位前后十七年。自为尚书,止不教授,后为卿,时会门下大生讲问疑难,举大义云。其弟子多成就为博士、大夫者,见师居大位,几得其助力,光终无所荐举,至或怨之。其公如此。
光年七十,元始五年薨。莽白太后,使九卿策赠以太师、博山侯印绶,赐乘舆、秘器、金钱、杂帛。少府供张,谏大夫持节与谒者二人使护丧事,博士护行礼。太后迹遣中谒者持节视丧。公卿百官会吊送葬。载以乘舆□辌及副各一乘,羽林孤兒诸生合四百人挽送。车万余辆,道路皆举音以过丧。将作穿复土,可甲卒五百人,起坟如大将军王凤制度。谥曰简烈侯。
初,光以丞相封,后益封,凡食邑万一千户。疾甚,上书让还七千户,及还所赐一第。
子放嗣。莽篡位后,以光兄子永为大司马,封侯。昆弟子至卿大夫四五人。始光父霸以初元元年为关内侯食邑。霸上书求奉孔子祭祀,元帝下诏曰:「其令师褒成君关内侯霸以所食邑八百户祀孔子焉。」故霸还长子福名数于鲁,奉夫子祀。霸薨,子福嗣。福薨,子房嗣。房薨,子莽嗣。元始元年,封周公、孔子后为列侯,食邑各二千户。莽更封为褒成侯,后避王莽,更名均。
马宫字游卿,东海戚人也。治《春秋》严氏,以射策甲科为郎,迁楚长史,免官。后为丞相史司直。师丹荐宫行能高洁,迁廷尉平,青州刺史,汝南、九江太守,所在见称。征为詹事,光禄勋,右将军,代孔光为大司徒,封扶德侯。光为太师薨,宫复代光为太师,兼司徒官。
初,宫哀帝时与丞相、御史杂议帝祖母傅太后谥,及元始中,王莽发傅太后陵徙归定陶,以民葬之,追诛前议者。宫为莽所厚,独不及,内惭惧,上书谢罪乞骸骨。莽以太皇太后诏赐宫策曰:
太师、大师徒、扶德侯上书言:「前以光禄勋议故定陶共王母谥,曰『妇人以夫爵尊为号,谥宜曰孝元傅皇后,称渭陵东园。』臣知妾不得体君,卑不得敌尊,而希指雷同,诡经辟说,以惑误上。为臣不忠,当伏斧钺之诛,幸蒙洒心自新,又令得保首领。伏自惟念,入称四辅,出备三公,爵为列侯,诚无颜复望阙廷,无心复居官府,无宜复食国邑。愿上太师、大司徒、扶德侯印绶,避贤者路。」下君章有司,皆以为四辅之职为国维纲,三公之任鼎足承君,不有鲜明固守,无以居位。如君言至诚可听,惟君之恶在洒心前,不敢文过,朕甚多之,不夺君之爵邑,以著「自古皆有死」之义。其上太师、大司徒印绶使者,以侯就第。
王莽篡位,以宫为太子师,卒官。
本姓马矢,宫仕学,称马氏云。
赞曰:自孝武兴学,公孙弘以儒相,其后蔡义、韦贤、玄成、匡衡、张禹、翟方进、孔光、平当、马宫及当子晏咸以儒宗居宰相位,服儒衣冠,传先王语,其醖藉可也,然皆持禄保位,被阿谀之讥。彼以古人之迹见绳,乌能胜其任乎!
前汉书
【王商史丹傅喜传第五十二】
王商字子威,涿郡蠡吾人也,徙杜陵。商公武、武兄无故,皆以宣帝舅封。无故为平昌侯,武为乐昌侯。语在《外戚传》。
商少为太子中庶子,以肃敬敦厚称。父薨,商嗣为侯,推财以分异母诸弟,身无所受,居丧哀戚。于是大臣荐商行可以厉群臣,义足以厚风俗,宜备近臣。繇是擢为诸曹、侍中、中郎将。元帝时,至右将军、光禄大夫。是时,定陶共王爱幸,几代太子。商为外戚重臣辅政,拥佑太子,颇有力焉。
元帝崩,成帝即位,甚敬重商,徙为左将军。而帝元舅大司马大将军王凤颛权,行多骄僭。商论议不能平凤,凤知之,亦疏商。建始三年秋,京师民无故相惊,言大水至,百姓奔走相蹂躏、老弱号呼,长安中大乱。天子亲御前殿,召公卿议。大将军凤以为太后与上及后宫可御船,令吏民上长安城以避水。群臣皆从凤议。左将军商独曰:「自古无道之国,水犹不冒城郭。今政治和平,世无兵革,上下相安,何因当有大水一日暴至?此必讹言也,不宜令上城,重惊百姓。」上乃止。有顷,长安中稍定,问之,果讹言。上于是美壮商之固守,数称其议。而凤大惭,自恨失言。
明年,商代匡衡为丞相,益封千户,天子甚尊任之。为人多质有威重,长八尺余,身体鸿大,容貌甚过绝人。河平四年,单于来朝,引见白虎殿。丞相商坐未央廷中,单于前,拜谒商。商起,离席与言,单于仰视商貌,大畏之,迁延却退。天子闻而叹曰:「此真汉相矣!」
初,大将军凤连昏杨肜为琅邪太守,其郡有灾害十四,已上。商部属按问,凤以晓商曰:「灾异天事,非人力所为。肜素善吏,宜以为后。」商不听,竟奏免肜,奏果寝不下,凤重以是怨商,阴求其短,使人上书言商闺门内事。天子以为暗昧之过,不足以伤大臣,凤固争,下其事司隶。
先是,皇太后尝诏问商女,欲以备后宫。时女病,商意亦难之,以病对,不入。及商以闺门事见考,自知为凤所中,惶怖,更欲内女为援,乃因新幸李婕妤家白见其女。
会日有蚀之,太中大夫蜀郡张匡,其人佞巧,上书愿对近臣陈日蚀咎。下朝者左将军丹等问匡,对曰:「窃见丞相商作威作福,从外制中,取必于上,性残贼不仁,遣票轻吏微求人罪,欲以立威,天下患苦之。前频阳耿定上书言商与父傅通,及女弟淫乱,奴杀其私夫,疑商教使。章下有司,商私怨怼。商子俊欲上书告商,俊妻左将军丹女,持其书以示丹,丹恶其父子乘迕,为女求去。商不尽忠纳善以辅至德,知圣主崇孝,远别不亲,后庭之事皆爱命皇太后,太后前闻商有女,欲以备后宫,商言有固疾,后有耿定事,更诡道因李贵人家内女,执左道以乱政,诬罔悖大臣节,故应是而日蚀。《周书》曰:『以左道事君者诛。』《易》曰:『日中见昧,则折其右肱。』往者丞相周勃再建大功,及孝文时纤介怨恨,而日为之蚀,于是退勃使就国,卒无怵惕忧。今商无尺寸之功,而有三世之宠,身位三公,宗族为列侯、吏二千石、侍中诸曹,给事禁门内,连昏诸侯王,权宠至盛。审有内乱杀人怨怼之端,宜究竟考问。臣闻秦丞相吕不韦见王无子,意欲有秦国,即求好女以为妻,阴知其有身而献之王,产始皇帝。及楚相春申君亦见王无子,心利楚国,即献有身妻而产怀王。自汉兴几遭吕、霍之患,今商有不仁之性,乃因怨以内女,其奸谋未可测度。前孝景世七国反,将军周亚夫以为即得雒阳剧孟,关东非汉之有。今商宗族权势,合赀巨万计,私奴以千数,非特剧孟匹夫之徒也。且失道之至,亲戚畔之,闺门内乱,父子相讦,而欲使之宜明圣化,调和海内,岂不谬哉!商视事五年,官职陵夷而大恶著于百姓,甚亏损盛德,有鼎折足之凶。臣愚以为圣主富于春秋,即位以来,未有惩奸之威,加以继嗣未立,大异并见,尤宜诛讨不忠,以遏未然。行之一人,则海内震动,百奸之路塞矣。」
于是左将军丹等奏:「商位三公,爵列侯,亲受诏策为天下师,不遵法度以翼国家,而回辟下媚以进其私,执左道以乱政,为臣不忠,罔上不道,《甫刑》之辟,皆为上戮,罪名明白。臣请诏谒者召商诣若卢诏狱。」上素重商,知匡言多险,制曰「勿治」。凤固争之,于是制诏御史:「盖丞相以德辅翼国家,典领百寮,协和万国,为职任莫重焉。今乐昌侯商为丞相,出入五年,未闻忠言嘉谋,而有不忠执左道之辜,陷于大辟。前商女弟内行不修,奴贼杀人,疑商教使,为商重臣,故抑而不穷。今或言商不以自悔而反怨怼,朕甚伤之。惟商与先帝有外亲,未忍致于理。其赦商罪。使者收丞相印绶。」
商免相三日,发病呕血薨,谥曰戾侯。而商子弟亲属为驸马都尉、侍中、中常侍、诸曹大夫郎吏者,皆出补吏,莫得留给事宿卫者。有司奏商罪过未决,请除国邑。有诏长子安嗣爵为乐昌侯,至长乐卫尉、光禄勋。
商死后,连年日蚀、地震,直臣京兆尹王章上封事召开,讼商忠直无罪,言凤颛权蔽主。凤竟以法诛章,语在《元后传》。至元始中,王莽为安汉公,诛不附己者,乐昌侯安见被以罪,自杀,国除。
史丹字君仲,鲁国人也,徙杜陵。祖父恭有女弟,武帝时为卫太子良娣,产悼皇考。皇考者,孝宣帝父也。宣帝微时依倚史氏。语在《史良娣传》。及宣帝即尊位,恭已死,三子,高、曾、玄。曾、玄皆以外属旧恩封:曾为将陵侯,玄平台侯。高侍中,贵幸,以发举反者大司马霍禹功封乐陵侯。宣帝疾病,拜高为大司马、车骑将军,领尚书事。帝崩,太子袭尊号,是为孝元帝。高辅政五年,乞骸骨,赐安车驷马、黄金,罢就第。薨,谥曰安侯。
自元帝为太子时,丹以父高任为中庶子,侍从十余年。元帝即位,为驸马都尉侍中,出常骖乘,甚有宠。上以丹旧臣,皇考外属,亲信之,诏丹护太子家。是时,傅昭仪子定陶共王有材艺,子母俱爱幸,而太子颇有酒色之失,母王皇后无宠。
建昭之后,元帝被疾,不亲政事,留好音乐。或置鼙鼓殿下,天子自临轩槛上,隤铜丸以□鼓,声中严鼓之节。后宫及左右习知音者莫能为,而定陶王亦能之,上数称其材。丹进曰:「凡所谓材者,敏而好学,温故知新,皇太了是也。若乃器人于丝竹鼓鼙之间,则是陈惠、李微高于匡衡,可相国也。」于是上嘿然而笑。其后,中山哀王薨,太子前吊。哀王者,帝之少弟,与太子游学相长大。上望见太子,感念哀王,悲不能自止。太子既至前,不哀。上大恨曰:「安有人不慈仁而可奉宗庙为民父母者乎!」上以责谓丹。丹免冠谢上曰:「臣诚见陛下哀痛中山王,至以感损。向者太子当进见,臣窃戒属毋涕泣,感伤陛下。罪乃在臣,当死。」上以为然,意乃解。丹之辅相,皆此类也。
竟宁元年,上寝疾,傅昭仪及定陶王常在左右,而皇后、太子希得进见。上疾稍侵,意忽忽不平,数问尚书以景帝时立胶东王故事。是时,太子长舅阳平侯王凤为卫尉、侍中,与皇后、太子皆忧,不知所出。丹以亲密臣得侍视疾,侯上间独寝时,丹直入卧内,顿首伏青蒲上,涕泣言曰:「皇太子以適长立,积十余年,名号系于百姓,天下莫不归心臣子。见定陶王雅素爱幸,今者道路流言,为国生意,以为太子有动摇之议。审若此,公卿以下必以死争,不奉诏。臣愿先赐死以示群臣!」天子素仁,不忍见丹涕泣,言又切至,上意大感,喟然太息曰:「吾日困劣,而太子、两王幼少,意中恋恋,亦何不念乎!然无有此议。且皇后谨慎,先帝又爱太子,吾岂可违指!驸马都尉安所受此语?」丹即却,顿首曰:「愚臣妾闻,罪当死!」上因纳,谓丹曰:「吾病浸加,恐不能自还。善辅道太子,毋违我意!」丹嘘唏而起。太子由是遂为嗣矣。
元帝竟崩,成帝初即位,擢丹为长乐卫尉,迁右将军,赐爵关内侯,食邑三百户,给事中,后徙左将军、光禄大夫。鸿嘉元年,上遂下诏曰:「夫褒有德,赏元功,古今通义也。左将军丹往时导朕以忠正,秉义醇一,旧德茂焉。其封丹为武阳侯,国东海郯之武强聚,户千一百。」
丹为人足知,恺弟爱人,貌若傥荡不备,然心甚谨密,故尤得信于上。丹兄嗣父爵为侯,让不受分。丹尽得父财,身又食大国邑,重以旧恩,数见褒赏,赏赐累千金,僮奴以百数,后房妻妾数十人,内奢淫,好饮酒,极滋味声色之乐。为将军前后十六年,永始中病乞骸骨,上赐策曰:「左将军寝病不衰,愿归治疾,朕愍以官职之事久留将军,使躬不瘳。使光禄勋赐将军黄金五十斤,安车驷马,其上将军印绶。宜专精神,务近医药,以辅不衰。」
丹归第数月薨,谥曰顷侯。有子男女二十人,九男皆以丹任并为侍中、诸曹,亲近在左右。史氏凡四人侯,至卿、大夫、二千石者十余人,皆讫王莽乃绝,唯将陵侯曾无子,绝于身云。
傅喜字稚游,河内温人也,哀帝祖母定陶傅太后从父弟。少好学问,有志行。哀帝立为太子,成帝选喜为太子庶子。哀帝初即位,以喜为卫尉,迁右将军。是时,王莽为大司马,乞骸骨,避帝外家。上既听莽退,众庶归望于喜。喜从弟孔乡侯晏亲与喜等,而女为皇后。又帝舅阳安侯丁明,皆亲以外属封。喜执谦称疾。傅太后始与政事,喜数谏之,由是傅太后不欲令喜辅政。上于是用左将军师丹代王莽为大司马,赐喜黄金百斤、上将军印绶,以光禄大夫养病。
大司空何武、尚书令唐林皆上书言:「喜行义修洁,忠诚忧国,内辅之臣也,今以寝病,一旦遣归,众庶失望,皆曰傅氏贤子,以论议不合于定陶太后故退,百寮莫不为国恨之。忠臣,社稷之卫,鲁以季友治乱,楚以子玉轻重,魏以无忌折冲,项以范增存亡。故楚跨有南土,带甲百万,邻国不以为难,子玉为将,则文公侧席而坐,及其死也,君臣相庆。百万之众,不如一贤,故秦行千金以间廉颇,汉散万金以疏亚父。喜立于朝,陛下之光辉,傅氏之废兴也。」上亦自重之。明年正月,乃徙师丹为大司空,而拜喜为大司马,封高武侯。
丁、傅骄奢,皆嫉喜之恭俭。又傅太后欲求称尊号,与成帝母齐尊,喜与丞相孔光、大司空师丹共执正议。傅太后大怒,上不得已,先免师丹以感动喜,喜终不顺。后数月,遂策免喜曰:「君辅政出入三年,未有昭然匡朕不逮,而本朝大臣遂其奸心,咎由君焉。其上大司马印绶,就第。」傅太后又自诏丞相、御史曰:「高武侯喜无功而封,内怀不忠,附下罔上,与故大司空丹同心背畔,放命圮族,亏损德化,罪恶虽在赦前,不宜奉朝请,其遣就国。」后又欲夺喜侯,上亦不听。
喜在国三岁余,哀帝崩,平帝即位,王莽用事,免傅氏宫爵归故郡,晏将妻子徙合浦。莽白太后下诏曰:「高武侯喜姿性端悫,论议忠直。虽与故定陶太后有属,终不顺指从邪,介然守节,以故斥逐就国。传不云乎?『岁寒然后知松伯之后凋也』。其还喜长安,以故高安侯莫府赐喜,位特进,奉朝请。」喜虽外见褒赏,孤立忧惧,后复遣就国,以寿终。莽赐谥曰贞侯。子嗣,莽败乃绝。
赞曰:自宜、元、成、哀外戚兴者,许、史、三王、丁、傅之家,皆重侯累将,穷贵极富,见其位矣,未见其人也。阳平之王多有材能,好事慕名,其势尤盛,旷贵最久。然至于莽,亦以覆国。王商有刚毅节,废黜以忧死,非其罪也。史丹父子相继,高以重厚,位至三公。丹之辅道副主,掩恶扬美,傅会善意,虽宿儒达士无以加焉。及其历房闼,入卧内,推至诚,犯颜色,动寤万乘,转移大谋,卒成太子,安母后之位。「无言不雠」,终获忠贞之报。傅喜守节不倾,亦蒙后凋之赏。哀、平际会,祸福速哉!
前汉书
【薛宣硃博传第五十三】
薛宣字赣君,东海郯人也。少为廷尉书佐、都船狱吏。后以大司农斗食属察廉,补不其丞。琅邪太守赵贡行县,见宣,甚说其能。从宣历行属县,还至府,令妻子与相见,戒曰:「赣君至丞相,我两子亦中丞相史。」察宣廉,迁乐浪都尉丞。幽州刺史举茂材,为宛句令。大将军王凤闻其能,荐宣为长安令,治果有名,以明习文法诏补御史中丞。
是时,成帝初即位,宣为中丞,执法殿中,外总部刺史,上疏曰:「陛下至德仁厚,哀闵元元,躬有日仄之劳,而亡佚豫之乐,允执圣道,刑罚惟中,然而嘉气尚凝,阴阳不和,是臣下未称,而圣化独有不洽者也。臣窃伏思其一端,殆吏多苛政,政教烦碎,大率咎在部刺史,或不循守条职,举错各以其意,多与郡县事,至开私门,听谗佞,以求吏民过失,谴呵及细微,责义不量力。郡县相迫促,亦内相刻,流至众庶。是故乡党阙于嘉宾之欢,九族忘其亲亲之恩,饮食周急之厚弥衰,送往劳来之礼不行。夫人道不通,则阴阳否隔,和气不兴,未必不由此也。《诗》云:『民之失德,乾餱以愆。』鄙语曰:『苛政不亲,烦苦伤恩。』方刺史奏事时,宜明申敕,使昭然知本朝之要务。臣愚不知治道,唯明主察焉。」上嘉纳之。
宣数言政事便宜,举奏部刺史郡国二千石,所贬退称进,白黑分明,繇是知名。出为临淮太守,政教大行。会陈留郡有大贼废乱,上徙宣为陈留太守,盗贼禁止,吏民敬其威信。入守左冯翊,满岁称职为真。
始高陵令杨湛、栎阳令谢游皆贪猾不逊,持郡短长,前二千石数案不能竟。及宣视事,诣府谒,宣设酒饭与相对,接待甚备。已而阴求其罪臧,具得所受取。宣察湛有改节敬宣之效,乃手自牒书,条其奸臧,封与湛曰:「吏民条言君如牒,或议以为疑于主守盗。冯翊敬重令,又念十金法重,不忍相暴章。故密以手书相晓,欲君自图进退,可复伸眉于后。即无其事,复封还记,得为君分明之。」湛自知罪臧皆应记,而宣辞语温润,无伤害意。湛即时解印绶付吏,为记谢宣,终无怨言。而栎阳令游自以大儒有名,轻宣。宣独移书显,责之曰:「告栎阳令:吏民言令治行烦苛,適罚作使千人以上;贼取钱财数十万,给为非法;卖买听任富吏,贾数不可知。证验以明白,欲遣吏考案,恐负举者,耻辱儒士,故使掾平镌令。孔子曰:『陈力就列,不能者止。』令详思之,方调守。」游得檄,亦解印绶去。
又频阳县北当上郡、西河,为数郡凑,多盗贼。其令平陵薛恭本县孝者,功次稍迁,未尝治民,职不办。而栗邑县小,辟在山中,民谨朴易治。令巨鹿尹赏久郡用事吏,为楼烦长,举茂材,迁在栗。宣即以令奏赏与恭换县。二人视事数月,而两县皆治。宣因移书劳勉之曰:「昔孟公绰优于赵魏而不宜滕薛,故或以德显,或以功举,『君子之道,焉可怃也!』属县各有贤君,冯翊垂拱蒙成。愿勉所职,卒功业。」
宣得郡中吏民罪名,辄召告其县长吏,使自行罚。晓曰:「府所以不自发举者,不欲代县治,夺贤令长名也。」长吏莫不喜惧,免冠谢宣归恩受戒者。
宣为吏赏罚明,用法平而必行,所居皆有条教可纪,多仁恕爱利。池阳令举廉吏狱掾王立,府未及召,闻立受囚家钱。宣责让县,县案验狱掾,乃其妻独受系者钱万六千,受之再宿,狱掾实不知。掾惭恐自杀。宣闻之,移书池阳曰:「县所举廉吏狱掾王立,家私受赇,而立不知,杀身以自明,立诚廉士,甚可闵惜!其以府决曹掾书立之柩,以显其魂。府掾史素与立相知者,皆予送葬。」
及日至休吏,贼曹掾张扶独不肯休,坐曹治事。宣出教曰:「盖礼贯和,人道尚通。日至,吏以令休,所繇来久。曹虽有公职事,家亦望私恩意。掾宜从众,归对妻子,设酒肴,请邻里,一笑相乐,斯亦可矣!」扶惭愧。官属善之。
宣为人好威仪,进止雍容,甚可观也。性密静有思,思省吏职,求其便安。下至财用笔研,皆为设方略,利用而省费。吏民称之,郡中清静。迁为少府,共张职办。
月余,御史大夫于永卒,谷永上疏曰:
帝王之德莫大于知人,知人则百僚任职,天工不旷。故皋陶曰:「知人则哲,能官人。」御史大夫内承本朝之风化,外佐丞相统理天下,任重职大,非庸材所能堪。今当选于群卿,以充其缺。得其人则万姓欣喜,百僚说服;不得其人则大职堕□,王功不兴。虞帝之明,在兹一举,可不致详!窃见少府宣,材茂行洁,达于从政,前为御史中丞,执宪毂下,不吐刚茹柔,举错时当;出守临淮、陈留,二郡称治;为左冯翊,崇教养善,威德并行,众职修理,奸轨绝息,辞讼者历年不至丞相府,赦后余盗贼什分三辅之一。功效卓尔,自左内史初置以来未尝有也。孔子曰:「如有所誉,其有所试。」宣考绩功课,简在两府,不敢过称以奸欺诬之罪。臣闻贤材莫大于治人,宣已有效。其法律任廷尉有余,经术文雅足以谋王体,断国论;身兼数器,有「退食自公」之节。宣无私党游说之助,臣恐陛下忽于《羔羊》之诗,舍公实之臣,任华虚之誉,是用越职,陈宣行能,唯陛下留神考察。
上然之,遂以宣为御史大夫。
数月,代张禹为丞相,封高阳侯,食邑千户。宣除赵贡两子为史。贡者,赵广汉之兄子也,为吏亦有能名。宣为相,府辞讼例不满万钱不为移书,后皆遵用薛侯故事。然官属讥其烦碎无大体,不称贤也。时天子好儒雅,宣经术又浅,上亦轻焉。
久之,广汉郡盗贼群起,丞相、御史遣掾史逐捕不能克。上乃拜河东都尉赵护为广汉太守,以军法从事。数月,斩其渠帅郑躬,降者数千人,乃平。会邛成太后崩,丧事仓卒,吏赋敛以趋办。其后上闻之,以过丞相、御史,遂册免宣曰:「君为丞相,出入六年,忠孝之行,率先百僚,朕无闻焉。朕既不明,变异数见,岁比不登,仓廪空虚,百姓饥馑,流离道路,疾疫死者以万数,人至相食,盗贼并兴,群职旷废,是朕之不德而股肱不良也。乃者广汉群盗横恣,残贼吏民,朕恻然伤之,数以问君,君对辄不如其实。西州隔绝,几不为郡。三辅赋敛无度,酷吏并缘为奸,侵扰百姓,诏君案验,复无欲得事实之意。九卿以下,咸承风指,同时陷于谩欺之辜,咎繇君焉!有司法君领职解嫚,开谩欺之路,伤薄风化,无以帅示四方。不忍致君于理,其上丞相、高阳侯印绶,罢归。」
初,宣为丞相,而翟方进为司直。宣知方进名儒,有宰相器,深结厚焉。后方进竟代为丞相,思宣旧恩,宣免后二岁,荐宣明习文法,练国制度,前所坐过薄,可复进用。上征宣复爵高阳侯,加宠特进,位次师安昌侯,给事中,视尚书事。宣复尊重。任政数年,后坐善定陵侯淳于长罢就第。
初,宣有两弟,明、修:明至南阳太守;修历郡守、京兆尹、少府,善交接,得州里之称。后母常从修居官。宣为丞相时,修为临菑令,宣迎后母,修不遣。后母病死,修去官持服。宣谓修三年服少能行之者,兄弟相驳不可,修遂竟服,繇是兄弟不和。
久之,哀帝初即位,博士申咸给事中,亦东海人也,毁宣不供养行丧服,薄于骨肉,前以不忠孝免,不宜复列封侯在朝省。宣子况为右曹侍郎,数闻其语,赇客杨明,欲令创咸面目,使不居位。会司隶缺,况恐咸为之,遂令明遮斫咸宫门外,断鼻脣,身八创。
事不有司,御史中丞众等奏:「况朝臣,父故宰相,再封列侯,不相敕丞化,而骨肉相疑,疑咸受修言以谤毁宣。咸所言皆宣行迹,众人所共见,公家所宜闻。况知咸给事中,恐为司隶举奏宣,而公令明等迫切宫阙,要遮创戮近臣于大道人众中,欲以隔塞聪明,杜绝论议之端。桀黠无所畏忌,万众讠雚哗,流闻四方,不与凡民忿怒争斗者同。臣闻敬近臣,为近主也。礼,下公门,式路马,君畜产且犹敬之。《春秋》之义,意恶功遂,不免于诛,上浸之源不可长也,况首为恶,明手伤,功意俱恶,皆大不敬。明当以重论,及况皆弃市。」廷尉直以为:「律曰『斗以刃伤人,完为城旦,其贼加罪一等,与谋者同罪。』诏书无以诋欺成罪。传曰:『遇人不以义而见□者,与□人之罪钧,恶不直也。』咸厚善修,而数称宣恶,流闻不谊,不可谓直。况以故伤咸,计谋已定,后闻置司隶,因前谋而趣明,非以恐咸为司隶故造谋也。本争私变,虽于掖门外伤咸道中,与凡民争斗无异。杀人者死,伤人者刑,古今之通道,三代所不易也。孔子曰:『必也正名。』名不正,则至于刑罚不中;刑罚不中,而民无所错手足。今以况为首恶,明手伤为大不敬,公私无差。《春秋》之义,原心定罪。原况以父见谤发忿怒,无它大恶。加诋欺,辑小过成大辟,陷死刑,违明诏,恐非法意,不可施行。圣王不以怒增刑。明当以贼伤人不直,况与谋者皆爵减完为城旦。」上以问公卿议臣。丞相孔光、大司空师丹以中丞议是,自将军以下至博士、议郎皆是廷尉。况竟减罪一等,徙敦煌。宣坐免为庶人,归故郡,卒于家。
宣子惠亦至二千石。始惠为彭城令,宣从临淮迁至陈留,过其县,桥梁、邮亭不修。宣心知惠不能,留彭城数日,案行舍中,处置什器,观视园菜,终不问惠以吏事。惠自知治县不称宣意,遣门下掾送宣至陈留,令掾进见,自从其所问宣不教戒惠吏职之意。宣笑曰:「吏道以法令为师,可问而知。及能与不能,自有资材,何可学也?」众人传称,以宣言为然。
初,宣复封为侯时,妻死,而敬武长公主寡居,上令宣尚焉。及宣免归故郡,公主留京师。后宣卒,主上书愿还宣葬延陵,奏可。况私从敦煌归长安,会赦,因留与主私乱。哀帝外家丁、傅贵,主附事之,而疏王氏。元始中,莽自尊为安汉公,主又出言非莽。而况与吕宽相善,及宽事觉时,莽并治况,发扬其罪,使使者以太皇太后诏赐主药。主怒曰:「刘氏孤弱,王氏擅朝,排挤宗室,且嫂何与取妹披抉其闺门而杀之?」使者迫守主,遂饮药死。况枭首于市。白太后云主暴病薨。太后欲临其丧,莽固争,乃止。
硃博字子元,杜陵人也。家贫,少时给事县为亭长,好客少年,捕搏敢行。稍迁为功曹,伉侠好交,随从士大夫,不避风雨。是时,前将军望之子萧育,御史大夫万年子陈咸以公卿子著材知名,博皆友之矣。时,诸陵县属太常,博以太常掾察廉,补安陵丞。后去官入京兆,历曹史列掾。出为督邮书掾,所部职办,郡中称之。
而陈咸为御史中丞,坐漏泄省中语下狱。博去吏,间步至廷尉中,候伺咸事。咸掠治困笃,博诈得为医人狱,得见咸,具知其所坐罪。博出狱,又变性名,为咸验治数百,卒免咸死罪。咸得论出,而博以此显名,为郡功曹。
久之,成帝即位,大将军王凤秉政,奏请陈咸为长史。咸荐萧育、硃博除莫府属,凤甚奇之,举博栎阳令,徙云阳、平陵二县,以高弟入为长安令。京师治理,迁冀州刺史。
博本武吏,不更文法,及为刺史行部,吏民数百人遮道自言,官寺尽满。从事白请且留此县录见诸自言者,事毕乃发,欲以观试博。博心知之,告外趣驾。既白驾办,博出就车见自言者,使从事明敕告吏民:「欲言县丞尉者,刺史不察黄绶,各自诣郡。欲言二千石墨绶长吏者,使者行部还,诣治所。其民为吏所冤,及言盗贼辞讼事,各使属其部从事。」博驻车决遣,四五百人皆罢去,如神。吏民大惊,不意博应事变乃至于此。后博徐问,果老从事教民聚会。博杀此吏,州郡畏博威严。徙为并州刺史、护漕都尉,迁琅邪太守。
齐舒缓养名,博新视事,右曹掾史皆移病卧。博问其故,对言:「惶恐!故事二千石新到,辄遣吏存问致意,乃敢起就职。」博奋髯抵几曰:「观齐兒欲以此为俗邪!」乃召见诸曹史书佐及县大吏,选视其可用者,出教置之。皆斥罢诸病吏,白巾走出府门。郡中大惊。顷之,门下掾赣遂耆老大儒,教授数百人,拜起舒迟。博出教主簿:「赣老生不习吏礼,主簿且教拜起,闲习乃止。」又敕功曹:「官属多褒衣大□,不中节度,自今掾史衣皆令去地三寸。」博尤不爱诸生,所至郡辄罢去议曹,曰:「岂可复置谋曹邪!」文学儒吏时有奏记称说云云,博见谓曰:「如太守汉吏,奉三尺律令以从事耳,亡奈生所言圣人道何也!且持此道归,尧、舜君出,为陈说之。」其折逆人如此。视事数年,大改其俗,掾史礼节如梦、赵吏。
博治郡,常令属县各用其豪桀以为大吏,文武从宜。县有剧贼及它非常,博辄移书以诡责之。其尽力有效,必加厚赏;怀诈不称,诛罚辄行。以是豪强慹服。姑幕县有群辈八人报仇廷中,皆不得。长吏自系书言府,贼曹掾史自白请至姑幕。事留不出。功曹诸掾即皆自白,复不出。于是府丞诣阁,博乃见丕丞掾曰:「以为县自有长吏,府未尝与也,丞掾谓府当与之邪?」阁下书佐入,博口占檄文曰:「府告姑幕令丞:言贼发不得,有书。檄到,令丞就职,游檄王卿力有余,如律令!」王卿得敕惶怖,亲属失色,昼夜驰鹜,十余日间捕得五人。博复移书曰:「王卿忧公甚效!檄到,赍伐阅诣府。部掾以下亦可用,渐尽其余矣。」其操持下,皆此类也。
以高弟入守左冯翊,满岁为真。其治左冯翊,文理聪明殊不及薛宣,而多武谲,网络张设,少爱利,敢诛杀。然亦纵舍,时有大贷,下吏以此为尽力。
长陵大姓尚方禁少时尝盗人妻,见斫,创著其颊。府功曹受赂,白除禁调守尉。博闻知,以它事召见,视其面,果有瘢。博辟左右问禁:「是何等创也?」禁自知情得,叩头服状。博笑曰:「丈夫固时有是。冯翊欲洒卿耻,□拭用禁,能自效不?」禁且喜且惧,对曰:「必死!」博因敕禁:「毋得泄语,有便宜,辄记言。」因亲信之以为耳目。禁晨夜发起部中盗贼及它伏奸,有功效。博擢禁连守县令。久之,召见功曹,闭阁数责以禁等事,与笔札使自记,「积受取一钱以上,无得有所匿。欺谩半言,断头矣!」功曹惶怖,具自疏奸臧,大小不敢隐。博知其对以实,乃令就席,受敕自改而已。投刀使削所记,遣出就职。功曹后常战栗,不敢蹉跌,博遂成就之。
迁为大司农。岁余,坐小法,左迁犍为太守。先是,南蛮若兒数为寇盗,博厚结其昆弟,使为反间,袭杀之,郡中清。
徙为山阳太守,病免官。复征为光禄大夫,迁廷尉,职典决疑,当讠献平天下狱。博恐为官属所诬,视事,召见正监典法掾史,谓曰:「廷尉本起于武吏,不通法律,幸有众贤,亦何忧!然廷尉治郡断狱以来且二十年,亦独耳剽日久,三尺律令,人事出其中。掾史试与正监共撰前世决事吏议难知者数十事,持以问廷尉,得为诸君覆意之。」正监以为博苟强,意未必能然,即共条白焉。博皆召掾史,并坐而问,为平处其轻重,十中八九。官属咸服博之疏略,材过人也。每迁徙易官,所到辄出奇谲如此,以明示下为不可欺者。
久之,迁后将军,与红阳侯立相善。立有罪就国,有司奏立党友,博坐免。后岁余,哀帝即位,以博名臣,召见,起家复为光禄大夫,迁为京兆尹,数月超为大司空。
初,汉兴袭秦官,置丞相、御史大夫、太尉。至武帝罢太尉,始置大司马以冠将军之号,非有印绶官属也。及成帝时,何武为九卿,建言:「古者民朴事约,国之辅佐必得贤圣,然犹则天三光,备三公官,各有分职。今末俗之弊,政事烦多,宰相之材不能及古,而丞相独兼三公之事,所以久废而不治也。宜建三公官,定卿大夫之任,分职授政,以考功效。」其后上以问师安昌侯张禹,禹以为然。时曲阳侯王根为大司马票骑将军,而何武为御史大夫。于是上赐曲阳侯根大司马印绶,置官属,罢票骑将军官,以御史大夫何武为大司空,封列侯,皆增奉如丞相,以备三公官焉。议者多以为古今异制,汉自天下之号下至佐史皆不同于古,而独改三公,职事难分明,无益于治乱。是时,御史府吏舍百余区井水皆竭;又其府中列柏树,常有野乌数千栖宿其上,晨去暮来,号日「朝夕乌」,乌去不来者数月,长老异之。后二岁余,硃博为大司空,奏言:「帝王之道不必相袭,各由时务。高皇帝以圣德受命,建立鸿业,置御史大夫,位次丞相,典正法度,以职相参,总领百官,上下相监临,历载二百年,天下安宁。今更为大司空,与丞相同位,未获嘉祐。故事,选郡国守相高第为中二千石,选中二千石为御史大夫,任职者为丞相,位次有序,所以尊圣德,重国相也。今中二千石未更御史大夫而为丞相,权轻,非所以重国政也。臣愚以为大司空官可罢,复置御史大夫,遵奉旧制。臣愿尽力,以御史大夫为百僚率。」哀帝从之,乃更拜博为御史大夫。会大司马喜免,以阳安侯丁明为大司马卫将军,置官属,大司马冠号如故事。后四岁,哀帝遂改丞相为大司徒,复置大司空、大司马焉。
初,何武为大司空,又与丞相方进共奏言:「古选诸侯贤者以为州伯,《书》曰『咨十有二牧』,所以广聪明,烛幽隐也。今部刺史居牧伯之位,秉一州之统,选第大吏,所荐位高至九卿,所恶立退,任重职大。《春秋》之义,用贵治贱,不以卑临尊。刺史位下大夫,而临二千石,轻重不相准,失位次之序。臣请罢刺史,更置州牧,以应古制。」奏可。及博奏复御史大夫官,又奏言:「汉家至德溥大,宇内万里,立置郡县。部刺史奉使典州,督察郡国,吏民安宁。故事,居部九岁举为守相,其有异材功效著者辄登擢,秩卑而赏厚,咸劝功乐进。前丞相方进奏罢刺史,更置州牧,秩真二千石,位次九卿。九卿缺,以高第补,其中材则苟自守而已,恐功效陵夷,奸轨不禁。臣请罢州牧,置刺史如故。」奏可。
博为人廉俭,不好酒色游宴。自微贱至富贵,食不重味,案上不过三怀,夜寝早起,妻希见其面。有一女,无男。然好乐士大夫,为郡守九卿,宾客满门,欲仕宦者荐举之,欲报仇怨者解剑以带之。其趋事待士如是,博以此自立,然终用败。
初,哀帝祖母定陶太后欲求称尊号,太后从弟高武侯傅喜为大司马,与丞相孔光、大司空师丹共持正议。孔乡侯傅晏亦太后从弟,谄谀欲顺指,会博新征用为京兆尹,与交结,谋成尊号,以广孝道。由是师丹先免,博代为大司空,数燕见奏封事,言:「丞相光志在自守,不能忧国;大司马喜至尊至亲,阿党大臣,无益政治。」上遂罢喜遣就国,免光为庶人,以博代光为丞相,封阳乡侯,食邑二千户。博上书让曰:「故事封丞相不满千户,而独臣过制,诚惭惧,愿还千户。」上许焉。傅太后怨傅喜不已,使孔乡侯晏风丞相,令奏免喜侯。博受诏,与御史大夫赵玄议,玄言:「事已前决,得无不宜?」博曰:「已许孔乡侯有指。匹夫相要,尚相得死,何况至尊?博唯有死耳!」玄即许可。博恶独斥奏喜,以故大司空汜乡侯何武前亦坐过免就国,事与喜相似,即并奏:「喜、武前在位,皆无益于治,虽已退免,爵士之封非所当得也。请皆免为庶人。」上知傅太后素常怨喜,疑博、玄承指,即召玄诣尚书问状。玄辞服,有诏左将军彭宣与中朝者杂问。宣等劾奏:「博宰相,玄上卿,晏以外亲封位特进,股肱大臣,上所信任,不思竭诚奉公,务广恩化,为百寮先,皆知喜、武前已蒙恩诏决,事更三赦,博执正道,亏损上恩,以结信贵戚,背君乡臣,倾乱政治,奸人之雄,附下罔上,为臣不忠不道;玄知博所言非法,枉义附从,大不敬;晏与博议免喜,失礼不敬。臣请诏谒者召博、玄、晏诣廷尉诏狱。」
制曰:「将军、中二千石、二千石、诸大夫、博士、议郎议。」右将军蟜望等四十四人以为:「如宣等言,可许。」谏大夫龚胜等十四人以为:「《春秋》之义,奸以事君,常刑不舍。鲁大夫叔孙侨如欲颛公室,谮其族兄季孙行父于晋,晋执囚行父以乱鲁国,《春秋》重而书之。今晏放命圯族,干乱朝政,要大臣以罔上,本造计谋,职为乱阶,宜与博、玄同罪,罪皆不道。」上减玄死罪三等,削晏户四分之一,假谒者节召丞相诣廷尉诏狱。博自杀,国除。
初,博以御史为丞相,封阳乡侯,玄以少府为御史大夫,并拜于前殿,廷登受策,有音如钟声。语在《五行志》。
赞曰:薛宣、硃博皆起佐史,历位以登宰相。宣所在而治,为世吏师,及居大位,以苛察失名,器诚有极也。博驰聘进取,不思道德,已亡可言,又见孝成之世委任大臣,假借用权。世主已更,好恶异前,复附丁、傅称顺孔乡。事发见诘,遂陷诬罔,辞穷情得,仰药饮鸠。孔子曰:「久矣哉,由之行诈也!」博亦然哉!
前汉书
【翟方进传第五十四】
翟方进字子威,汝南上蔡人也。家世微贱,至方进父翟公,好学,为郡文学。方进年十二三,失父孤学,给事太守府为小史,号迟顿不及事,数为掾史所詈辱。方进自伤,乃从汝南蔡父相问己能所宜。蔡父大奇其形貌,谓曰:「小史有封侯骨,当以经术进,努力为诸生学问。」方进既厌为小史,闻蔡父言,心喜,因病归家,辞其后母,欲西至京师受经。母怜其幼,随之长安,织屦以给。方进读经博士,受《春秋》。积十余年,经学明习,徒众日广,诸儒称之。以射策甲科为郎。二三岁,举明经,迁议郎。
是时,宿儒有清河胡常,与方进同经。常为先进,名誉出方进下,心害其能,论议不右方进。方进知之,候伺常大都授时,遣门下诸生至常所问大义疑难,因记其说。如是者久之,常知方进之宗让己,内不自得,其后居士大夫之间未尝不称述方进,遂相亲友。
河平中,方进转为博士。数年,迁朔方刺史,居官不烦苛,所察应条辄举,甚有威名。再三奏事,迁为丞相司直。从上甘泉,行驰道中,司隶校尉陈庆劾奏方进,没入车马。既至甘泉宫,会殿中,庆与廷尉范延寿语,时庆有章劾,自道:「行事以赎论,今尚书持我事来,当于此决。前我为尚书时,尝有所奏事,忽忘之,留月余。」方进于是举劾庆曰:「案庆奉使刺举大臣,故为尚书,知机事周密一统,明主躬亲不解。庆有罪未伏诛,无恐惧心,豫自设不坐之比。又暴扬尚书事,言迟疾无所在,亏损圣德之聪明,奉诏不谨,皆不敬,臣谨以劾。」庆坐免官。
会北地浩商为义渠长所捕,亡,长取其母,与豭猪连系都亭下。商兄弟会宾客,自称司隶掾、长安县尉,杀义渠长妻子六人,亡。丞相、御史请遣掾史与司隶校尉、部刺史并力逐捕,察无状者,奏可。司隶校尉涓勋奏言:「《春秋》之义,王人微者序乎诸侯之上,尊王命也。臣幸得奉使,以督察公卿以下为职,今丞相宣请遣掾史,以宰士督察天子奉使命大夫,甚悖逆顺之理。宣本不师受经术,因事以立奸威,案浩商所犯,一家之祸耳,而宣欲专权作威,乃害于国,不可之大者。愿下中朝特进列侯、将军以下,正国法度。」议者以为,丞相掾不宜移书皆趣司隶。会浩商捕得伏诛,家属徙合浦。
故事,司隶校尉位在司直下,初除,谒两府,其有所会,居中二千石前,与司直并迎丞相、御史。初,方进新视事,而涓勋亦初拜为司隶,不肯谒丞相、御史大夫,后朝会相见,礼节又倨。方进阴察之,勋私过光禄勋辛庆忌,又出逢帝舅成都侯商道路,下车立,□过,乃就车。于是方进举奏其状,因曰:「臣闻国家之兴,尊尊而敬长,爵位上下之礼,王道纲纪。《春秋》之义,尊上公谓之宰,海内无不统焉。丞相进见圣主,御坐为起,在舆为下。群臣宜皆承顺圣化,以视四方。勋吏二千石,幸得奉使,不遵礼仪,轻谩宰相,贱易上卿,而又诎节失度,邪谄无常,色厉内荏。堕国体,乱朝廷之序,不宜处位。臣请下丞相免勋。」
时,太中大夫平当给事中奏言:「方进国之司直,不自敕正以先群下,前亲犯令行驰道中,司隶庆平心举劾,方进不自责悔而内挟私恨,伺记庆之从容语言,以诋欺成罪。后丞相宣以一不道贼,请遣掾督趣司隶校尉,司隶校尉勋自奏暴于朝廷,今方进复举奏勋。议者以为方进不以道德辅正丞相,苟阿助大臣,欲必胜立威,宜抑绝其原。勋素行公直,奸人所恶,可少宽假,使遂其功名。」上以方进所举应科,不得用逆诈废正法,遂贬勋为昌陵令。方进旬岁间免两司隶,朝廷由是惮之。丞相宣甚器重焉,常诫掾史:「谨事司直,翟君必在相位,不久。」
是时,起昌陵,营作陵邑,贵戚近臣子弟宾客多辜榷为奸利者,方进部掾史复案,发大奸赃数千万。上以为任公卿,欲试以治民,徙方进为京兆尹,搏击豪强,京师畏之。时,胡常为青州刺史,闻之,与方进书曰:「窃闻政令甚明,为京兆能,则恐有所不宜。」方进心知所谓,其后少弛威严。
居官三岁,永始二年迁御史大夫。数月,会丞相薛宣坐广汉盗贼群起及太皇太后丧时三辅吏并征发为奸,免为庶人。方进亦坐为京兆尹时奉丧事烦扰百姓,左迁执金吾。二十余日,丞相官缺,群臣多举方进,上亦器其能,遂擢方进为丞相,封高陵侯,食邑千户。身既富贵,而后母尚在,方进内行修饰,供养甚笃。及后母终,既葬三十六日,除服起视事,以为身备汉相,不敢逾国家之制。为相公洁,请托不行郡国。持法刻深,举奏牧守九卿,峻文深诋,中伤者尤多。如陈咸、硃博、萧育、逢信、孙闳之属,皆京师世家,以材能少历牧守列卿,知名当世,而方进特立后起,十余年间至宰相,据法以弹咸等,皆罢退之。
初,咸最先进,自元帝初为卿史中丞显名朝廷矣。成帝初即位,擢为部刺史,历楚国、北海、东郡太守。阳朔中,京兆尹王章讥切大臣,而荐琅邪太守冯野王可代大将军王凤辅政,东郡太守陈咸可御史大夫。是时,方进甫从博士为刺史云。后方进为京兆尹,咸从南阳太守入为少府,与方进厚善。先是,逢信已从高第郡守历京兆、太仆为卫尉矣,官簿皆在方进之右。及御史大夫缺,三人皆名卿,俱在选中,而方进得之。会丞相宣有事与方进相连,上使五二千石杂问丞相、御史,咸诘责方进,冀得其处,方进心恨。初,大将军凤奏除陈汤为中郎,与从事。凤薨后,从弟车骑将军音代凤辅政,亦厚汤。逢信、陈咸皆与汤善,汤数称之于凤、音所。久之,音薨,凤弟成都侯商复为大司卫马将军,辅政。商素憎陈汤,白其罪过,下有司案验,遂免汤,徙敦煌。时,方进新为丞相,陈咸内惧不安,乃令小冠杜子夏往观其意,微自解说。子夏既过方进,揣知其指,不敢发言。居无何,方进奏咸与逢信:「邪枉贪污,营私多欲。皆知陈汤奸佞倾覆,利口不轨,而亲交赂遗,以求荐举。后为少府,数馈遗汤。信、咸幸得备九卿,不思尽忠正身,内自知行辟亡功效,而官媚邪臣,欲以徼幸,苟得亡耻。孔子曰:『鄙夫可与事君也与哉!』咸、信之谓也。过恶暴见,不宜处位,臣请免以示天下。」奏可。
后二岁余,诏举方正直言之士,红阳侯立举咸对策,拜为光禄大夫给事中。方进复奏:「咸前为九卿,坐为贪邪免,自知罪恶暴陈,依托红阳侯立徼幸,有司莫敢举奏。冒浊苟容,不顾耻辱,不当蒙方正举,备内朝臣。」并劾红阳侯立选举故不以实。有诏免咸,勿劾立。
后数年,皇太后姊子侍中卫尉定陵侯淳于长有罪,上以太后故,免官勿治罪。有司奏请遣长就国,长以金钱与立,立上封事为长求留曰:「陛下既托文以皇太后故,诚不可更有它计。」后长阴事发,遂下狱。方进劾立:「怀奸邪,乱朝政,欲倾误要主上,狡猾不道,请下狱。」上曰:「红阳侯,朕之舅,不忍致法,遣就国。」于是方进复奏立党友曰:「立素行积为不善,众人所共知。邪臣自结,附托为党,庶几立与政事,欲获其利。今立斥还就国,所交结尤著者,不宜备大臣,为郡守。案后将军硃博、巨鹿太守孙闳、故光禄大夫陈咸与立交通厚善,相与为腹心,有背公死党之信,欲相攀援,死而后已;皆内有不仁之性,而外有俊材,过绝人伦,勇猛果敢,处事不疑,所居皆尚残贼酷虐,苛刻惨毒以立威,而无纤介爱利之风。天下所共知,愚者犹惑。孔子曰:『人而不仁如礼何!人而不仁如乐何!」言不仁之人,亡所施用;不仁而多材,国之患也。此三人皆内怀奸猾,国之所患,而深相与结,信于贵戚奸臣,此国家大忧,大臣所宜没身而争也。昔季孙行父有害曰:『见有善于君者爱之,若孝子之养父母也;见不善者诛之,若鹰鹯之逐鸟爵也。』翅翼虽伤,不避也。贵戚强党之众诚难犯,犯之,众敌并怨,善恶相冒。臣幸得备宰相,不敢不尽死。请免博、闳、咸归故郡,以销奸雄之党,绝群邪之望。」奏可。咸既废锢,复徙故郡,以忧死。
方进知能有余,兼通文法吏事,以儒雅缘饬法律,号为通明相,天子甚器重之,奏事亡不当意,内求人主微指以固其位。初,定陵侯淳于长虽外戚,然以能谋议为九卿,新用事,方进独与长交,称荐之。及长坐大逆诛,诸所厚善皆坐长免,上以方进大臣,又素重之,为隐讳。方进内惭,上疏谢罪乞骸骨。上报曰:「定陵侯长已伏其辜,君虽交通,传不云乎?『朝过夕改,君子与之』,君何疑焉?其专心一意毋怠,近医药以自持。」方进乃起视事,条奏长所厚善京兆尹孙宝、右扶风萧育,刺史二千石以上免二十余人,其见任如此。
方进虽受《穀梁》,然好《左氏传》、天文星历,其《左氏》则国师刘歆,星历则长安令田终术师也。厚李寻,以为议曹。为相九岁,绥和二年春荧惑守心,寻奏记言:「应变之权,君侯所自明。往者数白,三光垂象,变动见端,山川水泉,反理视患,民人讹谣,斥事感名。三者既效,可为寒心。今提扬眉,矢贯中,狼奋角,弓且张,金历库,士逆度,辅湛没,火守舍,万岁之期,近慎朝暮。上无恻怛济世之功,下无推让避贤之效,欲当大位,为具臣以全身,难矣!大责日加,安得但保斥逐之戮?阖府三百余人,唯君侯择其中,与尽节转凶。」
方进忧之,不知所出。会郎贲丽善为星,言大臣宜当之。上乃召见方进。还归,未及引决,上遂赐册曰:「皇帝问丞相:君孔子之虑,孟贲之勇,朕嘉与君同心一意,庶几有成。惟君登位,于今十年,灾害并臻,民被饥饿,加以疾疫溺死,关门牡开,失国守备,盗贼党辈。吏民残贼,殴杀良民,断狱岁岁多前。上书言事,交错道路,怀奸朋党,相为隐蔽,皆亡忠虑,群下凶凶,更相嫉妒,其咎安在?观君之治,无欲辅朕富民便安元元之念。间者郡国谷虽颇熟,百姓不足者尚众,前去城郭,未能尽还,夙夜未尝忘焉。朕惟往时之用,与今一也,百僚用度各有数。君有量多少,一听群下言,用度不足,奏请一切增赋,税城郭□及园田,过更,算马牛羊,增益盐铁,变更无常。朕既不明,随奏许可,后议者以为不便,制诏下君,君云卖酒醪。后请止,未尽月复奏议令卖酒醪。朕诚怪君,何持容容之计,无忠固意,将何以辅朕帅道群下?而欲久蒙显尊之位,岂不难哉!传曰:『高而不危,所以长守贵也。』欲退君位,尚未忍。君其孰念详计,塞绝奸原,忧国如家,务便百姓以辅朕。朕既已改,君其自思,强食慎职。使尚书令赐君上尊酒十石,养牛一,君审外焉。」
方进即日自杀。上秘之,遣九卿册赠以丞相、高陵侯印绶,赐乘舆秘器,少府供张,柱槛皆衣素。天子亲临吊者数至,礼赐异于它相故事。谥曰恭侯。长子宣嗣。
宣字少伯,亦明经笃行,君子人也。及方进在,为关都尉、南郡太守。
少子曰义。义字文仲,少以父任为郎,稍迁诸曹,年二十出为南阳都尉。宛令刘立与曲阳侯为婚,又素著名州郡,轻义年少。义行太守事,行县至宛,丞相史在传舍。立持酒肴谒丞相史,对饮未讫,会义亦往,外吏白都尉方至,立语言身若。须臾义至,内谒径入,立乃走下。义既还,大怒,阳以他事召立至,以主守盗十金,贼杀不辜,部掾夏恢等收缚立,传送邓狱。恢亦以宛大县,恐见篡夺,白义可因随后行县送邓。义曰:「欲令都尉自送,则如勿收邪?」载环宛市乃送,吏民不敢动,威震南阳。
立家轻骑驰从武关入语曲阳侯,曲阳侯白成帝,帝以问丞相。方进遣吏敕义出宛令。宛令已出,吏还白状。方进曰:「小兒未知为吏也,其意以为入狱当辄死矣。」
后义坐法免,起家而为弘农太守,迁河内太守、青州牧。所居著名,有父风烈。徙为东郡太守。
数岁,平帝崩,王莽居摄,义心恶之,乃谓姊子上蔡陈丰曰:「新都侯摄天子位,号令天下,故择宗室幼稚者以为孺子,依托周公辅成王之义,且以观望,必代汉家,其渐可见。方今宗室衰弱,外无强蕃,天下倾首服从,莫能亢扞国难。吾幸得备宰相子,身守大郡,父子受汉厚恩,义当为国讨贼,以安社稷。欲举兵西诛不当摄者,选宗室子孙辅而立之。设令时命不成,死国埋名,犹可以不渐于先帝。今欲发之,乃肯从我乎?」丰年十八,勇壮,许诺。
义遂与东郡都尉刘宇、严乡侯刘信、信弟武平侯刘璜结谋。及车郡王孙庆素有勇略,以明兵法,征在京师,义乃诈移书以重罪传逮庆。于是以九月都试日斩观令,因勒其车骑材官士,募郡中勇敢,部署将帅。严乡侯信者,东平王云子也。云诛死,信兄开明嗣为王,薨,无子,而信子匡复立为王,故义举兵并东平,立信为天子。义自号大司马柱天大将军,以东平王傅苏隆为丞相,中尉皋丹为御史大夫,移檄郡国,言莽鸩杀孝平皇帝,矫摄尊号,今天子已立,共行天罚。郡国皆震,比至山阳,众十余万。
莽闻之,大惧,乃拜其党亲轻车将军成武侯孙建为奋武将军,光禄勋成都侯王邑为虎牙将军,明义侯王骏为强弩将军,春王城门校尉王况为震威将军,宗伯忠孝侯刘宏为奋冲将军,中少府建威侯王昌为中坚将军,中郎将震羌侯窦兄为奋威将军,凡七人,自择除关西人为校尉军吏,将关东甲卒,发奔命以击义焉。复以太仆武让为积弩将军屯函谷关,将作大匠蒙乡侯逯并为横野将军屯武关,羲和红休侯刘歆为扬武将军屯宛,太保后丞丞阳侯甄邯为大将军屯霸上,常乡侯王恽为车骑将军屯平乐馆,骑都尉王晏为建威将军屯城北,城门校尉赵恢为城门将军,皆勒兵自奋。
莽日抱孺子会群臣而称曰:「昔成王幼,周公摄政,而管、蔡挟禄父以畔,今翟义亦挟刘信而作乱。自古大圣犹惧此,况臣莽之斗筲!」群臣皆曰:「不遭此变,不章圣德。」莽于是依《周书》作《大诰》,曰:
惟居摄二年十月甲子,摄皇帝若曰:大诰道诸侯王、三公、列侯于汝卿、大夫、元士御事。不吊,天降丧于赵、傅、丁、董。洪惟我幼冲孺子,当承继嗣无疆大历服事,予未遭其明哲能道民于安,况其能往知天命!熙!我念孺子,若涉渊水,予惟往求朕所济度,奔走以傅近奉承高皇帝所受命,予岂敢自比于前人乎!天降威明,用宁帝室,遗我居摄宝龟。太皇太后以丹石之符,乃绍天明意,诏予即命居摄践祚,如周公故事。
反虏故东郡太守翟义擅兴师动众,曰「有大难于西土,西土人亦不靖。」于是动严乡侯信,诞敢犯祖乱宗之序。天降威遗我宝龟,固知我国有□灾,使民不安,是天反复右我汉国也。粤其闻日,宗室之俟有四百人,民献仪九万夫,予敬以终于此谋继嗣图功。我有大事,休,予卜并吉,故我出大将告郡太守、诸侯相、令、长曰:「予得吉卜,予惟以汝于伐东郡严乡逋播臣。」尔国君或者无不反曰:「难大,民亦不静,亦惟在帝官诸侯宗室,于小子族父,敬不可征。」帝不违卜,故予为冲人长思厥难曰:「呜呼!义、信所犯,诚动鳏寡,哀哉!」予遭天役遗,大解难于予身,以为孺子,不身自恤。
予义彼国君泉陵侯上书曰:「成王幼弱,周公践天子位以治天下,六年,朝诸侯于明堂,制礼乐,班度量,而天下大服。太皇太后承顺天心,成居摄之义。皇太子为孝平皇帝子,年在襁褓,宜且为子,知为人子道,令皇太后得加慈母恩。畜养成就,加元服,然后复子明辟。」
熙!为我孺子之故,予惟赵、傅、丁、董之乱,遏绝继嗣,变剥適、庶,危乱汉朝,以成三厄,队极厥命。呜呼!害其可不旅力同心戒之哉!予不敢僭上帝命。天休于安帝室,兴我汉国,惟卜用克绥受兹命。今天其相民,况亦惟卜用!
太皇太后肇有元城沙鹿之右,阴精女主圣明之祥,配元生成,以兴我天下之符,遂获西王母之应,神灵之征,以祐我帝室,以安我大宗,以绍我后嗣,以继我汉功。厥害適统不宗元绪者,辟不违亲,辜不避戚。夫岂不爱?亦唯帝室。是以广立王侯,并建曾玄,俾屏我京师,绥抚宇内;博征儒生,讲道于廷,论序乖缪,制礼作乐,同律度量,混一风俗;正天地之位,昭郊宗之礼,定五畤庙祧,咸秩亡文;建灵台,立明堂,设辟雍,张太学,尊中宗、高宗之号。昔我高宗崇德建武,克绥西域,以受白虎威胜之瑞,天地判合,乾、坤序德。太皇太后临政,有龟、龙、麟、凤之应,五德嘉符,相因而备。河图、洛书远自昆仑,出于重野。古谶著言,肆今享实。此乃皇天上帝所以安我帝室,俾我成就洪烈也。呜呼!天明威辅汉始而大大矣。尔有惟旧人泉陵侯之言,尔不克远省,尔岂知太皇太后若此勤哉!
天毖劳我成功所,予不敢不极卒安皇帝之所图事。肆予告我诸侯王公、列侯、卿、大夫、元士御事:天辅诚辞,天其累我以民,予害敢不于祖宗安人图功所终?天亦惟劳我民,若有疾,予害敢不于祖宗所受休辅?予闻孝子善继人之意,忠臣善成人之事。予思若考作室,厥子堂而构之;厥父菑,厥子播而获之。予害敢不于身抚祖宗之所受大命?若祖宗乃有效汤、武伐厥子,民长其劝弗救。呜呼肆哉!诸侯王公、列侯、卿、大夫、元士御事,其勉助国道明!亦惟宗室之俊,民之表仪,迪知上帝命。粤天辅诚,尔不得易定!况今天降定于汉国,惟大艰人翟义、刘信大逆,欲相伐于厥室,岂亦知命之不易乎?予永念曰天惟丧翟义、刘信,若啬夫,予害敢不终予亩?天亦惟休于祖宗,予害其极卜,害敢不于从?率宁人有旨疆土,况今卜并吉!故予大以尔东征,命不僭差,卜陈惟若此。
乃遣大夫桓谭等班行谕告当反立孺子之意。还,封谭为明告里附城。
诸将东至陈留菑,与义会战,破之,斩刘璜首。莽大喜,复下诏曰:
太皇太后遭家不造,国统三绝,绝辄复续,恩莫厚焉,信莫立焉。孝平皇帝短命蚤崩,幼嗣孺冲,诏予居摄。予承明诏,奉社稷之任,持大宗之重,养六尺之托,受天下之寄,战战兢兢,不敢安息。伏念太皇太后惟经艺分析,王道离散,汉家制作之业独未成就,故博征儒士,大兴典制,备物致用,立功成器,以为天下利。王道粲然,基业既著,千载之废,百世之遗,于今乃成,道德庶几于唐、虞,功烈比齐于殷、周。今翟义、刘信等谋反大逆,流言惑众,欲以篡位,贼害我孺子,罪深于管、蔡,恶甚于禽兽。信父故东平王云,不孝不谨,亲毒杀其父思王,名曰巨鼠,后云竟坐大逆诛死。义父故丞相方进,险波阴贼,兄宣静言令色,外巧内嫉,所杀乡邑汝南者数十人。今积恶二家,迷惑相得,此时命当殄。天所灭也。义始发兵,上书言宇、信等与东平相辅谋反,执捕械系,欲以威民,先自相被以反逆大恶,转相捕械,此其破殄之明证也。已捕斩断信二子穀乡侯章、德广侯鲔,义母练、兄宣、亲属二十四人皆磔暴于长安都市四通之衢。当其斩时,观者重叠,天气和清,可谓当矣。命遣大将军共行皇天之罚,讨诲内之仇,功效著焉,予甚嘉之。《司马法》不云乎?「赏不逾时」。欲民速睹为善之利也。今先封车骑都尉孙贤等五十五人皆为列侯,户邑之数别下。遣使者持黄金印、赤绂縌、硃轮车,即军中拜授。
因大赦天下。于是吏士精锐遂功围义于圉城,破之,义与刘信弃军庸亡。至固始界中捕得义,尸磔陈都市。卒不得信。
初,三辅闻翟义起,自茂陵以西至□二十三县盗贼并发,赵明、霍鸿等自称将军,攻烧官寺,杀右辅都尉及□令,劫略吏民,众十余万,火见未央宫前殿。莽昼夜抱孺子祷宗庙。复拜卫尉王级为虎贲将军,大鸿胪望乡侯阎迁为折冲将军,与甄邯、王晏西击赵明等。正月,虎牙将军王邑等自关东还,便引兵西。强弩将军王骏以无功免,扬武将军刘歆归故官。复以邑弟侍中王奇为扬武将军,城门将军赵恢为强弩将军,中郎将李□为厌难将军,复将兵西。二月,明等殄灭,诸县悉平,还师振旅。莽乃置酒白虎殿,劳飨将帅,大封拜。先是,益州蛮夷及金城塞外羌反畔,时州郡击破之。莽乃并隶,以小大为差,封侯、伯、子、男凡三百九十五人,曰「皆以奋怒,东指西击,羌寇蛮盗,反虏逆贼,不得旋踵,应时殄灭,天下咸服」之功封云。莽于是自谓大得天人之助,至其年十二月,遂即真矣。
初,义所收宛令刘立闻义举兵,上书愿备军吏为国讨贼,内报私怨。莽擢立为陈留太守,封明德侯。
始,义兄宣居长安,先义未发,家数有怪,夜闻哭声,听之不知所在。宣教授诸生满堂,有狗从外入,啮其中庭群雁数十,比惊救之,已皆断头。狗走出门,求不知处。宣大恶之,谓后母曰:「东郡太守文仲素□傥,今数有恶怪,恐有妄为而大祸至也。大夫人可归,为弃去宣家者以避害。」母不肯去,后数月败。
莽尽坏义第宅,污池之。发父方进及先祖冢在汝南者,烧其棺柩,夷灭三族,诛及种嗣,至皆同坑,以棘五毒并葬之。而下诏曰:「盖闻古者伐不敬,取其鲸鲵筑武军,封以为大戮,于是乎有京观以惩淫□。乃者反虏刘信、翟义悖逆作乱于东,而芒竹群盗赵明、霍鸿造逆西土,遣武将征讨,咸伏其辜。惟信、义等始发自濮阳,结奸无盐,殄灭于圉。赵明依阻槐里环堤,霍鸿负倚盩厔芒竹,咸用破碎,亡有余类。其取反虏逆贼之鲸鲵,聚之通路之旁,濮阳、无盐、圉、槐里、□□凡五所,各方六丈,高六尺,筑为武军,封以为大戮,荐树之棘。建表木,高丈六尺。书曰『反虏逆贼鲸鲵』,在所长吏常以秋循行,勿令坏败,以惩淫□焉。」
初,汝南旧有鸿隙大陂,郡以为饶,成帝时,关东数水,陂溢为害。方进为相,与御史大夫孔光共遣掾行视,以为决去陂水,其地肥美,省堤防费而无水忧,遂奏罢之。及翟氏灭,乡里归恶,言方进请陂下良田不得而奏罢陂云。王莽时常枯旱,郡中追怨方进,童谣曰:「坏陂谁?翟子威。饭我豆食羹芋魁。反乎覆,陂当复。谁云者?两黄鹄。」
司徒掾班彪曰:「丞相方进以孤童携老母,羁旅入京师,身为儒宗,致位宰相,盛矣。当莽之起,盖乘天威,虽有贲、育,奚益于敌?义不量力,怀忠愤发,以陨其宗,悲夫!」
前汉书
【谷永杜鄴传第五十五】
谷永字子云,长安人也。父吉,为卫司马,使送郅支单于侍子,为郅支所杀,语在《陈汤传》。永少为长安小史,后博学经书。建昭中,御史大夫繁延寿闻其有茂材,除补属,举为太常丞,数上疏言得失。
建始三年冬,日食、地震同日俱发,诏举方正直言极谏之士,太常阳城侯刘庆忌举永待诏公车。对曰:
陛下秉至圣之纯德,惧天地之戒异,饬身修政,纳问公卿,又下明诏,帅举直言,燕见绎,以求咎愆,使臣等得造明朝,承圣问。臣材朽学浅,不通政事。窃闻明王即位,正五事,建大中,以承天心,则庶征序于下,日月理于上;如人君淫溺后宫,船乐游田,五事失于躬,大中之道不立,则咎征降而六极至。凡灾异之发,各象过失,以类告人。乃十二月朔戊申,日食婺女之分,地震萧墙之内,二者同日俱发,以丁宁陛下,厥咎不远,宜厚求诸身。意岂陛下志在闺门,未恤政事,不慎举错,娄失中与?内宠大盛,女不遵道,嫉妨专上,妨继嗣与?古之王者废五事之中,失夫妇之纪,妻妾得意,谒行于内,势行于外,至覆倾国家,或乱阴阳。昔褒姒用国,宗周以丧;阎妻骄扇,日以不臧。此其效也。经曰:「皇极,皇建其有极。」传曰:「皇之不极,是谓不建,时则有日月乱行。」
陛下践至尊之祚为天下主,奉帝王之职以统群生,方内之治乱,在陛下所执。诚留意于正身,勉强于力行,损燕私之闲以劳天下,放去淫溺之乐,罢归倡优之笑,绝却不享之义,慎节游田之虞,起居有常,循礼而动,躬亲政事,致行无倦,安服若性。经曰:「继自今嗣王,其毋淫于酒,毋逸于游田,惟正之共。」未有身治正而臣下邪者也。
夫妻之际,王事纲纪,安危之机,圣王所致慎也。昔舜饬正二女,以崇至德;楚庄忍绝丹姬,以成伯功;幽王惑于褒姒,周德降亡;鲁桓胁于齐女,社稷以倾。诚修后宫之政,明尊卑之序,贵者不得嫉妨专庞,以绝骄嫚之端,抑褒、阎之乱,贱者咸得秩进,各得厥职,以广继嗣之统,息《白华》之怨,后宫亲属,饶之以财,勿与政事,以远皇父之类,损妻党之权,未有闺门治而天下乱者也。
治远自近始,习善在左右。昔龙管纳言,而帝命惟允;四辅既备,成王靡有过事。诚敕正左右齐栗之臣,戴金貂之饰、执常伯之职者,皆使学先王之道,知君臣之义,济济谨孚,无敖戏骄恣之地,则左右肃艾,群僚仰法,化流四方。经曰:「亦惟先正克左右。」未有左右正而百官枉者也。
治天下者尊贤考功则治,简贤违功则乱。诚审思治人之术,欢乐得贤之福,论材选士,必试于职,明度量以程能,考功实以定德,无用比周之虚誉,毋听浸润之谮诉,则抱功修职之吏无蔽伤之忧,比周邪伪之徒不得即工,小人日销,俊艾日隆。经曰:「三载考绩,三考黜陟幽明。」又曰:「九德咸事,俊艾在官。」未有功赏得于前众贤布于官而不治者也。
尧遭洪水之灾,天下分绝为十二州,制远之道微而无乖畔之难者,德厚恩深,无怨于下也。秦居平土,一夫大呼而海内崩析者,刑罚深酷,吏行残贼也。夫违天害德,为上取怨于下,莫甚乎残贼之吏。诚放退残贼酷暴之吏锢废勿用,益选温良上德之士以亲万胜,平刑释冤以理民命,务省繇役,毋夺民时,薄收赋税,毋殚民财,使天下黎元咸安家乐业,不苦逾时之役,不患苛暴之政,不疾酷烈之吏,虽有唐尧之大灾,民无离上之心。经曰:「怀保小人,惠于鳏寡。」未有德厚吏良而民畔者也。
臣闻灾异,皇天所以谴告人君过失,犹严父之明诫。畏惧敬改,则祸销福降;忽然简易,则咎罚不除。经曰:「飨用五福,畏用六极。」传曰:「六沴作见,若不共御,六罚既侵,六极其下。」今三年之间,灾异锋起,小大毕具,所行不享上帝,上帝不豫,炳然甚著。不求之身,无所改正,疏举广谋,又不用其言,是循不享之迹,无谢过之实也,天责愈深。此五者,王事之纲纪。南面之急务,唯陛下留神。
对奏,天子异焉,特召见永。
其夏,皆令诸方正对策,语在《杜钦传》。永对毕,因曰:「臣前幸得条对灾异之效,祸乱所极,言关于圣聪。书陈于前,陛下委弃不纳,而更使方正对策,背可惧之大异,问不急之常论,废承天之至言,角无用之虚文,欲末杀灾异,满谰诬天,是故皇天勃然发怒,甲己之间暴风三溱,拔树折木,此天至明不可欺之效也。」上特复问永,永对曰:「日食、地震,皇后、贵妾专宠所致。」语在《五行志》。
是时,上初即位,谦让委政元舅大将军王凤,议者多归咎焉。永知凤方见柄用,阴欲自托,乃复曰:
方今四夷宾服,皆为臣妾,北无薰粥冒顿之患,南无赵佗、吕嘉之难,三垂晏然,靡有兵革之警。诸侯大者乃食数县,汉吏制其权柄,不得有为,亡吴、楚、燕、梁之势。百官盘互,亲疏相错,骨肉大臣有申伯之忠,洞洞属属,小心畏忌,无重合、安阳、博陆之乱。三者无毛发之辜,不可归咎诸舅。及欲以政事过差丞相父子、中尚书宦官,槛塞大异,皆□说欺天者也。窃恐陛下舍昭昭之白过,忽天地之明戒,听暗昧之□说,归咎乎无辜,倚异乎政事,重失天心,不可之大者也。
陛下即位,委任遵旧,未有过政。元年正月,白气较然起乎东方,至其四月,黄浊四塞,覆冒京师,申以大水,著以震蚀。各有占应,相为表里,百官庶事无所归倚,陛下独不怪与?白气起东方,贱人将兴之表也;黄浊冒京师,王道微绝之应也。夫贱人当起而京师道微,二者已丑。陛下诚深察愚臣之言,致惧天地之异,长思宗庙之计,改往反过,抗湛溺之意,解偏驳之爱,奋乾刚之威,平天覆之施,使列妾得人人更进,犹尚未足也,急复益纳宜子妇人,毋择好丑,毋避尝字,毋论年齿。推法言之,陛下得继嗣于微贱之间,乃反为福。得继嗣而已,母非有贱也。后宫女吏使令有直意者,广求于微贱之间,以遇天所开右,慰释皇太后之忧愠,解谢上帝之谴怒,则继嗣蕃滋,灾异讫息。陛下则不深察愚臣之言,忽于天地之戒,咎根不除,水雨之灾,山石之异,将发不久;发则灾异已极,天变成形,臣虽欲捐身关策,不及事已。
疏贱之臣,至敢直陈天意,斥讥帷幄之私,欲间离贵后、盛妾,自知忤心逆耳,必不免于汤镬之诛。此天保右汉家,使臣敢直言也。三上封事,然后得召;待诏一旬,然后得见。夫由疏贱纳至忠,甚苦;由至尊闻天意,甚难。语不可露,愿具书所言,因待中奏陛下,以示腹心大臣。腹心大臣以为非天意,臣当伏妄言之诛;即以为诚天意也,奈何忘国家大本,背天意而从欲!唯陛下省察熟念,厚为宗庙计。
时,对者数十人,永与杜钦为上第焉。上皆以其书示后宫。后上尝赐许皇后书,采永言以责之,语在《外戚传》。
永既阴为大将军凤说矣,能实最高,由是擢为光禄大夫。永奏书谢凤曰:「永斗筲之材,质薄学朽,无一日之雅,左右之介,将军说其狂言,擢之皁衣之吏,厕之争臣之末,不听浸润之谮,不食肤受之诉,虽齐桓、晋文用士笃密,察父哲兄覆育子弟,诚无以加!昔豫子吞炭坏形以奉见异,齐客陨首公门以报恩施,知氏、孟尝犹有死士,何况将军之门!」凤遂厚之。
数年,出为安定太守。时,上诸舅皆修经书,任政事。平阿侯谭年次当继大将军凤辅政,尤与永善。阳朔中,凤薨。凤病困,荐从弟御史大夫音以自代。上从之,以音为大司马车骑将军,领尚书事,而平阿侯谭位特进,领城门兵。永闻之,与谭书曰:「君侯躬周、召之德,执管、晏之操,敬贤下士,乐善不倦,宜在上将久矣,以大将军在,故抑郁于家,不得舒愤。今大将军不幸蚤薨,累亲疏,序材能,宜在君侯。拜吏之日,京师士大夫怅然失望。此皆永等愚劣,不能褒扬万分。属闻以特进领城门兵,是则车骑将军秉政雍容于内,而至戚贤舅执管□于外也。愚窃不为君侯喜。宜深辞职,自陈浅薄不足以固城门之守,收太伯之让,保谦谦之路,阖门高枕,为知者首。愿君侯与博览者参之,小子为君侯安此。」谭得其书大感,遂辞让不受领城门职。由是谭、音相与不平。
永远为郡吏,恐为音所危,病满三月免。音奏请永补营军司马,永数谢罪自陈,得转为长史。
音用从舅越亲辅政,威权损于凤时,永复说音曰:「将军覆上将之位,食豪腴之都,任周、召之职,拥天下之枢,可谓富贵之极,人臣无二,天下之责四面至矣,将何以居之?宜夙夜孳孳,执伊尹之强德,以守职匡上,诛恶不避亲爱,举善不避仇雠,以章至公,立信四方。笃行三者,乃可以长堪重任,久享盛宠。太白出西方六十日,法当参天,今已过期,尚在桑榆之间,质弱而行迟,形小而光微。荧惑角怒明大,逆行守尾。其逆,常也;守尾,变也。意岂将军忘湛渐之义,委曲从顺,所执不强,不广用士,尚有好恶之忌,荡荡之德未纯,方与将相大臣乖离之萌也?何故始袭司马之号,俄而金火并有此变?上天至明,不虚见异,唯将军畏之慎之,深思其故,改求其路,以享天意。」音犹不平,荐永为护菀使者。
音薨,成都侯商代为大司马卫将军,永乃迁为凉州刺史。奏事京师讫,当之部,时有黑龙见东莱,上使尚书问永,受所欲言。永对曰:
臣闻王天下有国家者,患在上有危亡之事,而危亡之言不得上闻;如使危亡之言辄上闻,则商、周不易姓而迭兴,三正不变改而更用。夏、商之将亡也,行道之人皆知之,晏然自以若天有日莫能危,是故恶日广而不自知,大命倾而不寤。《易》曰:「危者有其安者也,亡者保其存者也。」陛下诚垂宽明之听,无忌讳之诛,使刍荛之臣得尽所闻于前,不惧于后患,直言之路开,则四方众贤不远千里,辐凑陈忠,群臣之上愿,社稷之长福也。
汉家行夏正,夏正色黑,黑龙,同姓之象也。龙阳德,由小之大,故为王者瑞应。未知同姓有见本朝元继嗣之庆,多危殆之隙,欲因扰乱举兵而起者邪?将动心冀为后者,残贼不仁,若广陵、昌邑之类?臣愚不能处也。元年九月黑龙见,其晦,日有食之。今年二月己未夜星陨,乙酉,日有食之。六月之间,大异四发,二而同月,三代之末,春秋之乱,未尝有也。臣闻三代所以陨社稷丧宗庙者,皆由妇人与群恶没湎于酒。《书》曰:「乃用妇人之言,自绝于天」;「四方之逋逃多罪,是宗是长,是信是使」。《诗》云:「燎之方阳,宁或灭之?赫赫宗周,褒姒□之!」《易》曰:「濡其首,有孚失是。」秦所以二世十六年而亡者,养生泰奢,奉终泰厚也。二者陛下兼而有之,臣请略陈其效。
《易》曰:「在中馈,无攸遂」,言妇人不得与事也。《诗》曰:「懿厥哲妇,为枭为鸱」;「匪降自天,生自妇人」。建始、河平之际,许、班之贵,顷动前朝,熏灼四方,赏赐无量,空虚内臧,女宠至极,不可上矣;今之后起,天所不飨,什倍于前。废先帝法度,听用其言,官秩不当,纵释王诛,骄其亲属,假之威权,从横乱政,刺举之吏,莫敢奉宪。又以掖庭狱大为乱阱,榜棰□于砲格,绝灭人命,主为赵、李报德复怨,反除白罪,建治正吏,多系无辜,掠立迫恐,至为人起责,分利受谢。生入死出者,不可胜数。是以日食再既,以昭其辜。
王者必先自绝,然后天绝之。陛下弃万乘之至贵,乐家人之贱事,厌高美之尊号,好匹夫之卑字,崇聚□轻无义小人以为私客,数离深宫之固,挺身晨夜,与群小相随,乌集杂会,饮醉吏民之家,乱服共坐,流面媟嫚,混淆无别,闵免遁乐,昼夜在路。典门户奉宿卫之臣执干戈而守空宫,公卿百僚不知陛下所在,积数年矣。
王者以民为基,民以财为本,财竭则下畔,下畔则下亡。是以明王爱养基本,不敢穷极,使民如承大祭。今陛下轻夺民财,不爱民力,听邪臣之计,去高敞初陵,捐十年功绪,改作昌陵,反天地之性,因下为高,积土为山,发徒起邑,并治宫馆,大兴繇役,重增赋敛,征发如雨,役百乾溪,费疑骊山,靡敝天下,五年不成而后反故。又广盱营表,发人冢墓,断截骸骨,暴扬尸柩,百姓财竭力尽,愁恨感天,灾异屡降,饥馑仍臻。流散冗食,餧死于道,以百万数。公家无一年之畜,百姓无旬日之储,上下俱匮,无以相救。《诗》云:「殷监不远,在夏后之世。」愿陛下追观夏、商、周、秦所以失之,以镜考己行。有不合者,臣当伏妄言之诛。
汉兴九世,百九十余载,继体之主七,皆承天顺道,遵先祖法度,或以中兴,或以治安。至于陛下,独违道纵欲,轻身妄行,当盛壮之隆,无继嗣之福,有危亡之忧,积失君道,不合天意,亦已多矣。为人后嗣,守人功业,如此,岂不负哉!方今社稷宗庙祸福安危之机在于陛下,陛下诚肯发明圣之德,昭然远寤,畏此上天之威怒,深惧危亡之征兆,荡涤邪辟之恶志,厉精致政,专心反道,绝群小之私客,免不正之诏除,悉罢北宫私奴车马□出之具,克己复礼,毋二微行出饮之过,以防迫切之祸,深惟日食再既之意,抑损椒房玉堂之盛宠,毋听后宫之请谒,除掖庭之乱狱,出砲格之陷阱,诛戮邪佞之臣及左右执左道以事上者以塞天下之望,且寝初陵之作,止诸缮治宫室,阙更减赋,尽休力役,存恤振救困乏之人以弭远方,厉崇忠直,放退残贼,无使素餐之吏久尸厚禄,以次贯行,固执无违,夙夜孳孳,屡省无怠,旧愆毕改,新德既章,纤介之邪不复载心,则赫赫大异庶几可销,天命去就庶几可复,社稷宗庙庶几可保。唯陛下留神反复,熟省臣言。臣幸得备边部之吏,不知本朝失得,□言触忌讳,罪当万死。
成帝性宽而好文辞,又久无继嗣,数为微行,多近幸小臣,赵、李从微贱专宠,皆皇太后与诸舅夙夜所常忧。至亲难数言,故推永等使因天变而切谏,劝上纳用之。永自知有内应,展意无所依违,每言事辄见答礼。至上此对,上大怒。卫将军商密□永令发去。上使侍御史收永,敕过交道厩者勿追,御史不及永,还,上意亦解,自悔。明年,征永为太中大夫,迁光禄大夫给事中。
元延元年,为此地太守。时,灾异尤数,永当之官,上使卫尉淳于长受永所欲言。永对曰:
臣永幸得以愚朽之材为太中大夫,备拾遗之臣,从朝者之后,进不能尽思纳忠辅宣圣德,退无被坚执锐讨不义之功,猥蒙厚恩,仍迁至北地太过。绝命陨首,身膏野草,不足以报塞万分。陛下圣德宽仁,不遗易忘之臣,垂周文之听,下及刍荛之愚,有诏使卫尉受臣永所欲言。臣闻事君之义,有言责者尽其忠,有官守者修其职。臣永幸得免于言责之辜,有官守之任,当毕力遵职,养绥百姓而已,不宜复关得失之辞。忠臣之于上,志在过厚,是故远不违君,死不忘国。昔史鱼既没,余忠未讫,委柩后寝,以尸达诚;汲黯身外思内,发愤舒忧,遗言李息。经曰:「虽尔身在外,乃心无不在王室。」臣永幸得给事中出入三年,虽执干戈守边垂,思慕之心常存于省闼,是以敢越郡吏之职,陈累年之忧。
臣闻天生蒸民,不能相治,为立王者以统理之,方制海内非为天子,列土封疆非为诸侯,皆以为民也。垂三统,列三正,去无道,开有德,不私一姓,明天下乃天下之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也。王者躬行道德,承顺天地,博爱仁怒,恩及行苇,籍税取民不过常法,宫室车服不逾制度,事节财足,黎庶和睦,则卦气理效,五征时序,百姓寿考,庶草蕃滋,符瑞并降,以昭保右。失道妄行,逆天暴物,穷奢极欲,湛湎荒淫,妇言是从,诛逐仁贤,离逖骨肉,群小用事,峻刑重赋,百姓愁怨,则卦气悖乱,咎征著邮,上天震怒,灾异屡降,日月薄食,五星失行,山崩川溃,水泉踊出,妖孽并见,□星耀光,饥馑荐臻,百姓短折,万物夭伤。终不改寤,恶洽变备,不复谴告,更命有德。《诗》云:「乃眷四顾,此惟予宅。」
夫去恶夺弱,迁命贤圣,天地之常经,百王之所同也。加以功德有厚薄,期质有修短,时世有中季,天道有盛衰。陛下承八世之功业,当阳数之标季,涉三七之节纪,遭《无妄》之卦运,直百六之灾厄。三难异科,杂焉同会。建始元年以来二十载间,群灾大异,交错锋起,多于《春秋》所书。八世著记,久不塞除,重以今年正月己亥朔日有食之,三朝之会,四月丁酉四方众星白昼流陨,七月辛未彗星横天。乘三难之际会,畜众多之灾异,因之以饥馑,接之以不赡。彗星,极异也,土精所生,流陨之应出于饥变之后,兵乱作矣,厥期不久,隆德积善,惧不克济。内则为深宫后庭将有骄臣悍妾醉酒狂悖卒起之败,北宫苑囿街巷之中臣妾之家幽闲之处徵舒、崔杼之乱;外则为诸夏下土将有樊并、苏令、陈胜、项梁奋臂之祸。内乱朝暮,日戒诸夏,举兵以火角为期。安危之分界,宗庙之至忧,臣永所以破胆寒心,豫言之累年。下有其萌,然后变见于上,可不致慎!
祸起细微,奸生所易。愿陛下正君臣之义,无复与群小媟黩燕饮;中黄门后庭素骄慢不谨尝以醉酒失臣礼者,悉出勿留。勤三纲之严,修后宫之政,抑远骄妒之宪,崇近婉顺之行,加惠失志之人,怀柔怨恨之心。保至尊之重,秉帝王之威,朝觐法出而后驾,陈兵清道而后行,无复轻身独出,饮食臣妾之家。三者既除,内乱之路塞矣。
诸夏举兵,萌在民饥馑而吏不恤,兴于百姓困而赋敛重,发于下怨离而上不知。《易》曰:「屯其膏,小贞吉,大贞凶。」传曰:「饥而不损兹谓泰,厥灾水,厥咎亡。」《訞辞》曰:「关动牡飞,辟为无道,臣为非,厥咎乱臣谋篡。」王者遭衰难之世,有饥馑之灾,不损用而大自润,故凶;百姓困贫无以共求,愁悲怨恨,故水;城关守国之固,固将去焉,故牡飞。往年郡国二十一伤于水,灾,禾黍不入。今年蚕麦咸恶。百川沸腾,江河溢决,大水泛滥郡国五十有余。比年丧稼,时过无宿麦。百姓失业流散,群辈守关。大异较炳如彼,水灾浩浩,黎庶穷困如此,宜损常税小自润之时,而有司奏请加赋,甚缪经义,逆于民心,布怨趋祸之道也。牡飞之状,殆为此发。古者谷不登亏膳,灾屡至损服,凶年不□涂,明王之制也《诗》云:「凡民有丧,扶服救之。」《论语》曰:「百姓不足,君孰予足?」臣愿陛下勿许加赋之奏,益减大官、导官、中御府、均官、掌畜、廪牺用度,止尚方、织室、京师郡国工服官发输造作,以助大司农。流恩广施,振赡困乏,开关梁,内流民,恣所欲之,以救基急。立春,遣使者循行风俗,宣布圣德,存恤孤寡,问民所苦,劳二千石,敕劝耕桑,毋夺农时,以慰绥元元之心,防塞大奸之隙,诸夏之乱,庶几可息。
臣闻上主可与为善而不可与为恶,下主可与为恶而不可与为善。陛下天然之性,疏通聪敏,上主之姿也。少省愚臣之言,感寤三难,深畏大异,定心为善,捐忘邪志,毋二旧愆,厉精致政,至诚应天,则积异塞于上,祸乱伏于下,何忧患之有?窃恐陛下公志未专,私好颇存,尚爱群小,不肯为耳!对奏,天子甚感其言。
永于经书,泛为疏达,与杜钦、杜鄴略等,不能洽浃如刘向父子及扬雄也。其于天官、《京氏易》最密,故善言灾异,前后所上四十余事,略相反复,专攻上身与后宫而已。党于王氏,上亦知之,不甚亲信也。
永所居任职,为北地太守岁余,卫将军商薨,曲阳侯根为票骑将军,荐永,征入为大司农。岁余,永病,三月,有司奏请免。故事,公卿病,辄赐告,至永独即时免。数月,卒于家。本名并,以尉氏樊并反,更名永云。
杜鄴字子夏,本魏郡繁阳人也。祖父及父积功劳皆至郡守,武帝时徙茂陵。鄴少孤,其母张敞女。鄴。鄴壮,从敞子吉学问,得其家书。以孝廉以郎。
与车骑将军王音善。平阿侯谭不受城门职,后薨,上闵悔之,乃复令谭弟成都侯商位特进,领城门兵,得举吏如将军府。鄴见音前与平阿有隙,即说音曰:「鄴闻人情,恩深者其养谨,爱至者其求详。夫戚而不见殊,孰能无怨?此《棠棣》、《角弓》之诗所以作也。昔秦伯有千乘之国,而不能容其母弟,《春秋》亦书而讥焉。周、召则不然,忠以相辅,义以相匡,同己之亲,等己之尊,不以圣德独兼国宠,又不为长专受荣任,分职于陕,并为弼疑。故内无感恨之隙,外无侵侮之羞,俱享天晁,两荷高名者,盖以此也。窃见成都侯以特进领城门兵,复有诏得举吏如五府,此明诏所欲庞也。将军宜承顺圣意,加异往时,每事凡议,必与及之,指为诚父,出于将军,则孰敢不说谕?昔文侯寤大雁之献而父子益亲,陈平共一饭之馔而将相加欢,所接虽在楹阶俎豆之间,其于为国折冲厌难,岂不远哉!窃慕仓唐、陆子之义,所白奥内,唯深察焉。」音甚嘉其言,由是与成都侯商亲密,二人皆重鄴。后以病去郎。商为大司马卫将军,除鄴主簿,以为腹心,举侍御史。哀帝即位,迁为凉州刺史。鄴居职宽舒,少威严,数年以病免。
是时,帝祖母定陶傅太后称皇太太后,帝母丁姬称帝太后,而皇后即傅太后从弟子也。傅氏侯者三人,丁氏侯者二人。又封傅太后同母弟子郑业为阳信侯。傅太后尤与政专权。元寿元年正月朔,上以皇后父孔乡侯傅晏为大司马卫将军,而帝舅阳安侯丁明为大司马票骑将军。临拜,日食,诏举方正直言。扶阳侯韦育举鄴方正,鄴对曰:
臣闻禽息忧国,碎首不恨;卞和献宝,刖足愿之。臣幸得奉直言之诏,无二者之危,敢不极陈!臣闻阳尊阴卑,卑者随尊,尊者兼卑,天之道也。是以男虽贱,各为其家阳;女虽贵,犹为其国阴。故礼明三从之义,虽有文母之德,必系于子。《春秋》不书纪侯之母,阴义杀也。昔郑伯随姜氏之欲,终有叔段篡国之祸;周襄王内迫惠后之难,而遭居郑之危。汉兴,吕太后权私亲属,又以外孙为孝惠后,是时继嗣不明,凡事多暗,昼昏冬雷之变,不可胜载。窃见陛下行不偏之政,每事约俭,非礼不动,诚欲正身与天下更始也。然嘉瑞未应,而日食、地震,民讹言行筹,传相惊恐。案《春秋》灾异,以指象为言语,故在于得一类而达之也。日食,明阳为阴所临,《坤卦》乘《离》,《明夷》之象也。《坤》以法地,为土为母,以安静为德。震,大阴之效也。占象甚明,臣敢不直言其事!
昔曾子问从令之义,孔子曰:「是何言与!」善闵子骞守礼不苟,从亲所行,无非理者,故无可间也。前大司马新都侯莽退伏弟家,以诏策决,复遣就国。高昌侯宏去蕃自绝,犹受封土。制书侍中、驸马都尉迁不忠巧佞,免归故郡,间未旬月,则有诏还,大臣奏正其罚,卒不得遣,而反兼官奉使,显宠过故。及阳信侯业,皆缘私君国,非功义所止。诸外家昆弟无贤不肖,并侍帷幄,布在列位,或典兵卫,或将军屯,宠意并于一家,积贵之势,世所稀见所稀闻也。至乃并置大司马、将军之官。皇甫虽盛,三桓虽隆,鲁为作三军,无以甚此。当拜之日,暗然日食。不在前后,临事而发者,明陛下谦逊无专,承指非一,所言辄听,所欲辄随,有罪恶者不坐辜罚,无功能者毕受官爵,流渐积猥,正尤在是,欲令昭昭以觉圣朝。昔诗人所刺,《春秋》所讥,指象如此,殆不在它。由后视前,忿邑非之,逮身所行,不自镜见,则以为可,计之过者。疏贱独偏见,疑内亦有此类。天变不空,保右世主如此之至,奈何不应!
臣闻野鸡著怪,高宗深动;大风暴过,成王怛然。愿陛下加致精诚,思承始初,事稽诸古,以厌下心,则黎庶群生无不说喜,上帝百神收还威怒,祯祥福禄何嫌不报!
鄴未拜,病卒。鄴言民讹言行筹,及谷永言王者买私田,彗星陨石牡飞之占,语在《五行志》。
初,鄴从张吉学,吉子竦又幼孤,从鄴学问,亦著于世,尤长小学。鄴于林,清静好古,亦有雅材,建武中历位列卿,至大司空。其正文字过于鄴、竦,故世言小学者由杜公。
赞曰:孝成之世,委政外家,诸舅持权,重于丁、傅在孝哀时。故杜鄴敢讥丁、傅,而钦、永不敢言王氏,其势然也。及钦欲挹损凤权,而鄴附会音、商。永陈三七之戒,斯为忠焉,至其引申伯以阿凤,隙平阿于车骑,指金、火以求合,可谓谅不足而谈有余者。孔子称「友多闻」,三人近之矣。
前汉书
【何武王嘉师丹传第五十六】
何武字君公,蜀郡郫县人也。宣帝时,天下和平,四夷宾服,神爵、五凤之间屡蒙瑞应。而益州刺史王襄使辩士王褒颂汉德,作《中和》、《乐职》、《宣布》诗三篇。武年十四五,与成都杨覆众等共习歌之。是时,宣帝循武帝故事,求通达茂异士,召见武等于宣室。上曰:「此盛德之事,吾何足以当之哉!」以褒为待诏,武等赐帛罢。
武诣博士受业,治《易》。以射策甲科为郎,与翟方进交志相友。光禄勋举四行,迁为鄠令,坐法免归。
武兄弟五人,皆为郡吏,郡县敬惮之。武弟显家有市籍,租常不入,县数负其课。市啬夫求商捕辱显家,显怒,欲以吏事中商。武曰:「以吾家租赋繇役不为众先,奉公吏不亦宜乎!」武卒白太守,召商为卒吏,州里闻之皆服焉。
久之,太仆王音举武贤良方正,征对策,拜为谏大夫,迁扬州刺史。所举奏二千石长吏必先露章,服罪者为亏除,免之而已;不服,极法奏之,抵罪或至死。
九江太守戴圣,《礼经》号小戴者也,行治多不法,前刺史以其大儒,优容之。及武为刺史,行部隶囚徒,有所举以属郡。圣曰:「后进生何知,乃欲乱人治!」皆无所决。武使从事廉得其罪,圣惧,自免,后为博士,毁武于朝廷。武闻之,终不扬其恶。而圣子宾客为群盗,得,系庐江,圣自以子必死。武平心决之,卒得不死。自是后,圣惭服。武每奏事至京师,圣未尝不造门谢恩。
武为刺史,二千石有罪,应时举奏,其余贤与不肖敬之如一,是以郡国各重其守相,州中清平。行部必先即学宫见诸生,试其诵论,问以得失,然后入传舍,出记问垦田顷亩、五谷美恶,已乃见二千石,以为常。
初,武为郡吏时,事太守何寿。寿知武有宰相器,以其同姓故厚之。后寿为大司农,其兄子为庐江长史。时,武奏事在邸,寿兄子适在长安,寿为具召武弟显及故人杨覆众等,酒酣,见其兄子,曰:「此子扬州长史,材能驾下,未尝省见。」显等甚惭,退以谓武,武曰:「刺史古之方伯,上所委任,一州表率也,职在进善退恶。吏治行有茂异,民有隐逸,乃当召见,不可有所私问。」显、覆众强之,不得已召见,赐卮酒。岁中,庐江太守举之。其守法见惮如此。
为刺史五岁,入为丞相司直,丞相薛宣敬重之。出为清河太守,数岁,坐郡中被灾害什四以上免。久之,大司马曲阳侯王根荐武,征为谏大夫。迁兗州刺史,入为司隶校尉,徙京兆尹。二岁,坐举方正所举者召见□辩辟雅拜,有司以为诡众虚伪。武坐左迁楚内史,迁沛郡太守,复入为廷尉。绥和元年,御史大夫孔光左迁廷尉,武为御史大夫。成帝欲修辟雍,建三公官,即改御史大夫为大司空。武更为大司空,封汜乡侯,食邑千户。汜乡在琅邪不其,哀帝初即位,褒赏大臣,更以南阳□之博望乡为汜乡侯国,增吧千户。
武为人仁厚,好进士,将称人之善。为楚内史厚两龚,在沛郡厚两唐,及为公卿,荐之朝廷。此人显于世者,何侯力也,世以此多焉。然疾朋党,问文吏必于儒者,问儒者必于文吏,以相参检。欲除吏,先为科例以防请托。其所居亦无赫赫名,去后常见思。
及为御史大夫司空,与丞相方进共奏言:「往者诸侯王断狱治政,内史典狱事,相总纲纪辅王,中尉备盗贼。今王不断狱与政,中尉官罢,职并内史,郡国守相委任,所以一统信,安百姓也。今内史位卑而权重,威职相逾,不统尊者,难以为治。臣请相如太守,内史如都尉,以顺尊卑之序,平轻重之权。」制曰:「可。」以内史为中尉。初,武为九卿时,奏言宜置三公官,又与方进共奏罢刺史,更置州牧,后皆复复故,语在《硃博传》。唯内史事施行。
多所举奏,号为烦碎,不称贤公。功名略比薛宣,其材不及也,而经术正直过之。武后母在郡,遣吏归迎,会成帝崩,吏恐道路有盗贼,后母留止,左右或讥武事亲不笃。哀帝亦欲改易大臣,遂策免武曰:「君举错烦苛,不合众心,孝声不闻,恶名流行,无以率示四方,其上大司空印绶,罢归就国。后五岁,谏大夫鲍宣数称冤之,天子感丞相王嘉之对,而高安侯董贤亦荐武,武由是复征为御史大夫,月余,徙为前将军。
先是,新都侯王莽就国,数年,上以太皇太后故征莽还京师。莽从弟成都侯王邑为侍中,矫称太皇太后指白哀帝,为莽求特进给事中。哀帝复请之,事发觉。太后为谢,上以太后故不忍诛之,左迁邑为西河属国都尉,削千户。后有诏举大常,莽私从武求举,武不敢举。后数月,哀帝崩,太后即日引莽入,收大司马董贤印绶,诏有司举可大司马者。莽故大司马,辞位辟丁、傅,众庶称以为贤,又太后近亲,自大司徒孔光以下举朝皆举莽。武为前将军,素与左将军公孙禄相善,二人独谋,以为往时孝惠、孝昭少主之世,外戚吕、霍、上官持权,几危社稷,今孝成、孝哀比世无嗣,方当选立亲近辅幼主,不宜令异姓大臣持权,亲疏相错,为国计便。于是武举公孙禄可大司马,而禄亦举武。太后竟自用莽为大司马。莽风有司劾奏武、公孙禄互相称举,皆免。
武就国后,莽寝盛,为宰衡,阴诛不附己者。元始三年,吕宽等事起。时,大司空甄丰承莽风指,遣使者乘传案治党与,连引诸所欲诛,上党鲍宣,南阳彭伟、杜公子,郡国豪桀坐死者数百人。武在见诬中,大理正槛车征武,武自杀。众人多冤武者,莽欲厌众意,令武子况嗣为侯,谥武曰刺侯。莽篡位,免况为庶人。
王嘉字公仲,平陵人也。以明经射策甲科为郎,坐户殿门失阑免。光禄勋于永除为掾,察廉为南陵丞,复察廉为长陵尉。鸿嘉中,举敦朴能直言,召见宣室,对政事得失,超迁太中大夫。出为九江、河南太守,治甚有声。征入为大鸿胪,徙京兆尹,迁御史大夫。建平三年代平当为丞相,封新甫侯,加食邑,千一百户。
嘉为人刚直严毅有威重,上甚敬之。哀帝初立,欲匡成帝之政,多所变动,嘉上疏曰:
臣闻圣王之功在于得人。孔子曰:「材难,不其然与!」故断世立诸侯,象贤也。」虽不能尽贤,天子为择臣,立命卿以辅之。居是国也,累世尊重,然后士民之众附焉,是以教化行而治功立。今之郡守重于古诸侯,往者致选贤材,贤材难得,拔擢可用者,或起于囚徒。昔魏尚坐事系,文帝感冯唐之言,遣使持节赦其罪,拜为云中太守,匈奴忌之。武帝擢韩安国于徒中,拜为梁内史,骨肉长安。张敞为京兆尹,有罪当免,黠吏知而犯敞,敞收杀之,其家自冤,使者覆狱,刻敞贼杀人,上逮捕不下,会免,亡命数十日,宣帝征敞拜为冀州刺史,卒获其用。前世非私此三人,贪其材器有益于公家也。
孝文时,吏居官者或长子孙,以官为氏,仓氏、库氏则仓库吏之后也。其二千石长吏亦安官乐职,然后下下相望,莫有苟且之意。其后稍稍变易,公卿以下传相促急,又数改更政事,司隶、部刺史察过悉劾,发扬阴私,吏或居官数月而退,送故迎新,交错道路。中材苟容求全,下材怀危内顾,一切营私者多。二千石益轻贱,吏民慢易之。或持其微过,增加成罪,言于刺史、司隶,或至上书章下;众庶知其易危,小失意则有离畔之心。前山阳亡徒苏令等从横,吏士临难,莫肯伏节死义,以守相威权素夺也。孝成皇帝悔之,下诏书,二千石不为纵,遣使者赐金,尉厚其意,诚以为国家有急,取办于二千石,二千石尊重难危,乃能使下。
孝宣皇帝爱其良民吏,有章劾,事留中,会赦一解。故事,尚书希下章,为烦扰百姓,证验系治,或死狱中,章文必有「敢告之」字乃下。唯陛下留神于择贤,记善忘过,容忍臣子,勿责以备。二千石、部刺史、三辅县令有材任职者,人情不能不有过差,宜可阔略,令尽力者有所劝。此方今急务,国家为利也。前苏令发,欲遣大夫使逐问状,时见大夫无可使者,召盩厔令尹逢拜为谏大夫遣之。今诸大夫有材能者甚少,宜豫畜养可成就者,则士赴难不爱其死;临事仓卒乃求,非所以明朝廷也。
嘉因荐儒者公孙光、满昌及能吏萧咸、薛修等,皆故二千石有名称。天子纳而用之。
会息夫躬、孙宠等因中常侍宋弘上书告东平王云祝诅,又与后舅伍宏谋弑上为逆,云等伏诛,躬、宠擢为吏二千石。是时,侍中董贤爱幸于上,上欲侯之而未有所缘,傅嘉劝上因东平事以封贤。上于是定躬、宠告东平本章,掇去宋弘,更言因董贤以闻,欲以其功侯之,皆先赐爵关内侯。顷之,欲封贤等,上心惮嘉,乃先使皇后父孔乡侯傅晏持诏书视丞相御史。于是嘉与御史大夫贾延上封事言:「窃见董贤等三人始赐爵,众庶匈匈,咸曰贤贵,其余并蒙恩,至今流言未解。陛下仁恩于贤等不已,宜暴贤等本奏语言,延问公卿、大夫、博士、议郎,考合古今,明正其义,然后乃加爵土;不然,恐大失众心,海内引领而议。暴平其事,必有言当封者,在陛下所从;天下虽不说,咎有所分,不独在陛下。前定陵侯淳于长初封,其事亦议。大司农谷永以长当封,众人归咎于永,先帝不独蒙其讥。臣嘉、臣延材驽不称,死有余责。知顺指不迕,可得容身须臾,所以不敢者,思报厚恩也。」上感其言,止,数月,遂下诏封贤等,因以切责公卿曰:「朕居位以来,寝疾未瘳,反逆之谋相连不绝,贼乱之臣近侍帷幄。前东平王云与后谒祝诅朕,使侍医伍宏等内侍案脉,几危社稷,殆莫甚焉!昔楚有子玉得臣,晋文为之侧席而坐;近事,汲黯折淮南之谋。今云等至有图弑天子逆乱之谋者,是公卿股肱莫能悉心务聪明以销厌未萌之故。赖宗庙之灵,侍中、驸马都尉贤等发觉以闻,咸伏厥辜。《书》不云乎?『用德章厥善』。其封贤为高安侯、南阳太守宠为方阳侯、左曹光禄大夫躬为宜陵侯。」
后数月,日食,举直言,嘉复奏封事曰:
臣闻咎繇戒帝舜曰:「亡敖佚欲有国,兢兢业业,一日二日万机。」箕子戒武王曰:「臣无有作威作福,亡有玉食;臣之有作威作福玉食,害于而家,凶于而国,人用侧颇辟,民用僭□。」言如此则逆尊卑之序,乱阴阳之统,而害及王者,其国极危。国人倾仄不正,民用僭差不一,此君不由法度,上下失序之败也。武王躬履此道,隆至成、康。自是以后,纵心恣欲,法度陵迟,至于臣弑君,子弑父。父子至亲,失礼患生,何况异姓之臣?孔子曰:「道千乘之国,敬事而信,节用而爱人,使民以时。」孝文皇帝备行此道,海内蒙恩,为汉太宗。孝宣皇帝赏罚信明,施与有节,记人之功,忽于小过,以致治平。孝元皇帝奉承大业,温恭少欲,都内钱四十万万,水衡钱二十五万万,少府钱十八万万。尝幸上林,后宫冯贵人从临兽圈,猛兽惊出,贵人前当之,元帝嘉美其义,赐钱五万。掖庭见亲,有加赏赐,属其人勿众谢。示平恶偏,重失人心,赏赐节约。是时,外戚赀千万者少耳,故少府水衡见钱多也。虽遭初元、永光凶年饥馑,加有西羌之变,外奉师旅,内振贫民,终无倾危之忧,以府臧内充实也。孝成皇帝时,谏臣多言燕出之害,及女宠专爱,耽于酒色,损德伤年,其言甚切,然终不怨怒也。宠臣淳于长、张放、史育:育数贬退,家资不满千万;放斥逐就国;长榜死于狱。不以私爱害公义,故虽多内讥,朝廷安平,传业陛下。
陛下在国之时,好《诗》、《书》,上俭节,征来所过道上称诵德美,此天下所以回心也。初即位,易帷帐,去锦绣,乘舆席缘绨缯而已。共皇寝庙比比当作,忧闵元元,惟用度不足,以义割恩,辄且止息,今始作治。而驸马都尉董贤亦起官寺上林中,又为贤治大第,开门乡北阙,引王渠灌园池,使者护作,赏赐吏卒,甚于治宗庙。贤母病,长安厨给祠具,道中过者皆饮食。为贤治器,器成,奏御乃行,或物好,特赐其工,自贡献宗庙三宫,犹不至此。贤家有宾婚及见亲,诸官并共,赐及仓头奴婢,人十万钱。使者护视,发取市物,百贾震动,道路讠雚哗,群臣惶惑。诏书罢菀,而以赐贤二千余顷,均田之制从此堕坏。奢僭放纵,变乱阴阳,灾异众多,百姓讹言,持筹相惊,被发徒跣而走,乘马者驰,天惑其意,不能自止。或以为筹者策失之戒也。陛下素仁智慎事,今而有此大讥。
孔子曰:「危而不持,颠而不扶,则将安用彼相矣!」臣嘉幸得备位,窃内悲伤不能通愚忠之信;身死有益于国,不敢自惜。唯陛下慎己之所独乡,察众人之所共疑。往者宠臣邓通、韩嫣骄贵失度,逸豫无厌,小人不胜情欲,卒陷罪辜。乱国亡躯,不终其禄,所谓爱之适足以害之者也。宜深览前世,以节贤宠,全安其命。
于是上寝不说,而愈爱贤,不能自胜。
会祖母傅太后薨,上因托傅太后遗诏。令成帝母王太后下丞相、御史,益封贤二千户,及赐孔乡侯、汝昌侯、阳新侯国。嘉封还诏书,因奏封事谏上及太后曰:「臣闻爵禄土地,天之有也。《书》云:『天命有德,五服五章哉!』王者代天爵人,尤宜慎之。裂地而封,不得其宜,则众庶不服,感动阴阳,其害疾自深。今圣体久不平,此臣嘉所内惧也。高安侯贤,佞幸之臣,陛下倾爵位以贵之,单货财以富之,损至尊以宠之,主威已黜,府藏已竭,唯恐不足。财皆民力所为,孝文皇帝欲起露台,重百金之费,克己不作。今贤散公赋以施私惠,一家至受千金,往古以来贵臣未尝有此,流闻四方,皆同怨之。里谚曰:『千人所指,无病而死。』臣常为之寒心。今太皇太后以永信太后遗诏,诏丞相、御史益贤户,赐三侯国,臣嘉窃惑。山崩地动,日食于三朝,皆阴侵阳之戒也。前贤已再封,晏、商再易邑,业缘私横求,恩已过厚,求索自恣,不知厌足,甚伤尊尊之义,不可以示天下,为害痛矣!臣骄侵罔,阴阳失节,气感相动,害及身体。陛下寝疾久不平,继嗣未立,宜思正万事,顺天人之心,以求福晁,奈何轻身肆意,不念高祖之勤苦垂立制度欲传之于无穷哉!《孝经》曰:『天子有争臣七人,虽无道,不失其天下。』臣谨封上诏书,不敢露见,非爱死而不自法,恐天下闻之,故不敢自劾。愚戆数犯忌讳,唯陛下省察。」
初,廷尉梁相与丞相长史、御史中丞及五二千石杂治东平王云狱,时冬月未尽二旬,而相心疑云冤,狱有饰辞,奏欲传之长安,更下公卿复治。尚书令鞫谭、仆射宗伯凤以为可许。天子以相等皆见上体不平,外内顾望,操持两心,幸云逾冬,无讨贼疾恶主雠之意,制诏免相等皆为庶人。后数月大赦,嘉奏封事荐相等明习治狱,「相计谋深沉,谭颇知雅文,凤经明行修,圣王有计功除过,臣窃为朝廷惜此三人。」书奏,上不能平。后二十余日,嘉封还益董贤户事,上乃发怒,召嘉诣尚书,责问以:「相等前坐在位不尽忠诚,外附诸侯,操持两心,背人臣之义,今所称相等材美,足以相计除罪。君以道德,位在三公,以总方略一统万类分明善恶为职,知相等罪恶陈列,著闻天下,时辄以自劾,今又称誉相等,云为朝廷惜之。大臣举错,恣心自在,迷国罔上,近由君始,将谓远者何!对状。」嘉免冠谢罪。
事下将军中朝者,光禄大夫孔光、左将军公孙禄、右将军王安、光禄勋马宫、光禄大夫龚胜劾嘉迷国罔上不道,请与廷尉杂治。胜独以为嘉备宰相,诸事并废,咎由嘉生;嘉坐荐相等,微薄,以应迷国罔上不道,恐不可以示天下。遂可光等奏。
光等请谒者召嘉诣廷尉诏狱,制曰:「票骑将军、御史大夫、中二千石、二千石、诸大夫、博士、议郎议。」卫尉云等五十人以为:「如光等言可许。」议郎龚等以为:「嘉言事前后相违,无所执守,不任宰相之职,宜夺爵士,免为庶人。」永信少府猛等十人以为:「圣王断狱,必先原心定罪,探意立情,故死者不抱恨而入地,生者不衔怨而受罪。明主躬圣德,重大臣刑辟,广延有司议,欲使海内咸服。嘉罪名虽应法,圣王之于大臣,在舆为下,御坐则起,疾病视之无数,死则临吊之,废宗庙之祭,进之以礼,退之以义,诔之以行。案嘉本以相等为罪,罪恶虽著,大臣括发关械、裸躬就笞,非所以重国褒宗庙也。今春月寒气错缪,霜露数降,宜示天下以宽和。臣等不知大义,唯陛下察焉。」有诏假谒者节,召丞相诣廷尉诏狱。
使者既到府,掾史涕泣,共和药进嘉,嘉不肯服。主簿曰:「将相不对理陈冤,相踵以为故事,君侯宜引决。」使者危坐府门上。主簿复前进药,嘉引药杯以击地,谓官属曰:「丞相幸得备位三公,奉职负国,当伏刑都市以示万众。丞相岂兒女子邪,何谓咀药而死!」嘉遂装出,见使者再拜受诏,乘吏小车,去盖不冠,随使者诣廷尉。廷尉收嘉丞相、新甫侯印绶,缚嘉载致都船诏狱。
上闻嘉生自诣吏,大怒,使将军以下与五二千石杂治。吏诘问嘉,嘉对曰:「案事者思得实。窃见相等前治东平王狱,不以云为不当死,欲关公卿示重慎;置驿马传囚,势不得逾冬月,诚不见其外内顾望阿附为云验。复幸得蒙大赦,相等皆良善吏,臣窃为国惜贤,不私此三人。」狱吏曰:「苟如此,则君何以为罪犹当?有以负国,不空入狱矣。」吏稍侵辱嘉,嘉喟然卬天叹曰:「幸得充备宰相,不能进贤、退不肖,以是负国,死有余责。」吏问贤、不肖主名,嘉曰:「贤,故丞相孔光、故大司空何武,不能进;恶,高安侯董贤父子,佞邪乱朝,而不能退。罪当死,死无所恨。」嘉系狱二十余日,不食,欧血而死。帝舅大司马票骑将军丁明素重嘉而怜之,上遂免明,以董贤代之,语在《贤传》。
嘉为相三年诛,国除。死后上览其对而思嘉言,复以孔光代嘉为丞相,征用何武为御史大夫。元始四年,诏书追录忠臣,封嘉子崇为新甫侯,追谥嘉为忠侯。
师丹字仲公,琅邪东武人也。治《诗》,事匡衡。举孝廉为郎。元帝末,为博士,免。建始中,州举茂才,复补博士,出为东平王太傅。丞相方进、御史大夫孔光举丹论议深博、廉正守道,征入为光禄大夫、丞相司直。数月,复以光禄大夫给事中,由是为少府、光禄勋、侍中,甚见尊重。成帝末年,立定陶王为皇太子,以丹为太子太傅。哀帝即位,为左将军,赐爵关内侯,食邑,领尚书事,遂代王莽为大司马,封高乐侯。月余,徙为大司空。
上少在国,见成帝委政外家,王氏僭盛,常内邑邑。即位,多欲有所匡正。封拜丁、傅,夺王氏权。丹自以师傅居三公位,得信于上,上书言:「古者谅□不言,听于冢宰,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前大行尸柩在堂,而官爵臣等以及亲属,赫然皆贵宠。封舅为阳安侯,皇后尊号未定,豫封父为孔乡侯。出侍中王邑、射声校尉王邯等。诏书比下,变动政事,卒暴无渐。臣纵不能明陈大义,复曾不能牢让爵位,相随空受封侯,增益陛下之过。间者郡国多地动,水出流杀人民,日月不明,王星失行,此皆举错失中,号令不定,法度失理,阴阳混浊之应也。臣伏惟人情无子,年虽六七十,犹博取而广求。孝成皇帝深见天命,烛知至德,以壮年克己,立陛下为嗣。先帝暴弃天下而陛下继体,四海安宁,百姓不惧,此先帝圣德当合天人之功也。臣闻天威不违颜咫尺,愿陛下深思先帝所以建立陛下之意,且克己躬行以观群下之从化。天下者,陛下之家也。肺附何患不富贵,不宜仓卒。先帝不量臣愚,以为太傅,陛下以臣托师傅,故亡功德而备鼎足,封大国,加赐黄金,位为三公,职在左右,不能尽忠补过,而令庶人窃议,灾异数见,此臣之大罪也。臣不敢言乞骸骨归于海滨,恐嫌于伪。诚惭负重责,义不得不尽死。」书数十上,多切直之言。
初,哀帝即位,成帝母称太皇太后,成帝赵皇后称皇太后,而上祖母傅太后与母丁后皆在国邸,自以定陶共王为称。高昌侯董宏上书言:「秦庄襄王母本夏氏,而为华阳夫人所子,及即位后,俱称太后。宜立定陶共王后为皇太后。」事下有司,时丹以左将军与大司马王莽共劾奏宏:「知皇太后尊之号,天下一统,而称引亡秦以为比喻,诖误圣朝,非所宜言,大不道。」上新立,谦让,纳用莽、丹言,免宏为庶人。傅太后大怒,要上欲必称尊号,上于是追尊定陶共王为共皇帝,尊傅太后为共皇太后,丁后为共皇后。郎中令泠褒、黄门郎段犹等复奏言:「定陶共皇太后、共皇后皆不宜复引定陶蕃国之名以冠大号,车马衣服宜皆称皇之意,置吏二千石以下各供厥职,又宜为共皇立庙京师。」上复下其议,有司皆以为宜如褒、犹言。丹议独曰:「圣王制礼取法于天地,故尊卑之礼明则人伦之序正,人伦之序正则乾坤得其位而阴阳顺其节,人主与万民俱蒙晁福。尊卑者,所以正天地之位,不可乱也。今定陶共皇太后、共皇后以定陶共为号者,母从子、妻从夫之义也。欲立官置吏,车服与太皇太后并,非所以明尊卑亡二上之义也。定陶共皇号谥已前定,义不得复改。《礼》:『父为士,子为天子,祭以天子,其尸服以士服。』子亡爵父之义,尊父母也。为人后者为之子,故为所后服斩衰三年,而降其父母期,明尊本祖而重正统也。孝成皇帝圣恩深远,故为共王立后,奉承祭祀,今共皇长为一国太祖,万世不毁,恩义已备。陛下既继体先帝,持重大宗,承宗庙天地社稷之祀,义不得复奉定陶共皇祭入其庙。今欲立庙于京师,而使臣下祭之,是无主也。又亲尽当毁,空去一国太祖不堕之祀,而就无主当毁不正之礼,非所以尊厚共皇也。」丹由是浸不合上意。
会有上书言古者以龟贝为货,今以钱易之,民以故贫,宜可改币。上以问丹,丹对言可改。章下有司议,皆以为行钱以来久,难卒变易。丹老人,忘其前语,后从公卿议。又丹使吏书奏,吏私写其草,丁、傅子弟闻之,使人上书告丹上封事行道人遍持其书。上以问将军中朝臣,皆对曰:「忠臣不显谏,大臣奏事不宜漏泄,令吏民传写流闻四方。『臣不密则失身』,宜下廷尉治。」事下廷尉,廷尉劾丹大不敬。事未决,给事中博士申咸、炔钦上书言:「丹经行无比,自近世大臣能若丹者少。发愤懑,奏封事,不及深思远虑,使主簿书,漏泄之过不在丹。以此贬黜,恐不厌众心。」尚书劾咸、钦:「幸得以儒官选擢备腹心,上所折中定疑,知丹社稷重臣,议罪处罚,国之所慎,咸、钦初傅经义以为当治,事以暴列,乃复上书妄称誉丹,前后相违,不敬。」上贬咸、钦秩各二等。遂策免丹曰:「夫三公者,朕之腹心也。辅善相过,匡率百僚,和合天下者也。朕既不明,委政于公,间者阴阳不调,寒暑失常,变异屡臻,山崩地震,河决泉涌,流杀人民,百姓流连,无所归心,司空之职尤废焉。君在位也出入三年,未闻忠言嘉谋,而反有朋党相进不公之名。乃者以挺力田议改币章示君,君内为朕建可改不疑;以君之言博考朝臣,君乃希众雷同,外以为不便,令观听者归非于朕。朕隐忍不宣,为君受愆。朕疾夫比周之徒虚伪坏化,寝以成俗,故屡以书饬君,几君省过求己,而反不受,退有后言。及君奏封事,传于道路,布闻朝市,言事者以为大臣不忠,辜陷重辟,获虚采名,谤讥匈匈,流于四方。腹心如此,谓疏者何?殆谬于二人同心之利焉,将何以率示群下,附亲远方?朕惟君位尊任重,虑不周密,怀谖迷国,进退违命,反复异言,甚为君耻之,非所以共承天地,永保国家之意。以君尝托傅位,未忍考于理,已诏有司赦君勿治。其上大司空高乐侯印绶,罢归。」
尚书令唐林上疏曰:「窃见免大司空丹策书,泰深痛切,君子作文,为贤者讳。丹经为世儒宗,德为国黄□,亲傅圣躬,位在三公,所坐者微,海内未见其大过,事既已往,免爵大重,京师识者咸以为宜复丹邑爵,使奉朝请,四方所瞻仰也。惟陛下财览众心,有以尉复师傅之臣。」上从林言,下诏赐丹爵关内侯,食邑三百户。
丹既免数月,上用硃博议,尊傅太后为皇太太后,丁后为帝太后,与太皇太后及皇太后同尊,又为共皇立庙京师,仪如孝元皇帝。博迁为丞相,复与御史大夫赵玄奏言:「前高昌侯宏首建尊号之议,而为丹所劾奏,免为庶人。时天下衰粗,委政于丹。丹不深惟褒广尊亲之义而妄称说,抑贬尊号,亏损孝道,不忠莫大焉。陛下圣仁,昭然定尊号,宏以忠孝复封高昌侯。丹恶逆暴著,虽蒙赦令,不宜有爵邑,请免为庶人。」奏可。丹于是废归乡里者数年。
平帝即位,新都侯王莽白太皇太后发掘傅太后、丁太后冢,夺其玺授,更以民葬之,定陶隳废共皇庙。诸造议泠褒、段犹等皆徙合浦,复免高昌侯宏为庶人。征丹诣公车,赐爵关内侯,食故邑。数月,太皇太后诏大司徒、大司空曰:「夫褒有德,赏元功,先圣之制,百王不易之道也。故定陶太后造称僭号,甚悖义理。关内侯师丹端诚于国,不顾患难,执忠节,据圣法,分明尊卑之制,确然有柱石之固,临大节而不可夺,可谓社稷之臣矣。有司条奏邪臣建定称号者已放退,而丹功赏未加,殆缪乎先赏后罚之义,非所以章有德报厥功也。其以厚丘之中乡户二千一百封丹为义阳侯。」月余薨,谥曰节侯。子业嗣,王莽败乃绝。
赞曰:何武之举,王嘉之争,师丹之议,考其祸福,乃效于后。当王莽之作,外内咸服,董贤之爱,疑于亲戚,武、嘉区区,以一蒉障江河,用没其身。丹与董宏更受赏罚,哀哉!故曰「依世则废道,违俗则危殆」,此古人所以难受爵位者也。
前汉书
【扬雄传第五十七】
扬雄字子云,蜀郡成都人也。其先出自有周伯侨者,以支庶初食采于晋之扬,因氏焉,不知伯侨周何别也。扬在河、汾之间,周衰而扬氏或称侯,号曰扬侯。会晋六卿争权、韩、魏、赵兴而范中行、知伯弊。当是时,逼扬侯,扬侯逃于楚巫山,因家焉。楚汉之兴也,扬氏溯江上,处巴江州。而扬季官至庐江太守。汉元鼎间避仇复溯江上,处岷山之阳曰郫,有田一廛,有宅一区,世世以农桑为业。自季至雄,五世而传一子,故雄亡它扬于蜀。
雄少而好学,不为章句,训诂通而已,博览无所不见。为人简易佚荡,口吃不能剧谈,默而好深湛之思,清静亡为,少耆欲,不汲汲于富贵,不戚戚于贫贱,不修廉隅以徼名当世。家产不过十金,乏无儋石之储,晏如也。自有下度:非圣哲之书不好也;非其意,虽富贵不事也。顾尝好辞赋。
先是时,蜀有司马相如,作赋甚弘丽温雅,雄心壮之,每作赋,常拟之以为式。又怪屈原文过相如,至不容,作《离骚》,自投江而死,悲其文,读之未尝不流涕也。以为君子得时则大行,不得时则龙蛇,遇不遇命也,何必湛身哉!乃作书,往往摭《离骚》文而反之,自岷山投诸江流以吊屈原,名曰《反离骚》;又旁《离骚》作重一篇,名曰《广骚》;又旁《惜诵》以下至《怀沙》一卷,名曰《畔牢愁》。《畔牢愁》、《广骚》文多,不载,独载《反离骚》,其辞曰:
有周氏之蝉嫣兮,或鼻祖于汾隅,灵宗初谍伯侨兮,流于末之扬侯。淑周楚之丰烈兮,超既离乎皇波,因江潭而氵往托兮,钦吊楚之湘累。
惟天轨之不辟兮,何纯洁而离纷!纷累以其淟涊兮,暗累以其缤纷。
汉十世之阳朔兮,招摇纪于周正,正皇天之清则兮,度后土之方贞。图累承彼洪族兮,又览累之昌辞,带钩矩而佩衡兮,履欃枪以为綦。素初贮厥丽服兮,何文肆而质□!资娵、娃炎珍髢兮,鬻九戎而索赖。
凤皇翔于蓬陼兮,岂驾鹅之能捷!骋骅骝以曲艰兮,驴骡连蹇而齐足。枳棘之榛榛兮,蝯穴拟而不敢下,灵修既信椒、兰之唼佞兮,吾累忽焉而不蚤睹?
衿芰茄之绿衣兮,被夫容之硃裳,芳酷烈而莫闻兮,不如襞而幽之离房。闺中容竞淖约兮,相态以丽佳,知众ㄥ之嫉妒兮,何必扬累之蛾眉?
懿神龙之渊潜,俟庆云而将举,亡春风之被离兮,孰焉知龙之所处?愍吾累之众芬兮,扬烨烨之芳苓,遭季夏之凝霜兮,庆夭悴而丧荣。
横江、湘以南氵往兮,云走乎彼苍吾,驰江潭之泛溢兮,将折衷乎重华。舒中情之烦或兮,恐重华之不累与,陵阳侯之素波兮,岂吾累之独见许?
精琼靡与秋菊兮,将以延夫天年;临汩罗而自陨兮,恐日薄于西山。解扶桑之总辔兮,纵令之遂奔驰,鸾皇腾而不属兮,岂独飞廉与云师!
卷薜芷与若蕙兮,临湘渊而投之;棍申椒与菌桂兮,赴江湖而沤之。费椒稰以要神兮,又勤索彼琼茅,违灵氛而不从兮,反湛身于江皋!
累既攀夫傅说兮,奚不信而遂行?徒恐鷤圭之将鸣兮,顾先百草为不芳!
初累弃彼虙妃兮,更思瑶台之逸女,抨雄鸩以作媒兮,何百离而曾不一耦!乘云蜺之旖柅兮,,望昆仑以樛流,览四荒而顾怀兮,奚必云女彼高丘?
既亡鸾车之幽蔼兮,驾八龙之委蛇?临江濒而掩涕兮,何有《九招》与《九歌》?夫圣哲之遭兮,固时命之所有;虽增欷以于邑兮,吾恐灵修之不累改。昔仲尼之去鲁兮,婓々迟迟而周迈,终回复于旧都兮,何必湘渊与涛濑!混渔父之餔歠兮,洁沐浴之振衣,弃由、聃之所珍兮,庶彭咸之所遗!
孝成帝时,客有荐雄文似相如者,上方郊祠甘泉泰畤、汾阴后土,以求继嗣,召雄待诏承明之庭。正月,从上甘泉,还奏《甘泉赋》以风。其辞曰:
惟汉十世,将郊上玄,定泰畤,雍神休,尊明号,同符三皇,录功五帝,恤胤锡羡,拓迹开统。于是乃命群僚,历吉日,协灵辰,星陈而天行。诏招摇与泰阴兮,伏钩陈使当兵,属堪舆以壁垒兮,梢夔、□而抶□狂。八神奔而警跸兮,振殷辚而军装,蚩尤之伦带干将而秉玉戚兮,飞蒙茸而走陆梁。齐总总撙撙,其相胶葛兮,□骇云讯,奋以方攘;骈罗列布,鳞以杂沓兮,柴□参差,鱼颉而鸟行;翕赫□霍,雾集蒙合兮,半散照烂,粲以成章。
于是乘舆乃登夫凤皇兮翳华芝,驷苍螭兮六素□,蠖略蕤绥,漓乎幓纚。帅尔阴闭,□然阳开,腾清霄而轶浮景兮,夫何□旐郅偈之旖□也!流星□以电烛兮,咸翠盖而鸾旗。敦万骑于中营兮,方玉车之千乘。声駍隐以陆离兮,轻先疾雷而馺遗风。陵高衍之□嵸兮,超纡谲之清澄。登椽栾而□天门兮,驰阊阖而入凌兢。
是时未辏夫甘泉也,乃望通天之绎绎。下阴潜以惨凛兮,上洪纷而相错;直峣峣以造天兮,厥高庆而不可乎疆度。平原唐其坛曼兮,列新雉于林薄;攒并闾与□{艹舌}兮,纷被丽其亡鄂。崇丘陵之駊騀兮,深沟嵚岩而为谷;□□离宫般以相烛兮,封峦石关施靡乎延属。
于是大夏云谲波诡,□□而成观,仰挢首以高视兮,目冥□而亡见。正浏滥以弘惝兮,指东西之漫漫,徒回回以徨徨兮,魂固眇眇而昏乱。据軨轩而周流兮,忽夹轧而亡垠。翠玉树之青葱兮,壁马犀之瞵□。金人仡仡其承钟□兮,嵌岩岩其龙鳞,扬光曜之燎烛兮,乘景炎之□々,配帝居之县圃兮,象泰壹之威神。洪台掘其独出兮,北极之□□,列宿乃施于上荣兮,日月才经于□□,雷郁律而岩突兮,电倏忽于墙籓。鬼魅不能自还兮,半长途而下颠。历倒景而绝飞梁兮,浮蔑蠓而撇天。
左□枪右玄冥兮,前□阙后应门;阴西海与幽都兮,涌醴汩以生川。蛟龙连蜷于东厓兮,白虎敦圉虖昆仑。览樛流于高光兮,溶方皇于西清。前殿崔巍兮,和氏珑玲,炕浮柱之飞榱兮,神莫莫而扶倾,闶阆阆其寥廓兮,似紫宫之峥嵘。骈交错而曼衍兮,妥□虖其相婴。乘云阁而上下兮,纷蒙笼以□成。曳红采之流离兮,飏翠气之冤延。袭□室与倾宫兮,若登高妙远,肃乎临渊。
回飙肆其砀骇兮,翍桂椒,郁栘杨。香芬茀以穷隆兮,击薄栌而将荣。芗呹肸以掍根兮,声駍隐而历钟,排玉户而扬金铺兮,发兰惠与穹穷。惟弸彋其拂汩兮,稍暗暗而靓深。阴阳清浊穆羽相和兮,若夔、牙之调琴。般、倕弃其剞厥兮,王尔投其钩绳。虽方征侨与偓佺兮,犹仿佛其若梦。
于是事变物化,目骇耳回,盖天子穆然珍台闲馆璇题玉英□蜎蠖濩之中,惟夫所以澄心清魂,储精垂思,感动天地,逆釐三神者。乃搜逑索耦皋、伊之徒,冠伦魁能,函甘棠之惠,挟东征之意,相与齐乎阳灵之宫。靡薜荔而为席兮,折琼技以为芳,噏清云之流瑕兮,饮若木之露英,集虖礼神之囿,登乎颂祇之堂。建光耀之长旓兮,昭华覆之威威,攀璇玑而下视兮,行游目乎三危,陈众车于东坑兮,肆玉釱而下驰,漂龙渊而还九垠兮,窥地底而上回。风傱々而扶辖兮,鸾凤纷其御蕤,梁弱水之濎濴兮,蹑不周之逶蛇,想西王母欣然而上寿兮,屏玉女而却虙妃。玉女无所眺其清卢兮,虙妃曾不得施其蛾眉。方揽道德之精刚兮,侔神明与之为资。
于是钦祡宗祈。燎熏皇天,招繇泰壹。举洪颐,树灵旗。樵蒸昆上,配藜四施,东烛仓海,西耀流沙,北爌幽都,南炀丹崖。玄瓚觩,秬鬯泔淡,肸向丰融,懿懿芬芬。炎感黄龙兮,熛讹硕麟,选巫咸兮叫帝阍,开天庭兮延群神。傧暗蔼兮降清坛,瑞穰穰兮委如山。
于是事毕功弘,回车而归,度三峦兮偈棠梨。天阃决兮地垠开,八荒协兮万国谐。登长平兮雷鼓磕,天声趣兮勇士厉,云飞扬兮雨滂沛,于胥德兮丽万世。
乱曰:崇崇圜丘,隆隐天兮,登降峛崺,单埢坦兮。增宫差,骈嵯峨兮,岭菅嶙峋,洞亡厓兮。上天之縡,杳旭卉兮,圣皇穆穆,信厥对兮。俫祗效禋,神所依兮,徘徊招摇,灵迟□兮。辉光眩耀,隆厥福兮,子子孙孙,长亡极兮。
甘泉本因秦离宫,既奢泰,而武帝复增通天、高光、迎风。宫外近则洪崖、旁皇、储胥、弩阹,远则石关、封峦、枝鹊、露寒、棠梨、师得,游观屈奇瑰玮,非木摩而不雕,墙涂而不画,周宣所考,般庚所迁,夏卑宫室,唐、虞棌椽三等之制也。且其为已久矣,非成帝所造,欲谏则非时,欲默则不能已,故遂推而隆之,乃上比于帝室紫宫,若曰此非人力之所为,党鬼神可也。又是时赵昭仪方大幸,每上甘泉,常法从,在属车间豹尾中。故雄聊盛言车骑之众,参丽之驾,非所以感动天地,逆釐三神。又言「屏玉女,却虑妃」,以微戒齐肃之事。赋成,奏之,天子异焉。
其三月,将祭后土,上乃帅群臣横大河,凑汾阴。既祭,行游介山,回安邑,顾龙门,览盐池,登历观,陟西岳以望八荒,迹殷、周之虚,眇然以思唐、虞之风。雄以为,临川羡鱼不如归而结网,还,上《河东赋》以劝。其辞曰:
伊年暮春,将瘗后土,礼灵祇,谒汾阴于东郊,因兹以勒崇垂鸿,发祥隤祉,饮若神明者,盛哉铄乎,越不可载已!于是命群臣,齐法服,整灵舆,乃抚翠凤之驾,六先景之乘,掉奔星之流旃,□天狼之威弧。张耀日之玄旄,扬左纛,被云梢。奋电鞭,骖雷辎,鸣洪钟,建五旗。羲和司日,颜伦奉舆,风发飙拂,神腾鬼□;千乘霆乱,万骑屈桥,嘻嘻旭旭,天地稠{山敖}。簸丘跳峦,涌渭跃泾。秦神下詟,跖魂负沴;河灵矍踢,掌华蹈衰。遂臻阴宫,穆穆肃肃,蹲蹲如也。
灵祇既乡,五位时叙,絪□玄黄,将绍厥后。于是灵舆安步,周流容与,以览乎介山。嗟文公而愍推兮,勤大禹于龙门,洒沈灾于豁渎兮,播九河于东濒。登历观而遥望兮,聊浮游以经营。乐往昔之遗风兮,喜虞氏之所耕。瞰帝唐之嵩高兮,□隆周之大宁。汨低回而不能去兮,行睨陔下与彭城。秽南巢之坎坷兮,易豳岐之夷平。乘翠龙而超河兮,陟西岳之峣崝。云霏霏而来迎兮,泽渗漓而下降,郁萧条其幽蔼兮,滃泛沛以丰隆。叱风伯于南北兮,呵雨师于西东,参天地而独立兮,廓荡荡其亡双。
遵逝乎归来,以函夏之大汉兮,彼曾何足与比功?建《乾》、《坤》之贞兆兮,将悉总之以群龙。丽钩芒与骖蓐收兮,服玄冥及祝触。敦众神使式道兮,奋《六经》以摅颂。□于穆之缉熙兮,过《清庙》之雍雍;轶五帝之遐迹兮,蹑三皇之高踪。既发轫于平盈兮,谁谓路远而不能从?
其十二月羽猎,雄从。以为昔在二帝、三王,宫馆、台榭、沼池、苑囿、林麓、薮泽,财足以奉郊庙、御宾客、充庖厨而已,不夺百姓膏腴谷土桑柘之地。女有余布,男有余粟,国家殷富,上下交足,故甘露零其庭,醴泉流其唐,凤皇巢其树,黄龙游其沼,麒麟臻其囿,神爵栖其林。昔者禹任益虞而上下和,草木茂;成汤好田而天下用足;文王囿百里,民以为尚小;齐宣王囿四十里,民以为大;裕民之与夺民也。武帝广开上林,南至宜春、鼎胡、御宿、昆吾,旁南山而西,至长杨、五柞,北绕黄山,濒渭而东,周袤数百里,穿昆明池象滇河,营建章、凤阙、神明、馺娑,渐台、泰液象海水周流方丈、瀛洲、蓬莱。游观侈靡,穷妙极丽。虽颇割其三垂以赡齐民,然至羽猎、田车、戎马、器械、储偫、禁御所营,尚泰奢丽夸诩,非尧、舜、成汤、文王三驱之意也。又恐后世复修前好,不折中以泉台,故聊因《校猎赋》以风,其辞曰:
或称戏、农,岂或帝王之弥文哉?论者云否,各亦并时而得宜,奚必同条而共贯?则泰山之封,乌得七十而有二仪?是以创业垂统者俱不见其爽,遐迩五三孰知其是非?遂作颂曰:丽哉神圣,处于玄宫,富既与地乎侔訾,贵正与天乎比崇。齐桓曾不足使扶毂,楚严未足以为骖乘;□三王之厄薜,峤高举而大兴;历五帝之寥郭,涉三皇之登闳;建道德以为师,友仁义与为朋。
于是玄冬季月,天地隆烈,万物权舆于内,徂落于外,帝将惟田于灵之囿,开北垠,受不周之制,以终始颛顼、玄冥之统。乃诏虞人典泽,东延昆邻,西驰□阖。储积共偫,戍卒夹道,斩丛棘,夷野草,御自汧、渭,经营□、镐,章皇周流,出入日月,天与地杳。尔乃虎路三□以为司马,围经百里而为殿门。外则正南极海,邪界虞渊,鸿□沆茫,碣以崇山。营合围会,然后先置乎白杨之南,昆明灵沼之东。贲、育之伦,蒙盾负羽,杖镆邪而罗者以万计,其余荷垂天之毕,张竟野之罘,靡日月之诛竿,曳彗星之飞旗。青云为纷,红蜺为缳,属之乎昆仑之虚,涣若天星之罗,浩如涛水之波,淫淫与与,前后要遮。□枪为□,明月为候,荧惑司命,天弧发射,鲜扁陆离,骈衍佖路。徽车轻武,鸿絧□猎,殷殷轸轸,被陵缘阪,穷冥极远者,相与□乎高原之上;羽骑营营,昈分殊事,缤纷往来,□轳不绝,若光若灭者,布乎青林之下。
于是天子乃以阳□始出乎玄宫,撞鸿钟,建九旒,六白虎,载灵舆,蚩尤并毂,蒙公先驱。立历天之旂,曳捎星之旃,辟历列缺,吐火施鞭。萃傱允溶,淋离廓落,戏八镇而开关;飞廉、云师,吸嚊潚率,鳞罗布列,攒以龙翰。秋秋跄跄,入西园,切神光;望平乐,径竹林,蹂蕙圃,践兰唐。举烽烈火,辔者施披,方驰千驷,校骑万师。□虎之陈,从横胶輵,□泣雷厉,驞平駖磕,汹汹旭旭,天动地岋。羡漫半散,萧条数千万里外。
若夫壮士慷慨,殊乡别趣,东西南北,聘耆奔欲。拖苍豨,跋犀□,蹶浮麋。□巨□,捕玄□,腾空虚,距连卷。□夭蟜,□涧门,莫莫纷纷,山谷为之风飙,林丛为之生尘。及至获夷之徒,蹶松柏,掌疾梨;猎蒙茏,辚轻飞;履般首,带修蛇;钩赤豹,摼象犀;□峦坑,超唐陂。车骑云会,登降暗蔼,泰华为旒,熊耳为缀。木仆山还,漫若天外,储与乎大溥,聊浪乎宇内。
于是天清日晏。逢蒙列訾,羿氏控弦,皇车幽輵,光纯天地,望舒弥辔,翼乎徐至于上兰。移围徙陈,浸淫蹴部,曲队坚重,各按行伍。壁垒天旋,神扌失电击,逢之则碎,近之则破,鸟不及飞,兽不得过,军惊师骇,刮野扫地。乃至□车飞扬,武骑聿皇;蹈飞豹,绢嘄阳;追天宝,出一方;应駍声,击流光。野尽山穷,囊括其雌雄,沈沈容容,遥噱乎□中。三军芒然,穷□阏与,亶观夫票禽之绁□,犀□之抵触,熊罴之□攫,虎豹之凌遽,徒角抢题注,戚竦詟怖,魂亡魄失,触辐关脰。妄发期中,进退履获,创淫轮夷,丘累陵聚。
于是禽殚中衰,相与集于靖冥之馆,以临珍池。灌以岐梁,溢以江河,东瞰目尽,西暢亡厓,随珠和氏,□烁其陂。玉石□□,眩耀青荧,汉女水潜,怪物暗冥,不可殚形。玄鸾孔雀,翡翠垂荣,王雎关关,鸿雁嘤嘤,群□乎其中,噍噍昆鸣;凫鹥振鹭,上下砰磕,声若雷霆。乃使文身之技,水格鳞虫,凌坚冰,犯严渊,探岩排□,薄索蛟螭,蹈獱獭,据鼋鼍,□灵□。入洞穴,出苍梧,乘巨鳞,骑京鱼。浮彭蠡,目有虞,方椎夜光之流离,剖明月之珠胎,鞭洛水之虙妃,饷屈原与彭胥。
于兹乎鸿生巨儒,俄轩冕,杂衣裳,修唐典,匡《雅》、《颂》,揖让于前。昭光振耀,蚃□如神,仁声惠于北狄,武义动于南邻。是以旃裘之王,胡貉之长,移珍来享,抗手称臣。前入围口,后陈卢山。群公常伯杨硃、墨翟之徒喟然称曰:「崇哉乎德,虽有唐、虞、大厦、成周之隆,何以侈兹!太古之觐东岳,禅梁基,舍此世也,其谁与哉?」
上犹谦让而未俞也,方将上猎三灵之流,下决醴泉之滋,发黄龙之穴,窥凤皇之巢,临麒麟之囿,幸神雀之林;奢云梦,侈孟诸,非章华,是灵台,罕徂离宫而辍观游,土事不饰,木功不雕,承民乎农桑,劝之以弗迨,侪男女使莫违;恐贫穷者不遍被洋溢之饶,开禁苑,散公储,创道德之囿,弘仁惠之虞,驰弋乎神明之囿,览观乎群臣之有亡;放雉菟,收□罘,麋鹿刍荛与百姓共之,盖所以臻兹也。于是醇洪□之德,丰茂世之规,加劳三皇,勖勤五帝,不亦至乎!乃祗庄雍穆之徒,立君臣之节,崇贤圣之业,未皇苑囿之丽,游猎之靡也,因回轸还衡,背阿房,反未央。
明年,上将大夸胡人以多禽兽,秋,命右扶风发民入南山,西自褒斜,东至弘农,南驱汉中,张罗罔罴罘,捕熊罴、豪猪、虎豹、□□、狐菟、麋鹿,载以槛车,输长杨射熊馆。以罔为周□,纵禽兽其中,令胡人手搏之,自取其获,上亲临观焉。是时,农民不得收敛。雄从至射熊馆,还,上《长杨赋》,聊因笔墨之成文章,故借翰林以为主人,子墨为客卿以风。其辞曰:
子墨客卿问于翰林主人曰:「盖闻圣主之养民也,仁沾而恩洽,动不为身。今年猎长杨,先命右扶风,左太华而右褒斜,□嶻□而为弋,纡南山以为□,罗千乘于林莽,列万骑于山隅,帅军□□,锡戎获胡。扼熊罴,拖豪猪,木雍枪累,以为储胥,此天下之穷览极观也。虽然,亦颇扰于农民。三旬有余,其廑至矣,而功不图,恐不识者,外之则以为娱乐之游,内之则不以为干豆之事,岂为民乎哉!且人君以玄默为神,淡泊为德,今乐远出以露威灵,数摇动以罢车甲,本非人主之急务也,蒙窃或焉。」
翰林主人曰:「吁,谓之兹邪!若客,所谓知其一未睹其二,见其外不识其内者也。仆尝倦谈,不能一二其详,请略举凡,而客自览其切焉。」
客曰:「唯,唯。」
主人曰:「昔有强秦,封豕其士,□窳其民,凿齿之徒相与摩牙而争之,豪俊麋沸云扰,群黎为之不康。于是上帝眷顾高祖,高祖奉命,顺斗极,运天关,横巨海,票昆仑,提剑而叱之,所麾城摲邑,下将降旗,一日之战,不可殚记。当此之勤,头蓬不暇疏,饥不及餐,□鍪生虮虱,介胄被沾汗,以为万姓请命乎皇天。乃展民之所诎,振民之所乏,规亿载,恢帝业,七年之间而天下密如也。
「逮至圣文,随风乘流,方垂意于至宁,躬服节俭,绨衣不敝,革□不穿,大夏不居,木器无文。于是后宫贱玳瑁而疏珠玑,却翡翠之饰,除雕□之巧,恶丽靡而不近,斥芬芳而不御,抑止丝竹晏衍之乐,憎闻郑、卫幼眇之声,是以玉衡正而太阶平也。
「其后熏鬻作虐,东夷横畔,羌戎睚眦,闽越相乱,遐萌为之不安,中国蒙被其难。于是圣武勃怒,□整其旅,乃命票、卫,汾□沸渭,云合电发,飙腾波流,机骇蜂轶,疾如奔星,击如震霆,砰轒□,破穹庐,脑沙幕,髓余吾。遂猎乎王廷。驱橐它,烧□蠡,分梨单于,磔裂属国,夷坑谷,拔卤莽,刊山石,蹂尸舆厮,系累老弱,兗鋋瘢耆、金镞淫夷者数十万人,皆稽颡树颔,扶服蛾伏,二十余年矣,尚不敢惕息。夫天兵四临,幽都先加,回戈邪指,南越相夷,靡节西征,羌僰东驰。是以遐方疏俗殊邻绝党之域,自上仁所不化,茂德所不绥,莫不跷足抗手,请献厥珍,使海内淡然,永亡边城之灾,金革之患。
「今朝廷纯仁,遵道显义,并包书林,圣风云靡;英华沉浮,洋溢八区,普天所覆,莫不沾濡;士有不谈王道者则樵夫笑之。故意者以为事罔隆而不杀,物靡盛而不亏,故平不肆险,安不忘危。乃时以有年出兵,整舆竦戎,振师五莋,习马长杨,简力狡兽,校武票禽。乃萃然登南山,瞰乌弋,西厌月,东震日域。又恐后世迷于一时之事,常以此取国家之大务,淫荒田猎,陵夷而不御也,是以车不安轫,日未靡旃,从者仿佛,□属而还;亦所以奉太宗之烈,遵文、武之度,复三王之田,反五帝之虞;使农不辍□,工不下机,婚姻以时,男女莫违;出恺弟,行简易,矜劬劳,休力役;见百年,存孤弱,帅与之,同苦乐。然后陈钟鼓之乐,鸣□磬之和,建碣□之□,拮隔鸣球,掉八列之舞;酌允铄,肴乐胥,听庙中之雍雍,受神人之福祜;歌投颂,吹合雅。其勤苦此,故真神之所劳也。方将俟元符,以禅梁甫之基,增泰山之高,延光于将来,比荣乎往号,岂徒欲淫览浮观,驰聘粳稻之地,周流梨栗之林,蹂践刍荛,夸诩众庶,盛□□之收,多麋鹿之获哉!且盲不见咫尺,而离娄烛千里之隅;客徒爱胡人之获我禽兽,曾不知我亦已获其王侯。」
言未卒,墨客降席再拜稽首曰:「大哉体乎!允非小子之所能及也。乃今日发□,廓然已昭矣!」
哀帝时,丁、傅、董贤用事,诸附离之者或起家至二千石。时,雄方草《太玄》,有以自守,泊如也。或嘲雄以玄尚白,而雄解之,号曰《解嘲》。其辞曰:
客嘲扬子曰:「吾闻上世之士,人纲人纪,不生则已,生则上尊人君,下荣父母。析人之圭,儋人之爵,怀人之符,分人之禄,纡青拖紫,硃丹其毂。今子幸得遭明盛之世,处不讳之朝,与群贤同行,历金门上玉堂有日矣,曾不能画一奇,出一策,上说人主,下谈公卿。目如耀星,舌如电光,一从一衡,论者莫当,顾而作《太玄》五千文,支叶扶疏,独说十余万言,深者入黄泉,高者出苍天,大者含元气,纤者入无伦,然而位不过侍郎,擢才给事黄门。意者玄得毋尚白乎?何为官之拓落也?」
扬子笑而应之曰:「客徒欲硃丹吾毂,不知一跌将赤吾之族也!往者周罔解结,群鹿争逸,离为十二,合为六七,四分五剖,并为战国。士无常君,国亡定臣,得士者富,失士者贫,矫翼厉翮,恣意所存,战士或自盛以橐,或凿坏以遁。是故驺衍以颉亢而取世资,孟轲虽连蹇,犹为万乘师。
「今大汉左东海,右渠搜,前番禺,后陶涂。东南一尉,西北一候。徽以纠墨,制以质铁,散以礼乐,风以《诗》、《书》,旷以岁月,结以倚庐。天下之士,雷动云合,鱼鳞杂袭,咸营于八区,家家自以为稷、契,人人自以为咎繇,戴縰垂缨而谈者皆拟于阿衡,五尺童子羞比晏婴与夷吾,当涂者入青云,失路者委沟渠,旦握权则为卿相,夕失势则为匹夫;譬若江湖之雀,勃解之鸟,乘雁集不为之多,双凫飞不为之少。昔三仁去而殷虚,二老归而周炽,子胥死而吴亡,种、蠡存而粤伯,五□入而秦喜,乐毅出而燕惧,范睢以折□而危穰侯,蔡泽虽噤吟而笑唐举。故当其有事也,非萧、曹、子房、平、勃、樊、霍则不能安;当其亡事也,章句之徒相与坐而守之,亦亡所患。故世乱,则圣哲驰骛而不足;世治,则庸夫高枕而有余。
「夫上世之士,或解缚而相,或释褐而傅;或倚夷门而笑,或横江潭而渔;或七十说而不遇,或立谈间而封侯;或枉千乘于陋巷,或拥帚彗而先驱。是以士颇得信其舌而奋其笔,窒隙蹈瑕而无所诎也。当今县令不请士,郡守不迎师,群卿不揖客,将相不俯眉;言奇者见疑,行殊者得辟,是以欲谈者宛舌而固声,欲行者拟足而投迹。乡使上世之士处乎今,策非甲科,行非孝廉,举非方正,独可抗疏,时道是非,高得待诏,下触闻罢,又安得青紫?
「且吾闻之,炎炎者灭,隆隆者绝;观雷观火,为盈为实,天收其声,地藏其热。高明之家,鬼瞰其室。攫□者亡,默默者存;位极者宗危,自守者身全。是故知玄知默,守道之极;□清□静,游神之廷;惟寂惟莫,守德之宅。世异事变,人道不殊,彼我易时,未知何如。今子乃以鸱枭而笑凤皇,执□蜓而嘲龟龙,不亦病乎!子徒笑我玄之尚白,吾亦笑子之病甚,不遭臾跗、扁鹊,悲夫!」
客曰:「然则靡《玄》无所成名乎?范、蔡以下何必《玄》哉?」
扬子曰:「范雎,魏之亡命也,折胁拉髂,免于微索,翕肩蹈背,扶服入橐,激卬万乘之主,界泾阳抵穰侯而代之,当也。蔡泽,山东之匹夫也,顉颐折頞,涕涶流沫,西揖强秦之相,扼其咽,炕其气,附其背而夺其位,时也。天下已定,金革已平,都于雒阳,娄敬委辂脱挽,掉三寸之舌,建不拔之策,举中国徙之长安,适也。五帝垂典,三王传礼,百世不易,叔孙通起于枹鼓之间,解甲投戈,遂作君臣之仪,得也。《甫刑》靡敝,秦法酷烈,圣汉权制,而萧何造律,宜也。故有造萧何律于唐、虞之世,则悖矣;有作叔孙通仪于夏、殷之时,则惑矣;有建娄敬之策于成周之世,则缪矣;有谈范、蔡之说于金、张、许、史之间,则狂矣。夫萧规曹随,留侯画策,陈平出奇,功若泰山,向若□隤,唯其人之赡知哉,亦会其时之可为也。故为可为于可为之时,则从;为不可为于不可为之时,则凶。夫蔺先生收功于章台,四皓采荣于南山,公孙创业于金马,票骑发迹于祁连,司马长卿窃訾于卓氏,东方朔割炙于细君。仆诚不能与此数公者并,故默然独守吾《太玄》。」
雄以为赋者,将以风之也,必推类而言,极丽靡之辞,闳侈巨衍,竞于使人不能加也,既乃归之于正,然览者已过矣。往时武帝好神仙,相如上《大人赋》,欲以风,帝反缥缥有陵云之志。由是言之,赋劝而不止,明矣。又颇似俳优淳于髡、优孟之徒,非法度所存,贤人君子诗赋之正也,于是辍不复为。而大潭思浑天,参摹而四分之,极于八十一。旁则三摹九据,极之七百二十九赞,亦自然之道也。故观《易》者,见其卦而名之;观《玄》者,数其画而定之。《玄》首四重者,非卦也,数也。其用自天元推一昼一夜阴阳数度律历之纪,九九大运,与天终始。故《玄》三方、九州、二十七部、八十一家、二百四十三表、七百二十九赞,分为三卷,曰一二三,与《泰初历》相庆,亦有颛顼之历焉。扌筮之以三策,关之以休咎,絣之以象类,播之以人事,文之以五行,拟之以道德仁义礼知。无主无名,要合《五经》,苟非其事,文不虚生。为其泰曼漶而不可知,故有《首》、《冲》、《错》、《测》、《摛》、《莹》、《数》、《文》、《□》、《图》、《告》十一篇,皆以解剥《玄》体,离散其文,章句尚不存焉。《玄》文多,故不著,观之者难知,学之者难成。客有难《玄》大深,众人之不好也,雄解之,号曰《解难》。其辞曰:
客难扬子曰:「凡著书者,为众人之所好也,美味期乎合口,工声调于比耳。今吾子乃抗辞幽说,闳意眇指,独驰聘于有亡之际,而陶冶大炉,旁薄群生,历览者兹年矣,而殊不□。亶费精神于此,而烦学者于彼,譬画者画于无形,弦者放于无声,殆不可乎?」
扬子曰:「俞。若夫闳言崇议,幽微之涂,盖难与览者同也。昔人有观象于天,视度于地,察法于人者,天丽且弥,地普而深,昔人之辞,乃玉乃金。彼岂好为艰难哉?势不得已也。独不见夫翠□绛螭之将登乎天,必耸身于仓梧之渊;不阶浮云,翼疾风,虚举而上升,则不能□胶葛,腾九闳。日月之经不千里,则不能烛六合,耀八□;泰山之高不□峣,则不能□□云而散歊□。是以宓牺氏之作《易》也,绵络天地,经以八卦,文王附六爻,孔子错其象而彖其辞,然后发天地之臧,定万物之基。《典》、《谟》之篇,《雅》、《颂》之声,不温纯深润,则不足以扬鸿烈而章缉熙。盖胥靡为宰,寂寞为尸;大味必淡,大音必希;大语叫叫,大道低回。是以声之眇者不可同于众人之耳,形之美者不可棍于世俗之目,辞之衍者不可齐于庸人之听。今夫弦者,高张急徽,追趋逐耆,则坐者不期而附矣;试为之族《咸池》,揄《六茎》,发《箫韶》,咏《九成》,则莫有和也。是故钟期死,伯牙绝弦破琴而不肯与众鼓;□人亡,则匠石辍斤而不敢妄斫。师旷之调钟,俟知音者之在后也;孔子作《春秋》,几君子之前睹也。老聃有遗言,贵知我者希,此非其操与!」
雄见诸子各以其知舛驰,大氐诋訾圣人,即为怪迂。析辩诡辞,以挠世事,虽小辩,终破大道而或众,使溺于所闻而不自知其非也。及太史公记六国,历楚、汉,讫麟止,不与圣人同,是非颇谬于经。故人时有问雄者,常用法应之,撰以为十三卷,象《论语》,号曰《法言》。《法言》文多不著,独著其目:
天降生民,倥侗颛蒙,恣于情性,聪明不开,训诸理。撰《学行》第一。
降周迄孔,成于王道,终后诞章乖离,诸子图微。撰《吾子》第二。
事有本真,陈施于亿,动不克咸,本诸身。撰《修身》第三。
芒芒天道,在昔圣考,过则失中,不及则不至,不可奸罔。撰《问道》第四。
神心□恍,经纬万方,事系诸道德仁谊礼。撰《问神》第五。
明哲煌煌,旁烛亡疆,逊于不虞,以保天命。撰《问明》第六。
假言周于天地,赞于神明,幽弘横广,绝于迩言。撰《寡见》第七。
圣人聪明渊懿,继天测灵,冠于群伦,经诸范。撰《五百》第八。
立政鼓众,动化天下,莫上于中和,中和之发,在于哲民情。撰《先知》第九。
仲尼以来,国君、将相、卿士、名臣参差不齐,一概诸圣。撰《重黎》第十。
仲尼之后,讫于汉道,德行颜、闵、股肱萧、曹,□及名将尊卑之条,称述品藻。撰《渊骞》第十一。
君子纯终领闻,蠢迪检押,旁开圣则。撰《君子》第十二。
孝莫大于宁亲,宁亲莫大于宁神,宁神莫大于四表之欢心。撰《孝至》第十三。
赞曰:雄之自序云尔。初,雄年四十余,自蜀来至游京师,大司马车骑将军王音奇其文雅,召以为门下史,荐雄待诏,岁余,奏《羽猎赋》,除为郎,给事黄门,与王莽、刘歆并。哀帝之初,又与董贤同官。当成、哀、平间,莽、贤皆为三公,权倾人主,所荐莫不拔擢,而雄三世不徙官。及莽篡位,谈说之士用符命称功德获封爵者甚众,雄复不侯,以耆老久次转为大夫,恬于势利乃如是。实好古而乐道,其意欲求文章成名于后世,以为经莫大于《易》,故作《太玄》;传莫大于《论语》,作《法言》;史篇莫善于《仓颉》,作《训纂》;箴莫善于《虞箴》,作《州箴》;赋莫深于《离骚》,反而广之;辞莫丽于相如,作四赋;皆斟酌其本,相与放依而驰骋云。用心于内,不求于外,于时人皆□之;唯刘歆及范逡敬焉,而醒潭以为绝伦。
王莽时,刘歆、甄丰皆为上公,莽既以符命自立,即位之后,欲绝其原以神前事,而丰子寻、歆子□复献之。莽诛丰父子,投□四裔,辞所连及,便收不请。时,雄校书天禄阁上,治狱使者来,欲收雄,雄恐不能自免,乃从阁上自投下,几死。莽闻之曰:「雄素不与事,何故在此?」间请问其故,乃刘□尝从雄学作奇字,雄不知情。有诏勿问。然京师为之语曰:「惟寂寞,自投阁;□清静,作符命。」
雄以病免,复召为大夫。家素贫,耆酒,人希至其门。时有好事者载酒肴从游学,而巨鹿侯芭常从雄居,受其《太玄》、《法言》焉。刘歆亦尝观之,谓雄曰:「空自苦!今学者有禄利,然向不能明《易》,又如《玄》何?吾恐后人用覆酱瓿也。」雄笑而不应。年七十一,天凤五年卒,侯芭为起坟,丧之三年。
时,大司空王邑、纳言严尤闻雄死,谓桓谭曰:「子常称扬雄书,岂能传于后世乎?」谭曰:「必传。顾君与谭不及见也。凡人贱近而贵远,亲见扬子云禄位容貌不能动人,故轻其书。昔老聃著虚无之言两篇,薄仁义,非礼学,然后世好之者尚以为过于《五经》,自汉文、景之君及司马迁皆有是言。今诊子之书文义至深,而论不诡于圣人,若使遭遇时君,更阅贤知,为所称善,则必度越诸子矣。」诸儒或讥以为雄非圣人而作经,犹春秋吴楚之君僭号称王,盖诛绝之罪也。自雄之没至今四十余年,其《法言》大行,而《玄》终不显,然篇籍具存。
前汉书
【儒林传第五十八】
古之儒者,博学乎《六艺》之文。《六艺》者,王教之典籍,先圣所以明天道,正人伦,致至治之成法也。周道既衰,坏于幽、厉,礼乐征伐自诸侯出,陵夷二百余年而孔子兴,衷圣德遭季世,知言之不用而道不行,乃叹曰:「凤鸟不至,河不出图,吾已矣夫!」「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于是应聘诸侯,以答礼行谊。西入周,南至楚,畏匡厄陈,奸七十余君。适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自卫反鲁,然后乐正,《雅》、《颂》各得其所。究观古今篇籍,乃称曰:「大哉,尧之为君也!唯天为大,唯尧则之。巍巍乎其有成功也,焕乎其有文章!」又曰:「周监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从周。」于是叙《书》则断《尧典》,称乐则法《韶舞》,论《诗》则首《周南》。缀周之礼,因鲁《春秋》,举十二公行事,绳之以文、武之道,成一王法,至获麟而止。盖晚而好《易》,读之韦编三绝,而为之传。皆因近圣之事,以立先王之教,故曰:「述而不作,信而好古」;「下学而上达,知我者其天乎!」
仲尼既没,七十子之徒散游诸侯,大者为卿相师傅,小者友教士大夫,或隐而不见。故子张居陈,澹台子羽居楚,子夏居西河,子贡终于齐。如田子方、段干木、吴起、禽滑□之属,皆受业于子夏之伦,为王者师。是时,独魏文侯好学。天下并争于战国,儒术既黜焉,然齐鲁之间学者犹弗废,至于威、宣之际,孟子、孙卿之列咸遵夫子之业而润色之,以学显于当世。
及至秦始皇兼天下,燔《诗》、《书》,杀术士,六学从此缺矣。陈涉之王也,鲁诸儒持孔氏礼器往归之,于是孔甲为涉博士,卒与俱死。陈涉起匹夫,驱適戍以立号,不满岁而灭亡,其事至微浅,然而搢绅先生负礼器往委质为臣者何也?以秦禁其业,积怨而发愤于陈王也。
及高皇帝诛项籍,引兵围鲁,鲁中诸儒尚讲诵习礼,弦歌之音不绝,岂非圣人遗化好学之国哉?于是诸儒始得修其经学,讲习大射乡饮之礼。叔孙通作汉礼仪,因为奉常,诸弟子共定者,咸为选首,然后喟然兴于学。然尚有干戈,平定四海,亦未皇庠序之事也。孝惠、高后时,公卿皆武力功臣。孝文时颇登用,然孝文本好刑名之言。及至孝景,不任儒,窦太后又好黄、老术,故诸博士具官待问,未有进者。
汉兴,言《易》自淄川田生;言《书》自济南伏生;言《诗》,于鲁则申培公,于齐则辕固生,燕则韩太傅;言《礼》,则鲁高堂生;言《春秋》,于齐则胡母生,于赵则董仲舒。及窦太后崩,武安君田分为丞相,黜黄老、刑名百家之言,延文学儒者以百数,而公孙弘以治《春秋》为丞相,封侯,天下学士靡然乡风矣。
弘为学官,悼道之郁滞,乃请曰:「丞相、御史言:制曰『盖闻导民以礼,风之以乐。婚姻者,居室之大伦也。今礼废乐崩,朕甚愍焉,故详延天下方闻之士,咸登诸朝。其令礼官劝学,讲议洽闻,举遗兴礼,以为天下先。太常议,予博士弟子,崇乡里之化,以厉贤材焉。』谨与太常臧、博士平等议,曰:闻三代之道,乡里有教,夏曰校,殷曰庠,周曰序。其劝善也,显之朝廷;其惩恶也,加之刑罚。故教化之行也,建首善自京师始,由内及外。今陛下昭至德,开大明,配天地,本人伦,劝学兴礼,崇化厉贤,以风四方,太平之原也。古者政教未洽,不备其礼,请因旧官而兴焉。为博士官置弟子五十人,复其身。太常择民年十八以上、仪状端正者,补博士弟子。郡国县官有好文学、敬长上、肃政教、顺乡里、出入不悖,所闻,令、相、长、丞上属所二千石。二千石谨察可者,常与计偕,诣太常,得受业如弟子。一岁皆辄课,能通一艺以上,补文学掌故缺;其高第可以为郎中,太常籍奏。即有秀才异等,辄以名闻。其不事学若下材,及不能通一艺,辄罢之,而请诸能称者。巨谨案诏书律令下者,明天人分际,通古今之谊,文章尔雅,训辞深厚,恩施甚美。小吏浅闻,弗能究宣,亡以明布谕下。以治礼掌故以文学礼义为官,迁留滞。请选择其秩比二百石以上及吏百石通一艺以上补左右内史、太行卒史,比百石以下补郡太守卒史,皆各二人,边郡一人。先用诵多者,不足,择掌故以补中二千石属,文学掌故补郡属,备员。请著功令。它如律令。」
制曰:「可。」自此以来,公卿大夫士吏彬彬多文学之士矣。
昭帝时举贤良文学,增博士弟子员满百人,宣帝末增倍之。元帝好儒,能通一经者皆复。数年,以用度不足,更为设员千人,郡国置《五经》百石卒史。成帝末,或言孔子布衣养徒三千人,今天子太学弟子少,于是增弟子员三千人。岁余,复如故。平帝时王莽秉政,增元士之子得受业如弟子,勿以为员,岁课甲科四十人为郎中,乙科二十人为太子舍人,丙科四十人补文学掌故云。
自鲁商瞿子木受《易》孔子,以授鲁桥庇子庸。子庸授江东馯臂子弓。子弓授燕周丑子家。子家授东武孙虞子乘。子乘授齐田何子装。及秦禁学,《易》为筮卜之书,独不禁,故传受者不绝也。汉兴,田何以齐田徙杜陵,号杜田生,授东武王同子中、雒阳周王孙、丁宽、齐服生,皆著《易传》数篇。同授淄川杨何,字叔元,元光中征为太中大夫。齐即墨城,至城阳相。广川孟但,为太子门大夫。鲁周霸、莒衡胡、临淄主父偃,皆以《易》至大官。要言《易》者本之田何。
丁宽字子襄,梁人也。初,梁项生从田何受《易》,时宽为项生从者,读《易》精敏,才过项生,遂事何。学成,何谢宽。宽东归,何谓门人曰:「《易》以东矣。」宽至雒阳,复从周王孙受古义,号《周氏传》。景帝时,宽为梁孝王将军距吴、楚,号丁将军,作《易说》三万言,训故举大谊而已,今《小章句》是也。宽授同郡砀田王孙。王孙授施雠、孟喜、梁丘贺。繇是《易》有施、孟、梁丘之学。
施雠字长卿,沛人也。沛与砀相近,雠为童子,从田王孙受《易》。后雠徙长陵,田王孙为博士,复从卒业,与孟喜、梁丘贺并为门人。谦让,常称学废,不教授。及梁丘贺为少府,事多,乃遣子临分将门人张禹等从雠问。雠自匿不肯见,贺固请,不得已乃授临等。于是贺荐雠:「结发事师数十年,贺不能及。」诏拜雠为博士。甘露中与《五经》诸儒杂论同异于石渠阁。雠授张禹、琅邪鲁伯。伯为会稽太守,禹至丞相。禹授淮阳彭宣、沛戴崇子平。崇为九卿,宣大司空。禹、宣皆有传。鲁伯授太山毛莫如少路、琅邪邴丹曼容,著清名。莫如至常山太守。此其知名者也。由是施家有张、彭之学。
孟喜字长卿,东海兰陵人也。父号孟卿,善为《礼》、《春秋》,授后苍、疏广。世所传《后氏礼》、《疏氏春秋》,皆出孟卿。孟卿以《礼经》多、《春秋》烦杂,及使喜从田王孙受《易》。喜好自称誉,得《易》家候阴阳灾变书,诈言师田生且死时枕喜膝,独传喜,诸儒以此耀之。同门梁丘贺疏通证明之,曰:「田生绝于施雠手中,时喜归东海,安得此事?」又蜀人赵宾好小数书,后为《易》,饰《易》文,以为「箕子明夷,阴阳气亡箕子;箕子者,万物方□兹也。」宾持论巧慧,《易》家不能难,皆曰「非古法也」。云受孟喜,喜为名之。后宾死,莫能持其说。喜因不肯仞,以此不见信。喜举孝廉为郎,曲台署长,病免,为丞相椽。博士缺,众人荐喜。上闻喜改师法,遂不用喜。喜授同郡白光少子、沛翟牧子兄,皆为博士。由是有翟、孟、白之学。
梁丘贺字长翁,琅邪诸人也。以能心计,为武骑。从太中大夫京房受《易》。房者,淄川杨何弟子也。房出为齐郡太守,贺更事田王孙。宣帝时,闻京房为《易》明,求其门人,得贺。贺时为都司空令。坐事,论免为庶人。待诏黄门数入说教侍中,以召贺。贺人说,上善之,以贺为郎。会八月饮酎,行祠孝昭庙,先驱旄头剑挺堕坠,首垂泥中,刃乡乘舆车,马惊。于是召贺筮之,有兵谋,不吉。上还,使有司侍祠。是时,霍氏外孙代郡太守任宣坐谋反诛,宣子章为公车丞,亡在渭城界中,夜玄服入庙,居郎间,执戟立庙门,待上至,欲为逆。发觉,伏诛。故事,上常夜入庙,其后待明而入,自此始也。贺以筮有应,由是近幸,为太中大夫,给事中,至少府。为人小心周密,上信重之。年老终官。传子临,亦入说,为黄门郎。甘露中,奉使问诸儒于石渠。临学精孰,专行京房法。琅邪王吉通《五经》,闻临说,善之。时,宣帝选高材郎十人从临讲,吉乃使其子郎中骏上疏从临受《易》。临代五鹿充宗君孟为少府,骏御史大夫,自有传。充宗授平陵士孙张仲方、沛邓彭祖子夏、齐衡咸长宾。张为博士,至扬州牧,光禄大夫给事中,家世传业。彭祖,真定太傅。咸,王莽讲学大夫。由是梁丘有士孙、邓、衡之学。
京房受《易》梁人焦延寿。延寿云尝从孟喜问《易》。会喜死,房以为延寿《易》即孟氏学,翟牧、白生不肯,皆曰非也。至成帝时,刘向校书,考《易》说,以为诸《易》家说皆祖田何、杨叔元、丁将军,大谊略同,唯京氏为异,党焦延寿独得隐士之说,托之孟氏,不相与同。房以明灾异得幸,为石显所谮诛,自有传。房授东海殷嘉、河东姚平、河南乘弘,皆为郎、博士。由是《易》有京氏之学。
费直字长翁,东莱人也。治《易》为郎,至单父令。长于卦筮,亡章句,徒以《彖》、《象》、《系辞》十篇文言解说上下经。琅邪王璜平中能传之。璜又传古文《尚书》。
高相,沛人也。治《易》与费公同时,其学亦亡章句,专说阴阳灾异,自言出于丁将军。传至相,相授子康及兰陵□将永。康以明《易》为郎,永至豫章都尉。及王莽居摄,东郡太守翟谊谋举兵诛莽,事未发,康候知东郡有兵,私语门认,门人上书言之。后数月,翟谊兵起,莽召问,对「受师高康鸀。莽恶之,以为惑众,斩康。由是《易》有高氏学。高、费皆未尝立于学官。
伏生,济南人也,故为秦博士。孝文时,求能治《尚书》者,天下亡有,闻伏生治之,欲召。时伏生年九十余,老不能行,于是诏太常,使掌故朝错往受之。秦时禁《书》,伏生壁藏之,其后大兵起,流亡。汉定,伏生求其《书》,亡数十篇,独得二十九篇,即以教于齐、鲁之间。齐学者由此颇能言《尚书》,山东大师亡不涉《尚书》以教。伏生教济南张生及殴阳生。张生为博士,而伏生孙以治《尚书》征,弗能明定。是后鲁周霸、雒阳贾嘉颇能言《尚书》云。
欧阳生字和伯,千乘人也。事伏生,授倪宽。宽又受业孔安国,至御史大夫,自有传。宽有俊材,初见武帝,语经学。上曰:「吾始以《尚书》为朴学,弗好,及闻宽说,可观。」乃从宽问一篇。欧阳、大小夏侯氏学皆出于宽。宽授欧阳生子,世世相传,至曾孙高子阳,为博士。高孙地馀长宾以太子中庶子授太子,后为博士,论石渠。元帝即位,地馀侍中,贵幸,至少府。戒其子曰:「我死,官属即送汝财物,慎毋受。汝九卿儒者子孙,以廉洁著,可以自成。」及地馀死,少府官属共送数百万,其子不受。天子闻而嘉之,赐钱百万。地馀少子政为王莽讲学大夫。由是《尚书》世有欧阳氏学。
林尊字长宾,济南人也。事欧阳高,为博士,论石渠。后至少府、太子太傅,授平陵平当、梁陈翁生。当至丞相,自有传。翁生信都太傅,家世传业。由是欧阳有平、陈之学。翁生授琅邪殷崇、楚国龚胜。崇为博士,胜右扶风,自有传。而平当授九江硃普公文、上党鲍宣。普为博士,宣司隶校尉,自有传。徒众尤盛,知名者也。
夏侯胜,其先夏侯都尉,从济南张生受《尚书》以传族子始昌。始昌传胜,胜又事同郡□卿。□卿者,倪宽门人。胜传从兄子建,建又事欧阳高。胜至长信少府,建太子太傅,自有传。由是《尚书》有大小夏侯之学。
周堪字少卿,齐人也。与孔霸俱事大夏侯胜。霸为博士。堪译官令,论于石渠,经为最高,后为太子少傅,而孔霸以太中大夫授太子。及元帝即位,堪为光禄大夫,与萧望之并领尚书事,为石显等所谮,皆免官。望之自杀,上愍之,乃擢堪为光禄勋,语在《刘向传》。堪授牟卿及长安许商长伯。牟卿为博士。霸以帝师赐爵号褒成君,传子光,亦事牟卿,至丞相,自有传。由是大夏侯有孔、许之学。商善为算,著《五行论历》,四至九卿,号其门人沛唐林子高为德行,平陵吴章伟君为言语,重泉王吉少音为政事,齐炔钦幼卿为文学。王莽时,林、吉为九卿,自表上师冢,大夫、博士,郎吏为许氏学者,各从门人,会车数百辆,儒者荣之。钦、章皆为博士,徒众尤盛。章为王莽所诛。
张山拊字长宾,平陵人也。事小夏侯建,为博士,论石渠,至少府。授同县李寻、郑宽中少君、山阳张无故子儒,信都秦恭延君、陈留假仓子骄。无故善修章句,为广陵太傅,守小夏侯说文。恭增师法至百万言,为城阳内史。仓以谒者论石渠,至胶东相。寻善说灾异,为骑都尉,自有传。宽中有俊材,以博士授太子,成帝即位,赐爵关内侯,食邑八百户,迁光禄大夫,领尚书事,甚尊重。会疾卒,谷永上疏曰:「臣闻圣王尊师傅,褒贤俊,显有功,生则致其爵禄,死则异其礼谥。昔周公薨,成王葬以变礼,而当天心。公叔文子卒,卫侯加以美谥,著为后法。近事,大司空硃邑、右扶风翁归德茂夭年,孝宣皇帝愍册厚赐,赞命之臣靡不激扬。关内侯郑宽中有颜子之美质,包商、偃之文学,严然总《五经》之眇论,立师傅之显位,入则乡唐、虞之闳道,王法纳乎圣听,出则参冢宰之重职,功列施乎政事,退食自公,私门不开,散赐九族,田亩不益,德配周、召,忠合《羔羊》,未得登司徒,有家臣,卒然早终,尤可悼痛!臣愚以为宜加其葬礼,赐之令谥,以章尊师褒贤显功之德。」上吊赠宽中甚厚。由是小夏侯有郑、张、秦、假、李氏之学。宽中授东郡赵玄,无故授沛唐尊,恭授鲁冯宾。宾为博士,尊王莽太傅,玄哀帝御史大夫,至大官,知名者也。
孔氏有古文《尚书》,孔安国以今文字读之,因以起其家逸《书》,得十余篇,盖《尚书》兹多于是矣。遭巫蛊,未立于学官。安国为谏大夫,授都尉朝,而司马迁亦从安国问故。迁书载《尧典》、《禹贡》、《洪范》、《微子》、《金滕》诸篇,多古文说。都尉朝授胶东庸生。庸生授清河胡常少子,以明《穀梁春秋》为博士、部刺史,又传《左氏》。常授虢徐敖。敖为右扶风掾,又传《毛诗》,授王璜、平陵涂恽子真。子真授河南桑钦君长。王莽时,诸学皆立。刘歆为国师,璜、恽等皆贵显。世所传《百两篇》者,出东莱张霸,分析合二十九篇以为数十,又采《左氏传》、《书叙》为作首尾,凡百二篇。篇或数简,文意浅陋。成帝时求其古文者,霸以能为《百两》征,以中书校之,非是。霸辞受父,父有弟子尉氏樊并。时,太中大夫平当、侍御史周敞劝上存之。后樊并谋反,乃黜其书。
申公,鲁人也。少与楚元王交俱事齐人浮丘伯受《诗》。汉兴,高祖过鲁,申公以弟子从师入见于鲁南宫。吕太后时,浮丘伯在长安,楚元王遣子郢与申公俱卒学。元王薨,郢嗣立为楚王,令申公傅太子戊。戊不好学,病申公。及戊立为王,胥靡申公。申公愧之,归鲁退居家教,终身不出门。复谢宾客,独王命召之乃往。弟子自远方至受业者千余人,申公独以《诗经》为训故以教,亡传,疑者则阙弗传。兰陵王臧既从受《诗》,已通,事景帝为太子少傅,免去。武帝初即位,臧乃上书宿卫,累迁,一岁至郎中令。及代赵绾亦尝受《诗》申公,为御史大夫。绾、臧请立明堂以朝诸侯,不能就其事,乃言师申公。于是上使使束帛加璧,安车以蒲裹轮,驾驷迎申公,弟子二人乘轺传从。至,见上,上问治乱之事。申公时已八十余,老,对曰:「为治者不在多言,顾力行何如耳。」是时,上方好文辞,见申公对,默然。然已招致,即以为太中大夫,舍鲁邸,议明堂事。窦太后喜《老子》言,不说儒术,得绾、臧之过,以让上曰:「此欲复为新垣平也!」上因废明堂事,下绾、臧吏,皆自杀。申公亦病免归,数年卒。弟子为博士十余人,孔安国至临淮太守,周霸胶西内史,夏宽城阳内史,砀鲁赐东海太守,兰陵缪生长沙内史,徐偃胶西中尉,邹人阙门庆忌胶东内史,其治官民皆有廉节称。其学官弟子行虽不备,而至于大夫、郎、掌故以百数。申公卒以《诗》、《春秋》授,而瑕丘江公尽能传之,徒众最盛。及鲁许生、免中徐公,皆守学教授。韦贤治《诗》,事大江公及许生,又治《礼》,至丞相。传子玄成,以淮阳中尉论石渠,后亦至丞相。玄成及兄子赏以《诗》授哀帝,至大司马车骑将军,自有传。由是《鲁诗》有韦氏学。
王式字翁思,东平新桃人也。事免中徐公及许生。式为昌邑王师。昭帝崩,昌邑王嗣立,以行淫乱废,昌邑群臣皆下狱诛,唯中尉王吉、郎中令龚遂以数谏减死论。式系狱当死,治事使者责问曰:「师何以无谏书?」式对曰:「臣以《诗》三百五篇朝夕授王,至于忠臣孝子之篇,未尝不为王反复诵之也;至于危亡失道之君,未尝不流涕为王深陈之也。臣以三百五篇谏,是以亡谏书。」使者以闻,亦得减死论,归家不教授。山阳张长安幼君先事式,后东平唐长宾、沛褚少孙亦来事式,问经数篇,式谢曰:「闻之于师具是矣,自润色之。」不肯复授。唐生、褚生应博士弟子选,诣博士,抠衣登堂,颂礼甚严,试诵说,有法,疑者丘盖不言。诸博士惊问:「何师?」对曰:「事式。」皆素闻其贤,共荐式。诏除下为博士。式征来,衣博士衣而不冠,曰:「刑余之人,何宜复充礼官?」既至,止舍中,会诸大夫、博士,共持酒肉劳式,皆注意高仰之,博士江公世为《鲁诗》宗,至江公著《孝经说》,心嫉式,谓歌吹诸生曰:「歌《骊驹》。」式曰:「闻之于师:客歌《骊驹》,主人歌《客毋庸归》。今日诸君为主人,日尚早,未可也。」江翁曰:「经何以言之?」式曰:「在《曲礼》。」江翁曰:「何狗曲也!」式耻之,阳醉□地。式客罢,让诸生曰:「我本不欲来,诸生强劝我,竟为竖子所辱!」遂谢病免归,终于家。张生、唐生、褚生皆为博士。张生论石渠,至淮阳中尉。唐生楚太傅。由是《鲁诗》有张、唐、褚氏之学。张生兄子游卿为谏大夫,以《诗》授元帝。其门人琅邪王扶为泗水中尉,授陈留许晏为博士。由是张家有许氏学。初,薛广德亦事王式,以博士论石渠,授龚舍。广德至御史大夫,舍泰山太守,皆有传。
辕固,齐人也。以治《诗》孝景时为博士,与黄生争论于上前。黄生曰:「汤、武非受命,乃杀也。」固曰:「不然。夫桀、纣荒乱,天下之心皆归汤、武,汤、武因天下之心而诛桀、纣,桀、纣之民弗为使而归汤、武,汤、武不得已而立。非受命为何?」黄生曰:「『冠虽敝必加于首,履虽新必贯于足。』何者?上下之分也。今桀、纣虽失道,然君上也;汤、武虽圣,臣下也。夫主有失行,臣不正言匡过以尊天子,反因过而诛之,代立南面,非杀而何?」固曰:「必若云,是高皇帝代秦即天子之位,非邪?」于是上曰:「食肉毋食马肝,未为不知味也;言学者毋言汤、武受命,不为愚。」遂罢。窦太后好《老子》书,召问固。固曰:「此家人言矣。」太后怒曰:「安得司空城旦书乎!」乃使固人圈击彘。上知太后怒,而固直言无罪,乃假固利兵。下,固刺彘正中其心,彘应手而倒。太后默然,亡以复罪。后上以固廉直,拜为清河太傅,疾免。武帝初即位,复以贤良征。诸儒多嫉毁曰固老,罢归之。时,固已九十余矣。公孙弘亦征,仄目而事固。固曰:「公孙子,务正学以言,无曲学以阿世!」诸齐以《诗》显贵,皆固之弟子也。昌邑太傅夏候始昌最明,自有传。
后苍字近君,东海郯人也。事夏侯始昌。始昌通《五经》,苍亦通《诗》、《礼》,为博士,至少府,授翼奉、萧望之、匡衡。奉为谏大夫,望之前将军,衡丞相,皆有传。衡授琅邪师丹、伏理斿君、颍川满昌君都。君都为詹事,理高密太傅,家世传业。丹大司空,自有传。由是《齐诗》有翼、匡、师、伏之学。满昌授九江张邯、琅邪皮容、皆至大官,徒众尤盛。
韩婴,燕人也。孝文时为博士,景帝时至常山太傅。婴推诗人之意,而作内、外《传》数万言,其语颇与齐、鲁间殊,然归一也。淮南贲生受之。燕、赵间言《诗》者由韩生。韩生亦以《易》授人,推《易》意而为之传。燕、赵间好《诗》,故其《易》微,唯韩氏自传之。武帝时,婴尝与董仲舒论于上前,其人精悍,处事分明,仲舒不能难也。后其孙商为博士。孝宣时,涿郡韩生其后也,以《易》征,待诏殿中,曰:「所受《易》即先太傅所传也。尝受《韩诗》,不如韩氏《易》深,太傅故专传之。」司隶校尉盖宽饶本受《易》于孟喜,见涿韩生说《易》而好之,即更从受焉嘒
赵子,河内人也。事燕韩生,授同郡蔡谊。谊至丞相,自有传。谊授同郡食子公与王吉。吉为昌邑王中尉,自有传。食生为博士,授泰山栗丰。吉授淄川长孙顺。顺为博士,丰部刺史。由是《韩诗》有王、食、长孙之学。丰授山阳张就,顺授东海发福,皆至大官,徒众尤盛。
毛公,赵人也。治《潍》,为河间献王博士,授同国贯长卿。长卿授解延年。延年为阿武令,授徐敖。敖授九江陈侠,为王莽讲学大夫。由是言《毛诗》者,本之徐敖。
汉兴,鲁高堂生传《士礼》十七篇,而鲁徐生善为颂。孝文时,徐生以颂为礼官大夫,传子至孙延、襄。襄,其资性善为颂,不能通经;延颇能,未善也。襄亦以颂为大夫,至广陵内史。延及徐氏弟子公户满意、桓生、单资皆为礼官大夫。而瑕丘萧奋以《礼》至淮阳太守。诸言《礼》为颂者由徐氏。
孟卿,东海人也。事萧奋,以授后仓、鲁闾丘卿。仓说《礼》数万言,号曰《后氏曲台记》,授沛闻人通汉子方、梁戴德延君、戴圣次君、沛庆普孝公。孝公为东平太傅。德号大戴,为信都太傅;圣号小戴,以博士论石渠,至九江太守。由是《礼》有大戴、小戴、庆氏之学。通汉以太子舍人论石渠,至中山中尉。普授鲁夏侯敬,又传族子咸,为豫章太守。大戴授琅邪徐良斿卿,为博士、州牧、郡守,家世传业。小戴授梁人桥仁季卿、杨荣子孙。仁为大鸿胪,家世传业,荣琅邪太守。由是大戴有徐氏,小戴有桥、杨氏之学。
胡母生字子都,齐人也。治《公羊春秋》,为景帝博士。与董仲舒同业,仲舒著书称其德。年老,归教于齐,齐之言《春秋》者宗事之,公孙弘亦颇受焉。而董生为江都相,自有传。弟子遂之者,兰陵褚大、东平赢公、广川段仲、温吕步舒。大至梁相,步舒丞相长史,唯赢公守学不失师法,为昭帝谏大夫,授东海孟卿、鲁眭孟。孟为符节令,坐说灾异诛,自有传。
严彭祖字公子,东海下邳人也。与颜安乐俱事眭孟。孟弟子百余人,唯彭祖、安乐为明,质问疑谊,各持所见。孟曰:「《春秋》之意,在二子矣!」孟死,彭祖、安乐各颛门教授。由是《公羊春秋》有颜、严之学。彭祖为宣帝博士,至河南郡太守。以高第入为左冯翊,迁太子太傅,廉直不事权贵。或说曰:「天时不胜人事,君以不修小礼曲意,亡贵人左右之助,经谊虽高,不至宰相。愿少自勉强!」彭祖曰:「凡通经术,固当修行先王之道,何可委曲从俗,苟求富贵乎!」彭祖竟以太傅官终。援琅邪王中,为元帝少府,家世传业。中授同郡公孙文、东门云。云为荆州刺史,文东平太傅,徒众尤盛。云坐为江贼拜辱命,下狱诛。
颜安乐字公孙,鲁国薛人,眭孟姊子也。家贫,为学精力,官至齐郡太守丞,后为仇家所杀。安乐授淮阳泠丰次君、淄川任公。公为少府,丰淄川太守。由是颜家有泠、任之学。始贡禹事嬴公,成于眭孟,至御史大夫,疏广事孟卿,至太子太傅,皆自有传。广授琅邪管路,路为御史中丞。禹授颍川堂溪惠,惠授泰山冥都,都为丞相史。都与路又事颜安乐,故颜氏复有管、冥之学。路授孙宝,为大司农,自有传。丰授马宫、琅邪左咸。咸为郡守九卿,徒众尤盛。宫至大司徒,自有传。
瑕丘江公,受《穀梁春秋》及《诗》于鲁申公,传子至孙为博士。武帝时,江公与董仲舒并。仲舒通《五经》,能持论,善属文。江公呐于口,上使与仲舒议,不如仲舒。而丞相公孙弘本为《公羊》学,比辑其议,卒用董生。于是上因尊《公羊》家,诏太子受《公羊春秋》,由是《公羊》大兴。太子既通,复私问《穀梁》而善之。其后浸微,唯鲁荣广王孙、皓星公二人受焉。广尽能传其《诗》、《春秋》,高材捷敏,与《公羊》大师眭孟等论,数困之,故好学者颇复受《穀梁》。沛蔡千秋少君、梁周庆幼君、丁姓子孙皆从广受。千秋又事皓星公,为学最笃。宣帝即位,闻卫太子好《穀梁春秋》,以问丞相韦贤、长信少府夏侯胜及侍中乐陵侯史高,皆鲁人也,言穀梁子本鲁学,公羊氏乃齐学也,宜兴《穀梁》。时千秋为郎,召见,与《公羊》家并说,上善《穀梁》说,擢千秋为谏大夫给事中,后有过,左迁平陵令。复求能为《穀梁》者,莫及千秋。上愍其学且绝,乃以千秋为郎中户将,选郎十人从受。汝南尹更始翁君本自事千秋,能说矣,会千秋病死,征江公孙为博士。刘向以故谏大夫通达待诏,受《穀梁》,欲令助之。江博士复死,乃征周庆、丁姓待诏保宫,使卒授十人。自元康中始讲,至甘露元年,积十余岁,皆明习。乃召《五经》名儒太子太傅萧望之等大议殿中,平《公羊》、《穀梁》同异,各以经处是非。时,《公羊》博士严彭祖、侍郎申輓、伊推、宋显,《穀梁》议郎尹更始、待诏刘向、周庆、丁姓并论。《公羊》家多不见从,愿请内侍郎许广,使者亦并内《穀梁》家中郎王亥,各五人,议三十余事。望之等十一人各以经谊对,多从《穀梁》。由是《穀梁》之学大盛。庆、姓皆为博士。姓至中山太傅,授楚申章昌曼君,为博士,至长沙太傅,徒众尤盛。尹更始为谏大夫、长乐户将,又受《左氏传》,取其变理合者以为章句,传子咸及翟方进、琅邪房风。咸至大司农,方进丞相,自有传。
房凤字子元,不其人也。以射策乙科为太史掌故。太常举方正,为县令都尉,失官。大司马票骑将军王根奏除补长史,荐凤明经通达,擢为光禄大夫,迁五官中郎将。时,光禄勋王龚以外属内卿,与奉车都尉刘歆共校书,三人皆侍中。歆白《左氏春秋》可立,哀帝纳之,以问诸儒,皆不对。歆于是数见丞相孔光,为言《左氏》以求助,光卒不肯。唯凤、龚许歆,遂共移书责让太常博士,语在《歆传》。大司空师丹奏歆非毁先帝所立,上于是出龚等补吏:龚为弘农;歆河内;凤九江太守,至青州牧。始,江博士授胡常,常授梁萧秉君房,王莽时为讲学大夫。由是《穀梁春秋》有尹、胡、申章、房氏之学。
汉兴,北平侯张苍及梁大傅贾谊、京兆尹张敞、太中大夫刘公子皆修《春秋左氏传》。谊为《左氏传》训故,授赵人贯公,为河间献王博士,子长卿为荡阴令,授清河张禹长子。禹与萧望之同时为御史,数为望之言《左氏》,望之善之,上书数以称说。后望之为太子太傅,荐禹于宣帝,征禹待诏,未及问,会疾死。授尹更始,更始传子咸及翟方进、胡常。常授黎阳贾护季君,哀帝时待诏为郎,授苍梧陈钦子佚,以《左氏》授王莽,至将军。而刘歆从尹咸及翟方进受。由是言《左氏》者本之贾护、刘歆。
赞曰:自武帝立《五经》博士,开弟子员,设科射策,劝以官禄,讫于元始,百有余年,传业者浸盛,支叶蕃滋,一经说至百余万言,大师众至千余人,盖禄利之路然也。初,《书》唯有欧阳,《礼》后,《易》杨,《春秋》公羊而已。至孝宣世,复立《大小夏侯尚书》,《大小戴礼》,《施》、《孟》、《梁丘易》,《穀梁春秋》。至元帝世,复立《京氏易》,平帝时,又立《左氏春秋》、《毛诗》、逸《礼》、古文《尚书》,所以罔罗遗失,兼而存之,是在其中矣。
前汉书
【循吏传第五十九】
汉兴之初,反秦之敝,与民休息,凡事简易,禁罔疏阔,而相国萧、曹以宽厚清静为天下帅,民作「画一」之歌。孝惠垂拱,高后女主,不出房闼,而天下晏然,民务稼穑,衣食滋殖。至于文、景,遂移风易俗。是时,循吏如河南守吴公、蜀守文翁之属,皆谨身帅先,居以廉平,不至于严,而民从化。
孝武之世,外攘四夷,内改法度,民用凋敝,奸轨不禁。时少能以化治称者,惟江都相董仲舒、内史公孙弘、宽,居官可纪。三人皆儒者,通于世务,明习文法,以经术润饰吏事,天子器之。仲舒数谢病去,弘、宽至三公。
孝昭幼冲,霍光秉政,承奢侈师旅之后,海内虚耗,光因循守职,无所改作。至于始元、元凤之间,匈奴乡化,百姓益富,举贤良文学,问民所疾苦,于是罢酒榷而议盐铁矣。
及至孝宣,由仄陋而登至尊,兴于闾阎,知民事之艰难。自霍光薨后始躬万机,厉精为治,五日一听事,自丞相已下各奉职而进。及拜刺史守相,辄亲见问,观其所由,退而考察所行以质其言,有名实不相应,必知其所以然。常称曰:「庶民所以安其田里而亡叹息愁恨之心者,政平讼理也。与我共此者,其唯良二千石乎!」以为太守,吏民之本也。数变易则下不安,民知其将久,不可欺罔,乃服从其教化。故二千石有治理效,辄以玺书勉厉,增秩赐金,或爵至关内侯,公卿缺则选诸所表以次用之。是故汉世良吏,于是为盛,称中兴焉。若赵广汉、韩延寿、尹翁归、严延年、张敞之属,皆称其位,然任刑罚,或抵罪诛。王成、黄霸、硃邑、龚遂、郑弘、召信臣等,所居民富,所去见思,生有荣号,死见奉祀,此廪廪庶几德让君子之遗风矣。
文翁,庐江舒人也。少好学,通《春秋》,以郡县吏察举。景帝末,为蜀郡守,仁爱好教化。见蜀地辟陋有蛮夷风,文翁欲诱进之,乃选郡县小吏开敏有材者张叔等十余人亲自饬厉,遣诣京师,受业博士,或学律令。减省少府用度,买刀布蜀物,赍计吏以遗博士。数岁,蜀生皆成就还归,文翁以为右职,用次察举,官有至郡守刺史者。
又修起学官于成都市中,招下县子弟以为学官弟子,为除更徭,高者以补郡县吏,次为孝弟力田。常选学官僮子,使在便坐受事。每出行县,益从学官诸生明经饬行者与俱,使传教令,出入闺阁。县邑吏民见而荣之,数年,争欲为学官弟子,富人至出钱以求之。由是大化,蜀地学于京师者比齐鲁焉。至武帝时,乃令天下郡国皆立学校官,自文翁为之始云。
文翁终于蜀,吏民为立祠堂,岁时祭祀不绝。至今巴蜀好文雅,文翁之化也。
五成,不知何郡人也。为胶东相,治甚有声。宣帝最先褒之,地节三年下诏曰:「盖闻有功不赏,有罪不诛,虽唐、虞不能以化天下。今胶东相成,劳来不怠,流民自占八万余口,治有异等之效。其赐成爵关内侯,秩中二千石。」未及征用,会病卒官。后诏使丞相、御史问郡国上计长吏守丞以政令得失,或对言前胶东相成伪自增加,以蒙显赏,是后俗吏多为虚名云。
黄霸字次公,淮阳阳夏人也,以豪杰役使徙云陵。霸少学律令,喜为吏,武帝末以待诏入钱赏官,补侍郎谒者,坐同产有罪劾免。后复入谷沈黎郡,补左冯翊二百石卒史。冯翊以霸入财为官,不署右职,使领郡钱谷计。簿书正,以廉称,察补河东均输长,复察廉为河南太守丞。霸为人明察内敏,又习文法,然温良有让,足知,善御众。为丞,处议当于法,合人心,太守甚任之,吏民爱敬焉。
自武帝末,用法深。昭帝立,幼,大将军霍光秉政,大臣争权,上官桀等与燕王谋作乱,光既诛之,遂遵武帝法度,以刑罚痛绳群下,由是俗吏上严酷以为能,而霸独用宽和为名。
会宣帝即位,在民间时知百姓苦吏急也,闻霸持法平,召以为廷尉正,数决疑狱,庭中称平。守丞相长史,坐公卿大议廷中知长信少府夏侯胜非议诏书大不敬,霸阿从不举劾,皆下廷尉,系狱当死。霸因从胜受《尚书》狱中,再逾冬,积三岁乃出,语在《胜传》。胜出,复为谏大夫,令左冯翊宋畸举霸贤良。胜又口荐霸于上,上擢霸为扬州刺史。三岁,宣帝下诏曰:「制诏御史:其以贤良高第扬州刺史霸为颍川太守,秩比二千石居,官赐车盖,特高一丈,别驾主簿车,缇油屏泥于轼前,以章有德。」
时,上垂意于治,数下恩泽诏书,吏不奉宣。太守霸为选择良吏,分部宣布诏令,令民咸知上意,使邮亭乡官皆畜鸡豚,以赡鳏寡贫穷者。然后为条教,置父老师师伍长,班行之于民间,劝以为善防奸之意,及务耕桑,节用殖财,种树畜养,去食谷马。米盐靡密,初若烦碎,然霸精力能推行之。吏民见者,语次寻绎,问它阴伏,以相参考。尝欲有所司察,择长年廉吏遣行,属令周密。吏出,不敢舍邮亭,食于道旁,乌攫其肉。民有欲诣府口言事者适见之,霸与语,道此。后日吏还谒霸,霸见迎劳之,曰:「甚苦!食于道旁乃为乌所盗肉。」吏大惊,以霸具知其起居,所问豪□不敢有所隐。鳏寡孤独有死无以葬者,乡部书言,霸具为区处,某所大木可以为棺,某亭猪子可以祭,吏往皆如言。其识事聪明如此,吏民不知所出,咸称神明。奸人去入它郡,盗贼日少。
霸力行教化而后诛罚,务在成就全安长吏。许丞老,病聋,督邮白欲逐之,霸曰:「许丞廉吏,虽老,尚能拜起送迎,正颇重听,何伤?且善助之,毋失贤者意。」或问其故,霸曰:「数易长吏,送故迎新之费及奸吏缘绝簿书盗财物,公私费耗甚多,皆当出于民,所易新吏又未必贤,或不如其故,徒相益为乱。凡治道,去其泰甚者耳。」
霸以外宽内明得吏民心,户口岁增,治为天下第一。征守京兆尹,秩二千石。坐发民治驰道不先闻,又发骑士诣北军马不适士,劾乏军兴,连贬秩。有诏归颍川太守官,以八百石居治如其前。前后八年,郡中愈治。是时,凤皇神爵数集郡国,颍川尤多。天子以霸治行终长者,下诏称扬曰:「颍川太守霸,宣布诏令,百姓向化,孝子弟弟贞妇顺孙日以众多,田者让畔,道不拾遣,养视鳏寡,赡助贫穷,狱或八年亡重罪囚,吏民向于教化,兴于行谊,可谓贤人君子矣。《书》不云乎?『股肱良哉!』其赐爵关内侯,黄金百斤,秩中二千石。」而颍川孝弟有行义民、三老、力田,皆以差赐爵及帛。后数月,征霸为太子太傅,迁御史大夫。
五凤三年,代丙吉为丞相,封建成侯,食邑六百户。霸材长于治民,及为丞相,总纲纪号令,风采不及丙、魏、于定国,功名损于治郡。时,京兆尹张敞舍鹖雀飞集丞相府,霸以为神雀,议欲以闻。敞奏霸曰:「窃见丞相请与中二千石博士杂问郡国上计长吏、守丞为民兴利除害、成大化,条其对,有耕者让畔,男女异路,道不拾遗,及举孝子贞妇者为一辈,先上殿,举而不知其人数者次之,不为条教者在后叩头谢。丞相虽口不言,而心欲其为之也。长吏、守丞对时,臣敞舍有鹖雀飞止丞相府屋上,丞相以下见者数百人。边吏多知鹖雀者,问之,皆阳不知。丞相图议上奏曰:『臣问上计长吏、守丞以兴化条,皇天报下神雀。』后知从臣敞舍来,乃止。郡国吏窃笑丞相仁厚有知略,微信奇怪也。昔汲黯为淮阳守,辞去之官,谓大行李息曰:『御史大夫张汤怀诈阿意,以倾朝廷,公不早白,与俱受戮矣。』息畏汤,终不敢言。后汤诛败,上闻黯与息语,乃抵息罪而秩黯诸侯相,取其思竭忠也。臣敞非敢毁丞相也,诚恐群臣莫白,而长吏、守丞畏丞相指,归舍法令,各为私教,务相增加,浇淳散朴,并行伪貌,有名亡实,倾摇解怠,甚者为妖。假令京师先行让畔异路,道不拾遗,其实亡益廉贪贞淫之行,而以伪先天下,固未可也;即诸侯先行之,伪声轶于京师,非细事也。汉家承敝通变,造起律令,所以劝善禁奸,条贯详备,不可复加。宜令贵臣明饬长吏、守丞,归告二千石、举三老、孝弟、力田、孝廉、廉吏务得其人,郡事皆以义法令捡式,毋得擅为条教;敢挟诈伪以奸名誉者,必先受戮,以正明好恶。」天子嘉纳敞言,召上计吏,使侍中临饬如敞指意。霸甚惭。
又乐陵侯史高以外属旧恩侍中贵重,霸荐高可太尉。天子使尚书召问霸:「太尉官罢久矣,丞相兼之,所以偃武兴文也。如国家不虞,边境有事,左右之臣皆将率也。夫宣明教化,通达幽隐,使狱无冤刑,邑无盗贼,君之职也。将相之官,朕之任焉。侍中乐陵侯高帷幄近臣,朕之所自亲,君何越职而举之?」尚书令受丞相对,霸免冠谢罪,数日乃决。自是后不敢复有所请。然自汉兴,言治民吏,以霸为首。
为相五岁,甘露三年薨,谥曰定侯。霸死后,乐陵侯高竟为大司马。霸子思侯赏嗣,为关都尉。薨,子忠侯辅嗣,至卫尉九卿。薨,子忠嗣侯,讫王莽乃绝。子孙为吏二千石者五六人。
始,霸少为阳夏游徼,与善相人者共载出,见一妇人,相者言:「此妇人当富贵,不然,相书不可用也。」霸推问之,乃其乡里巫家女也。霸即娶为妻,与之终身。为丞相后徙杜陵。
硃邑字仲卿,庐江舒人也。少时为舒桐乡啬夫,廉平不苛,以爱利为行,未尝笞辱人,存问耆老孤寡,遇之有恩,所部吏民爱敬焉。迁补太守卒史,举贤良为大司农丞,迁北海太守,以治行第一入为大司农。为人淳厚,笃于故旧,然性公正,不可交以私。天子器之,朝廷敬焉。
是时,张敞为胶东相,与邑书曰:「明主游心太古,广延茂士,此诚忠臣竭思之时也。直敞远守剧郡,驭于绳墨,匈臆约结,固亡奇也。虽有,亦安所施?足下以清明之德,掌周稷之业,犹饥者甘糟糠,穰岁余梁肉。何则?有亡之势异也。昔陈平虽贤,须魏倩而后进;韩信虽奇,赖萧公而后信。故事各达其时之英俊,若必伊尹、吕望而后荐之,则此人不因足下而进矣。」邑感敞言,贡荐贤士大夫,多得其助者。身为列卿,居处俭节,禄赐以共九族乡党,家亡余财。
神爵元年卒。天子闵惜,下诏称扬曰:「大司农邑,廉洁守节,退食自公,亡强外之交,束脩之馈,可谓淑人君子,遭离凶灾,朕甚闵之。其赐邑子黄金百斤,以奉其祭祀。」
初,邑病且死,属其子曰:「我故为桐乡吏,其民爱我,必葬我桐乡。后世子孙奉尝我,不如桐乡民。」及死,其子葬之桐乡西郭外,民果共为邑起冢立祠,岁时祠祭,至今不绝。
龚遂字少卿,山阳南平阳人也。以明经为官,至昌邑郎中令,事王贺。贺动作多不正,遂为人忠厚,刚毅有大节,内谏争于王,外责傅相,引经义,陈祸福,至于涕泣,蹇蹇亡已。面刺王过,王至掩耳起走,曰:「郎中令善愧人。」及国中皆畏惮焉。王尝久与驺奴宰人游戏饮食,赏赐亡度。遂入见王,涕泣膝行,左右侍御皆出涕。王曰:「郎中令何为哭?」遂曰:「臣痛社稷危也!愿赐清闲竭愚。」王辟左右,遂曰:「大王知胶西王所以为无道亡乎?」王曰:「不知也。」曰:「臣闻胶西王有谀臣侯得,王所为拟于桀、纣也,得以为尧、舜也。王说其谄谀,尝与寝处,唯得所言,以至于是。今大王亲近群小,渐渍邪恶所习,存亡之机,不可不慎也。臣请选郎通经术有行义者与王起居,坐则通《诗》、《书》,立则习礼容,宜有益。」王许之。遂乃选郎中张安等十人侍王。居数日,王皆逐去安等。久之,宫中数有妖怪,王以问遂,遂以为有大忧,宫室将空,语在《昌邑王传》。会昭帝崩,亡子,昌邑王贺嗣立,官属皆征入。王相安乐迁长乐卫尉,遂见安乐,流涕谓曰:「王立为天子,日益骄溢,谏之不复听,今哀痛未尽,日与近臣饮食作乐,斗虎豹,召皮轩,车九流,驱驰东西,所为悖道。古制宽,大臣有隐退,今去不得,阳狂恐知,身死为世戮,奈何?君,陛下故相,宜极谏争。」王即位二十七日,卒以淫乱废。昌邑群臣坐陷王于恶不道,皆诛,死者二百余人,唯遂与中尉王阳以数谏争得减死,髡为城旦。
宣帝即位,不久,渤海左右郡岁饥,盗贼并起,二千石不能禽制。上选能治者,丞相、御史举遂可用,上以为渤海太守。时,遂年七十余,召见,形貌短小,宣帝望见,不副所闻,心内轻焉,谓遂曰:「渤海废乱,朕甚忧之。君欲何以息其盗贼,以称朕意?」遂对曰:「海濒遐远,不沾圣化,其民困于饥寒而吏不恤,故使陛下赤子盗弄陛下之兵于潢池中耳。今欲使臣胜之邪,将安之也?」上闻遂对,甚说,答曰:「选用贤良,固欲安之也。」遂曰:「臣闻治乱民犹治乱绳,不可急也;唯缓之,然后可治。臣愿丞相、御史且无拘臣以文法,得一切便宜从事。」上许焉,加赐黄金,赠遣乘传。至渤海界,郡闻新太守至,发兵以迎,遂皆遣还,移书敕属县悉罢逐捕盗贼吏。诸持锄钩田器者皆为良民,吏毋得问,持兵者乃为盗贼。遂单车独行至府,郡中翕然,盗贼亦皆罢。渤海又多劫略相随,闻遂教令,即时解散,弃其兵弩而持钩锄。盗贼于是悉平,民安土乐业。遂乃开仓廪假贫民,选用良吏,尉安牧养焉。
遂见齐俗奢侈,好末技,不田作,乃躬率以俭约,劝民务农桑,令口种一树榆,百本薤、五十本葱、一畦韭,家二母彘、五鸡。民有带持刀剑者,使卖剑买牛,卖刀买犊,曰:「何为带牛佩犊!」春夏不得不趋田亩,秋冬课收敛,益蓄果实菱芡。劳来循行,郡中皆有蓄积,吏民皆富实。狱讼止息。
数年,上遣使者征遂,议曹王生愿从。功曹以为王生素耆酒,亡节度,不可使。遂不忍逆,从至京师。王生日饮酒,不视太守。会遂引入宫,王生醉,从后呼,曰:「明府且止,愿有所白。」遂还问其故,王生曰:「天子即问君何以治渤海,君不可有所陈对,宜曰『皆圣主之德,非小臣之力也』。」遂受其言。既至前,上果问以治状,遂对如王生言。天子说其有让,笑曰:「君安得长者之言而称之?」遂因前曰:「臣非知此,乃臣议曹教戒臣也。」上以遂年老不任公卿,拜为水衡都尉,议曹王生为水衡丞,以褒显遂云。水衡典上林禁苑,共张宫馆,为宗庙取牲,官职亲近,上甚重之。以官寿卒。
召信臣字翁卿,九江寿春人也。以明经甲科为郎,出补穀阳长。举高第,迁上蔡长。其治视民如子,所居见称述,超为零陵太守,病归。复征为谏大夫,迁南阳太守,其治如上蔡。
信臣为人勤力有方略,好为民兴利,务在富之。躬劝耕农,出入阡陌,止舍离乡亭,稀有安居时。行视郡中水泉,开通沟渎,起水门提阏凡数十处,以广溉灌,岁岁增加,多至三万顷。民得其利,蓄积有余。信臣为民作均水约束,刻石立于田畔,以防分争。禁止嫁娶送终奢靡,务出于俭约。府县吏家子弟好游敖,不以田作为事,辄斥罢之,甚者案其不法,以视好恶。其化大行,郡中莫不耕稼力田,百姓归之,户口增倍,盗贼狱讼衰止。吏民亲爱信臣,号之曰召父。荆州刺史奏信臣为百姓兴利,郡以殷富,赐黄金四十斤。迁河南太守,治行常为第一,复数增秩赐金。
竟宁中,征为少府,列于九卿,奏请上林诸离远宫馆稀幸御者,勿复缮治共张,又奏省乐府黄门倡优诸戏,及宫馆兵弩什器减过泰半。太官园种冬生葱韭菜茹,覆以屋庑,昼夜然蕴火,待温气乃生。信臣以为此皆不时之物,有伤于人,不宜以奉供养,乃它非法食物,悉奏罢,省费岁数千万。信臣年老以官卒。
元始四年,诏书祀百辟卿士有益于民者,蜀郡以文翁,九江以召父应诏书。岁时郡二千石率官属行礼,奉祠信臣冢,而南阳亦为立祠。
前汉书
【酷吏传第六十】
孔子曰:「导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导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老氏称:「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下德不失德,是以无德。法令滋章,盗贼多有。」信哉是言也!法令者,治之具,而非制治清浊之原也。昔天下之罔尝密矣,然奸轨愈起,其极也,上下相遁,至于不振。当是之时,吏治若救火扬沸,非武健严酷,恶能胜其任而愉快乎?言道德者,溺于职矣。故曰:「听讼吾犹人也,必也使无讼乎!」「下士闻道大笑之。」非虚言也。
汉兴,破觚而为圜,斫雕而为朴,号为罔漏吞舟之鱼。而吏治蒸蒸,不至于奸,黎民艾安。由是观之,在彼不在此。高后时,酷吏独有侯封,刻轹宗室,侵辱功臣。吕氏已败,遂夷侯封之家。孝景时,晁错以刻深颇用术辅其资,而七国之乱发怒于错,错卒被戮。其后有郅都、甯成之伦。
郅都,河东大阳人也。以郎事文帝。景帝时为中郎将,敢直谏,面折大臣于朝。尝从入上林,贾姬在厕,野彘入厕。上目都,都不行。上欲自持兵救贾姬,都伏上前曰:「亡一姬复一姬进,天下所少宁姬等邪?陛下纵自轻,奈宗庙太后何?」上还,彘亦不伤贾姬。太后闻之,赐都金百斤,上亦赐金百斤,由此重都。
济南瞷氏宗人三百余家,豪猾,二千石莫能制,于是景帝拜都为济南守。至则诛瞷氏首恶,余皆股栗。居岁余,郡中不拾遗,旁十余郡守畏都如大府。
都为人,勇有气,公廉,不发私书,问遗无所受,请寄无所听。常称曰:「已背亲而出身,固当奉职死节官下,终不顾妻子矣。」
都迁为中尉,丞相条侯至贵居也,而都揖丞相。是时,民朴,畏罪自重,而都独先严酷,致行法不避贵戚,列侯宗室见都侧目而视,号曰「苍鹰」。
临江王征诣中尉府对簿,临江王欲得刀笔为书谢上,而都禁吏弗与。魏其侯使人间予临江王。临江王既得,为书谢上,因自杀。窦太后闻之,怒,以危法中都,都免归家。景帝乃使使即拜都为雁门太守,便道之官,得以便宜从事。匈奴素闻郅都节,举边为引兵去,竟都死不近雁门。匈奴至为偶人象都,令骑驰射,莫能中,其见惮如此。匈奴患之。乃中都以汉法。景帝曰:「都忠臣。」欲释之。窦太后曰:「临江王独非忠臣乎?」于是斩都也。
甯成,南阳穰人也。以郎谒者事景帝。好气,为小吏,必陵其长吏;为人上,操下急如束湿。猾贼任威。稍迁至济南都尉,而郅都为守。始前数都尉步入府,因吏谒守如县令,其畏都如此。及成往,直凌都出其上。都素闻其声,善遇,与结欢。久之,都死,后长安左右宗室多犯法,上召成为中尉。其治效郅都,其廉弗如,然宗室豪杰人皆惴恐。
武帝即位,徙为内史。外戚多毁成之短,抵罪髡钳。是时,九卿死即死,少被刑,而成刑极,自以为不复收,及解脱,诈刻传出关归家。称曰:「仕不至二千石,贾不至千万,安可比人乎!」乃贳貣陂田千余顷,假贫民,役使数千家。数年,会赦,致产数千万,为任侠,持吏长短,出从数十骑。其使民,威重于郡守。
周阳由,其父赵兼以淮南王舅侯周阳,故因氏焉。由以宗家任为郎,事文帝。景帝时,由为郡守。武帝即位,吏治尚修谨,然由居二千石中最为暴酷骄恣。所爱者,挠法活之;所憎者,曲法灭之。所居郡,必夷其豪。为守,视都尉如令;为都尉,陵太守,夺之治。汲黯为忮,司马安之文恶,俱在二千石列,同车未尝敢均茵冯。后由为河东都尉,与其守胜屠公争权,相告言,胜屠公当抵罪,义不受刑,自杀,而由弃市。
自甯成、周阳由之后,事益多,民巧法,大抵吏治类多成、由等矣。
赵禹,□人也。以佐史补中都官,用廉为令史,事太尉周亚夫。亚夫为丞相,禹为丞相史,府中皆称其廉平。然亚夫弗任,曰:「极知禹无害,然文深,不可以居大府。」武帝时,禹以刀笔吏积劳,迁为御史。上以为能,至中大夫。与张汤论定律令,作见知,吏传相监司以法,尽自此始。
禹为人廉裾,为吏以来,舍无食客。公卿相造请,禹终不行报谢,务在绝知友宾客之请,孤立行一意而已。见法辄取,亦不复案求官属阴罪。尝中废,已为廷尉。始条侯以禹贼深,及禹为少府九卿,酷急。至晚节,事益多。吏务为严峻,而禹治加缓,名为平。王温舒等后起,治峻禹。禹以老,徙为燕相,数岁,悖乱有罪,免归。后十余年,以寿卒于家。
义纵,河东人也。少年时尝与张次公俱攻剽,为群盗。纵有姊,以医幸王太后。太后问:「有子、兄弟为官者乎?」姊曰:「有弟无行,不可。」太后乃告上,上拜义姁弟纵为中郎,补上党郡中令。治敢往,少温籍,县无逋事,举第一。迁为长陵及长安令,直法行治,不避贵戚。以捕按太后外孙脩成子中,上以为能,迁为河内都尉。至则族灭其豪穰氏之属,河内道不拾遗。而张次公亦为郎,以勇悍从军,敢深入,有功,封为岸头侯。
甯成家居,上欲以为郡守,御史大夫弘曰:「臣居山东为小吏时,甯成为济南都尉,其治如狼牧羊,成不可令治民。」上乃拜成为关都尉。岁余,关吏税肄郡国出入关者,号曰:「宁见乳虎,无直甯成之怒。」其暴如此。义纵自河内迁为南阳太守,闻甯成家居南阳,及至关,甯成侧行送迎,然纵气盛,弗为礼。至郡,遂按甯氏,破碎其家。成坐有罪,及孔、暴之属皆奔亡,南阳吏民重足一迹。而平氏硃强、杜衍杜周为纵爪牙之吏,任用,迁为廷尉史。
军数出定襄,定襄吏民乱败,于是徙纵为定襄太守。纵至,掩定襄狱中重罪二百余人,及宾客昆弟私入相视者亦二百余人。纵一切捕鞠,曰「为死罪解脱」。是日皆报杀四百余人。郡中不寒而栗,猾民佐吏为治。
是时,赵禹、张汤为九卿矣,然其治尚宽,辅法而行,纵以鹰击毛挚为治。后会更五铢钱白金起,民为奸,京师尤甚,乃以纵为右内史,王温舒为中尉。温舒至恶,所为弗先言纵,纵必以气陵之,败坏其功。其治,所诛杀甚多,然取为小治,奸益不胜,直指始出矣。吏之治以斩杀缚吏为务,阎奉以恶用矣。纵廉,其治效郅都。上幸鼎湖,病久,已而卒起幸甘泉,道不治。上怒曰:「纵以我为不行此道乎?」衔之。至冬,杨可方受告缗,纵以为此乱民,部吏捕其为可使者。天子闻,使杜式治,以为废格沮事,弃纵市。后一岁,张汤亦死。
王温舒,阳陵人也。少时椎埋为奸。已而试县亭长,数废。数为吏,以治狱至廷尉史。事张汤,迁为御史,督盗贼,杀伤甚多。稍迁至广平都尉,择郡中豪敢往吏十余人为爪牙,皆把其阴重罪,而纵使督盗贼,快其意所欲得。此人虽有百罪,弗法;即有避回,夷之,亦灭宗。以故齐赵之郊盗不敢近广平,广平声为道不拾遗。上闻,迁为河内太守。
素居广平时,皆知河内豪奸之家。及往,以九月至,令郡具私马五十匹,为驿自河内至长安,部吏如居广平时方略,捕郡中豪猾,相连坐千余家。上书请,大者至族,小者乃死,家尽没入偿臧。奏行不过二日,得可,事论报,至流血十余里。河内皆怪其奏,以为神速。尽十二月,郡中无犬吠之盗。其颇不得,失之旁郡,追求,会春,温舒顿足汉曰:「嗟乎,令冬月益展一月,足吾事矣!」其好杀行威不爱人如此。
上闻之,以为能,迁为中尉。其治复放河内,徒请召猜祸吏与从事,河内则杨皆、麻戊,关中扬赣、成信等。义纵为内史,惮之,未敢恣治。及纵死,张汤败后,徙为廷尉。而尹齐为中尉坐法抵罪,温舒复为中尉。为人少文,居它□□不辩,至于中尉则心开。素习关中俗,知豪恶吏,豪恶吏尽复为用。吏苛察淫恶少年,投□购告言奸,置伯落长以收司奸。温舒多谄,善事有势者;即无势,视之如奴。有势家,虽有奸如山,弗犯;无势,虽贵戚,必侵辱。舞文巧,请下户之猾,以动大豪。其治中尉如此。奸猾穷治,大氐尽靡烂狱中,行论无出者。其爪牙吏虎而冠。于是中尉部中中猾以下皆伏,有势者为游声誉,称治。数岁,其吏多以权贵富。
温舒击东越还,议有不中意,坐以法免。是时,上方欲作通天台而未有人,温舒请复中尉脱卒,得数万人作。上说,拜为少府。徙右内史,治如其故,奸邪少禁。坐法失官,复为右辅,行中尉,如故操。
岁余,会宛军发,诏征豪吏。温舒匿其吏华成,及人有变告温舒受员骑钱,它奸利事,罪至族,自杀。其时,两弟及两婚家亦各自坐它罪而族。光禄勋徐自为曰:「悲夫!夫古有三族,而王温舒罪至同时而五族乎!」温舒死,家累千金。
尹齐,东郡茌平人也。以刀笔吏稍迁至御史。事张汤,汤数称以为廉。武帝使督盗贼,斩伐不避贵势。迁关都尉,声甚于甯成。上以为能,拜为中尉。吏民益凋敝,轻齐木强少文,豪恶吏伏匿而善吏不能为治,以故事多废,抵罪。后复为淮阳都尉。王温舒败后数年,病死,家直不满五十金。所诛灭淮阳甚多,及死,仇家欲烧其尸,妻亡去,归葬。
杨仆,宜阳人也。以千夫为吏。河南守举为御史,使督盗贼关东,治放尹齐,以敢击行。稍迁至主爵都尉,上以为能。南越反,拜为楼船将军,有功,封将梁侯。东越反,上欲复使将,为其伐前劳,以书敕责之曰:「将军之功,独有先破石门、寻狭,非有斩将骞旗之实也,乌足以骄人哉!前破番禺,捕降者以为虏,掘死人以为获,是一过也。建德、吕嘉逆罪不容于天下,将军拥精兵不穷追,超然以东越为援,是二过也。士卒暴露连岁,为朝会不置酒,将军不念其勤劳,而造佞巧,请乘传行塞,因用归家,怀银黄,垂三组,夸乡里,是三过也。失期内顾,以道恶为解,失尊尊之序,是四过也。欲请蜀刀,问君贾几何,对曰率数百,武库日出兵而阳不知,挟伪干君,是五过也。受诏不至兰池宫,明日又不对。假令将军之吏问之不对,令之不从,其罪何如?推此心以在外,江海之间可得信乎!今东越深入,将军能率众以掩过不?」仆惶恐,对曰:「愿尽死赎罪!」与王温舒俱破东越。后复与左将军荀彘俱击朝鲜,为彘所缚,语在《朝鲜传》。还,免为庶人,病死。
咸宣,杨人也。以佐史给事河东守。卫将军青使买马河东,见宣无害,言上,征为厩丞。官事办,稍迁至御史及中丞,使治主父偃及淮南反狱,所以微文深诋杀者甚众,称为敢决疑。数废数起,为御史及中丞者几二十岁。王温舒为中尉,而宣为左内史。其治米盐,事小大皆关其手,自部署县名曹宝物,官吏令丞弗得擅摇,痛以重法绳之。居官数年,一切为小治辩,然独宣以小至大,能自行之,难以为经。中废为右扶风,坐怒其吏成信,信亡藏上林中,宣使□令将吏卒,阑入上林中蚕室门攻亭格杀信,射中苑门,宣下吏,为大逆当族,自杀。而杜周任用。
是时,郡守尉、诸侯相、二千石欲为治者,大抵尽效王温舒等,而吏民益轻犯法,盗贼滋起。南阳有梅免、百政,楚有段中、杜少,齐有徐勃,燕、赵之间有坚卢、范主之属。大群至数千人,擅自号,攻城邑,取库兵,释死罪,缚辱郡守、都尉,杀二千石,为檄告县趋具食;小群以百数,掠卤乡里者不可称数。于是上始使御史中丞、丞相长史使督之,犹弗能禁,乃使光禄大夫范昆、诸部都尉及故九卿张德等衣绣衣,持节、虎符,发兵以兴击,斩首大部或至万余级。及以法诛通行饮食,坐相连郡,甚者数千人。数岁,乃颇得其渠率。散卒失亡,复聚党阻山川,往往而群,无可奈何。于是作沈命法,曰:「群盗起不发觉,发觉而弗捕满品者,二千石以下至小吏主者皆死。」其后小吏畏诛,虽有盗弗敢发,恐不能得,坐课累府,府亦使不言。故盗贼浸多,上下相为匿,以避文法焉。
田广明字子公,郑人也。以郎为天水司马。攻次迁河南都尉,以杀伐为治。郡国盗贼并起,迁广明为淮阳太守。岁余,故城父令公孙勇与客胡倩等谋反,倩诈称光禄大夫,从车骑数十,言使督盗贼,止陈留传舍,太守谒见,欲收取之。广明觉知,发兵皆捕斩焉。而公孙勇衣绣衣,乘驷马车至圉,圉使小史侍之,亦知其非是,守尉魏不害与厩啬夫江德、尉史苏昌共收捕之。上封不害为当涂侯,德□阳侯,昌蒲侯。初,四人俱拜于前,小史窃言。武帝问:「言何?」对曰:「为侯者得东归不?」上曰:「女欲不?贵矣。女乡名为何?」对曰:「名遗乡。」上曰:「用遗汝矣。」于是赐小史爵关内侯,食遗乡六百户。
上以广明连禽大奸,征入为大鸿胪,擢广明兄云中代为淮阳太守。昭帝时,广明将兵击益州,还,赐爵关内侯,徙卫尉。后出为左冯翊,治有能名。宣帝初立,代蔡义为御史大夫,以前为冯翊与议定策,封昌水侯。岁余,以祁连将军将兵击匈奴,出塞至受降城。受降都尉前死,丧柩在堂,广明召其寡妻与奸。既出不至质,引军空还。下太仆杜延年簿责,广明自杀阙下,国除。兄云中为淮阳守,亦敢诛杀,吏民守阙告之,竟坐弃市。
田延年字子宾,先齐诸田也,徙阳陵。延年以材略给事大将军莫府,霍光重之,迁为长史。出为河东太守,选拔尹翁归等以为爪牙,诛锄豪强,奸邪不敢发。以选入为大司农。会昭帝崩,昌邑王嗣立,淫乱,霍将军忧惧,与公卿议废之,莫敢发言。延年按剑,廷叱群臣,即日议决,语在《光传》。宣帝即位,延年以决疑定策封阳成侯。
先是,茂陵富人焦氏、贾氏以数千万阴积贮炭苇诸下里物。昭帝大行时,方上事暴起,用度未办,延年奏言:「商贾或豫收方上不祥器物,冀其疾用,欲以求利,非民臣所当为。请没入县官。」奏可。富人亡财者皆怨,出钱求延年罪。初,大司农取民牛车三万两为僦,载沙便桥下,送致方上,车直千钱,延年上簿诈增僦直车二千,凡六千万,盗取其半。焦、贾两家告其事,下丞相府。丞相议奏延年「主守盗三千万,不道」。霍将军召问延年,欲为道地,延年抵曰:「本出将军之门,蒙此爵位,无有是事。」光曰:「即无事,当穷竟。」御史大夫田广明谓太仆杜延年:「《春秋》之义,以功覆过。当废昌邑王时,非田子宾之言大事不成。今县官出三千万自乞之何哉?愿以愚言白大将军。」延年言之大将军,大将军曰:「诚然,实勇士也!当发大议时,震动朝廷。」光因举手自抚心曰:「使我至今病悸!谢田大夫晓大司农,通往就狱,得公议之。」田大夫使人语延年,延年曰:「幸县官宽我耳,何面目入牢狱,使众人指笑我,卒徒唾吾背乎!」即闭阁独居齐舍,偏袒持刀东西步。数日,使者召延年诣廷尉。闻鼓声,自刎死,国除。
严延年字次卿,东海下邳人也。其父为丞相掾,延年少学法律丞相府,归为郡吏。以选除补御史掾,举侍御史。是时,大将军霍光废昌邑王,尊立宣帝。宣帝初即位,延年劾奏光「擅废立主,无人臣礼,不道」。奏虽寝,然朝廷肃焉敬惮。延年后复劾大司农田延年持兵干属车,大司农自讼不干属车。事下御史中丞,谴责延年何以不移书宫殿门禁止大司农,而令得出入宫。于是复劾延年阑内罪人,法至死。延年亡命。会赦出,丞相、御史府征书同日到,延年以御史书先至,诣御史府,复为掾。宣帝识之,拜为平陵令,坐杀不辜,去官。后为丞相掾,复擢好畤令。神爵中,西羌反,强弩将军许延寿请延年为长史,从军败西羌,还为涿郡太守。
时,郡比得不能太守,涿人毕野白等由是废乱。大姓西高氏、东高氏,自郡吏以下皆畏避之,莫敢与□,咸曰:「宁负二千石,无负豪大家。」宾客放为盗贼,发,辄入高氏,吏不敢追。浸浸日多,道路张弓拔刃,然后敢行,其乱如此。延年至,遣掾蠡吾赵绣按高氏得其死罪。绣见延年新将,心内惧,即为两劾,欲先白其轻者观延年意,怒,乃出其重劾。延年已知其如此矣。赵掾至,果白其轻者,延年索怀中,得重劾,即收送狱。夜入,晨将至市论杀之,先所按者死,吏皆股弁。更遣吏分考两高,穷竟其奸,诛杀各数十人。郡中震恐,道不拾遗。
三岁,迁河南太守,赐黄金二十斤。豪强胁息,野无行盗,威震旁郡。其治务在摧折豪强,扶助贫弱。贫弱虽陷法,曲文以出之;其豪杰侵小民者,以文内之。众人所谓当死者,一朝出之;所谓当生者,诡杀之。吏民莫能测其意深浅,战栗不敢犯禁。按其狱,皆文致不可得反。
延年为人短小精悍,敏捷于事,虽子贡、冉有通艺于政事,不能绝也。吏忠尽节者,厚遇之如骨肉,皆亲乡之,出身不顾,以是治下无隐情。然疾恶泰甚,中伤者多,尤巧为狱文,善史书,所欲诛杀,奏成于手,中主簿亲近史不得闻知。奏可论死,奄忽如神。冬月,传属县囚,会论府上,流血数里,河南号曰「屠伯」。令行禁止,郡中正清。
是时,张敞为京兆尹,素与延年善。敞治虽严,然尚颇有纵舍,闻延年用刑刻急,乃以书谕之曰:「昔朝卢之取菟也,上观下获,不甚多杀。愿次卿少缓诛罚,思行此术。」延年报曰:「河南天下喉咽,二周余毙,莠盛苗秽,何可不锄也?」自矜伐其能,终不衰止。时,黄霸在颍川以宽恕为治,郡中亦平,屡蒙丰年,凤皇下,上贤焉,下诏称扬其行,加金爵之赏。延年素轻霸为人,及比郡为守,褒赏反在己前,心内不服。河南界中又有蝗虫,府丞义出行蝗,还见延年,延年曰:「此蝗岂凤皇食邪?」义又道司农中丞耿寿昌为常平仓,利百姓,延年曰:「丞相御史不知为也,当避位去。寿昌安得权此?」后左冯翊缺,上欲征延年,符已发,为其名酷复止。延年疑少府梁丘贺毁之,心恨。会琅邪太守以视事久病,满三月免,延年自知见废,谓丞曰:「此人尚能去官,我反不能去邪?」又延年察狱史廉,有臧不入身,延年坐选举不实贬秩,笑曰:「后敢复有举人者矣!」丞义年老颇悖,素畏延年,恐见中伤。延年本尝与义俱为丞相史,实亲厚之,无意毁伤也,馈遗之甚厚。义愈益恐,自筮得死卦,忽忽不乐,取告至长安,上书言延年罪名十事。已拜奏,因饮药自杀,以明不欺。事下御史丞按验,有此数事,以结延年,坐怨望非谤政治不道弃市。
初,延年母从东海来,欲从延年腊,到雒阳,适见报囚。母大惊,便止都亭,不肯入府。延年出至都亭谒母,母闭阁不见。延年免冠顿首阁下,良久,母乃见之,因数责延年:「幸得备郡守,专治千里,不闻仁爱教化,有以全安愚民,顾乘刑罚多刑杀人,欲以立威,岂为民父母意哉!」延年服罪,重顿首谢,因自为母御,归府舍。母毕正腊,谓延年:「天道神明,人不可独杀。我不意当老见壮子被刑戮也!行矣!去女东归,扫除墓地耳。」遂去,归郡,见昆弟宗人,复为言之。后岁余,果败。东海莫不贤知其母。延年兄弟五人皆有吏材,至大官,东海号曰「万石严妪」。次弟彭祖,至太子太傅,在《儒林传》。
尹赏字子心,巨鹿杨氏人也。以郡吏察廉为楼烦长。举茂材、粟邑令。左冯翊薛宣奏赏能治剧,徙为频阳令,坐残贼免。后以御史举为郑令。
永始、元延间,上怠于政,贵戚骄恣,红阳长仲兄弟交通轻侠,臧匿亡命。而北地大豪浩商等报怨,杀义渠长妻子六人,往来长安中。丞相、御史遣掾求逐党与,诏书召捕,久之乃得。长安中奸猾浸多,闾里少年群辈杀吏,受赇报仇,相与探丸为弹,得赤丸者斫武吏,得黑丸者斫文吏,白者主治丧;城中薄墓尘起,剽劫行者,死伤横道,□鼓不绝。赏以三辅高第选守长安令,得一切便宜从事。赏至,修治长安狱,穿地方深各数丈,致令辟为郭,以大石覆其口,名为「虎穴」。乃部户曹掾史,与乡吏、亭长、里正、父老、伍人,杂举长安中轻薄少年恶子,无市籍商贩作务,而鲜衣凶服被铠扞持刀兵者,悉籍记之,得数百人。赏一朝会长安吏,车数百辆,分行收捕,皆劾以为通行饮食群盗。赏亲阅,见十置一,其余尽以次内虎穴中,百人为辈,覆以大石。数日一发视,皆相枕藉死,便舆出,瘗寺门桓东。□著其姓名,百日后,乃令死者家各自发取其尸。亲属号哭,道路皆□欷。长安中歌之曰:「安所求子死?桓东少年场。生时谅不谨,枯骨后何葬?」赏所置皆其魁宿,或故吏善家子失计随轻黠愿自改者,财数十百人,皆贳其罪,诡令立功以自赎。尽力有效者,因亲用之为爪牙,追捕甚精,甘耆奸恶,甚于凡吏。赏视事数月,盗贼止,郡国亡命散走,各归其处,不敢窥长安。
江湖中多盗贼,以常为江夏太守,捕格江贼及所诛吏民甚多,坐残贼免。南山群盗起,以赏为右辅都尉,迁执金吾,督大奸猾。三辅吏民甚畏之。
数年卒官。疾病且死,戒其诸子曰:「丈夫为吏,正坐残贼免,追思其功效,则复进用矣。一坐软弱不胜任免,终身废弃无有赦时,其羞辱甚于贪污坐臧。慎毋然!」赏四子皆至郡守,长子立为京兆尹,皆尚威严,有治办名。
赞曰:「自郅都以下皆以酷烈为声,然都抗直,引是非,争大体。张汤以知阿邑人主,与俱上下,时辩当否,国家赖其便。赵禹据法守正。杜周从谀,以少言为重。张汤死后,罔密事丛,浸以耗废,九卿奉职,救过不给,何暇论绳墨之外乎!自是以至哀、平,酷吏众多,然莫足数,此其知名见纪者也。其廉者足以为仪表,其污者方略教道,一切禁奸,亦质有文武焉。虽酷,称其位矣。汤、周子孙贵盛,故别传。
前汉书
【货殖传第六十一】
昔先王之制,自天子、公、侯、卿、大夫、士至于□隶、抱关、击□者,其爵禄、奉养、宫室、车服、棺椁、祭祀、死生之制各有差品,小不得僭大,贱不得逾贵。夫然,故上下序而民志定。于是辩其土地、川泽、丘陵、衍沃、原隰之宜,教民种树畜养;五谷六畜及至鱼鳖、鸟兽、□蒲、材干、器械之资,所以养生送终之具,靡不皆育。育之以时,而用之有节。草木未落,斧斤不入于山林;豺獭未祭,□网不布于野泽;鹰隼未击,□弋不施于□隧。既顺时而取物,然犹山不茬蘖,泽不伐夭,□鱼□卵,咸有常禁。所以顺时宣气,蕃阜庶物,蓄足功用,如此之备也。然后四民因其土宜,各任智力,夙兴夜寐,以治其业,相与通功易事,交利而俱赡,非有征发期会,而远近咸足。故《易》曰「后以财成辅相天地之宜,以左右民」,「备物致用,立成器以为天下利,莫大乎圣人」。此之谓也《管子》云古之四民不得杂处。士相与言仁谊于闲宴,工相与议技巧于官府,商相与语财利于市井,农相与谋稼穑于田野,朝夕从事,不见异物而迁焉。故其父兄之教不肃而成,子弟之学不劳而能,各安其居而乐其业,甘其食而美其服,虽见奇丽纷华,非其所习,辟犹戎翟之与于越,不相入矣。是以欲寡而事节,财足而不争。于是在民上者,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故民有耻而且敬,贵谊而贱利。此三代之所以直道而行,不严而治之大略也。
及周室衰,礼法堕,诸侯刻桷丹楹,大夫山节藻□,八佾舞于庭,《雍》彻于堂。其流至乎士庶人,莫不离制而弃本,稼穑之民少,商旅之民多,谷不足而货有余。
陵夷至乎桓、文之后,礼谊大坏,上下相冒,国异政,家殊俗,嗜欲不制,僭差亡极。于是商通难得之货,工作亡用之器,士设反道之行,以追时好而取世资。伪民背实而要名,奸夫犯害而求利,篡弑取国者为王公,圉夺成家者为雄桀。礼谊不足以拘君子,刑戮不足以威小人。富者木土被文锦,犬马余肉粟,而贫者短褐不完,含菽饮水。其为编户齐民,同列而以财力相君,虽为仆虏,犹亡愠色。故夫饰变诈为奸轨者,自足乎一世之间;守道循理者,不免于饥寒之患。其教自上兴,由法度之无限也。故列其行事,以传世变云。
昔粤王勾践困于会稽之上,乃用荡蠡、计然。计然曰:「知斗则修备,时用则知物,二者形则万货之情可得见矣。故旱则资舟,水则资车,物之理也。」推此类而修之,十年国富,厚赂战士,遂报强吴,刷会稽之耻。范蠡叹曰:「计然之策,十用其五而得意。既以施国,吾欲施之家。」乃乘扁舟,浮江湖,变名姓,适齐为鸱夷子皮,之陶为硃公。以为陶天下之中,诸侯四通,货物所交易也,乃治产积居,与时逐而不责于人。故善治产者,能择人而任时。十九年之间三致千金,再散分与贫友昆弟。后年衰老,听子孙修业而息之,遂至巨万。故言富者称陶硃。
子赣既学于仲尼,退而仕卫,发贮鬻财曹、鲁之间。七十子之徒,赐最为饶,而颜渊箪食瓢饮,在于陋巷。子赣结驷连骑,束帛之币聘享诸侯,所至,国君无不分庭与之抗礼。然孔子贤颜渊而讥子赣,曰:「回也其庶乎,屡空。赐不受命,而货殖焉,意则屡中。」
白圭,周人也。当魏文侯时,李史务尽地力,而白圭乐观时变,故人弃我取,人取我予。能薄饮食,忍嗜欲,节衣服,与用事僮仆同苦乐,趋时若猛兽挚鸟之发。故曰:「吾治生犹伊尹、吕尚之谋,孙、吴用兵,商鞅行法是也。故智不足与权变,勇不足以决断,仁不能以取予,强不能以有守,虽欲学吾术,终不告也。」盖天下言治生者祖白圭。
猗顿用□盐起,邯郸郭纵以铸冶成业,与王者埒富。
乌氏蠃畜牧,及众,斥卖,求奇缯物,间献戎王。戎王十倍其偿,予畜,畜至用谷量牛马。秦始皇令蠃比封君,以时与列臣朝请。
巴寡妇清,其先得丹穴,而擅其利数世,家亦不訾。清寡妇能守其业,用财自卫,人不敢犯。始皇以为贞妇而客之,为筑女怀清台。
秦汉之制,列侯封君食租税,岁率户二百。千户之君则二十万,朝觐聘享出其中。庶民农工商贾,率亦岁万息二千,百万之家即二十万,而更徭租赋出其中,衣食好美矣。故曰陆地牧马二百蹄,牛千蹄角,千足羊,泽中千足彘,水居千石鱼波,山居千章之□。安邑千树枣;燕、秦千树栗;蜀、汉、江陵千树橘;淮北荥南河济之间千树□;陈、夏千亩漆;齐、鲁千亩桑麻;渭川千亩竹;及名国万家之城,带郭千亩亩钟之田,若千亩卮茜,千畦姜韭:此其人皆与千户侯等。
谚曰:「以贫求富,农不如工,工不如商,刺绣文不如倚市门。」此言末业,贫者之资也。通邑大都酤一岁千酿,醯酱千瓨,浆千儋,屠牛、羊、彘千皮,谷籴千钟,薪槁千车,□长千丈,木千章,竹竿万个,轺车百乘,牛车千两;木器漆者千枚,铜器千钧,素木铁器若卮茜千石,马蹄□千,牛千足,羊、彘千双,童手指千,筋角丹沙千斤,其帛絮细布千钧,文采千匹,□布皮革千石,漆千大斗,蘖曲盐豉千合,鲐鮆千斤,□鲍千钧,枣栗千石者三之,狐貂裘千皮,羔羊裘千石,旃席千具,它果采千种,子贷金钱千贯,节驵侩,贪贾三之,廉贾五之,亦比千乘之家,此其大率也。
蜀卓氏之先,赵人也,用铁冶富。秦破赵,迁卓氏之蜀,夫妻推辇行。诸迁虏少有余财,急与吏,求近处,处葭萌。唯卓氏曰:「此地狭薄。吾闻□山之下沃野,下有□鸱,至死不饥。民工作布,易贾。」乃求远迁。致之临邛,大憙,即铁山鼓铸,运筹算,贾滇、蜀民,富至童八百人,田池射猎之乐拟于人君。
程郑,山东迁虏也,亦冶铸,贾魋结民,富埒卓氏。
程、卓既衰,至成、哀间,成都罗裒訾至巨万。初,裒贾京师,随身数十百万,为平陵石氏持钱。其人强力。石氏訾次如、苴,亲信,厚资遣之,令往来巴、蜀,数年间致千余万。裒举其半赂遗曲阳、定陵侯,依其权力,赊贷郡国,人莫敢负。擅盐井之利,期年所得自倍,遂殖其货。
宛孔氏之先,梁人也,用铁冶为业。秦灭魏,迁孔氏南阳,大鼓铸,规陂田,连骑游诸侯,因通商贾之利,有游闲公子之名。然其赢得过当,愈于□啬,家致数千金,故南阳行贾尽法孔氏之雍容。
鲁人俗俭啬,而丙氏尤甚,以铁冶起,富至巨万。然家自父兄子弟约,俯有拾,仰有取,贳贷行贾遍郡国。邹、鲁以其故,多去文学而趋利。
齐俗贱奴虏,而刀间独爱贵之。桀黠奴,人之所患,唯刀间收取,使之逐鱼盐商贾之利,或连车骑交守相,然愈益任之,终得其力,起数千万。故曰「宁爵无刀」,言能使豪奴自饶,而尽其力也。刀间既衰,至成、哀间,临淄姓伟訾五千万。
周人既□,而师史尤甚,转毂百数,贾郡国,无所不至。雒阳街居在齐、秦、楚、赵之中,富家相矜以久贾,过邑不入门。设用此等,故师史能致十千万。
师史既衰,至成、哀、王莽时,雒阳张长叔、薛子促訾亦十千万。莽皆以为纳言士,欲法武帝,然不能得其利。
宣曲任氏,其先为督道仓吏。秦之败也,豪桀争取金玉,任氏独窖仓粟。楚、汉相距荥阳,民不得耕种,米石至万,而豪桀金玉尽归任氏,任氏以此起富。富人奢侈,而任氏折节为力田畜。人争取贱贾,任氏独取贵善,富者数世。然任公家约,非田畜所生不衣食,公事不毕则不得饮酒食肉。以此为闾里率,故富而主上重之。
塞之斥也,唯桥桃以致马千匹,牛倍之,羊万,粟以万钟计。
吴、楚兵之起,长安中列侯封君行从军旅,赍貣子钱家,子钱家以为关东成败未决,莫肯予。唯毋盐氏出捐千金贷,其息十之。三月,吴、楚平。一岁之中,则毋盐氏息十倍,用此富关中。
关中富商大贾,大氐尽诸田,田墙、田兰。韦家栗氏、安陵杜氏亦巨万。前富者既衰,自元、成讫王莽,京师富人杜陵樊嘉,茂陵挚网,平陵如氏、苴氏,长安丹王君房,豉樊少翁、王孙大卿,为天下高訾。樊嘉五千万,其余皆巨万矣。王孙卿以财养士,与雄桀交,王莽以为京司市师,汉司东市令也。
此其章章尤著者也。其余郡国富民兼业颛利,以货赂自行,取重于乡里者,不可胜数。故秦杨以田农而甲一州,翁伯以贩脂而倾县邑,张氏以卖酱而□侈,质氏以洒削而鼎食,浊氏以胃脯而连骑,张里以马医而击钟,皆越法矣。然常循守事业,积累赢利,渐有所起。至于蜀卓,宛孔,齐之刀间,公擅山川铜铁鱼盐市井之入,运其筹策,上争王者之利,下锢齐民之业,皆陷不轨奢僭之恶。又况掘冢搏掩,犯奸成富,曲叔、稽发、雍乐成之徒,犹夏齿列,伤化败俗,大乱之道也。
前汉书
【游侠传第六十二】
古者天子建国,诸侯立家,自卿、大夫以至于庶人,各有等差,是以民服事其上,而下无觊觎。孔子曰:「天下有道,政不在大夫。」百官有司奉法承令,以修所职,失职有诛,侵官有罚。夫然,故上下相顺,而庶事理焉。
周室既微,礼乐征伐自诸侯出。桓、文之后,大夫世权,陪臣执命。陵夷至于战国,合从连衡,力政争强。由是列国公子,魏有信陵、赵有平原、齐有孟尝、楚有春申,皆借王公之势,竞为游侠,鸡鸣狗盗,无不宾礼。而赵相虞卿弃国捐君,以周穷交魏齐之厄;信陵无忌窃符矫命,戮将专师,以赴平原之急:皆以取重诸侯,显名天下,扼腕而游谈者,以四豪为称首。于是背公死党之议成,守职奉上之义废矣。
及至汉兴,禁网疏阔,未之匡改也。是故代相陈豨从车千乘,而吴濞、淮南皆招宾客以千数。外戚大臣魏其、武安之属竞逐于京师,布衣游侠剧孟、郭解之徒驰骛于闾阎,权行州域,力折公侯。众庶荣其名迹,觊而慕之。虽其陷于刑辟,自与杀身成名,若季路、仇牧,死而不悔也。故曾子曰:「上失其道,民散久矣。」非明王在上,视之以好恶,齐之以礼法,民曷由知禁而反正乎!
古之正法:五伯,三王之罪人也;而六国,五伯之罪人也。夫四豪者,又六国之罪人也。况于郭解之伦,以匹夫之细,窃杀生之权,其罪已不容于诛矣。观其温良泛爱,振穷周急,谦退不伐,亦皆有绝异之姿。惜乎不入于道德,苟放纵于末流,杀身亡宗,非不幸也。
自魏其、武安、淮南之后,天子切齿,卫、霍改节。然郡国豪桀处处各有,京师亲戚冠盖相望,亦古今常道,莫足言者。唯成帝时,外家王氏宾客为盛,而楼护为帅。及王莽时,诸公之间陈遵为雄,闾里之侠原涉为魁。
硃家,鲁人,高祖同时也。鲁人皆以儒教,而硃家用侠闻。所臧活豪士以百数,其余庸人不可胜言。然终不伐其能,饮其德,诸所尝施,唯恐见之。振人不赡,先从贫贱始。家亡余财,衣不兼采,食不重味,乘不过軥牛。专趋人之急,甚于己私。既阴脱季布之厄,及布尊贵,终身不见。自关以东,莫不延颈愿交。
楚田仲以侠闻,父事硃家,自以为行弗及也。田仲死后,有剧孟。
剧孟者,洛阳人也。周人以商贾为资,剧孟以侠显。吴、楚反时,条侯为太尉,乘传东,将至河南,得剧孟,喜曰:「吴、楚举大事而不求剧孟,吾知其无能为已。」天下骚动,大将军得之若一敌国云。剧孟行大类硃家,而好博,多少年之戏。然孟母死,自远方送丧盖千乘。及孟死,家无十金之财。而符离王孟,亦以侠称江、淮之间。是时,济南瞷氏、陈周肤亦以豪闻。景帝闻之,使使尽诛此属。其后,代诸白、梁韩毋辟、阳翟薛况、陕寒孺,纷纷复出焉。
郭解,河内轵人也,温善相人许负外孙也。解父任侠,孝文时诛死。解为人静悍,不饮酒。少时阴贼感概,不快意,所杀甚众。以躯借友报仇,臧命作奸剽攻,休乃铸钱掘冢,不可胜数。适有天幸,窘急常得脱,若遇赦。
及解年长,更折节为俭,以德报怨,厚施而薄望。然其自喜为侠益甚。既已振人之命,不矜其功,其阴贼著于心本发于睚眦如故云。而少年慕其行,亦辄为报仇,不使知也。
解姊子负解之势,与人饮,使之□,非其任,强灌之。人怒,刺杀解姊子,亡去。解姊怒曰:「以翁伯时人杀吾子,贼不得!」弃其尸道旁,弗葬,欲以辱解。解使人微知贼处。贼窘自归,具以实告解。解曰:「公杀之当,吾兒不直。」遂去其贼,罪其姊子,收而葬之。诸公闻之,皆多解之义,益附焉。
解出,人皆避,有一人独箕踞视之。解问其姓名,客欲杀之。解曰:「居邑屋不见敬,是吾德不修也,彼何罪!」乃阴请尉史曰:「是人吾所重,至践更时脱之。」每至直更,数过,吏弗求。怪之,问其故,解使脱之。箕踞者乃肉袒谢罪。少年闻之,愈益慕解之行。
洛阳人有相仇者,邑中贤豪居间以十数,终不听。客乃见解。解夜见仇家,仇家曲听。解谓仇家:「吾闻洛阳诸公在间,多不听。今子幸而听解,解奈何从它县夺人邑贤大夫权乎!」乃夜去,不使人知,曰:「且毋庸,待我去,令洛阳豪居间乃听。」
解为人短小,恭俭,出未尝有骑,不敢乘车入其县庭。之旁郡国,为人请求事,事可出,出之;不可者,各令厌其意,然后乃敢尝酒食。诸公以此严重之,争为用。邑中少年及旁近县豪夜半过门,常十余车,请得解客舍养之。
及徙豪茂陵也,解贫,不中訾。吏恐,不敢不徙。卫将军为言:「郭解家贫,不中徙。」上曰:「解布衣,权至使将军,此其家不贫!」解徙,诸公送者出千余万。轵人杨季主子为县掾,隔之,解兄子断杨掾头。解入关,关中贤豪知与不知,闻声争交欢。邑人又杀杨季主,季主家上书人又杀阙下。上闻,乃下吏捕解。解亡,置其母家室夏阳,身至临晋。临晋籍少翁素不知解,因出关。籍少翁已出解,解传太原,所过辄告主人处。吏逐迹至籍少翁,少翁自杀,口绝。久之得解,穷治所犯为,而解所杀,皆在赦前。
轵有儒生侍使者坐,客誉郭解,生曰:「解专以奸犯公法,何谓贤?」解客闻之,杀此生,断舌。吏以责解,解实不知杀者,杀者亦竟莫知为谁。吏奏解无罪。御史大夫公孙弘议曰:「解布衣为任侠行权,以睚眦杀人,解不知,此罪甚于解知杀之。当大逆无道。」遂族解。
自是之后,侠者极众,而无足数者。然关中长安樊中子,槐里赵王孙,长陵高公子,西河郭翁中,太原鲁翁孺,临淮长卿,东阳陈君孺,虽为侠而恂恂有退让君子之风。至若北道姚氏,西道诸杜,南道仇景,东道赵佗羽公子,南阳赵调之徒,盗跖而居民间者耳,曷足道哉!此乃乡者硃家所羞也。
萭章字子夏,长安人也。长安炽盛,街闾各有豪侠,章在城西柳市,号曰「城西萭章子夏」。为京兆尹门下督,从至殿中,侍中诸侯贵人争欲揖章,莫与京兆尹言者。章逡循甚惧。其后京兆不复从也。
与中书令石显相善,亦得显权力,门车常接毂。至成帝初,石显坐专权擅势免官,徙归故郡。显资巨万,当去,留床席器物数百万直,欲以与章,章不受。宾客或问其故,章叹曰:「吾以布衣见哀于石君,石君家破,不能有以安也,而受其财物,此为石氏之祸,萭氏反当以为福邪!」诸公以是服而称之。
河平中,王尊为京兆尹,捕击豪侠,杀章及箭张回、酒市赵君都、贾子光,皆长安名豪,报仇怨养刺客者也。
楼护字君卿,齐人。父世医也,护少随父为医长安,出入贵戚家。护诵医经、本草、方术数十万言,长者咸爱重之,共谓曰:「以君卿之材,何不宦学乎?」由是辞其父,学经传,为京兆吏数年,甚得名誉。
是时,王氏方盛,宾客满门,五侯兄弟争名,其客各有所厚,不得左右,唯护尽入其门,咸得其欢心。结士大夫,无所不倾,其交长者,尤见亲而敬,众以是服。为人短小精辩,论议常依名节,听之者皆竦。与谷永俱为五侯上客,长安号曰「谷子云笔札,楼君卿脣舌」,言其见信用也。母死,送葬者致车二三千两,闾里歌之曰:「五侯治丧楼君卿。」
久之,平阿侯举护方正,为谏大夫,使郡国。护假贷,多持币帛,过齐,上书求上先人冢,因会宗族故人,各以亲疏与束帛,一日数百金之费。使还,奏事称意,擢为天水太守。数岁免,家长安中。时成都侯商为大司马卫将军,罢朝,欲候护,其主簿谏:「将军至尊,不宜入闾巷。」商不听,遂往至护家。家狭小,官属立车下,久住移时,天欲雨,主簿谓西曹诸掾曰:「不肯强谏,反雨立闾巷!」商还,或白主簿语,商恨,以他职事去主簿,终身废锢。
后护复以荐为广汉太守。元始中,王莽为安汉公,专政,莽长子宇与妻兄吕宽谋以血涂莽第门,欲惧莽令归政。发觉,莽大怒,杀宇,而吕宽亡。宽父素与护相知,宽至广汉过护,不以事实语也。到数日,名捕宽诏书至,护执宽。莽大喜,征护入为前□光,封息乡侯,列子九卿。
莽居摄,槐里大贼赵朋、霍鸿等群起,延入前□光界,护坐免为庶人。其居位,爵禄赂遗所得亦缘手尽。既退居里巷,时五侯皆已死,年老失势,宾客益衰。至王莽篡位,以旧恩召见护,封为楼旧里附城。而成都侯商子邑为大司空,贵重,商故人皆敬事邑,唯护自安如旧节,邑亦父事之,不敢有阙。时请召宾客,邑居樽下,称「贱子上寿」。坐者百数,皆离席伏,护独东乡正坐,字谓邑曰:「公子贵如何!」
初,护有故人吕公,无子,归护。护身与吕公、妻与吕妪同食。及护家居,妻子颇厌吕公。护闻之,流涕责其妻子曰:「吕公以故旧穷老托身于我,义所当奉。」遂养吕公终身。护卒,子嗣其爵。
陈遵字孟公,杜陵人也。祖父遂,字长子,宣帝微时与有故,相随博弈,数负进。及宣帝即位,用遂,稍迁至太原太守,乃赐遂玺书曰:「制诏太原太守:官尊禄厚,可以偿博进矣。妻君宁时在旁,知状。」遂于是辞谢,因曰:「事在元平元年赦令前。」其见厚如此。元帝时,征遂为京兆尹,至廷尉。
遵少孤,与张竦伯松俱为京兆史。竦博学通达,以廉俭自守,而遵放纵不拘,操行虽异,然相亲友,哀帝之末俱著名字,为后进冠。并入公府,公府掾史率皆羸车小马,不上鲜明,而遵独极舆马衣服之好,门外车骑交错。又日出醉归,曹事数废。西曹以故事適之,侍曹辄诣寺舍白遵曰:「陈卿今日以某事適。」遵曰:「满百乃相闻。」故事,有百適者斥,满百,西曹白请斥。大司徒马宫大儒优士,又重遵,谓西曹:「此人大度士,奈何以小文责之?」乃举遵能治三辅剧县,补郁夷令。久之,与扶风相失,自免去。
槐里大贼赵朋、霍鸿等起,遵为校尉,击朋、鸿有功,封嘉威侯。居长安中,列侯近臣贵戚皆贵重之。牧守当之官,及郡国豪桀至京师者,莫不相因到遵门。
遵嗜酒,每大饮,宾客满堂,辄关门,取客车辖投井中,虽有急,终不得去。尝有部刺史奏事,过遵,值其方饮,刺史大穷,候遵沾醉时,突入见遵母,叩头自白当对尚书有期会状,母乃令从后阁出去。遵大率常醉,然事亦不废。
长八尺余,长头大鼻,容貌甚伟。略涉传记,赡于文辞。性善书,与人尺牍,主皆藏去以为荣。请求不敢逆,所到,衣冠怀之,唯恐在后。时列侯有与遵同姓字者,每至人门,曰陈孟公,坐中莫不震动,既至而非,因号其人曰陈惊坐云。
王莽素奇遵材,在位多称誉者,由是起为河南太守。既至官,当遣从史西,召善书吏十人于前,治私书谢京师故人。遵冯几,口占书吏,且省官事,书数百封,亲疏各有意,河南大惊。数月免。
初,遵为河南太守,而弟级为荆州牧,当之官,俱过长安富人故淮阳王外家左氏饮食作乐。后司直陈崇闻之,劾奏:「遵兄弟幸得蒙恩超等历位,遵爵列侯,备郡守,级州牧奉使,皆以举直察枉宣扬圣化为职,不正身自慎。始遵初除,乘籓车入闾巷,过寡妇左阿君置酒歌讴,遵起舞跳梁,顿仆坐上,暮因留宿,为侍婢扶卧。遵知饮酒饫宴有节,礼不入寡妇之门,而湛酒混肴,乱男女之别,轻辱爵位,羞污印韨,恶不可忍闻。臣请皆免。」遵既免,归长安,宾客愈盛,饮食自若。
久之,复为九江及河内都尉,凡三为二千石。而张竦亦至丹阳太守,封淑德侯。后俱免官,以列侯归长安。竦居贫,无宾客,时时好事者从之质疑问事,论道经书而已。而遵昼夜呼号,车骑满门,酒肉相属。
先是,黄门郎扬雄作《酒箴》以讽谏成帝,其文为酒客难法度士,譬之于物,曰:「子犹瓶矣。观瓶之居,居井之眉,处高临深,动常近危。酒醪不入口,臧水满怀,不得左右,牵于纆徽。一旦□碍,为□所□,身提黄泉,骨肉为泥。自用如此,不如鸱夷。鸱夷滑稽,腹如大壶,尽日盛酒,人复借酤。常为国器,托于属车,出入两宫,经营公家。由是言之,酒何过乎!」遵大喜之,常谓张竦:「吾与尔犹是矣。足下讽诵经书,苦身自约,不敢差跌,而我放意自恣,浮湛俗间,官爵功名,不减于子,而差独乐,顾不优邪!」竦曰:「人各有性,长短自裁。子欲为我亦不能,吾而效子亦败矣。虽然,学我者易持,效子者难将,吾常道也。」
及王莽败,二人俱客于池阳,竦为贼兵所杀。更始至长安,大臣荐遵为大司马护军,与归德侯刘飒俱使匈奴。单于欲胁诎遵,遵陈利害,为言曲直,单于大奇之,遣还。会更始败,遵留朔方,为贼所败,时醉见杀。
原涉字巨先。祖父武帝时以豪桀自阳翟徙茂陵。涉父哀帝时为南阳太守。天下殷富,大郡二千石列官,赋敛送葬皆千万以上,妻子通共受之,以定产业。时又少行三年丧者。及涉父死,让还南阳赙送,行丧冢庐三年,由是显名京师。礼毕,扶风谒请为议曹,衣冠慕之辐辏。为大司徒史丹举能治剧,为谷口令,时年二十余。谷口闻其名,不言而治。
先是,涉季父为茂陵秦氏所杀,涉居谷口半岁所,自劾去官,欲报仇。谷口豪桀为杀秦氏,亡命岁余,逢赦出。郡国诸豪及长安、五陵诸为气节者皆归慕之。涉遂倾身与相待,人无贤不肖阗门,在所闾里尽满客。或讥涉曰:「子本吏二千石之世,结发自修,以行丧推财礼让为名,正复雠取仇,犹不失仁义,何故遂自放纵,为轻侠之徒乎?」涉应曰:「子独不见家人寡妇邪?始自约敕之时,意乃慕宋伯姬及陈孝妇,不幸一为盗贼所污,遂行淫失,知其非礼,然不能自还。吾犹此矣!」
涉自以为前让南阳赙送,身得其名,而令先人坟墓俭约,非孝也。乃大治起冢舍,周阁重门。初,武帝时,京兆尹曹氏葬茂陵,民谓其道为京兆仟,涉慕之,乃买地开道,立表署曰南阳仟,人不肯从,谓之原氏仟。费用皆仰富人长者,然身衣服车马才具,妻子内困。专以振施贫穷赴人之急为务。人尝置酒请涉,涉入里门,客有道涉所知母病避疾在里宅者。涉即往候,叩门。家哭,涉因入吊,问以丧事。家无所有,涉曰:「但洁扫除沐浴,待涉。」还至主人,对宾客叹息曰:「人亲卧地不收,涉何心乡此!愿撤去酒食。」宾客争问所当得,涉乃侧席而坐,削牍为疏,具记衣被棺木,下至饭含之物,分付诸客。诸客奔走市买,至日昳皆会。涉亲阅视已,谓主人:「愿受赐矣。」既共饮食,涉独不饱,乃载棺物,从宾客往至丧家,为棺敛劳俫毕葬。其周急待人如此。后人有毁涉者曰「奸人之雄也」,丧家子即时刺杀言者。
宾客多犯法,罪过数上闻。王莽数收系欲杀,辄复赦出之。涉惧,求为卿府掾史,欲以避客。文母太后丧时,守复土校尉。已为中郎,后免官。涉欲上冢,不欲会宾客,密独与故人期会。涉单车驱上茂陵,投暮,入其里宅,因自匿不见人。遣奴至市买肉,奴乘涉气与屠争言,斫伤屠者,亡。是时,茂陵守令尹公新视事,涉未谒也,闻之大怒。知涉名豪,欲以示众厉俗,遣两吏胁守涉。至日中,奴不出,吏欲便杀涉去。涉迫窘不知所为。会涉所与期上冢者车数十乘到,皆诸豪也,共说尹公。尹公不听,诸豪则曰:「原巨先奴犯法不得,使肉袒自缚,箭贯耳,诣廷门谢罪,于君威亦足矣。」尹公许之。涉如言谢,复服遣去。
初,涉写新丰富人祁太伯为友,太伯同母弟王游公素嫉涉,时为县门下掾,说尹公曰:「君以守令辱原涉如是,一旦真令至,君复单车归为府吏,涉刺客如云,杀人皆不知主名,可为寒心。涉治冢舍,奢僭逾制,罪恶暴著,主上知之。今为君计,莫若堕坏涉冢舍,条奏其旧恶,君必得真令。如此,涉亦不敢怨矣。」尹公如其计,莽果以为真令。涉由此怨王游公,选宾客,遣长子初从车二十乘劫王游公家。游公母即祁太伯母也,诸客见之皆拜,传曰「无惊祁夫人」。遂杀游公父及子,断两头去。
涉性略似郭解,外温仁谦逊,而内隐好杀。睚眦于尘中,触死者甚多。王莽末,东方兵起,诸王子弟多荐涉能得士死,可用。莽乃召见,责以罪恶,赦贳,拜镇戎大尹。涉至官无几,长安败,郡县诸假号起兵攻杀二千石长吏以应汉。诸假号素闻涉名,争问原尹何在,拜谒之。时莽州牧使者依附涉者皆得活。传送致涉长安,更始西屏将军申徒建请涉与相见,大重之。故茂陵令尹公坏涉冢舍者为建主簿,涉本不怨也。涉从建所出,尹公故遮拜涉,谓曰:「易世矣,宜勿复相怨!」涉曰:「尹君,何一鱼肉涉也!」涉用是怒,使客刺杀主簿。
涉欲亡去,申徒建内恨耻之,阳言「吾欲与原巨先共镇三辅,岂以一吏易之哉!」宾客通言,令涉自系狱谢,建许之。宾客车数十乘共送涉至狱。建遣兵道徼取涉于车上,送车分散驰,遂斩涉,悬之长安市。
自哀、平间,郡国处处有豪桀,然莫足数。其名闻州郡者,霸陵杜君敖、池阳韩幼孺、马领绣君宾、西河漕中叔,皆有谦退之风。王莽居慑,诛锄豪侠,名捕漕中叔,不能得。素善强弩将军孙建,莽疑建藏匿,泛以问建。建曰:「臣名善之,诛臣足以塞责。」莽性果贼,无所容忍,然重建,不竟问,遂不得也。中叔子少游,复以侠闻于世云。
前汉书
【佞幸传第六十三】
汉兴,佞幸宠臣,高祖时则有籍孺,孝惠有闳孺。此两人非有材能,但以婉媚贵幸,与上卧起,公卿皆因关说。故孝惠时,郎侍中皆冠鵕鸃,贝带,傅脂粉,化闳、籍之属也。两人徙家安陵。其后宠臣,孝文时士人则邓通,宦者则赵谈、北宫伯子;孝武时士人则韩嫣,宦者则李延年;孝元时宦者则弘恭、石显;孝成时士人则张放、淳于长;孝哀时则有董贤。孝景、昭、宣时皆无宠臣。景帝唯有郎中令周仁。昭帝时,驸马都尉秺侯金赏嗣父车骑将军日磾爵为侯,二人之宠取过庸,不笃。宣帝时,侍中中郎将张彭祖少与帝微时同席研书,及帝即尊位,彭祖以旧恩封阳都侯,出常参乘,号为爱幸。其人谨敕,无所亏损,为其小妻所毒薨,国除。
邓通,蜀郡南安人也,以濯船为黄头郎。文帝尝梦欲上天,不能,有一黄头郎推上天,顾见其衣尻带后穿。觉而之渐台,以梦中阴目求推者郎,见邓通,其衣后穿,梦中所见也。召问其名姓,姓邓,名通。邓犹登也,文帝甚说,尊幸之,日日异。通亦愿谨,不好外交,虽赐洗沐,不欲出。于是文帝赏赐通巨万以十数,官至上大夫。
文帝时间如通家游戏,然通无他技能,不能有所荐达,独自谨身以媚上而已。上使善相人者相通,曰:「当贫饿死。」上曰:「能富通者在我,何说贫?」于是赐通蜀严道铜山,得自铸钱。邓氏钱布天下,其富如此。
文帝尝病痈,邓通常为上嗽吮之。上不乐,从容问曰:「天下谁最爱我者乎?」通曰:「宜莫若太子。」太子入问疾,上使太子齰痈。太子齰痈而色难之。已而闻通尝为上齰之,太子惭,由是心恨通。
及文帝崩,景帝立,邓通免,家居。居无何,人有告通盗出徼外铸钱,下吏验问,颇有,遂竟案,尽没入之,通家尚负责数巨万。长公主赐邓通,吏辄随没入之,一簪不得著身。于是长公主乃令假衣食。竟不得名一钱,寄死人家。
赵谈者,以星气幸,北宫伯子长者爱人,故亲近,然皆不比邓通。
韩嫣字王孙,弓高侯穨当之孙也。武帝为胶东王时,嫣与上学书相爱。及上为太子,愈益亲嫣。嫣善骑射,聪慧。上即位,欲事伐胡,而嫣先习兵,以故益尊贵,官至上大夫,赏赐拟邓通。
始时,嫣常与上共卧起。江都王入朝,从上猎上林中。天子车驾跸道未行,先使嫣乘副车,从数十百骑驰视兽。江都王望见,以为天子,辟从者,伏谒道旁。嫣驱不见。既过,江都王怒,为皇太后泣,请得归国入宿卫,比韩嫣。太后由此衔嫣。
嫣侍,出入永巷不禁,以奸闻皇太后。太后怒,使使赐嫣死。上为谢,终不能得,嫣遂死。
嫣弟说,亦爱幸,以军功封案道侯,巫蛊时为戾太子所杀。子增封龙雒侯、大司马、车骑将军,自有传。
李延年,中山人,身及父母兄弟皆故倡也。延年坐法腐刑,给事狗监中。女弟得幸于上,号李夫人,列《外戚传》。延年善歌,为新变声。是时,上方兴天地祠,欲造乐,令司马相如等作诗颂。延年辄承意弦歌所造诗,为之新声曲。而李夫人产昌邑王,延年由是贵为协律都尉,佩二千石印绶,而与上卧起,其爱幸埒韩嫣。久之,延年弟季与中人乱,出入骄恣。及李夫人卒后,其爱□,上遂诛延年兄弟宗族。
是后,宠臣大氐外戚之家也。卫青、霍去病皆爱幸,然亦以功能自进。
石显字君房,济南人;弘恭,沛人也。皆少坐法腐刑,为中黄门,以选为中尚书。宣帝时任中书官,恭明习法令故事,善为请奏,能称其职。恭为令,显为仆射。元帝即位数年,恭死,显代为中书令。
是时,元帝被疾,不亲政事,方隆好于音乐,以显久典事,中人无外党,精专可信任,遂委以政。事无小大,因显白决,贵幸倾朝,百僚皆敬事显。显为人巧慧习事,能探得人主微指,内深贼,持诡辩以中伤人,忤恨睚眦,辄被以危法。初元中,前将军萧望之及光禄大夫周堪、宗正刘更生皆给事中。望之领尚书事,知显专权邪辟,建白以为:「尚书百官之本,国家枢机,宜以通明公正处之。武帝游宴后庭,故用宦者,非古制也。宜罢中书宦官,应古不近刑人。」元帝不听,由是大与显忤。后皆害焉,望之自杀,堪、更生废锢,不得复进用,语在《望之传》。后太中大夫张猛、魏郡太守京房、御史中丞陈咸、待诏贾捐之皆尝奏封事,或召见,言显短。显求索其罪,房、捐之弃市,猛自杀于公车,咸抵罪,髡为城旦。及郑令苏建得显私书奏之,后以它事论死。自是公卿以下畏显,重足一迹。
显与中书仆射牢梁、少府五鹿充宗结为党友,诸附倚者皆得宠位。民歌之曰:「牢邪石邪,五鹿客邪!印何累累,绶若若邪!」言其兼官据势也。
显见左将军冯奉世父子为公卿著名,女又为昭仪在内,显心欲附之,荐言昭仪兄谒者逡修敕宜侍帷幄。天子召见,欲以为侍中,逡请间言事。上闻逡言显颛权,天子大怒,罢逡归郎官。其后御史大夫缺,群臣皆举逡兄大鸿胪野王行能第一,天子以问显,显曰:「九卿无出野王者。然野王亲昭仪兄,臣恐后世必以陛下度越众贤,私后宫亲以为三公。」上曰:「善,吾不见是。」乃下诏嘉美野王,废而不用,语在《野王传》。
显内自知擅权事柄在掌握,恐天子一旦纳用左右耳目,有以间己,乃时归诚,取一信以为验。显尝使至诸官有所征发,显先自白,恐后漏尽宫门闭,请使诏吏开门。上许之。显故投夜还,称诏开门入。后果有上书告显颛命矫诏开宫门,天子闻之,笑以其书示显。显因泣曰:「陛下过私小臣,属任以事,群下无不嫉妒欲陷害臣者,事类如此非一,唯独明主知之。愚臣微贱,诚不能以一躯称快万众,任天下之怨,臣愿归枢机职,受后宫扫除之役,死无所恨,唯陛下哀怜财幸,以此全活小臣。」天子以为然而怜之,数劳勉显,加厚赏赐,赏赐及赂遗訾一万万。
初,显闻众人匈匈,言己杀前将军萧望之。望之当世名儒,显恐天下学士姗己,病之。是时,明经著节士琅邪贡禹为谏大夫,显使人致意,深自结纳。显因荐禹天子,历位九卿,至御史大夫,礼事之甚备。议者于是称显,以为不妒谮望之矣。显之设变诈以自解免取信人主者,皆此类也。
元帝晚节寝疾,定陶恭王爱幸,显拥祐太子颇有力。元帝崩,成帝初即位,迁显为长信中太仆,秩中二千石。显失倚,离权数月,丞相御史条奏显旧恶,及其党牢梁、陈顺皆免官。显与妻子徙归故郡,忧满不食,道病死。诸所交结,以显为官,皆废罢。少府五鹿充宗左迁玄菟太守,御史中丞伊嘉为雁门都尉。长安谣曰:「伊徙雁,鹿徙菟,去牢与陈实无贾。」
淳于长字子鸿,魏郡元城人也。少以太后姊子为黄门郎,未进幸。会大将军王凤病,长侍病,晨夜扶丞左右,甚为甥舅之恩。凤且终,以长属托太后及帝。帝嘉长义,拜为列校尉诸曹,迁水衡都尉侍中,至卫尉九卿。
久之,赵飞燕贵幸,上欲立以为皇后,太后以其所出微,难之。长主往来通语东宫。岁余,赵皇后得立,上甚德之,乃追显长前功,下诏曰:「前将作大匠解万年奏请营作昌陵,罢弊海内,侍中卫尉长数白宜止徙家反故处,朕以长言下公卿,议者皆合长计。首建至策,民以康宁。其赐长爵关内侯。」后遂封为定陵侯,大见信用,贵倾公卿。外交诸侯牧守,赂遗赏赐亦累巨万。多畜妻妾,淫于声色,不奉法度。
初,许皇后坐执左道废处长定宫,而后姊孊为龙额思侯夫人,寡居。长与孊私通,因取为小妻。许后因孊赂遗长,欲求复为婕妤。长受许后金钱乘舆服御物前后千余万,诈许为白上,立以为左皇后。孊每入长定宫,辄与孊书,戏侮许后,嫚易无不言。交通书记,赂遗连年。是时,帝舅曲阳侯王根为大司马票骑将军,辅政数岁,久病,数乞骸骨。长以外亲居九卿位,次第当代根。根兄子新都侯王莽心害长宠,私闻长取许孊,受长定宫赂遗。莽侍曲阳侯疾,因言:「长见将军久病,意喜,自以当代辅政,至对衣冠议语署置。」具言其罪过。根怒曰:「即如是,何不白也?」莽曰:「未知将军意,故未敢言。」根曰:「趣白东宫。」莽求见太后,具言长骄佚,欲代曲阳侯,对莽母上车,私与长定贵人姊通,受取其衣物。太后亦怒曰:「兒至如此!往白之帝!」莽白上,上乃免长官,遣就国。
初,长为侍中,奉两宫使,亲密。红阳侯立独不得为大司马辅政,立自疑为长毁谮,常怨毒长。上知之。及长当就国也,立嗣子融从长请车骑,长以珍宝因融重遗立,立因为长言。于是天子疑焉,下有司案验。史捕融,立令融自杀以灭口。上愈疑其有大奸,遂逮长系洛阳诏狱穷治。长具服戏侮长定宫,谋立左皇后,罪至大逆,死狱中。妻子当坐者徙合浦,母若归故郡。红阳侯立就国。将军、卿、大夫、郡守坐长免罢者数十人。莽遂代根为大司马。久之,还长母及子酺于长安。后酺有罪,莽复杀之,徙其家属归故郡。
始,长以外亲亲近,其爱幸不及富平侯张放。放常与上卧起,俱为微行出入。
董贤字圣卿,云阳人也。父恭,为御史,任贤为太子舍人。哀帝立,贤随太子官为郎。二岁余,贤传漏在殿下,为人美丽自喜,哀帝望见,说其仪貌,识而问之,曰:「是舍人董贤邪?」因引上与语,拜为黄门郎,由是始幸。问及其父为云中侯,即日征为霸陵令,迁光禄大夫。贤宠爱日甚,为驸马都尉侍中,出则参乘,入御左右,旬月间赏赐累巨万,贵震朝廷。常与上卧起。尝昼寝,偏藉上袖,上欲起,贤未觉,不欲动贤,乃断袖而起。其恩爱至此。贤亦性柔和便辟,善为媚以自固。每赐洗沐,不肯出,常留中视医药。上以贤难归,诏令贤妻得通引籍殿中,止贤庐,若吏妻子居官寺舍。又召贤女弟以为昭仪,位次皇后,更名其舍为椒风,以配椒房云。昭仪及贤与妻旦夕上下,并侍左右。赏赐昭仪及贤妻亦各千万数。迁贤父为少府,赐爵关内侯,食邑,复徙为卫尉。又以贤妻父为将作大匠,弟为执金吾。诏将作大匠为贤起大第北阙下,重殿洞门,木土之功穷极技巧,柱槛衣以绨锦。下至贤家僮仆皆受上赐,及武库禁兵,上方珍宝。其选物上弟尽在董氏,而乘舆所服乃其副也。及至东园秘器,珠襦玉柙,豫以赐贤,无不备具。又令将作为贤起冢茔义陵旁,内为便房,刚柏题凑,外为徼道,周垣数里,门阙罘罳甚盛。
上欲侯贤而未有缘。会待诏孙宠、息夫躬等告东平王云后谒祠祀祝诅,下有司治,皆伏其辜。上于是令躬、宠为因贤告东平事者,乃以其功下诏封贤为高安侯,躬宜陵侯,宠方阳侯,食邑各千户。顷之,复益封贤二千户。丞相王嘉内疑东平事冤,甚恶躬等,数谏争,以贤为乱国制度,嘉竟坐言事下狱死。
上初即位,祖母傅太后、母丁太后皆在,两家先贵。傅太后从弟喜先为大司马辅政,数谏,失太后指,免官。上舅丁明代为大司马,亦任职,颇害贤宠,及丞相王嘉死,明甚怜之。上浸重贤,欲极其位,而恨明如此,遂册免明曰:「前东平王云贪欲上位,祠祭祝诅,云后舅伍宏以医待诏,与校秘书郎杨闳结谋反逆,祸甚迫切。赖宗庙神灵,董贤等以闻,咸伏其辜。将军从弟侍中奉车都尉吴、族父左曹屯骑校尉宣皆知宏及栩丹诸侯王后亲,而宣除用丹为御属,吴与宏交通厚善,数称荐宏。宏以附吴得兴其恶心,因医技进,几危社稷,朕以恭皇后故,不忍有云。将军位尊任重,既不能明威立义,折消未萌,又不深疾云、宏之恶,而怀非君上,阿为宣、吴,反痛恨云等扬言为群下所冤,又亲见言伍宏善医,死可惜也,贤等获封极幸。嫉妒忠良,非毁有功,於戏伤哉!盖『君亲无将,将而诛之』。是以季友鸩叔牙,《春秋》贤之;赵盾不讨贼,谓之弑君。朕闵将军陷于重刑,故以书饬。将军遂非不改,复与丞相嘉相比,令嘉有依,得以罔上。有司致法将军请狱治,朕惟噬肤之恩未忍,其上票骑将军印绶,罢归就第。」遂以贤代明为大司马卫将军。册曰:「朕承天序,惟稽古建尔于公,以为汉辅。往悉尔心,统辟元戎,折冲绥远,匡正庶事,允执其中。天下之众,受制于朕,以将为命,以兵为威,可不慎与!」
是时,贤年二十二,虽为三公,常给事中,领尚书,百官因贤奏事。以父恭不宜在卿位,徙为光禄大夫,秩中二千石。弟宽信代贤为驸马都尉。董氏亲属皆侍中诸曹奉朝请,宠在丁、傅之右矣。
明年,匈奴单于来朝,宴见,群臣在前。单于怪贤年少,以问译,上令译报曰:「大司马年少,以大贤居位。」单于乃起拜,贺汉得贤臣。
初,丞相孔光为御史大夫,时贤父恭为御史,事光。及贤为大司马,与光并为三公,上故令贤私过光。光雅恭谨,知上欲尊宠贤,及闻贤当来也,光警戒衣冠出门待,望见贤车乃却入。贤至中门,光入阁,既下车,乃出拜谒,送迎甚谨,不敢以宾客均敌之礼。贤归,上闻之喜,立拜光两兄子为谏大夫、常侍。贤由是权与人主侔矣。
是时,成帝外家王氏衰废,唯平阿侯谭子去疾,哀帝为太子时为庶子得幸,及即位,为侍中、骑都尉。上以王氏亡在位者,遂用旧恩亲近去疾,复进其弟闳为中常侍,闳妻父萧咸,前将军望之子也,久为郡守,病免,为中郎将。兄弟并列,贤父恭慕之,欲与结婚姻。闳为贤弟驸马都尉宽信求咸女为妇,咸惶恐不敢当,私谓闳曰:「董公为大司马,册文言『允执其中』,此乃尧禅舜之文,非三公故事,长老见者,莫不心惧。此岂家人子所能堪邪!」闳性有知略,闻咸言,心亦悟,乃还报恭,深达咸自谦薄之意。恭叹曰:「我家何用负天下,而为人所畏如是!」意不说。后上置酒麒麟殿,贤父子亲属宴饮,王闳兄弟侍中、中常侍皆在侧。上有酒所,从容视贤笑,曰「吾欲法尧禅舜,何如?」闳进曰:「天下乃高皇帝天下,非陛下之有也。陛下承宗庙,当传子孙于亡穷。统业至重,天子亡戏言!」上默然不说,左右皆恐。于是遣闳出,后不得复侍宴。
贤第新成,功坚,其外大门无故自坏,贤心恶之。后数月,哀帝崩。太皇太后召大司马贤,引见东厢,问以丧事调度。贤内忧,不能对,免冠谢。太后曰:「新都侯莽前以大司马奉送先帝大行,晓习故事,吾令莽佐君。」贤顿首幸甚。太后遣使者召莽。既至,以太后指使尚书劾贤帝病不亲医药,禁止贤不得入出宫殿司马中。贤不知所为,诣阙免冠徒跣谢。莽使谒者以太后诏即阙下册贤曰:「间者以来,阴阳不调,灾害并臻,元元蒙辜。夫三公,鼎足之辅也,高安侯贤未更事理,为大司马不合众心,非所以折冲绥远也。其收大司马印绶,罢归第。」即日贤与妻皆自杀,家惶恐夜葬。莽疑其诈死,有司奏请发贤棺,至狱诊视。莽复风大司徒光奏:「贤质性巧佞,翼奸以获封侯,父子专朝,兄弟并宠,多受赏赐,治第宅,造冢圹,放效无极,不异王制,费以万万计,国家为空虚。父子骄蹇,至不为使者礼,受赐不拜,罪恶暴著。贤自杀伏辜,死后父恭等不悔过,乃复以沙画棺四时之色,左苍龙,右白虎,上著金银日月,玉衣珠璧以棺,至尊无以加。恭等幸得免于诛,不宜在中土。臣请收没入财物县官。诸以贤为官者皆免。」父恭、弟宽信与家属徙合浦,母别归故郡巨鹿。长安中小民讠雚哗,乡其第哭,几获盗之。县官斥卖董氏财凡四十三万万。贤既见发,裸诊其尸,因埋狱中。
贤所厚吏沛硃诩自劾去大司马府,买棺衣收贤尸葬之。王莽闻之而大怒,以它罪击杀诩。诩子浮建武中贵显,至大司马、司空,封侯。而王闳王莽时为牧守,所居见纪,莽败乃去官。世祖下诏曰:「武王克殷,表商容之闾,闳修善谨敕,兵起,吏民独不争其头首。今以闳子补吏。」至墨绶卒官。萧咸外孙云。
赞曰:柔曼之倾意,非独女德,盖亦有男色焉。观籍、闳、邓、韩之徒非一,而董贤之宠尤盛,父子并为公卿,可谓贵重人臣无二矣。然进不由道,位过其任,莫能有终,所谓爱之适足以害之者也。汉世衰于元、成,坏于哀、平。哀、平之际,国多衅矣。主疾无嗣,弄臣为辅,鼎足不强,栋干微挠。一朝帝崩,奸臣擅命,董贤缢死,丁、傅流放,辜及母后,夺位幽废,咎在亲便嬖,所任非仁贤。故仲尼著「损者三友」,王者不私人以官,殆为此也。
前汉书
【匈奴传第六十四】
匈奴,其先夏后氏之苗裔,曰淳维。唐、虞以上有山戎、猃允、薰粥,居于北边,随草畜牧而转移。其畜之所多则马、牛、羊,其奇畜则橐佗、驴、骡、□騠、□駼驒奚。逐水草迁徙,无城郭常居耕田之业,然亦各有分地。无文书,以言语为约束。兒能骑羊,引弓射鸟鼠,少长则射狐菟,肉食。士力能弯弓,尽为甲骑。其俗,宽则随畜田猎禽兽为生业,急则人习战攻以侵伐,其天性也。其长兵则弓矢,短兵则刀铤。利则进,不利则退,不羞遁走。苟利所在,不知礼义。自君王以下咸食畜肉,衣其皮革,被旃裘。壮者食肥美,老者饮食其余。贵壮健,贱老弱。父死,妻其后母;兄弟死,皆取其妻妻之。其俗有名不讳而无字。
夏道衰,而公刘失其稷官,变于西戎,邑于□。其后三百有余岁,戎狄攻太王亶父,亶父亡走于岐下,□人悉从亶父而邑焉,作周。其后百有余岁,周西伯昌伐畎夷。后十有余年,武王伐纣而营雒邑,复居于酆镐,放逐戎夷泾、洛之北,以时入贡,名曰荒服。其后二百有余年,周道衰,而周穆王伐畎戎,得四白狼、四白鹿以归。自是之后,荒服不至。于是作《吕刑》之辟。至穆王之孙懿王时,王室遂衰,戎狄交侵,暴虐中国。中国被其苦,诗人始作,疾而歌之,曰:「靡室靡家,猃允之故」;「岂不日戒,猃允孔棘」。至懿王曾孙宣王,兴师命将以征伐之,诗人美大其功,曰:「薄伐猃允,至于太原」;「出车彭彭」,「城彼朔方」。是时四夷宾服,称为中兴。至于幽王,用宠姬褒姒之故,与申侯有隙。申侯怒而与畎戎共攻杀幽王于丽山之下,遂取周之地,卤获而居于泾、渭之间,侵暴中国。秦襄公救周,于是周平王去酆镐而东徙于雒邑。当时秦襄公伐戎至支阝,始列为诸侯。后六十有五年,而山戎越燕而伐齐,齐釐公与战于齐郊。后四十四年,而山戎伐燕。燕告急齐,齐桓公北伐山戎,山戎走。后二十余年,而戎翟至雒邑,伐周襄王,襄王出奔于郑之汜邑。初,襄王欲伐郑,故取翟女为后,与翟共伐郑。已而黜翟后,翟后怨,而襄王继母曰惠后,有子带,欲立之,于是惠后与翟后、子带为内应,开戎翟,戎翟以故得入,破逐襄王,而立子带为王。于是戎翟或居于陆浑,东至于卫,侵盗尤甚。周襄王既居外四年,乃使使告急于晋。晋文公初立,欲修霸业,乃兴师伐戎翟,诛子带,迎内襄王子雒邑。
当是时,秦晋为强国。晋文公攘戎翟,居于西河圜、洛之间,号曰赤翟、白翟。而秦穆公得由余,西戎八国服于秦。故陇以西有绵诸、畎戎、狄□之戎,在岐、梁、泾、漆之北有义渠、大荔、乌氏、朐衍之戎,而晋北有林胡、楼烦之戎,燕北有东胡、山戎。各分散溪谷,自有君长,往往而聚者百有余戎,然莫能相一。
自是之后百有余年,晋悼公使魏绛和戎翟,戎翟朝晋。后百有余年,赵襄子逾句注而破之,并代以临胡貉。后与韩、魏共灭知伯,分晋地而有之,则赵有代、句注以北,而魏有西河、上郡,以与戎界边。其后,义渠之戎筑城郭以自守,而秦稍蚕食之,至于惠王,遂拔义渠二十五城。惠王伐魏,魏尽入西河及上郡于秦。秦昭王时,义渠戎王与宣太后乱,有二子。宣太后诈而杀义渠戎王于甘泉,遂起兵伐灭义渠。于是秦有陇西、北地、上郡,筑长城以距胡。而赵武灵王亦变俗胡服,习骑射,北破林胡、楼烦,自代并阴山下至高阙为塞,而置云中、雁门、代郡。其后燕有贤将秦开,为质于胡,胡甚信之。归而袭破东胡,东胡却千余里。与荆轲刺秦王秦舞阳者,开之孙也。燕亦筑长城,自造阳至襄平,置上谷、渔阳、右北平、辽西、辽东郡以距胡。当是时,冠带战国七,而三国边于匈奴。其后赵将李牧时,匈奴不敢入赵边。后秦灭六国,而始皇帝使蒙恬将数十万之众北击胡,悉收河南地,因河为塞,筑四十四县城临河,徙適戍以充之。而通直道,自九原至云阳,因边山险,堑溪谷,可缮者缮之,起临洮至辽东万余里。又度河据阳山北假中。
当是时,东胡强而月氏盛。匈奴单于曰头曼,头曼不胜素,北徙。十有余年而蒙恬死,诸侯畔秦,中国扰乱,诸秦所徙適边者皆复去,于是匈奴得宽,复稍度河南与中国界于故塞。
单于有太子,名曰冒顿。后有爱阏氏,生少子,头曼欲废冒顿而立少子,乃使冒顿质于月氏。冒顿既质,而头曼急击月氏。月氏欲杀冒顿,冒顿盗其善马,骑亡归。头曼以为壮,令将万骑。冒顿乃作鸣镝,习勒其骑射,令曰:「鸣镝所射而不悉射者斩。」行猎兽,有不射鸣镝所射辄斩之。已而,冒顿以鸣镝自射善马,左右或莫敢洌,冒顿立斩之。居顷之,复以鸣镝自射其爱妻,左右或颇恐,不敢射,复斩之。顷之,冒顿出猎,以鸣镝射单于善马,左右皆射之。于是冒顿知其左右可用,从其父单于头曼猎,以鸣镝射头曼,其左右皆随鸣镝而射杀头曼,尽诛其后母与弟及大臣不听从者。于是冒顿自立为单于。
冒顿既立,时东胡强,闻冒顿杀父自立,乃使使谓冒顿曰:「欲得头曼时号千里马。」冒顿问群臣,群臣皆曰:「此匈奴宝马也,勿予。」冒顿曰:「奈何与人邻国爱一马乎?」遂与之。顷之,东胡以为冒顿畏之,使使谓冒顿曰:「欲得单于一阏氏。」冒顿复问左右,左右皆怒曰:「东胡无道,乃求阏氏!请击之。」冒顿曰:「奈何与人邻国爱一女子乎?」遂取所爱阏氏予东胡。东胡王愈骄,西侵。与匈奴中间有弃地莫居千余里,各居其边为瓯脱。东胡使使谓冒顿曰:「匈奴所与我界瓯脱外弃地,匈奴不能至也,吾欲有之。」冒顿问群臣,或曰:「此弃地,予之。」于是冒顿大怒,曰:「地者,国之本也,奈何予人!」诸言与者,皆斩之。冒顿上马,令国中有后者斩,遂东袭击东胡。东胡初轻冒顿,不为备。及冒顿以兵至,大破灭东胡王,虏其民众、畜产。既归,西击走月氏,南并楼烦、白羊河南王,悉复收秦所使蒙恬所夺匈奴地者,与汉关胡河南塞,至朝那、肤施,遂侵燕、代。是时,汉方与项羽相距,中国罢于兵革,以故冒顿得自强,控弦之士三十余万。
自淳维以至头曼千有余岁,时大时小,别散分离,尚矣,其世传不可得而次。然至冒顿,而匈奴最强大,尽服从北夷,而南与诸夏为敌国,其世姓官号可得而记云。
单于姓挛□氏,其国称之曰「撑犁孤涂单于」。匈奴谓天为「撑犁」,谓子为「孤涂」,单于者,广大之貌也,言其象天单于然也。置左右贤王、左右谷□、左右大将、左右大都尉、左右大当户、左右骨都侯。匈奴谓贤曰「屠耆」,故尝以太子为左屠耆王。自左右贤王以下至当户,大者万余骑,小者数千,凡二十四长,立号曰「万骑」。其大臣皆世官。呼衍氏、兰氏,其后有须卜氏,此三姓,其贵种也。诸左王将居东方,直上谷以东,接秽貉、朝鲜;右王将居西方,直上郡以西,接氐、羌;而单于庭直代、云中。各有分地,逐水草移徙。而左右贤王、左右谷□最大国,左右骨都侯辅政。诸二十四长,亦各自置千长、百长、什长、裨小王、相、都尉、当户、且渠之属。
岁正月,诸长小会单于庭,祠。五月,大会龙城,祭其先、天地、鬼神。秋,马肥,大会□林,课校人畜计。其法,拔刃尺者死,坐盗者没入其家;有罪,小者轧,大者死。狱久者不满十日,一国之囚不过数人。而单于朝出营,拜日之始生,夕拜月。其坐,长左而北向。日上戊己。其送死,有棺椁、金银、衣裳,而无封树丧服;近幸臣妾从死者,多至数十百人。举事常随月,盛壮以攻战,月亏则退兵。其攻战,斩首虏赐一卮酒,而所得卤获因以予之,得人以为奴婢。故其战,人人自为趋利,善为诱兵以包敌。故其逐利,如鸟之集;其困败,瓦解云散矣。战而扶□死者,尽得死者家财。
后北服浑窳、屈射、丁零、隔昆、新{艹犁}之国。于是匈奴贵人大臣皆服,以冒顿为贤。
是时,汉初定,徙韩王信于代,都马邑。匈奴大攻围马邑,韩信降匈奴。匈奴得信,因引兵南逾句注,攻太原,至晋阳下。高帝自将兵往击之。会冬大寒雨雪,卒之堕指者十二三,于是冒顿阳败走,诱汉兵。汉兵逐击冒顿,冒顿匿其精兵,见其羸弱,于是汉悉兵三十二万,北逐之。高帝先至平城,步兵未尽到,冒顿纵精兵三十余万骑围高帝于白登,七日,汉兵中外不得相救饷。匈奴骑,其西方尽白,东方尽駹,北方尽骊,南方尽骍马。高帝乃使使间厚遗阏氏,阏氏乃谓冒顿曰:「两主不相困。今得汉地,单于终非能居之。且汉主有神,单于察之。」冒顿与韩信将王黄、赵利期,而兵久不来,疑其与汉有谋,亦取阏氏之言,乃开围一角。于是高皇帝令士皆持满傅矢外乡,从解角直出,得与大军合,而冒顿遂引兵去。汉亦引兵罢,使刘敬结和亲之约。
是后,韩信为匈奴将,及赵利、王黄等数背约,侵盗代、雁门、云中。居无几何,陈豨反,与韩信合谋击代。汉使樊哙往击之,复收代、雁门、云中郡县,不出塞。是时,匈奴以汉将数率众往降,故冒顿常往来侵盗代地。于是高祖患之,乃使刘敬奉宗室女翁主为单于阏氏,岁奉匈奴絮缯酒食物各有数,约为兄弟以和亲,冒顿乃少止。后燕王卢绾复后,率其党且万人降匈奴,往来苦上谷以东,终高祖世。
考惠、高后时,冒顿浸骄,乃为书,使使遗高后曰:「孤偾之君,生于沮泽之中,长于平野牛马之域,数至边境,愿游中国。陛下独立,孤偾独居。两主不乐,无以自虞,愿以所有,易其所无。」高后大怒,召丞相平及樊哙、季布等,议斩其使者,发兵而击之。樊哙曰:「臣愿得十万众,横行匈奴中。」问季布,布曰:「哙可斩也!前陈豨反于代,汉兵三十二万,哙为上将军,时匈奴围高帝于平城,哙不能解围。天下歌之曰:『平城之下亦诚苦,七日不食,不能彀弩。』今歌吟之声未绝,伤痍者甫起,而哙欲摇动天下,妄言以十万众横行,是面谩也。且夷狄璧如禽兽,得其善言不足喜,恶言不足怒也。」高后曰:「善。」令大谒者张泽报书曰:「单于不忘弊邑,赐之以书,弊邑恐惧。退而自图,年老气衰,发齿堕落,行步失度,单于过听,不足以自污。弊邑无罪,宜在见赦。窃有御车二乘,马二驷,以奉常驾。」冒顿得书,复使使来谢曰:「未尝闻中国礼义,陛下幸而赦之。」因献马,遂和亲。
至孝文即位,复修和亲。其三年夏,匈奴右贤王入居河南地为寇,于是文帝下诏曰:「汉与匈奴约为昆弟,无侵害边境,所以输遗匈奴甚厚。今右贤王离其国,将众居河南地,非常故。往来入塞,捕杀吏卒,驱侵上郡保塞蛮夷,令不得居其故。陵轹边吏,入盗,甚骜无道,非约也。其发边吏车骑八万诣高奴,遣丞相灌婴将击右贤王。」右贤王走出塞,文帝幸太原。是时,济北王反,文帝归,罢丞相击胡之兵。
其明年,单于遗汉书曰:「天所立匈奴大单于敬问皇帝无恙。前时皇帝言和亲事,称书意合欢。汉边吏侵侮右贤王,右贤王不请,听后义卢侯难支等计,与汉吏相恨,绝二主之约,离昆弟之亲。皇帝让书再至,发使以书报,不来,汉使不至。汉以其故不和,邻国不附。今以少吏之败约,故罚右贤王,使至西方求月氏击之。以天之福,吏卒良,马力强,以灭夷月氏,尽斩杀降下定之。楼兰、乌孙、呼揭及其旁二十六国皆已为匈奴。诸引弓之民并为一家,北州以定。愿寝兵休士养马,除前事,复故约,以安边民,以应古始,使少者得成其长,老者得安其处,世世平乐。未得皇帝之志,故使郎中系虖浅奉书请,献橐佗一,骑马二,驾二驷。皇帝即不欲匈奴近塞,则且诏吏民远舍。使者至,即遣之。」六月中,来至新望之地。书至,汉议击与和亲孰便,公卿皆曰:「单于新破月氏,乘胜,不可击也。且得匈奴地,泽卤非可居也,和亲甚便。」汉许之。
孝文前六年,遗匈奴书曰:「皇帝敬问匈奴大单于无恙。使系虖浅遗朕书,云『愿寝兵休士,除前事,复故约,以安边民,世世平乐』,朕甚嘉之。此古圣王之志也。汉与匈奴约为兄弟,所以遗单于甚厚。背约离兄弟之亲者,常在匈奴。然右贤王事已在赦前,勿深诛。单于若称书意,明告诸吏,使无负约,有信,敬如单于书。使者言单于自将并国有功,甚苦兵事。服绣袷绮衣、长襦、锦袍各一,比疏一,黄金饬具带一,黄金犀毘一,绣十匹,锦二十匹,赤绨、绿缯各四十匹,使中大夫意、谒者令肩遗单于。」
后顷之,冒顿死,子稽粥立,号曰老上单于。
老上稽粥单于初立,文帝复遣宗人女翁主为单于阏氏,使宦者燕人中行说傅翁主。说不行,汉强使之。说曰:「必我也,为汉患者」。中行说既至,因降单于,单于爱幸之。
初,单于好汉缯絮食物,中行说曰:「匈奴人众不能当汉之一郡,然所以强之者,以衣食异,无仰于汉。今单于变俗好汉物,汉物不过什二,则匈奴尽归于汉矣。其得汉絮缯,以驰草棘中,衣裤皆裂弊,以视不如旃裘坚善也;得汉食物皆去之,以视不如重酪之便美也。」于是说教单于左右疏记,以计识其人众畜牧。
汉遗单于书,以尺一牍,辞曰「皇帝敬问匈奴大单于无恙」,所以遗物及言语云云。中行说令单于以尺二寸牍,及印封皆令广长大,倨骜其辞曰「天地所生、日月所置匈奴大单于,敬问汉皇帝无恙」,所以遗物言语亦云云。
汉使或言匈奴俗贱老,中行说穷汉使曰:「而汉俗屯戍从军当发者,其亲岂不自夺温厚肥美赍送饮食行者乎?」汉使曰:「然。」说曰:「匈奴明以攻战为事,老弱不能斗,故以其肥美饮食壮健以自卫,如此父子各得相保,何以言匈奴轻老也?」汉使曰:「匈奴父子同穹庐卧。父死,妻其后母;兄弟死,尽妻其妻。无冠带之节、阙庭之礼。」中行说曰:「匈奴之俗,食畜肉,饮其汁,衣其皮;畜食草饮水,随时转移。故其急则人习骑射,宽则人乐无事。约束径,易行;君臣简,可久。一国之政犹一体也。父兄死,则妻其妻,恶种姓之失也。故匈奴虽乱,必立宗种。今中国虽阳不取其父兄之妻,亲属益疏则相杀,至到易姓,皆从此类也。且礼义之弊,上下交怨,而室屋之极,生力屈焉。夫力耕桑以求衣食,筑城郭以自备,故其民急则不习战攻,缓则罢于作业,嗟土室之人,顾无喋喋占占,冠固何当!」自是之后,汉使欲辩论者,中行说辄曰:「汉使毋多言,顾汉所输匈奴缯絮米□,令其量中,必善美而已,何以言为乎?且所给备善则已,不备善而苦恶,则候秋孰,以骑驰蹂乃稼穑也。」日夜教单于候利害处。
孝文十四年,匈奴单于十四万骑入朝那萧关,杀北地都尉卬,虏人民畜产甚多,遂至彭阳。使骑兵入烧回中宫,候骑至雍甘泉。于是文帝以中尉周舍、郎中令张武为将军,发车千乘,十万骑,军长安旁以备胡寇。而拜昌侯卢卿为上郡将军,甯侯魏脩为北地将军,隆虑侯周灶为陇西将军,东阳侯张相如为大将军,成侯董赤为将军,大发车骑往击胡。单于留塞内月余,汉逐出塞即还,不能有所杀。匈奴日以骄,岁入边,杀略人民甚众,云中、辽东最甚,郡万余人。汉甚患之,乃使使遗匈奴书,单于亦使当户报谢,复言和亲事。
孝文后二年,使使遗匈奴书曰:「皇帝敬问匈奴大单于无恙。使当户且渠雕渠难、郎中韩辽遗朕马二匹,已至,敬爱。先帝制,长城以北引弓之国受令单于,长城以内冠带之室朕亦制之,使万民耕织,射猎衣食,父子毋离,臣主相安,俱无暴虐。今闻渫恶民贪降其趋,背义绝约,忘万民之命,离两主之欢,然其事已在前矣。书云『二国已和亲,两主欢说,寝兵休卒养马,世世昌乐,翕然更始』,朕甚嘉之。圣者日新,改作更始,使老者得息,幼者得长,各保其首领,而终其天年。朕与单于俱由此道,顺天恤民,世世相传,施之无穷,天下莫不咸便。汉与匈奴邻敌之国,匈奴处北地,寒,杀气早降,故诏吏遗单于秫□金帛绵絮它物岁有数。今天下大安,万民熙熙,独朕与单于为之父母。朕追念前事,薄物细故,谋臣计失,皆不足以离昆弟之欢。朕闻天不颇覆,地不偏载。朕与单于皆捐细故,俱蹈大道,堕坏前恶,以图长久,使两国之民若一家子。元元万民,下及鱼鳖,上及飞鸟,□行喙息蠕动之类,莫不就安利,避危殆。故来者不止,天之道也。俱去前事,朕释逃虏民,单于毋言章尼等。朕闻古之帝王,约分明而不食言。单于留志,天下大安,和亲之后,汉过不先。单于其察之。」
单于既约和亲,于是制诏御史:「匈奴大单于遗朕书,和亲已定,亡人不足以益众广地,匈奴无入塞,汉无出塞,犭己今约者杀之,可以久亲,后无咎,俱便。朕已许。其布告天下,使明知之。」
后四年,老上单于死,子军臣单于立,而中行说复事之。汉复与匈奴和亲。
军臣单于立岁余,匈奴复绝和亲,大入上郡、云中各三万骑,所杀略甚众。于是汉使三将军军屯北地,代屯句注,赵屯飞狐口,缘边亦各坚守以备胡寇。又置三将军,军长安西细柳、渭北棘门、霸上以备胡。胡骑入代句注边,烽火通于甘泉、长安。数月,汉兵至边,匈奴亦远塞,汉兵亦罢。后岁余,文帝崩,景帝立,而赵王遂乃阴使于匈奴。吴、楚反,欲与赵合谋入边。汉围破赵,匈奴亦止。自是后,景帝复与匈奴和亲,通关市,给遗单于,遣翁主如故约。终景帝世,时时小入盗边,无大寇。
武帝即位,明和亲约束,厚遇关市,饶给之。匈奴自单于以下皆亲汉,往来长城下。
汉使马邑人聂翁壹间阑出物与匈奴交易,阳为卖马邑城以诱单于。单于信之,而贪马邑财物,乃以十万骑入武州塞。汉伏兵三十余万马邑旁,御史大夫韩安国为护军将军,护国将军以伏单于。单于既入汉塞,未至马邑百余里,见畜布野而无人牧者,怪之,乃攻亭。时雁门尉史行徼,见寇,保此亭,单于得,欲刺之。尉史知汉谋,乃下,具告单于。单于大惊,曰:「吾固疑之。」乃引兵还。出曰:「吾得尉史,天也。」以尉史为天王。汉兵约单于入马邑而纵,单于不至,以故无所得。将军王恢部出代击胡辎重,闻单于还,兵多,不敢出。汉以恢本建造兵谋而不进,诛恢。自是后,凶奴绝和亲,攻当路塞,往往入盗于边,不可胜数。然匈奴贪,尚乐关市,嗜汉财物,汉亦通关市不绝以中之。
自马邑军后五岁之秋,汉使四将各万骑击胡关市下。将军卫青出上谷,至龙城,得胡首虏七百人。公孙贺出云中,无所得。公孙敖出代郡,为胡所败七千。李广出雁门,为胡所败,匈奴生得广,广道亡归。汉囚敖、广,敖、广赎为庶人。其冬,匈奴数千人盗边,渔阳尤甚。汉使将军韩安国屯渔阳备胡。其明年秋,匈奴二万骑入汉,杀辽西太守,略二千余人。又败渔阳太守军千余人,围将军安国。安国时千余骑亦且尽,会燕救之,至,匈奴乃去,又入雁门杀略千余人。于是汉使将军卫青将三万骑出雁门,李息出代郡,击胡,得首虏数千。其明年,卫青复出云中以西至陇西,击胡之楼烦、白羊王子河南,得胡首虏数千,羊百余万。于是汉遂取河南地,筑朔方,复缮故秦时蒙恬所为塞,因河而为固。汉亦弃上谷之斗辟县造阳地以予胡。是岁,元朔二年也。
其后冬,军臣单于死,其弟左右蠡王伊稚斜自立为单于,攻败军臣单于太子於单。於单亡降汉,汉封於单为陟安侯,数月死。
伊稚斜单于既立,其夏,匈奴数万骑入代郡,杀太守共友,略千余人。秋,又入雁门,杀略千余人。其明年,又入代郡、定襄、上郡,各三万骑,杀略数千人。匈奴右贤王怨汉夺之河南地而筑朔方,数寇盗边,及入河南,侵扰朔方,杀略吏民甚众。
其明年春,汉遣卫青将六将军十余万人出朔方高阙。右贤王以为汉兵不能至,饮酒醉。汉兵出塞六七百里,夜围右贤王。右贤王大惊,脱身逃走,精骑往往随后去。汉将军得右贤王人众男女万五千人,裨小王十余人。其秋,匈奴万骑入代郡,杀都尉硃央,略千余人。
其明年春,汉复遣大将军卫青将六将军,十余万骑,仍再出定襄数百里击匈奴,得首虏前后万九千余级,而汉亦亡两将军,三千余骑。右将军建得以身□,而前将军翕侯赵信兵不利,降匈奴。赵信者,故胡小王,降汉,汉封为翕侯,以前将军与右将军并军,介独遇单于兵,故尽没。单于既得翕侯,以为自次王,用其姊妻之,与谋汉。信教单于益北绝幕,以诱罢汉兵,徼极而取之,毋近塞。单于从之。其明年,胡数万骑入上谷,杀数百人。
明年春,汉使票骑将军去病将万骑出陇西,过焉耆山千余里,得胡首虏八千余级,得休屠王祭天金人。其夏,票骑将军复与合骑侯数万骑出陇西、北地二千里,过居延,攻祁连山,得胡首虏三万余级,裨小王以下十余人。是时,匈奴亦来入代郡、雁门,杀略数百人。汉使博望侯及李将军广出右北平,击匈奴左贤王。左贤王围李广,广军四千人死者过半,杀虏亦过当。会博望侯军救至,李将军得脱,尽亡其军。合骑侯后票骑将军期,及博望侯皆当死,赎为庶人。
其秋,单于怒昆邪王、休屠王居西方为汉所杀虏数万人,欲召诛之。昆邪、休屠王恐,谋降汉,汉使票骑将军迎之。昆邪王杀休屠王,并将其众降汉,凡四万余人,号十万。于是汉已得昆邪,则陇西、北地、河西益少胡寇,徙关东贫民处所夺匈奴河南地新秦中以实之,而减北地以西戍卒半。明年春,匈奴入右北平、定襄各数万骑,杀略千余人。
其明年春,汉谋以为「翕侯信为单于计,居幕北,以为汉兵不能至」。乃粟马,发十万骑,私负从马凡十四万匹,粮重不与焉。令大将军青、票骑将军去病中分军,大将军出定襄,票骑将军出代,咸约绝幕击匈奴。单于闻之,远其辎重,以精兵待于幕北。与汉大将军接战一日,会暮,大风起,汉兵纵左右翼围单于。单于自度战不能与汉兵,遂独与壮骑数百溃汉围西北遁走。汉兵夜追之不得,行捕斩首虏凡万九千级,北至□颜山赵信城而还。
单于之走,其兵往往与汉军相乱而随单于。单于久不与其大众相得,右谷蠡王以为单于死,乃自立为单于。真单于复得其众,右谷蠡乃去号,复其故位。
票骑之出代二千余里,与左王接战,汉兵得胡首虏凡七万余人,左王将皆遁走。票骑封于狼居胥山,禅姑衍,临翰海而还。
是后,匈奴远遁,而幕南无王庭。汉度河自朔方以西至令居,往往通渠置田官,吏卒五六万人,稍蚕食,地接匈奴以北。
初,汉两将大出围单于,所杀虏八九万,而汉士物故者亦万数,汉马死者十余万匹。匈奴虽病,远去,而汉马亦少,无以复往。单于用赵信计,遣使好辞请和亲。天子下其议,或言和亲,或言遂臣之。丞相长史任敞曰:「匈奴新困,宜使为外臣,朝请于边。」汉使敞使于单于。单于闻敞计,大怒,留之不遣。先是,汉亦有所降匈奴使者,单于亦辄留汉使相当。汉方复收士马,会票骑将军去病死,于是汉久不北击胡。
数岁,伊稚斜单于立十三年死,子乌维立为单于。是岁,元鼎三年也。乌维单于立,而汉武帝始出巡狩郡县。其后汉方南诛两越,不击匈奴,匈奴亦不入边。
乌维立三年,汉已灭两越,遣故太仆公孙贺将万五千骑出九原二千余里,至浮苴井,从票侯赵破奴万余骑出令居数千里,至匈奴河水,皆不见匈奴一人而还。
是时,天子巡边,亲至朔方,勒兵十八万骑以见武节,而使郭吉风告单于。既至匈奴,匈奴主客问所使,郭吉卑体好言曰:「吾见单于而口言。」单于见吉,吉曰:「南越王头已悬于汉北阙下。今单于即能前与汉战,天子自将兵待边;即不能,亟南面而臣子汉。何但远走,亡匿于幕北寒苦无水草之地为?」语卒,单于大怒,立斩主客见者,而留郭吉不归,迁辱之北海上。而单于终不肯为寇于汉边,休养士马,习射猎,数使使好辞甘言求和亲。
汉使王乌等窥匈奴。匈奴法,汉使不去节、不以墨黥其面,不得入穹庐。王乌,北地人,习胡俗,去其节,黥面入庐。单于爱之,阳许曰:「吾为遣其太子入质于汉,以求和亲。」
汉使杨信使于匈奴。是时,汉东拔濊貉、朝鲜以为郡,而西置酒泉郡以隔绝胡与羌通之路。又西通月氏、大夏,以翁主妻乌孙王,以分匈奴西方之援。又北益广田至眩雷为塞,而匈奴终不敢以为言。是岁,翕侯信死,汉用事者以匈奴已弱,可臣从也。杨信为人刚直屈强,素非贵臣也,单于不亲。欲召入,不肯去节,乃坐穹庐外见杨信。杨信说单于曰:「即欲和亲,以单于太子为质于汉。」单于曰:「非故约。故约,汉常遣翁主,给缯絮、食物有品,以和亲,而匈奴亦不复扰边。今乃欲反古,令吾太子为质,无几矣。」匈奴俗,见汉使非中贵人,其儒生,以为欲说,折其辞辩;少年,以为欲刺,折其气。每汉兵入匈奴,匈奴辄报偿。汉留匈奴使,匈奴亦留汉使,必得当乃止。
杨信既归,汉使王乌等如匈奴。匈奴复谄以甘言,欲多得汉财物,绐王乌曰:「吾欲入汉见天子,面相结为兄弟。」王乌归报汉,汉为单于筑邸于长安。匈奴曰:「非得汉贵人使,吾不与诚语。」匈奴使其贵人至汉,病,服药欲愈之,不幸而死。汉使路充国佩二千石印绶使,送其丧,厚币直数千金。单于以为汉杀吾贵使者,乃留路充国不归。诸所言者,单于特空绐王乌,殊无意入汉、遣太子来质。于是匈奴数使奇兵侵犯汉边,汉乃拜郭昌为拔胡将军,乃□野侯屯朔方以东,备胡。
乌维单于立十岁死,子詹师庐立,年少,号为单于。是岁,元封六年也。自是后,单于益西北,左方兵直云中,右方兵直酒泉、敦煌。
单于立,汉使两使,一人吊单于,一人吊右贤王,欲以乖其国。使者入匈奴,匈奴悉将致单于。单于怒而悉留汉使。汉使留匈奴者前后十余辈,而匈奴使来汉,亦辄留之相当。
是岁,汉使贰师将军西伐大宛,而令因杅将军筑受降城。其冬,匈奴大雨雪,畜多饥寒死,单于年少,好杀伐,国中多不安。左大都尉欲杀单于,使人间告汉曰:「我欲杀单于降汉,汉远,汉即来兵近我,我即发。」初汉闻此言,故筑受降城。犹以为远。
其明年春,汉使□野侯破奴将二万骑出朔方北二千余里,期至浚稽山而还。□野侯既至期,左大都尉欲发而觉,单于诛之,发兵击浞野侯。□野侯行捕首虏数千人。还,未至受降城四百里,匈奴八万骑围之。□野侯夜出自求水,匈奴生得□野侯,因急击其军。军吏畏亡将而诛,莫相劝而归,军遂没于匈奴。单于大喜,遂遣兵攻受降城,不能下,乃侵入边而去。明年,单于欲自攻受降城,未到,病死。
单于立三岁而死。子少,匈奴乃立其季父乌维单于弟右贤王句黎湖为单于。是岁,太初三年也。
句黎湖单于立,汉使光禄勋徐自为出五原塞数百□,远者千里,筑城障列亭至卢朐,而使游击将军韩说、长平侯卫伉屯其旁,使强弩都尉路博德筑居延泽上。
其秋,匈奴大人云中、定襄、五原、朔方,杀略数千人,败数二千石而去,行坏光禄所筑亭障。又使右贤王入酒泉、张掖,略数千人。会任文击救,尽复失其所得而去。闻贰师将军破大宛,斩其王还,单于欲遮之,不敢,其冬病死。
句黎湖单于立一岁死,其弟左大都尉且□侯立为单于。
汉既诛大宛,威震外国,天子意欲遂困胡,乃下诏曰:「高皇帝遗朕平城之忧,高后时单于书绝悖逆。昔齐襄公复九世之雠,《春秋》大之。」是岁,太初四年也。
且□侯单于初立,恐汉袭之,尽归汉使之不降者路充国等于汉。单于乃自谓:「我兒子,安敢望汉天子!汉天子,我丈人行。」汉遣中郎将苏武厚币赂遗单于,单于益骄,礼甚倨,非汉所望也。明年,□野侯破奴得亡归汉。
其明年,汉使贰师将军将三万骑出酒泉,击右贤王于天山,得首虏万余级而还。匈奴大围贰师,几不得脱。汉兵物故什六七。汉又使因杅将军出西河,与强弩都尉会涿邪山,亡所得。使骑都尉李陵将步兵五千人出居延北千余里,与单于会,合战,陵所杀伤万余人,兵食尽,欲归,单于围陵,陵降匈奴,其兵得脱归汉者四百人。单于乃贵陵,以其女妻之。
后二岁,汉使贰师将军六万骑、步兵七万,出朔方;强弩都尉路博德将万余人,与贰师会,游击将军说步兵三万人,出五原;因杅将军敖将骑万,步兵三万人,出雁门。匈奴闻,悉远其累重于余吾水北,而单于以十万待水南,与贰师接战。贰师解而引归,与单于连斗十余日,游击亡所得。因杅与左贤王战,不利,引归。
明年,且□侯单于死,立五年,长子左贤王立为狐鹿姑单于。是岁,太始元年也。
初,且□侯两子,长为左贤王,次为左大将,病且死,言立左贤王。左贤王未至,贵人以为有病,更立左大将为单于。左贤王闻之,不敢进。左大将使人召左贤王而让位焉。左贤王辞以病,左大将不听,谓曰:「即不幸死,传之于我。」左贤王许之,遂立为狐鹿姑单于。
狐鹿姑单于立,以左大将为左贤王,数年病死,其子先贤掸不得代,更以为日逐王。日逐王者,贱于左贤王。单于自以其子为左贤王。单于既立六年,而匈奴入上谷、五原,杀略吏民。其年,匈奴复入五原、酒泉,杀两部都尉。于是汉遣贰师将军七万人出五原,御史大夫商丘成将三万余人出西河,重合侯莽通将四万骑出酒泉千余里。单于闻汉兵大出,悉遣其辎重,徙赵信城北邸郅居水。左贤王驱其人民度余吾水六七百里,居兜衔山。单于自将精兵左安侯度姑且水。
御史大夫军至追邪径,无所见,还。匈奴使大将与李陵将三万余骑追汉军,至浚稽山合,转战九日,汉兵陷陈却敌,杀伤虏甚众。至蒲奴水,虏不利,还去。
重合侯军至天山,匈奴使大将偃渠与左右呼知王将二万余骑要汉兵,见汉兵强,引去。重合侯无所得失。是时,汉恐车师兵遮重合侯,乃遣闿陵侯将兵别围车师,尽得其王民众而还。
贰师将军将出塞,匈奴使右大都尉与卫律将五千骑要击汉军于夫羊句山狭。贰师遣属国胡骑二千与战,虏兵坏散,死伤者数百人。汉军乘胜追北,至范夫人城,匈奴奔走,莫敢距敌。会贰师妻子坐巫蛊收,闻之忧惧。其掾胡亚夫亦避罪从军,说贰师曰:「夫人室家皆在吏,若还不称意,适与狱会,郅居以北可复得见乎?」贰师由是狐疑,欲深入要功,遂北至郅居水上。虏已去,贰师遣护军将二万骑度郅居之水。一日,逢左贤王左大将,将二万骑与汉军合战一日,汉军杀左大将,虏死伤甚众。军长史与决眭都尉煇渠侯谋曰:「将军怀异心,欲危众求功,恐必败。」谋共执贰师。贰师闻之,斩长史,引兵还至速邪乌燕然山。单于知汉军劳倦,自将五万骑遮击贰师,相杀伤甚众。夜堑汉军前,深数尺,从后急击之,军大乱败,贰师降。单于素知其汉大将贵臣,以女妻之,尊宠在卫律上。
其明年,单于遣使遗汉书云:「南有大汉,北有强胡。胡者,天之骄子也,不为小礼以自烦。今欲与汉闿大关,取汉女为妻,岁给遗我□酒万石,稷米五千斛,杂缯万匹,它如故约,则边不相盗矣。」汉遣使者报送其使,单于使左右难汉使者,曰:「汉,礼义国也。贰师道前太子发兵反,何也?」使者曰:「然。乃丞相私与太子争斗,太子发兵欲诛丞相,丞相诬之,故诛丞相。此子弄父兵,罪当笞,小过耳。孰与冒顿单于身杀其父代立,常妻后母,禽兽行也!」单于留使者,三岁乃得还。
贰师在匈奴岁余,卫律害其宠,会母阏氏病,律饬胡巫言先单于怒,曰:「胡故时祠兵,常言得贰师以社,今何故不用?」于是收贰师,贰师骂曰:「我死必灭匈奴!」遂屠贰师以祠。会连雨雪数月,畜产死,人民疫病,谷稼不熟,单于恐,为贰师立祠室。
自贰师没后,汉新失大将军士卒数万人,不复出兵。三岁,武帝崩。前此者,汉兵深入穷追二十余年,匈奴孕重惰殰,罢极苦之。自单于以下常有欲和亲计。
后三年,单于欲求和亲,会病死。初,单于有异母弟为左大都尉,贤,国人乡之,母阏氏恐单于不立子而立左大都尉也,乃私使杀之。左大都尉同母兄怨,遂不肯复会单于庭。又单于病且死,谓诸贵人:「我子少,不能治国,立弟右谷蠡王。」及单于死,卫律等与颛渠阏氏谋,匿单于死,诈矫单于令,与贵人饮盟,更立子左谷蠡王为壶衍□单于。是岁,始元二年也。
壶衍□单于既立,风谓汉使者,言欲和亲。左贤王、右谷蠡王以不得立怨望,率其众欲南归汉。恐不能自致,即胁卢屠王,欲与西降乌孙,谋击匈奴。卢屠王告之,单于使人验问,右谷蠡王不服,反以其罪罪卢屠王,国人皆冤之。于是二王去居其所,未尝肯会龙城。
后二年秋,匈奴入代,杀都尉。单于年少初立,母阏氏不正,国内乖离,常恐汉兵袭之。于是卫律为单于谋:「穿井筑城,治楼以藏谷,与秦人守之。汉兵至,无奈我何。」即穿井数百,伐材数千。或曰胡人不能守城,是遗汉粮也,卫律于是止,乃更谋归汉使不降者苏武、马宏等。马宏者,前副光禄大夫王忠使西国,为匈奴所遮,忠战死,马宏生得,亦不肯降。故匈奴归此二人,欲以通善意。是时,单于立三岁矣。
明年,匈奴发左右部二万骑,为四队,并入边为寇。汉兵追之,斩首获虏九千人,生得瓯脱王,汉无所失亡。匈奴见瓯脱王在汉,恐以为道击之,即西北远去,不敢南逐水草,发人民屯瓯脱。明年,复遣九千骑屯降城以备汉,北桥余吾,令可度,以备奔走。是时,卫律已死。卫律在时,常言和亲之利,匈奴不信,及死后,兵数困,国益贫。单于弟左谷蠡王思卫律言,欲和亲而恐汉不听,故不肯先言,常使左右风汉使者。然其侵盗益希,遇汉使愈厚,欲以渐致和亲,汉亦羁縻之。其后,左谷蠡王死。明年,单于使犁□
王窥边,言酒泉、张掖兵益弱,出兵试击,冀可复得其地。时汉先得降者,闻其计,天子诏边警备。后无几,右贤王、犁□王四千骑分三队,入日勒、屋兰、番和。张掖太守、属国都尉发兵击,大破之,得脱者数百人。属国千长义渠王骑士射杀犁□王,赐黄金二百斤,马二百匹,因封为犁□王。属国都尉郭忠封成安侯。自是后,匈奴不敢入张掖。
其明年,匈奴三千余骑入五原,略杀数千人,后数万骑南旁塞猎,行攻塞外亭障,略取吏民去。是时,汉边郡烽火候望精明,匈奴为边寇者少利,希复犭已塞。汉复得匈奴降者,言乌桓尝发先单于冢,匈奴怨之,方发二万骑击乌桓。大将军霍光欲发兵邀击之,以问护军都尉赵充国。充国以为:「乌桓间数犭已塞,今匈奴击之,于汉便。又匈奴希寇盗,北边幸无事。蛮夷自相攻击,而发兵要之,招寇生事,非计也。」光更问中郎将范明友,明友言可击。于是拜明友为度辽将军,将二万骑出辽东。匈奴闻汉兵至,引去。初,光诫朋友:「兵不空出,即后匈奴,遂击乌桓。」乌桓时新中匈奴兵,明友既后匈奴,因乘乌桓敝,击之,斩首六千余级,获三王首,还,封为平陵侯。
匈奴由是恐,不能出兵。即使使之乌孙,求欲得汉公主。击乌孙,取车延、恶师地。乌孙公主上书,下公卿议救,未决。昭帝崩,宣帝即位,乌孙昆弥复上书言:「连为匈奴所侵削,昆弥愿发国半精兵人马五万匹,尽力击匈奴,唯天子出兵,哀救公主!」本始二年,汉大发关东轻锐士,选郡国吏三百石伉健习骑射者,皆从军。遣御史大夫田广明为祁连将军,四万余骑,出西河;度辽将军范明友三万余骑,出张掖;前将军韩增三万余骑,出云中;后将军赵充国为蒲类将军,三万余骑,出酒泉;云中太守田顺为虎牙将军,三万余骑,出五原:凡五将军,兵十余万骑,出塞各二千余里。及校尉常惠使护发兵乌孙西域,昆弥自将翕侯以下五万余骑从西方入,与五将军兵凡二十余万众。匈奴闻汉兵大出,老弱奔走,驱畜产远遁逃,是以五将少所得。
度辽将军出塞千二百余里,至蒲离候水,斩首捕虏七百余级,卤获马、牛、羊万余。前将军出塞千二百余里,至乌员,斩首捕虏,至候山百余级,卤马、牛、羊二千余。蒲类将军兵当与乌孙合击匈奴蒲类泽,乌孙先期至而去,汉兵不与相及。蒲类将军出塞千八百余里,西去候山,斩首捕虏,得单于使者蒲阴王以下三百余级,卤马、牛、羊七千余。闻虏已引去,皆不至期还。天子蒲其过,宽而不罪。祁连将军出塞千六百里,至鸡秩山,斩首捕虏十九级,获牛、马、羊百余。逢汉使匈奴还者冉弘等,言鸡秩山西有虏众,祁连即戒弘,使言无虏,欲还兵。御史属公孙益寿谏,以为不可,祁连不听,遂引兵还。虎牙将军出塞八百余里,至丹余吾水上,即止兵不进,斩首捕虏千九百余级,卤马、牛、羊七万余,引兵还。上以虎牙将军不至期,诈增卤获,而祁连知虏在前,逗留不进,皆下吏自杀。擢公孙益寿为侍御史。校尉常惠与乌孙兵至右谷蠡庭,获单于父行及嫂、居次、名王、犁□都尉、千长、将以下三万九千余级,虏马、牛、羊、驴、骡、橐驼七十余万。汉封惠为长罗侯。然匈奴民众死伤而去者,及畜产远移死亡不可胜数。于是匈奴遂衰耗,怨乌孙。
其冬,单于自将万骑击乌孙,颇得老弱,欲还。会天大雨雪,一日深丈余,人民畜产冻死,还者不能什一。于是丁令乘弱攻其北,乌桓入其东,乌孙击其西。凡三国所杀数万级,马数万匹,牛、羊甚众。又重以饿死,人民死者什三,畜产什五,匈奴大虚弱,诸国羁属者皆瓦解,攻盗不能理。其后汉出三千余骑,为三道,并入匈奴,捕虏得数千人还。匈奴终不敢取当,兹欲乡和亲,而边境少事矣。
壶衍□单于立十七年死,弟左贤王立,为虚闾权渠单于。是岁,地节二年也。
虚闾权渠单于立,以右大将女为大阏氏,而黜前单于所幸颛渠阏氏。颛渠阏氏父左大且渠怨望。是时,匈奴不能为边寇,于是汉罢外城,以休百姓。单于闻之喜,召贵人谋,欲与汉和亲。左大且渠心害其事,曰:「前汉使来,兵随其后,今亦效汉发兵,先使使者入。」乃自请与呼卢訾王各将万骑南旁塞猎,相逢俱入。行未到,会三骑亡降汉,言匈奴欲为寇。于是天子诏发边骑屯要害处,使大将军军监治众等四人将五千骑,分三队,出塞各数百里,捕得虏各数十人而还。时匈奴亡其三骑,不敢入,即引去。是岁也,匈奴饥,人民畜产死十六七。又发两屯各万骑以备汉。其秋,匈奴前所得西□居左地者,其君长以下数千人皆驱畜产行,与瓯脱战,所战杀伤甚众,遂南降汉。
其明年,西域城郭共击匈奴,取车师国,得其王及人众而去。单于复以车师王昆弟兜莫为车师王,收其余民东徙,不敢居故地。而汉益遣屯士分田车师地以实之。其明年,匈奴怨诸国共击车师,遣左右大将各万余骑屯田右地,欲以侵迫乌孙西域。后二岁,匈奴遣左右奥□各六千骑,与左大将再击汉之田车师城者,不能下。其明年,丁令比三岁入盗匈奴,杀略人民数千,驱马畜去。匈奴遣万余骑往击之,无所得。其明年,单于将十万余骑旁塞猎,欲入边寇。未至,会其民题除渠堂亡降汉言状,汉以为言兵鹿奚卢侯,而遣后将军赵充国将兵四万余骑屯缘边九郡备虏。月余,单于病欧血,因不敢入,还去,即罢兵。乃使题王都犁胡次等入汉,请和亲,未报,会单于死。是岁,神爵二年也。
虚闾权渠单于立九年死。自始立而黜颛渠阏氏,颛渠阏氏即与右贤王私通。右贤王会龙城而去,颛渠阏氏语以单于病甚,且勿远。后数日,单于死。郝宿王刑未央使人召诸王,未至,颛渠阏氏与其弟左大且渠都隆奇谋,立右贤王屠耆堂为握衍朐□单于。握衍朐□单于者,代父为右贤王,乌维单于耳孙也。
握衍朐□单于立,复修和亲,遣弟伊酋若王胜之入汉献见。单于初立,凶恶,尽杀虚闾权渠时用事贵人刑未央等,而任用颛渠阏氏弟都隆奇,又尽免虚闾权渠子弟近亲,而自以其子弟代之。虚闾权渠单于子稽侯犭册既不得立,亡归妻父乌禅幕。乌禅幕者,本乌孙、康居间小国,数见侵暴,率其众数千人降匈奴,狐鹿姑单于以其弟子日逐王姊妻之,使长其众,居右地。日逐王选贤掸,其父左贤王当为单于,让狐鹿姑单于,狐鹿姑单于许立之。国人以故颇言日逐王当为单于。日逐王素与握衍朐□单于有隙,即率其众数万骑归汉。汉封日逐王为归德侯。单于更立其从兄薄胥堂为日逐王。
明年,单于又杀先贤掸两弟。乌禅幕请之,不听,心恚。其后左奥□王死,单于自立其小子为奥□王,留庭。奥□贵人共立故奥□王子为王,与俱东徙。单于遣右丞相将万骑往击之,失亡数千人,不胜。时单于已立二岁,暴虐杀伐,国中不附。及太子、左贤王数谗左地贵人,左地贵人皆怨。其明年,乌桓击匈奴东边姑夕王,颇得人民,单于怒。姑夕王恐,即与乌禅幕及左地贵人共立稽侯犭册为呼韩邪单于,发左地兵四五万人,西击握衍朐□单于,至姑且水北。未战,握衍朐□单于兵败走,使人报其弟右贤王曰:「匈奴共攻我,若肯发兵助我乎?」右贤王曰:「若不爱人,杀昆弟诸贵人。各自死若处,无来污我。」握衍朐□单于恚,自杀。左大且渠都隆奇亡之右贤王所,其民众尽降呼韩邪单于。是岁,神爵四年也。握衍朐E96F单于立三年而败。
呼韩邪单于归庭数月,罢兵使各归故地,乃收其兄呼屠吾斯在民间者立为左谷蠡王,使人告右贤贵人,欲令杀右贤王。其冬,都隆奇与右贤王共立日逐王薄胥堂为屠耆单于,发兵数万人东袭呼韩邪单于。呼韩邪单于兵败走,屠耆单于还,以其长子都涂吾西为左谷蠡王,少子姑瞀楼头为右谷蠡王,留居单于庭。
明年秋,屠耆单于使日逐王先贤掸兄右奥□王为乌藉都尉各二万骑,屯东方以备呼韩邪单于。是时,西方呼揭王来与唯犁当户谋,共谗右贤王,言欲自立为乌藉单于。屠耆单于杀右贤王父子,后知其冤,复杀唯犁当户。于是呼揭王恐,遂畔去,自立为呼揭单于。右奥□王闻之,即自立为车犁单于。乌藉都尉亦自立为乌藉单于。凡五单于。屠耆单于自将兵东击车犁单于,使都隆奇击乌藉。乌藉、车犁皆败,西北走,与呼揭单于兵合为四万人。乌藉、呼揭皆去单于号,共并力尊辅车犁单于。屠耆单于闻之,使左大将、都尉将四万骑分屯东方,以备呼韩邪单于,自将四万骑西击车犁单于。车犁单于败,西北走,屠耆单于即引西南,留□敦地。
其明年,呼韩邪单于遣其弟右谷蠡王等西袭屠耆单于屯兵,杀略万余人。屠耆单于闻之,即自将六万骑击呼韩邪单于,行千里,未至□姑地,逢呼韩邪单于兵可四万人,合战。屠耆单于兵败,自杀。都隆奇乃与屠耆少子右谷蠡王姑瞀楼头亡归汉,车犁单于东降呼韩邪单于。呼韩邪单于左大将乌厉屈与父呼速累乌厉温敦皆见匈奴乱,率其众数万人南降汉。封乌厉屈为新城侯,乌厉温敦为义阳侯。是时,李陵子复立乌藉都尉为单于,呼韩邪单于捕斩之,遂复都单于庭,然众裁数万人。屠耆单于从弟休旬王将所主五六百骑,击杀左大且渠,并其兵,至右地,自立为闰振单于,在西边。其后,呼韩邪单于兄左贤王呼屠吾斯亦自立为郅支骨都侯单于,在东边。其后二年,闰振单于率其众东击郅支单于。郅支单于与战,杀之,并其兵,遂进攻呼韩邪。呼韩邪破,其兵走,郅支都单于庭。
呼韩邪之败也,左伊秩訾王为呼韩邪计,劝令称臣入朝事汉,从汉求助,如此匈奴乃定。呼韩邪议问诸大臣,皆曰:「不可。匈奴之俗,本上气力而下服役,以马上战斗为国,故有威名于百蛮。战死,壮士所有也。今兄弟争国,不在兄则在弟,虽死犹有威名,子孙常长诸国。汉虽强,犹不能兼并匈奴,奈何乱先古之制,臣事于汉,卑辱先单于,为诸国所笑!虽如是而安,何以复长百蛮!」左伊秩訾曰:「不然。强弱有时,今汉方盛,乌孙城郭诸国皆为臣妾。自且□侯单于以来,匈奴日削,不能取复,虽屈强于此,未尝一日安也。今事汉则安存,不事则危亡,计何以过此!」诸大人相难久之。呼韩邪从其计,引众南近塞,遣子右贤王铢娄渠堂入侍。郅支单于亦遣子右大将驹于利受入侍。是岁,甘露元年也。
明年,呼韩邪单于款五原塞,愿朝三年正月。汉遣车骑都尉韩昌迎,发过所七郡郡二千骑,为陈道上。单于正月朝天子于甘泉宫,汉宠际殊礼,位在诸侯王上,赞谒称臣而不名。赐以冠带衣裳、黄金玺戾绶、玉具剑、佩刀、弓一张、矢四发、□戟十、安车一乘、鞍勒一县、马十五匹、黄金二十斤、钱二十万、衣被七十七袭、锦绣绮□杂帛八千匹、絮六千斤。礼毕,使使者道单于先行,宿长平。上自甘泉宿池阳宫。上登长平,诏单于毋谒,其左右当户之群臣皆得列观,及诸蛮夷君长王侯数万,咸迎于渭桥下,夹道陈。上登渭桥,咸称万岁。单于就邸,留月余,遣归国。单于自请愿留居光禄塞下,有急保汉受降城。汉遣长乐卫尉高昌侯董忠、车骑都尉韩昌将骑万六千,又发边郡士马以千数,送单于出朔方鸡鹿塞。诏忠等留卫单于,助诛不服,又转边谷米□,前后三万四千斛,给赡其食。是岁,郅支单于亦遣使奉献,汉遇之甚厚。
明年,两单于俱遣使朝献,汉待呼韩邪使有加。明年,呼韩邪单于复入朝,礼赐如初,加衣百一十袭,锦帛九千匹,絮八千斤。以有屯兵,故不复发骑为送。
始,郅支单于以为呼韩邪降汉,兵弱不能复自还,即引其众西,欲攻定右地。又屠耆单于小弟本侍呼韩邪,亦亡之右地,收两兄余兵得数千人,自立为伊利目单于,道逢郅支,合战,郅支杀之,并其兵五万余人。闻汉出兵、谷助呼韩邪,即遂留居右地。自度力不能定匈奴,乃益西近乌孙,欲与并力,遣使见小昆弥乌就屠。乌就屠见呼韩邪为汉所拥,郅支亡虏,欲攻之以称汉,乃杀郅支使,持头送都护在所,发八千骑迎郅支。郅支见乌孙兵多,其使又不反,勒兵逢击乌孙,破之。因北击乌揭,乌揭降。发其兵西破坚昆,北降丁令,并三国。数遣兵击乌孙,常胜之。坚昆东去单于庭七千里,南去车师五千里,郅支留都之。
元帝初即位,呼韩邪单于复上书,言民众困乏。汉诏云中、五原郡转谷二万斛以给焉。郅支单于自以道远,又怨汉拥护呼韩邪,遣使上书求侍子。汉遣谷吉送之,郅支杀吉。汉不知吉音问,而匈奴降者言闻瓯脱皆杀之。呼韩邪单于使来,汉辄簿责之甚急。明年,汉遣车骑都尉韩昌、光禄大夫张猛送呼韩邪单于侍子,求问吉等,因赦其罪,勿令自疑。昌、猛见单于民众益盛,塞下禽兽尽,单于足以自卫,不畏郅支。闻其大臣多劝单于北归者,恐北去后难约束,昌、猛即与为盟约曰:「自今以来,汉与匈奴合为一家,世世毋得相诈相攻。有窃盗者,相报,行其诛,偿其物;有寇,发兵相助。汉与匈奴敢先背约者,受天不祥。令其世世子孙尽如盟。」昌、猛与单于及大臣俱登匈奴诺水东山,刑白马,单于以径路刀金留犁挠酒,以老上单于所破月氏王头为饮器者共饮血盟。昌、猛还奏事,公卿议者以为:「单于保塞为籓,虽欲北去,犹不能为危害。昌、猛擅以汉国世世子孙与夷狄诅盟,令单于得以恶言上告于天,羞国家,伤威重,不可得行。宜遣使往告祠天,与解盟。昌、猛奉使无状,罪至不道。」上薄其过,有诏昌、猛以赎论,勿解盟。其后呼韩邪竟北归庭,人众稍稍归之,国中遂定。
郅支既杀使者,自知负汉,又闻呼韩邪益强,恐见袭击,欲远去。会康居王数为乌孙所困,与诸翕侯计,以为匈奴大国,乌孙素服属之,今郅支单于困厄在外,可迎置东边,使合兵取乌孙以立之,长无匈奴忧矣。即使使至坚昆通语郅支。郅支素恐,又怨乌孙,闻康居计,大说,遂与相结,引兵而西。康居亦遣贵人,橐它驴马数千匹,迎郅支。郅支人众中寒道死,余财三千人到康居。其后,都护甘延寿与副陈汤发兵即康居诛斩郅支,语在《延寿、汤传》。
郅支既诛,呼韩邪单于且喜且惧,上书言曰:「常愿谒见天子,诚以郅支在西方,恐其与乌孙俱来击臣,以故未得至汉。今郅支已伏诛,愿入朝见。」竟宁元年,单于复入朝,礼赐如初,加衣服锦帛絮,皆倍于黄龙时。单于自言愿婿汉氏以自亲。元帝以后宫良家子王墙字昭君赐单于。单于欢喜,上书愿保塞上谷以西至敦煌,传之无穷,请罢边备塞吏卒,以休天子人民。天子令下有司议,议者皆以为便。郎中侯应习边事,以为不可许。上问状,应曰:
周、秦以来,匈奴暴桀,寇侵边境,汉兴,尤被其害。臣闻北边塞至辽东,外有阴山,东西千余里,草木茂盛,多禽兽,本冒顿单于依阻其中,治作弓矢,来出为寇,是其苑囿也。至孝武世,出师征伐,斥夺此地,攘之于幕北。建塞徼,起亭隧,筑外城,设屯戍以守之,然后边境得用少安。幕北地乎,少草木,多大沙,匈奴来寇,少所蔽隐,从塞以南,径深山谷,往来差难。边长老言匈奴失阴山之后,过之未尝不哭也。如罢备塞戍卒,示夷狄之大利,不可一也。今圣德广被,天覆匈奴,匈奴得蒙全活之恩,稽首来臣。夫夷狄之情,困则卑顺,强则骄逆,天性然也。前以罢外城,省亭隧,今裁足以候望通烽火而已。古者安不忘危,不可复罢,二也。中国有礼义之教、刑罚之诛,愚民犹尚犯禁,又况单于,能必其众不犯约哉!三也。自中国尚建关梁以制诸侯,所以绝臣下之凯欲也。设塞徼,置屯戍,非独为匈奴而已,亦为诸属国降民,本故匈奴之人,恐其思旧逃亡,四也。近西羌保塞,与汉人交通,吏民贪利,侵盗其畜产、妻子,以此怨恨,起而背畔,世世不绝。今罢乘塞,则生嫚易分争之渐,五也。往者从军多没不还者,子孙贫困,一旦亡出,从其亲威,六也。又边人奴婢愁苦,欲亡者多,曰「闻匈奴中乐,无奈候望急何!」然时有亡出塞者,七也。盗贼桀黠,群辈犯法,如其窘急,亡走北出,则不可制,八也。起塞以来百有余年,非皆以土垣也,或因山岩石,木柴僵落,溪谷水门,稍稍平之,卒徒筑治,功费久远,不可胜计。臣恐议者不深虑其终始,欲以一切省徭戍,十年之外,百岁之内,卒有它变,障塞破坏,亭隧灭绝,当更发屯缮治,累世之功不可卒复,九也。如罢戍卒、省候望,单于自以保塞守御,必深德汉,请求无已。小失其意,则不可测。开夷狄之隙,亏中国之固,十也。非所以永持至安,威制百蛮之长策也。
对奏,天子有诏:「勿议罢边塞事。」使车骑将军口谕单于曰:「单于上书愿罢北边吏士屯戍,子孙世世保塞。单于乡慕礼义,所以为民计者甚厚,此长久之策也,朕甚嘉之。中国四方皆有关梁障塞,非独以备塞外也,亦以防中国奸邪放纵,出为寇害,故明法度以专众心也。敬谕单于之意,朕无疑焉。为单于怪其不罢,故使大司马车骑将军嘉晓单于。」单于谢曰:「愚不知大计,天子幸使大臣告语,甚厚!」
初,左伊秩訾为呼韩邪画计归汉,竟以安定。其后或谗伊秩訾自伐其功,常鞅鞅,呼韩邪疑之。左伊秩訾惧诛,将其众千余人降汉,汉以为关内侯,食邑三百户,令佩其王印绶。及竟宁中,呼韩邪来朝,与伊穆訾相见,谢曰:「王为我计甚厚,令匈奴至今安宁,王之力也,德岂可忘!我失王意,使王去不复顾留,皆我过也。今欲白天子,请王归庭。」伊秩訾曰:「单于赖天命,自归于汉,得以安宁,单于神灵,天子之晁也,我安得力!既已降汉,又复归匈奴,是两心也。愿为单于侍使于汉,不敢听命。」单于固请不能得而归。
王昭君号宁胡阏氏,生一男伊屠智牙师,为右日逐王。呼韩邪立二十八年,建始二年死。始,呼韩邪嬖左伊秩訾兄呼衍王女二人。长女颛渠阏氏,生二子,长曰且莫车,次曰囊知牙斯。少女为大阏氏,生四子,长曰雕陶莫皋,次曰且糜胥,皆长于且莫车,少子咸、乐二人,皆小子囊知牙斯。又它阏氏子十余人。颛渠阏氏贵,且莫车爱。呼韩邪病且死,欲立且莫车,其母颛渠阏氏曰:「匈奴乱十余年,不绝如发,赖蒙汉力,故得复安。今平定未久,人民创艾战斗,且莫车年少,百姓未附,恐复危国。我与大阏氏一家共子,不如立雕陶莫皋。」大阏氏曰:「且莫车虽少,大臣共持国事,今舍贵立贱,后世必乱。」单于卒从颛渠阏氏计,立雕陶莫皋,约令传国与弟。呼韩邪死,雕陶莫皋立,为复株累若□单于。
复株累若□单于立,遣子右致卢兒王醯谐屠奴侯入侍,以且糜胥为左贤王,且莫车为左谷蠡王,囊知牙斯为右贤王。复株累单于复妻王昭君,生二女,长女云为须卜居次,小女为当于居次。
河平元年,单于遣右皋林王伊邪莫演等奉献朝正月。既罢,遣使者送至蒲反。伊邪莫演言:「欲降,即不受我,我自杀,终不敢还归。」使者以闻,下公卿议。议者或言宜如故事,受其降。光禄大夫谷永、议郎杜钦以为:「汉兴,匈奴数为边害,故设金爵之赏以待降者。今单于诎体称臣,列为北籓,遣使朝贺,无有二心,汉家接之,宜异于往时。今既享单于聘贡之质,而更受其逋逃之臣,是贪一夫之得而失一国之心,拥有罪之臣而绝慕义之君也。假令单于初立,欲委身中国,未知利害,私使伊邪莫演诈降以卜吉凶,受之亏德沮善,令单于自疏,不亲边吏;或者设为反间,欲因而生隙,受之适合其策,使得归曲而直责。此诚边境安危之原,师旅动静之首,不可不详也。不如勿受,以昭日月之信,抑诈谖之谋,怀附亲之心,便。」对奏,天子从之。遣中郎将王舜往问降状。伊邪莫演曰:「我病狂妄言耳。」遣去。归到,官位如故,不肯令见汉使。
明年,单于上书愿朝。河平四年正月,遂入朝,加赐锦绣缯帛二万匹,絮二万斤,它如竟宁时。
复株累单于立十岁,鸿嘉元年死。弟且糜胥立,为搜谐若□单于。
搜谐单于立,遣子左祝都韩王朐留斯侯入侍,以且莫车为左贤王。搜谐单于立八岁。元延元年,为朝二年发行,未入塞,病死。弟且莫车立,为车牙若□单于。
车牙单于立,遣子右於涂仇掸王乌夷当入侍,以囊知牙斯为左贤王。车牙单于立四岁,绥和元年死。弟囊知牙斯立,为乌珠留若□单于。
乌珠留单于立,以第二阏氏子乐为左贤王,以第五阏氏子舆为右贤王,遣子右股奴王乌□牙斯入侍。汉遣中郎将夏侯籓、副校尉韩容使匈奴。时帝舅大司马票骑将军王根领尚书事,或说根曰:「匈奴有斗入汉地,直张掖郡,生奇材木,箭竿就羽,如得之,于边甚饶,国家有广地之卖,将军显功,垂于无穷。」根为上言其利,上直欲从单于求之,为有不得,伤命损威。根即但以上指晓籓,令从籓所说而求之。籓至匈奴,以语次说单于曰:「窃见匈奴斗入汉地,直张掖郡。汉三都尉居塞上,士卒数百人塞苦,候望久劳。单于宜上书献此地,直断阏之,省两都尉士卒数百人,以复天子厚恩,其报必大。」单于曰:「此天子诏语邪,将从使者所求也?」籓曰:「诏指也,然籓亦为单于画善计耳。」单于曰:「孝宣、孝元皇帝哀怜父呼韩邪单于,从长城以北匈奴有之。此温偶駼王所居地也,未晓其形状所生,请遣使问之。」籓、容归汉。后复使匈奴,至则求地。单于曰:「父兄传五世,汉不求此地,至知独求,何也?已问温偶駼王,匈奴西边诸侯作穹庐及车,皆仰此山材木,且先父地,不敢失也。」籓还,迁为太原太守。单于遣使上书,以籓求地状闻。诏报单于曰:「籓擅称诏从单于求地,法当死,更大赦二,今徙籓为济南太守,不令当匈奴。」明年,侍子死,归葬。复遣子左於駼仇掸王稽留昆入侍。
至哀帝建平二年,乌孙庶子卑援□翕侯人众入匈奴西界,寇盗牛畜,颇杀其民。单于闻之,遣左大当户乌夷泠将五千骑击乌孙,杀数百八,略千余人,驱牛畜去。卑援□恐,遣子趋逯为质匈奴。单于受,以状闻。汉遣中郎将丁野林、副校尉公乘音使匈奴,责让单于,告令还归卑援□质子。单于受诏,遣归。
建平四年,单于上书愿朝五年。时哀帝被疾,或言匈奴从上游来厌人,自黄龙、竟宁时,单于朝中国辄有大故。上由是难之,以问公卿,亦以为虚费府帑,可且勿许。单于使辞去,未发,黄门郎扬雄上书谏曰:
臣闻《六经》之治,贵于未乱;兵家之胜,贵于未战。二者皆微,然而大事之本,不可不察也。今单于上书求朝,国家不许而辞之,臣愚以为汉与匈奴从此隙矣。本北地之狄,五帝所不能臣,三王所不能制,其不可使隙甚明。臣不敢远称,请引秦以来明之。
以秦始皇之强,蒙恬之威,带甲四十余万,然不敢窥西河,乃筑长城以界之。会汉初兴,以高祖之威灵,三十万众困于平城,士或七日不食。时奇谲之士石画之臣甚众,卒其所以脱者,世莫得而言也。又高皇后尝忿匈奴,群臣庭议,樊哙请以十万众横行匈奴中,季布曰:「哙可斩也,妄阿顺指!」于是大臣权书遗之,然后匈奴之结解,中国之忧平。及孝文时,匈奴侵暴北边,候骑至雍甘泉,京师大骇,发三将军屯细柳、棘门、霸上以备之,数月乃罢。孝武即位,设马邑之权,欲诱匈奴,使韩安国将三十万众徼于便地,匈奴觉之而去,徒费财劳师,一虏不可得见,况单于之面乎!其后深惟社稷之计,规恢万载之策,乃大兴师数十万,使卫青、霍去病操兵,前后十余年。于是浮西河,绝大幕,破□颜,袭王庭,穷极其地,追奔逐北,封狼居胥山,禅于姑衍,以临翰海,虏名王贵人以百数。自是之后,匈奴震怖,益求和亲,然而未肯称臣也。
且夫前世岂乐倾无量之费,役无罪之人,快心于狼望之北哉?以为不一劳者不久佚,不暂费者不永宁,是以忍百万之师以摧饿虎之喙,运府库之财填卢山之壑而不悔也。至本始之初,匈奴有桀心,欲掠乌孙,侵公主,乃发五将之师十五万骑猎其南,而长罗侯以乌孙五万骑震其西,皆至质而还。时鲜有所获,徒奋扬威武,明汉兵若雷风耳。虽空行空反,尚诛两将军。故北狄不服,中国未得高枕安寝也。逮至元康、神爵之间,大化神明,鸿恩溥洽,而匈奴内乱,五单于争立,日逐、呼韩邪携国归化,扶伏称臣,然尚羁縻之,计不颛制。自此之后,欲朝者不距,不欲者不强。何者?外国天性忿鸷,形容魁健,负力怙气,难化以善,易隶以恶,其强难诎,其和难得。故未服之时,劳师远攻,倾国殚货,伏尸流血,破坚拔敌,如彼之难也;既服之后,尉荐抚循,交接赂遗,威仪俯仰,如此之备也。往时尝屠大宛之城,蹈乌桓之垒,探姑缯之壁,藉荡姐之场,艾朝鲜之旃,拔两越之旗,近不过旬月之役,远不离二时之劳,固已犁其庭,扫其闾,郡县而置之,云彻席卷,后无余灾。唯北狄为不然,真中国之坚敌也。三垂比之悬矣,前世重之慈甚,未易可轻也。
今单于归义,怀款诚之心,欲离其庭,陈见于前,此乃上世之遗策,神灵之所想望,国家虽费,不得已者也。奈何距以来厌之辞,疏以无日之期,消往昔之恩,开将来之隙!夫款而隙之,使有恨心,负前言,缘往辞,归怨于汉,因以自绝,终无北面之心,威之不可,谕之不能,焉得不为大忧乎!夫明者视于无形,聪者听于无声,诚先于未然,即蒙恬、樊哙不复施,棘门、细柳不复备,马邑之策安所设,卫、霍之功何得用,五将之威安所震?不然,一有隙之后,虽智者劳心于内,辩者毂击于外,犹不若未然之时也。且往者图西域,制车师,置城郭都护三十六国,费岁以大万计者,岂为康居、乌孙能逾白龙堆而寇西边哉?乃以制匈奴也。夫百年劳之,一日失之,费十而爱一,臣窃为国不安也。唯陛下少留意于未乱未战,以遏边萌之祸。
书奏,天子寤焉,召还匈奴使者,更报单于书而许之。赐雄帛五十匹,黄金十斤。单于未发,会病,复遣使愿朝明年。故事,单于朝,从名王以下及从者二百余人。单于又上书言:「蒙天子神灵,人民盛壮,愿从五百人入朝,以明天子盛德。」上皆许之。
元寿二年,单于来朝,上以太岁厌胜所在,舍之上林苑蒲陶宫。告之以加敬于单于,单于知之。加赐衣三百七十袭,锦绣缯帛三万匹,絮三万斤,它如河平时。既罢,遣中郎将韩况送单于。单于出塞,到休屯井,北度车田卢水,道里回远。况等乏食,单于乃给其粮,失期不还五十余日。
初,上遣稽留昆随单于去,到国,复遣稽留昆同母兄右大且方与妇入待。还归,复遣且方同母兄左日逐王都与妇人侍。是时,汉平帝幼,太皇太后称制,新都侯王莽秉政,欲说太后以威德至盛异于前,乃风单于令遣王昭君女须卜居次云入侍太后,所以常赐之甚厚。
会西域车师后王姑句、去胡来王唐兜皆怨恨都护校尉,将妻子人民亡降匈奴,语在《西域传》。单于受置左谷蠡地,遣使上书言状曰:「臣谨已受。」诏遣中郎将韩隆、王昌、副校尉甄阜、侍中谒者帛敞、长水校尉王歙使匈奴,告单于曰:「西域内属,不当得受,今遣之。」单于曰:「孝宣、孝元皇帝哀怜,为作约束,自长城以南天子有之,长城以北单于有之。有犯塞,辄以状闻;有降者,不得受。臣知父呼韩邪单于蒙无量之恩,死遗言曰:『有从中国来降者,勿受,辄送至塞,以报天子厚恩。』此外国也,得受之。」使者曰:「匈奴骨肉相攻,国几绝,蒙中国大恩,危亡复续,妻子完安,累世相继,宜有以报厚恩。」单于叩头谢罪,执二虏还付使者。诏使中郎将王萌待西域恶都奴界上逆受。单于遣使送到国,因请其罪。使者以闻,有诏不听,会西域诸国王斩以示之。乃造设四条:中国人亡入匈奴者,乌孙亡降匈奴者,西域诸国佩中国印绶降匈奴者,乌桓降匈奴者,皆不得受。遣中郎将王骏、王昌、副校尉甄阜、王寻使匈奴,班四条与单于,杂函封,付单于,令奉行,因收故宣帝所为约束封函还。时,莽奏令中国不得有二名,因使使者以风单于,宜上书慕化,为一名,汉必加厚赏。单于从之,上书言:「幸得备籓臣,窍乐太平圣制,臣故名囊知牙斯,今谨更名曰知。」莽大说,白太后,遣使者答谕,厚赏赐焉。
汉既班四条,后护乌桓使者告乌桓民,毋得复与匈奴皮布税。匈奴以故事遣使者责乌桓税,匈奴人民妇女欲贾贩者皆随往焉。乌桓距曰:「奉天子诏条,不当予匈奴税。」匈奴使怒,收乌桓酋豪,缚到悬之。酋豪昆弟怒,共杀匈奴使及其官属,收略妇女马牛。单于闻之,遣使发左贤王兵入乌桓责杀使者,因攻击之。乌桓分散,或走上山,或东保塞。匈奴颇杀人民,驱妇女弱小且千人去,置左地,告乌桓曰:「持马畜皮布来赎之。」乌桓见略者亲属二千余人持财畜往赎,匈奴受,留不遣。
王莽之篡位也,建国元年,遣五威将王骏率甄阜、王飒、陈饶、帛敞、丁业六人,多赍金帛,重遗单于,谕晓以受命代汉状,因易单于故印。故印文曰「匈奴单于玺」,莽更曰「新匈奴单于章」。将率既至,授单于印绂,诏令上故印拔。单于再拜受诏。译前,欲解取故印绂,单于举掖授之。左姑夕侯苏从旁谓单于曰:「未见新印文,宜且勿与。」单于止,不肯与。请使者坐穹庐,单于欲前为寿。五威将曰:「故印绂当以时上。」单于曰:「诺。」复举掖授译。苏复曰:「未见印文,且勿与。」单于曰:「印文何由变更!」遂解故印绂奉上,将率受。著新绂,不解视印,饮食至夜乃罢。右率陈饶谓诸将率曰:「乡者姑夕侯疑印文,几令单于不与人。如令视印,见其变改,必求故印,此非辞说所能距也。既得而复失之,辱命莫大焉。不如椎破故印,以绝祸根。」将率犹与,莫有应者。饶,燕士,果悍,即引斧椎坏之。明日,单于果遣右骨都侯当白将率曰:「汉赐单于印,言『玺』,不言『章』,又无『汉』字。诸王已下乃有『汉』,言『章』。今即去『玺』加『新』,与臣下无别。愿得故印。」将率示以故印,谓曰:「新室顺天制作,故印随将率所自为破坏。单于宜承天命,奉新室之制。」当还白,单于知已无可奈何,又多得赂遗,即遣弟右贤王舆奉马牛随将率入谢,因上书求故印。
将率还到左犁汗王咸所居地,见乌桓民多,以问咸。咸具言状,将率曰:「前封四条,不得受乌桓降者,亟还之。」咸阳:「请密与单于相闻,得语,归之。」单于使咸报曰:「当从塞内还之邪,从塞外还之邪?」将率不敢颛决,以闻。诏报,从塞外还之。
单于始用夏侯籓求地有距汉语,后以求税乌桓不得,因寇略其人民,衅由是生,重以印文改易,故怨恨。乃遣右大且渠蒲呼卢訾等十余人将兵众万骑,以护送乌桓为名,勒兵朔方塞下。朔方太守以闻。明年,西域车师后王须置离谋降匈奴,都护但钦诛斩之。置离兄狐兰支将人众二千余人,驱畜产,举国亡降匈奴,单于受之。狐兰支与匈奴共入寇,击车师,杀后成长,伤都护司马,复还入匈奴。
时,戊己校尉史陈良、终带、司马丞韩玄、右曲候任商等见西域颇背叛,闻匈奴欲大侵,恐并死,即谋劫略吏卒数百人,共杀戊己校尉刀护,遣人与匈奴南犁汗王南将军相闻。匈奴南将军二千骑入西域迎良等,良等尽胁略戊己校尉吏士男女二千余人入匈奴。玄、商留南将军所,良、带径至单于庭,人众别置零吾水上田居。单于号良、带曰乌桓都将军,留居单于所,数呼与饮食。西域都护但钦上书言匈奴南将军右伊秩訾将人众冠击诸国。莽于是大分匈奴为十五单于,遣中郎将蔺苞、副校尉戴级将兵万骑,多赍珍宝至云中塞下,招诱呼韩邪单于诸子,欲以次拜之。使译出塞诱呼右犁汗王咸、咸子登、助三人,至则胁拜咸为孝单于,赐安车鼓车各一,黄金千手,杂缯千匹,戏戟十;拜助为顺单于,赐黄金五百斤;传送助、登长安。莽封苞为宣威公,拜为虎牙将军;封级为扬威公,拜为虎贲将军。单于闻之,怒曰:「先单于受汉宣帝恩,不可负他。今天子非宣帝子孙,何以得立?」遣左骨都侯、右伊秩訾王呼卢訾及左贤王乐将兵入云中益寿塞,大杀吏民。是岁,建国三年也。
是后,单于历告左右部都尉、诸边王,入塞寇盗,大辈万余,中辈数千,少者数百,杀雁门、朔方太守、都尉,略吏民畜产不可胜数,缘边虚耗。莽新即位,怙府库之富欲立威,乃拜十二部将率,发郡国勇士,武库精兵,各有所屯守,转委输于边。议满三十万众,贲三百日粮,同时十道并出,穷追匈奴,内之于丁令,因分其地,立呼韩邪十五子。
莽将严尤谏曰:
臣闻匈奴为害,所从来久矣,未闻上世有必征之者也。后世三家周、秦、汉征之,然皆未有得上策者也。周得中策,汉得下策,秦无策焉。当周宣王时,猃允内侵,至于泾阳,命将征之,尽境而还。其视戎狄之侵,譬犹蚊虻之螫,驱之而已。故天下称明,是为中策。汉武帝选将练兵,约贲轻粮,深入远戍,虽有克获之功,胡辄报之,兵连祸结三十余年,中国罢耗,匈奴亦创艾,而天下称武,是为下策。秦始皇不忍小耻而轻民力,筑长城之固,延袤万里,转输之行,起于负海,疆境既完,中国内竭,以丧社稷,是为无策。今天下遭阳九之厄,比年饥馑,西北边犹甚。发三十万众,具三百日粮,东援海代,南取江淮,然后乃备。计其道里,一年尚未集合,兵先至者聚居暴露,师老械弊,势不可用,此一难也。边既空虚,不能奉军粮,内调郡国,不相及属,此二难也。计一人三百日食,用□十八斛,非牛力不能胜;牛又当自赍食,加二十斛,重矣。胡地沙卤,多乏水草,以往事揆之,军出未满百日,牛必物故且尽,余粮尚多,人不能负,此三难也。胡地秋冬甚寒,春夏甚风,多赍釜鍑薪炭,重不可胜,食□饮水,以历四时,师有疾疫之忧,是故前世伐胡,不过百日,非不欲久,势力不能,此四难也。辎重自随,则轻锐者少,不得疾行,虏徐遁逃,势不能及,幸而逢虏,又累辎重,如遇险阻,衔尾相随,虏要遮前后,危殆不测,此五难也。大用民力,功不可必立,臣伏忧之。今既发兵,宜纵先至者,令臣尤等深入霆击,且以创艾胡虏。
莽不听尤言,转兵谷如故,天下骚动。
咸既受莽孝单于之号,驰出塞归庭,具以见胁状白单于。单于更以为于粟置支侯,匈侯贱官也。后助病死,莽以登代助为顺单于。
厌难将军陈钦、震狄将军王巡屯云中葛邪塞。是时,匈奴数为边寇,杀将率吏士,略人民,驱畜产去甚众。捕得虏生口验问,皆曰孝单于咸子角数为寇。两将以闻。四年,莽会诸蛮夷,斩咸子登于长安市。
初,北边自宣帝以来,数世不见烟火之警,人民炽盛,牛马布野。及莽挠乱匈奴,与之构难,边民死亡系获,又十二部兵久屯而不出,吏士罢弊,数年之间,北边虚空,野有暴骨矣。
乌珠留单于立二十一岁,建国五年死。匈奴用事大臣右骨都侯须卜当,即王昭君女伊墨居次云之婿也。云常欲与中国和亲,又素与咸厚善,见咸前后为莽所拜,故遂越舆而立咸为乌累若□单于。
乌累单于咸立,以弟舆为左谷蠡王。乌珠留单于子苏屠胡本为左贤王,以弟屠耆阏氏子卢浑为右贤王。乌珠留单于在时,左贤王数死,以为其号不祥,更易命左贤王曰「护于」。护于之尊最贵,次当为单于,故乌珠留单于授其长子以为护于,欲传以国。咸怨乌珠留单于贬贱己号,不欲传国,及立,贬护于为左屠耆王。云、当遂劝咸和亲。
天凤元年,云、当遣人之西河虏猛制虏塞下,告塞吏曰欲见和亲侯。和亲侯王歙者,王昭君兄子也。中部都尉以闻。莽遣歙、歙弟骑都尉展德侯飒使匈奴,贺单于初立,赐黄金衣被缯帛,绐言侍子登在,因购求陈良、终带等。单于尽收四人及手杀校尉刀护贼芝音妻子以下二十七人,皆械槛付使者,遣厨唯姑夕王富等四十人送歙、飒。莽作焚如之刑,烧杀陈良等,罢诸将率屯兵,但置游击都尉。单于贪莽赂遗,帮外不失汉故事,然内利寇掠。又使还,知子登前死,怨恨,寇虏从左地入,不绝。使者问单于,辄曰:「乌桓与匈奴无状黠民共为寇入塞,譬如中国有盗贼耳!咸初立持国,威信尚浅,尽力禁止,不敢有二心。」
天凤二年五月,莽复遣歙与五威将王咸率伏黯、丁业等六人,使送右厨唯姑夕王,因奉归前所斩侍子登及诸贵人从者丧,皆载以常车。至塞下,单于遣云、当子男大且渠奢等至塞迎。咸等至,多遗单于金珍,因谕说改其号,号匈奴曰「恭奴」,单于曰「善于」,赐印绶。封骨都侯当为后安公,当子男奢为后安侯。单于贪莽金币,故曲听之,然寇盗如故。咸、歙又以陈良等购金付云、当,令自差与之。十二月,还入塞,莽大喜,赐歙钱二百万,悉封黯等。
单于咸立五岁,天凤五年死,弟左贤王舆立,为呼都而尸道皋若□单于。匈奴谓孝曰「若□自呼韩邪后,与汉亲密,见汉谥帝为「孝」,慕之,故皆为「若□」。
呼都而尸单于舆既立,贪利赏赐,遣大且渠奢与云女弟当于居次子醯椟王俱奉献至长安。莽遣和亲侯歙与奢等俱至制虏塞下,与云、当会,因以兵迫胁,将至长安。云、当小男从塞下得脱,归匈奴。当至长安,莽拜为须卜单于,欲出大兵以辅立之。兵调度亦不合,而匈奴愈怒,并入北边,北边由是坏败。会当病死,莽以其庶女陆逮任妻后安公奢,所以尊宠之甚厚,终为欲出兵立之者。会汉兵诛莽,云、奢亦死。
更始二年冬,汉遗中郎将归德侯飒、大司马护军陈遵使匈奴,授单于汉旧制玺绶,王侯以下印绶,因送云、当余亲属贵人从者。单于舆骄,谓遵、飒曰:「匈奴本与汉为兄弟,匈奴中乱,孝宣皇帝辅立呼韩邪单于,故称臣以尊汉。今汉亦大乱,为王莽所篡,匈奴亦出兵击莽,空其边境,令天下骚动思汉,莽卒以败而汉复兴,亦我力也,当复尊我!」遵与相□距,单于终持此言。其明年夏,还。会赤眉入长安,更始败。
赞曰:《书》戒「蛮夷猾夏」,《诗》称「戎狄是膺」,《春秋》「有道守在四夷」,久矣,夷狄之为患也!故自汉兴,忠言嘉谋之臣曷尝不运筹策相与争于庙堂之上乎?高祖时则刘敬,吕后时樊哙、季布,孝文时贾谊、朝错,李武时王恢、韩安国、硃买臣、公孙弘、董仲舒,人持所见,各有同异,然总其要,归两科而已。缙绅之儒则守和亲,介胄之士则言征伐,皆偏见一时之利害,而未究匈奴之终始也。自汉兴以至于今,旷世历年,多于春秋,其与匈奴,有修文而和亲之矣,有用武而克伐之矣,有卑下而承事之矣,有威服而臣畜之矣,诎伸异变,强弱相反,是故其详可得而言也。
昔和亲之论,发于刘敬。是时,天下初定,新遭平城之难,故从其言,约结和亲,赂遗单于,冀以救安边境。孝惠、高后时遵而不违,匈奴寇盗不为衰止,而单于反以加骄倨。逮至孝文,与通关市,妻以汉女,增厚其赂,岁以千金,而匈奴数背约束,边境屡被其害。是以文帝中年,赫然发愤,遂躬戎服,亲御鞍马,从六郡良家材力之士,驰射上林,讲习战陈,聚天下精兵,军于广武,顾问冯唐,与论将帅,喟然叹息,思古名臣。此则和亲无益,已然之明效也。
仲舒亲见四世之事,犹复欲守旧文,颇增其约。以为:「义动君子,利动贪人。如匈奴者,非可以仁义说也,独可说以厚利,结之于天耳。故与之厚利以没其意,与盟于天以坚其约,质其爱子以累其心,匈奴虽欲展转,奈失重利何,奈欺上天何,奈杀爱子何!夫赋敛行赂不足以当三军之费,城郭之固无以异于贞士之约,而使边城守境之民父兄缓带,稚子咽哺,胡马不窥于长城,而羽檄不行于中国,不亦便于天下乎!」察仲舒之论,考诸行事,乃知其未合于当时,而有阙于后世也。当孝武时,虽征伐克获,而士马物故亦略相当;虽开河南之野,建朔方之郡,亦弃造阳之北九百余里。匈奴人民每来降汉,单于亦辄拘留汉使以相报复,其桀骜尚如斯,安肯以爱子而为质乎?此不合当时之言也。若不置质,空约和亲,是袭孝文既往之悔,而长匈奴无已之诈也。夫边城不选守境武略之臣,修障隧备塞之具,厉长戟劲弩之械,恃吾所以待边寇而务赋敛于民,远行货赂,割剥百姓,以奉寇雠。信甘言,守空约,而几胡马之不窥,不已过乎!
至孝宣之世,承武帝奋击之威,直匈奴百年之运,因其坏乱几亡之厄,权时施宜,覆以威德,然后单于稽首臣服,遣子入侍,三世称籓,宾于汉庭。是时,边城晏闭,牛马布野,三世无犬吠之警,黎庶亡干戈之役。
后六十余载之间,遭王莽篡位,始开边隙,单于由是归怨自绝,莽遂斩其侍子,边境之祸构矣。故呼韩邪始朝于汉,汉议其仪,而萧望之曰:「戎狄荒服,言其来服荒忽无常,时至时去,宜待以客礼,让而不臣。如其后嗣遁逃窜伏,使于中国不为叛臣。」及孝元时,议罢守塞之备,侯应以为不可,可谓盛不忘衰,安必思危,远见识微之明矣。至单于咸弃其爱子,昧利不顾,侵掠所获,岁巨万计,而和亲赂遗,不过千金,安在其不弃质而失重利也?仲舒之言,漏于是矣。
夫规事建议,不图万世之固,而偷恃一时之事者,未可以经远也。若乃征伐之功,秦、汉行事,严尤论之当矣。故先王度土,中立封畿,分九州,列五服,物土贡,制外内,或修刑政,或昭文德,远近之势异也。是以《春秋》内诸夏而外夷狄,夷狄之人贪而好利,被发左衽,人而兽心,其与中国殊章服,异习俗,饮食不同,言语不通,辟居北垂寒露之野,逐草随畜,射猎为生,隔以山谷,雍以沙幕,天地所以绝外内陆。是故圣王禽兽畜之,不与约誓,不就攻伐;约之则费赂而见欺,攻之则劳师而招寇。其地不可耕而食也,其民不可臣而畜也,是以外而不内,疏而不戚,政教不及其人,正朔不加其国;来则惩而御之,去则备而守之。其慕义而贡献,则接之以礼让,羁靡不绝,使曲在彼,盖圣王制御蛮夷之常道也。
前汉书
【西南夷两粤朝鲜传第六十五】
南夷君长以十数,夜郎最大。其西,靡莫之属以十数,滇最大。自滇以北,君长以十数,邛都最大。此皆椎结,耕田,有邑聚。其外,西自桐师以东,北至叶榆,名为巂、昆明、编发,随畜移徙,亡常处,亡君长,地方可数千里。自巂以东北,君长以十数,徙、莋都最大。自莋以东北,君长以十数,冉駹最大。其俗,或土著,或移徙。在蜀之西。自駹以东北,君长以十数,白马最大,皆氐类也。此皆巴、蜀西南外蛮夷也。
始楚威王时,使将军庄□将兵循江上,略巴、黔中以西。庄□者,楚庄王苗裔也。□至滇池,方三百里,旁平地肥饶数千里,以兵威定属楚。欲归报,会秦击夺楚巴、黔中郡,道塞不通,因乃以其众王滇,变服,从其俗以长之。秦时尝破,略通五尺道,诸此国颇置吏焉。十余岁,秦灭。及汉兴,皆弃此国而关蜀故徼。巴、蜀民或窃出商贾,取其莋马、僰僮、旄牛,以此巴、蜀殷富。
建元六年,大行王恢击东粤,东粤杀王郢以报。恢因兵威使番阳令唐蒙风晓南粤。南粤食蒙蜀枸酱,蒙问所从来,曰:「道西北牂柯江,江广数里,出番禺城下。」蒙归至长安,问蜀贾人,独蜀出枸酱,多持窃出市夜郎。夜郎者,临牂柯江,江广百余步,足以行船。南粤以财物役属夜郎,西至桐师,然亦不能臣使也。蒙乃上书说上曰:「南粤王黄屋左纛,地东西万余里,名为外臣,实一州主。今以长沙、豫章往,水道多绝,难行。窃闻夜郎所有精兵可得十万,浮船牂柯,出不意,此制粤一奇也。诚以汉之强,巴、蜀之饶,通夜郎道,为置吏,甚易。」上许之。乃拜蒙以郎中将,将千人,食重万余人,从巴苻关入,遂见夜郎侯多同。厚赐,谕以威德,约为置吏,使其子为令。夜郎旁小邑皆贪汉缯帛,以为汉道险,终不能有也,乃且听蒙约。还报,乃以为犍为郡。发巴、蜀卒治道,自僰道指牂柯江。蜀人司马相如亦言西夷邛、莋可置郡。使相如以郎中将往谕,皆如南夷,为置一都尉,十余县,属蜀。当是时,巴、蜀西郡通西南夷道,载转相饷。数岁,道不通,士罢饿餧,离暑湿,死者甚众。西南夷又数反,发兵兴击,耗费亡功。上患之,使公孙弘往视问焉。还报,言其不便。及弘为御史大夫,时方筑朔方,据河逐胡,弘等因言西南夷为害,可且罢,专力事匈奴。上许之,罢西夷,独置南夷两县一都尉,稍令犍为自保就。
及元狩元年,博望侯张骞言使大夏时,见蜀布、邛竹杖,问所从来,曰:「从东南身毒国,可数千里,得蜀贾人市。」或闻邛西可二千里有身毒国。骞因盛言大夏在汉西南,慕中国,患匈奴隔其道,诚通蜀,身毒国道便近,又亡害。于是天子乃令王然子、柏始昌、吕越人等十余辈间出西南夷,指求身毒国。至滇,滇王当羌乃留为求道。四岁余,皆闭昆明,莫能通。滇王与汉使言:「汉孰与我大?」及夜郎侯亦然,各自以一州王,不知汉广大。使者还,因盛言滇大国,足事亲附。天子注意焉。
及至南粤反,上使驰义侯因犍为发南夷兵。且兰君恐远行,旁国虏其老弱,乃与其众反,杀使者及犍为太守。汉乃发巴、蜀罪人当击南粤者八校尉击之。会越已破,汉八校尉不下,中郎将郭昌、卫广引兵还,行诛隔滇道者且兰,斩首数万,遂平南夷为牂柯郡。夜郎侯始倚南粤,南粤已灭,还诛反者,夜郎遂入朝,上以为夜郎王。南粤破后,及汉诛且兰、邛君,并杀莋侯,冉駹皆震恐,请臣置吏,以邛都为粤巂郡,作都为沈黎郡,冉駹为文山郡,广汉西白马为武都郡。
使王然于以粤破及诛南夷兵威风谕滇王入朝。滇王者,其众数万人,其旁东北劳深、靡莫皆同姓相杖,未肯听。劳、莫数侵犯使者吏卒。元封二年,天子发巴、蜀兵击灭劳深、靡莫,以兵临滇。滇王始首善,以故弗诛。滇王离西夷,滇举国降,请置吏入朝,于是以为益州郡,赐滇王王印,复长其民。西南夷君长以百数,独夜郎、滇受王印。滇,小邑也,最宠焉。
后二十三岁,孝昭始元元年,益州廉头、姑缯民反,杀长吏。牂柯、谈指、同并等二十四邑,凡三万余人皆反。遣水衡都尉发蜀郡、犍为奔命万余人击牂柯,大破之。后三岁,姑缯、叶榆复反,遣水衡都尉吕辟胡将郡兵击之。辟胡不进,蛮夷遂杀益州太守,乘胜与辟胡战,士战及溺死者四千余人。明年,复遣军正王平与大鸿胪田广明等并进,大破益州,斩首捕虏五万余级,获畜产十余万。上曰:「钅句町侯亡波率其邑君长人民击反者,斩首捕虏有功,其立亡波为钅句町王。大鸿胪广明赐爵关内侯,食邑三百户。」后间岁,武都氐人反,遣执金吾马適建、龙额侯韩增与大鸿胪广明将兵击之。
至城帝河平中,夜郎王兴与钅句町王禹、漏卧侯俞更举兵相攻。牂柯太守请发兵诛兴等,议者以为道远不可击,乃遣太中大夫蜀郡张匡持节和解。兴等不从命,刻木象汉吏,立道旁射之。杜钦说大将军王凤曰:「太中大夫匡使和解蛮夷王侯,王侯受诏,已复相攻,轻易汉使,不惮国威,其效可见。恐议者选□,复守和解,太守察动静有变,乃以闻。如此,则复旷一时,王侯得收猎其众,申固其谋,党助众多,各不胜忿,必相殄灭。自知罪成,狂犯守尉,远臧温暑毒草之地,虽有孙、吴将,贲、育士,若入水火,往必焦设,知勇亡所施。屯田守之,费不可胜量。宜因其罪恶未成,未疑汉家加诛,阴敕旁郡守尉练士马,大司农豫调谷积要害处,选任职太守往,以秋凉时入,诛其王侯尤不轨者。即以为不毛之地,亡用之民,圣王不以劳中国,宜罢郡,放弃其民,绝其王侯勿复通。如以先帝所立累世之功不可堕坏,亦宜因其萌牙,早断绝之,及已成形然后战师,则万姓被害。」
大将军凤于是荐金城司马陈立为牂柯太守。立者,临邛人,前为连然长,不韦令,蛮夷畏这。及至牂柯,谕告夜郎王兴,兴不从命,立请诛之。未报,乃从吏数十人出行县,至兴国且同亭,召兴。兴将数千人往至亭,从邑君数十人入见立。立数责,因断头。邑君曰:「将军诛亡状,为民除害,愿出晓士众。」以兴头示之,皆释兵降。钅句町王禹、漏卧侯俞震恐,入粟千斛,牛、羊劳吏士。立还归郡,兴妻父翁指与兴子邪务收余兵,迫胁旁二十二邑反。至冬,立奏募诸夷与都尉长史分将攻翁指等。翁指据厄为垒,立使奇兵绝其饷道,纵反间以诱其众。都尉万年曰:「兵久不决,费不可共。」引兵独进,败走,趋立营。立怒,叱戏下令格之。都尉复还战,立引兵救之。时天大旱,立攻绝其水道。蛮夷共斩翁指,持首出降。立已平定西夷,征诣京师。会巴郡有盗贼,复以立为巴郡太守,秩中二千石居,赐爵左庶长。徙为天水太守,劝民农桑为天下最,赐金四十斤。入为左曹卫将军、护军都尉,卒官。
王莽篡位,改汉制,贬钅句町王以为侯。王邯怨恨,牂柯大尹周钦诈杀邯。邯弟承攻杀钦,州郡击之,不能服。三边蛮夷愁扰尽反,复杀益州大尹程隆。莽遣平蛮将军冯茂发巴、蜀、犍为吏士,赋敛取足于民,以击益州。出入三年,疾疫死者什七,巴、蜀骚动。莽征茂还,诛之。更遣宁始将军廉丹与庸部牧史熊大发天水、陇西骑士,广汉、巴、蜀、犍为吏民十万人,转输者合二十万人,击之。始至,颇斩首数千,其后军粮前后不相及,士卒饥疫,三岁余死者数万。而粤巂蛮夷任贵亦杀太守枚根,自立为邛谷王。会莽败汉兴,诛贵,复旧号云。
南粤王赵佗,真定人也。秦并天下,略定扬粤,置桂林、南海、象郡,以適徙民与粤杂处。十三岁,至二世时,南海尉任嚣病且死,召龙川令赵佗语曰:「闻陈胜等作乱,豪桀叛秦相立,南海辟远,恐盗兵侵此。吾欲兴兵绝新道,自备侍诸侯变,会疾甚。且番禺负山险阻,南北东西数千里,颇有中国人相辅,此亦一州之主,可为国。郡中长吏亡足与谋者,故召公告之。」即被佗书,行南海尉事。嚣死,佗即移檄告横浦、阳山、湟溪关曰:「盗兵且至,急绝道聚兵自守。」因稍以法诛秦所置吏,以其党为守假。秦已灭,佗即击并桂林、象郡,自立为南粤武王。
高帝已定天下,为中国劳苦,故释佗不诛。十一年,遣陆贾立佗为南粤王,与部符通使,使和辑百粤,毋为南边害,与长沙接境。
高后时,有司请禁粤关市铁器。佗曰:「高皇帝立我,通使物,今高后听谗臣,别异蛮夷,隔绝器物,此必长沙王计,欲倚中国,击灭南海并王之,自为功也。」于是佗乃自尊号为南武帝,发兵攻长沙边,败数县焉。高后遣将军隆虑侯灶击之,会暑湿,士卒大疫,兵不能逾领。岁余,高后崩,即罢兵。佗因此以兵威财物赂遗闽粤、西瓯骆,伇属焉。东西万余里。乃乘黄屋左纛,称制,与中国侔。
文帝元年,初镇抚天下,使告诸侯四夷从代来即位意,谕盛德焉。乃为佗亲冢在真定置守邑,岁时奉祀。召其从昆弟,尊官厚赐宠之。召丞相平举可使粤者,平言陆贾先帝时使粤。上召贾为太中大夫,谒者一人为副使,赐佗书曰:「皇帝谨问南粤王,甚苦心劳意。朕,高皇帝侧室之子,弃外奉北籓于代,道里辽远,壅蔽朴愚,未尝致书。高皇帝弃群臣,孝惠皇帝即世,高后自临事,不幸有疾,日进不衰,以故悖暴乎治。诸吕为变故乱法,不能独制,乃取它姓子为孝惠皇帝嗣。赖宗庙之灵,功臣之力,诛之已毕。朕以王侯吏不释之故,不得不立,今即位。乃者闻王遗将军隆虑侯书,求亲昆弟,请罢长沙两将军。朕以王书罢将军博阳侯,亲昆弟在真定者,已遣人存问,修治先人冢。前日闻王发兵于边,为寇灾不止。当其时,长沙苦之,南郡尤甚,虽王之国,庸独利乎!必多杀士卒,伤良将吏,寡人之妻,孤人之子,独人父母,得一亡十,朕不忍为也。朕欲定地犬牙相入者,以问吏,吏曰『高皇帝所以介长沙土也』,朕不得擅变焉。吏曰:『得王之地不足以为大,得王之财不足以为富,服领以南,王自治之。』虽然,王之号为帝。两帝并立,亡一乘之使以通其道,是争也;争而不让,仁者不为也。愿与王分弃前患,终今以来,通使如故。故使贾驰谕告王朕意,王亦受之,毋为寇灾矣。上褚五十衣,中褚三十衣,下褚二十衣,遗王。愿王听乐娱忧,存问邻国。」
陆贾至,南粤王恐,乃顿首谢,愿奉明诏,长为籓臣,奉贡职。于是下令国中曰:「吾闻两雄不俱立,两贤不并世。汉皇帝贤天子。自今以来,去帝制黄屋左纛。」因为书称:「蛮夷大长老夫臣佗昧死再拜上书皇帝陛下:老夫故粤吏也,高皇帝幸赐臣佗玺,以为南粤王,使为外臣,时内贡职。孝惠皇帝即位,义不忍绝,所以赐老夫者厚甚。高后自临用事,近细士,信谗臣,别异蛮夷,出令曰:『毋予蛮夷外粤金铁田器;马、牛、羊即予,予牡,毋与牝。』老夫处辟,马、羊、羊齿已长,自以祭祀不修,有死罪,使内史籓、中尉高、御史平凡三辈上书谢过,皆不反。又风闻老夫父母坟墓已坏削,兄弟宗族已诛论。吏相与议曰:『今内不得振于汉。外亡以自高异。』故更号为帝,自帝其国,非敢有害于天下也。高皇后闻之大怒,削去南粤之籍,使使不通。老夫窃疑长沙王谗臣,故敢发兵以伐其边。且南方卑湿,蛮夷中西有西瓯,其众半羸,南面称王;东有闽粤,其众数千人,亦称王;西北有长沙,其半蛮夷,亦称王。老夫故敢妄窃帝号,聊以自娱。老夫身定百邑之地,东西南北数千万里,带甲百万有余,然北面而臣事汉,何也?不敢背先人之故。老夫处粤四十九年,于今抱孙焉。然夙兴夜寐,寝不安席,食不甘味,目不视靡曼之色,耳不听钟鼓之音者,以不得事汉也。今陛下幸哀怜,复故号,通使汉如故,老夫死骨不腐,改号不敢为帝矣!谨北面因使者献白璧一双,翠鸟千,犀角十,紫贝五百,桂蠹一器,生翠四十双,孔雀二双。昧死再拜,以闻皇帝陛下。」
陆贾还报,文帝大说。遂至孝景时,称臣遣使入朝请。然其居国,窃如故号;其使天子,称王朝命如诸侯。
至武帝建元四年,佗孙胡为南粤王。立三年,闽粤王郢兴兵南击边邑。粤使人上书曰:「两粤俱为籓臣,毋擅兴兵相攻击。今东粤擅兴兵侵臣,臣不敢兴兵,唯天子诏之。」于是天子多南粤义,守职约,为兴师,遣两将军往讨闽粤。兵未逾领,闽粤王弟馀善杀郢以降,于是罢兵。
天子使严助往谕意,南粤王胡顿首曰:「天子乃兴兵诛闽粤,死亡以报德!」遣太子婴齐入宿卫。谓助曰:「国新被寇,使者行矣。胡方日夜装入见天子。」助去后,其大臣谏胡曰:「汉兴兵诛郢,亦行以惊动南粤。且先王言事天子期毋失礼,要之不可以怵好语入见。入见则不得复归,亡国之势也。」于是胡称病,竟不入见。后十余岁,胡实病甚,太子婴齐请归。胡薨,谥曰文王。
婴齐嗣立,即臧其先武帝、文帝玺。婴齐在长安时,取邯郸□氏女,生子兴。及即位,上书请立□氏女为后,兴为嗣。汉数使使者风谕,婴齐犹尚乐擅杀生自恣,惧入见,要以用汉法,比内诸侯,固称病,遂不入见。遣子次公入宿卫。婴齐薨,谥曰明王。
太子兴嗣立,其母为太后。太后自未为婴齐妻时,曾与霸陵人安国少季通。及婴齐薨后,元鼎四年,汉使安国少季谕王、王太后入朝,令辩士谏大夫终军等宣其辞,勇士魏臣等辅其决,卫尉路博德将兵屯桂阳,待使者。王年少,太后中国人,安国少季往,复与私通,国人颇知之,多不附太后。太后恐乱起,亦欲倚汉威,劝王及幸臣求内属。即因使者上书,请比内诸侯,三岁一朝,除边关。于是天子许之,赐其丞相吕嘉银印,及内史、中尉、太傅印,余得自置。除其故黥、劓刑,用汉法。诸使者皆留填抚之。王、王太后饬治行装重资,为入朝具。
相吕嘉年长矣,相三王,宗族官贵为长吏七十余人,男尽尚王女,女尽嫁王子弟宗室,及苍梧秦王有连。其居国中甚重,粤人信之,多为耳目者,得众心愈于王。王之上书,数谏止王,王不听。有畔心,数称病不见汉使者。使者注意嘉,势未能诛。王、王太后亦恐嘉等先事发,欲介使者权,谋诛嘉等。置酒请使者,大臣皆侍坐饮。嘉弟为将,将卒居宫外。酒行,太后谓嘉:「南粤内属,国之利,而相君苦不便者,何也?」以激怒使者。使者狐疑相杖,遂不敢发。嘉见耳目非是,即趋出。太后怒,欲鏦嘉以矛,王止太后。嘉遂出,介弟兵就舍,称病,不肯见王及使者。乃阴谋作乱。王素亡意诛嘉,嘉知之,以故数月不发。太后独欲诛嘉等,力又不能。
天子闻之,罪使者怯亡决。又以为王、王太后已附汉,独吕嘉为乱,不足以兴兵,欲使庄参以二千人往。参曰:「以好往,数人足;以武往,二千人亡足以为也。」辞不可,天子罢参兵。郏壮士故济北相韩千秋奋曰:「以区区粤,又有王应,独相吕嘉为害,愿得勇士三百人,必斩嘉以报。」于是天子遣千秋与王太后弟□乐将二千人往。入粤境,吕嘉乃遂反,下令国中曰:「王年少。太后中国人,又与使者乱,专欲内属,尽持先王宝入献天子以自媚,多从人,行至长安,虏卖以为僮。取自脱一时利,亡顾赵氏社稷为万世虑之意。」乃与其弟将卒攻杀太后、王,尽杀汉使者。遣人告苍梧秦王及其诸郡县,立明王长男粤妻子术阳侯建德为王。而韩千秋兵之入也,破数小邑。其后粤直开道给食,未至番禺四十里,粤以兵击千秋等,灭之。使人函封汉使节置塞上,好为谩辞谢罪,发兵守要害处。于是天子曰:「韩千秋虽亡成功,亦军锋之冠。封其子延年为成安侯。□乐,其姊为王太后,首愿属汉,封其子广德为龙侯。」乃赦天下,曰:「天子微弱,诸侯力政,讥臣不讨贼。吕嘉、建德等反,自立晏如,令粤人及江淮以南楼船十万师往讨之。」
元鼎五年秋,卫尉路博德为伏波将军,出桂阳,下湟水;主爵都尉杨仆为楼船将军,出豫章,下横浦;故归义粤侯二人为戈船、下濑将军,出零陵,或下离水,或抵苍梧;使驰义侯因巴、蜀罪人,发夜郎兵,下牂柯江;咸会番禺。
六年冬,楼船将军将精卒先陷寻□,破石门,得粤船粟,因推而前,挫粤锋,以粤数万人待伏波将军。伏波将军将罪人,道远后期,与楼船会乃有千余人,遂俱进。楼船居前,至番禺,建德、嘉皆城守。楼船自择便处,居东南面,伏波居西北面。会暮,楼船攻败粤人,纵火烧城。粤素闻伏波,莫,不知其兵多少。伏波乃为营,遣使招降者,赐印绶,复纵令相招。楼船力攻烧敌,反驱而入伏波营中。迟旦,城中皆降伏波。吕嘉、建德以夜与其属数百人亡入海。伏波又问降者,知嘉所之,遣人追。故其校司马苏弘得建德,为海常侯;粤郎都稽得嘉,为临蔡侯。
苍梧王赵光与粤王同姓,闻汉兵至,降,为随桃侯。及粤揭阳令史定降汉,为安道侯。粤将毕取以军降,为□侯。粤桂林监居翁谕告瓯骆四十余万口降,为湘城侯。戈船、下濑将军兵及驰义侯所发夜郎兵未下,南粤已平。遂以其地为儋耳、珠崖、南海、苍梧、郁林、合浦、交止、九真、日南九郡。伏波将军益封。楼船将军以推锋陷坚为将梁侯。
自尉佗王凡五世,九十三岁而亡。
闽粤王无诸及粤东海王摇,其先皆粤王勾践之后也,姓驺氏。秦并天下,废为君长,以其地为闽中郡。及诸侯畔秦,无诸、摇率粤归番阳令吴芮,所谓番君者也,从诸侯灭秦。当是时,项羽主命,不王也,以故不佐楚。汉击项籍,无诸、摇帅粤人佐汉。汉五年,复立无诸为闽粤王,王闽中故地,都冶。孝惠三年,举高帝时粤功,曰闽君摇功多,其民便附,乃立摇为东海王,都东瓯,世号曰东瓯王。
后数世,孝景三年,吴王濞反,欲从闽粤,闽粤未肯行,独东瓯从。及吴破,东瓯受汉购,杀吴王丹徒,以故得不诛。
吴王子驹亡走闽粤,怨东瓯杀其父,常劝闽粤击东瓯。建元三年,闽粤发兵围东瓯,东瓯使人告急天子。天子问太尉田分,分对曰:「粤人相攻击,固其常,不足以烦中国往救也。」中大夫严助诘分,言当救。天子遣助发会稽郡兵浮海救之,语具在《助传》。汉兵未至,闽粤引兵去。东粤请举国徙中国,乃悉与众处江、淮之间。
六年,闽粤击南粤,南粤守天子约,不敢擅发兵,而以闻。上遣大行王恢出豫章,大司农韩安国出会稽,皆为将军。兵未逾领,闽粤王郢发兵距险。其弟馀善与宗族谋曰:「王以擅发兵,不请,故天子兵来诛。汉兵众强,即幸胜之,后来益多,灭国乃止。今杀王以谢天子,天子罢兵,固国完。不听乃力战,不胜即亡入海。」皆曰:「善。」即鏦杀王,使使奉其头致大行。大行曰:「所为来者,诛王。王头至,不战而殒,利莫大焉。」乃以便宜案兵告大司农军,而使使奉王头驰报天子。诏罢两将军兵,曰:「郢等首恶,独无诸孙繇君丑不与谋。」乃使郎中将立丑为粤繇王,奉闽粤祭祀。
馀善以杀郢,威行国中,民多属,窃自立为王,繇王不能制。上闻之,为馀善不足复兴师,曰:「馀善首诛郢,师得不劳。」因立馀善为东粤王,与繇王并处。
至元鼎五年,南粤反,馀善上书请以卒八千从楼船击吕嘉等。兵至揭阳,以海风波为解,不行,持两端,阴使南粤。及汉破番禺,楼船将军仆上书愿请引兵击东粤。上以士卒劳倦,不许。罢兵,令诸校留屯豫章梅领待命。
明年秋,馀善闻楼船请诛之,汉兵留境,且往,乃遂发兵距汉道,号将军驺力等为「吞汉将军」,入白沙、武林、梅领,杀汉三校尉。是时,汉使大司农张成、故山州侯齿将屯,不敢击,却就便处,皆坐畏懦诛。馀善刻「武帝」玺自立,诈其民,为妄言。上遣横海将军韩说出句章,浮海从东方往;楼船将军仆出武林,中尉王温舒出梅领,粤侯为戈船、下濑将军出如邪、白沙,元封元年冬、咸入东粤。东粤素发兵距险,使徇北将军守武林,败楼船军数校尉,杀长史。楼船军卒钱唐□终古斩徇北将军,为语□侯。自兵未往。
故粤衍侯吴阳前在汉,汉使归谕馀善,不听。及横海军至,阳以其邑七百人反,攻粤军于汉阳。及故粤建成侯敖与繇王居股谋,俱杀馀善,以其众降横海军。封居股为东成侯,万户;封敖为开陵侯;封阳为卯石侯,横海将军说为按道侯,横海校尉福为缭□侯。福者,城阳王子,故为海常侯,坐法失爵,从军亡功,以宗室故侯。及东粤将多军,汉兵至,弃军降,封为无锡侯。故瓯骆将左黄同斩西于王,封为下鄜侯。
于是天子曰「东粤狭多阻,闽粤悍,数反复」,诏军吏皆将其民徙处江、淮之间。东粤地遂虚。
朝鲜王满,燕人。自始燕时,尝略属真番、朝鲜,为置吏筑障。秦灭燕,属辽东外徼。汉兴,为远难守,复修辽东故塞,至浿水为界,属燕。燕王卢绾反,入匈奴,满亡命,聚党千余人,椎结蛮夷服而东走出塞,渡浿水,居秦故空地上下障,稍伇属真番、朝鲜蛮夷及故燕、齐亡在者王之,都王险。
会孝惠、高后天下初定,辽东太守即约满为外臣,保塞外蛮夷,毋使盗边;蛮夷君长欲入见天子,勿得禁止。以闻,上许之,以故满得以兵威财物侵降其旁小邑,真番、临屯皆来服属,方数千里。
传子至孙右渠,所诱汉亡人滋多,又未尝入见;真番、辰国欲上书见天子,又雍阏弗通。元封二年,汉使涉何谯谕右渠,终不肯奉诏。何去至界,临浿水,使驭刺杀送何者朝鲜裨王长,即渡水,驰入塞,遂归报天子曰「杀朝鲜将」。上为其名美,弗诘,拜何为辽东东部都尉。朝鲜怨何,发兵袭攻,杀何。
天子募罪人击朝鲜。其秋,遣楼船将军杨仆从齐浮勃海,兵五万,左将军荀彘出辽东,诛右渠。右渠发兵距险。左将军卒多率辽东士兵先纵,败散。多还走,坐法斩。楼船将齐兵七千人先至王险。右渠城守,窥知楼船军少,即出击楼船,楼船军败走。将军仆失其众,遁山中十余日,稍求收散卒,复聚。左将军击朝鲜浿水西军,未能破。
天子为两将未有利,乃使卫山因兵威往谕右渠。右渠见使者,顿首谢:「愿降,恐将诈杀臣;今见信节,请服降。」遣太子入谢,献马五千匹,及馈军粮。人众万余持兵,方度浿水,使者及左将军疑其为变,谓太子已服降,宜令人毋持兵,太子亦疑使者左将军诈之,遂不度浿水,复引归。山报,天子诛山。
左将军破浿水上军乃前至城下,围其西北。楼船亦往会,居城南。右渠遂坚城守,数月未能下。
左将军素侍中,幸,将燕,代卒,悍,乘胜,军多骄。楼船将齐卒,入海已多败亡,其先与右渠战,困辱亡卒,卒皆恐,将心惭,其围右渠,常持和节。左将军急击之,朝鲜大臣乃阴间使人私约降楼船,往来言,尚未肯决。左将军数与楼船期战,楼船欲就其约,不会。左将军亦使人求间隙降下朝鲜,不肯,心附楼船。以故两将不相得。左将军心意楼船前有失军罪,今与朝鲜和善而又不降,疑其有反计,未敢发。天子曰:「将率不能前,乃使卫山谕降右渠,不能颛决,与左将军相误,卒沮约。今两将围城又乖异,以故久不决。」使故济南太守公孙遂往正之,有便宜得以从事。遂至,左将军曰:「朝鲜当下久矣,不下者,楼船数期不会。」具以素所意告遂曰:「今如此不取,恐为大害,非独楼船,又且与朝鲜共灭吾军。」遂亦以为然,而以节召楼船将军入左将军军计事,即令左将军戏下执缚楼船将军,并其军。以报,天子诛遂。
左将军已并两军,即急击朝鲜。朝鲜相路人、相韩陶、尼溪相参、将军王夹相与谋曰:「始欲降楼船,楼船今执,独左将军并将,战益急,恐不能与,王又不肯降。」陶、唊、路人皆亡降汉。路人道死。元封三年夏,尼溪相参乃使人杀朝鲜王右渠来降。王险城未下,故右渠之大臣成已又反,复攻吏。左将军使右渠子长、降相路人子最,告谕其民,诛成已。故遂定朝鲜为真番、临屯、乐浪、玄菟四郡。封参为□清侯,陶为秋苴侯,唊为平州侯,长为几侯。最以父死颇有功,为沮阳侯。左将军征至,坐争功相嫉乖计,弃市。楼船将军亦坐兵至列口当待左将军,擅先纵,失亡多,当诛,赎为庶人。
赞曰:楚、粤之先,历世有土。及周之衰,楚地方五千里,而勾践亦以粤伯。秦灭诸侯,唯楚尚有滇王。汉诛西南夷,独滇复宠。及东粤灭国迁众,繇王居股等犹为万户侯。三方之开,皆自好事之臣。故西南夷发于唐蒙、司马相如,两粤起严助、硃买臣,朝鲜由涉何。遭世富盛,动能成功,然已勤矣。追观太宗填抚尉佗,岂古所谓「招携以礼,怀远以德」者哉!
前汉书
【西域传第六十六】
西域以孝武时始通,本三十六国,其后稍分至五十余,皆在匈奴之西,乌孙之南。南北有大山,中央有河,东西六千余里,南北千余里。东则接汉,厄以玉门、阳关,西则限以葱岭。其南山,东出金城,与汉南山属焉。其河有两原:一出葱岭出,一出于阗。于阗在南山下,其河北流,与葱岭河合,东注蒲昌海。蒲昌海,一名盐泽者也,去玉门、阳关三百余里,广袤三四百里。其水亭居,冬夏不增减,皆以为潜行地下,南出于积石,为中国河云。
自玉门、阳关出西域有两道:从□善傍南山北,波河西行至莎车,为南道,南道西逾葱岭则出大月氏、安息。自车师前王廷随北山,波河西行至疏勒,为北道,北道西逾葱岭则出大宛、康居、奄蔡焉。
西域诸国大率土著,有城郭田畜,与匈奴、乌孙异俗,故皆役属匈奴。匈奴西边日逐王置僮仆都尉,使领西域,常居焉耆、危须、尉黎间,赋税诸国,取富给焉。
自周衰,戎狄错居泾渭之北。及秦始皇攘却戎狄,筑长城,界中国,然西不过临洮。
汉兴至于孝武,事征四夷,广威德,而张骞始开西域之迹。其后骠骑将军击破匈奴右地,降浑邪、休屠王,遂空其地,始筑令居以西,初置酒泉郡,后稍发徙民充实之,分置武威、张掖、敦煌,列四郡,据两关焉。自贰师将军伐大宛之后,西域震惧,多遣使来贡献。汉使西域者益得职。于是自敦煌西至盐泽,往往起亭,而轮台、渠犁皆有田卒数百人,置使者校尉领护,以给使外国者。
至宣帝时,遣卫司马使护□善以西数国。及破姑师,未尽殄,分以为车师前后王及山北六国。时汉独护南道,未能尽并北道也。然匈奴不自安矣。其后日逐王畔单于,将众来降,护□善以西使者郑吉迎之。既至汉,封日逐王为归德侯,吉为安远侯。是岁,神爵二年也。乃因使吉并护北道,故号曰都护。都护之起,自吉置矣。僮仆都尉由此罢,匈奴益弱,不得近西域。于是徙屯田,田于北胥鞬,披莎车之地,屯田校尉始属都护。都护督察乌孙、康居诸外国,动静有变以闻。可安辑,安辑之;可击,击之。都护治乌垒城,去阳关二千七百三十八里,与渠犁田官相近,土地肥饶,于西域为中,故都护治焉。
至元帝时,复置戊己校尉,屯田车师前王庭。是时,匈奴东蒲类王兹力支将人众千七百余人降都护,都护分车师后王之西为乌贪訾离地以处之。
自宣、元后,单于称籓臣,西域服从。其土地山川、王侯户数、道里远近,翔实矣。
出阳关,自近者始,曰婼羌。婼羌国王号去胡来王。去阳关千八百里,去长安六千三百里,辟在西南,不当孔道。户四百五十,口千七百五十,胜兵者五百人。西与且末接。随畜逐不草,不田作,仰□善、且末谷。山有铁,自作兵,后有弓、矛、服刀、剑、甲。西北至□善,乃当道云。
□善国,本名楼兰,王治扞泥城,去阳关千六百里,去长安六千一百里。户千五百七十,口万四千一百,胜兵二千九百十二人。辅国侯、却胡侯、□善都尉、击车师都尉、左右且渠、击车师君各一人,译长二人。西北去都护治所千七百八十五里,至墨山国千三百六十五里,西北至车师千八百九十里。地沙卤,少田,寄田仰谷旁国。国出玉,多葭苇、柽柳、胡桐、白草。民随率牧逐水草,有驴马,多橐它。能作兵,与婼羌同。
初,武帝咸张骞之言,甘心欲通大宛诸国,使者相望于道,一岁中多至十余辈。楼兰、姑师当道,苦之,攻劫汉使王恢等,又数为匈奴耳目,令其兵遮汉使。汉使多言其国有城邑,兵弱易击。于是武帝遣从票侯赵破奴将属国骑及郡兵数万击姑师。王恢数为楼兰所苦,上令恢佐破奴将兵。破奴与轻骑七百人先至,虏楼兰王遂破姑师,因暴兵威以动乌孙、大宛之属。还,封破奴为浞野侯,恢为浩侯。于是汉列亭障至玉门矣。
楼兰既降服贡献,匈奴闻,发兵击之。于是楼兰遣一子质匈奴,一子质汉。后贰师军击大宛,匈奴欲遮之,贰师兵盛不敢当,即遣骑因楼兰候汉使后过者,欲绝勿通。时汉军正任文将兵屯玉门关,为贰师后距,捕得生口,知状以闻。上诏文便道引兵捕楼兰王。将指阙,簿责王,对曰:「小国在大国间,不两属无以自安。愿徙国入居汉地。」上直其言,遣归国,亦因使候司匈奴。匈奴自是不甚亲信楼兰。
征和元年,楼兰王死,国人来请质子在汉者,欲立之。质子常坐汉法,下蚕室宫刑,故不遣。报曰:「侍子,天子爱之,不能遣。其更立其次当立者。」楼兰更立王,汉复责其质子,亦遣一子质匈奴。后王又死,匈奴先闻之,遣质子归,得立为王。汉遣使诏新王,令入朝,天子将加厚赏。楼兰王后妻,故继母也,谓王曰:「先王遣两子质汉皆不还,奈何欲往朝乎?」王用其计,谢使曰:「新立,国未定,愿待后年入见天子。」然楼兰国最在东垂,近汉,当白龙堆,乏水草,常主发导,负水儋粮,送迎汉使,又数为吏卒所寇,惩艾不便与汉通。后复为匈奴后间,数遮杀汉使。其弟尉屠耆降汉,具言状。
元凤四年,大将军霍光白遣平乐监傅介子往刺其王。介子轻将勇敢士,赍金币,扬言以赐外国为名。既至楼兰,诈其王欲赐之,王喜,与介子饮,醉,将其王屏语,壮士二人从后刺杀之,贵人左右皆散走。介子告谕以:「王负汉罪,天子遣我诛王,当更立王弟尉屠耆在汉者。汉兵方至,毋敢动,自令灭国矣!」介子遂斩王尝归首,驰传诣阙,悬首北阙下。封介子为义阳侯。乃立尉屠耆为王,更名其国为□善,为刻印章,赐以宫女为夫人,备车骑辎重,丞相将军率百官送至横门外,祖而遣之。王自请天子曰:「身在汉久,今归,单弱,而前王有子在,恐为所杀。国中有伊循城,其地肥美,愿汉遣一将屯田积谷,令臣得依其威重。」于是汉遣司马一人、吏士四十人,田伊循以填抚之。其后更置都尉。伊循官置始此矣。
□善当汉道冲,西通且末七百二十里。自且末以往皆种五谷,土地草木,畜产作兵,略与汉同,有异乃记云。
且末国,王治且末城,去长安六千八百二十里。户二百三十,口千六百一十,胜兵三百二十人。辅国侯、左右将、译长各一人。西北至都护治所二千二百五十八里,北接尉犁,南至小宛可三日行。有蒲陶诸果。西通精绝二千里。
小宛国,王治□零城,去长安七千二百一十里。户百五十,口千五十,胜兵二百人。辅国侯、左右都尉各一人。西北至都护治所二千五百五十八里,东与婼羌接,辟南不当道。
精绝国,王治精绝城,去长安八千八百二十里。户四百八十,口三千三百六十,胜兵五百人。精绝都尉、左右将、译长各一人。北至都护治所二千七百二十三里南至戎卢国四日行,地厄狭,西通□弥四百六十里。
戎卢国,王治卑品城,去长安八千三百里。户二百四十,口千六百一十,胜兵三百人。东北至都护治所二千八百五十八里,东与小宛、南与婼羌、西与渠勒接,辟南不当道。
□弥国,王治□弥城,去长安九千二百八十里。户三千三百四十,口二万四十,胜兵三千五百四十人。辅国侯、左右将、左右都尉、左右骑君各一人,译长二人。东北至都护治所三千五百五十三里,南与渠勒、东北与龟兹、西北与姑墨接,西通于阗三百九十里。今名宁弥。
渠勒国,王治鞬都城,去长安九千九百五十里。户三百一十,口二千一百七十,胜兵三百人。东北至都护治所三千八百五十二里,东与戎卢、西与婼羌、北与□弥接。
于阗国,王治西城,去长安九千六百七十里。户三千三百,口万九千三百,胜兵二千四百人。辅国侯、左右将、左右骑君、东西城长、译长各一人。东北至都护治所三千九百四十七里,南与婼羌接,北与姑墨接。于阗之西,水皆西流,注西海;其东,水东流,注盐泽,河原出焉。多玉石。西通皮山三百八十里。
皮山国,王治皮山城,去长安万五十里。户五百,口三千五百,胜兵五百人。左右将、左右都尉、骑君、译长各一人。东北至都护治所四千二百九十二里,西南至乌秅国千三百四十里,南与天笃接,北至姑墨千四百五十里,西南当□宾、乌弋山离道,西北通莎车三百八十里。
乌秅国,王治乌秅城,去长安九千九百五十里。户四百九十,口二千七百三十三,胜兵七百四十人。东北至都护治所四千八百九十二里,北与子合、蒲犁,西与难兜接。山居,田石间。有白草。累石为室。民接手饮。出小步马,有驴无牛。其西则有县度,去阳关五千八百八十八里,去都护治所五千二十里。县度者,石山也,溪谷不通,以绳索相引而度云。
西夜国,王号子合王,治呼犍谷,去长安万二百五十里。户三百五十,口四千,胜兵千人。东北到都护治所五千四十六里,东与皮山、西南与乌秅、北与莎车、西与蒲犁接。蒲犁及依耐、无雷国皆西夜类也。西夜与胡异,其种类羌氐行国,随畜逐水草往来。而子合土地出玉石。
蒲犁国,王治蒲犁谷,去长安九千五百五十里。户六百五十,口五千,胜兵二千人。东北至都护治所五千三百九十六里,东至莎车五百四十里,北至疏勒五百五十里,南与西夜子合接,西至无雷五百四十里。侯、都尉各一人。寄田莎车。种俗与子合同。
依耐国,王治去长安万一百五十里。户一百二十五,口六百七十,胜兵三百五十人。东北至都护治所二千七百三十里,至莎车五百四十里,至无雷五百四十里,北至疏勒六百五十里,南与子合接,俗相与同。少谷,寄田疏勒、莎车。
无雷国,王治无雷城,去长安九千九百五十里。户千,口七千,胜兵三千人。东北至都护治所二千四百六十五里,南至蒲犁五百四十里,南与乌秅、北与捐毒、西与大月氏接。衣服类乌孙,俗与子合同。
难兜国,王治去长安万一百五十里。户五千,口三万一千,胜兵八千人。东北至都护治所二千八百五十里,南至无雷三百四十里,西南至□宾三百三十里,南与婼羌、北与休循、西与大月氏接。种五谷、蒲陶诸果。有金、银、铜、铁,作兵与诸国同,属□宾。
□宾国,王治循鲜城,去长安万二千二百里。不属都护。户口胜兵多,大国也。东北至都护治所六千八百四十里,东至乌秅国二千二百五十里,东北至难兜国九日行,西北与大月氏、西南与乌弋山离接。
昔匈奴破大月氏,大月氏西君大夏,而塞王南君□宾。塞种分散,往往为数国。自疏勒以西北,休循、捐毒之属,皆故塞种也。
□宾地平,温和,有目宿、杂草、奇木、檀、□、梓、竹、漆。种五谷、蒲陶诸果,粪治园田。地下湿,生稻,冬食生菜。其民巧,雕文刻镂,治宫室,织□,刺文绣,好酒食。有金、银、铜、锡,以为器。市列。以金银为钱,文为骑马,幕为人面。出封牛、水牛、象、大狗、沐猴、孔爵、珠玑、珊瑚、虏魄、璧流离。它畜与诸国同。
自武帝始通□宾,自以绝远,汉兵不能至,其王乌头劳数剽杀汉使。乌头劳死,子代立,遣使奉献。汉使关都尉文忠送其使。王复欲害忠,忠觉之,乃与容屈王子阴末赴共合谋,攻□宾,杀其王,立阴末赴为□宾王,授印绶。后军候赵德使□宾,与阴末赴相失,阴末赴锁琅当德,杀副已下七十余人,遣使者上书谢。孝元帝以绝域不录,放其使者于县度,绝而不通。
成帝时,复遣使献谢罪,汉欲遣使者报送其使,杜钦说大将军王凤曰:「前□宾王阴末赴本汉所立,后卒畔逆。夫德莫大于有国子民,罪莫大于执杀使者,所以不报恩,不惧诛者,自知绝远,兵不至也。有求则卑辞,无欲则娇嫚,终不可怀服。凡中国所以通厚蛮夷,惬快其求者,为壤比而为寇也。今县度之厄,非□宾所能越也。其乡慕,不足以安西域,虽不附,不能危城郭。前亲逆节,恶暴西城,故绝而不通;今悔过来,而无亲属贵人,奉献者皆行贾贱人,欲通货市买,以献为名,故烦使者送至县度,恐失实见欺。凡遣使送客者,欲为防护寇害也。起皮山南,更不属汉之国四五,斥候士百余人,五分夜击刀斗自守,尚时为所侵盗。驴畜负粮,须诸国禀食,得以自赡。国或贫小不能食,或桀黠不肯给,拥强汉之节,馁山谷之间,乞□无所得,离一二旬则人畜弃捐旷野而不反。又历大头痛、小头痛之山,赤土、身热之阪,令人身热无色,头痛呕吐,驴畜尽然。又有三池、盘石阪,道狭者尺六七寸,长者径三十里。临峥嵘不测之深,行者骑步相持,绳索相引,二千余里乃到县度。畜队,未半坑谷尽靡碎;人堕,势不得相收视。险阻危害,不可胜言。圣王分九州,制五服,务盛内,不求外。今遣使者承至尊之命,送蛮夷之贾,劳吏士之众,涉危难之路,罢弊所恃以事无用,非久长计也。使者业已受节,可至皮山而还。」于是凤白从钦言。□宾实利赏赐贾市,其使数年而一至云。
乌弋山离国,王去长安万二千二百里。不属都护。户口胜兵,大国也。东北至都护治所六十日行,东与□宾、北与扑挑、西与犁靬、条支接。
行可百余日,乃至条支。国临西海,暑湿,田稻。有大鸟,卵如甕。人众甚多,往往有小君长,安息役属之,以为外国。善眩。安息长老传闻条支有弱水、西王母,亦未尝见也。自条支乘水西行,可百余日,近日所入云。
乌戈地暑热莽平,其草木、畜产、五谷、果菜、食饮、宫室、市列、钱货、兵器、金珠之属皆与□宾同,而有桃拔、师子、犀子。俗重妄杀。其钱独文为人头,幕为骑马。以金银饰杖。绝远,汉使希至。自玉门、阳关出南道,历□善而南行,至乌弋山离,南道极矣。转北而东得安息。
安息国,王治番兜城,去长安万一千六百里。不属都护。北与康居、东与乌弋山离、西与条支接。土地风气,物类所有,民俗与乌弋、□宾同。亦以银为钱,文独为王面,幕为夫人面。王死辄更铸钱。有大马爵。其属小大数百城,地方数千里,最大国也。临妫水,商贾车船行旁国。书草,旁行为书记。
武帝始遣使至安息,王令将将二万骑迎于东界。东界去王都数千里,行比至,过数十城,人民相属。因发使随汉使者来观汉地,以大鸟卵及犁靬眩人献于汉,天子大说。安息东则大月氏。
大月氏国,治监氏城,去长安万一千六百里。不属都护。户十万,口四十万,胜兵十万人。东至都护治所四千七百四十里,西至安息四十九日行,南与□宾接。土地风气,物类所有,民俗钱货,与安息同。出一封橐驼。
大月氏本行国也,随畜移徙,与匈奴同俗。控弦十余万,故强轻匈奴。本居敦煌、祁连间,至昌顿单于攻破月氏,而老上单于杀月氏,以其头为饮器,月氏乃远去,过大宛,西击大夏而臣之,都妫水北为王庭。其余小众不能去者,保南山羌,号小月氏。
大夏本无大君长,城邑往往置小长,民弱畏战,故月氏徙来,皆臣畜之,共禀汉使者。有五翕侯:一曰休密翕侯,治和墨城,去都护二千八百四十一里,去阳关七千八百二里;二曰双靡翕侯,治双靡城,去都护三千七百四十一里,去阳关七千七百八十二里;三曰贵霜翕侯,治护澡城,去都护五千九百四十里,去阳关七千九百八十二里,四曰□顿翕侯,治薄茅城,去都护五千九百六十二里,去阳关八千二百二里;五曰离附翕侯,治高附城,去都护六千四十一里,去阳关九千二百八十三里。凡五翕侯,皆属大月氏。
康居国,王冬治乐越匿地。到卑阗城。去长安万二千三百里。不属都护。至越匿地马行七日,至王夏所居蕃内九千一百四里。户十二万,口六十万,胜兵十二万人。东至都护治所五千五百五十里。与大月氏同俗。东羁事匈奴。
宣帝时,匈奴乖乱,五单于并争,汉拥立呼韩邪单于,而郅支单于怨望,杀汉使者,西阻康居。其后都护甘延寿、副校尉陈汤发戊己校尉西域诸国兵至康居,诛灭郅支单于,语在《甘延寿、陈汤传》。是岁,元帝建昭三年也。
至成帝时,康居遣子侍汉,贡献,然自以绝远,独骄嫚,不肯与诸国相望。都护郭舜数上言:「本匈奴盛时,非以兼有乌孙、康居故也;及其称臣妾,非以失二国也。汉虽皆受其质子,然三国内相输遗,交通如故,亦相候司,见便则发;合不能相亲信,离不能相臣役。以今言之,结配乌孙竟未有益,反为中国生事。然乌孙既结在前,今与匈奴俱称臣,义不可距。而康居骄黠,讫不肯拜使者。都护吏至其国,坐之乌孙诸使下,王及贵人先饮食已,乃饮啖都护吏,故为无所省以夸旁国。以此度之,何故遣子入侍?其欲贾市为好,辞之诈也。匈奴百蛮大国,今事汉其备,闻康居不拜,且使单于有自下之意,宜归其侍子,绝勿复使,以章汉家不通无礼之国。敦煌、酒泉小郡及南道八国,给使者往来人、马、驴、橐驼食,皆苦之。空罢耗所过,送迎骄黠绝远之国,非至计也。」汉为其新通,重致远人。终羁縻而未绝。
其康居西北可二千里,有奄蔡国。控弦者十余万人。与康居同俗。临大泽,无崖,盖北海云。
康居有小王五:一曰苏□王,治苏□城,去都护五千七百七十六里,去阳关八千二十五里;二曰附墨王,治附墨城,去都护五千七百六十七里,去阳关八千二十五里;三曰窳匿王,治窳匿城,去都护五千二百六十六里,去阳关七千五百二十五里;四曰□王,治□城,去都护六千二百九十六里,去阳关八千五百五十五里;五曰奥鞬王,治奥鞬城,去都护六千九百六里,去阳关八千三百五十五里。凡五王,属康居。大宛国,王治贵山城,去长安万二千五百五十里。户六万,口三十万,胜兵六万人。副王、辅国王各一人。东至都护治所四千三十一里,北至康居卑阗城千五百一十里,西南至大月氏六百九十里。北与康居、南与大月氏接,土地风气物类民俗与大月氏、安息同。大宛左右以蒲陶为酒,富人藏酒至万余石,久者至数十岁不败。俗耆酒,马耆目宿。
宛别邑七十余城,多善马。马汗血,言其先天马子也。
张骞始为武帝言之,上遣使者持千金及金马,以请宛善马。宛王以汉绝远,大兵不能至,爱其宝马不肯与。汉使妄言,宛遂攻杀汉使,取其财物。于是天子遣贰师将军李广利将兵前后十余万人伐宛,连四年。宛人斩其王毋寡首,献马三千匹,汉军乃还,语在《张骞传》。贰师既斩宛王,更立贵人素遇汉善者名昧蔡为宛王。后岁余,宛贵人以为「昧蔡谄,使我国遇屠」,相与共杀昧蔡,立毋寡弟蝉封为王,遣子入侍,质于汉,汉因使使赂赐镇抚之。又发使十余辈,抵宛西诸国求奇物,因风谕以伐宛之威。宛王蝉封与汉约,岁献天马二匹。汉使采蒲陶、目宿种归。天子以天马多,又外国使来众,益种蒲陶、目宿离宫馆旁,极望焉。
自宛以西至安息国,虽颇异言,然大同,自相晓知也。其人皆深目,多须髯。善贾市,争分铢。贵女子,女子所言,丈夫乃决正。其地无丝漆,不知铸铁器。及汉使亡卒降,教铸作它兵器。得汉黄白金,辄以为器,不用为币。
自乌孙以西至安息,近匈奴。匈奴尝困月氏,故匈奴使持单于一信到国,国传送食,不敢留苦。及至汉使,非出币物不得食,不市畜不得骑,所以然者,以远汉,而汉多财物,故必市乃得所欲。及呼韩邪单于朝汉,后咸尊汉矣。
桃槐国,王去长安万一千八十里。户七百,口五千,胜兵千人。
休循国,王治鸟飞谷,在葱岭西,去长安万二百一十里。户三百五十八,口千三十,胜兵四百八十人。东至都护治所三千一百二十一里,至捐毒衍敦谷二百六十里,西北至大宛国九百二十里,西至大月氏千六百一十里。民俗衣服类乌孙,因畜随水草,本故塞种也。
捐毒国,王治衍敦谷,去长安九千八百六十里。户三百八十,口千一百,胜兵五百人。东至都护治所二千八百六十一里。至疏勒。南与葱岭属,无人民。西上葱领,则休循也。西北至大宛千三十里,北与乌孙接。衣服类乌孙,随水草,依葱领,本塞种也。
莎车国,王治莎车城,去长安九千九百五十里。户二千三百三十九,口万六千三百七十三,胜兵三千四十九人。辅国侯、左右将、左右骑君、备西夜君各一人,都尉二人,译长四人。东北至都护治所四千七百四十六里,西至疏勒五百六十里,西南至蒲犁七百四十里。有铁山,出青玉。
宣帝时,乌孙公主小子万年,莎车王爱之。莎车王无子,死,死时万年在汉。莎车国人计欲自托于汉,又欲得乌孙心,即上书请万年为莎车王。汉许之,遣使者奚充国送万年。万年初立,暴恶,国人不说。莎车王弟呼屠徵杀万年,并杀汉使者,自立为王,约诸国背汉。会卫候冯奉世使送大宛客,即以便宜发诸国兵击杀之,更立它昆弟子为莎车王。还,拜奉世为光禄大夫。是岁,元康元年也。
疏勒国,王治疏勒城,去长安九千三百五十里。户千五百一十,口万八千六百四十七,胜兵二千人。疏勒侯、击胡侯、辅国侯、都尉、左右将、左右骑君、左右译长各一人。东至都护治所二千二百一十里,南至莎车五百六十里。有市列,西当大月氏、大宛、康居道也。
尉头国,王治尉头谷,去长安八千六百五十里。户三百,口二千三百,胜兵八百人。左右都尉各一人,左右骑君各一人。东至都护治所千四百一十一里,南与疏勒接,山道不通,西至捐毒千三百一十四里,径道马行二日。田畜随水草,衣服类乌孙。
乌孙国,大昆弥治赤谷城,去长安八千九百里。户十二万,口六十三万,胜兵十八万八千八百人。相,大禄,左右大将二人,侯三人,大将、都尉各一人,大监二人,大吏一人,舍中大吏二人,骑君一人。东至都护治所千七百二十一里,西至康居蕃内陆五千里。地莽平。多雨,寒。山多松□。不田作种树,随畜逐水草,与匈奴同俗。国多马,富人至四五千匹。民刚恶,贪狼无信,多寇盗,最为强国。故服匈奴,后盛大,取羁属,不肯往朝会。东与匈奴、西北与康居、西与大宛、南与城郭诸国相接。本塞地也,大月氏西破走塞王,塞王南越县度。大月氏居其地。后乌孙昆莫击破大月氏,大月氏徙西臣大夏,而乌孙昆莫居之,故乌孙民有塞种、大月氏种云。
始张骞言乌孙本与大月氏共在敦煌间,今乌孙虽强大,可厚赂招,令东居故地,妻以公主,与为昆弟,以制匈奴。语在《张骞传》。武帝即位,令骞赍金币住。昆莫见骞如单于礼,骞大惭,谓曰:「天子致赐,王不拜,则还赐。」昆莫起拜,其它如故。
初,昆莫有十余子,中子大禄强,善将,将众万余骑别居。大禄兄太子,太子有子曰岑陬。太子蚤死,谓昆莫曰:「必以岑陬为太子。」昆莫哀许之。大禄怒,乃收其昆弟,将众畔,谋攻岑陬。昆莫与芩陬万余骑,令别居,昆莫亦自有万余骑以自备。国分为三,大总羁属昆莫。骞既致赐,谕指曰:「乌孙能东居故地,则汉遣公主为夫人,结为昆弟,共距匈奴,不足破也。」乌孙远汉,未知其大小,又近匈奴,服属日久,其大臣皆不欲徙。昆莫年老国分,不能专制,乃发使送骞,因献马数十匹报谢。其使见汉人众富厚,归其国,其国后乃益重汉。
匈奴闻其与汉通,怒欲击之。又汉使乌孙,乃出其南,抵大宛、月氏,相属不绝。乌孙于是恐,使使献马,愿得尚汉公主,为昆弟。天子问群臣,议许,曰:「必先内聘,然后遣女。」乌孙以马千匹聘。汉元封中,遣江都王建女细君为公主,以妻焉。赐乘舆服御物,为备官属宦官侍御数百人,赠送甚盛。乌孙昆莫以为右夫人。匈奴亦遣女妻昆莫,昆莫以为左夫人。
公主至其国,自治宫室居,岁时一再与昆莫会,置酒饮食,以币、帛赐王左右贵人。昆莫年老,言语不通,公主悲愁,自为作歌曰:「吾家嫁我兮天一方,远托异国兮乌孙王。穹庐为室兮旃为墙,以肉为食兮酪为浆。居常土思兮心内伤,愿为黄鹄兮归故乡。」天子闻而怜之,间岁遣使者持帷帐锦绣给遗焉。
昆莫年老,欲使其孙岑陬尚公主。公主不听,上书言状,天子报曰:「从其国俗,欲与乌孙共灭胡。」岑陬遂妻公主。昆莫死,岑陬代立。岑陬者,官号也,名军须靡。昆莫,王号也,名猎骄靡。后书「昆弥」云。岑陬尚江都公主,生一女少夫。公主死,汉复以楚王戊之孙解忧为公主,妻岑陬。岑陬胡妇子泥靡尚小,岑陬且死,以国与季父大禄子翁归靡,曰:「泥靡大,以国归之。」
翁归靡既立,号肥王,复尚楚主解忧,生三男两女:长男曰元贵靡;次曰万年,为莎车王;次曰大乐,为左大将;长女弟史为龟兹王绛宾妻;小女素光为若呼翕侯妻。
昭帝时,公主上书,言:「匈奴发骑田车师,车师与匈奴为一,共侵乌孙,唯天子幸救之!」汉养士马,议欲击匈奴。会昭帝崩,宣帝初即位,公主及昆弥皆遣使上书,言:「匈奴复连发大兵侵兵乌孙,取车延、恶师地,收人民去,使使谓乌孙趣持公主来,欲隔绝汉。昆弥愿发国半精兵,自给人马五万骑,尽力击匈奴。唯天子出兵以救公主、昆弥。」汉兵大发十五万骑,五将军分道并出。语在《匈奴传》。遣校尉常惠使持节护乌孙兵,昆弥自将翕侯以下五万骑从西方人,至右谷蠡王庭,获单于父行及嫂、居次、名王、犁氵于都尉、千长、骑将以下四万级,马、牛、羊、驴、橐驼七十余万头,乌孙皆自取所虏获。还,封惠为长罗侯。是岁,本始三年也。汉遣惠持金币赐乌孙贵人有功者。
元康二年,乌孙昆弥因惠上书:「愿以汉外孙元贵靡为嗣,得令复尚汉公主,结婚重亲,畔绝匈奴,原聘马、骡各千匹。」诏下公卿议,大鸿胪萧望之以为:「乌孙绝域,变故难保,不可许。」上美乌孙新立大功,又重绝故业,遣使者至乌孙,先迎取聘。昆弥及太子、左右大将、都尉皆遣使,凡三百余人,入汉迎取少主。上乃以乌孙主解忧弟子相夫为公主,置官属侍御百余人,舍上林中,学乌孙言。天子自临平乐观,会匈奴使者、外国君长大角抵,设乐而遣之。使长罗侯光禄大夫惠为副,凡持节者四人,送少主至郭煌。未出塞,闻乌孙昆弥翁归靡死,乌孙贵人共从本约,立岑陬子泥靡代为昆靡,号狂王。惠上书:「愿留少主郭煌,惠驰至乌孙责让不立元贵靡为昆靡,还迎少主。」事下公卿,望之复以为:「乌孙持两端,难约结。前公主在乌孙四十余年,恩爱不亲密,边竟未得安,此已事已验也。令少主以元贵靡不立而还,信无负于夷狄,中国之福也。少主不止,徭役将兴,其原起此。」天子从之,征还少主。
狂王复尚楚主解忧,生一男鸱靡,不与主和,又暴恶失众。汉使卫司马魏和意、副侯任昌送侍子,公主言狂王为乌孙所患苦,易诛也。遂谋置酒会,罢,使士拔剑击之。剑旁下,狂王伤,上马驰去。其子细沈瘦会兵围和意、昌及公主于赤谷城。数月,都护郑吉发诸国兵救之,乃解去。汉遣中郎将张遵持医药治狂王,赐金二十斤,采缯。因收和意、昌系锁,从尉犁槛车至长安,斩之。车骑将军长史张翁留验公主与使者谋杀狂王状,主不服,叩头谢,张翁捽主头骂詈。主上书,翁还,坐死。副使季都别将医养视狂王,狂王从十余骑送之。都还,坐知狂王当诛,见便不发,下蚕室。
初,肥王翁归靡胡妇子乌就屠,狂五伤时惊,与诸翕侯俱去,居北山中,扬言母家匈奴兵来,故众归之。后遂袭杀狂王,自立为昆弥。汉遣破羌将军辛武贤将兵万五千人至郭煌,遣使者案行表,穿卑鞮侯井以西,欲通渠转谷,积居庐仓以讨之。
初,楚主侍者冯□能史书,习事,尝持汉书为公主使,行赏赐于城郭诸国,敬信之,号曰冯夫人。为乌孙右大将妻,右大将与乌就屠相爱,都护郑吉使冯夫人说乌就屠,以汉兵方出,必见灭,不如降。乌就屠恐,曰:「愿得小号。」宣帝征冯夫人,自问状。遣谒者竺次、期门甘延寿为副,送冯夫人。冯夫人锦车持节,诏乌就屠诣长罗侯赤谷城,立元贵靡为大昆弥,乌就屠为小昆弥,皆赐印绶。破羌将军不出塞还。后乌就屠不尽归诸翕侯民众,汉复遣长罗侯惠将三校屯赤谷,因为分别其人民地界,大昆弥户六万余,小昆弥户四万余,然众心皆附小昆弥。
元贵靡、鸱靡皆病死,公主上书言年老土思,愿得归骸骨,葬汉地。天子闵而迎之,公主与乌孙男女三人俱来至京师。是岁,甘露三年也。时年且七十,赐以公主田宅、奴婢,奉养甚厚,朝见仪比公主。后二岁卒,三孙因留守坟墓云。
元贵靡子星靡代为大昆弥,弱,冯夫人上书,愿使乌孙镇抚星靡。汉遣之,卒百人送焉。都护韩宣奏,乌孙大吏、大禄、大监皆可以赐金印紫绶,以尊辅大昆弥,汉许之。后都护韩宣复奏,星靡怯弱,可免,更以季父左大将乐代为昆弥,汉不许。后段会宗为都护,招还亡畔,安定之。
星靡死,子雌栗靡代。小昆弥乌就屠死。子拊离代立,为弟日贰所杀。汉遣使者立拊离子安日为小昆弥。日贰亡,阻康居。汉徙已校屯姑墨,欲候便讨焉。安日使贵人姑莫匿等三人诈亡从日贰,刺杀之。都护廉褒赐姑莫匿等金人二十斤,缯三百匹。
后安日为降民所杀,汉立其弟末振将代。时大昆弥雌栗靡健,翕侯皆畏服之,告民牧马畜无使人牧,国中大安和翁归靡时。小昆弥末振将恐为所并,使贵人乌日领诈降刺杀雌栗靡。汉欲以兵讨之而未能,遣中郎将段会宗持金币与都护图方略,立雌栗靡季父公主孙伊秩靡为大昆弥。汉没入小昆弥侍子在京师者。久之,大昆弥翕侯难栖杀末振将,末振将兄安日子安犁靡代为小昆弥。汉恨不自诛末振将,复使段会宗即斩其太子番丘。还,赐爵关内侯。是岁,元延二年也。
会宗以翕侯难栖杀末振将,虽不指为汉,合于讨贼,奏以为坚守都尉。责大禄、大吏、大监以雌栗靡见杀状,夺金印紫绶,更与铜墨云。末振将弟卑爰□本共谋杀大昆弥,将众八万余口北附康居,谋欲借兵兼并两昆弥。两昆弥畏之,亲倚都护。
哀帝元寿二年,大昆弥伊秩靡与单于并入朝,汉以为荣。至元始中,卑爰□杀乌日领以自效,汉封为归义侯。两昆弥皆弱,卑爰□侵陵,都护孙建袭杀之。自乌孙分立两昆弥后,汉用忧劳,且无宁岁。
姑墨国,王治南城,去长安八千一百五十里。户二千二百,口二万四千五百,胜兵四千五百人。姑墨侯、辅国侯、都尉、左右将、左右骑君各一人,译长二人。东至都护治所二千二十一里,南至于阗马行十五日,北与乌孙接。出铜、铁、雌黄。东通龟兹六百七十里。王莽时,姑墨王丞杀温宿王,并其国。
温宿国,王治温宿城,去长安八千三百五十里,户二千二百,口八千四百,胜兵千五百人。辅国侯、左右将、左右都尉、左右骑君、译长各二人。东至都护治所二千三百八十里,西至尉头三百里,北至乌孙赤谷六百一十里。土地物类所有与鄯善诸国同。东通姑墨二百七十里。
龟兹国,王治延城,去长安七千四百八十里。户六千九百七十,口八万一千三百一十七,胜兵二万一千七十六人。大都尉丞、辅国侯、安国侯、击胡侯、却胡都尉、击车师都尉、左右将、左右都尉、左右骑君、左右力辅君各一人,东西南北部千长各二人,却胡君三人,译长四人。南与精绝、东南与且末、西南与杅弥、北与乌孙、西与姑墨接。能铸冶,有铅。东至都护治所乌垒城三百五十里。
乌垒,户百一十,口千二百,胜兵三百人。城都尉、译长各一人。与都护同治。其南三百三十里至渠犁。
渠梨,城都尉一人,户百三十,口千四百八十,胜兵百五十人。东北与尉犁、东南与且末、南与精绝接。西有河,至龟兹五百八十里。
自武帝初通西域、置校尉,屯田渠犁。是时,军旅连出,师行三十二年,海内虚耗。征和中,贰师将军李广利以军降匈奴。上既悔远征伐,而搜粟都尉桑弘羊与丞相御史奏言:「故轮台东捷枝、渠犁皆故国,地广,饶水草,有溉田五千顷以上,处温和,田美,可益通沟渠,种五谷,与中国同时孰。其旁国少锥刀,贵黄金采缯,可以易谷食,宜给足不乏。臣愚以为可遣屯田卒诣故轮台以东,置校尉三人分护,各举图地形,通利沟渠,务使以时益种五谷,张掖、酒泉遣骑假司马为斥候,属校尉,事有便宜,因骑置以闻。田一岁,有积谷,募民壮健有累重敢徙者诣田所,就畜积为本业,益垦溉田,稍筑列亭,连城而西,以威西国,辅乌孙,为便。臣谨遣征事臣昌分部行边,严敕太守、都尉明烽火,选士马,谨斥候,蓄茭草。愿陛下遣使使西国,以安其意。臣昧死请。」
上乃下诏,深陈既往之悔,曰:
前有司奏,欲益民赋三十助边用,是重困老弱孤独也。而今又请遣卒田轮台。轮台西于车师千余里,前开陵侯击车师时,危须、尉犁、楼兰六国子弟在京师者皆先归,发畜食迎汉军,又自发兵,凡数万人,王各自将,共围车师,降其王。诸国兵便罢,力不能复至道上食汉军。汉军破城,食至多,然士自载不足以竟师,强者尽食畜产,羸者道死数千人。朕发酒泉驴、橐驼负食,出玉门迎军。吏卒起张掖,不甚远,然尚厮留其众。曩者,朕之不明,以军候弘上书言「匈奴缚马前后足,置城下,驰言『秦人,我□若马』」,又汉使者久留不还,故兴遣贰师将军,欲以为使者威重也。古者卿大夫与谋,参以蓍龟,不吉不行。乃者以缚马书遍视丞相、御史、二千石、诸大夫、郎为文学者,乃至郡属国都尉成忠、赵破奴等,皆以「虏自缚其马,不祥甚哉!」或以为「欲以见强,夫不足者视人有余。」《易》之卦得《大过》,爻在九五,匈奴困败。公军方士、太史治星望气,及太卜龟蓍,皆以为吉,匈奴必破,时不可再得也。又曰:「北伐行将,于鬴山必克。」卦诸将,贰师最吉。故朕亲发贰师下鬴山,诏之必毋深入。今计谋卦兆皆反缪。重合侯得虏候者,言:「闻汉军当来,匈奴使巫埋羊牛所出诸道及水上以诅军。单于遗天子马裘,常使巫祝之。缚马者,诅军事也。」又卜「汉军一将不吉」。匈奴常言:「汉极大,然不能饥渴,失一狼,走千羊。」
乃者贰师败,军士死略离散,悲痛常在朕心。今请远田轮台,欲起亭隧,是扰劳天下,非所以优民也。今朕不忍闻。大鸿胪等又议,欲募囚徒送匈奴使者,明封侯之赏以报忿,五伯所弗能为也。且匈奴得汉降者,常提掖搜索,问以所闻。今边塞未正,阑出不禁,障候长吏使卒猎兽,以皮肉为利,卒苦而烽火乏,失亦上集不得,后降者来,若捕生口虏,乃知之。当今务在禁苛暴,止擅赋,力本农,修马复令,以补缺,毋乏武备而已。郡国二千石各上进畜马方略补边状,与计对。
由是不复出军。而封丞相车千秋为富民侯,以明休息,思富养民也。
初,贰师将军李广利击大宛,还过杅弥,杅弥遣太子赖丹为质于龟兹。广利责电兹曰:「外国皆臣属于汉,龟兹何以得受杅弥质?」即将赖丹入至京师。昭帝乃用桑弘羊前议,以杅弥太子赖丹为校尉,将军田轮台,轮台与渠犁地皆相连也。龟兹贵人姑翼谓其王曰:「赖丹本臣属吾国,今佩汉印绶来,迫吾国而田,必为害。」王即杀赖丹,而上书谢汉,汉未能征。
宣帝时,长罗侯常惠使乌孙还,便宜发诸国兵,合五万人攻龟兹,责以前杀校尉赖丹。龟兹王谢曰:「乃我先王时为贵人姑翼所误,我无罪。」执姑翼诣惠,惠斩之。时乌孙公主遣女来至京师学鼓琴,汉遣侍郎乐奉送主女,过龟兹。龟兹前遣人至乌孙求公主女,未还。会女过龟兹,龟兹王留不遣,复使使报公主,主许之。后公主上书,愿令女比宗室入朝,而龟兹王绛宾亦受其夫人,上书言得尚汉外孙为昆弟,愿与公主女俱入朝。元康元年,遂来朝贺。王及夫人皆赐印绶。夫人号称公主,赐以车骑旗鼓,歌吹数十人,绮绣杂缯琦珍凡数千万。留且一年,厚赠送之。后数来朝贺,乐汉衣服制度,归其国,治宫室,作檄道周卫,出入传呼,撞钟鼓,如汉家仪。外国胡人皆曰:「驴非驴,马非马,若龟兹王,所谓骡也。」绛宾死,其子丞德自谓汉外孙,成、哀帝时往来尤数,汉遇之亦甚亲密。
东通尉犁六百五十里。
尉犁国,王治尉犁城,去长安六千七百五十里。户千二百,口九千六百,胜兵二千人。尉犁侯、安世侯、左右将、左右都尉、击胡君各一人,译长二人。西至都护治所三百里,南与鄯善、且未接。
危须国,王治危须城,去长安七千二百九十里。户七百,口四千九百,胜兵二千人。击胡侯、击胡都尉、左右将、左右都尉、左右骑君、击胡君、译长各一人。西至都护治所五百里,至焉耆百里。
焉耆国,王治员渠城,去长安七千三百里。户四千,口三万二千一百,胜兵六千人。击胡侯、却胡侯、辅国侯、左右将、左右都尉、击胡左右君、击车师君、归义车师君各一人,击胡都尉、击胡君各二人,译长三人。西南至都护治所四百里南至尉犁百里,北与乌孙接。近海水多鱼。
乌贪訾离国,王治于娄谷,去长安万三百三十里。户四十一,口二百三十一,胜兵五十七人。辅国侯、左右都尉各一人。东与单桓、南与且弥、西与乌孙接。
卑陆国,王治天山东乾当国,去长安八千六百八十里。户二百二十七,口千三百八十七,胜兵四百二十二人。辅国侯、左右将、左右都尉、左右译长各一人。西南至都护治所千二百八十七里。
卑陆后国,王治番渠类谷,去长安八千七百一十里。户四百六十二,口千一百三十七,胜兵三百五十人。辅国侯、都尉、译长各一人,将二人。东与郁立师、北与匈奴、西与劫国、南与车师接。
郁立师国,王治内咄谷,去长安八千八百三十里。户百九十,口千四百四十五,胜兵三百三十一人。辅国侯、左右都尉、译长各一人,东与车师后城长、西与卑陆、北与匈奴接。
单桓国,王治单桓城,去长安八千八百七十里。户二十七,口百九十四,胜兵四十五人。辅国侯、将、左右都尉、译长各一人。
蒲类国,王治天山西疏榆谷,去长安八千三百六十里。户三百二十五,口二千三十二,胜兵七百九十九人。辅国侯、左右将、左右都尉各一人。西南至都护治所千三百八十七里。
蒲类后国,王去长安八千六百三十国。户百,口千七十,胜兵三百三十四人,辅国侯、将、左右都尉、译长各一人。
西且弥国,王治天山东于大谷,去长安八千六百七十里。户三百三十二,口千九百二十六,胜兵七百三十八人。西且弥侯、左右将、左右骑君各一人。西南至都护治所千四百八十七里。
东且弥国,王治天山东兑虚谷,去长安八千二百五十里。户百九十一,口千九百四十八,胜兵五百七十二人。东且弥侯、左右都尉各一人。西南至都护治所千五百八十七里。
劫国,王治天山东丹渠谷,去长安八千五百七十里。户九十九,口五百,胜兵百一十五人。辅国侯、都尉、译长各一人。西南至都护治所千四百八十七里。
狐胡国,王治车师柳谷,去长安八千二百里。户五十五,口二百六十四,胜兵四十五人。辅国侯、左右都尉各一人。西至都护治所千一百四十七里,至焉耆七百七十里。
山国,王去长安七千一百七十里。户四百五十,口五千,胜兵千人。辅国侯、左右将、左右都尉、译长各一人。西至尉犁二百四十里,西北至焉耆百六十里,西至危须二百六十里,东南与鄯善、且末接。山出铁,民出居,寄田籴谷于焉耆、危须。
车师前国,王治交河城。河水分流绕城下,故号交河。去长安八千一百五十里。户七百,口六千五十,胜兵千八百六十五人。辅国侯、安国侯、左右将、都尉、归汉都尉、车师君、通善君、乡善君各一人,译长二人。西南至都护治所千八百七里,至焉耆八百三十五里。
车师后国,王治务涂谷,去长安八千九百五十里。户五百九十五,口四千七百七十四,胜兵千八百九十人。击胡侯、左右将、左右都尉、道民君、译长各一人。西南至都护治所千二百三十七里。
车师都尉国,户四十,口三百三十三,胜兵八十四人。
车师后城长国,户百五十四,口九百六十,胜兵二百六十人。
武帝天汉二年,以匈奴降者介和王为开陵侯,将楼兰国兵始击车师,匈奴遣右贤王将数万骑救之,汉兵不利,引去。征和四年,遣重合侯马通将四万骑击匈奴,道过车师北,复遣开陵侯将楼兰、尉犁、危须凡六国兵别击车师,勿令得遮重合侯。诸国兵共围车师,车师王降服,臣属汉。
昭帝时,匈奴复使四千骑田车师。宣帝即位,遣五将将兵击匈奴,车师田者惊去,车师复通于汉。匈奴怒,召其太子军宿,欲以为质。军宿,焉耆外孙,不欲质匈奴,亡走焉耆。车师王更立子乌贵为太子。及乌贵立为王,与匈奴结婚姻,教匈奴遮汉道通乌孙者。
地节二年,汉遣侍郎郑吉、校尉司马憙将免刑罪人田渠犁,积谷,欲以攻车师。至秋收谷,吉、憙发城郭诸国兵万余人,自与所将田士千五百人共击车师,攻交河城,破之。王尚在其北石城中,未得,会军食尽,吉等且罢兵,归渠犁田。收秋毕,复发兵攻车师王于石城。王闻汉兵且至,北走匈奴求救,匈奴未为发兵。王来还,与贵人苏犹议欲降汉,恐不见信。苏犹教王击匈奴边国小蒲类,斩首,略其人民,以降吉。车师旁小金附国随汉军后盗车师,车师王复自请击破金附。
匈奴闻车师降汉,发兵攻车师,吉、憙引兵北逢之,匈奴不敢前。吉、憙即留一候与卒二十人留守王,吉等引兵归渠犁。车师王恐匈奴兵复至而见杀也,乃轻骑奔乌孙,吉即迎其妻子置渠犁。东奏事,至酒泉,有诏还田渠犁及车师,益积谷以安西国,侵匈奴。吉还,传送车师王妻子诣长安,赏赐甚厚,每朝会四夷,常尊显以示之。于是吉始使吏卒三百人别田车师。得降者,言单于大臣皆曰:「车师地肥美,近匈奴,使汉得之,多田积谷,必害人国,不可不争也。」果遣骑来击田者,吉乃与校尉尽将渠犁田士千五百人往田,匈奴复益遣骑来,汉田卒少不能当,保车师城中。匈奴将即其城下谓吉曰:「单于必争此地,不可田也。」围城数日乃解。后常数千骑往来守车师,吉上书言:「车师去渠犁千余里,间以河山,北近匈奴,汉兵在渠犁者势不能相救,愿益田卒。」公卿议以为道远烦费,可且罢车师田者。诏遣长罗侯将张掖、酒泉骑出车师北千余里,扬威武车师旁。胡骑引去,吉乃得出,归渠犁,凡三校尉屯田。
车师王之走乌孙也,乌孙留不遣,遣使上书,愿留车师王,备国有急,可从西道以击匈奴。汉许之。于是汉召故车师太子军宿在焉耆者,立以为王,尽徙车师国民令居渠犁,遂以车师故地与匈奴。车师王得近汉田官,与匈奴绝,亦安乐亲汉。后汉使侍郎殷广德责乌孙,求车师王乌贵,将诣阙,赐第与其妻子居。是岁,元康四年也。其后置戍己校尉屯田,居车师故地。
元始中,车师后王国有新道,出五船北,通玉门关,往来差近,戊己校尉徐普欲开以省道里半,避白龙堆之厄。车师后王姑句以道当为拄置,心不便也。地又颇与匈奴南将军地接,曾欲分明其界然后奏之,召姑句使证之,不肯,系之。姑句数以牛羊赇吏,求出不得。姑句家矛端生火,其妻股紫陬谓姑句曰:「矛端生火,此兵气也,利以用兵。前车师前王为都护司马所杀,今久系必死,不如降匈奴。」即驰突出高昌壁,入匈奴。
又去胡来王唐兜,国比大种赤水羌,数相冠,不胜,告急都护。都护但钦不以时救助,唐兜困急,怨钦,东守玉门关。玉门关不内,即将妻子人民千余人亡降匈奴。匈奴受之,而遣使上书言状。是时,新都侯王莽秉政,遣中郎将王昌等使匈奴,告单于西域内属,不当得受。单于谢属。执二王以付使者。莽使中郎王萌待西域恶都奴界上逢受。单于遣使送,因请其罪。使者以闻,莽不听,诏下会西域诸国王,陈军斩姑句、唐兜以示之。
至莽篡位,建国二年,以广新公甄丰为右伯,当出西域。车师后王须置离闻之,与其右将股鞮、左将尸泥支谋曰:「闻甄公为西域太伯,当出,故事给使者牛、羊、谷、刍茭,导译,前五威将过,所给使尚未能备。今太伯复出,国益贫,恐不能称。」欲亡入匈奴。戊己校尉刀护闻之,召置离验问,辞服,乃械致都护但钦在所埒娄城。置离人民知其不还,皆哭而送之。至,钦则斩置离。置离兄辅国侯狐兰支将置离众二千余人,驱畜产,举国亡降匈奴。
是时,莽易单于玺,单于恨怒,遂受狐兰支降,遣兵与共冠击车师,杀后城长,伤都护司马,及狐兰兵复还入匈奴。时戊己校尉刀护病,遣史陈良屯桓且谷备匈奴寇。史终带取粮食,司马丞韩玄领诸壁,右曲候任商领诸垒,相与谋曰:「西域诸国颇背叛,匈奴欲大侵。要死。可杀校尉,将人众降匈奴。」即将数千骑至校尉府,胁诸亭令燔积薪,分告诸壁曰:「匈奴十万骑来人,吏士皆持兵,后者斩!」得三四百人,去校尉府数里止,晨火然。校尉开门击鼓收吏士,良等随人,遂杀校尉刀护及子男四人、诸昆弟子男,独遗妇女小兒。止留戊己校尉城,遣人与匈奴南将军相闻,南将军以二千骑迎良等。良等尽胁略戊己校尉吏士男女二千余人入匈奴。单于以良、带为乌贲都尉。
后三岁,单于死,弟乌累单于咸立,复与莽和亲。莽遣使者多赍金币赂单于,购求陈良、终带等。单于尽收四人及手杀刀护者芝音妻子以下二十七人,皆械槛车付使者。到长安,莽皆烧杀之。其后莽复欺诈单于,和亲遂绝。匈奴大击北边,而西域瓦解。焉耆国近匈奴,先叛,杀都护但钦,莽不能讨。
天凤三年,乃遣五威将王骏、西域都护李崇将戊己校尉出西域,诸国皆郊迎,送兵谷,焉耆诈降而聚兵自备。骏等将莎车、龟慈兵七千余人,分为数部入焉耆,焉耆伏兵要遮骏。及姑墨、尉犁、危须国兵为反间,还共袭击骏等,皆杀之。唯戊己校尉郭钦别将兵,后至焉耆。焉耆兵未还,钦击杀其老弱,引兵还。莽封钦为剼胡子。李崇收余士,还保龟兹。数年莽死,崇遂没,西域因绝。
最凡国五十。自译长、城长、君、监、吏、大禄、百工、千长、都尉、且渠、当户、将、相至侯、王,皆佩汉印绶,凡三百七十六人。而康居、大月氏、安息、□宾、乌弋之属,皆以绝远不在数中,其来贡献则相与报,不督录总领也。
赞曰:孝武之世,图制匈奴,患者兼从西国,结党南羌,乃表河西,列四郡,开玉门,通四域,以断匈奴右臂,隔绝南羌、月氏。单于失援,由是远遁,而幕南无王庭。
遭值文、景玄默,养民五世,天下殷富,财力有余,士马强盛。故能睹犀布、玳瑁则建珠崖七郡,感枸酱、竹杖则开牂柯、越巂,闻天马、蒲陶则通大宛、安息。自是之后,明珠、文甲、通犀、翠羽之珍盈于后宫,薄梢、龙文、鱼目、汗血之马充于黄门,巨象、师子、猛犬、大雀之群食于外囿。殊方异物,四面而至。于是广开上林,穿昆明池,营千门万户之宫,立神明通天之台,兴造甲乙之帐,落以随珠和璧,天子负黼依,袭翠被,冯玉几,而处其中。设酒池肉林以飨四夷之客,作《巴俞》都卢、海中《砀极》、漫衍鱼龙、角抵之戏以观视之。及赂遗赠送,万里相奉,师旅之费,不可胜计。至于用度不足,乃榷酒酤,管盐铁,铸白金,造皮币,算至车船,租及六畜。民力屈,财力竭,因之以凶年,寇盗并起,道路不通,直指之使始出,衣绣杖斧,断斩于郡国,然后胜之。是以末年遂弃轮台之地,而下哀痛之诏,岂非仁圣之所悔哉!且通西域,近有龙堆,远则葱岭,身热、头痛、县度之厄。淮南、杜钦、扬雄之论,皆以为此天地所以界别区域,绝外内也。《书》曰「西戎即序」,禹即就而序之,非上威服致其贡物也。
西域诸国,各有君长,兵众分弱,无所统一,虽属匈奴,不相亲附。匈奴能得其马畜旃□,而不能统率与之进退。与汉隔绝,道里又远,得之不为益,弃之不为损。盛德在我,无取于彼。故自建武以来,西域思汉威德,咸乐内属。唯其小邑鄯善、车师,界迫匈奴,尚为所拘。而其大国莎车、于阗之属,数遣使置质于汉,愿请属都护。圣上远览古今,因时之宜,羁縻不绝,辞而未许。虽大禹之序西戎,周公之让白雉,太宗之却走马,义兼之矣,亦何以尚兹!
前汉书
【外戚传第六十七】
自古受命帝王及继体过文之君,非独内德茂也,盖亦有外戚之助焉。夏之兴也以涂山,而桀之放也用末喜;殷之兴也以有娀及有{新女},而纣之灭也嬖妲己;周之兴也以姜嫄及太任、太姒,而幽王之禽也淫褒姒。故《易》基《乾》、《坤》,《诗》首《关睢》,《书》美釐降,《春秋》讥不亲迎。夫妇之际,人道之大伦也。礼之用,唯昏姻为兢兢。夫乐调而四时和,阴阳之变,万物之统也,可不慎与!人能弘道,末如命何。甚哉妃匹之爱,君不能得之臣,父不能得之子,况卑下乎!既欢合矣,或不能成子姓,成子姓矣,而不能要其终,岂非命也哉!孔子罕言命,盖难言之。非通幽明之变,恶能识乎性命!
汉兴,因秦之称号,帝母称皇太后,祖母称太皇太后,適称皇后,妾皆称夫人。又有美人、良人、八子、七子、长使、少使之号焉。至武帝制婕妤、□娥、傛华、充依,各有爵位,而元帝加昭仪之号,凡十四等云。昭仪位视丞相,爵比诸侯王。婕妤视上卿,比列侯。□娥视中二千石,比关内侯。傛华视真二千石,比大上造。美人视二千石,比少上造。八子视千石,比中更。充依视千石,比左更。七子视八百石,比右庶长。良人视八百石,比左庶长。长使视六百石,比五大夫。少使视四百石,比公乘。五官视三百石。顺常视二百石。无涓、共和、娱灵、保林、良使、夜者皆视百石。上家人子、中家人子视有秩斗食云。五官以下,葬司马门外。
高祖吕皇后,父吕公,单父人也,好相人。高祖微时,吕公见而异之,乃以女妻高祖,生惠帝、鲁元公主。高祖为汉王,元年封吕公为临泗侯,二年立孝惠为太子。
后汉王得定陶戚姬,爱幸,生赵隐王如意。太子为人仁弱,高祖以为不类己,常欲废之而立如意,「如意类我」。戚姬常从上之关东,日夜啼泣,欲立其子。吕后年长,常留守,希见,益疏。如意且立为赵王,留长安,几代太子者数。赖公卿大臣争之,及叔孙通谏,用留侯之策,得无易。
吕后为人刚毅,佐高帝定天下,兄二人皆为列将,从征伐。长兄泽为周吕侯,次兄释之为建成侯,逮高祖而侯者三人。高祖四年,临泗侯吕公薨。
高祖崩,惠帝立,吕后为皇太后,乃令永巷囚戚夫人,髡钳衣赭衣,令舂。戚夫人舂且歌曰:「子为王,母为虏,终日舂薄幕,常与死为伍!相离三千里,当谁使告女?」太后闻之大怒,曰:「乃欲倚女子邪?」乃召赵王诛之。使者三反,赵相周昌不遣。太后召赵相,相征至长安。使人复召赵王,王来。惠帝慈仁,知太后怒,自迎赵王霸上,入宫,挟与起居饮食。数月,帝晨出射,赵王不能蚤起,太后伺其独居,使人持鸩饮之。迟帝还,赵王死。太后遂断戚夫人手足,去眼熏耳,饮□药,使居鞠域中,名曰「人彘」。居数月,乃召惠帝视「人彘」。帝视而问,知其戚夫人,乃大哭,因病,岁余不能起。使人请太后曰:「此非人所为。臣为太后子,终不能复治天下!」以此日饮为淫乐,不听政,七年而崩。
太后发丧,哭而泣不下。留侯子张辟强为侍中,年十五,谓丞相陈平曰:「太后独有帝,今哭而不悲,君知其解未?」陈平曰:「何解?」辟强曰:「帝无壮子,太后畏君等。今请拜吕台、吕产为将,将兵居南北军,及诸吕皆军,居中用事。如此则太后心安,君等幸脱祸矣!」丞相如辟强计请之,太后说,其哭乃哀。吕氏权由此起。乃立孝惠后宫子为帝,太后临朝称制。复杀高祖子赵幽王友、共王恢及燕王建子。遂立周吕侯子台为吕王,台弟产为梁王,建城侯释之子禄为赵王,台子通为燕王,又封诸吕凡六人皆为列侯,追尊父吕公为吕宣王,兄周吕侯为悼武王。
太后持天下八年,病犬祸而崩,语在《五行志》。病困,以赵王禄为上将军居北军,梁王产为相国居南军,戒产、禄曰:「高祖与大臣约,非刘氏王者,天下共击之。今王吕氏,大臣不平。我即崩,恐其为变,必据兵卫宫,慎毋送丧,为人所制。」太后崩,太尉周勃、丞相陈平、硃虚侯刘章等共诛产、禄、悉捕诸吕男女,无少长皆斩之。而迎立代王,是为孝文皇帝。
孝惠张皇后。宣平侯敖尚帝姊鲁元公主,有女。惠帝即位,吕太后欲为重亲,以公主女配帝为皇后。欲其生子,万方终无子,乃使阳为有身,取后宫美人子名之,杀其母,立所名子为太子。
惠帝崩,太子立为帝,四年,乃自知非皇后子,出言曰:「太后安能杀吾母而名我!我壮即为所为。」太后闻而患之,恐其作乱,乃幽之永巷,言帝病甚,左右莫得见。太后下诏废之,语在《高后纪》。遂幽死,更立恒山王弘为皇帝,而以吕禄女为皇后。欲连根固本牢甚,然而无益也。吕太后崩,大臣正之,卒灭吕氏。少帝恒山、淮南、济川王,皆以非孝惠子诛。独置孝惠皇后,废处北宫,孝文后元年薨,葬安陵,不起坟。
高祖薄姬,文帝母也。父吴人,秦时与故魏王宗女魏媪通,生薄姬。而薄姬父死山阴,因葬焉。及诸侯畔秦,魏豹立为王,而魏媪内其女于魏宫。许负相薄姬,当生天子。是时,项羽方与汉王相距荥阳,天下未有所定。豹初与汉击楚,及闻许负言,心喜,因背汉而中立,与楚连和。汉使曹参等虏魏王豹,以其国为郡,而薄姬输织室。豹已死,汉王入织室,见薄姬,有诏内后宫,岁余不得幸。
始姬少时,与管夫人、赵子兒相爱,约曰:「先贵毋相忘!」已而管夫人、赵子兒先幸汉王。汉王四年,坐河南成皋灵台,此两美人侍,相与笑薄姬初时约。汉王问其故,两人俱以实告。汉王心凄然怜薄姬,是日召,欲幸之。对曰:「昨暮梦龙据妾胸。」上曰:「是贵征也,吾为汝成之。」遂幸,有身。岁中生文帝,年八岁立为代王。自有子后,希见。高祖崩,诸幸姬戚夫人之属,吕后怒,皆幽之不得出宫。而薄姬以希见故,得出从子之代,为代太后。太后弟薄昭从如代。
代王立十七年,高后崩。大臣议立后,疾外家吕氏强暴,皆称薄氏仁善,故迎立代王为皇帝,尊太后为皇太后,封弟昭为轵侯。太后母亦前死,葬栎阳北,乃追尊太后父为灵文侯,会稽郡致园邑三百家,长丞以下使奉守寝庙,上食祠如法。栎阳亦置灵文夫人园,令如灵文侯园仪。太后蚤失父,其奉太后外家魏氏有力,乃召复魏氏,赏赐各以亲疏受之。薄氏侯者一人。
太后后文帝二岁,孝景前二年崩,葬南陵。用吕后不合葬长陵,故特自起陵,近文帝。
孝文窦皇后,景帝母也,吕太后时以良家子选入宫。太后出宫人以赐诸王各五人,窦姬与在行中。家在清河,愿如赵,近家,请其主遣宦者吏「必置我籍赵之伍中」。宦者忘之,误置籍代伍中。籍奏,诏可。当行,窦姬涕泣,怨其宦者,不欲往,相强乃肯行。至代,代王独幸窦姬,生女嫖。孝惠七年,生景帝。
代王王后生四男,先代王未入立为帝而王后卒,乃代王为帝后,王后所生四男更病死。文帝立数月,公卿请立太子,而窦姬男最长,立为太子。窦姬为皇后,女为馆陶长公主。明年,封少子武为代王,后徙梁,是为梁孝王。
窦皇后亲蚤卒,葬观津。于是薄太后乃诏有司追封窦后父为安成侯,母曰安成夫人,令清河置园邑二百家,长丞奉守,比灵文园法。
窦后兄长君。弟广国字少君,年四五岁时,家贫,为人所略卖,其家不知处。传十余家至宜阳,为其主人入山作炭。暮卧岸下百余人,岸崩,尽压杀卧者,少君独脱不死。自卜,数日当为侯。从其家之长安,闻皇后新立,家在观津,姓窦氏。广国去时虽少,识其县名及姓,又尝与其姊采桑,堕,用为符信,上书自陈。皇后言帝,召见问之,具言其故。果是。复问其所识,曰:「姊去我西时,与我决传舍中,□沐沐我,已,饭我,乃去。」于是窦皇后持之而泣,侍御左右皆悲。乃厚赐之,家于长安。绛侯、灌将军等曰:「吾属不死,命乃且县此两人。此两人所出微,不可不为择师傅,又复放吕氏大事也。」于是乃选长者之有节行者与居。窦长君、少君由此为退让君子,不敢以富贵骄人。
窦皇后疾,失明。文帝幸邯郸慎夫人、尹姬,皆无子。文帝崩,景帝位,皇后为皇太后,乃封广国为章武侯。长君先死,封其子彭祖为南皮侯。吴、楚反时,太后从昆弟子窦婴侠,喜士,为大将军,破吴、楚、封魏其侯。窦氏侯者凡三人。
窦太后好黄帝、老子言,景帝及诸窦不得不读《老子》尊其术。太后后景帝六岁,凡立五十一年,元光六年崩,合葬霸陵。遗诏尽以东宫金钱财物赐长公主嫖。至武帝时,魏其侯窦婴为丞相,后诛。
孝景薄皇后,孝文薄太后家女也。景帝为太子时,薄太后取以为太子妃。景帝立,立薄妃为皇后,无子无宠。立六年,薄太后崩,皇后废。废后四年薨,葬长安城东平望亭南。
孝景王皇后,武帝母也。父王仲,槐里人也。母臧,故燕王臧荼孙也,为仲妻,生男信与两女。而仲死,臧更嫁为长陵田氏妇,生男分、胜。臧长女嫁为金王孙妇,生一女矣,而臧卜筮曰两女当贵,欲倚两女,夺金氏。金氏怒,不肯与决,乃内太子宫。太子幸爱子,生三女一男。男方在身时,王夫人梦日入其怀,以告太子,太子曰:「此贵征也。」未生而文帝崩,景帝即位,王夫人生男。是时,薄皇后无子。后数岁,景帝立齐栗姬男为太子,而王夫人男为胶东王。
长公主嫖有女,欲与太子为妃,栗姬妒,而景帝诸美人皆因长公主见得贵幸,栗姬日怨怒,谢长主,不许。长主欲与王夫人,王夫人许之。会薄皇后废,长公主日谮栗姬短。景帝尝属诸姬子,曰:「吾百岁后,善视之。」栗姬怒不肯应,言不逊,景帝心衔之而未发也。
长公主日誉王夫子男之美,帝亦自贤之。又耳曩者所梦日符,计未有所定。王夫人又阴使人趣大臣立栗姬为皇后。大行奏事,文曰:「『子以母贵,母以子贵。』今太子母号宜为皇后。」帝怒曰:「是乃所当言邪!」遂案诛大行,而废太子为临江王。栗姬愈恚,不得见,以忧死。卒立王夫人为皇后,男为太子。封皇后兄信为盖侯。
初,皇后始入太子家,后女弟姁亦复入,生四男。姁蚤卒,四子皆为王。皇后长女为平阳公主,次南宫公主,次隆虑公主。
皇后立九年,景帝崩。武帝即位,为皇太后,尊太后母臧为平原君,封田分为武安侯,胜为周阳侯。王氏、田氏侯者凡三人。盖侯信好酒,田分、胜贪,巧于文辞。分至丞相,追尊王仲为共侯,槐里起园邑二百家,长丞奉守。及平原君薨,从田氏葬长陵,亦置园邑如共侯法。
初,皇太后微时所为金王孙生女俗,在民间,盖讳之也。武这始立,韩嫣白之。帝曰:「何为不蚤言?」乃车驾自往迎之。其家在长陵小市,直至其门,使左右入求之。家人惊恐,女逃匿。扶将出拜,帝下车立曰:「大姊,何藏之深也?」载至长乐宫,与俱谒太后,太后垂涕,女亦悲泣。帝奉酒,前为寿。钱千万,奴婢三百人,公田百顷,甲第,以赐姊。太后谢曰:「为帝费。」因赐汤沐邑,号修成君。男女各一人,女嫁诸侯,男号修成子仲,以太后故,横于京师。太后凡立二十五年,后景帝十五岁,元朔三年崩,合葬阳陵。
孝武陈皇后,长公主嫖女也。曾祖父陈婴与项羽俱起,后归汉,为堂邑侯。传子至孙午,午尚长公主,生女。
初,武帝得立为太子,长主有力,取主女为妃。及帝即位,立为皇后,擅宠骄贵,十余年而无子,闻卫子夫得幸,几死者数焉。上愈怒。后又挟妇人媚道,颇觉。元光五年,上遂穷治之,女子楚服等坐为皇后巫蛊祠祭祝诅,大逆无道,相连及诛者三百余人,楚服枭首于市。使有司赐皇后策曰:「皇后失序,惑于巫祝,不可以承天命。其上玺绶,罢退居长门宫。」
明年,堂邑侯午薨,主男须嗣侯。主寡居,私近董偃。十余年,主薨。须坐淫乱,兄弟争财,当死,自杀,国除。后数年,废后乃薨,葬霸陵郎官亭东。
孝武卫皇后字子夫,生微也。其家号曰卫氏,出平阳侯邑。子夫为平阳主讴者,武帝即位,数年无子。平阳主求良家女十余人,饰置家。帝祓霸上,还过平阳主。主见所偫美人,帝不说。既饮,讴者进,帝独说子夫。帝起更衣,子夫侍尚衣轩中,得幸。还坐欢甚,赐平阳主金千斤。主因奏子夫送入宫。子夫上车,主拊其背曰:「行矣!强饭勉之。即贵,愿无相忘!」入宫岁余,不复幸。武帝择宫人不中用者斥出之,子夫得见,涕泣请出。上怜之,复幸。遂有身,尊宠。召其兄卫长君、弟青侍中。而子夫生三女,元朔元年生男据,遂立为皇后。
先是,卫长君死,乃以青为将军,击匈奴有功,封长平侯。青三子在襁褓中,皆为列侯。及皇后姊子霍去病亦以军功为冠军侯,至大司马票骑将军。青为大司马大将军。卫氏支属侯者五人。青还,尚平阳主。
皇后立七年,而男立为太子。后色衰,赵之王夫人、中山李夫人有宠,皆蚤卒。后有尹婕妤、钩弋夫人更幸。卫后立三十八年,遭巫蛊事起,江充为奸,太子惧不能自明,遂与皇后共诛充,发兵,兵败,太子亡走。诏遣宗正刘长乐、执金吾刘敢奉策收皇后玺绶,自杀。黄门苏文、姚定汉舆置公车令空舍,盛以小棺,瘗之城南桐柏。卫氏悉灭。宣帝立,乃改葬卫后,追谥曰思后,置园邑三百家,长丞周卫奉守焉。
孝武李夫人,本以倡进。初,夫人兄延年性知音,善歌舞,武帝爱之。每为新声变曲,闻者莫不感动。延年侍上起舞,歌曰:「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上叹息曰:「善!世岂有此人乎?」平阳主因言延年有女弟,上乃召见之,实妙丽善舞。由是得幸,生一男,是为昌邑哀王。李夫人少而蚤卒,上怜闵焉,图画其形于甘泉宫。及卫思后废后四年,武帝崩,大将军霍光缘上雅意,以李夫人配食,追上尊号曰孝武皇后。
初,李夫人病笃,上自临候之,夫人蒙被谢曰:「妾久寝病,形貌毁坏,不可以见帝。愿以王及兄弟为托。」上曰:「夫人病甚,殆将不起,一见我属托王及兄弟,岂不快哉?」夫人曰:「妇人貌不修饰,不见君父。妾不敢以燕□见帝。」上曰:「夫人弟一见我,将加赐千金,而予兄弟尊言。」夫人曰:「尊官在帝,不在一见。」上复言欲必见之,夫人遂转乡歔欷而不复言。于是上不说而起。夫人姊妹让之曰:「贵人独不可一见上属托兄弟邪?何为恨上如此?」夫人曰:「所以不欲见帝者,乃欲以深托兄弟也。我以容貌之好,得从微贱爱幸于上。夫以色事人者,色衰而爱弛,爱弛则恩绝。上所以挛挛顾念我者,乃以平生容貌也。今见我毁坏,颜色非故,必畏恶吐弃我,意尚肯复追思闵录其兄弟哉!」及夫人卒,上以后礼葬焉。其后,上以夫人兄李广利为贰师将军,封海西侯,延年为协律都尉。
上思念李夫人不已,方士齐人少翁言能致其神。乃夜张灯烛,设帷帐,陈酒肉,而令上居他帐,遥望见好女如李夫人之貌,还幄坐而步。又不得就视,上愈益相思悲感,为作诗曰:「是邪,非邪?立而望之,偏何姗姗其来迟!」令乐府诸音家弦歌之。上又自为作赋,以伤悼夫人,其辞曰:
美连娟以修嫮兮,命樔绝而不长,饰新官以延贮兮,泯不归乎故乡。惨郁郁其芜秽兮,隐处幽而怀伤,释舆马于山椒兮,奄修夜之不阳。秋气□以凄泪兮,桂枝落而销亡,神茕茕以遥思兮,精浮游而出□。托沈阴以圹久兮,惜蕃华之未央,念穷极之不还兮,惟幼眇之相羊。函菱荴以俟风兮,芳杂袭以弥章,的容与以猗靡兮,缥飘姚虖愈庄。燕淫衍而抚楹兮,连流视而娥扬,既激感而心逐兮,包红颜而弗明。欢接狎以离别兮,宵寤梦之芒芒,忽迁化而不反兮,魄放逸以飞扬。何灵魂之纷纷兮,哀裴回以踌躇,势路日以远兮,遂荒忽而辞去。超兮西征,屑兮不见。浸淫敞恍,寂兮无音,思若流波,怛兮在心。
乱曰:「佳侠函光,陨硃荣兮,嫉妒□茸,将安程兮!方时隆盛,年夭伤兮,弟子增欷,洿沬怅兮。悲愁于邑,喧不可止兮。向不虚应,亦云已兮,嫶妍太息,叹稚子兮,懰栗不言,倚所恃兮。仁者不誓,岂约亲兮?既往不来,申以信兮。去彼昭昭,就冥冥兮,既下新官,不复故庭兮。呜呼哀哉,想魂灵兮!
其后李延年弟季坐奸乱怕宫,广利降匈奴,家族灭矣。
孝武钩弋赵婕妤,昭帝母也,家在河间。武帝巡狩过河间,望气者言此有奇女,天子亟使使召之。既至,女两手皆拳,上自披之,手即时伸。由是得幸,号曰拳夫人。先是,其父坐法宫刑,为中黄门,死长安,葬雍门。
拳夫人进为婕妤,居钩弋宫。大有宠,太始三年生昭帝,号钩弋子。任身十四月乃生,上曰:「闻昔尧十四月而生,今钩弋亦然。」乃命其所生门曰尧母门。后卫太子败,而燕王旦、广陵王胥多过失,宠姬王夫人男齐怀王、李夫人男昌邑哀王皆蚤薨,钩弋子年五六岁,壮大多知,上常言「类我」,又感其生与众异,甚奇爱之,心欲立焉,以其年稚母少,恐女主颛恣乱国家,犹与久之。
钩弋婕妤从幸甘泉,有过见谴,以忧死,因葬云阳。后上疾病,乃立钩弋子为皇太子。拜奉车都尉霍光为大司马大将军,辅少主。明日,帝崩。昭帝即位,追尊钩弋婕妤为皇太后,发卒二万人起云陵,邑三千户。追尊外祖赵父为顺成侯,诏右扶风置园邑二百家,长丞奉守如法。顺成侯有姊君姁,赐钱二百万,奴婢第宅以充实焉。诸昆弟各以亲疏受赏赐。赵氏无在位者,唯赵父追封。
孝昭上官皇后。祖父桀,陇西人邽人也。少时为羽林期门郎,从武帝上甘泉,天大风,车不得行,解盖授桀。桀奉盖,虽风常属车;雨下,盖辄御。上奇其材力,迁未央厩令。上尝体不安,及愈,见马,马多瘦,上大怒:「令以我不复见马邪!」欲下吏,桀顿道曰:「臣闻圣体不安,日夜忧惧,意诚不在马。」言未卒,泣数行下。上以为忠,由是亲近,为侍中,稍迁至太仆。武帝疾病,以霍光为大将军,太仆桀为左将军,皆受遗诏辅少主。以前捕斩反者莽通功,封桀为安阳侯。
初,桀子安取霍光女,结婚相亲,光每休沐出,桀常代光入决事。昭帝始立,年八岁,帝长姊鄂邑盖长公主居禁中,共养帝。盖主私近子客河间丁外人。上与大将军闻之,不绝主欢,有诏外人侍长主。长主内周阳氏女,令配耦帝。时上官安有女,即霍光外孙,安因光欲内之。光以为尚幼,不听。安素与丁外人善,说外人曰:「闻长主内女,安子容貌端正,诚因长主时得入为后,以臣父子在朝而有椒房之重,成之在于足下,汉家故事常以列侯尚主,足下何忧不封侯乎?」外人喜,言于长主。长主以为然,诏召安女入为婕妤,安为骑都尉。月余,遂立为皇后,年甫六岁。
安以后父封桑乐侯,食邑千五百户,迁车骑将军,日以骄淫。受赐殿中,出对宾客言:「与我婿饮,大乐!」见其服饰,使人归,欲自烧物。安醉则裸行内,与后母及父诸良人、侍御皆乱。子病死,仰而骂天。数守大将军光,为丁外人求侯,及桀欲妄官禄外人,光执正,皆不听。又桀妻父所幸充国为太医监,阑入殿中,下狱当死。冬月且尽,盖主为充国入马二十匹赎罪,乃得减死论。于是桀、安父子深怨光而重德盖主。知燕王旦帝兄,不得立,亦怨望,桀、安即记光过失予燕王,令上书告之,又为丁外人求侯。燕王大喜,上书称:「子路丧姊,期而不除,孔子非之。子路曰:『由不幸寡兄弟,不忍除之。』故曰『观过知仁』。今臣与陛下独有长公主为姊,陛下幸使丁外人侍之,外人宜蒙爵号。」书奏,上以问光,光执不许。及告光罪过,上又疑之,愈亲光而疏桀、安。桀安浸恚,遂结党与谋杀光,诱征燕王至而诛之,因废帝而立桀。或曰:「当如皇后何?」安曰:「逐麋之狗,当顾菟邪!且用皇后为尊,一旦人主意有所移,虽欲为家人亦不可得,此百世之一时也。」事发觉,燕王、盖主皆自杀。语在《霍光传》。
桀、安宗族既灭,皇后以年少不与谋,亦光外孙,故得不废。皇后母前死,葬茂陵郭东,追尊曰敬夫人,置园邑二百家,长丞奉守如法。皇后自使私奴婢守桀、安冢。
光欲皇后擅宠有子,帝时体不安,左右及医皆阿意,言宜禁内,虽宫人使令皆为穷裤,多其带,后宫莫有进者。
皇后立十岁而昭帝崩,后年十四五云。昌邑王贺征即位,尊皇后为皇太后。光与太后共废王贺,立孝宣帝。宣帝好位,为太皇太后。凡立四十七年,年五十二,建昭二年崩,合葬平陵。
卫太子史良娣,宣帝祖母也。太子有妃,有良娣,有孺子,妻、妾凡三等,子皆称皇孙。史良娣家本鲁国,有母贞君,史恭。以元鼎四年人为良娣,生男进,号史皇孙。
武帝末,巫蛊事起,卫太子及良娣、史皇孙皆遭害。史皇孙有一男,号皇曾孙,时生数月,犹坐太子系狱,积五岁乃遭赦。治狱使者邴吉怜皇曾孙无所归,载以付史恭。恭母贞君年老,见孙孤,甚哀之,自养视焉。
后曾孙收养于掖庭,遂登至尊位,是为宣帝。而贞君及恭已死,恭三子皆以旧恩封。长子高为乐陵侯,曾为将陵侯,玄为平台侯,及高子丹以功德封武阳侯,侯者凡四人。高至大司马车骑将军,丹左将军,自有传。
史皇孙王夫人,宣帝母也,名翁须,太始中得幸于史皇孙。皇孙妻、帝无号位,皆称家人子。征和二年,生宣帝。帝生数月,卫太子、皇孙败,家人子皆坐诛,莫有收葬者,唯宣帝得全。即尊位后,追尊母五夫人谥曰悼后,祖母史良娣曰戾后,皆改葬,起园邑,长丞奉守。语在《戾太子传》。地节三年,求得外祖母王媪,媪男无故,无故弟武皆随使者诣阙。时乘黄牛车,故百姓谓之黄牛妪。
初,上即位,数遣使者求外家。久远,多似类而非是。既得王媪,令太中大夫任宣与丞相御史属杂考问乡里识知者,皆曰王妪。妪言名妄人,家本涿郡蠡吾平乡。年十四嫁为同乡王更得妻。更得死,嫁为广望王□始妇,产子男无故、武,女翁须,翁须年八九岁时,寄居广望节侯子刘仲卿宅,仲卿谓□始曰:「予我翁须,自养长之。」媪为翁须作缣单衣,送仲卿家。仲卿教翁须歌舞,往来归取冬夏衣。居四五岁,翁须来言:「邯郸贾长求歌舞者,仲卿欲以我与之。」媪即与翁须逃走,之平乡。仲卿载□始共求媪,媪惶急,将翁须归,曰:「兒居君家,非受一钱也,奈何欲予它人?」仲卿诈曰:「不也。」后数日,翁须乘长车马过门,呼曰:「我果见行,当之柳宿。」媪与□即之柳宿,见翁须相对涕泣,谓曰:「我欲为汝自言。」翁须曰:「母置之,何家不可以居?自言无益也。」媪与□始还求钱用,随逐至中山卢奴,见翁须与歌舞等比五人同处,媪与翁须共宿。明日,□始留视翁须,媪还求钱,欲随至邯郸。媪归,粜买未具,□始来归曰:「翁须已去,我无钱用随也。」因绝至今,不闻其问。贾长妻贞及从者师遂辞:「往二十岁,太子舍人侯明从长安来求歌舞者,请翁须等五人。长使遂送至长安,皆入太子家。」及广望三老更始、刘仲卿妻其等四十五人辞,皆验。宣奏王媪悼后母明白,上皆召见,赐无故、武爵关内侯,旬月间,赏赐以巨万计。顷之,制诏御史赐外祖母号为博平君,以博平、蠡吾两县户万一千为汤沐邑。封舅无故为平昌侯,武为乐昌侯,食邑各六千户。
初,□始以本始四年病死,后三岁,家乃富贵,追赐谥曰思成侯。诏涿郡治冢室,置园邑四百家,长丞奉守如法。岁余,博平君薨,谥曰思成夫人,诏徙思成侯合葬奉明顾成庙南,置园邑长丞,罢涿郡思成园。王氏侯者二人,无故子接为大司马车骑将军,而武子商至丞相,自有传。
孝宣许皇后,元帝母也。父广汉,昌邑人,少时为昌邑王郎。从武帝上甘泉,误取它郎鞍以被其马,发觉,吏劾从行而盗,当死,有诏募下蚕室。后为宦者丞。上官桀谋反时,广汉部索,其殿中庐有索长数尺可以缚入者数千枚,满一箧缄封,广汉索不得,它吏往得之。广汉坐论为鬼薪,输掖庭,后为暴室啬夫。时宣帝养于掖庭,号皇曾孙,与广汉同寺居。时掖庭令张贺,本卫太子家吏,及太子败,贺坐下刑,以旧恩养视皇曾孙甚厚。及曾孙壮大,贺欲以女孙妻之。是时,昭帝始冠,长八尺二寸。贺弟安世为右将军,与霍将军同心辅政,闻贺称誉皇曾孙,欲妻以女,安世怒曰:「曾孙乃卫太子后也,幸得以庶人衣食县官,足矣,勿复言予女事。」于是贺止。时许广汉有女平君,年十四五,当为内者令欧侯氏子妇。临当入,欧侯氏子死。其母将行卜相,言当大贵,母独喜。贺闻许啬夫有女,乃置酒请之,酒酣,为言:「曾孙体近,下人,乃关内侯,可妻也。」广汉许诺。明日,妪闻之,怒。广汉重令为介,遂与曾孙,一岁生元帝。数月,曾孙立为帝,平君为婕妤。是时,霍将军有小女,与皇太后有亲。公卿议更立皇后,皆心仪霍将军女,亦未有言。上乃诏求微时故剑,大臣知指,白立许婕妤为皇后。既立,霍光以后父广汉刑人不宜君国,岁余乃封为昌成君。
霍光夫人显欲贵其小女,道无从。明年,许皇后当娠,病。女医淳于衍者,霍氏所爱,尝入宫侍皇后疾。衍夫赏为掖庭户卫,谓衍:「可过辞霍夫人行,为我求安池监。」衍如言报显。显因生心,辟左右,字谓衍:「少夫幸报我以事,我亦欲报少夫,可乎?」衍曰:「夫人所言,何等不可者!」显曰:「将军素爱小女成君,欲奇贵之,愿以累少夫。」衍曰:「何谓邪?」显曰:「妇人免乳大故,十死一生。今皇后当免身,可因投毒药去也,成君即得为皇后矣。如蒙力事成,富贵与少夫共之。」衍曰:「药杂治,当先尝,安宁?」显曰:「在少夫为之耳,将军领天下,谁敢言者?缓急相护,但恐少夫无意耳!」衍良久曰:「愿尽力。」即捣附子,赍入长定宫。皇后免身后,衍取附子并合大医大丸以饮皇后。有顷曰:「我头岑岑也,药中得无有毒?」对曰:「无有。」遂加烦懑,崩。衍出,过见显,相劳问,亦未敢重谢衍。后人有上书告诸医待疾无状者,皆收系诏狱,劾不道。显恐急,即以状具语光,因曰:「既失计为之,无令吏急衍!」光惊鄂,默然不应。其后奏上,署衍勿论。
许后立三年而崩,谥曰恭哀皇后,葬杜南,是为杜陵南园。后五年,立皇太子,乃封太子外祖父昌成君广汉为平恩侯,位特进。后四年,复封广汉两弟,舜为博望侯,延寿为乐成侯。许氏侯者凡三人。广汉薨,谥曰戴侯,无子,绝。葬南园旁,置邑三百家,长丞奉守如法。宣帝以延寿为大司马车骑将军,辅政。元帝即位,复封延寿中子嘉为平恩侯,奉戴侯后,亦为大司马、车骑将军。
孝宣霍皇后,大司马、大将军,博陆侯光女也。母显,即使淳于衍阴杀许后,显因为成君衣补,治入宫具,劝光内之,果立为皇后。
初,许后起微贱,登至尊日浅,从官车服甚节俭,五日一朝皇太后于长乐宫,亲奉案上食,以妇道共养。及霍后立,亦修许后故事。而皇太后亲霍后之姊子,故常竦体,敬而礼之。皇后□驾侍从甚盛,赏赐官属以千万计,与许后时县绝矣。上亦宠之,颛房燕。立三岁而光薨。后一岁,上立许后男为太子,昌成君者为平恩侯。显怒恚不食,呕血,曰:「此乃民间时子,安得立?即后有子,反为王邪!」复教皇后令毒太子。皇后数召太子赐食,保阿辄先尝之,后挟毒不得行。後杀许后事颇泄,显遂与诸婿昆弟谋反,发觉,谐诛灭。使有司赐皇后策曰:「皇后荧惑失道,怀不德,挟毒与母博陆宣成侯夫人显谋欲危太子,无人母之恩,不宜奉宗庙衣服,不可以承天命。呜呼伤哉!其退避宫,上玺绶有司。」霍后立五年,废处昭台宫。后十二岁,徙云林馆,乃自杀,葬昆吾亭东。
初,霍光及兄骠骑将军去病皆自以功伐封侯居位,宣帝以光故,封去病孙山、山弟云,皆为列侯,侯者前后四人。
孝宣王皇后。其先高祖时有功赐爵关内侯,自沛徙长陵,传爵至后父奉光。奉光少时好斗鸡,宣帝在民间数与奉光会,相识。奉光有女年十余岁,每当适人,所当适辄死,故久不行。及宣帝即位,召入后宫,稍进为婕妤。是时,馆陶王母华婕妤及淮阳宪王母张婕妤、楚孝王母卫婕妤皆爱幸。
霍皇后废後,上怜许太子蚤失母,几为霍氏所害,于是乃选后宫素谨慎而无子者,遂立王婕妤为皇后,令母养太子。自为后後,希见,无宠。封父奉光为邛成侯。立十六年,宣帝崩,元帝即位,为皇太后。封太后兄舜为安平侯。后二年,奉光薨,谥曰共侯,葬长门南,置园邑二百家,长丞奉守如法。元帝崩,成帝即位,为太皇太后。复爵太皇太后弟骏为关内侯,食邑千户。王氏列侯二人,关内侯一人。舜子章,章从弟咸,皆至左右将军。时成帝母亦姓王氏,故世号太皇太后为邛成太后。
邛成太后凡立四十九年,年七十余,永始元年崩,合葬杜陵,称东园。奉光孙勋坐法免。元始中,成帝太后下诏曰:「孝宣王皇后,朕之姑,深念奉质共修之义,恩结于心。惟邛成共侯国废祀绝,朕甚闵焉。其封共侯曾孙坚固为邛成侯。」至王莽乃绝。
孝元王皇后,成帝母也。家凡十侯,五大司马,外戚莫盛焉。自有传。
孝成许皇后,大司马车骑将军平恩侯嘉女也。元帝悼伤母恭哀后居位日浅而遭霍氏之辜,故选嘉女以配皇太子。初入太了家,上令中常侍黄门亲近者侍送,还白太子欢说状,元帝喜谓左右:「酌酒贺我!」左右皆称万岁。久之,有一男,失之。乃成帝即位,立许妃为皇后,复生一女,失之。
初,后父嘉自元帝时为大司马车骑将军辅政,已八九年矣。及成帝立,复以元舅阳平侯王凤为大司马、大将军,与嘉并。杜钦以为故事后父重于帝舅,乃说凤曰:「车骑将军至贵,将军宜尊之敬之,无失其意。盖轻细微眇之渐,必生乖忤之患,不可不慎。卫将军之日盛于盖侯,近世之事,语尚在于长老之耳,唯将军察焉。」久之,上欲专委任凤,乃策嘉曰:「将军家重身尊,不宜以吏职自累。赐黄金二百斤,以特进侯就朝位。」后岁余薨,谥曰恭侯。
后聪慧,善史书,自为妃至即位,常宠于上,后宫希得进见。皇太后及帝诸舅忧上无继嗣,时又数有灾异,刘向、谷永等皆陈其咎在于后宫。上然其言,于是省减椒房掖廷用度。皇后及上疏曰:
妾夸布服粝粮,加以幼稚愚惑,不明义理,幸得免离茅屋之下,备后宫扫除。蒙过误之宠,居非命所当托,污秽不修,旷职尸官,数逆至法,逾越制度,当伏放流之诛,不足以塞责。乃壬寅日大长秋受诏:「椒房仪法,御服舆驾,所发诸官署,及所造作,遗赐外家群臣妾,皆如竟宁以前故事。」妾伏自念,入椒房以来,遗赐外家未尝逾故事,每辄决上,可复问也。今诚时世异制,长短相补,不出汉制而已,纤微之间,未必可同。若竟宁前与黄龙前,岂相放哉?家吏不晓,今一受诏如此,且使妾摇手不得。今言无得发取诸官,殆谓未央官不属妾,不宜独取也。言妾家府亦不当得,妾窃惑焉。幸得赐汤沐邑以自奉养,亦小发取其中,何害于谊而不可哉?又诏书言服御所造,皆如竟宁前,吏诚不能揆其意,即且令妾被服所为不得不如前。设妾欲作某屏风张于某所,曰故事无有,或不能得,则必绳妾以诏书矣。此二事诚不可行,唯陛下省察。
宦吏忮佷,必欲自胜。幸妾尚贵时,犹以不急事操人,况今日日益侵,又获此诏,其操约人,岂有所诉?陛下见妾在椒房,终不肯给妾纤微内邪?若不私府小取,将安所仰乎?旧故,中官乃私夺左右之贱缯,乃发乘舆服缯,言为待诏补,已而贸易其中。左右多窃怨者,甚耻为之。又故事以特牛祠大父母,戴侯、敬侯皆得蒙恩以太牢祠,今当率如故事,唯陛下哀之!
今吏甫受诏读记,直豫言使后知之,非可复若私府有所取也。其萌牙所以约制妾者,恐失人理。今但损车驾,及毋若未央官有所发,遗赐衣服如故事,则可矣。其余诚太迫急,奈何?妾薄命,端遇竟宁前,竟宁前于今世而比之,岂可邪?故时酒肉有所赐外家,辄上表乃决。又故杜陵梁美人岁时遗酒一石,肉百斤耳。妾甚少之,遗田八子诚不可若是。事率众多,不可胜以文陈。俟自见,索言之,唯陛下深察焉!
上于是采刘向、谷永之言以报曰:
皇帝向皇后,所言事闻之。夫日者众阳之宗,天光之贵,王者之象,人君之位也。夫以阴而侵阳,亏其正体,是非下陵上,妻乘夫,贱逾贵之变与?春秋二百四十二年,变异为众,莫若日蚀大。自汉兴,日蚀亦为吕、霍之属见。以今揆之,岂有此等之效与?诸侯拘迫汉制,牧相执持之也,又安获齐、赵七国之难?将相大臣怀诚秉忠,唯义是从,又恶有上官、博陆、宣成之谋?若乃徒步豪桀,非有陈胜、项梁之群也;匈奴、夷狄,非有冒顿、郅支之伦也。方外内乡,百蛮宾服,殊俗慕义,八州怀德,虽使其怀挟邪意,狄不足忧,又况其无乎?求于夷狄无有,求于臣下无有,微后官也当,何以塞之?
日者,建始元年正月,白气出于营室。营室者,天子之后官也。正月于《尚书》为皇极。皇极者,王气之极也。白者西方之气,其于春当废。今正于皇极之月,兴废气于后宫,视后妾无能怀任保全者,以著继嗣之微,贱人将起也。至其九月,流星如瓜,出于文昌,贯紫宫,尾委曲如龙,临于钩陈,此又章显前尤,著在内也。其后则有北宫井溢,南流逆理,数郡水出,流杀人民。后则讹言传相惊震,女童入殿,咸莫觉知。夫河者水阴,四渎之长,今乃大决,没漂陵邑,斯昭阴盛盈溢,违经绝纪之应也。乃昔之月,鼠巢于树,野鹊变色。五月庚子,鸟焚其巢太山之域。《易》曰:「鸟焚其巢,旅人先笑后号啕。丧牛于易,凶。」言王者处民上,如鸟之处巢也,不顾恤百姓,百姓畔而去之,若鸟之自焚也,虽先快意说笑,其后必号而无及也。百姓丧其君,若牛亡其毛也,故称凶。泰山,王者易姓告代之处,今正于岱宗之山,甚可惧也。三月癸未,大风自西摇祖宗寝庙,扬裂帷席,折拔树木,顿僵车辇,毁坏槛屋,灾及宗庙,足为寒心!四月己亥,日蚀东井,转旅且索,与既无异。己犹戊也,亥复水也,明阴盛,咎在内。于戊己,亏君体,著绝世于皇极,显祸败及京都。于东井,变怪众备,末重益大,来数益甚。成形之祸月以迫切,不救之患日寝屡深,咎败灼灼若此,岂可以忽哉!
《书》云:「高宗肜日,粤有雊雉。祖己曰:『惟先假王正厥事。』」又曰:「虽休勿休,惟敬五刑,以成三德。」即饬椒房及掖庭耳。今皇后有所疑,便不便,其条刺,使大长秋来白之。吏拘于法,亦安足过?盖矫枉者过直,古今同之。且财币之省,特牛之祠,其于皇后,所以扶助德美,为华宠也。咎根不除,灾变相袭,祖宗且不血食,何戴侯也!传不云乎!「以纳失之者鲜。」审皇后欲从其奢与?朕亦当法孝武皇帝也,如此则甘泉、建章可复兴矣。世俗岁殊,时变日化,遭事制宜,因时而移,旧之非者,何可放焉!郡子之道,乐因循而重改作。昔鲁人为长府,闵子骞曰:「仍旧贯如之何?何必改作!」盖恶之也。《诗》云:「虽无老成人,尚有典刑,曾是莫听,大命以倾。」孝文皇帝,朕之师也。皇太后,皇后成法也。假使太后在彼时不如职,今见亲厚,又恶可以逾乎!皇后其刻心秉德,毋违先后之制度,力谊勉行,称顺妇道,减省群事,谦约为右,其孝东宫,毋厥朔望,推诚永究,爰何不臧!养名显行,以息众讠雚,垂则列妾,使有法焉。皇后深惟毋忽!
是时,大将军凤用事,威权尤盛。其后,比三年日蚀,言事者颇归咎于凤矣。而谷永等遂著之许氏,许氏自知为凤所不佑。久之,皇后宠亦益衰,而后宫多新爱。后姊平安刚侯夫人谒等为媚道祝诅后宫有身者王美人及凤等,事发觉,太后大怒,下吏考问,谒等诛死,许后坐废处昭台宫,亲属皆归故郡山阳,后弟子平恩侯旦就国。凡立十四年而废,在昭台岁余,还徙长定宫。
后九年,上怜许氏,下诏曰:「盖闻仁不遗远,谊不忘亲。前平安刚侯夫人谒坐大逆罪,家属幸蒙赦令,归故郡。朕惟平恩戴侯,先帝外祖,魂神废弃,莫奉祭祀,念之未尝忘于心。其还平恩侯旦及亲属在山阳郡者。」是岁,废后败。先是,废后姊孊寡居,与定陵侯淳于长私通,因为之小妻。长绐之曰:「我能白东宫,复立许后为左皇后。」废后因孊私赂遗长,数通书记相报谢。长书有悖谩,发觉,天子使廷尉孔光持节赐废后药,自杀,葬延陵交道厩西。
孝成班婕妤。帝初即位选入后宫。始为少使,蛾而大幸,为婕妤,居增成舍,再就馆,有男,数月失之。成帝游于后庭,尝欲与婕妤同辇载,婕妤辞曰:「观古图画,贤圣之君皆有名臣在侧,三代末主乃有嬖女,今欲同辇,得无近似之乎?」上善其言而止。太后闻之,喜曰:「古有樊姬,今有班婕妤。」婕妤诵《诗》及《窃窕》、《德象》、《女师》之篇。每进见上疏,依则古礼。
自鸿嘉后,上稍隆于内宠。婕妤进侍者李平,平得幸,立为婕妤。上曰:「始卫皇后亦从微起。」乃赐平姓曰卫,所谓卫婕妤也。其后,赵飞燕姊弟亦从自微贱兴,逾越礼制,浸盛于前。班婕妤及许皇后皆失宠,稀复进见。鸿嘉三年,赵飞燕谮告许皇后、班婕妤挟媚道,祝诅后宫,詈及主上。许皇后坐废。孝问班婕妤,婕妤对曰:「妾闻『死生有命,富贵在天。』修正尚未蒙福,为邪欲以何望?使鬼神有知,不受不臣之诉;如其无知,诉之何益?故不为也。」上善其对,怜悯之,赐黄金百斤。
赵氏姊弟骄妒,婕妤恐久见危,求共养太后长信宫,上许焉。婕妤退处东宫,作赋自伤悼,其辞曰:
承祖考之遗德兮,何性命之淑灵,登薄躯于宫阙兮,充下陈于后庭。蒙圣皇之渥惠兮,当日月之盛明,扬光烈之翕赫兮,奉隆宠于增成。既过幸于非位兮,窃庶几乎嘉时,每寤寐而累息兮,申佩离以自思,陈女图以镜监兮,顾女史而问诗。悲晨妇之作戒兮,哀褒、阎之为邮;美皇、英之女虞兮,荣任、姒之母周。虽愚陋其靡及兮,敢舍心而忘兹?历年岁而悼惧兮,闵蕃华之不滋。痛阳禄与柘馆兮,仍襁褓而离灾,岂妾人之殃咎兮?将天命之不可求。
白日忽已移光兮,遂暗莫而昧幽,犹被覆载之厚德兮,不废捐于罪邮。奉共养于东宫兮,托长信之末流,共洒扫于帷幄兮,永终死以为期。愿归骨于山足兮,依松柏之余休。
重曰:「潜玄官兮幽以清,应门闭兮禁闼□。华殿尘兮玉阶,中庭萋兮绿草生。广室阴兮帷幄暗,房栊虚兮风泠泠。感帷裳兮发红罗,纷綷□□祭兮纨素声。神眇眇兮密靓处,君不御兮谁为荣?俯视兮丹墀,思君兮履綦。仰视兮云屋,双涕兮横流。顾左右兮和颜,酌羽觞兮销忧。惟人生兮一世,忽一过兮若浮。已独享兮高明,处生民兮极休。勉虞精兮极乐,与福禄兮无期。《绿衣》兮《白华》,自古兮有之。
至成帝崩,婕妤充奉园陵,薨,因葬园中。
孝成赵皇后,本长安宫人。初生时,父母不举,三日不死,乃收养之。及壮,属阳阿主家,学歌舞,号曰飞燕。成帝尝微行出。过阳阿主,作乐,上见飞燕而说之,召入宫,大幸。有女弟复召入,俱为婕妤,贵倾后宫。
许后之废也,上欲立赵婕妤。皇太后嫌其所出微甚,难之。太后姊子淳于长为侍中,数往来传语,得太后指,上立封赵婕妤父临为成阳侯。后月余,乃立婕妤为皇后。追以长前白罢昌陵功,封为定陵侯。
皇后既立,后宽少衰,而弟绝幸,为昭仪。居昭阳舍,其中庭彤硃,而殿上髤漆,切皆铜沓黄金涂,白玉阶,壁带往往为黄金釭,函蓝田璧,明珠、翠羽饰之,自后宫未尝有焉。姊弟颛宠十余年,卒皆无子。
末年,定陶王来朝,王祖母傅太后私赂遗赵皇后、昭仪,定陶王竟为太子。
明年春,成帝崩。帝素强,无疾病。是时,楚思王衍、梁王立来朝,明旦当辞去,上宿供张白虎殿。又欲拜左将军孔光为丞相,已刻侯印书赞。昏夜平善,乡晨,傅裤袜欲起,因失衣,不能言,昼漏上十刻而崩。民间归罪赵昭仪,皇太后诏大司马莽、丞相大司空曰:「皇帝暴崩,群众讠雚哗怪之。掖庭令辅等在后庭左右,侍燕迫近,杂与御史、丞相、廷尉治问皇帝起居发病状。」赵昭仪自杀。
哀帝既立,尊赵皇后为皇太后,封太后弟侍中驸马都尉钦为新成侯。赵氏侯者凡二人。后数月,司隶解光奏言:
臣闻许美人及故中宫史曹宫皆御幸孝成皇帝,产子,子隐不见。
臣遣从事掾业、史望验问知状者掖庭狱丞籍武,故中黄门王舜、吴恭、靳严,官婢曹晓、道房、张弃,故赵昭仪御者于客子、王偏、臧兼等,皆曰宫即晓子女,前属中宫,为学事史,通《诗》,授皇后。房与宫对食,元延元年中宫语房曰:「陛下幸宫。」后数月,晓入殿中,见宫腹大,问宫。宫曰:「御幸有身。」其十月中,宫乳掖庭牛官令舍,有婢六人,中黄门田客持诏记,盛绿绨方底,封御史中丞印,予武曰:「取牛官令舍妇人新产兒,婢六人,尽置暴室狱,毋问兒男女,谁兒也!」武迎置狱,宫曰:「善臧我兒胞,丞知是何等兒也!」后三日,客持诏记与武,问:「兒死未?手书对牍背。」武即书对:「兒见在,未死。」有顷,客出曰:「上与昭仪大怒,奈何不杀?」武叩头啼曰:「不杀兒,自知当死;杀之,亦死!」即因客奏封事,曰:「陛下未有继嗣,子无贵贱,唯留意!」奏入,客复持诏记予武曰:「今夜漏上五刻,持兒与舜,会东交掖门。」武因问客:「陛下得武书,意何如?」曰:「瞠也。」武以兒付舜。舜受诏,内兒殿中,为择乳母,告「善养兒,且有赏。毋令漏泄!」舜择弃为乳母,时兒生八九日。后三日,客复持诏记,封如前予武,中有封小绿箧,记曰:「告武以箧中物书予狱中妇人,武自临饮之。」武发箧中有裹药二枚,赫蹄书,曰:「告伟能:努力饮此药,不可复入。女自知之!」伟能即宫。宫读书已,曰:「果也,欲姊弟擅天下!我兒男也,额上有壮发,类孝元皇帝。今兒安在?危杀之矣!奈何令长信得闻之?宫饮药死。后宫婢六人召入,出语武曰:「昭仪言『女无过。宁自杀邪,若外家也?』我曹言愿自杀。」即自缪死。武皆表奏状。弃所养兒十一日,宫长李南以诏书取兒去,不知所置。
许美人前在上林涿沐馆,数召入饰室中若舍,一岁再三召,留数月或半岁御幸。元延二年怀子,其十一月乳。诏使严持乳医及五种和药丸三,送美人所。后客子、偏、兼闻昭仪谓成帝曰:「常给我言从中宫来,即从中宫来,许美人兒何从生中?许氏竟当复立邪!」怼,以手自捣,以头击壁户柱,从床上自投地,啼泣不肯食,曰:「今当安置我,欲归耳!」帝曰:「今故告之,反怒为!殊不可晓也。」帝亦不食。昭仪曰:「陛下自知是,不食为何?陛下常自言『约不负女』,今美人有子,竟负约,谓何?」帝曰:「约以赵氏,故不立许氏。使天下无出赵氏上者,毋忧也!」后诏使严持绿囊书予许美人,告严曰:「美人当有以予女,受来,置饰室中帘南。」美人以苇箧一合盛所生兒,缄封,及绿囊报书予严。严持箧书,置饰室帘南去。帝与昭仪坐,使客子解箧缄。未已,帝使客子、偏、兼皆出,自闭户,独与昭仪在。须臾开户,呼客子、偏、兼,使缄封箧及绿绨方底,推置屏风东。恭受诏,持箧方底予武,皆封以御史中丞印,曰:「告武:箧中有死兒,埋屏处,勿令人知。」武穿狱楼垣下为坎,埋其中。
故长定许贵人及故成都、平阿侯家婢王业、任孋、公孙习前免为庶人,诏召入,属昭仪为私婢。成帝崩,未幸梓宫,仓卒悲哀之时,昭仪自知罪恶大,知业等故许氏、王氏婢,恐事泄,而以大婢羊子等赐予业等各且十人,以尉其意,属「无道我家过失。」
元延二年五月,故掖庭令吾丘遵谓武曰:「掖庭丞吏以下皆与昭仪合通,无可与语者,独欲与武有所言。我无子,武有子,是家轻族人,得无不敢乎?掖庭中御幸生子者辄死,又饮药伤堕者无数,欲与武共言之大臣,票骑将军贪耆钱,不足计事,奈何令长信得闻之?」遵后病困,谓武:「今我已死,前所语事,武不能独为也,慎语!」
皆在今年四月丙辰赦令前。臣谨案永光三年男子忠等发长陵傅夫人冢。事更大赦,孝元皇帝下诏曰:「此朕不当所得赦也。」穷治,尽伏辜,天下以为当。鲁严公夫人杀世子,齐桓召而诛焉,《春秋》予之。赵昭仪倾乱圣朝,亲灭继嗣,家属当伏天诛。前平安刚侯夫人谒坐大逆,同产当坐,以蒙赦令,归故郡。今昭仪所犯尤悖逆,罪重于谒,而同产亲属皆在尊贵之位,迫近帏幄,群下寒心,非所以惩恶崇谊示四方也。请事穷竟,丞相以下议正法。
哀帝于是免新成侯赵钦、钦兄子成阳侯,皆为庶人,将家属徙辽西郡。时议郎耿育上疏言:
臣闻继嗣失统,废適立庶,圣人法禁,古今至戒。然大怕见历知適,逡循固让,委身吴粤,权变所设,不计常法,致位王季,以崇圣嗣,卒有天下,子孙承业,七八百载,功冠三王,道德最备,是以尊号追及大王。故世必有非常之变,然后乃有非常之谋。孝成皇帝自知继嗣不以时立,念虽末有皇子,万岁之后未能持国,权柄之重,制于女主,女主骄盛则耆欲无极,少主幼弱则大臣不使,世无周公抱负之辅,恐危社稷,倾乱天下。知陛下有贤圣通明之德,仁孝子爱之恩,怀独见之明,内断于身,故废后宫就馆之渐,绝微嗣祸乱之根,乃欲致位陛下以安宗庙。愚臣既不能深援安危,定金匮之计,又不知推演圣德,述先帝之志,乃反覆校省内,暴露私燕,诬污先帝倾惑之过,成结宠妾妒媚之诛,甚失贤圣远见之明,逆负先帝忧国之意。
夫论大德不拘俗,立大功不合众,此乃孝成皇帝至思所以万万于众臣,陛下圣德盛茂所以符合于皇天也,岂当世庸庸斗筲之臣所能及哉!且褒广将顺君父之美,匡救销灭既往之过,古今通义也。事不当时固争,防祸于未然,各随指阿从,以求容媚,晏驾之后,尊号已定,万事已讫,乃探追不及之事,讦扬幽昧之过,此臣所深痛也!
愿下有司议,即如臣言,宜宣布天下,使咸哓知先帝圣意所起。不然,空使谤议上及山陵,下流后世,远闻百蛮,近布海内,甚非先帝托后之意也。盖孝子善述父之志,善成人之事,唯陛下省察!
哀帝为太子,亦颇得赵太后力,遂不竟其事。傅太后恩赵太后,赵太后亦归心,故成帝母及王氏皆怨之。
哀帝崩,王莽白太后诏有司曰:「前皇太后与昭仪俱侍帷幄,姊弟专宠锢寝,执贼乱之谋,残灭继嗣以危宗庙,悖天犯祖,无为天下母之义。贬皇太后为孝成皇后,徙居北宫。」后月余,复下诏曰:「皇后自知罪恶深大,朝请希阔,失妇道,无共养之礼,而有狼虎之毒,宗室所怨,海内之仇也,而尚在小君之位,诚非皇天之心。夫小不忍乱大谋,恩之所不能已者义之所割也。今废皇后为庶人,就其园。」是日自杀。立十六年而诛。先是,有童谣曰:「燕燕,尾涏々,张公子,时相见。木门仓琅根,燕飞来,啄皇孙。皇孙死,燕啄矢。」成帝每微行出,常与张放俱,而称富平侯家,故曰张公子。仓琅根,宫门铜锾也。
孝元傅昭仪,哀帝祖母也。父河内温人,蚤卒,母更嫁为魏郡郑翁妻,生男恽。昭仪少为上官太后才人,自元帝为太子,得进幸。元帝即位,立为婕妤,甚有宠。为人有材略,善事人,下至宫人左右,饮酒酹地,皆祝延之。产一男一女,女为平都公主,男为定陶恭王。恭王有材艺,尤爱于上。元帝既重傅婕妤,及冯婕妤亦幸,生中山孝王,上欲殊之于后宫,以二人皆有子为王,上尚在,未得称太后,乃更号曰昭仪,赐以印绶,在婕妤上。昭其仪,尊之也。至成、哀时,赵昭仪、董昭仪皆无子,犹称焉。
元帝崩,傅昭仪随王归国,称定陶太后。后十年,恭王薨,子代为王。王母曰丁□。傅太后躬自养视,既壮大,成帝无继嗣。时中山孝王在。元延四年,孝王及定陶王皆入朝。傅太后多以珍宝赂遗赵昭仪及帝舅票骑将军王根,阴为王求汉嗣。昭仪及根皆见上无子,欲豫自结为久长计,更称誉定陶王。上亦自器之,明年,遂征定陶王立为太子,语在《哀纪》。月余,天子立楚孝王孙景为定陶王,奉恭王后。太子议欲谢,少傅阎崇以为:「《春秋》不以父命废王父命,为人后之礼不得顾私亲,不当谢。」太傅赵玄以为当谢,太子从之。诏问所以谢状,尚书劾奏玄,左迁少府,以光禄勋师丹为太傅。诏傅太后与太子母丁□自居定陶国邸,下有司议皇太子得与傅太后、丁□相见不,有司秦议不得相见。顷之,成帝母王太后欲令傅太后、丁□十日一至太子家,成帝曰:「太子丞正统,当共养陛下,不得复顾私亲。」王太后曰:「太子小,而傅太后抱养之。今至太子家,以乳母恩耳,不足有所妨。」于是令傅太后得至太子家。丁□以不安养太子,独不得。
成帝崩,哀帝即位。王太后诏令傅太后、丁□十日一至未央宫。高昌侯董宏希指,上书言宜立丁□为帝太后。师丹劾奏:「宏怀邪误朝,不道。」上初即位,谦让,从师丹言止。后乃白令王太后下诏,尊定陶恭王为恭皇。哀帝因是曰:「《春秋》『母以子贵』,尊傅太后为恭皇太后,丁□为恭皇后,各置左右詹事,食邑如长信宫、中宫。追尊恭皇太后父为崇祖侯,恭皇后父为褒德侯。」后岁余,遂下诏曰:「汉家之制,推亲亲以显尊尊,定陶恭皇之号不宜复称定陶。其尊恭皇太后为帝太太后,丁后为帝太后。」后又更号帝太太后为皇太太后,称永信宫,帝太后称中安宫,而成帝母太皇太后本称长信宫,成帝赵后为皇太后,并四太后,各置少府、太仆,秩皆中二千石。为恭皇立寝庙于京师,比宣帝父悼皇考制度,序昭穆于前殿。
傅太后父同产弟四人,曰子孟、中叔、子元、幼君。子孟子喜至大司马,封高武侯。中叔子晏亦大司马,封孔乡侯。幼君子商封汝昌侯,为太后父崇祖侯后,更号崇祖曰汝昌哀侯。太后同母弟郑恽前死,以恽子业为阳信侯,追尊恽为阳信节侯。郑氏、傅氏侯者凡六人,大司马二人,九卿二千石六人,侍中诸曹十余人。
傅太后既尊,后尤骄,与成帝母语,至谓之妪。与中山孝王母冯太后并事元帝,追怨之,陷以祝诅罪,令自杀。元寿元年崩,合葬渭陵,称孝元傅皇后云。
定陶丁□,哀帝母也,《易》祖师丁将军之玄孙。家在山阳瑕丘,父至庐江太守。始,定陶恭王先为山阳王,而丁氏内其女为□。王后姓张氏,其母郑礼,即傅太后同母弟也。太后以亲戚故,欲其有子,然终无有。唯丁□河平四年生哀帝。丁□为帝太后,两兄忠、明。明以帝舅封阳安侯。忠蚤死,封忠子满为平周侯。太后叔父宪、望,望为左将军,宪为太仆。明为大司马票骑将军,辅政。丁氏侯者凡二人,大司马一人,将军、九卿、二千石六人,侍中、诸曹亦十余人。丁、傅以一二年间暴兴尤盛。然哀帝不甚假以权势,权势不如王氏在成帝世也。
建平二年,丁太后崩。上曰:「《诗》云『谷则异室,死则同穴』。昔季武子成寝,杜氏之墓在西阶下,请合葬而许之。附葬之礼,自周兴焉。孝子事亡如事存,帝太后宜起陵恭皇之园。」遣大司马票骑将军明,东送葬于定陶,贵震山东。
哀帝崩,王莽秉政,使有司举奏丁、傅罪恶。莽以太皇太后诏皆免官爵,丁氏徙归故郡。莽奏贬傅太后号为定陶共王母,丁太后号曰丁□。
元始五年,莽复言:「共王母、丁BCA7前不臣妾,至葬渭陵,冢高与元帝山齐,怀帝太后、皇太太后玺绶以葬,不应礼。礼有改葬,请发共王母及丁□冢,取其玺绶消灭,徙共王母及丁□归定陶,葬共王冢次,而葬丁□复其故。」太后以为既已之事,不须复发。莽固争之,太后诏曰:「因故棺为致椁作冢,祠以太牢。」谒者护既发傅太后冢,崩压杀数百人;开丁□椁户,火出炎四五丈,吏卒以水沃灭乃得入,烧燔椁中器物。
莽复奏言:「前共王母生,僭居桂宫,皇天震怒,灾其正殿;丁□死,葬逾制度,今火焚其椁,此天见变以告,当改如媵妾也。臣前奏请葬丁□复故,非是。共王母及丁□棺皆名梓宫,珠玉之衣非籓妾服,请更以木棺代,去珠玉衣,葬丁□媵妾之次。」奏可。既开傅太后棺,臭闻数里。公卿在位皆阿莽指,入钱帛,遣子弟及诸生四夷,凡十余万人,操持作具,助将作掘平共王母、丁□故冢,二旬间皆平。莽又周棘其处以为世戒云。时有群燕数千,衔土投丁□穿中。丁、傅既败,孔乡侯晏将家属徙合浦,宗族皆归故郡。唯高武侯喜得全,自有传。
孝哀傅皇后,定陶太后从弟子也。哀帝为定陶王时,傅太后欲重亲,取以配王。王入为汉太子,傅氏女为妃。哀帝即位,成帝大行尚在前殿,而傅太后封傅妃父晏为孔乡侯,与帝舅阳安侯丁明同日俱封。时师丹谏,以为:「天下自王者所有,亲戚何患不富贵?而仓卒若是,其不久长矣!」晏封后月余,傅妃立为皇后。傅氏既盛,晏最尊重。哀帝崩,王莽白太皇太后下诏曰:「定陶共王太后与孔乡侯晏同心合谋,背恩忘本,专恣不轨,与至尊同称号,终没,至乃配食于左坐,悖逆无道。今令孝哀皇后退就桂宫。」后月余,复与孝成赵皇后俱废为庶人,就其园自杀。
孝元冯昭仪,平帝祖母也。元帝即位二年,以选入后宫。时父奉世为执金吾。昭仪始为长使,数月至美人,后五年就馆生男,拜为婕妤。时父奉世为右将军光禄勋,奉世长男野王为左冯翊,父子并居朝廷,议者以为器能当其位,非用女宠故也。而冯婕妤内宠与傅昭仪等。
建昭中,上幸虎圈斗兽,后宫皆坐。熊佚出圈,攀槛欲上殿。左右贵人傅昭仪等皆惊走,冯婕妤直前当熊而立,左右格杀熊。上问:「人情惊惧,何故前当熊?」婕妤对曰:「猛兽得人而止,妾恐熊至御坐,故以身当之。」元帝嗟叹,以此倍敬重焉。傅昭仪等皆惭。明年夏,冯婕妤男立为信都王,尊婕妤为昭仪。元帝崩,为信都太后,与王俱居储元宫。河平中,随王之国。后徙中山,是为孝王。
后征定陶王为太子,封中山王舅参为宜乡侯。参,冯太后少弟也。是岁,孝王薨,有一男,嗣为王,时未满岁,有眚病,太后自养视,数祷祠解。
哀帝即位,遣中郎谒者张由将医治中山小王。由素有狂易病,病发怒去,西归长安。尚书簿责擅去状,由恐,因诬言中山太后祝诅上及太后。太后即傅昭仪也,素常怨冯太后,因是遣御史丁玄案验,尽收御者官吏及冯氏昆弟在国者百余人,分系雒阳、魏郡、巨鹿。数十日无所得,更使中谒者令史立与丞相长史、大鸿胪丞杂治。立受傅太后指,几得封侯,治冯太后女弟习及寡弟妇君之,死者数十人。巫刘吾服祝诅。医徐遂成言习、君之曰:「武帝时医修氏剌治武帝得二千万耳,今愈上,不得封侯,不如杀上,令中山王代,可得封。」立等劾奏祝诅谋反,大逆。责问冯太后,无服辞。立曰:「熊之上殿何其勇,今何怯也!」太后还谓左右:「此乃中语,前世事,吏何用知之?是欲陷我效也!」乃饮药自杀。
先未死,有司请诛之,上不忍致法,废为庶人,徙云阳宫。既死,有司复奏:「太后死在未废前。」有诏以诸侯王太后仪葬之。宜乡侯参、君之、习夫及子当相坐者,或自杀,或伏法。参女弁为孝王后,有两女,有司奏免为庶人,与冯氏宗族徙归故郡。张由以先告赐爵关内侯,史立迁中太仆。
哀帝崩,大司徒孔光奏「由前诬告骨肉,立陷人入大辟,为国家结怨于天下,以取秩迁,获爵邑,幸蒙赦令,请免为庶人,徒合浦」云。
中山卫□,平帝母也。父子豪,中山卢奴人,官至卫尉。子豪女弟为宣帝婕妤,生楚孝王;长女又为元帝婕妤,生平阳公主。成帝时,中山孝王无子,上以卫氏吉祥,以子豪少女配孝王。元延四年,生平帝。
平帝年二岁,孝王薨,代为王。哀帝崩,无嗣。太皇太后与新都侯莽迎中山王立为帝。莽欲颛国权,惩丁、傅行事,以帝为成帝后,母卫□及外家不当得至京师。乃更立宗室桃乡侯子成都为中山王,奉孝王后,遣少傅左将军甄丰赐卫□玺绶,即拜为中山孝王后,以苦陉县为汤沐邑。又赐帝舅卫宝、宝弟玄爵关内侯。赐帝三妹,谒臣号修义君,哉皮为承礼君,鬲子为尊德君,食邑各二千户。莽长子宇非莽隔绝卫氏,恐久后受祸,即私与卫宝通书记,教卫后上书谢恩,因陈丁、傅旧恶,几得至京师。莽白太皇太后诏有司曰:「中山孝王后深分明为人后之义,条陈故定陶傅太后、丁□悖天逆理,上僭位号,徙定陶王于信都,为共王立庙于京师,如天子制,不畏天命,侮圣人言,坏乱法度,居非其制,称非其号。是以皇天震怒,火烧其殿,六年之间大命不遂,祸殃仍重,竟令孝哀帝受其余灾,大失天心,夭命暴崩,又令共王祭祀绝废,精魂无所依归。朕惟孝王后深说经义,明镜圣法,惧古人之祸败,近事之咎殃,畏天命,奉圣言,是乃久保一国,长获天禄,而令孝王永享无疆之祀,福祥之大者也。朕甚嘉之。夫褒义赏善,圣王之制,其以中山故安户七千益中山后汤沐邑,加赐及中山王黄金各百斤,增傅相以下秩。」
卫后日夜啼泣,思见帝,而但益户邑。宇复教令上书求至京师。会事发觉,莽杀宇,尽诛卫氏支属。卫宝女为中山王后,免后,徙合浦。唯卫后在,王莽篡国,废为家人,后岁余卒,葬孝王旁。
孝平王皇后,安汉公太傅大司马莽女也。平帝即位,年九岁,成帝母太皇太后称制,而莽秉政。莽欲依霍光故事,以女配帝,太后意不欲也。莽设变诈,令女必入,因以自重,事在《莽传》。太后不得已而许之,遣长乐少府夏侯籓、宗正刘宏、少府宗伯凤、尚书令平晏纳采、太师光、大司徒马宫、大司空甄丰、左将军孙建、执金吾尹赏、行太常事太中大夫刘歆及太卜、太史令以下四十九人赐皮弁素绩,以礼杂卜筮,太牢祠宗庙,待吉月日。明年春,遣大司徒宫、大司空丰、左将军建、右将军甄邯、光禄大夫歆奉乘舆法驾,迎皇后于安汉公第。宫、丰、歆授皇后玺绂,登车称警跸,便时上林延寿门,入未央宫前殿。群臣就位行礼,大赦天下。益封父安汉公地满百里,赐迎皇后及行礼者,自三公以下至驺宰执事长乐、未央宫、安汉公第者,皆增秩,赐金、帛各有差。皇后立三月,以礼见高庙。尊父安汉公号曰宰衡,位在诸侯王上。赐公夫人号曰功显君,食邑。封公子安为褒新侯,临为赏都侯。
后立岁余,平帝崩。莽立孝宣帝玄孙婴为孺子,莽摄帝位,尊皇后为皇太后。三年,莽即真,以婴为定安公,改皇太后号为定安公太后。太后时年十八矣,为人婉□有节操。自刘氏废,常称疾不朝会。莽敬惮伤哀,欲嫁之,乃更号为黄皇室主,令立国将军成新公孙建世子□饰将医往问疾。后大怒,笞鞭其旁侍御。因发病,不肯起,莽遂不复强也。及汉兵诛莽,燔烧未央宫,后曰:「何面目以见汉家!」自投火中而死。
赞曰:《易》著吉凶而言谦盈之效,天地鬼神至于人道靡不同之。夫女宠之兴,由至微而体至尊,穷富贵而不以功,此固道家所畏,祸福之宗也。序自汉兴,终于孝平,外戚后庭色宠著闻二十有余人,然其保位全家者,唯文、景、武帝太后及邛成后四人而已。至如史良娣、王悼后、许恭哀后身皆夭折不辜,而家依托旧恩,不敢纵恣,是以能全。其余大者夷灭,小者放流,呜呼!鉴兹行事,变亦备矣。
前汉书
【元后传第六十八】
孝元皇后,王莽姑也。莽自谓黄帝之后,其《自本》曰:黄帝姓姚氏,八世生虞舜。舜起妫汭,以妫为姓。至周武王封舜后妫满于陈,是为胡公,十三世生完。完字敬仲,奔齐,齐桓公以为卿,姓田氏。十一世,田和有齐国,二世称王,至王建为秦所灭。项羽起,封建孙安为济北王。至汉兴,安失国,齐人谓之「王家」,因以为氏。
文、景间,安孙遂字伯纪,处东平陵,生贺,字翁孺。为武帝绣衣御史,逐捕魏郡群盗坚卢等党与,及吏畏懦逗留当坐者,翁孺皆纵不诛。它部御史暴胜之等奏杀二千石,诛千石以下,及通行饮食坐连及者,大部至斩万余人,语见《酷吏传》。翁孺以奉使不称免,叹曰:「吾闻活千人者有封子孙,吾所活者万余人,后世其兴乎!」
翁孺既免,而与东平陵终氏为怨,乃徙魏郡元城委粟里,为三老,魏郡人德之。元城建公曰:「昔春秋沙麓崩,晋史卜之,曰:『阴为阳雄,土火相乘,故有沙麓崩。后六百四十五年,宜有圣女兴。』其齐田乎!今王翁孺徙,正真其地,日月当之。元城郭东有五鹿之虚,即沙鹿地也。后八十年,当有贵女兴天下」云。
翁孺生禁,字稚君,少学法律长安,为廷尉史,本始三年,生女政君,即元后也。禁有大志,不修廉隅,好酒色,多取傍妻,凡有四女八男;长女君侠,次即元后政君,次君力,次君弟;长男凤孝卿,次曼元卿,谭子元,崇少子,商子夏,立子叔,根稚卿,逢时委卿,唯凤、崇与元后政君同母。母,適妻,魏郡李氏女也。后以妒去,更嫁为河内苟宾妻。
初,李亲任政君在身,梦月入其怀。及壮大,婉顺得妇人道。尝许嫁未行,所许者死。后东平王聘政君为□,未入,王薨。禁独怪之,使卜数者相政君,「当大贵,不可言。」禁心以为然,乃教书,学鼓琴。五凤中,献政君,年十八矣,入掖庭为家人子。
岁余,会皇太子所爱幸司马良娣病,且死,谓太子曰:「妾死非天命,乃诸娣妾良人更祝诅杀我。」太子怜之,且以为然。及司马良娣死,太子悲恚发病,忽忽不乐,因以过怒诸娣妾,莫得进见者。久之,宣帝闻太子恨过诸娣妾,欲顺适其意,乃令皇后择后宫家人子可以虞侍太子者,政君与在其中。及太子朝,皇后乃见政君等五人,微令旁长御问知太子所欲。太子殊无意于五人者,不得已于皇后,强应曰:「此中一人可。」是时政君坐近太子,又独衣绛缘诸于,长御即以为是。皇后使侍中杜辅、掖庭令浊贤交送政君太子宫,见丙殿。得御幸,有身。先是者,太子后宫娣妾以十数,御幸久者七八年,莫有子,及王妃一幸而有身。甘露三年,生成帝于甲馆画堂,为世適皇孙。宣帝爱之,自名曰骜,字太孙,常置左右。
后三年,宣帝崩,太子即位,是为孝元帝。立太孙为太子,以母王妃为婕妤,封父禁为阳平侯。后三日,婕妤立为皇后,禁位特进,禁弟弘至长乐卫尉。永光二年,禁薨,谥曰顷侯。长子凤嗣侯,为卫尉侍中,皇后自有子后,希复进见。太子壮大,宽博恭慎,语在《成纪》。其后幸酒,乐燕乐,元帝不以为能。而傅昭仪有宠于上,生定陶共王。王多材艺,上甚爱之,坐则侧席,行则同辇,常有意欲废太子而立共王。时凤在位,与皇后、太子同心忧惧,刺侍中史丹拥右太子,语在《丹传》。上亦以皇后素谨慎,而太子先帝所常留意,故得不废。
元帝崩,太子立,是为孝成帝。尊皇后为皇太后,以凤为大司马大将军领尚书事,益封五千户。王氏之兴自凤始。又封太后同母弟崇为安成侯,食邑万户。凤庶弟谭等皆赐爵关内侯,食邑。
其夏,黄雾四塞终日。天子以问谏大夫杨兴、博王驷胜等,对皆以为:「阴盛侵阳之气也。高祖之约也,非功臣不侯,今太后诸弟皆以无功为侯,非高祖之约,外戚未曾有也,故天为见异。」言事者多以为然。凤于是惧,上书辞谢曰:「陛下即位,思慕谅□,故诏臣凤典领尚书事,上无以明圣德,下无以益政治。今有□星天地赤黄之异,咎在臣凤,当伏显戮,以谢天下。今谅门□已毕,大义皆举,宜躬亲万机,以承天心。」因乞骸骨辞职。上报曰:「朕承先帝圣绪,涉道未深,不明事情,是以阴阳错缪,日月无光,赤黄之气,充塞天下。咎在朕躬,今大将军乃引过自予,欲上尚书事,归大将军印绶,罢大司马官,是明朕之不德也。朕委将军以事,诚欲庶几有成,显先祖之功德。将军其专心固意,辅朕之不逮,毋有所疑。」
后五年,诸吏散骑安成侯崇薨,谥曰共侯。有遗腹子奉世嗣侯,太后甚哀之。明年,河平二年,上悉封舅谭为平阿侯,商成都侯,立红阳侯,根曲阳侯,逢时高平侯。五人同日封,故世谓之「五侯」。太后同产唯曼蚤卒,余毕侯矣。太后母李亲,苟氏妻,生一男名参,寡居。顷侯禁在时,太后令禁还李亲。太后怜参,欲以田分为比而封之。上曰:「封田氏,非正也。」以参为侍中水衡都尉。王氏子弟皆卿、大夫、侍中、诸曹,分据势官满朝廷。
大将军凤用事,上遂谦让无所颛。左右常荐光禄大夫刘向少子歆通达有异材。上召见歆,诵读诗赋,甚说之,欲以为中常侍,召取衣冠。临当拜,左右皆曰:「未晓大将军。」上曰:「此小事,何须关大将军?」左右叩头争之。上于是语凤,凤以为不可,乃止。其见惮如此。
上即位数年,无继嗣,体常不平。定陶共王来朝,太后与上承先帝意,遇共王甚厚,赏赐十倍于它王,不以往事为纤介。共王之来朝也,天子留,不遣归国。上谓共王:「我未有子,人命不讳,一朝有它,且不复相见。尔长留侍我矣!」其后,天子疾益有瘳,共王因留国邸,旦夕侍上,上甚亲重。大将军凤心不便共王在京师,会日蚀,凤因言:「日蚀,阴盛之象,为非常异。定陶王虽亲,于礼当奉籓在国。今留侍京师,诡正非常,故天见戒。宜遣王之国。」上不得已于凤而许之。共王辞去,上与相对涕泣而决。
京兆尹王章素刚直敢言,以为凤建遣共王之国非是,乃奏封事言日蚀之咎矣。天子召见章,延问以事,章对曰:「天道聪明,佑善而灾恶,以瑞异为符效。今陛下以未有继嗣,引近定陶王,所以承宗庙,重社稷,上顺天心,下安百姓。此正义善事,当有祥瑞,何故致灾异?灾异之发,为大臣颛政者也。今闻大将军猥归日蚀之咎于定陶王,建遣之国,苟欲使天子孤立于上,颛擅朝事以便其私,非忠臣也。且日蚀,阴侵阳、臣颛君之咎,今政事大小皆自凤出,天子曾不一举手,凤不内省责,反归咎善人,推远定陶王。且凤诬罔不忠,非一事也。前丞相乐昌侯商本以先帝外属,内行笃,有威重,位历将相,国家柱石臣也,其人守正,不肯诎节随凤委曲,卒用闺门之事为凤所罢,身以忧死,众庶愍之。又凤知其小妇弟张美人已尝适人,于礼不宜配御至尊,托以为宜子,内之后宫,苟以私其妻弟。闻张美人未尝任身就馆也。且羌胡尚杀首子以荡肠正世,况于天子而近已出之女也!此三者皆大事,陛下所自见,足以知其余,及它所不见者。凤不可令久典事,宜退使就第,选忠贤以代之。」
自凤之白罢商后遣定陶王也,上不能平。及闻章言,天子感寤,纳之,谓章曰:「微京兆尹直言,吾不闻社稷计!且唯贤知贤,君试为朕求可以自辅者。」于是章奏封事,荐中山孝王舅琅邪太守冯野王「先帝时历二卿,忠信质直,知谋有余。野王以王舅出,以贤复人,明圣主乐进贤也。」上自为太子时数闻野王先帝名卿,声誉出凤远甚,方倚欲以代凤。
初,章每召见,上辄辟左右。时太后从弟长乐卫尉弘子侍中音独侧听,具知章言,以语凤。凤闻之,称病出就第,上疏乞骸骨,谢上曰:「臣材驽愚戆,得以外属兄弟七人封为列侯,宗族蒙恩,赏赐无量。辅政出入七年,国家委任臣凤,所言辄听,荐士常用。无一功善,阴阳不调,灾异数见,咎在臣凤奉职无状,此臣一当退也。《五经》传记,师所诵说,咸以日蚀之咎在于大臣非其人,《易》曰『折其右肱』,此臣二当退也。河平以来,臣久病连年,数出在外,旷职素餐,此臣三当退也。陛下以皇太后故不忍诛废,臣犹自知当远流放,又重自念,兄弟宗族所蒙不测,当杀身靡骨死辇毂下,不当以无益之故有离寝门之心,诚岁余以来,所苦加侵,日日益甚,不胜大愿,愿乞骸骨,归自治养,冀赖陛下神灵,未埋发齿,期月之间,幸得瘳愈,复望帷幄,不然,必置沟壑。臣以非材见私,天下知臣受恩深也;以病得全骸骨归,天下知臣被恩见哀,重巍巍也。进退于国为厚,万无纤介之议。唯陛下哀怜!」其辞指甚哀,太后闻之为垂涕,不御食。
上少而亲倚凤,弗忍废,乃报凤曰:「朕秉事不明,政事多阙,故天变娄臻,咸在朕躬。将军乃深引过自予,欲乞骸骨而退,则朕将何向焉!《书》不云乎?『公毋困我』。务专精神,安心自持,期于亟廖,称朕意焉。」于是凤起视事。上使尚书劾奏章:「知野王前以王舅出补吏,而私荐之,欲令在朝阿附诸侯;又知张美人体御至尊,而妄称引羌胡杀子荡肠,非所宜言。」遂下章吏。廷尉致其大逆罪,以为「比上夷狄,欲绝继嗣之端;背畔天子,私为定陶王。」章死狱中,妻子徙合浦。
自是公卿见凤,侧目而视,郡国守相、刺吏皆出其门。又以侍中太仆音为御史大夫,列于三公。而五侯群弟,争为奢移,赂遗珍宝,四面而至;后廷□妾,各数十人,僮奴以千百数,罗钟馨,舞郑女,作倡优,狗马驰逐;大治第室,起土山渐台,洞门高廊阁道,连属弥望。百姓歌之曰:「五侯初起,曲阳最怒,坏决高都,连竟外杜,土山渐台西白虎。」其奢僭如此。然皆通敏人事,好士养贤,倾财施予,以相高尚。
凤辅政凡十一岁。阳朔三年秋,凤疾,天子数自临问,亲执其手,涕泣曰:「将军病,如有不可言,平阿侯谭次将军矣。」凤顿首泣曰:「谭等虽与臣至亲,行皆奢僭,无以率导百姓,不如御史大夫音谨敕,臣敢以死保之。」及凤且死,上疏谢上,复固荐音自代,言谭等五人必不可用。天子然之。
初,谭倨,不肯事凤,而音敬凤,卑恭如子,故荐之。凤薨,天子临吊赠宠,送以轻车介士,军陈自长安至渭陵,谥曰敬成侯。子襄嗣侯,为卫尉。御史大夫音竟代凤为大司马车骑将军,而平阿侯谭位特进,领城门兵。谷永说谭,令让不受城门职,由是与音不平,语在《永传》。
音既以从舅越亲用事,小心亲职,岁余,上下诏曰:「车骑将军音宿卫忠正,勤劳国家,前为御史大夫,以外亲宜典兵马,入为将军,不获宰相之封,朕甚慊焉!其封音为安阳侯,食邑与五侯等,俱三千户。」
初,成都侯商尝病,欲避暑,从上借明光宫,后又穿长安城,引内澧水注第中大陂以行船,立羽盖,张周帷,辑濯越歌。上幸商第,见穿城引水,意恨,内衔之,未言。后微行出,过曲阳侯第,又见园中土山渐台似类白虎殿。于是上怒,以让车骑将军音。商、根兄弟欲自黥、劓谢太后。上闻之大怒,乃使尚书责问司隶校尉、京兆尹:「知成都侯商擅穿帝城,决引澧水,曲阳侯根骄奢僭上,赤墀青琐,红阳侯立父子臧匿奸猾亡命,宾客为群盗,司隶、京兆皆阿纵不举奏正法。」二人顿首省户下。又赐车骑将军音策书曰:「外家何甘乐祸败,而欲自黥、劓,相戮辱于太后前,伤慈母之心,以危乱国!外家宗族强,上一身寝弱日久,今将一施之。君其召诸侯,令待府舍。」是日,诏尚书奏文帝时诛将军薄昭故事。车骑将军音藉槁请罪,商、立、根皆负斧质谢。上不忍诛,然后得已。
久之,平阿侯谭薨,谥曰安侯,子仁嗣侯。太后怜弟曼蚤死,独不封,曼寡妇渠供养东宫,子莽幼孤不及等比,常以为语。平阿侯谭、成都侯商及在位多称莽者。久之,上复下诏追封曼为新都哀侯,而子莽嗣爵为新都侯。后又封太后姊子淳天长为定陵侯。王氏亲属,侯者凡十人。
上悔废平阿侯谭不辅政而薨也,乃复进成都侯商以特进,领城门兵,置幕府,得举吏如将军。杜鄴说车骑将军音令亲附商,语在《鄴传》。王氏爵位日盛,唯音为修整,数谏正,有忠节,辅政八年,薨。吊赠如大将军,谥曰敬侯。子舜嗣侯,为太仆侍中。特进成都侯商代音为大司马卫将军,而红阳侯立位特进,领城门兵。商辅政四岁,病乞骸骨,天子悯之,更以为大将军,益封二千户,赐钱百万。商薨,吊赠如大将军故事,谥曰景成侯,子况嗣侯。红阳侯立次当辅政,有罪过,语在《孙宝传》。上乃废立,而用光禄勋曲阳侯根为大司马票骑将军,岁余益封千七百户。高平侯逢时无材能名称,是岁薨,谥曰戴侯,子买之嗣侯。
绥和元年,上即位二十余年无继嗣,而定陶共王已薨,子嗣立为王。王祖母定陶傅太后重赂遗票骑将军根,为王求汉嗣,根为言,上亦欲立之,遂征定陶王为太子。时根辅政五岁矣,乞骸骨,上乃益封根五千户,赐安车驷马,黄金五百斤,罢就第。
先是,定陵侯淳于长以外属能谋议,为卫尉侍中,在辅政之次。是岁,新都侯莽告长伏罪与红阳侯立相连,长下狱死,立就国,语在《长传》。故曲阳侯根荐莽以自代,上亦以为莽有忠直节,遂擢莽从侍中骑都尉光禄大夫为大司马。
岁余,成帝崩,哀帝即位。太后诏莽就第,避帝外家。哀帝初优莽,不听。莽上书固乞骸骨而退。上乃下诏曰:「曲阳侯根前在位,建社稷策。侍中太仆安阳侯舜往时护太子家,导朕,忠诚专一,有旧恩。新都侯莽忧劳国家,执义坚固,庶几与为治,太皇太后诏休就第,朕甚闵焉。其益封根二千户,舜五百户,莽三百五十户。以莽为特进,朝朔望。」又还红阳侯立京师。哀帝少而闻知五氏骄盛,心不能善,以初立,故优之。
后月余,司隶校尉解光奏:「曲阳侯根宗重身尊,三世据权,五将秉政,天下辐凑自效。根行贪邪,臧累巨万,纵横恣意,大治室第,第中起土山,立两市,殿上赤墀,户青琐;游观射猎,使奴从者被甲持弓弩,陈为步兵;止宿离宫,水衡共张,发民治道,百姓苦其役。内怀奸邪,欲管朝政,推亲近吏主簿张业以为尚书,蔽上壅下,内塞王路,外交籓臣,骄奢僭上,坏乱制度,案根骨肉至亲,社稷大臣,先帝弃天下,根不悲哀思慕,山陵未成,公聘取故掖庭女乐五官殷严、王飞君等,置酒歌舞,捐忘先帝厚恩,背臣子义。及根兄子成都侯况幸得以外亲继父为列侯侍中,不思报厚恩,亦聘取故掖庭贵人以为妻,皆无人臣礼,大不敬不道。」于是天子曰:「先帝遇根、况父子,至厚也,今乃背忘恩义!」以根尝建社稷之策,遣就国。免况为庶人,归故郡。根及况父商所荐举为官者,皆罢。
后二岁,傅太后、帝母丁□皆称尊号。有司奏:「新都侯莽前为大司马,贬抑尊号之议,亏损孝道,及平阿侯仁臧匿赵昭仪亲属,皆就国。」天下多冤王氏。
谏大夫杨宣上封事言:「孝成皇帝深惟宗庙之重,称述陛下至德以承天序,圣策深远,恩德至厚。惟念先帝之意,岂不欲以陛下自代,奉承东宫哉!太皇太后春秋七十,数更忧伤,敕令亲属引领以避丁、傅。行道之人为之陨涕,况于陛下,时登高远望,独不渐于延陵乎!」哀帝深感其言,复封商中子邑为成都侯。
元寿元年,日蚀。贤良对策多讼新都侯莽者,上于是征莽及平阿侯仁还京师侍太后。曲阳侯根薨,国除。
明年,哀帝崩,无子,太皇太后以莽为大司马,与共征立中山王奉哀帝后,是为平帝。帝年九岁,当年被疾,太后临朝,委政于莽,莽颛威福。红阳侯立莽诸父,平阿侯仁素刚直,莽内惮之,令大臣以罪过奏遣立、仁就国。莽日诳耀太后,言辅政致太平,群臣奏请尊莽为安汉公。后遂遣使者迫守立、仁令自杀。赐立谥曰荒侯,子柱嗣,仁谥曰刺侯,子术嗣。是岁,元始三年也。
明年,莽风群臣奏立莽女为皇后。又奏尊莽为宰衡,莽母及两太子皆封为列侯,语在《莽传》。
莽既外一群臣,令称已功德,又内媚事旁侧长御以下,赂遗以千万数。白尊太后姊妹君侠为广恩君,君力为广惠君,君弟为广施君,皆食汤沐邑,日夜共誉莽。莽又知太后妇人厌居深宫中,莽欲虞乐以市其权,乃令太后四时车驾巡狩四郊,存见孤寡贞妇。春幸茧馆,率皇后、列侯夫人桑,遵霸水而祓除;夏游□宿、鄠、杜之间;秋历东馆,望昆明,集黄山宫;冬飨饮飞羽,校猎上兰,登长平馆,临泾水而览焉。太后所至属县,辄施恩惠,赐民钱、帛、牛、酒,岁以为常。太后从容言曰:「我始入太子家时,见于丙殿,至今五六十岁尚颇识之。」莽因曰:「太子宫幸近,可一往游观,不足以为劳。」于是太后幸太子宫,甚说。太后旁弄兒病在外舍,莽自亲侯之。其欲得太后意如此。
平帝崩,无子,莽征宣帝玄孙选最少者广戚侯子刘婴,年二岁,托以卜相为最吉。乃风公卿奏请立婴为孺子,令宰衡安汉公莽践祚居摄,如周公傅成王故事。太后不以为可,力不能禁,于是莽遂为摄皇帝,改元称制焉。俄而宗室安众侯刘崇及东郡太守翟义等恶之,更举兵欲诛莽。太后闻之,曰:「人心不相远也。我虽妇人,亦知莽必以是自危,不可。」其后,莽遂以符命自立为真皇帝,先奉诸符瑞以白太后,太后大惊。
初,汉高祖入咸阳至霸上,秦王子婴降于轵道,奉上始皇玺。及高祖诛项籍,即天子位,因御服其玺,世世传受,号曰汉传国玺,以孺子未立,玺臧长乐宫。及莽即位,请玺,太后不肯授莽。莽使安阳侯舜谕指。舜素谨敕,太后雅爱信之。舜既见,太后知其为莽求玺,怒骂之曰:「而属父子宗族蒙汉家力,富贵累世,既无以报,受人孤寄,乘便利时,夺取其国,不复顾恩义。人如此者,狗猪不食其余,天下岂有而兄弟邪!且若自以金匮符命为新皇帝,变更正朔服制,亦当自更作玺,传之万世,何用此亡国不详玺为,而欲求之?!我汉家老寡妇,旦暮且死,欲与此玺俱葬,终不可得!」太后因涕泣而言,旁侧长御以下皆垂涕。舜亦悲不能自止,良久乃仰谓太后:「臣等已无可言者。莽必欲得传国玺,太后宁能终不与邪!」太后闻舜语切,恐莽欲胁之,乃出汉传国玺,投之地以授舜,曰:「我老已死,如而兄弟,今族灭也!」舜既得传国玺,奏之,莽大说,乃为太后置酒未央宫渐台,大纵众乐。
莽又欲改太后汉家旧号,易其玺绶,恐不见听,而莽疏属王谏欲谄莽,上书言:「皇天废去汉而命立新室,太皇太后不宜称尊号,当随汉废,以奉天命」。莽乃车驾至东宫,亲以其书白太后。太后曰:「此言是也!」莽因曰:「此悖德之臣也,罪当诛!」于是冠军张永献符命铜璧,文言「太皇太后当为新室文母太皇太后。」莽乃下诏曰:「予视群公,咸曰『休哉!其文字非刻非画,厥性自然』。予伏念皇天命予为子,更命太皇太后为『新室文母太皇太后』,协于新、故交代之际,信于汉氏。哀帝之代,世传行诏筹,为西王母共具之祥,当为历代母,昭然著明。于祗畏天命,敢不钦承!谨以令月吉日,亲率群公诸侯卿士,奉上皇太后玺绂,以当顺天心,光于四海焉。」太后听许。莽于是鸩杀王谏,而封张永为贡符子。
初,莽为安汉公时,又谄太后,奏尊元帝庙为高宗,太后晏驾后当以礼配食云。及莽改号太后为新室文母,绝之于汉,不令得体元帝。堕坏孝元庙,更为文母太后起庙,独置孝元庙故殿以为文母□食堂,既成,名曰长寿宫。以太后在,故未谓之庙。莽以太后好出游观,乃车驾置酒长寿宫,请太后。既至,见孝元庙废彻涂地,太后惊,泣曰:「此汉家宗庙,皆有神灵,与何治而坏之!且使鬼神无知,又何用庙为!如令有知,我乃人之妃妾,岂宜辱帝之堂以陈馈食哉!」私谓左右曰:「此人嫚神多矣,能久得晁乎!」饮酒不乐而罢。
自莽篡位后,知太后怨恨,求所以媚太后无不为,然愈不说。莽更汉家黑貂,著黄貂,又改汉正朔伏腊日。太后令其官属黑貂,至汉家正腊日,独与其左右相对饮酒食。
太后年八十四,建国五年二月癸丑崩。三月乙酉,合葬渭陵。莽诏大夫扬雄作诔曰:「太阴之精,沙麓之灵,作合于汉,配元生成。」著其协于元城沙麓。太阴精者,谓梦月也。太后崩后十年,汉兵诛莽。
初,红阳侯立就国南阳,与诸刘结恩,立少子丹为中山太守。世祖初起,丹降,为将军,战死。上闵之,封丹子泓为武桓侯,至今。
司徒掾班彪曰:三代以来,《春秋》所记,王公国君,与其失世,稀不以女宠。汉兴,后妃之家吕、霍、上官,几危国者数矣。及王莽之兴,由孝元后历汉四世为天下母,飨国六十余载,群弟世权,更持国柄,五将十侯,卒成新都。位号已移于天下,而元后卷卷犹握一玺,不欲以授莽,妇人之仁,悲夫!
前汉书
【王莽传第六十九】
王莽字巨君,孝元皇后之弟子也。元后父及兄弟皆以元、成世封侯,居位辅政,家凡九侯、五大司马,语在《元后传》。唯莽父曼蚤死,不侯。莽群兄弟皆将军五侯子,乘时侈靡,以舆马声色佚游相高,莽独孤贫,因折节为恭俭。受《礼经》,师事沛郡陈参,勤身博学,被服如儒生。事母及寡嫂,养孤兄子,行甚敕备。又外交英俊,内事诸父,曲有礼意。阳朔中,世父大将军凤病,莽侍疾,亲尝药,乱首垢面,不解衣带连月。凤且死,以托太后及帝,拜为黄门郎,迁射声校尉。
久之,叔父成都侯商上书,愿分户邑以封莽,及长乐少府戴崇、侍中金涉、胡骑校尉箕闳、上谷都尉阳并、中郎陈汤,皆当世名士,咸为莽言,上由是贤莽。永始元年,封莽为新都侯,国南阳新野之都乡,千五百户。迁骑都尉、光禄大夫、侍中。宿卫谨敕,爵位益尊,节操愈谦。散舆马衣裘,振施宾客,家无所余。收赡名士,交结将相、卿、大夫甚众。故在位更推荐之,游者为之谈说,虚誉隆洽,倾其诸父矣。敢为激发之行,处之不惭恧。
莽兄永为诸曹,蚤死,有子光,莽使学博士门下。莽休沐出,振车骑,奉羊酒,劳遗其师,恩施下竟同学。诸生纵观,长老叹息。光年小于莽子宇,莽使同日内妇,宾客满堂。须臾,一人言太夫人苦某痛,当饮某药,比客罢者数起焉。尝私买侍婢,昆弟或颇闻知,莽因曰:「后将军硃子元无子,莽闻此兒种宜子,为买之。」即日以婢奉子元。其匿情求名如此。
是时,太后姊子淳于长以材能为九卿,先进在莽右。莽阴求其罪过,因大司马曲阳侯根白之,长伏诛,莽以获忠直,语在《长传》。根因乞骸骨,荐莽自代,上遂擢为大司马。是岁,绥和元年也,年三十八矣。莽既拔出同列,继四父而辅政,欲令名誉过前人,遂克已不倦,聘诸贤良以为掾史,赏赐邑钱悉以享士,愈为俭约。母病,公卿列侯遣夫人问疾,莽妻迎之,衣不曳地,布蔽膝。见之者以为僮使,问知其夫人,皆惊。
辅政岁余,成帝崩,哀帝即位,尊皇太后为太皇太后。太后诏莽就第,避帝外家。莽上疏乞骸骨,哀帝遣尚书令诏莽曰:「先帝委政于君而弃群臣,朕得奉宗庙,诚嘉与君同心合意。今君移病求退,以著朕之不能奉顺先帝之意,朕甚悲伤焉。已诏尚书待君奏事。」又遣丞相孔光、大司空何武、左将军师丹、卫尉傅喜白太后曰:「皇帝闻太后诏,甚悲。大司马即不起,皇帝即不敢听政。」太后复令莽视事。
时哀帝祖母定陶傅太后、母丁□在,高昌侯董宏上书言:「《春秋》之义,母以子贵,丁□宜上尊号。」莽与师丹共劾宏误朝不道,语在《丹传》。后日,未央宫置酒,内者令为傅太后张幄坐于太皇太后坐旁。莽案行,责内者令曰:「定陶太后籓妾,何以得与至尊并!」彻去,更设坐,傅太后闻之,大怒,不肯会,重怨恚莽。莽复乞骸骨,哀帝赐莽黄金五百斤,安车驷马,罢就第。公卿大夫多称之者,上乃加恩宠,置使家,中黄门十日一赐餐。下诏曰:「新都侯莽忧劳国家,执义坚固,朕庶几与为治。太皇太后诏莽就第,朕甚闵焉。其以黄邮聚户三百五十益封莽,位特进,给事中,朝朔望见礼如三公。车驾乘绿车从。」后二岁,傅太后、丁□皆称尊号,丞相硃博奏:「莽前不广尊尊之义,抑贬尊号,亏损孝道,当伏显戮,幸蒙赦令,不宜有爵土,请免为庶人。」上曰:「以莽与太皇太后有属,勿免,遣就国。」
莽杜门自守,其中子获杀奴,莽切责获,令自杀。在国三岁,吏上书冤讼莽者以百数。元寿元年,日食,贤良周护、宋崇等对策深颂莽功德,上于是征莽。
始莽就国,南阳太守以莽贵重,选门下掾宛孔休守新都相。休谒见莽,莽尽礼自纳,休亦闻其名,与相答。后莽疾,休侯之,莽缘恩意,进其玉具宝剑,欲以为好。休不肯受,莽因曰:「诚见君面有瘢,美玉可以灭瘢,欲献其□耳。」即解其□,休复辞让。莽曰:「君嫌其贾邪?」遂椎碎之,自裹以进休,休乃受。及莽征去,欲见休,休称疾不见。
莽还京师岁余,哀帝崩,无子,而傅太后、丁太后皆先薨,太皇太后即日驾之未央宫收取玺绶,遣使者驰召莽。诏尚书,诸发兵符节,百官奏事,中黄门、期门兵皆属莽。莽白:「大司马高安侯董贤年少,不合众心,收印绶。」贤即日自杀。太后诏公卿举可大司马者,大司徒孔光、大司空彭宣举莽,前将军何武、后将军公孙禄互相举。太后拜莽为大司马,与议立嗣。安阳侯王舜,莽之从弟,其人修饬,太后所信爱也,莽白以舜为车骑将军,使迎中山王奉成帝后,是为孝平皇帝。帝年九岁,太后临朝称制,委政于莽。莽白赵氏前害皇子,傅氏骄僭,遂废孝成赵皇后、孝哀傅皇后,皆令自杀,语在《外戚传》。
莽以大司徒孔光名儒,相三主,太后所敬,天下信之,于是盛尊事光,引光女婿甄邯为侍中奉车都尉。诸哀帝外戚及大臣居位素所不说者,莽皆傅致其罪,为请奏,令邯持与光。光素畏慎,不敢不上之,莽白太后,辄可其奏。于是前将军何武、后将军公孙禄坐互相举免,丁、傅及董贤亲属皆免官爵,徙远方。红阳侯立,太后亲弟,虽不居位,莽以诸父内敬惮之,畏立从容言太后,令已不得肆意,乃复令光奏立旧恶:「前知定陵侯淳于长犯大逆罪,多受其赂,为言误朝;后白以官婢杨寄私子为皇子,众言曰吕氏、少帝复出,纷纷为天下所疑,难以示来世,成襁褓之功。请遣立就国。」太后不听。莽曰:「今汉家衰,比世无嗣,太后独代幼主统政,诚可畏惧,力用公正先天下,尚恐不从,今以私恩逆大臣议如此,群下倾邪,乱从此起!宜可且遣就国,安后复征召之。」太后不得已,遣立就国。莽之所以胁持上下,皆此类也。
于是附顺者拔擢,忤恨者诛灭。王舜、王邑为腹心,甄丰、甄邯主击断,平晏领机事,刘歆典文章,孙建为爪牙。丰子寻、歆子□、涿郡崔发、南阳陈崇皆以材能幸于莽。莽色厉而言方,欲有所为,微见风采,党与承其指意而显奏之,莽稽首涕泣,固推让焉,上以惑太后,下用示信于众庶。
始,风益州令塞处蛮夷献白雉,元始元年正月,莽白太后下诏,以白雉荐宗庙。群臣因奏言太后:「委任大司马莽定策定宗庙。故大司马霍光有安宗庙之功,益封三万户,畴其爵邑,比萧相国。莽宜如光故事。」太后问公卿曰:「诚以大司马有大功当著之邪?将以骨肉故欲异之也?」于是群臣乃盛陈:「莽功德致周成白雉之瑞,千载同符。圣王之法,臣有大功则生有美号,故周公及身在而托号于周。莽有定国安汉家之大功,宜赐号曰安汉公,益户,畴爵邑,上应古制,下准行事,以顺天心。」太后诏尚书具其事。
莽上书言:「臣与孔光、王舜、甄丰、甄邯共定策,今愿独条光等功赏,寝置臣莽,勿随辈列。」甄邯白太后下诏曰:「『无偏无党,王道荡荡。』属有亲者,义不得阿。君有安宗庙之功,不可以骨肉故蔽隐不扬。君其勿辞。」莽复上书让。太后诏谒者引莽待殿东箱,莽称疾不肯入。太后使尚书令恂诏之曰:「君以选故而辞以疾,君任重,不可阙,以时亟起。」莽遂固辞。太后复使长信太仆闳承制召莽,莽固称疾。左右白太后,宜勿夺莽意,但条孔光等,莽乃肯起。太后下诏曰:「太傅博山侯光宿卫四世,世为傅相,忠考仁笃,行义显著,建议定策,益封万户,以光为太师,与四辅之政。车骑将军安阳侯舜积累仁孝,使迎中山王,折冲万里,功德茂著,益封万户,以舜为太保。左将军光禄勋丰宿卫三世,忠信仁笃,使迎中山王,辅导共养,以安宗庙,封丰为广阳侯,食邑五千户,以丰为少傅。皆授四辅之职,畴其爵邑,各赐第一区。侍中奉车都尉邯宿卫勤劳,建议定策,封邯为承阳侯,食邑二千四百户。」四人既受赏,莽尚未起,群臣复上言:「莽虽克让,朝所宜章,以时加赏,明重元功,无使百僚元元失望。」太后乃下诏曰:「大司马新都侯莽三世为三公,典周公之职,建万世策,功德为忠臣宗,化流海内,远人慕义,越裳氏重译献白雉。其以召陵,新息二县户二万八千益封莽,复其后嗣,畴其爵邑,封功如萧相国。以莽为太傅,干四辅之事,号曰安汉公。以故萧相国甲第为安汉公第,定著于令,传之无穷。」
于是莽为惶恐,不得已而起受策。策曰:「汉危无嗣,而公定之;四辅之职,三公之任,而公干之;群僚众位,而公宰之;功德茂著,宗庙以安,盖白雉之瑞,周成象焉。故赐嘉号曰安汉公,辅翼于帝,期于致平,毋违朕意。」莽受太傅安汉公号,让还益封畴爵邑事,云愿须百姓家给,然后加赏。群公复争,太后诏曰:「公自期百姓家给,是以听之。其令公奉、舍人赏赐皆倍故。百姓家给人足,大司徒、大司空以闻。」莽复让不受,而建言宜立诸侯王后及高祖以来功臣子孙,大者封侯,或赐爵关内侯食邑,然后及诸在位,各有第序。上尊宗庙,增加礼乐;下惠士民鳏寡,恩泽之政无所不施。语在《平纪》。
莽既说众庶,又欲专断,知太后厌政,乃风公卿奏言:「往者,吏以功次迁至二千石,及州部所举茂材异等吏,率多不称,宜皆见安汉公。又太后不宜亲省小事。」令太后下诏曰:「皇帝幼年,朕且统政,比加元服。今众事烦碎,朕春秋高,精气不堪,殆非所以安躬体而育养皇帝者也。故选忠贤,立四辅,群下劝职,永以康宁。孔子曰:『巍巍乎,舜、禹之有天下而不与焉!』自今以来,惟封爵乃以闻。他事,安汉公、四辅平决。州牧、二千石及茂材吏初除奏事者,辄引入至近署对安汉公,考故官,问新职,以知其称否。」于是莽人人延问,致密恩意,厚加赠送,其不合指,显奏免之,权与人主侔矣。
莽欲以虚名说太后,白言:「新承前孝哀丁、傅奢侈之后,百姓未赡者多,太后宜且衣缯练,颇损膳,以视天下。」莽因上书,愿出钱百万,献田三十顷,付大司农助给贫民。于是公卿皆慕效焉。莽师群臣奏言:「陛下春秋尊,久衣重练,减御膳,诚非所以辅精气,育皇帝,安宗庙也。臣莽数叩头省户下,白争未见许。今幸赖陛下德泽,间者风雨时,甘露降,神芝生,□荚、硃草、嘉禾、休征同时并至。臣莽等不胜大愿,愿陛下爱精休神,阔略思虑,遵帝王之常服,复太官之法膳,使臣子各得尽欢心,备共养。惟哀省察!」莽又令太后下诏曰:「盖闻母后之义,思不出乎门阈。国不蒙佑,皇帝年在襁褓,未任亲政,战战兢兢,惧于宗庙之不安。国家之大纲,微朕孰当统之?是以孔子见南子,周公居摄,盖权时也。勤身极思,忧劳未绥,故国奢则视之以俭,矫枉者过其正,而朕不身帅,将谓天下何!夙夜梦想,五谷丰熟,百姓家给,比皇帝加元服,委政而授焉。今诚未皇于轻靡而备味,庶几与百僚有成,其勖之哉!」每有水旱,莽辄素食,左右以白。太后遣使者诏莽曰:「闻公菜食,忧民深矣。今秋幸熟,公勤于职,以时食肉,爱身为国。」
莽念中国已平,唯四夷未有异,乃遣使者赍黄金、币、帛,重赂匈奴单于,使上书言:「闻中国讥二名,故名囊知牙斯今更名知,慕从圣制。」又遣王昭君女须卜居次入待。所以诳耀媚事太后,下至旁侧长御,方故万端。
莽既尊重,欲以女配帝为皇后,以固其权,奏言:「皇帝即位三年,长秋宫未建,液廷媵未充。乃者,国家之难,本从亡嗣,配取不正。请考论《五经》,定取礼,正十二女之义,以广继嗣。博采二王后及周公、孔子世列侯在长安者適子女。」事下有司,上众女名,王氏女多在选中者。莽恐其与已女争,即上言:「身亡德,子材下,不宜与众女并采。」太后以为至诚,乃下诏曰:「王氏女,朕之外家,其勿采。」庶民、诸生、郎吏以上守阙上书者日千余人,公卿大夫或诣廷中,或伏省户下,咸言:「明诏圣德巍巍如彼,安汉公盛勋堂堂若此,今当立后,独奈何废公女?天下安所归命!愿得公女为天下母。」莽遣长安以下分部晓止公卿及诸生,而上书者愈甚。太后不得已,听公卿采莽女。莽复自白:「宜博选众女。」公卿争曰:「不宜采诸女以贰正统。」莽白:「愿见女。」太后遣长乐少府、宗正、尚书令纳采见女,还奏言:「公女渐渍德化,有窈窕之容,宜承天序,奉祭祀。」有诏遣大司徒、大司空策告宗庙,杂加卜筮,皆曰:「兆遇金水王相,封遇父母得位,所谓『康强』之占,『逢吉』之符也。」信乡侯佟上言:「《春秋》,天子将娶于纪,则褒纪子称侯,安汉公国未称古制。事下有司,皆曰:「古者天子封后父百里,尊而不臣,以重宗庙,孝之至也。佟言应礼,可许。请以新野田二万五千六百顷益封莽,满百里。」莽谢曰:「臣莽子女诚不足以配至尊,复听众议,益封臣莽。伏自惟念,得托肺腑,获爵士,如使子女诚能奉称圣德,臣莽国邑足以共朝贡,不须复加益地之宠。愿归所益。」太后许之。有司奏:「故事,聘皇后黄金二万斤,为钱二万万。」莽深辞让,受四千万,而以其三千三百万予十一媵家。群臣复言:「今皇后受骋,逾群妾亡几。」有诏,复益二千三百万,合为三千万。莽复以其千万分予九族贫者。
陈崇时为大司徒司直,与张敞孙竦相善。竦者博通士,为崇草奏,称莽功德,崇奏之,曰:
窃见安汉公自初束脩,值世俗隆奢丽之时,蒙两宫厚骨肉之宠,被诸父赫赫之光,财饶势足,亡所牾意,然而折节行仁,克心履礼,拂世矫俗,确然特立;恶衣恶食,陋车驽马,妃匹无二,闺门之内,孝友之德,众莫不闻;清静乐道,温良下士,惠于故旧,笃于师友。孔子曰:「未若贫而乐,富而好礼」,公之谓矣。
及为侍中,故定陵侯淳于长有大逆罪,公不敢私,建白诛讨。周公诛管、蔡,季子鸩叔牙,公之谓矣。
是以孝成皇帝命公大司马,委以国统。孝哀即位,高昌侯董宏希指求美,造作二统,公手劾之,以定大纲。建白定陶太后不宜在乘舆幄坐,以明国体。《诗》曰「柔亦不茹,刚亦不吐,不侮鳏寡,不畏强圉」,公之谓矣。
深执谦退,推诚让位。定陶太后欲立僭号,惮彼面剌幄坐之义,佞惑之雄,硃博之畴,惩此长、宏手劾之事,上下一心,谗贼交乱,诡辟制度,遂成篡号,斥逐仁贤,诛残戚属,而公被胥、原之诉,远去就国,朝政崩坏,纲纪废驰,危亡之祸,不隧如发。《诗》云「人之云亡,邦国殄顇,」公之谓矣。
当此之时,官亡储主,董贤据重,加以傅氏有女之援,皆自知得罪天下,结仇中山,则必同忧,断金相翼,借假遗诏,频用赏诛,先除所惮,急引所附,遂诬往冤,更惩远属,事势张见,其不难矣!赖公方入,即时退贤,及其党亲。当此之时,公远独见之明,奋亡前之威,盱衡厉色,振扬武怒,乘其未坚,厌其未发,震起机动,敌人摧折,虽有贲、育不及持剌,虽有樗里不及回知,虽有鬼谷不及造次,是故董贤丧其魂魄,遂自绞杀。人不还踵,日不移晷,霍然四除,更为宁朝。非陛下莫引立公,非公莫克此祸。《诗》云「惟师尚父,时惟鹰扬,亮彼武王,」孔子曰「敏则有功,」公之谓矣。
于是公乃白内故泗水相丰、□令邯,与大司徒光、车骑将军舜建定社稷,奉节东迎,皆以功德受封益土,为国名臣。《书》曰「知人则哲」,公之谓也。
公卿咸叹公德,同盛公勋,皆以周公为比,宜赐号安汉公,益封二县,公皆不受。传曰申包胥不受存楚之报,晏平仲不受辅齐之封,孔子曰「能以礼让为国乎何有」,公之谓也。
将为皇帝定立妃后,有司上名,公女为首,公深辞让,迫不得已然后受诏。父子之亲天性自然,欲其荣贵甚于为身,皇后之尊侔于天子,当时之会千载希有,然而公惟国家之统,揖大福之恩,事事谦退,动而固辞。《书》曰「舜让于德不嗣,」公之谓矣。
自公受策,以至于今,□□翼翼,日新其德,增修雅素以命下国,逡俭隆约以矫世俗,割财损家以帅群下,弥躬执乎以逮公卿,教子尊学以隆国化。僮奴衣布,马不秣谷,食饮之用,不过凡庶。《诗》云「温温恭人,如集于木」,孔子曰:食无求饱,居无求安,」公之谓矣。
克身自约,籴食逮给,物物□市,日阕亡储。又上书归孝哀皇帝所益封邑,入钱献田,殚尽旧业,为众倡始。于是小大乡和,承风从化,外则王公列侯,内则帷幄侍御,翕然同时,各竭所有,或入金钱,或献田亩,以振贫穷,收赡不足者。昔令尹子文朝不及夕,鲁公仪子不菇园葵,公之谓矣。
开门延士,下及白屋,娄省朝政,综管众治,亲见牧守以下,考迹雅素,审知白黑。《诗》云「夙夜匪解,以事一人」,《易》曰「终日乾乾,夕惕若厉」,公之谓矣。
比三世为三公,再奉送大行,秉冢宰职,填安国家,四海辐凑,靡不得所。《书》曰:「纳于大麓,列风雷雨不迷」,公之谓矣。
此皆上世之所鲜,禹、稷之所难,而公包其终始,一以贯之,可谓备矣!是以三年之间,化行如神,嘉瑞叠累,岂非陛下知人之效,得贤之致哉!故非独君之受命也,臣之生亦不虚矣。是以伯禹锡玄圭,周公受郊祀,盖以达天之使,不敢擅天之功也。揆公德行,为天下纪;观公功勋,为万世基。基成而赏不配,纪立而褒不副,诚非所以厚国家,顺天心也。
高皇帝褒赏元功,相国萧何邑户既倍,又蒙殊礼,奏事不名,入殿不趋,封其亲属十有余人。乐善无厌,班赏亡遴,苟有一策,即必爵之,是故公孙戎位在充郎,选繇旄头,一明樊哙,封二千户。孝文皇帝褒赏绛侯,益封万户,赐黄金五千斤。孝武皇帝恤录军功,裂三万户以封卫青,青子三人,或在襁褓,皆为通侯。孝宣皇帝显著霍光,增户命畴,封者三人,延及兄孙。夫绛侯即因汉籓之固,杖硃虚之鲠,依诸将之递,据相扶之势,其事虽丑,要不能遂。霍光即席常任之重,乘大胜之威,未尝遭时不行,陷假离朝,朝之执事,亡非同类,割断历久,统政旷世,虽曰有功,所因亦易,然犹有计策不审过征之累。及至青、戎,□末之功,一言之劳,然犹皆蒙丘山之赏。课功绛、霍,造之与因也;比于青、戎,地之与天也。而公又有宰治之效,乃当上与伯禹、周公等盛齐隆,兼其褒赏,岂特与若云者同日而论哉?然曾不得蒙青等之厚,臣诚惑之!
臣闻功亡原者赏不限,德亡首者褒不检。是故成王之于周公也,度百里之限,越九锡之检,开七百里之宇,兼商、奄之民,赐以附庸殷民六族,大路大旂,封父之繁弱,夏后之璜,祝宗卜史,备物典策,官司彝器,白牡之牲,郊望之礼。王曰:「叔父,建尔元子。」子父俱延拜而受之。可谓不检亡原者矣。非特止此,六子皆封。《诗》曰:「亡言不雠,亡德不报。」报当知之,不如非报也。近观行事,高祖之约非刘氏不王,然而番君得王长沙,下诏称忠,定著于令,明有大信不拘于制也。春秋晋悼公用魏绛之策,诸夏服从。郑伯献乐,悼公于是以半赐之。绛深辞让,晋侯曰:「微子,寡人不能济河。夫赏,国之典,不可废也。子其受之。」魏绛于是有金石之乐,《春秋》善之,取其臣竭忠以辞功,君知臣以遂赏也。今陛下既知公有周公功德,不行成王之褒赏,遂听公之固辞,不顾《春秋》之明义,则民臣何称,万世何述?诚非所以为国也。臣愚以为宜恢公国,令如周公,建立公子,令如伯禽,所赐之品,亦皆如之。诸子之封,皆如六子。即群下较然输忠,黎庶昭然感德。臣诚输忠,民诚感德,则于王事何有?唯陛下深惟祖宗之重,敬畏上天之戒,仪形虞、周之盛,敕尽伯禽之赐,无遴周公之报,令天法有设,后世有祖,天下幸甚!
太后以视群公,群公方议其事,会吕宽事起。
初,莽欲擅权,白太后:「前哀帝立,背恩义,自贵外家丁、傅,挠乱国家,几危社稷。今帝以幼年复奉大宗,为成帝后,宜明一统之义,以戒前事,为后代法。」于是遣甄丰奉玺绶,即拜帝母卫□为中山孝王后,赐帝舅卫宝、宝弟玄爵关内侯,皆留中山,不得至京师。莽子宇,非莽隔绝卫氏,恐帝长大后见怨。宇即私遣人与宝等通书,教令帝母上书求入。语在《卫后传》。莽不听。宇与师吴章及妇兄吕宽议其故,章以为莽不可谏,而好鬼神,可为变怪以惊惧之,章因推类说令归政于卫氏。宇即使宽夜持血酒莽第门,吏发觉之,莽执宇送狱,饮药死。宇妻焉怀子,系狱,须产子已,杀之。莽奏言:「宇为吕宽等所诖误,流言惑众,与管、蔡同罪,臣不敢隐,其诛。」甄邯等白太后下诏曰:「夫唐尧有丹硃,周文王有管、蔡,此皆上圣亡奈下愚子何,以其性不可移也。公居周公之位,辅成王之主,而行管、蔡之诛,不以亲亲害尊尊,朕甚嘉之。昔周公诛四国之后,大化乃成,至于刑错。公其专意翼国,期于致平。」莽因是诛灭卫氏,穷治吕宽之狱,连引郡国豪桀素非议已者,内及敬武公主、梁王立、红阳侯立、平阿侯仁,使者迫守,皆自杀。死者以百数,海内震焉。大司马护军褒奏言:「安汉公遭子宇陷于管、蔡之辜,子受至重,为帝室故不敢顾私。惟宇遭罪,喟然愤发作书八篇,以戒子孙。宜班郡国,令学官以教授。」事下群公,请令天下吏能诵公戒者,以著官簿,比《孝经》。
四年春,郊祀高祖以配天,宗祀孝文皇帝以配上帝。四月丁未,莽女立为皇后,大赦天下。遣大司徒司直陈崇等八人分行天下,览观风俗。
太保舜等奏言:「《春秋》列功德之义,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唯至德大贤然后能之。其在人臣,则生有大赏,终为宗臣,殷之伊尹,周之周公是也。」及民上书者八千余人,咸曰:「伊尹为阿衡,周公为太宰,周公享七子之封,有过上公之赏。宜如陈崇言。」章下有司,有司请「还前所益二县及黄邮聚、新野田,采伊尹、周公称号,加公为宰衡,位上公。掾史秩六百石。三公言事,称『敢言之』。群吏毋得与公同名。出众期门二十人,羽林三十人,前后大车十乘。赐公太夫人号曰功显君,食邑二千户,黄金印赤韨。封公子男二人,安为褒新侯,临为赏都侯。加后聘三千七百万,合为一万万,以明大礼」。太后临前殿,亲封拜。安汉公拜前,二子拜后,如周公故事。莽稽首辞让,出奏封事,愿独受母号,还安、临印韨及号位户邑。事下太师光等,皆曰:「赏未足以直功,谦约退让,公之常节,终不可听。」莽求见固让。太后下诏曰:「公每见,叩头流涕固辞,今移病,固当听其让,令视事邪?将当遂行其赏,遣归就第也?」光等曰:「安、临亲受印韨,策号通天,其义昭昭。黄邮、召陵、新野之田为入尤多,皆止于公,公欲自损以成国化,宜可听许。治平之化当以时成,宰衡之官不可世及。纳征钱,乃以尊皇后,非为公也。功显君户,止身不传。褒新、赏都两国合三千户,甚少矣。忠臣之节,亦宜自屈,而信主上之义。宜遣大司徙、大司空持节承制,诏公亟入视事。诏尚书勿复受公之让奏。」奏可。
莽乃起视事,上书言:「臣以元寿二年六月戊午仓卒之夜,以新都侯引入未央宫;瘐申拜为大司马,充三公位;元始元年正月丙辰拜为太傅,赐号安汉公,备四辅官;今年四月甲子复拜为宰衡,位上公。臣莽伏自惟,爵为新都侯,号为安汉公,官为宰衡、太傅、大司马,爵贵、号尊、官重,一身蒙大宠者五,诚非鄙臣所能堪。据元始三年,天下岁已复,官属宜皆置。《穀梁传》曰:『天子之宰,通于四海。』臣愚以为,宰衡官以正百僚平海内为职,而无印信,名实不副。臣莽无兼官之材,今圣朝既过误而用之,臣请御史刻宰衡印章曰『宰衡太傅大司马印』,成,授臣莽,上太傅与大司马之印。」太后诏曰:「可。韨如相国,朕亲临授焉。」莽乃复以所益纳征钱千万,遗与长乐长御奉共养者。太保舜奏言:「天下闻公不受干乘之土,辞万金之币,散财施予千万数,莫不乡化。蜀郡男子路建等辍讼惭怍而退,虽文王却虞、芮何以加!宜报告天下。」奏可。宰衡出,从大车前后各十乘,直事尚书郎、待御史、谒者、中黄门、期门羽林。宰衡常持节,所止,谒者代持之。宰衡掾史秩六百石,三公称「敢言之」。
是岁,莽奏起明堂、辟雍、灵台,为学者筑舍万区,作市、常满仓,制度甚盛。立《乐经》,益博士员,经各五人。征天下通一艺教授十一人以上,及有逸《礼》、古《书》、《毛诗》、《周官》、《尔雅》、天文、图谶、钟律、月令、兵法、《史篇》文字,通知其意者,皆诣公车。网罗天下异能之士,至者前后千数,皆令记说廷中,将令正乖廖,一异说云。群臣奏言:「昔周公奉继体之嗣,据上公之尊,然犹七年制度乃定。夫明堂、辟雍,堕废千载莫能兴,今安汉公起于第家,辅翼陛下,四年于兹,功德烂然。公以八月载生魄庚子奉使,朝用书临赋营筑,越若翊辛丑,诸生、庶民大和会,十万众并集,平作二旬,大功毕成。唐、虞发举,成周造业,诚亡以加。宰衡位宜在诸侯王上,赐以束帛加璧,大国乘车、安车各一,骊马二驷。」诏曰:「可。其议九锡之法。」
冬,大风吹长安城东门屋瓦且尽。
五年正月,袷祭明堂,诸侯王二十八人,列侯百二十人,宗室子九百余人,征助祭。礼毕,封孝宣曾孙信第三十六人为列侯,余皆益户赐爵,金、帛之赏各有数。是时,吏民以莽不受新野田而上书者前后四十八万七千五百七十二人,及诸侯、王公、列侯、宗室见者皆叩头言,宜亟加赏于安汉公。于是莽上书曰:「臣以外属,越次备位,未能奉称。伏念圣德纯茂。承天当古,制礼以治民,作乐以移风,四海奔走,百蛮并臻,辞去之日,莫不陨涕,非有款诚,岂可虚致?自诸侯王已下至于吏民,咸知臣莽上与陛下有葭莩之故,又得典职,每归功列德者,辄以臣莽为余言。臣见诸侯面言事于前者,未尝不流汗而渐愧也。虽性愚鄙,至诚自知,德薄位尊,力少任大,夙夜悼栗,常恐污辱圣朝。今天下治平,风俗齐风,百蛮率服,毕陛下圣德所自躬亲,太师光、太保舜等辅政佐治,群卿大夫莫不忠良,故能以五年之间至致此焉。臣莽实无奇策异谋。奉承太后圣诏,宣之于下,不能得什一;受群贤之筹画,而上以闻,不得能什伍。当被无益之辜,所以敢且保首领须臾者,诚上休陛下余光,而下依群公之故也。陛下不忍众言,辄下其章于议者。臣莽前欲立奏止,恐其遂不肯止。今大礼已行,助祭者毕辞,不胜至愿,愿诸章下议者皆寝勿上,使臣莽得尽力毕制礼作乐事。事成,以传示天下,与海内平之。即有所间非,则臣莽当被诖上误朝之罪。如无他谴,得全命赐骸骨归家,避贤者路,是臣之私愿也。惟陛下哀怜财幸!」
甄邯等白太后,诏曰:「可。惟公功德光于天下,是以诸侯、王公、列侯、宗室、诸生、吏民翕然同辞,连守阙庭,故下其章。诸侯、宗室辞去之日,复见前重陈,虽晓喻罢遣,犹不肯去。告以孟夏将行厥赏,莫不欢悦,称万岁而退。今公每见,辄流涕叩头言愿不受赏,赏即加不敢当位。方制作未定,事须公而决,故且听公。制作毕成,群公以闻。究于前议,其九锡礼仪亟奏。」
于是公卿大夫、博士、议郎、列侯张纯等九百二人皆曰:「圣帝明王招贤劝能,德盛者位高,功大者赏厚。故宗臣有九命上公之尊,则有九锡登等之宠。今九族亲睦,百姓既章,万国和协,黎民时雍,圣瑞毕溱,太平已洽。帝者之盛莫隆于唐、虞,而陛下任之;忠臣茂功莫著于伊、周,而宰衡配之。所谓异时而兴,如合符者也。谨以《六艺》通义,经文所见,《周官》、《礼记》宜于今者,为九命之锡。臣请命锡。」奏可。策曰:
惟元始五年五月庚寅,太皇太后临于前殿,延登,亲诏之曰:公进,虚听朕言。前公宿卫孝成皇帝十有六年,纳策尽忠,白诛故定陵侯淳于长,以弥乱发奸,登大司马,职在内辅。孝哀皇帝即位,骄妾窥欲,奸臣萌动,公手劾高昌侯董宏,改正故定陶共王母之僭坐。自是之后,朝臣论议,靡不据经。以病辞位,归于第家,为贼臣所陷。就国之后,孝哀皇帝觉寤,复还公长安,临病加剧,犹不忘公,复特进位。是夜仓卒,国无储主,奸臣充朝,危殆甚矣。朕惟定国之计莫宜于公,引纳于朝,即日罢退高安侯董贤,转漏之间,忠策辄建,纲纪咸张。绶和、元寿,再遭大行,万事皆举,祸乱不作。辅朕五年,人伦之本正,天地之位定。钦承神祇,经纬四时,复千载之废,矫百世之失,天下和会,大众方辑。《诗》之灵台,《书》之作雒,镐京之制,商邑之度,于今复兴。昭章先帝之元功,明著祖宗之令德,推显严父配天之义,修立郊禘宗祀之礼,以光大孝。是以四海雍雍,万国慕义,蛮夷殊俗,不召自至,渐化端冕,奉珍助祭。寻旧本道,遵术重古,动而有成,事得厥中。至德要道,通于神明,祖考嘉享。光耀显章,天符仍臻,元气大同。麟凤龟龙,众祥之瑞,七百有余。遂制礼作乐,有绥靖宗庙社稷之大勋。普天之下,惟公是赖,官在宰衡,位为上公。今加九命之锡,其以助祭,共文武之职,乃遂及厥祖。於戏,岂不休哉!
于是莽稽首再拜,受绿韨衮冕衣赏,□琫□珌,句履,鸾路乘马,龙旂九旒,皮弁素积,戎路乘马,彤弓矢,卢弓矢,左建硃钺,右建金戚,甲胄一具,秬鬯二卣,圭瓚二,九命青玉珪二,硃户纳陛。署宗官、祝官、卜官、史官,虎贲三百人,家令丞各一人,宗、祝、卜、史官皆置啬夫,佐官汉公。在中府外第,虎贲为门卫,当出入者傅籍。自四辅、三公有事府第,皆用传。以楚王邸为安汉公第,大缮治,通周卫。祖祢庙及寝皆为硃户纳陛。陈崇又奏:「安汉公祠祖祢,出城门,城门校尉宜将骑士从。入有门卫,出有骑士,所以重国也。」奏可。
其秋,莽以皇后有子孙瑞,通子午道。子午道从杜陵直绝南山,径汉中。
风俗使者八人还,言天下风俗齐同,诈为郡国造歌谣,颂功德,凡三万言。莽奏定著令。又奏为市无二贾,官无狱讼,邑无盗贼,野无饥民,道不拾遗,男女异路之制,犯者象刑。刘歆、陈崇等十二人皆以治明堂,宣教化,封为列侯。
莽既致太平,北化匈奴,东致海外,南怀黄支,唯西方未有加。乃遣中郎将平宪等多持金币诱塞外羌,使献地,愿内属。宪等奏言:「羌豪良愿等种,人口可万二千人,愿为内臣,献鲜水海、允谷盐池,平地美草皆予汉民,自居险阻处为籓蔽。问良愿降意,对曰:『太皇太后圣明,安汉公至仁,天下太平,五谷成熟,或禾长丈余,或一粟三米,或不种自生,或茧不蚕自成,甘露从天下,醴泉自地出,凤皇来仪,神爵降集。从四岁以来,羌人无所疾苦,故思乐内属。』宜以时处业,置属国领护。」事下莽,莽复奏曰:「太后秉统数年,恩泽洋溢,和气四塞,绝域殊俗,靡不慕义。越裳氏重译献白雉,黄支自三万里贡生犀,东夷王度大海奉国珍,匈奴单于顺制作,去二名,今西域良愿等复举地为臣妾,昔唐尧横被四表,亦亡以加之。今谨案已有东海、南海、北海郡,未有西海郡,请受良愿等所献地为西海郡。臣又闻圣王序天文,定地理,因山川民俗以制州界。汉家地广二帝、三王,凡十三州,州名及界多不应经。《尧典》十有二州,后定为九州。汉家廓地辽远,州牧行部,远者三万余里,不可为九。谨以经义正十二州名分界,以应正始。」奏可。又增法五十条,犯者徙之西海。徙者以千万数,民始怨矣。
泉陵侯刘庆上书言:「周成王幼少,称孺子,周公居摄。今帝富于春秋,宜令安汉公行天子事,如周公。」郡臣皆曰:「宜如庆言。」
冬,荧惑入月中。
平帝疾,莽作策,请命于泰畤,戴璧秉圭,愿以身代。藏策金滕,置于前殿,敕诸公勿敢言。十二月,平帝崩,大赦天下。莽征明礼者宗伯凤等与定天下吏六百石以上皆服丧三年。奏尊孝成庙曰统宗,孝平庙曰元宗。时元帝世绝,而宣帝曾孙有见王五人,列侯广戚侯显等四十八人,莽恶其长大,曰:「兄弟不得相为后。乃选玄孙中最幼广戚侯子婴,年二岁,托以为卜相最吉。
是月,前辉光谢嚣奏武功长孟通浚井得白石,上圆下方,有丹书著石,文曰:「告安汉公莽为皇帝。」符命之起,自此始矣。莽命群公以白太后,太后曰:「此诬罔天下,不可施行!」太保舜谓太后:「事已如此,无可奈何,沮之力不能止。又莽非敢有它,但欲称摄以重其权,填服天下耳。」太后听许。舜等即共令太后下诏曰:「盖闻天生众民,不能相治,为之立君以统理之。君年幼稚,必有寄托而居摄焉,然后能奉天施而成地化,群生茂育。《书》不云乎?『天工,人其代之。』朕以孝平皇帝幼年,且统国政,几加元服,委政而属之。今短命而崩,呜呼哀哉!已使有司征孝宣皇帝玄孙二十三人,差度宜者,以嗣孝平皇帝之后。玄孙年在襁褓,不得至德君子,孰能安之?安汉公莽辅政三世,比遭际会,安光汉室,遂同殊风,至于制作,与周公异世同符。今前辉□嚣、武功长通上言丹石之符,朕深思厥意,云『为皇帝』者,乃摄行皇帝之事也。夫有法成易,非圣人者亡法。其令安汉公居摄践祚,如周公故事,以武功县为安汉公采地,名曰汉光邑。具礼仪奏。」
于是群臣奏言:「太后圣德昭然,深见天意,诏令安汉公居摄。臣闻周成王幼少,周道未成,成王不能共事天地,修文、武之烈。周公权而居摄,则周道成,王室安;不居摄,则恐周队失天命。《书》曰:『我嗣事子孙,大不克共上下,遏失前人光,在家不知命不易。天应□谌,乃亡队命。』说曰:周公服天子之冕,南面而朝群臣,发号施令,常称王命。召公贤人,不知圣人之意,故不说也。《礼·明堂记》曰『周公朝诸侯于明堂,天子负斧依南面而立。』谓『周公践天子位,六年朝诸侯,制礼作乐,而天下大服』也。召公不说。时武王崩,□粗未除。由是言之,周公始摄则居天了之位,非乃六年而践阼也。《书》逸《嘉禾篇》曰:『周公奉鬯立于阼阶,延登,赞曰:假王莅政,勤和天下。』此周公摄政,赞者所称。成王加元服,周公则致政。《书》曰:『朕复子明辟』,周公常称王命,专行不报,故言我复子明君也。臣请安汉公居摄践祚,服天子韨冕,背斧依于户牖之间,南面朝群臣,听政事。车服出入警跸,民臣称臣妾,皆如天子之制。郊祀天地,宗祀明堂,共祀宗庙,享祭群神,赞曰『假皇帝』,民臣谓之『摄皇帝』,自称曰『予』。平决朝事,常以皇帝之诏称『制』、以奉顺皇天之心,辅翼汉室,保安孝平皇帝之幼嗣,遂寄托之义,隆治平之化。其朝见太皇太后、帝皇后,皆复臣节。自施政教于其宫家国采,如诸侯礼仪故事。臣昧死请。」太后诏曰:「可。」明年,改元曰「居摄」。
居摄元年正月,莽祀上帝于南郊,迎春于东郊,行大射礼于明堂,养三老五更,成礼而去。置柱下五史,秩如御史,听政事,侍旁记疏言行。
三月己丑,立宣帝玄孙婴为皇太子,号曰孺子。以王舜为太傅左辅,甄丰为太阿右拂,甄邯为太保后承。又置四少,秩皆二千石。
四月,安众侯刘崇与相张绍谋曰:「安汉公莽专制朝政,必危刘氏。天下非之者,乃莫敢先举,此宗室耻也。吾帅宗族为先,海内必和。」绍等从者百余人,遂进攻宛,不得入而败。绍者,张竦之从兄也。竦与崇族父刘嘉诣阙自归,莽赦弗罪。竦因为嘉作奏曰:
建平、元寿之间,大统几绝,宗室几弃。赖蒙陛下圣德,扶服振救,遮扞匡卫,国命复延,宗室明目。临明统政,发号施令,动以宗室为始,登用九族为先。并录支亲,建立王侯,南面之孤,计以百数。收复绝属,存亡续废,得比肩首,复为人者,嫔然成行,所以籓汉国,辅汉宗也。建辟雍,立明堂,班天法,流圣化,朝群后,昭文德,宗室诸侯,咸益土地。天下喁喁,引领而叹,颂声洋洋,满耳而入。国家所以服此美,膺此名,飨此福,受此荣者,岂非太皇太后日昃之思,陛下夕惕之念哉!何谓?乱则统其理,危则致其安,祸则引其福,绝则继其统,幼则代其任,晨夜屑屑,寒暑勤勤,无时休息,孳孳不已者,凡以为天,厚刘氏也。
臣无愚智,民无男女,皆谕至意。而安众侯崇乃独怀悖惑之心,操畔逆之虑,兴兵动众,欲危宗庙,恶不忍闻,罪不容诛,诚臣子之仇,宗室之雠,国家之贼,天下之害也。是故亲属震落而告其罪,民人溃畔而弃其兵,进不跬步,退伏其殃。百岁之母,孩提之子,同时断斩,悬头竿杪,珠珥在耳,首饰犹存,为计若此,岂不悖哉!
臣闻古者畔逆之国,既以诛讨,则猪其宫室以为污池,纳垢浊焉,名曰凶虚,虽生菜茹,而人不食。四墙其社,覆上栈下,示不得通。辨社诸侯,出门见之,著以为戒。方今天下闻崇之反也,咸欲骞衣手剑而叱之。其先至者,则拂其颈,冲其匈,刃其躯,切其肌;后至者,欲拔其门,仆其墙,夷其屋,焚其器,应声涤地,则时成创。而宗室尤甚,言必切齿焉。何则?以其背畔恩义,而不知重德之所在也。宗室所居或远,嘉幸得先闻,不胜愤愤之愿,愿为宗室倡始,父子兄弟负笼荷锸,驰之南阳,猪崇宫室,令如古制。及崇社宜如毫社,以赐诸侯,用永监戒。愿下四辅公卿大夫议,以明好恶,视四方。
于是莽大说。公卿曰:「皆宜如嘉言。」莽白太后下诏曰:「惟嘉父子兄弟,虽与崇有属,不敢阿私,或见萌牙,相率告之,及其祸成,同共雠之,应合古制,忠孝著焉。其以杜衍户千封嘉为师礼侯,嘉子七人皆赐爵关内侯。」后又封竦为淑德侯。长安为之语曰:「欲求封,过张伯松;力战斗,不如巧为奏。」莽又封南阳吏民有功者百余人,污池刘崇室宅。后谋反者,皆污池云。
群臣复白:「刘崇等谋逆者,以莽权轻也。宜尊重以填海内。」五月甲辰,太后诏莽朝见太后称「假皇帝。」
冬十月丙辰朔,日有食之。
十二月,群臣奏请:「益安汉公宫及家吏,置率更令,庙、厩、厨长丞,中庶子,虎贲以下百余人,又置卫士三百人。安汉公庐为摄省,府为摄殿,第为摄宫。」奏可。
莽白太后下诏曰:「故太师光虽前薨,功效已列。太保舜、大司空丰、轻车将军邯、步兵将军建皆为诱进单于筹策,又典灵台、明堂、辟雍、四郊,定制度,开子午道,与宰衡同心说德,合意并力,功德茂著。封舜了匡为同心侯,林为说德侯,光孙寿为合意侯,丰孙匡为并力侯。益邯、建各三千户。」
是岁,西羌庞恬、傅幡等怨莽夺其地作西海郡,反攻西海太守程永,永奔走。莽诛永,遣护羌校尉窦况击之。
二年春,窦况等击破西羌。
五月,更造货:错刀,一直五千;契刀,一直五百;大钱,一直五十,与五铢钱并行。民多盗铸者。禁列侯以下不得挟黄金,输御府受直,然卒不与直。
九月,东郡太守翟义都试,勒车骑,因发奔命,立严乡侯刘信为天子,移檄郡国,言「莽毒杀平帝,摄天子位,欲绝汉室,今共行天罚诛莽」。郡国疑惑,众十余万。莽惶惧不能食,昼夜抱孺子告祷郊庙,放《大诰》作策,遣谏大夫桓谭等班于天下,谕以摄位当反政孺子之意。遣王邑、孙建等八将军击义,分屯诸关,守厄塞。槐里男子赵明、霍鸿等起兵,以和翟义,相与谋曰:「诸将精兵悉东,京师空,可攻长安。」众稍多,至且十万人,莽恐,遣将军王奇、王级将兵拒之。以太保甄邯为大将军,受钺高庙,领天下兵,左杖节,右把钺,屯城外。王舜、甄丰昼夜循行殿中。
十二月,王邑等破翟义于圉。司威陈崇使监军上书言:「陛下奉天洪范,心合宝龟,膺受元命,豫知成败,咸应兆占,是谓配天。配天之主,虑则移气,言则动物,施则成化。臣崇伏读诏书下日,窃计其时,圣思始发,而反虏仍破;诏文始书,反虏大败;制书始下,反虏毕斩,众将未及齐其锋芒,臣崇未及尽共愚虑,而事已决矣。」莽大说。
三年春,地震。大赦天下。
王邑等还京师,西与王级等合击明、鸿,皆破灭,语在《翟义传》。莽大置酒未央宫白虎殿,劳赐将帅,诏陈崇治校军功,第其高下。莽乃上奏曰:「明圣之世,国多贤人,故唐、虞之时,可比屋而封,至功成事就,则加赏焉。至于夏后涂山之会,执玉帛者万国,诸侯执玉,附庸执帛。周武王孟津之上,尚有八百诸侯。周公居摄,郊祀后稷以配天,宗祀文王于明堂以配上帝,是以四海之内各以其职来祭,盖诸侯千八百矣。《礼记·王制》千七百余国,是以孔子著《孝经》曰:『不敢遗小国之臣,而况于公、侯、伯、子、男乎?故得万国之欢心以事其先王。』此天子之孝也。秦为亡道,残灭诸侯以为郡县,欲擅天下之利,故二世而亡。高皇帝受命除残,考功施赏,建国数百,后稍衰微,其余仅存。太皇太后躬统大纲,广封功德以劝善,兴灭继绝以永世,是以大化流通,旦暮且成。遭羌寇害西海郡,反虏流言东郡,逆贼惑众西土,忠臣孝子莫不奋怒,所征殄灭,尽备厥辜,天下咸宁。今制礼作乐,实考周爵五等,地四等,有明文;殷爵三等,有其说,无其文。孔子曰:『周监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从周。』臣请诸将帅当受爵邑者爵五等,地四等。」奏可。于是封者高为侯、伯,次为子、男,当赐爵关内侯者更名曰附城,凡数百人。击西海者以「羌」为号,槐里以「武」为号,翟义以「虏」为号。
群臣复奏言:「太后修功录德,远者千载,近者当世,或以文封,或以武爵,深浅大小,靡不毕举。今摄皇帝背依践祚,宜异于宰国之时,制作虽未毕已,宜进二子爵皆为公。《春秋》『善善及子孙』,『贤者之后,宜有土地』。成王广封周公庶子六人,皆有茅土。及汉家名相大将萧、霍之属,咸及支庶。兄子光,可先封为列侯;诸孙,制度毕已,大司徒、大司空上名,如前诏书。」太后诏曰:「进摄皇帝子褒新侯安为新举公,赏都侯临为褒新公,封光为衍功侯。」是时,莽还归新都国,群臣复白以封莽孙宗为新都侯。莽既灭翟义,自谓威德日盛,获天人助,遂谋即真之事矣。
九月,莽母功显君死,意不在哀,令太后诏议其服。少阿、羲和刘歆与博士诸儒七十八人皆曰:「居摄之义,所以统立天功,兴崇帝道,成就法度,安辑海内也。昔殷成汤既没,而太子蚤夭,其子太甲幼少不明,伊尹放诸桐宫而居摄,以兴殷道。周武王既没,周道未成,成王幼少,周公屏成王而居摄,以成周道。是以殷有翼翼之化,周有刑错之功。今太皇太后比遭家之不造,委任安汉公宰尹群僚,衡平天下。遭孺子幼少,未能共上下,皇天降瑞,出丹石之符,是以太皇太后则天明命,诏安汉公居摄践祚,将以成圣汉之业,与唐、虞三代比隆也。摄皇帝遂开秘府,会群儒,制礼作乐,卒定庶官,茂成天功。圣心周悉,卓尔独见,发得周礼,以明因监,则天稽古,而损益焉,犹仲尼之闻《韶》,日月之不可阶,非圣哲之至,孰能若兹!纲幻咸张,成在一匮,此其所以保佑圣汉,安靖元元之效也。今功显君薨,《礼》:『庶子为后,为其母缌。』传曰:『与尊者为体,不敢服其私亲也。摄皇帝以圣德承皇天之命,受太后之诏居摄践祚,奉汉大宗之后,上有天地社稷之重,下有元元万机之忧,不得顾其私亲。故太皇太后建厥元孙,俾侯新都,为哀侯后。明摄皇帝与尊者为体,承宗庙之祭,奉共养太皇太后,不得服其私亲也。《周礼》曰『王为诸侯缌缞』,『弁而加环绖』,同姓则麻,异姓则葛。摄皇帝当为功显君缌缞,弁而加麻环绖,如天子吊诸侯服,以应圣制。』莽遂行焉,凡一吊再会,而令新都侯宗为主,服丧三年云。
司威陈崇奏,衍功侯光私报执金吾窦况,令杀人,况为收系,致其法。莽大怒,切责光。光母曰:「女自视孰与长孙、中孙?」遂母子自杀,及况皆死。初,莽以事母、养嫂、抚兄子为名,及后悖虐,复以示公义焉。令光子嘉嗣爵为侯。
莽下书曰:「遏密之义,讫于季冬,正月郊祀,八音当奏。王公卿士,乐凡几等?五声八音,条各云何?其与所部儒生各尽精思,悉陈其义。」
是岁,广饶侯刘京,车骑将军千人扈云、太保属臧鸿奏符命。京言齐郡新井,云言巴郡石牛,鸿言扶风雍石,莽皆迎受。十一月甲子,莽上奏太后曰:
陛下至圣,遭家不造,遇汉十二世三七之厄,承天威命,诏臣莽居摄,受孺子之托,任天下之寄。臣莽兢兢业业,惧于不称。宗室广饶侯刘京上书言:「七月中,齐郡临淄县昌兴亭长辛当一暮数梦,曰:『吾,天公使也。天公使我告亭长曰:「摄皇帝当为真。即不信我,此亭中当有新井。』亭长晨起视亭中,诚有新井,入地且百尺。」十一月壬子,直建冬至,巴郡石牛,戊午,雍石文,皆到于未央宫之前殿。臣与太保安阳侯舜等视,天风起,尘冥,风止,得铜符帛图于右前,文曰:天告帝符,献者封侯。承天命,用神令。」骑都尉崔发等视说。及前孝哀皇帝建平二年六月甲子下诏书,更为太初元将元年,案其本事,甘忠可、夏贺良谶书臧兰台。臣莽以为元将元年者,大将居摄改元之文也。于今信矣。《尚书·康诰》「王若曰:『孟侯,朕其弟,小子封。』」此周公居摄称王之文也。《春秋》隐公不言即位,摄也。此二经周公、孔子所定,盖为后法。孔子曰:「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臣莽敢不承用!臣请共事神祇宗庙,奏言太皇太后、孝平皇后,皆称假皇帝。其号令天下,天下奏言事,毋言「摄」。以居摄三年为初始元年,漏刻以百二十为度,用应天命。臣莽夙夜养育隆就孺子,令与周之成王比德,宣明太皇太后威德于万方,期于富而教之。孺子加元服,复子明辟,如周公故事。
奏可。众庶知其奉符命,指意群臣博议别奏,以视即真之渐矣。
期门郎张充等六人谋共劫莽,立楚王。发觉,诛死。
梓潼人哀章,学问长安,素无行,好为大言。见莽居摄,即作铜匮,为两检,置其一曰「天帝行玺金匮图』,其一署曰「赤帝行玺某传予黄帝金策书」。某者,高皇帝名也。书言王莽为真天子,皇太后如天命。图书皆书莽大臣八兴,又取令名王兴、王盛,章因自窜姓名,凡为十一人,皆署官爵,为辅佐。章闻齐井、石牛事下,即日皆时,衣黄衣,持匮至高庙,以付仆射。仆射以闻。戊辰,莽至高庙拜受金匮神嬗。御王冠,谒太后,还坐未央宫前殿,下书曰:「予以不德,托于皇初祖考黄帝之后,皇始祖考虞帝之苗裔,而太皇太后之末属。皇天上帝隆显大佑,成命统序,符契图文,金匮策书,神明诏告,属予以天下兆民。赤帝汉氏高皇帝之灵,承天命,传国金策之书,予甚祇畏,敢不钦受!以戊辰直定,御王冠,即真天子位,定有天下之号曰『新』。其改正朔,易服色,变牺牲,殊徽帜,异器制。以十二月朔癸酉为建国元年正月之朔,以鸡鸣为时。服色配德上黄,牺牲应正用白,使节之旄幡皆纯黄,其署曰『新使王威节』,以承皇天上帝威命也。」
始建国元年正月朔,莽帅公侯卿士奉皇太后玺韨,上太皇太后,顺符命,去汉号焉。
初,莽妻宜春侯王氏女,立为皇后。本生四男:宇、获、安、临。二子前诛死,安颇荒忽,乃以临为皇太子,安为新嘉辟。封宇子六人:千为功隆公,寿为功明公,吉为功成公,宗为功崇以,世为功昭公,利为功著公。大赦天下。
莽乃策命孺子曰:「咨尔婴,昔皇天右乃太祖,历世十二,享国二百一十载,历数在于予躬。《诗》不云乎?『侯服于周,天命靡常。』封尔为定安公,永为新室宾。於戏!敬天之休,往践乃位,毋废予命。」又曰:「其以平原、安德、漯阴、鬲、重丘,凡户万,地方百里,为定安公国。立汉祖宗之庙于其国,与周后并,行其正朔、服色。世世以事其祖宗,永以命德茂功,享历代之祀焉。以孝平皇后为定安太后。」读策毕,莽亲执孺子手,流涕□欷,曰:「昔周公摄位,终得复子明辟,今予独迫皇天威命,不得如意!」哀叹良久。中傅将孺子下殿,北面而称臣。百僚陪位,莫不感动。
又按金匮,辅臣皆封拜。以太傅、左辅、骠骑将军安阳侯王舜为太师,封安新公;大司徒就德侯平晏为太傅,就新公;少阿、羲和、京兆尹、红休侯刘歆为国师,嘉新公;广汉梓潼哀章为国将,美新公:是为四辅,位上公。太保、后承承阳侯甄邯为大司马,承新公;丕进侯王寻为大司徒,章新公;步兵将军成都侯王邑为大司空,隆新公:是为三公。大阿、右拂;大司空、卫将军广阳侯甄丰为更始将军,广新公;京兆王兴为卫将军,奉新公;轻车将军成武侯孙建为立国将军,成新公;京兆王盛为前将军,崇新公:是为四将。凡十一公。王兴者,故城门令史。王盛者,卖饼。莽按符命求得此姓名十余人,两人容貌应卜相,径从布衣登用,以视神焉。余皆拜为郎。是日,封拜卿大夫、侍中、尚书官凡数百人。诸刘为郡守,皆徙为谏大夫。
改明光宫为定安馆,定安太后居之。以故大鸿胪府为定安公第,皆置门卫使者监领。敕阿乳母不得与语,常在四壁中,至于长大,不能名六畜。后莽以女孙宇子妻之。
莽策群司曰:「岁星司肃,东岳太师典致时雨,青炜登平,考景以晷。荧惑司哲,南岳太傅典致时奥,赤炜颂平,考声以律。太白司艾,西岳国师典致时阳,白炜象平,考量以铨。辰星司谋,北岳国将典致时寒,玄炜和平,考星以漏。月刑元股左,司马典致武应,考方法矩,主司天文,钦若昊天,敬授民时,力来农事,以丰年谷。日德元□右,司徒典致文瑞,考圜合规,主司人道,五教是辅,帅民承上,宣美风俗,五品乃训。斗平元心中,司空典致物图,考度以绳,主司地里,平治水土,掌名山川,众殖鸟兽,蕃茂草木。」各策命以其职,如典诰之文。
置大司马司允,大司徒司直,大司空司若,位皆孤卿。更名大司农曰羲和,后更为纳言,大理曰作士,太常曰秩宗,大鸿胪曰典乐,少府曰共工,水衡都尉曰予虞,与三公司卿凡九卿,分属三公。每一卿置大夫三人,一大夫置元士三人,凡二十七大夫,八十一元士,分主中都官诸职。更名光禄勋曰司中,太仆曰太御,卫尉曰太卫,执金吾曰奋武,中尉曰军正,又置大赘官,主乘舆服御物,后又典兵秩,位皆上卿,号曰六监。改郡太守曰大尹,都尉曰太尉,县令长曰宰,御史曰执法,公车司马曰王路四门,长乐宫曰常乐室,未央宫曰寿成室,前殿曰王路堂,长安曰常安。更名秩百名曰庶士,三百石曰下士,四百石曰中士,五百石曰命士,六百石曰元士,千石曰下大夫,比二千石曰中大夫,二千石曰上大夫,中二千石曰卿。车服黻冕,各有差品。又置司恭、司徒、司明、司聪、司中大夫及诵诗工、彻膳宰,以司过。策曰:「予闻上圣欲昭厥德,罔不慎修厥身,用绥于远,是用建尔司于五事。毋隐尤,毋将虚,好恶不愆,立于厥中。於戏,勖哉!」令王路设进善之旌,非谤之木,敢谏之鼓。谏大夫四人常坐王路门受言事者。
封王氏齐缞之属为侯,大功为伯,小功为子,缌麻为男,其女皆为任。男以「睦」、女以「隆」为号焉,皆授印韨。令诸侯立太夫人、夫人、世子,亦受印韨。
又曰:「天无二日,土无二王,百王不易这道也。汉氏诸侯或称王,至于四夷亦如之,违于古典,缪于一统。其定诸侯王之号皆称公,及四夷僭号称王者皆更为侯。」
又曰:「帝王之道,相因而通;盛德之祚,百世享祀。予惟黄帝、帝少昊、帝颛顼、帝喾、帝尧、帝舜、帝夏禹、皋陶、伊尹咸有圣德,假于皇天,功烈巍巍,光施于远。予甚嘉之,营求其后,将祚厥祀。」惟王氏,虞帝之后也,出自帝喾;刘氏,尧之后也,出自颛顼。于是封姚恂为初睦侯,奉黄帝后;梁护为脩远伯,奉少昊后;皇孙功隆公千,奉帝喾后;刘歆为祁烈伯,奉颛顼后;国师刘歆子叠为伊休侯,奉尧后;妫昌为始睦侯,奉虞帝后;山遵为褒谋子,奉皋陶后;伊玄为褒衡子,奉伊尹后。汉后定安公刘婴,位为宾。周后卫公姬党,更封为章平公,亦为宾。殷后宋公孔弘,运转次移,更封为章昭侯,位为恪。夏后辽西姒丰,封为章功侯,亦为恪。四代古宗,宗祀于明堂,以配皇始祖考虞帝。周公后褒鲁子姬就、宣尼公后褒成子孔钧,已前定焉。
莽又曰:「予前在摄时,建郊宫,定祧庙,立社稷,神祇报况,或光自上复于下,流为乌,或典气熏□,昭耀章明,以著黄、虞之烈焉。自黄帝至于济南伯王,高祖世氏姓有五矣。黄帝二十五子,分赐厥姓十有二氏。虞帝之先,受姓曰姚,其在陶唐曰妫,在周曰陈,在齐曰田,在济南曰王。予伏念皇初祖考黄帝,皇始祖考虞帝,以宗祀于明堂,宜序于祖宗之亲庙。其立祖庙五,亲庙四,后夫人皆配食。郊祀黄帝以配天,黄后以配地。以新都侯东弟为大禖,岁时以祀。家之所尚,种祀天下。姚、妫、陈、田、王氏凡五姓者,皆黄、虞苗裔,予之同族也。《书》不云乎?『惇序九族』。其令天下上此五姓名籍于秩宗,皆以为宗室。世世复,无有所与。其元城王氏,勿令相嫁娶,以别族理亲焉。」封陈崇为统睦侯,奉胡王后;田丰为世睦侯,奉敬王后。
天下牧守皆以前有翟义、赵明等领州郡,怀忠孝,封牧为男,守以附城。又封旧恩戴崇、金涉、箕闳、杨并等子皆为男。
遣骑都尉嚣等分治黄帝园位于上都桥畤,虞帝于零陵九疑,胡王于淮阳陈,敬王于齐临淄,愍王于城阳莒,伯王于济南东平陵,孺王于魏郡元城,使者四时致祠。其庙当作者,以天下初定,且祫祭于明堂太庙。
以汉高庙为文祖庙。莽曰:「予之皇始祖考虞帝受嬗于唐,汉氏初祖唐帝,世有传国之象,予复亲受金策于汉高皇帝之灵。惟思褒厚前代,何有忘时?汉氏祖宗有七,以礼立庙于定安国。其园寝庙在京师者,勿罢,祠荐如故。予以秋九月亲入汉氏高、元、成、平之庙。诸刘更属籍京兆大尹,勿解其复,各终厥身,州牧数存问,勿令有侵冤。」
又曰:「予前在大麓,至于摄假,深惟汉氏三七之厄,赤德气尽,思索广求,所以辅刘延期之术,靡所不用,以故作金刀之利,几以济之。然自孔子作《春秋》以为后王法,至于哀之十四而一代毕,协之于今,亦哀之十四也。赤世计尽,终不可强济。皇天明威,黄德当兴,隆显大命,属予以天下。今百姓咸言皇天革汉而立新,废刘而兴王。夫『刘』之为字『卯、金、刀』也,正月刚卯,金刀之利,皆不得行。博谋卿士,佥曰天人同应,昭然著明。其去刚卯莫以为佩,除刀钱勿以为利,承顺天心,快百姓意。」乃更作小钱,径六分,重一铢,文曰「小钱直一」,与前「大钱五十」者为二品,并行。欲防民盗铸,乃禁不得挟铜炭。
四月,徐乡侯刘快结党数千人起兵于其国。快兄殷,故汉胶东王,时改为扶崇公。快举兵攻即墨,殷闭城门,自系狱。吏民距快,快败走,至长广死。莽曰:「昔予之祖济南愍王困于燕寇,自齐临淄出保于莒。宗人田单广设奇谋,获杀燕将,复定齐国。今即墨士大夫复同心殄灭反虏,予甚嘉其忠者,怜其无辜。其赦殷等,非快之妻子它亲属当坐者皆勿治。吊问死伤,赐亡者葬钱,人五万。殷知大命,深疾恶快,以故辄伏厥辜。其满殷国户万,地方百里。」又封符命臣十余人。
莽曰:「古者,设庐井八家,一夫一妇田百亩,什一而税,则国给民富而颂声作。此唐、虞之道,三代所遵行也。秦为无道,厚赋税以自供奉,罢民力以极欲,坏圣制,废井田,是以兼并起,贪鄙生,强者规田以千数,弱者曾无立锥之居。又置奴婢之市,与牛马同兰,制于民臣,颛断其命。奸虐之人因缘为利,至略卖人妻子,逆天心,悖人伦,缪于『天地之性人为贵』之义。《书》曰『予则奴戮女』,唯不用命者,然后被此辜矣。汉氏减轻田租,三十而税一,常有更赋,罢癃咸出,而豪民侵陵,分田劫假。厥名三十税一,实什税五也。父子夫妇终年耕芸,所得不足以自存。故富者犬马余菽粟,骄而为邪;贫者不厌糟糠,穷而为奸。俱陷于辜,刑用不错。予前在大麓,始令天下公田口井,时则有嘉禾之祥,遭以虏逆贼且止。今更名天下田曰『王田』,奴婢曰『私属』,皆不得卖买。其男口不盈八,而田过一井者,分余田予九族邻里乡党。故无田,今当受田者,如制度。敢有非井田圣制,无法惑众者,投诸四裔,以御魑魅,如皇始祖考虞帝故事。」
是时,百姓便安汉五铢钱,以莽钱大小两行难知,又数变改不信,皆私以五铢钱市买。讹言大钱当罢,莫肯挟。莽患之。复下书:「诸挟五铢钱,言大钱当罢者,比非井田制,投四裔。」于是农商失业,食货俱废,民人至涕泣于市道。及坐卖买田宅、奴婢,铸钱,自诸侯、卿、大夫至于庶民,抵罪者不可胜数。
秋,遣五威将王奇等十二人班《符命》四十二篇于天下。德祥五事,符命二十五,福应十二,凡四十二篇。其德祥言文、宣之世黄龙见于成纪、新都,高祖考王伯墓门梓柱生枝叶之属。符命言井石、金匮之属。福应言雌鸡化为雄之属。其文尔雅依托,皆为作说,大归言莽当代汉有天下云。总有说之曰:「帝王受命,必有德祥之符瑞,协成五命,申以福应,然后能立巍巍之功,传于子孙,永享无穷之祚。故新室之兴也,德祥发于汉三七九世之后。肇命于新都,受瑞于黄支,开王于威功,定命于子同,成命于巴宕,申福于十二应,天所以保祐新室者深矣,固矣!武功丹石出于汉氏平帝末年,火德销尽,土德当代,皇天眷然,去汉与新,以丹石始命于皇帝。皇帝谦让,以摄居之,未当天意,故其秋七月,天重以三能文马。皇帝复谦让,未即位,故三以铁契,四以石龟,五以虞符,六以文圭,七以玄印,八以茂陵石书,九以玄龙石,十以神井,十一以大神石,十二以铜符帛图。申命之瑞,浸以显著,至于十二,以昭告新皇帝。皇帝深惟上天之威不可不畏,故去摄号,犹尚称假,改元为初始,欲以承塞天命,克厌上帝之心。然非皇天所以郑重降符命之意,故是日天复决以龟书。又侍郎王盱见人衣白布单衣,赤缋方领,冠小冠,立于王路殿前,谓盱曰:『今日天同色,以天下人民属皇帝。』盱怪之,行十余步,人忽不见。至丙寅暮,汉氏高庙有金匮图策:『高帝承天命,以国传新皇帝。』明旦,宗伯忠孝侯刘宏以闻,乃召公卿议,未决,而大神石人谈曰:『趣新皇帝之高庙受命。毋留!』于是新皇帝立登车,之汉氏高庙受命,受命之日,丁卯也。丁,火,汉氏之德也。卯,刘姓所以为字也。明汉刘火德尽,而传于新室也。皇帝谦谦,既备固让,十二符应迫著,命不可辞,惧然祗畏,苇然闵汉氏之终不可济,□々左右之不得从意,为之三夜不御寝,三日不御食。延问公侯卿大夫,佥曰:『宜奉如上天威命。』于是乃改元定号,海内更始。新室既定,神祗欢喜,申以福应,吉瑞累仍。《诗》曰:『宜民宜人,受禄于天;保右命之,自天申之。』此之谓也。」五威将奉《符命》,赍印绶,王侯以下及吏官名更者,外及匈奴、西域,徼外蛮夷,皆即授新室印绶,因收故汉印绶。赐吏爵人二级,民爵人一级,女子百户羊、酒、蛮夷币、帛各有差。大赦天下。
五威将乘《乾》文车,驾《坤》六马,背负鷩鸟之毛,服饰甚伟。每一将各置左右前后中帅,凡五帅。衣冠车服驾马,各如其方面色数。将持节,称太一之使;帅持幢,称五帝之使。莽策命曰:「普天之下,迄于四表,靡所不至。」其东出者,至玄菟、乐浪、高句骊、夫馀;南出者,逾徼外,历益州,贬句町王为侯;西出者,至西域,尽改其王为侯;北出者,至匈奴庭,授单于印,改汉印文,去「玺」曰「章」。单于欲求故印,陈饶椎破之。语在《匈奴传》。单于大怒,而句町、西域后卒以此皆畔。饶还,拜为大将军,封威德子。
冬,雷,桐华。
置五威司命,中城四关将军。司命司上公以下,中城主十二城门。策命统睦侯陈崇曰:「咨尔崇。夫不用命者,乱之原也;大奸猾者,贼之本也;铸伪金钱者,妨宝货之道也;骄奢逾制者,凶害之端也;漏泄省中及尚书事者,『机事不密则害成』也;拜爵王庭,谢恩私门者,禄去公室,政从亡矣:凡此六条,国之纲纪。是用建尔作司命,『柔亦不茹,刚亦不吐,不侮鳏寡,不畏强圉』,帝命帅由,统睦于朝。」命说符侯崔发曰:「『重门击柝,以待暴客。』女作五威中城将军,中德既成,天下说符。」命明威侯王级曰:「绕□之固,南当荆楚。女作五威前关将军,振武奋卫,明威于前。」命尉睦侯王嘉曰:「羊头之厄,北当燕、赵。女作五威后关将军,壶口捶扼,尉睦于后。」命掌威侯王奇曰:「肴、黾之险,东当郑、卫。女作五威左关将军,函谷批难,掌威于左。」命怀羌子王福曰:「汧陇之阻,西当戎狄。女作五威右关将军,成固据守地,怀羌于右。」
又遣谏大夫五十人分铸钱于郡国。
是岁,长安狂女子碧呼道中曰:「高皇帝大怒,趣归我国。不者,九月必杀汝!」莽收捕杀之。治者掌寇大夫陈咸自免去官。真定刘都等谋举兵,发觉,皆诛。真定、常山大雨雹。
二年二月,赦天下。
五威将帅七十二人还奏事,汉诸侯王为公者,悉上玺绶为民,无违命者。封将为子,帅为男。
初设六管之令。命县官酤酒,卖盐铁器,铸钱,诸采取名山大泽众物者税之。又令市官收贱卖贵,赊贷予民,收息百月三。牺和置酒士,郡一人,乘传督酒利,禁民不得挟弩铠,徙西海。
匈奴单于求故玺,莽不与,遂寇边郡,杀略吏民。
十一月,立国将军建奏:「西域将钦上言,九月辛已,戊己校尉中陈良、终带共贼杀校尉刁护,劫略吏士,自称废汉大将军,亡入匈奴。又今月癸酉,不知何一男子遮臣建车前,自称『汉氏刘子舆,成帝下妻子也。刘氏当复,趣空宫。』收系男子,即常安姓武字仲。皆逆天违命,大逆无道。请论仲及陈良等亲属当坐者。奏可。汉氏高皇帝比著戒云,罢吏卒,为宾食,诚欲承天心,全子孙也。其宗庙不当在常安城中,及诸刘为诸侯者当与汉俱废。陛下至仁,久未定。前故安众侯刘崇、徐乡侯刘快、陵乡侯刘曾、扶恩侯刘贵等更聚众谋反。今狂狡之虏或妄自称亡汉将军,或称成帝子子舆,至犯夷灭,连未止者,此圣恩不蚤绝其萌牙故也。芳愚以为汉高皇帝为新室宾,享食明堂。成帝,异姓之兄弟;平帝,婿也;皆不宜复入其庙。元帝与皇太后为体,圣恩所隆,礼亦宜之。臣请汉氏诸庙在京师者皆罢。诸刘为诸侯者,以户多少就五等之差;其为吏者皆罢,待除于家。上当天心,称高皇帝神灵,塞狂狡之萌。」莽曰:「可。嘉新公国师以符命为予四辅,明务侯刘龚、率礼侯刘嘉等凡三十二人皆知天命,或献天符,或贡昌言,或捕告反虏,厥功茂焉。诸刘与三十二人同宗共祖者勿罢,赐姓曰王。」唯国师以女配莽子,故不赐姓。改定安太后号曰「黄皇室主」,绝之于汉也。
冬十二月,雷。
更名匈奴单于曰「降奴服于。」莽曰:「降奴服于知威侮五行,背畔四条,侵犯西域,延及边垂,为元元害,罪当夷灭。命遣立国将军孙建等凡十二将,十道并出,共行皇天之威,罚于知之身。惟知先祖故呼韩邪单于稽侯犭册累世忠孝,保塞守徼,不忍以一知之罪,灭稽侯犭册之世。今分匈奴国土人民以为十五,立稽侯犭册子孙十五人为单于。遣中郎将蔺苞、戴级驰塞下,召拜当为单于者。诸匈奴人当坐虏知之法者,皆赦除之」。遣五威将军苗、虎贲将军王况出五原,厌难将军陈钦、震狄将军王巡出云中,振武将军王嘉、平狄将军王萌出代郡,相威将军李□、镇远将军李翁出西河,诛貉将军阳俊、讨秽将军严尤出渔阳,奋武将军王骏、定胡将军王晏出张掖,及偏裨以下百八十人。募天下囚徒、丁男、甲卒三十万人,转众郡委输五大夫衣裘、兵器、粮食,长吏送自负海江淮至北边,使者驰传督趣,以军兴法从事,天下骚动。先至者屯边郡,须皆具乃同时出。
莽以钱币讫不行,复下书曰:「民以食为命,以货为资,是以八政以食为首。宝货皆重则小用不给,皆轻则僦载烦费,轻重大小各有差品,则用便而民乐。」于是造宝货五品,语在《食货志》。百姓不从,但行小大钱二品而已。盗铸钱者不可禁,乃重其法,一家铸钱,五家坐之,没入为奴婢。吏民出入,持布钱以副符传,不持者,厨传勿舍,关津苛留。公卿皆持以入宫殿门,欲以重而行之。
是时,争为符命封侯,其不为者相戏曰:「独无天帝除书乎?」司命陈崇白莽曰:「此开奸臣作福之路而乱天命,宜绝其原。」莽亦厌之,遂使尚书大夫赵□验治,非五威将率所班,皆下狱。
初,甄丰、刘歆、王舜为莽腹心,倡导在位,褒扬功德;「安汉」、「宰衡」之号及封莽母、两子、兄子,皆丰等所共谋,而丰、舜、歆亦受其赐,并富贵矣,非复欲令莽居摄也。居摄之萌,出于泉陵侯刘庆、前煇光谢嚣、长安令田终术。莽羽翼已成,意欲称摄。丰等承顺其意,莽辄复封舜、歆两子及丰孙。丰等爵位已盛,心意既满,又实畏汉宗室、天下豪桀。而疏远欲进者,并作符命,莽遂据以即真,舜、歆内惧而已。丰素刚强,莽觉其不说,故徙大阿、右拂、大司空丰、托符命文,为更始将军,与卖饼兒王盛同列。丰父子默默。时子寻为侍中京兆大君茂德侯,即作符命,言新室当分陕,立二伯,以丰为右伯,太傅平晏为左伯,如周、召故事。莽即从之,拜丰为右伯。当述职西出,未行,寻复作符命,言故汉氏平帝后黄皇室主为寻之妻。莽以诈立,心疑大臣怨谤,欲震威以惧下,因是发怒曰:「黄皇室主天下母,此何谓也!」收捕寻。寻亡,丰自杀。寻随方士入华山,岁余捕得,辞连国师公歆子侍中东通灵将、五司大夫隆威侯□,□弟右曹长水校尉伐虏侯泳,大司空邑弟左关将军掌威侯奇,及歆门人侍中骑都尉丁隆等,牵引公卿党亲列侯以下,死者数百人。寻手理有「天子」字,莽解其臂入视之,曰:「此一大子也,或曰一六子也。六者,戮也。明寻父子当戮死也。」乃流□于幽州,放寻于三危,殛隆于羽山,皆驿车载其尸传致云。
莽为人侈口蹶顄,露眼赤精,大声而嘶。长七尺五寸,好厚履高冠,以□装衣,反膺高视,瞰临左右。是时,有用方技待诏黄门者,或问以莽形貌,待诏曰:「莽所谓鸱目虎吻豺狼之声者也,故能食人,亦当为人所食。」问者告之,莽诛灭待诏,而封告者。后常翳云母屏面,非亲近莫得见也。
是岁,以初睦侯姚恂为宁始将军。
三年,莽曰:「百官改更,职事分移,律令仪法,未及悉定,且因汉律令仪法以从事。令公卿、大夫、诸侯、二千石举吏民有德行通政事能言语明文学者各一人,诣王路四门。
遣尚书大夫赵□使劳北边,还言五原北假膏壤殖谷,异时常置田官。乃以□为田禾将军,以戍卒屯田北假,以助军粮。
是时,诸将在边,须大众集,吏士放纵,而内郡愁于征发,民弃城郭流亡为盗贼,并州、平州尤甚。莽令七公六卿号皆兼称将军,遣著武将军逮□等填名都,中郎将、绣衣执法各五十五人,分填缘边大郡,督大奸猾擅弄兵者,皆便为奸于外,挠乱州郡,货赂为市,侵渔百姓。莽下书曰:「虏知罪当夷灭,故遣猛将分十二部,将同时出,一举而决绝之矣。内置司命军正,外设军监十有二人,诚欲以司不奉命,令军人咸正也。今则不然,各为权势,恐猲良民,妄封人颈,得钱者去。毒□并作,农民离散。司监若此,可谓称不?自今以来,敢犯此者,辄捕系,以名闻。」然犹放纵自若。
而蔺苞、戴级到塞下,招诱单于弟咸、咸子登入塞,胁拜咸为孝单于,赐黄金千斤,锦绣甚多,遣去;将登至长安,拜为顺单于,留邸。
太师王舜自莽篡位后病悸,浸剧,死。莽曰:「昔齐太公以淑德累世,为周氏太师,盖予之所监也。其以舜子延袭父爵,为安新公,延弟褒新侯匡为太师将军,永为新室辅。」
为太子置师友各四人,秩以大夫。以故大司徒马宫为师疑,故少府宗伯凤为傅丞,博士袁圣为阿辅,京兆尹王嘉为保拂,是为四师;故尚书令唐林为胥附,博士李充为奔走,谏大夫赵襄为先后,中郎将廉丹为御侮,是为四友。又置师友祭酒及侍中、谏议、《六经》祭酒各一人,凡九祭酒,秩上卿。琅邪左咸为讲《春秋》、颍川满昌为讲《诗》、长安国由为讲《易》、平阳唐昌为讲《书》、沛郡陈咸为讲《礼》、崔发为讲《乐》祭酒。遣谒者持安车印绶,即拜楚国龚胜为太子师友祭酒,胜不应征,不食而死。
宁始将军姚恂免,侍中、崇禄侯孔永为宁始将军。
是岁,池阳县有小人景,长尺余,或乘车马,或步行,操持万物,小大各相称,三日止。
濒河郡蝗生。
河决魏郡,泛清河以东数郡。先是,莽恐河决为元城冢墓害。及决东去,元城不忧水,故遂不堤塞。
四年二月,赦天下。
夏,赤气出东南,竟天。
厌难将军陈钦言捕虏生口,虏犯边者皆孝单于咸子角所为。莽怒,斩其子登于长安,以视诸蛮夷。
大司马甄邯死,宁始将军孔永为大司马,侍中大赘侯辅为宁始将军。
莽每当出,辄先搜索城中,名曰「横搜」。是月,横搜五日。
莽至明堂,授诸侯茅土。下书曰:「予以不德,袭于圣祖,为万国主。思安黎元,在于建侯,分州正惑,以美风俗。追监前代,爰纲爰纪。惟在《尧典》,十有二州,卫有五服。《诗》国十五,布遍九州。《殷颂》有『奄有九有』之言。《禹贡》之九州无并、幽,《周礼·司马》则无徐、梁。帝王相改,各有云为。或昭其事,或大其本,厥义著明,其务一矣。昔周二后受命,故有东都、西都之居。予之受命,盖亦如之。其以洛阳为新室东都,常安为新室西都。邦畿连体,各有采任。州从《禹贡》为九,爵从周氏有五。诸侯之员千有八百,附城之数亦如之,以俟有功。诸公一同,有众万户,土方百里。侯伯一国,众户五千,土方七十里。子男一则,众户二千有五百,土方五十里。附城大者食邑九成,众户九百,土方三十里。自九以下,降杀以两,至于一城。五差备具,合当一则。今已受茅土者,公十四人、侯九十三人、伯二十一人、子百七十一人、男四百九十七人,凡七百九十六人。附城千五百一十一人。九族之女为任者,八十三人。及汉氏女孙中山承礼君、遵德君、修义君更以为任。萎有一公,九卿,十二大夫,二十四元士。定诸国邑采之处,使侍中讲礼大夫孔秉等与州部众郡晓知地理图籍者,共校治于寿成硃鸟堂。予数与群公祭酒上卿亲听视,咸已通矣。夫褒德赏功,所以显仁贤也;九族和睦,所以褒亲亲也。予永惟匪解,思稽前人,将章黜陟,以明好恶,安元元焉。」以图簿未定,未授国邑,且令受奉都内,月钱数千。诸侯皆困乏,至有庸作者。
中郎区博谏莽曰:「井田虽圣王法,其废久矣。周道既衰,而民不从。秦知顺民之心,可以获大利也,故灭庐井而置阡陌,遂王诸夏,讫今海内未厌其敝。今欲违民心,追复千载绝迹,虽尧、舜夏起,而无百年之渐,弗能行也。天下初定,万民新附,诚未可施行。」莽知民怨,乃下书曰:「诸名食王田,皆得卖之,勿拘以法。犯私买卖庶人者,且一切勿治。」
初,五威将帅出,改句町王以为侯,王邯怨怒不附。莽讽牂柯大尹周歆诈杀邯。邯弟承起兵攻杀歆。先是,莽发高句骊兵,当伐胡,不欲行,郡强迫之,皆亡出塞,因犯法为冠。辽西大尹田谭追击之,为所杀。州郡归咎于高句骊侯驺。严尤奏言:「貉人犯法,不从驺起,正有它心,宜令州郡且尉安之。今猥被以大罪,恐其遂畔,夫馀之属必有和者。匈奴未克,夫馀、秽貉复起,此大忧也。」莽不尉安,秽貉遂反,诏尤击之。尤诱高句骊侯驺至而斩焉,传首长安。莽大说,下书曰:「乃者,命遣猛将,共行天罚,诛灭虏知,分为十二部,或断其右臂,或斩其左腋,或溃其胸腹,或其两胁。今年刑在东方,诛貉之部先纵焉。捕斩虏驺,平定东域,虏知殄灭,在于漏刻。此乃天地群神、社稷、宗庙佑助之福,公卿、大夫、士民同心将率虓虎之力也。予甚嘉之。其更名高句骊为下句骊,布告天下,令咸知焉。」于是貉人愈犯边,东北与西南夷皆乱云。
莽志方盛,以为四夷不足吞灭,专念稽古之事,复下书曰:「伏念予之皇始祖考虞帝,受终文祖,在璇玑玉衡以齐七政,遂类于上帝,禋于六宗,望秩于山川,遍于群神,巡狩五岳,群后四朝,敷奏以言,明试以功。予之受命即真,到于建国五年,已五载矣。阳九之厄既度,百霹之会已过。岁在寿星,填在明堂,仓龙癸酉,德在中宫。观晋掌岁,龟策告从,其以此年二月建寅之节东巡狩,具礼仪调度。」群公奏请募吏民人马布帛绵,又请内郡国十二买马,发帛四十五万匹,输常安,前后毋相须。至者过半,莽下书曰:「文母太后体不安,其且止待后。」
是岁,改十一公号,以「新」为「心」,后又改「心」为「信」。
五年二月,文母皇太后崩,葬渭陵,与元帝合而沟绝之。立庙于长安,新室世世献祭。元帝配食,坐于床下。葬为太倔服丧三年。
大司马孔永乞骸骨,赐安车驷马,以特进就朝位。同风侯逯□为大司马。
是时,长安民闻莽欲都雒阳,不肯缮治室宅,或颇彻之。莽曰:「玄龙石文曰『定帝德,国雒阳』。符命著明,敢不钦奉!以始建国八年,岁缠星纪,在雒阳之都。其谨缮修常安之都,勿令坏败。敢有犯者,辄以名闻,请其罪。」
是岁,乌孙大小昆弥遣使贡献。大昆弥者,中国外孙也。其胡妇子为小昆弥,而乌孙归附之。莽见匈奴诸边并侵,意欲得乌孙心,乃遣使者引小昆弥使置大昆弥使上。保成师友祭酒满昌劾奏使者曰:「夷狄以中国有礼谊,故诎而服从。大昆弥,君也。今序臣使于君使之上,非所以有夷狄也。奉使大不敬!」莽怒,免昌官。
西域诸国以莽积失恩信,焉耆先畔,杀都护但钦。
十一月,彗星出,二十余日,不见。
是岁,以犯挟铜炭者多,除其法。
明年改元曰「天凤」。
天凤元年正月,赦天下。
莽曰:「予以二月建寅之节行巡狩之礼,太官赍□干肉,内者行张坐卧,所过毋得有所给。予之东巡,必躬载耒,每县则耕,以劝东作。予之南巡,必躬载耨,每县则耨,以劝南伪。予之西巡,必躬载铚,每县则获,以劝西成。予之北巡,必躬载拂,每县则粟,以劝盖藏。毕北巡狩之礼,即于土中居雒阳之都焉。敢有趋讠雚犯法,辄以军法从事。」群公奏言:「皇帝至考,往年文母圣体不豫,躬亲供养,衣冠稀解。因遭弃群臣悲哀,颜色未复,饮食损少。今一岁四巡,道路万里,春秋尊,非□干肉之所能堪。且无巡狩,须阕大服,以安圣体,臣等尽力养牧兆民,奉称明诏。」莽曰:「群公、群牧、群司、诸侯、庶尹愿尽力相帅养牧兆民,欲以称予,繇此敬听,其勖之哉!毋食言焉。更以天凤七年,岁在大梁,仓龙庚辰,行巡狩之礼。厥明年,岁在实沈,仓龙辛已,即土之中雒阳之都。」乃遣太傅平晏、大司空王邑之雒阳,营相宅兆,图起宗庙、社稷、郊兆云。
三月壬申晦,日有食之。大赦天下。策大司马逯□曰:「日食无光,干戈不戢,其上大司马印韨,就侯氏朝位。太傅平晏勿领尚书事,省侍中、诸曹兼官者。以?男苗为大司马。」
莽即真,尤备大臣,抑夺下权,朝臣有言其过失者,辄拔擢。孔仁、赵博、费兴等以敢击大臣,故见信任,择名官而居之。公卿入宫,吏有常数,太傅平晏从吏过例,掖门仆射苛差问不逊,戊曹士收系仆射。莽大怒,使执法发车骑数百围太傅府,捕士,即时死。大司空士夜过奉常亭,亭长苛之,告以官名,亭长醉曰:「宁有符传邪?」士以马棰击亭长,亭长斩士,亡,郡县逐之。家上书,莽曰:「亭长奉公,勿逐。」大司空邑斥士以谢。国将哀章颇不清,莽为选置和叔,敕曰:「非但保国将闺门,当保亲属在西州者。」诸公皆轻贱,而章尤甚。
四月,陨霜,杀草木,海濒尤甚。六月,黄雾四塞。七月,大风拔树,飞北阙直城门屋瓦。雨雹,杀牛羊。
莽以《周官》、《王制》之文,置卒正、连率、大尹,职如太守;属令、属长,职如都尉。置州牧、部监二十五人,见礼如三公。监位上大夫,各主五郡。公氏作牧,侯氏卒正,伯氏连率,子氏属令,男氏属长,皆世其官。其无爵者为尹。分长安城旁六乡,置帅各一人。分三辅为六尉郡,河东、河内、弘农、河南、颍川、南阳为六队郡,置大夫,职如太守;属正,职如都尉。更名河南大尹曰保忠信卿。益河南属县满三十。置六郊州长各一人,人主五县。及它官名悉改。大郡至分为五。郡县以亭为名者三百六十,以应符命文也。缘边又置竟尉,以男为之。诸侯国闲田,为黜陟增减云。莽下书曰:「常安西都曰六乡,众县曰六尉。义阳东都曰六州,众县曰六队。粟米之内曰内郡,其外曰近郡。有障徼者曰边郡。合百二十有五郡。九州之内,县二千二百有三。公作甸服,是为惟城;诸在侯服,是为惟宁;在采、任诸侯,是为惟翰;在宾服,是为惟屏;在揆文教,奋武卫,是为惟垣;在九州之外,是为惟籓:各以其方为称,总为万国焉。」其后,岁复变更,一郡至五易名,而还复其故。吏民不能纪,每下诏书,辄系其故名,曰:「制诏陈留大尹、太尉:其以益岁以南付新平。新平,故淮阳。以雍丘以东付陈定。陈定,故梁郡。以封丘以东付治亭。治亭,故东郡。以陈留以西付祈隧。祈隧,故荥阳。陈留已无复有郡矣。大尹、太尉,皆诣行在所。」其号令变易,皆此类也。
今天下小学,戊子代甲子为六旬首。冠以戊子为元日,昏以戊寅之旬为忌日。百姓多不从者。
匈奴单于知死,弟咸立为单于,求和亲。莽遣使者厚赂之,诈还许其侍子登,因购求陈良、终带等。单于即执良等付使者,槛车诣长安。莽燔烧良等于城北,令吏民会观之。
缘边大饥,人相食。谏大夫如普行边兵,还言「军士久屯塞苦,边郡无以相赡。今单于新和,宜因是罢兵。」校尉韩威进曰:「以新室之威而吞胡虏,无异口中蚤虱。臣愿得勇敢之士五千人,不赍斗粮,饥食虏肉,渴饮其血,可以横行。」莽壮其言,以威为将军。然采普言,征还诸将在边者。免陈钦等十八人,又罢四关填都尉诸屯兵。会匈奴使还,单于知侍子登前诛死,发兵寇边,莽复发军屯。于是边民流入内郡,为人奴婢,乃禁吏民敢挟边民者弃市。
益州蛮夷杀大尹程隆,三边尽反。遣平蛮将军冯茂将兵击之。
宁始将军侯辅免,讲《易》祭酒戴参为宁始将军。
二年二月,置酒王路堂,公卿、大夫皆佐酒。大赦天下。
是时,日中见星。
大司马苗左迁司命,以延德侯陈茂为大司马。
讹言黄龙堕死黄山宫中,百姓奔走往观者以万数。莽恶之,捕系问语所从起,不能得。
单于咸既和亲,求其子登尸,莽欲遣使送致,恐咸怨恨害使者,乃收前言当诛侍子者故将军陈钦,以他罪系狱。钦曰:「是欲以我为说于匈奴也。」遂自杀。莽选儒生能颛对者济南王咸为大使,五威将琅邪伏黯等为帅,使送登尸。敕令掘单于知墓,棘鞭其尸。又令匈奴却塞于漠北,责单于马万争,牛三万头,羊十万头,及稍所略边民生口在者皆还之。莽好为大言如此。咸到单于庭,陈莽威德,责单于背畔之罪,应敌从横,单于不能诎,遂致命而还之。入塞,咸病死,封其子为伯,伏黯等皆为子。
莽意以为制定则天下自平,故锐思于地理,制礼作乐,讲合《六经》之说。公卿旦入暮出,议论连年不决,不暇省狱讼冤结民之急务。县宰缺者,数年守兼,一切贪残日甚。中郎将、绣衣执法在郡国者,并乘权势,传相举奏。又十一公士分布劝农桑,班时令,案诸章,冠盖相望,交错道路,召会吏民,逮捕证左,郡县赋敛,递相赇赂,白黑纷然,守阙告诉者多。莽自见前颛权以得汉政,故务自揽众事,有司受成苟免。诸宝物名、帑藏、钱谷官,皆宦者领之;吏民上封事书,宦官左右开发,尚书不得知。其畏备臣下如此。又好变改制度,政令烦多,当奉行者,辄质问乃以从前,前后相乘,愦眊不渫。莽常御灯火至明,犹不能胜。尚书因是为奸寝事,上书待报者连年不得去,拘系郡县者逢赦而后出,卫卒不交代三岁矣。谷常贵,边兵二十余万人仰衣食,县官愁若。五原、代郡尤被其毒,起为盗贼,数千人为辈,转入旁郡。莽遣捕盗将军孔仁将与兵郡县合击,岁余乃定,边郡亦略将尽。
邯郸以北大雨雾,水出,深者数丈,流杀数千人。
立国将军孙建死,司命赵闳为立国将军。宁始将军戴参归故官,南城将军廉丹为宁始将军。
三年二月乙酉,地震,大雨雪,关东尤甚,深者一丈,竹柏或枯。大司空王邑上书言:「视事八年,功业不效,司空之职尤独废顿,至乃有地震之变。愿乞骸骨。」莽曰:「夫地有动有震,震者有害,动者不害。《春秋》记地震,《易·系》「坤」动,动静辟胁,万物生焉。灾异之变,各有云为。天地动威,以戒予躬,公何辜焉,而乞骸骨,非所以助予者也。使诸吏散骑司禄大卫脩宁男遵谕予意焉。」
五月,莽下吏禄制度,曰:「予遭阳九之厄,百六之会,国用不足,民人骚动,自公卿以下,一月之禄十□布二匹,或帛一匹。予每念之,未尝不戚焉。今厄会已度,府帑虽未能充,略颇稍给,其以六月朔庚寅始,赋吏禄皆如制度。」四辅公、卿、大夫、士,下至舆僚,凡十五等。僚禄一岁六十六斛,稍以差增,上至四辅而为万斛云。莽又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宾,莫非王臣。盖以天下养焉。《周礼》膳羞百有二十品,今诸侯各食其同、国、则;辟、任、附城食其邑;公、卿、大夫、元士食其采。多少之差,咸有条品。岁丰穰则充其礼,有灾害则有所损,与百姓同忧喜也。其用上计时通计,天下幸无灾害者,太官膳羞备其品矣;即有灾害,以什率多少而损膳焉。东岳太师立国将军保东方三州一部二十五郡;南岳太傅前将军保南方二州一部二十五郡;西岳国师宁始将军保西方一州二部二十五郡;北岳国将卫将军保北方二州一部二十五郡;大司马保纳卿、言卿、仕卿、作卿、京尉、扶尉,兆队、右队、中部左洎前七部;大司徒保乐卿、典卿、宗卿、秩卿、翼尉、光尉、左队、前队、中部、右部,有五郡;大司空保予卿、虞卿、共卿、工卿、师尉、列尉、祈队、后队、中部洎后十郡;及六司,六卿,皆随所属之公保其灾害,亦以十率多少而损其禄。郎、从官、中都官吏食禄都内之委者,以太官膳羞备损而为节。诸侯、辟、任、附城、群吏亦各保其灾害。几上下同心,劝进农业,安元元焉。」莽之制度烦碎如此,课计不可理,吏终不得禄,各因官职为奸,受取赇赂以自共给。
是月戊辰,长平馆西岸崩,邕泾水不流,毁而北行。遣大司空王邑行视,还奏状,群臣上寿,以为《河图》所谓「以土填水」,匈奴灭亡之祥也。乃遣并州牧宋弘、游击都尉任萌等将兵击匈奴,至边止屯。
七月辛酉,霸城门灾,民间所谓青门也。
戊子晦,日有食之。大赦天下,复令公卿、大夫、诸侯、二千石举四行各一人。大司马陈茂以日食免,武建伯严尤为大司马。
十月戊辰,王路硃鸟门鸣,昼夜不绝,崔发等曰:「虞帝辟四门,通四聪。门鸣者,明当修先圣之礼,招四方之士也。」于是令群臣皆贺,所举四行从硃鸟门入而对策焉。
平蛮将军冯茂击句町,士卒疾疫,死者什六七,赋敛民财什取五,益州虚耗而不克,征还下狱死。更遣宁始将军廉丹与庸部牧史熊击句町,颇斩首,有胜。莽征丹、熊,丹、熊愿益调度,必克乃还。复大赋敛,就都大尹冯英不肯给,上言「自越巂遂久仇牛、同亭邪豆之属反畔以来,积且十年,郡县距击不已。续用冯茂,苟施一切之政。僰道以南,山险高深,茂多驱众远居,费以亿计,吏士离毒气死者什七。今丹、熊惧于自诡期会,调发诸郡兵、谷,复訾民取其十四,空破梁州,功终不遂。宜罢兵屯田,明设购赏。」莽怒,免英官。后颇觉寤,曰:「英亦未可厚非。」复以英为长沙连率。
翟义党王孙庆捕得,莽使太医、尚方与巧屠共刳剥之,量度五藏,以竹筵导其脉,知所终始,云可以治病。
是岁,遣大使五威将王骏、西域都护李崇将戊己校尉出西域,诸国皆郊迎贡献焉。诸国前杀都护但钦,骏欲袭之,命佐帅何封、戊己校尉郭钦别将。焉耆诈降,伏兵击骏等,旨死。钦、封后到,袭击老弱,从车师还入塞。莽拜钦为填外将军,封劋胡子。何封为集胡男。西域自此绝。
四年五月,莽曰:「保成师友祭酒唐林、故谏议祭酒琅邪纪逡,孝弟忠恕,敬上爱下,博通旧闻,德行醇备,至于黄发,靡有愆失。其封林为建德侯,逡为封德侯,位皆特进,见礼如三公。赐弟一区,钱三百万,授几杖焉。」
六月,更授诸侯茅土于明堂,曰:「予制作地理,建封五等,考之经艺,合之传记,通于义理,论之思之,至于再三,自始建国之元以来九年于兹,乃今定矣。予亲设文石之平,陈菁茅四色之土,钦告于岱宗泰社后土、先祖先妣,以班授之。各就厥国,养牧民人,用成功业。其在缘边,若江南,非诏所召,遣侍于帝城者,纳言掌货大夫且调都内故钱,予其禄,公岁八十万,侯、伯四十万,子、男二十万。」然复不能尽得。莽好空言,慕古法,多封爵人,性实遴啬,托以地理未定,故且先赋茅土,用慰喜封者。
是岁,复明六管之令。每一管下,为设科条防禁,犯者罪至死,吏民抵罪者浸众。又一切调上公以下诸有奴婢者,率一口出钱三千六百,天下愈愁,盗贼起。纳言冯常以六管谏,莽大怒,免常官。置执法左右刺奸。选用能吏侯霸等分督六尉、六队,如汉刺史,与三公士郡一人从事。
临淮瓜田仪等为盗贼,依阻会稽长州,琅邪女子吕母亦起。初,吕母子为县吏,为宰所冤杀。母散家财,以酤酒买兵弩,阴厚贫穷少年,得百余人,遂攻海曲县,杀其宰以祭子墓。引兵入海,其众浸多,后皆万数。莽遣使者即赦盗贼,还言:「盗贼解,辄复合。问其故,皆曰愁法禁烦苛,不得举手。力作所得,不足以给贡税。闭门自守,又坐邻伍铸钱挟铜,奸吏因以愁民。民穷,悉起为盗贼。」莽大怒,免之。其或顺指,言「民骄黠当诛」。及言「时运适然,且灭不久」,莽说,辄迁之。
是岁八月,莽亲之南郊,铸作威斗。威斗者,以五石铜为之,若北斗,长二尺五寸,欲以厌胜众兵。既成,令司命负之,莽出在前,入在御旁。铸斗日,大寒,百官人马有冻死者。
五年正月朔,北军南门灾。
以大司马司允费兴为荆州牧,见,问到部方略,兴对曰:「荆、扬之民率依阻山泽,以渔采为业。间者,国张六管,税山泽,妨夺民之利,连年久旱,百姓饥穷,故为盗贼。兴到部,欲令明晓告盗贼归田里,假贷犁牛种食,阔其租赋,几可以解释安集。」莽怒,免兴官。
天下吏以不得奉禄,并为奸利,郡尹县宰家累千金。莽下诏曰:「详考始建国二年胡虏猾夏以来,诸军吏及缘边吏大夫以上为奸利增产致富者,收其家所有财产五分之四,以助边急。」公府士驰传天下,考覆贪饕,开吏告其将,奴婢告其主,几以禁奸,奸愈甚。
皇孙功崇公宗坐自画容貌,被服天子衣冠,刻印三:一曰「维祉冠存己夏处南山臧薄冰」,二曰「肃圣宝继」,三曰「德封昌图」。又宗舅吕宽家前徙合浦,私与宗通,发觉按验,宗自杀。莽曰:「宗属为皇孙,爵为上公,知宽等叛逆族类,而与交通;刻铜印三,文意甚害,不知厌足,窥欲非望。《春秋》之义,『君亲毋将,将而诛焉。』迷惑失道,自取此事,乌呼哀哉!宗本名会宗,以制作去二名,今复名会宗。贬厥爵,改厥号,赐谥为功崇缪伯,以诸伯之礼葬于故同谷城郡。」宗姊妨为卫将军王兴夫人,祝诅姑,杀婢以绝口。事发觉,莽使中常侍恽{带足}责问妨,并以责兴,皆自杀。事连及司命孔仁妻,亦自杀。仁见莽免冠谢,莽使尚书劾仁:「乘『乾』车,驾『神』马,左苍龙,右白虎,前硃雀,后玄武,右杖威节,左负威斗,号曰赤星,非以骄仁,乃以尊新室之威命也。仁擅免天文冠,大不敬。」有诏勿劾,更易新冠。其好怪如此。
以真道侯王涉为卫将军。涉者,曲阳侯根子也。根,成帝世为大司马,荐莽自代,莽恩之,以为曲阳非令称,乃追谥根曰直道让公,涉嗣其爵。
是岁,赤眉力子都、樊崇等以饥馑相聚,起于琅邪,转抄掠,众皆万数。遗使者发郡国兵击之,不能克。
六年春,莽见盗贼多,乃令太史推三万六千岁历纪,六岁一改元,布天下。下书曰:「《紫阁图》曰『太一、黄帝皆仙上天,张乐昆仑虔山之上。后世圣主得瑞者,当张乐秦终南山之上。』予之不敏,奉行未明,乃今谕矣。复以宁始将军为更始将军,以顺符命。《易》不云乎?『日新之谓盛德,生生之谓易。』予其飨哉!」欲以诳耀百姓,销解益贼。众皆笑之。
初献《新乐》于明堂、太庙。群臣始冠麟韦之弁。或闻其乐声,曰:「清厉而哀,非兴国之声也。」
是时,关东饥旱数年,力子都等党众浸多,更始将军廉丹击益州不能克,征还。更遣复位后大司马护军郭兴、庸部牧李晔击蛮夷若豆等,太傅牺叔士孙喜清洁江湖之益贼。而匈奴寇边甚。莽乃大募天下丁男及死罪囚、吏民奴,名曰「猪突豨勇」,以为锐卒。一切税天下吏民,訾三十取一,缣帛皆输长安。令公卿以下至郡县黄绶皆保养军马,多少各以秩为差。又博募有奇技术可以攻匈奴者,将待以不次之位。言便宜者以万数:或言能度水不用舟楫,连马接骑,济百万师;或言不持斗粮,服食药物,三军不饥;或言能飞,一日千里,可窥匈奴。莽辄试之,取大鸟翮为两翼,头与身皆著毛,通引环纽,飞数百步堕。莽知其不可用,苟欲获其名,皆拜为理军,赐以车马,待发。
初,匈奴右骨都侯须卜当,其妻王昭君女也,尝内附。莽遣昭君兄子和亲侯王歙诱呼当至塞下,胁将诣长安,强立以为须卜善于后安公。始欲诱迎当,大司马严尤谏曰:「当在匈奴右部,兵不侵边,单于动静,辄语中国,此方面之大助也。于今迎当置长安槁街,一胡人耳,不如在匈奴有益。」莽不听。即得当,欲遣尤与廉丹击匈奴,皆赐姓徵氏,号二徵将军,当诛单于舆而立当代之。出车城西横厩,未发。尤素有智略,非莽攻伐四夷,数谏不从,著古名将乐毅、白起不用之意及言边事凡三篇,奏以风谏莽。及当出廷议,尤固言匈奴可且以为后,先忧山东盗贼。莽大怒,乃策尤曰:「视事四年,蛮夷猾夏不能遏绝,寇贼奸宄不能殄灭,不畏天威,不用诏命,貌很自臧,持必不移,怀执异心,非沮军议。未忍致于理,其上大司马武建伯印韨,归故郡。」以降符伯董忠为大司马。
翼平连率田况奏郡县訾民不实,莽复三十税一。以况忠言忧国,进爵为伯,赐钱二百万。众庶皆詈之。青、徐民多弃乡里流亡,老弱死道路,壮者入贼中。
夙夜连率韩博上言:「有奇士,长丈,大十围,来至臣府,曰欲奋击胡虏。自谓巨毋霸,出于蓬莱东南,五城西北昭如海濒,轺车不能载,三马不能胜。即日以大车四马,建虎旗,载霸诣阙。霸卧则枕鼓,以铁箸食,此皇天所以辅新室也。愿陛下作大甲高车,贲、育之衣,遣大将一人与虎贲百人迎之于道。京师门户不容者,开高大之,以视百蛮,镇安天下。」博意欲以风莽。莽闻恶之,留霸在所新丰,更其姓曰巨母氏,谓因文母太后而霸王符也。征博下狱,以非所宜言,弃市。
明年改元曰:地皇」,从三万六千岁历号也。
地皇元年正月乙未,赦天下。下书曰:「方出军行师,敢有趋讠襄犯法者,辄论斩,毋须时,尽岁止。」于是春夏斩人都市,百姓震惧,道路以目。
二月壬申,日正黑。莽恶之,下书曰:「乃者日中见昧,阴薄阳,黑气为变,百姓莫不惊怪。兆域大将军王匡遣吏考问上变事者,欲蔽上之明,是以適见于天,以正于理,塞大异焉。」
莽见四方盗贼多,复欲厌之,又下书曰:「予之皇初祖考黄帝定天下,将兵为上将军,建华盖,立斗献,内设大将,外置大司马五人,大将军二十五人,偏将军百二十五人,裨将军千二百五十人,校尉万二千五百人,司马三万七千五百人,候十一万二千五百人,当百二十二万五千人,士吏四十五万人,士千三百五十万人,应协于《易》『孤矢之利,以威天下』。予受符命之文,稽前人,将条备焉。」于是置前后左右中大司马之位,赐诸州牧号为大将军,郡卒正、连帅、大尹为偏将军,属令长裨将军,县宰为校尉。乘传使者经历郡国,日且十辈,仓无见谷以给,传车马不能足,赋取道中车马,取办于民。
七月,大风毁王路堂。复下书曰:「乃壬午餔时,有列风雷雨发屋折木之变,予甚弁焉,予甚栗焉,予甚恐焉。伏念一旬,迷乃解矣。昔符命文立安为新迁王,临国雒阳,为统义阳王。是时予在摄假,谦不敢当,而以为公。其后金匮文至,议老皆曰:『临国雒阳为统,谓据土中为新室统也,宜为皇太子。』自此后,临久病,虽瘳不平,朝见挈茵舆行。见王路堂者,张于西厢及后阁更衣中,又以皇后被疾,临且去本就舍,妃妾在东永巷。壬午,烈风毁王路西厢及后阁更衣中室。昭宁堂池东南榆树大十围,东僵,击东阁,阁即东永巷之西垣也。皆破折瓦坏,发屋拔木,予甚惊焉。又侯官奏月犯心前星,厥有占,予甚忧之。优念《紫阁图》文,太一、黄帝皆得瑞以仙,后世褒主当登终南山。所谓新迁王者,乃太一新迁之后也。统义阳王乃用五统以礼义登阳上千之后也。临有兄而称太子,名不正。宣尼公曰:『名不正,则言不顺,至于刑罚不中,民无错手足。』惟即位以来,阴阳未和,风雨不时,数遇枯旱蝗螟为灾,谷稼鲜耗,百姓苦饥,蛮夷猾夏,寇贼奸宄,人民正营,无所错手足。深惟厥咎,在名不正焉。其立安为新迁王,临为统义阳正,几以保全二子,子孙千亿,外攘四夷,内安中国焉。」
是月,杜陵便殿乘舆虎文衣废臧在室匣中者出,自树立外堂上,良久乃委地。吏卒见者以闻,莽恶之,下书曰:「宝黄厮亦,其令郎从官皆衣绛。
望气为数者多言有士功象,莽又见四方盗贼多,欲视为自安能建万世之基者,乃下书曰:「予受命遭阳九之厄,百六之会,府帑空虚,百姓匮乏,宗庙未修,且袷祭于明堂太庙,夙夜永念,非敢宁息。深惟吉昌莫良于今年,予乃卜波水之北,郎池之南,惟玉食。予又卜金水之南,明堂之西,亦惟玉食。予将新筑焉。」于是遂营长安城南,提封百顷。九月甲申,莽立载行视,亲举筑三下。司徒王寻、大司空王邑持节,及侍中常侍执法杜林等数十人将作。崔发、张邯说莽曰:「德盛者文缛,宜崇其制度,宣视海内,且令万世之后无以复加也。」莽乃博征天下工匠诸图画,以望法度算,乃吏民以义入钱、谷助作者,骆驿道路。坏彻城西苑中建章、承光、包阳、犬台、储元宫及平乐、当路、阳禄馆,凡十余所,取其材瓦,以起九庙。是月,大雨六十余日。令民入米六百斛为郎,其郎吏增秩赐爵至附城。九庙:一曰黄帝太初祖庙,二曰帝虞始祖昭庙,三曰陈胡王统祖穆庙,四曰齐敬王世祖昭庙,五曰济北愍王王祖穆庙,凡五庙不堕云;六曰济南伯王尊祢昭庙,七曰元城孺王尊称穆庙,八曰阳平顷王戚祢昭庙,九曰新都显王戚祢穆庙。殿皆重屋。太初祖庙东西南北各四十丈,高十七丈,余庙半之。为铜薄栌,饰以金银雕文,穷极百工之巧。带高增下,功费数百巨万,卒徒死者万数。
巨鹿男子马適求等谋举燕、赵兵以诛莽,大司空士王丹发觉以闻。莽遣三公大夫逮治党与,连及郡国豪杰数千人,皆诛死。封丹为辅国侯。
自莽为不顺时令,百姓怨恨,莽犹安之,又下书曰:「惟设此一切之法以来,常安六乡巨邑之都,枹鼓稀鸣,盗贼衰少,百姓安土,岁以有年,此乃立权之力也。今胡虏未灭诛,蛮僰未绝焚,江湖海泽麻沸,盗贼未尽破殄,又兴奉宗庙社稷之大作,民众动摇。今夏一切行此令,尽二年止之,以全元元,救愚奸。」
是岁,罢大小钱,更行货布,长二寸五分,广一寸,真货钱二十五。货钱径一寸,重五铢,枚直一。两品并行。敢盗铸钱及偏行布货,伍人知不发举,皆没入为官奴婢。
太傅平晏死,以予虞唐尊为太傅。尊曰:「国虚民贫,咎在奢泰。」乃身短衣小袖,乘牝马柴车,藉槁,瓦器,又以历遗公卿。出见男女不异路者,尊自下车,以象刑赭幡污染其衣。莽闻而说之,下诏申敕公卿思与厥齐。封尊为平化侯。
是时,南郡张霸、江夏羊牧、王匡等起云杜绿林,号曰:下江兵」,众皆万余人。武功中水乡民三舍垫为池。
二年正月,以州牧位三公,刺举怠解,更置牧监副,秩元士,冠法冠,行事如汉刺史。
是月,莽候妻死,谥曰:「孝睦皇后」,莽渭陵长寿园西,令永侍文母,名陵曰「亿年」。初莽妻以莽数杀其子,涕泣失明,莽令太子临居中养焉。莽妻旁侍者原碧,莽幸之。后临亦通焉,恐事泄,谋共杀莽。临妻愔,国师公女,能为星,语临宫中且有白衣会。临喜,以为所谋且成。后贬为统义阳正,出在外第,愈忧恐。会莽妻病困,临予书曰:「上于子孙至严,前长孙、中孙年俱三十而死。今臣临复适三十,诚恐一旦不保中室,则不知死命所在!」莽妻疾,见其书,大怒,疑临有恶意,不令得会丧。既莽,收原碧等考问,具服奸、谋杀状。莽欲秘之,使杀案事使者司命从事,埋狱中,家不知所在。赐临药,临不肯饮,自刺死。使侍中票骑将军同说侯林赐魂衣玺韨,策书曰:「符命文立临为统义阳王,此言新室即位三万六千岁后,为临之后者乃当龙阳而起。前过听议者,以临为太子,有烈风之变,辄顺符命,立为统义阳正。在此之前,自此之后,不作信顺,弗蒙厥佑,夭年陨命,呜呼哀哉!迹行赐谥,谥曰:『缪王』。」又诏国师公:「临本不知星,事从愔起。」愔忆自杀。
是月,新迁王安病死。初,葬为侯就国实,幸侍者增秩、怀能、开明。怀能生男兴,增秩生男匡、女晔,开明生女捷,皆留新都国,以其不明故也。及安疾甚,莽自病无子,为安作奏,使上言:「兴等母虽微贱,属犹皇子,不可以弃。」章视群公,皆曰:「安友于兄弟,宜及春夏加封爵。」于是以王车遣使者迎兴等,封兴为功脩任,匡为功建公,晔为睦脩任,捷为睦逮任。孙公明公寿病死,旬月四丧焉。莽坏汉孝武、孝昭庙,分葬子孙其中。
魏成大尹李焉与卜者王况谋,况谓焉曰:「新室即位以来,民田奴婢不得卖买,数改钱货,征发烦数,军旅骚动,四夷并侵,百姓怨恨,盗贼并起,汉家当复兴。君姓李,李者徵,徵,火也,当为汉辅。」因为焉作谶书言:「文帝发忿,居地下趣军,北告匈奴,南告越人。江中刘信,执敌报怨,复续古先,四年当发军。江湖有盗,自称樊王,姓为刘氏,万人成行,不受赦令,欲动秦、雒阳。十一年当相攻,太白杨光,岁星入东井,其号当行。」又言莽大臣吉凶,各有日期。会合十余万言。焉令吏写其书,吏亡告之。莽遣使者即捕焉,狱治皆死。
三辅盗贼麻起,乃置捕盗都尉官,令执法谒者追击长安中,建鸣鼓攻贼幡,而使者随其后。遣太师牺仲景尚、更始将军护军王党将兵击青、徐,国师和仲曹放助郭兴击句町。转天下谷、币诣西河、五原、朔方、渔阳,每一郡以百万数,欲以击匈奴。
秋,陨霜杀菽,关东大饥,蝗。
民犯铸钱,伍人相坐,没入为官奴婢。其男子槛车,兒女子步,以铁锁琅当其颈,传诣钟官,以十万数。到者易其夫妇,愁苦死者什六七。孙喜、景尚、曹放等击贼不能克,军师放纵,百姓重困。
莽以王况谶言刑楚当兴,李氏为辅,欲厌之。乃拜侍中掌牧大夫李棽为大将军、扬州牧,赐名圣,使将兵奋击。
上谷储夏自请愿说瓜田仪,莽以为中郎,使出仪。仪文降,未出而死。莽求其尸葬之,为起冢、词室,谥曰「瓜宁殇男」,几以招来其余,然无肯降者。
闰月丙辰,大赦天下,天下大服、民私服在诏书前亦释除。
郎阳成脩献符命,言继立民母,又曰:「黄帝以百二十女致神仙。」葬于是遣中散大夫、谒者各四十五人分行天下,博采乡里所高有淑女者上名。
莽梦长乐宫铜人五枚起立,莽恶之,念铜人铭有「皇帝初兼天下」之文,即使尚方工镌灭所梦铜人膺文。又感汉高庙神灵,遣虎贲武士入高庙,拔剑四面提击,斧坏户牖,桃汤赭鞭鞭洒屋壁,令轻车校尉居其中,又令中军北垒居高寝。
或言黄帝时建华盖以登仙,莽乃造华盖九重,高八丈一尸,金瑵羽葆,载以秘机四轮车,驾六马,力士三百人黄衣帻,车上人击鼓,挽者皆呼「登仙」。莽出,令在前。成官窃言:「此似软车,非仙物也。」
是岁,南郡秦丰众且万人。平原女子迟昭平能说博经以八投,亦聚数千人在河阻中。莽召问群臣禽贼方略,皆曰:「此天囚行尸,命在漏刻。」故左将军公孙禄征来与议,禄曰:「太史令宗宣典星历,候气变。以凶为吉,乱天文,误朝廷。太傅平化侯饰虚伪以偷名位,『贼夫人之子』。国师嘉信公颠倒《五经》,毁师法,令学士疑惑。明学男张邯、地理侯孙阳造井田,使民弃土业。牺和鲁匡设六管,以穷工商。说符侯崔发阿谀取容,令下情不上通。宜诛此数子以慰天下!」又言:「匈奴不可攻,当与和亲。臣恐新室忧不在匈奴,而在封域之中也。」莽怒,使虎贲扶禄出。然颇采其言,左迁鲁匡为五原卒正,以百姓怨非故。六管非匡所独造,莽厌众意而出之。
初,四方皆以饥寒穷愁起为盗贼,稍稍群聚,常思岁熟得归乡里。众虽万数,亶称臣人、从事、三老、祭酒,不敢略有城邑,转掠求食,日阕而已。诸长吏牧守皆自乱斗中兵而死,贼非敢欲杀之也,而莽终不谕其故。是岁,大司马士按章豫州,为贼所获,贼送付县。士还,上书具言状。莽大怒,下狱以为诬罔。因下书责七公曰:「夫吏者,理也。宣德明恩,以牧养民,仁之道也。抑强督奸,捕诛盗贼,义之节也。今则不然。盗发不辄得,至成群党,遮略乘传宰士。士得脱者,又妄自言:我责数贼:『何故为是?』贼曰:『以贫穷故耳。』贼护出我。今俗人议者率多若此。惟贫困饥寒,犯法为非,大者群盗,小者偷穴,不过二科,今乃结谋连常以千百数,是逆乱之大者,岂饥寒之谓邪?七公其严敕卿大夫、卒正、连率、庶尹,谨牧养善民,急捕殄盗贼。有不同心并力,疾恶黜贼,而妄曰饥寒所为,辄捕系,请其罪。」于是群下愈恐,莫敢言贼情者,亦不得擅发兵,贼由是遂不制。
唯翼平连率田况素果敢,发民年十八以上四万余人,授以库兵,与刻石为约。赤糜闻之,不敢入界。况自劾奏,莽让况:「未赐虑符而擅发兵,此弄兵也。厥罪乏兴。以况自诡必禽灭贼,故且勿治。」后况自请出界击贼,所向皆破。莽以玺书令况领青、徐二州牧事。况上言:「盗贼始发,其原甚微,非部吏、伍人所能禽也。咎在长吏不为意,县欺其郡,郡欺朝廷,实百言十,实千言百。朝廷忽略,不辄督责,遂至延曼连州,乃遣将率,多发使者,传相监趣。郡县力事上官,应寒诘对,共酒食,具资用,以救断斩,不给复忧盗贼治官事。将率又不能躬率吏士,战则为贼所破,吏气浸伤,徒费百姓。前幸蒙赦令,贼欲解散,或反遮击,恐入山谷转相告语,故郡县降贼,皆更惊骇,恐见诈灭,因饥馑易动,旬日之间更十余万人,此盗贼所以多之故也。今雒阳以东,米石二千。窃见诏书,欲遣太师、更始将军,二人爪牙重臣,多从人众,道上空竭,少则亡以威视远方。宜急选牧、尹以下,明其赏罚。收合离乡、小国无城郭者,徙其老弱置大城中,积藏谷食,并力固守。贼来攻城,则不能下,所过无食,势不得群聚。如此,招之必降,击之则灭。今空复多出将率,郡县苦之,反甚于贼。宜尽征还乘传诸使者,以休息郡县。委任臣况以二州盗贼,必平定之。」莽畏恶况,阴为发代,遣使者赐况玺书。使者至,见况,因令代监其兵。况随使者西,到,拜为师尉大夫。况去,齐地遂败。
三年正月,九庙盖构成,纳神主。莽谒见,大驾乘六马,以五采毛为龙文衣,著角,长三尺。华盖车,元戎十乘有前。因赐治庙者司徒、大司空饯客千万,侍中、中常侍以下皆封。封都匠仇延为邯淡里附城。
二月,霸桥灾,数千人以水沃救,不灭。莽恶之,下书曰:「夫三皇象春,五帝象夏,三王象秋,五伯象冬。皇王,德运也;伯者,继空续乏以成历数,故其道驳。惟常安御道多以所近为名。乃二月癸巳之夜,甲午之辰,火烧霸桥,从东方西行,至甲午夕,桥尽火灭。大司空行视考问,或云寒民舍居桥下,疑以火自燎,为此灾也。其明旦即乙未,立春之日也。予以神明圣祖黄、虞遗统受命,至于地皇四年为十五年。正以三年终冬绝灭霸驳之桥,欲以兴成新室统一长存之道也。又戒此桥空东方之道。今东方岁荒民饥,道路不通,东岳太师亟科条,开东方诸仓,赈贷穷乏,以施仁道。其更名霸馆为长存馆,霸桥为长存桥。」
是月,赤眉杀太师牺仲景尚。关东人相食。
四月,遣太师王匡、更始将军廉丹东,祖都门外,天大雨,沾衣止。长老叹曰:「是为泣军!」莽曰:「惟阳九之厄,与害气会,究于去年。枯旱霜蝗,饥馑荐臻,百姓困乏,流离道路,于春尤甚,予甚悼之。今使东岳太师特进褒新侯开东方诸仓,赈贷穷乏。太师公所不过道,分遣大夫谒者并开诸仓,以全元元。太师公因与廉丹大使五威司命位右大司马更始将军平均侯之兗州,填抚所掌,及青、徐故不轨盗贼未尽解散,后复屯聚者,皆清洁之,期于安兆黎矣。」太师、更始合将锐士十余万人,所过放纵。东方为之语曰:「宁逢赤眉,不逢太师!太师尚可,更始杀我!」卒如田况之言。
莽又多遣大夫谒者分教民煮草木为酪,酪不可食,重为烦费。莽下书曰:「惟民困乏,虽溥开诸仓以赈赡之,犹恐未足。其且开天下山泽之防,诸能采取山泽之物而顺月令者,其恣听之,勿令出税。至地皇三十年如故,是王光上戊之六年也。如令豪吏猾民辜而攉之,小民弗蒙,非予意也。《易》不云乎?『损上益下,民说无疆。』《书》云:『言之不从,是谓不艾。』咨乎群公,可不忧哉!」
是时,下江兵盛,新市硃鲔、平林陈牧等皆复聚众,攻击乡聚。莽遣司命大将军孔仁部豫州,纳言大将军严尤、秩宗大将军陈茂击荆州,各从吏士百余人,乘船从渭入河,至华阴乃出乘传,到部募士。尤谓茂曰:「遣将不与兵符,必先请而后动,是犹绁韩卢而责之获也。」
夏,蝗从东方来,蜚蔽天,至长安,入未央宫,缘殿阁。莽发吏民设购赏捕击。莽以天下谷贵,欲厌之,为大仓,置卫交戟,名曰「政始掖门」。
流民入关者数十万人,乃置养赡官禀食之。使者监领,与小吏共盗其禀,饥死者十七八。先是,莽使中黄门王业领长安市买,贱取于民,民甚患之。业以省费为功,赐爵附城。莽闻城中饥馑,以问业,业曰:「皆流民也。」乃市所卖梁飰肉羹,持入视莽,曰:「居民食咸如此。」莽信之。
冬,无盐索卢恢等举兵反城。廉丹、王匡攻拔之,斩首万余级。莽遣中郎将奉玺书劳丹、匡,进爵为公,封吏士有功者十余人。
赤眉别校董宪等众数万人在梁郡,王匡欲进击之,廉丹以为新拔城罢劳,当且休士养威。匡不听,引兵独进,丹随之。合战成昌,兵败,匡走。丹使吏持其印韨符节付匡曰:「小兒可走,吾不可!」遂止,战死。校尉汝云、王隆等二十余人别斗,闻之,皆曰:「廉公已死,吾谁为生?」驰奔贼,皆战死。莽伤之,下书曰:「惟公多拥选士精兵,众郡骏马仓谷帑藏皆得自调,忽于诏策,离其威节,骑马呵噪,为狂刃所害,乌呼哀哉!赐谥曰『果公』。
国将哀章谓莽曰:「皇祖考黄帝之时,中黄直为将,破杀蚩尤。今臣中黄直之位,愿平山东。」莽遣章驰东,与太师匡并力。又遗大将军阳浚守敖仓,司徒王寻将十余万屯雒阳填南宫,大司马董忠养士习射中军北垒,大司空王邑兼三公之职。司徒寻初发长安,宿霸昌厩,亡其黄钺。寻士房扬素狂直,乃哭曰:「此经所谓『丧其齐斧』者也!」自劾去。莽击杀扬。
四方盗贼往往数万人攻城邑,杀二千石以下。太师王匡等战数不利。莽知天下溃畔,事穷计迫,乃议遣风俗大夫司国宪等分行天下,除井田奴婢山泽六管之禁,即位以来诏令不便于民者皆收还之。待见未发,会世祖与兄齐武王伯升、宛人李通等帅舂陵子弟数千人,招致新市平林硃鲔、陈牧等合攻拔棘阳。是时,严尤、陈茂破下江兵,成丹、王常等数千人别走,入南阳界。
十只月,有星孛于张、东南行,五日痘见。莽数召问太史令宗宣,诸术数家皆缪对,言天文安善,群贼且灭。莽差以自安。
四年正月,汉兵得下江王常等以为助兵,击前队大夫甄阜、属正梁丘赐,皆斩之,杀其众数万人。初,京师闻青、徐贼众数十万人,讫无文号旌旗表识,咸怪异之。好事者窃言:「此岂如古三皇无文书号谥邪?」莽亦心怪,以问群臣,群臣莫对。唯严尤曰:笭此不足怪也。自黄帝、汤、武行师,必待部曲旌旗号令,今此无有者,直饥寒群盗,犬羊相聚,不知为之耳。」莽大说,群臣尽服。及后汉兵刘伯升起,皆称将军,攻城略地,既杀甄阜,移书称说。莽闻之忧惧。
汉兵乘胜遂围宛城。初,世祖族兄圣公先在平林兵中。三月辛巳朔,平林、新市、下江兵将王常、硃鲔等共立圣公为帝,改年为更始元年,拜置百官。莽闻之愈恐。欲外视自安,乃染其须发,进所征天下淑女杜陵史氏女为皇后,聘黄金三万斤,车马、奴婢、杂帛、珍宝以巨万计。莽亲迎于前殿两阶间,成同牢之礼于上西堂。备和嫔、美御、和人三,位视公;嫔人九,视卿;美人二十七,视大夫;御人八十一,视元士:凡百二十人,皆佩印韨,执弓。封皇后父谌为和平侯,拜为宁始将军,谌子二人皆侍中。是日,大风发屋折木。群臣上寿曰:「乃庚子雨水洒道,辛丑清靓无尘,其夕谷风迅疾,从东北来。辛丑。《巽》之宫日也。《巽》为风为顺,后谊明,母道得,温和慈惠之化也。《易》曰:『受兹介福,于其王母。』《礼》曰:『承天之庆,万福无疆。』诸欲依废汉火刘,皆沃灌雪除,殄灭无余杂矣。百谷丰茂,庶草蕃殖,元元欢喜,兆民赖福,天下幸甚!」莽日与方士涿郡昭尹等于后宫考验方术,纵淫乐焉。大赦天下,然犹曰:「故汉氏舂陵侯群子刘伯升与其族人婚姻党及北狄胡虏逆舆洎南僰虏若豆、孟迁,不用此书。有能捕得此人者,皆封为上公,食邑万户,赐宝货五千万。」
又诏:「太师王匡、国将哀章、司命孔仁、兗州牧寿良、卒正王闳、扬州牧李圣亟进所部州郡兵凡三十万众,迫措青、徐盗贼。纳言将军严尤、秩宗将军陈茂、车骑将军王巡、左队大夫王吴亟进所部州郡兵凡十万众,迫措前队丑虏。明告以生活丹青之信,复迷惑不解散,皆并力合击,殄灭之矣!大司空隆新公,宗室戚属,前以虎牙将军东指则反虏破坏,西击则逆贼靡碎,此乃新室威宝之臣也。如黠贼不解散,将遣大司空将百万之师征伐剿绝之矣!」遣七公干士隗嚣等七十二人分下赦令晓谕云。嚣等既出,因逃亡矣。
四月,世祖与王常等别攻颍州,下昆阳、郾、定陵。莽闻之愈恐。遣大司空王邑驰伟至雒阳,与司徒王寻发众郡兵百万,号曰「虎牙五威兵」,平定山东。得颛封爵,政决于邑,除用征诸明兵法六十三家术者,各持图书,受器械,备军吏。倾府库以遣邑,多赍珍宝、猛兽,欲视饶富,用怖山东。邑至雒阳,州郡各选精兵,牧守自将,定会者四十二万人,余在道不绝,车甲士马之盛,自古出师未尝有也。
六月,邑与司徒寻发雒阳,欲室宛,道出颍川,过昆阳。昆阳时已降汉,汉兵守之。严尤、陈茂与二公会,二公纵兵围昆阳。严尤曰:「称尊号者在宛下,宜亟进。彼破,诸城自定矣。」邑曰:「百万之师,所过当灭,今属此城,喋血而进,前歌后舞,顾不快邪!」遂围城数十重。城中请降,不许。严尤又曰:「『归师勿遏,围城为之阙』,可如兵法,使得逸出,以怖宛下。」邑又不听。会世祖悉发郾、定陵兵数千人来救昆阳,寻、邑易之,自将万余人行陈,敕诸营皆按部毋得动,独迎,与汉兵战,不利。大军不敢擅相救,汉兵乘胜杀寻。昆阳中兵出并战,邑走,军乱。大风飞瓦,雨如注水,大众崩坏号呼,虎豹股栗,士卒奔走,各还归其郡。邑独与所将长安勇敢数千人还雒阳。关中闻之震恐,盗贼并起。
又闻汉兵言,莽鸩杀孝平帝。莽乃会公卿以下于王路堂,开所为平帝请命金滕之策,泣以视群臣。命明学男张邯称说其德及符命事,因曰:「《易》言『伏戎于莽,升其高陵,三岁不兴。』『莽』,皇帝之名,『升』谓刘伯升。『高陵』谓高陵侯子翟义也。言刘升、翟义为伏戎之兵于新皇帝世,犹殄灭不兴也。」群臣皆称万岁。又令东方槛车传送数人,言「刘伯升等皆行大戮」。民知其诈也。
先是,卫将军王涉素养道士西门君惠。君惠好天文谶记,为涉言:「星孛扫宫室,刘氏当复兴,国师公姓名是也。」涉信其言,以语大司马董忠,数俱至国师殿中庐道语星宿,国师不应。后涉特往,对歆涕泣言:「诚欲与公共安宗族,奈何不信涉也!」歆因为言天文人事,东方必成。涉曰:「新都哀侯小被病,功显君素耆酒,疑帝本非我家子也。董公主中军精兵,涉领宫卫,伊休侯主殿中,如同心合谋,共劫持帝,东降南阳天子,可以全宗族;不者,俱夷灭矣!」伊休侯者,歆长子也,为侍中五官中朗将,莽素爱之。歆怨莽杀其三子,又畏大祸至,遂与涉、忠谋,欲发。歆曰:「当待太白星出,乃可。」忠以司中大赘起武侯孙亻及亦主兵,复与亻及谋。亻及归家,颜色变,不能食。妻怪问之,语其状。妻以告弟云阳陈邯,邯欲告之。七月,亻及与邯俱告,莽遣使者分召忠等。时忠方进兵都肄,护军王咸谓忠谋久不发,恐漏泄,不如遂斩使者,勒兵入。忠不听,遂与歆、涉会省户下。莽令{带足}恽责问,皆服。中黄门各拔刃将忠等送庐,忠拔剑欲自刎,侍中王望传言大司马反,黄门持剑共格杀之。省中相惊传,勒兵至郎署,皆拔刃张弩。更始将军史谌行诸署,告郎吏曰:「大司马有狂病,发,已诛。」皆令驰兵,莽欲以厌凶,使虎贲以斩马剑挫忠,盛以竹器,传曰「反虏出」。下书赦大司马官属吏士为忠所诖误,谋反未发觉者。收忠宗族,以醇醯毒药、尺白刃丛棘并一坎而埋之。刘歆、王涉皆自杀。莽以二人骨肉旧臣,恶其内溃,故隐其诛。伊休侯叠又以素谨,歆讫不告,但免侍中中郎将,更为中散大夫。后日殿中钩盾土山仙人掌旁有白头公青衣,郎吏见者私谓之国师公。衍功侯喜素善卦,莽使筮之,曰:「忧兵火。」莽曰:「小兒安得此左道?是乃予之皇祖叔父子侨欲来迎我也。」
莽军师外破,大臣内畔,左右亡所信,不能复远念郡国,欲呼邑与计议。崔发曰:「邑素小心,今失大众而征,恐其执节引决,宜有以大慰其意。」于是莽遣发驰传谕邑:「我年老毋適子,欲传邑以天下。敕亡得谢,见勿复道。」邑到,以为大司马。大长秋张邯为大司徒,崔发为大司空,司中寿容苗为国师,同说侯林为卫将军。莽忧懑不能食,亶饮酒,啖鳆鱼。读军书倦,因凭几寐,不复就枕矣。性好时日小数,及事迫急,亶为厌胜。遣使坏渭陵、延陵园门罘罳,曰:「毋使民复思也。」又以墨洿色其周垣。号将至曰「岁宿」,申水为「助将军」,右庚「刻木校尉」,前丙「耀金都尉鸀,又曰「执大斧,伐枯木;流大水,灭发火。」如此属不可胜记。
秋,太白星流入太微,烛地如月光。
成纪隗崔兄弟共劫大尹李育,以兄子隗嚣为大将军,攻杀雍州牧陈庆、安定卒正王旬,并其众,移书郡县,数莽罪恶万于桀、纣。
是月,析人邓晔、于匡起兵南乡百余人。时析宰将兵数千屯鄡亭,备武关。晔、匡谓宰曰:「刘帝已立,君何不知命也!」宰请降,尽得其众。晔自称辅汉左将军,匡右将军,拔析、丹水,攻武关,都尉硃萌降。进攻右队大夫宋纲,杀之,西拔湖。莽愈忧,不知所出。崔发言:「《周礼》及《春秋左氏》,国有大灾,则哭以厌之。故《易》称『先号啕而后笑』。宜呼嗟告天以求救。」莽自知败,乃率群臣至南郊,陈其符命本末,仰天曰:「皇天既命授臣莽,何不殄灭众贼?即令臣莽非是,愿下雷霆诛臣莽!」因搏心大哭,气尽,伏而叩头。又作告天策,自陈功劳,千余言。诸生小民会旦夕哭,为设飧粥,甚悲哀及能诵策文者除以为郎,至五千余人。{带足}恽将领之。
莽拜将军九人,皆以虎为号,九曰「九虎」将北军精兵数万人东,内其妻子宫中以为质。时省中黄金万斤者为一匮,尚有六十匮,黄门、钩盾、臧府、中尚方处处各有数匮。长乐御府、中御府及都内、平准帑藏钱、帛、珠玉财物甚众,莽愈爱之,赐九虎士人四千钱。众重怨,无斗意。九虎至华阴回溪,距隘,北从河南至山。于匡持数千弩,乘堆挑战。邓晔将二万余人从阌乡南出枣街、作姑,破其一部,北出九虎后击之。六虎败走。史熊、王况诣阙归死,莽使使责死者按在,皆自杀;其四虎亡。三虎郭钦、陈□、成重收散卒,保京师仓。
邓晔开武关迎汉,丞相司直李松将二千余人至湖,与晔等共攻京师仓,未下。晔以弘农掾王宪为校尉,将数百人北度渭,入左冯翊界,降城略地。李松遣偏将军韩臣等径西至新丰,与莽波水将军战,波水走。韩臣等追奔,遂至长门宫。王宪北至频阳,所过迎降。大姓栎阳申砀、下邽王大皆率众随宪,属县□严春、茂陵董喜、蓝田王孟、槐里汝臣、盩厔王扶、阳陵严本、杜陵屠门少之属,众皆数千人,假号称汉将。
时李松、邓晔以为,京师小小仓尚未可下,何况长安城!当须更始帝大兵到。即引军至华阴,治攻具。而长安旁兵四会城下,闻天水隗氏兵方到,皆争欲先入城,贪立大功卤掠之利。
莽遣使者分赦城中诸狱囚徒,皆授兵,杀豨饮其血,与誓曰:「有不为新室者,社鬼记之!」更始将军史谌将度渭桥,皆散走。谌空还。众兵发掘莽妻子父祖冢,烧其棺椁及九庙、明堂、辟雍,火照城中。或谓莽曰:「城门卒,东方人,不可信。」莽更发越骑士为卫,门置六百人,各一校尉。
十月戊申朔,兵从宣平城门入,民间所谓都门也。张邯行城门,逢兵见杀。王邑、王林、王巡、{带足}恽等分将兵距击北阙下。汉兵贪莽封力战者七百余人。会日暮,官府邸第尽奔亡。二日己酉,城中少年硃弟、张鱼等恐见卤掠,趋讠雚并和,烧作室门,斧敬法闼,呼曰:「反虏王莽,何不出降?」火及掖廷承明,黄皇室主所居也。莽避火宣室前殿,火辄随之。宫人妇女啼呼曰:「当奈何!」时莽绀袀服,带玺韨,持虞帝匕首。天文郎桉栻于前,日时加某,莽旋席随斗柄而坐,曰:「天生德于予,汉兵其如予何!」莽时不食,少气困矣。
三日庚戌,晨旦明,群臣扶掖莽,自前殿南下椒除,西出白虎门,和新公王揖奉车待门外,莽就车,之渐台,欲阻池水,犹抱持符命、威斗,公、卿、大夫、侍中、黄门郎从官尚千余人随之。王邑昼夜战,罢极,士死伤略尽,驰入宫,间关至渐台,见其子侍中睦解衣冠欲逃,邑叱之令还,父子共守莽。军人入殿中,呼曰:「反虏王莽安在?」有美人出房曰「在渐台。」众兵追之,围数百重。台上亦弓弩与相射,稍稍落去。矢尽,无以复射,短兵接。王邑父子、{带足}恽、王巡战死,莽入室。下□时,众兵上台,王揖、赵博、苗、唐尊、王盛、中常侍王参等皆死台上。商人杜吴杀莽,取其绶。校尉东海公宾就,故大行治礼,见吴问:「绶主所在?」曰:「室中西北陬间。」就识,斩莽首。军人分裂莽身,支节肌骨脔分,争相杀者数十人。公宾就持莽首诣王宪。宪自称汉大将军,城中兵数十万皆属焉,舍东宫,妻莽后宫,乘其车服。
六日癸丑,李松、邓晔入长安,将军赵萌、申屠建亦至,以王宪得玺绶不辄上、多挟宫女、建天子鼓旗,收斩之。传莽首诣更始,悬宛市,百姓共提击之,或切食其舌。
莽扬州牧李圣、司命孔仁兵败山东,圣格死,仁将其众降,已而叹曰:「吾闻食人食者死其事。」拔剑自刺死。及曹部监杜普、陈定大尹沈意、九江连率贾萌皆守郡不降,为汉兵所诛。赏都大尹王钦及郭钦守京师仓,闻莽死,乃降,更始义之,皆封为侯。太师王匡、国将哀章降雒阳,传诣宛,斩之。严尤、陈茂败昆阳下,走至沛郡谯,自称汉将,召会吏邱。尤为称说王莽篡位天时所亡、圣汉复兴状,茂伏而涕泣。闻故汉钟武侯刘圣聚众汝南称尊号,尤、茂降之。以尤为大司马,茂为丞相。十余日败,尤、茂并死。郡县皆举城降,天下悉归汉。
初,申屠建尝事崔发为《诗》,建至,发降之。后复称说,建令丞相刘赐斩发以徇。史谌、王延、王林、王吴、赵闳亦降,复见杀。初,诸假号兵人人望封侯。申屠建既斩王宪,又扬言三辅黠共杀其主,吏民惶恐,属县屯聚,建等不能下,驰白更始。
二年二月,更始到长安,下诏大赦,非王莽子,他皆除其罪,故王氏宗族得全。三辅悉平,更始都长安,居长乐宫。府藏完具,独未央宫烧攻莽三日,死则案堵复故。更始至,岁余政教不行。明年夏,赤眉樊崇等众数十万人入关,立刘盆子,称尊号,攻更始,更始降之。赤眉遂烧长安宫室市里,害更始。民饥饿相食,死者数十万,长安为虚,城中无人行。宗庙园陵皆发掘,唯霸陵、杜陵完。六月,世祖即位,然后宗庙社稷复立,天下艾安。
赞曰:「王莽始起外戚,折节力行,以要名誉,宗族称孝,师友归仁。及其居位辅政,成、哀之际,勤劳国家,直道而行,动见称述。岂所谓「在家必闻,在国必闻」,「色取仁而行违」者邪?莽既不仁而有佞邪之材,又乘四父历世之权,遭汉中微,国统三绝,而太后寿考为之宗主,故得肆其奸惹,以成篡盗之祸。推是言之,亦天时,非人力之致矣。及其窃位南面,处非所据,颠覆之势险于桀、纣,而莽晏然自以黄、虞复出也。乃始恣睢,奋其威诈,滔天虐民,穷凶极恶,流毒诸夏,乱延蛮貉,犹未足逞其欲焉。是以四海之内,嚣然丧其乐生之心,中外愤怨,远近俱发,城池不守,支体分裂,遂令天下城邑为虚,丘垅发掘,害遍生民,辜及朽骨,自书传所载乱臣贼子无道之人,考其祸败,未有如莽之甚者也。昔秦燔《诗》、《书》以立私议,莽诵《六艺》以文奸言,同归殊途,俱用灭亡,皆炕龙绝气,非命之运,紫色蛙声,余分闰位,圣王之驱除云尔!
前汉书
【叙传第七十】
班氏之先,与楚同姓,令尹子文之后也。子文初生,弃于瞢中,而虎乳之。楚人谓乳「穀」,谓虎「於菟」,故名穀於菟,字子文。楚人谓虎「班」,其子以为号。秦之灭楚,迁晋、代之间,因氏焉。
始皇之末,班壹避地于楼烦,致马、牛、羊数千群。值汉初定,与民无禁,当孝惠、高后时,以财雄边,出入弋猎,旌旗鼓吹,年百余岁,以寿终,故北方多以「壹」为字者。
壹生孺。孺为任侠,州郡歌之。孺生长,官至上谷守。长生回,以茂林为长子令。回生况,举孝廉为郎,积功劳,至上河农都尉,大司农奏课连最,入为左曹越骑校尉。成帝之初,女为婕妤,致仕就第,资累千金,徒昌陵。昌陵后罢,大臣名家皆占数于长安。
况生三子:伯、斿、稚。伯少受《诗》于师丹。大将军王凤荐伯宜劝学,召见宴昵殿,容貌甚丽,诵说有法,拜为中常侍。时,上方乡学,郑宽中、张禹朝夕入说《尚书》、《论语》于金华殿中,诏伯受焉。既通大义,又讲异同于许商,迁奉车都尉。数年,金华之业绝,出与王、许子弟为群,在于绮襦纨绔之间,非其好也。
家本北边,志节慷慨,数求使匈奴。河平中,单于来朝,上使伯持节迎于塞下。会定襄大姓石、李群辈报怨,杀追捕吏,伯上状,因自请愿试守期月。上遣侍中中郎将王舜驰传代伯护单于,并奉玺书印绶,即拜伯为定襄太守。定襄闻伯素贵,年少,自请治剧,畏其下车作威,吏民竦息。伯至,请问耆老父祖故人有旧恩者,迎延满堂,日为供具,执子孔礼。郡中益弛。诸所宾礼皆名豪,怀恩醉酒,共谏伯宜颇摄录盗贼,具言本谋亡匿处。伯曰:「是所望于父师矣。」乃召属县长吏,选精进掾史,分部收捕,及它隐伏,旬日尽得。郡中震栗,咸称神明。岁余,上征伯。伯上书愿过故郡上父祖冢。有诏,太守、都尉以下会。因召宗族,各以亲疏加恩施,散数百金。北州以为荣,长老纪焉。道病中风,既至,以侍中光禄大夫养病,赏赐甚厚,数年未能起。
会许皇后废,班婕妤供养东宫,进侍者李平为婕妤,而赵飞燕为皇后,伯遂称笃。久之,上出过临侯阳,伯惶恐,起视事。
自大将军薨后,富平、定陵侯张放、淳于长等始爱幸,出为微行,行则同舆执辔;入侍禁中,设宴饮之会,及赵、李诸侍中皆引满举白,谈笑大噱。时乘舆幄坐张画屏风,画纣醉踞妲己作长夜之乐。上以伯新起,数目礼之,因顾指画而问伯:「纣为无道,至于是乎?」伯对曰:「《书》云『乃用妇人之言』,何有踞肆于朝?所谓众恶归之,不如是之甚者也。」上曰:「苟不若此,此图何戒?」伯曰:「『沉湎于酒』,微子所以告去也;『式号式呼』,《大雅》所以流连也。《诗》、《书》淫乱之戒,其原皆在于酒。」上乃喟然叹曰:「吾久不见班生,今日复闻谠言!」放等不怿,稍自引起更衣,因罢出。时,长信庭林表适使来,闻见之。
后上朝东宫,太后泣曰:「帝间颜色瘦黑,班侍中本大将军所举,宜宠异之,益求其比,以辅圣德。宜遣富平侯且就国。」上曰:「诺。」车骑将军王音闻之,以风丞相御史奏富平侯罪过,上乃出放为边都尉。后复证入,太后与上书曰:「前所道尚未效,富平侯反复来,其能默乎?」上谢曰:「请今奉诏。」是时,许商为少府,师丹为光禄大夫,上于是引商、丹入为光禄勋,伯迁水衡都尉,与两师并侍中,皆秩中二千石。每朝东宫,常从;及有大政,俱使谕指于公卿。上亦稍厌游宴,复修经书之业,太后甚悦。丞相方进复奏,富平侯竟就国。会伯病卒,年三十八,朝廷愍惜焉。
斿博学有俊材,左将军史丹举贤良方正,以对策为议郎,迁谏大夫、右曹中郎将,与刘向校秘书。每奏事,斿以选受诏进读群书。上器其能,赐以秘书之副。时书不布,自东平思王以叔父求《太史公》、诸子书,大将军白不许。语在《东平王传》斿亦早卒,有子曰嗣,显名当世。
稚少为黄门郎中常侍,方直自守。成帝季年,立定陶王为太子,数遣中盾请问近臣,稚独不敢答。哀帝即位,出稚为西河属国都尉,迁广平相。
王莽少与稚兄弟同列友善,兄事斿而弟畜稚。斿之卒也,修缌麻,赙赗甚厚。平帝即位,太后临朝,莽秉政,方欲文致太平,使使者分行风俗,采颂声,而稚无所上。琅邪太守公孙闳言灾害于公府,大司空甄丰遣属驰至两郡讽吏民,而劾闳空造不详,稚绝嘉应,嫉害圣政,皆不道。太后曰:「不宣德美,宜与言灾害者异罚。且后宫贤家,我所哀也。」闳独下狱诛。稚惧,上书陈恩谢罪,愿归相印,入补延陵园郎,太后许焉。食故禄终身。由是班氏不显莽朝,亦不罹咎。
初,成帝性宽,进入直言,是以王音、翟方进等绳法举过,而刘向、杜鄴、王章、硃云之徒肆意犯上,故自帝师安昌侯,诸舅大将军兄弟及公卿大夫、后宫外属史、许之家有贵宠者,莫不被文伤诋。唯谷永尝言:「建始、河平之际,许、班之贵,倾动前朝,熏灼四方,赏赐无量,空虚内臧,女宠至极,不可尚矣;今之后起,无所不飨,仁倍于前。」永指以驳饥赵、李,亦无间云。
稚生彪。彪字叔皮,幼与从兄嗣共游学,家有赐书,内足于财,好古之士自远方至,父党扬子云以下莫不造门。
嗣虽修儒学,然贵老、严之术。桓生欲借其书,嗣报曰:「若夫严子者,绝圣弃智,修生保真,清虚淡泊,归之自然,独师友造化,而不为世俗所役者也。渔钓于一壑,则万物不奸其志,栖迟于一丘,则天下不易其乐。不□圣人之罔,不嗅骄君之饵,荡然肆志,谈者不得而名焉,故可贵也。今吾子已贯仁谊之羁绊,系名声之缰锁,伏周、孔之轨躅,驰颜、闵之极挚,既系挛于世教矣,何用大道为自炫耀?昔有学步于邯郸者,曾未得其仿佛,又复失其故步,遂匍匐而归耳!恐似此类,故不进。」嗣之行己持论如此。
叔皮唯圣人之道然后尽心焉。年二十,遭王莽败,世祖即位于冀州。时隗嚣据垄拥众,招辑英俊,而公孙述称帝于蜀汉,天下云扰,大者连州郡,小者据县邑。嚣问彪曰:「往者周亡,战国并争,天下分裂,数世然后乃定,其抑者从横之事复起于今乎?将承运迭兴在于一人也?愿先生论之。」对曰:「周之废兴与汉异。昔周立爵五等,诸侯从政,本根既微,枝叶强大,故其末流有从横之事,其势然也。汉家承秦之制,并立郡县,主有专己之威,臣无百年之柄。至于成帝,假借外家,哀、平短祚,国嗣三绝,危自上起,伤不及下。故王氏之贵,倾擅朝廷,能窃号位,而不根于民。是以即真之后,天下莫不引领而叹,十余年间,外内骚扰,远近俱发,假号云合,咸称刘氏,不谋而同辞。方今雄桀带州城者,皆无七国世业之资。《诗》云:「皇矣上帝,临下有赫,鉴观四方,求民之莫。』今民皆讴吟思汉,乡仰刘氏,已可知矣。」嚣曰:「先生言周、汉之势,可也,至于但见愚民习识刘氏姓号之故,而谓汉家复兴,疏矣!昔秦失其鹿,刘季逐而掎之,时民复知汉乎!」既感嚣言,又愍狂狡之不息,乃著《王命论》以救时难。其辞曰:
昔在帝尧之禅曰:「咨尔舜,天之历数在尔躬。」舜亦以命禹。泉于稷、契,咸佐唐、虞,光济四海,奕世载德,至于汤、武,而有天下。虽其遭遇异时,禅代不同,至乎应天顺民,其揆一也。是故刘氏承尧之祚,氏族之世,著乎《春秋》。唐据火德,而汉绍之,始起沛泽,则神母夜号,以章赤帝之符,由是言之,帝王之祚,必有明圣显懿之德,丰功厚利积累之业,然后精诚通于神明,流泽加于生民,故能鬼神所福飨,天下所归往,未见运世无本,功德不纪,而得屈起在此位者也。世俗见高祖兴于布衣,不达其故,以为适遭暴乱,得奋其剑,游说之士至比天下于逐鹿,幸捷而得之,不知神器有命,不可以智力求也。悲失!此世所以多乱臣贼子者也。若然者,岂徒暗于天道哉?又不睹之于人事矣!
夫饿馑流隶,饥寒道路,思有短褐之亵,儋石之畜,所愿不过一金,然终于转死沟壑。何则?贫穷亦有命也。况乎天子之贵,四海之富,神明之祚,可得而妄处哉?故虽遭罹厄会,窃其权柄,勇如信、布,强如梁、籍,咸如王莽,然卒润镬伏质,亨醢分裂,又况幺□,尚不及数子,而欲暗奸天位者乎!是故驽蹇之乘不聘千里之途,燕雀之畴不奋六翮之用,{次呆}棁之材不荷梁之任,斗筲之子不秉帝王之重。《易》曰「鼎折足,覆公□,」不胜其任也。
当秦之末,豪桀共推陈婴而王之,婴母止之曰:「自吾为子家妇,而世贫贱,卒富贵不祥,不如以兵属人,事成少受其刑,不成祸有所归。」婴从其言,而陈氏以宁。王陵之母亦见项氏之必亡,而刘氏之将兴也。是时,陵为汉将,而母获于楚,有汉使来,陵母见之,谓曰:「愿告吾子,汉王长者,必得天下,子谨事之,无有二心。」遂对汉使伏剑而死,以固勉陵。其后果定于汉,陵为宰相,封侯。夫以匹妇之明,犹能推事理之致,探祸福之机,而全宗祀于无穷,垂策书于春秋,而况大丈夫之事乎!是故穷达有命,吉凶由人,婴母知废,陵母知兴,审此四者,帝王之分决矣。
盖在高祖,其兴也有五:一曰帝尧之苗裔,二曰体貌多奇异,三曰神武有征应,四曰宽明而仁恕,五曰知人善任使。加之以信诚好谋,达于听受,见善如不及,用人如由己,从谏如顺流,趣时如响赴;当食吐哺,纳子房之策;拔足挥洗,揖郦生之说;寤戍卒之言,断怀土之情;高四皓之名,割肌肤之爱;举韩信于行陈,收陈平于亡命,英雄陈力,群策毕举:此高祖之大略,所以成帝业也。若乃灵端符应,又可略闻矣。初刘媪任高祖而梦与神遇,震电晦冥,有龙蛇之怪。及其长而多灵,有异于众,是以王、武感物而折券,吕公睹形而进女;秦皇东游以厌其气,吕后望云而知所处;始受命则白蛇分,西入关则五星聚。故淮阴、留侯谓之天授,非人力也。
历古今之得失,验行事之成败,稽帝王之世运,考五者之所谓,取舍不厌斯位,符端不同斯度,而苟昧于权利,越次妄据,外不量力,内不知命,则必丧保家之主,失天气之寿,遇折足之凶,伏□钺之诛。英雄诚知觉寤,畏若祸戒,超然远览,渊然深识,收陵、婴之明分,绝信、布之觊觎,距逐鹿之瞽说,审神器之有授,毋贪不可几,为二母之所笑,则福祚流于子孙,天禄其永终矣。
知隗嚣终不寤,乃避地于河西。河西大将军窦融嘉其美德,访问焉。举茂材,为徐令,以病去官。后数应三公之召。仕不为禄,所如不合;学不为人,博而不俗;言不为华,述而不作。
有子曰固,弱冠而孤,作《幽通之赋》,以致命遂志。其辞曰:「
系高顼之玄胄兮,氏中叶之炳灵,由凯风而蝉蜕兮,雄朔野以飏声。皇十纪而鸿渐兮,有羽仪于上京。巨滔天而泯夏兮,考□愍以行谣,终保已而贻则兮,里上仁之所庐。懿前烈之纯淑兮,穷与达其必济,咨孤矇之眇眇兮,将圮绝而罔阶,岂余身之足殉兮?韪世业之可怀。
靖潜处以永思兮,经日月而弥远,匪党人之敢拾兮,庶斯言之不玷。魂茕茕与神交兮,精诚发于宵寐,梦登山而迥眺兮,觌幽人之仿佛,揽葛□而授余兮,眷峻谷曰勿隧。昒昕寤而仰思兮,心蒙蒙犹未察,黄神邈而靡质兮,仪遗谶以臆对。曰乘高而□神兮,道遐通而不迷,葛绵绵于樛木兮,咏《南风》以为绥,盖惴惴之临深兮,乃《二雅》之所祗。既谇尔以吉象兮,又申之以炯戒:盍孟晋以迨群兮?辰倏忽其不再。
承灵训其虚徐兮,伫盘桓而且俟,惟天地之无穷兮,鲜生民之脢生。纷屯亶与蹇连兮,何艰多而智寡!上圣寤而后拔兮,岂群黎之所御!昔卫叔之御昆兮,昆为寇而丧予。管弯弧欲毙雠兮,雠作后而成已。变化故而相诡兮,孰云豫其终始!雍造怨而先赏兮,丁繇惠而被戮,□取吊于逌吉兮,王膺庆于所慼。畔回冗其若兹兮,北叟颇识其倚伏。单治里而外凋兮,张修襮而内逼,聿中和为庶几兮,颇与冉又不得。溺招路以从已兮,谓孔氏犹未可,安慆々而不萉兮,卒陨身乎世祸,游圣门而靡救兮,顾覆醢其何处?固行行其必凶兮,免盗乱为赖道;形气发于根柢兮,柯叶汇而灵茂。恐网两之责景兮,庆未得其云已。
黎淳耀于高辛兮,羋强大于南汜;嬴取威于百仪兮,姜本支乎三止:既仁得其信然兮,卬天路而同轨。东邻虐而歼仁兮,王合位乎三五;戎女烈而丧孝兮,伯徂归于龙虎:发还师以成性兮,重醉行而自耦。《震》鳞□于夏庭兮,匝三正而灭□;《巽》羽化于宣官兮,弥五辟而成灾。
道悠长而世短兮,夐冥默而不周,胥仍物而鬼诹兮,乃穷宙而达幽。妫巢姜于孺筮兮,旦算祀于挈龟。宣、曹兴败于下梦兮,鲁、卫名谥于铭谣。妣聆呱而刻石兮,许相理而鞠条。道混成而自然兮,术同原而分流。神先心以定命兮,命随行以消息。翰流迁其不济兮,故遭罹而赢缩。三栾同于一体兮,虽移盈然不忒。洞参差其纷错兮,斯众兆之所惑。周、贾荡而贡愤兮,齐死生与祸福,抗爽言以矫情兮,信畏牺而忌服。
所贵圣人之至论兮,顺天性而断谊。物有欲而不居兮,亦有恶而不避,守孔约而不贰兮,乃□德而无累。三仁殊而一致兮,夷、惠舛而齐声。木偃息以蕃魏兮,申重茧以存荆。纪焚躬以卫上兮,晧颐志而弗营。侯草木之区别兮,苟能实而必荣。要没世而不朽兮,乃先民之所程。
观天罔之□覆兮,实棐谌而相顺,谟先圣之大繇兮,亦邻德而助信。虞《韶》美而仪凤兮,孔忘味于千载。素文信而底麟兮,汉宾祚于异代。精通灵而感物兮,神动气而入微。养游睇而猿号兮,李虎发而石开。非精诚其焉通兮,苟无实其孰信!操末技犹必然兮,矧湛躬于道真!
登孔、颢而上下兮,纬群龙之所经,朝贞观而夕化兮,犹喧已而遗形,若胤彭而偕老兮,诉来哲以通情。
乱曰:「天造草昧,立性命兮,复心弘道,惟贤圣兮。浑元运物,流不处兮,保身遗名,民之表兮。舍生取谊,亦道用兮,忧伤夭物,忝莫痛兮!昊尔太素,曷渝色兮?尚粤其几,沦神城兮!
永平中为郎,典校秘书,专笃志于博学,以著述为业。或讥以无功,又感东方朔、扬雄自谕以不遭苏、张、范、蔡之时,曾不折之以正道,明君子之所守,故聊复应焉。其辞曰:
宾戏主人曰:「盖闻圣人有一定之论,列士有不易之分,亦云名而已矣。故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夫德不得后身而特盛,功不得背时而独章,是以圣哲之治,栖栖皇皇,孔席不暧,墨突不黔。由此言之,取舍者昔人之上务,著作者前列之余事耳。今吾子幸游帝王之世,躬带冕之服,浮英华,湛道德,□龙虎之文,旧矣。卒不能摅首尾,奋翼鳞,振拔洿涂,跨腾风云,使见之者景骇,闻之者响震。徒乐枕经籍书,纡体衡门,上无所蒂,下无所根。独摅意乎宇宙之外,锐思于豪芒之内,潜神默记,恒以年岁。然而器不贾于当已,用不效于一世,虽驰辩如涛波,摛藻如春华,犹无益于殿最。意者,且运朝夕之策,定合会之计,使存有显号,亡有美谥,不亦优乎?」
主人逌尔而笑曰:「若宾之言,斯所谓见势利之华,暗道德之实,守突奥之荧烛,未仰天庭而睹白日也。曩者王涂芜秽,周失其御,侯伯方轨,战国横骛,于是七雄□阚,分裂诸夏,龙战而虎争。游说之徒,风扬电激,并起而救之,其余□飞景附,煜霅其间者,盖不可胜载,当此之时,搦朽摩钝,铅刀皆能一断,是故鲁连飞一矢而蹶千金,虞卿以顾眄而捐相印也。夫啾发投曲,感耳之声,合之律度,淫蛙而不可听者,非《韶》、《夏》之乐也;因势合变,偶时之会,风移俗易,乖忤而不可通者,非君子之法也。及至从人合之,衡人散之,亡命漂说,羁旅骋辞,商鞅挟三术以钻孝公,李斯奋时务而要始皇,彼皆蹑风云之会,履颠沛之势,据徼乘邪以求一日之富贵,朝为荣华,夕而焦瘁,福不盈眦,祸溢于世,凶人且以自悔,况吉士而是赖乎!且功不可以虚成,名不可以伪立,韩设辩以徼君,吕行诈以贾国。《说难》既酋,其身乃囚;秦货既贵,厥宗亦隧。是故仲尼抗浮云之志,孟轲养浩然之气,彼岂乐为迂阔哉?道不可以贰也。方今大汉洒扫群秽,夷险芟荒,廓帝□,恢皇纲,基隆于羲、农,规广于黄、唐;其君天下也,炎之如日,威之如神,函之如海,养之如春。是以六合之内,莫不同原共流,沐浴玄德,禀仰太和,枝附叶著,譬犹草木之殖山林,鸟鱼之毓川泽,得气者蕃滋,失时者苓落,参天地而施化,岂云人事之厚薄哉?今子处皇世而论战国,耀所闻而疑所觌,欲从旄敦而度高乎泰山,怀□滥而测深乎重渊,亦未至也。」
宾曰:「若夫鞅、斯之伦,衰周之凶人,既闻命矣。敢问上古之士,处身行道,辅世成名,可述于后者,默而已乎?」
主人曰:「何为其然也!昔咎繇谟虞,箕子访周,言通帝王,谋合圣神;殷说梦发于傅岩,周望兆动于渭滨,齐甯激声于康衢,汉良受书于邳沂,皆俟命而神交,匪词言之所信,故能建必然之策,展无穷之勋也。近者陆子优由,《新语》以兴;董生下帷,发藻儒林;刘向怀籍,辩章旧闻;扬雄覃思,《法言》、《大玄》:皆及时君之门闱,究先圣之壶奥,婆娑乎术艺之场,休息乎篇籍之囿,以全其质而发其文,用纳乎圣所,列炳于后人,斯非其亚与!若乃夷抗行于首阳,惠降志于辱仕,颜耽乐于□瓢,孔终篇于西狩,声盈塞于天渊,真吾徒之师表也。且吾闻之:一阴一阳,天地之方;乃文乃质,王道之纳;有同有异,圣哲之常。故曰「慎修所志,守尔天符,委命共己,味道之腴,神之听之,名其舍诸!宾又不闻和氏之璧韫于荆石,随侯之珠藏于蚌蛤乎?历世莫视,不知其将含景耀,吐英精,旷千载而流夜光也。应龙潜于潢污,鱼鼋媟之,不睹其能奋灵德,合风云,超忽荒,而□颢苍也。故夫泥蟠而天飞者,应龙之神也;先贱而后贵者,和、随之珍也;时暗而久章者,君子之真也。若乃牙、旷清耳于管弦,离娄眇目于豪分;逢蒙绝技于弧矢,班输榷巧于斧斤;良乐轶能于相驭,乌获抗力于千钧;和、鹊发精于针石,研、桑心计于无垠。仆亦不任厕技于彼列,故密尔自娱于斯文。」
(下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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