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起，请原谅我的无能为力！

我等不及要为你写一首温情的诗歌，同你一起回首昔日的恋歌，因为如果老了，便再也写不动了。——多巴胺

老太太再次找到我，或许是因为帕金森病的原因，说话时她还在忍不住微微颤抖。

从她满头的白发之中，在她额头的皱纹之中，我彷佛看见了她所经历的那些风霜。

我不愿去面对她，不愿听她的口中的问题，甚至觉得她有些太啰嗦。

因为她还没有开口我便猜到她要说什么，我甚至不愿意听她继续说下去，如果能够逃离的话我一定会早早的逃离了，因为我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去反复回答她的问题。

但我终于又一次的不得不去面对老太太的这个重复了许多次的问题了：“医生，他总是有痰吐不出来怎么办？我请你帮帮忙，给他开些化痰的药吧？”。

“我知道了，已经用上了！”我趴在老太太的耳边回答了她这个最起码已经回答过十次以上的答案。

这个世界上最难的事情便是做一些违背良心的事，说一些自欺欺人的谎言。

小到我明明不愿意甚至没有耐心去回答老人的问题，却还要假装着耐心着一遍又一遍的回答着。

大到我们明明已经放弃了患者的生命，却还要假装着鼓励着患者去树立信心。

虽然这样心口不一让人感到恶心，然而我们却常常要这么做，更多时刻却不得不这么做。

回答完后我赶紧离开了，不仅是因为我还有其它的急诊工作需要去完成，也不仅是因为我不知该如何去反复回答老人的答案，更是因为我不忍看见老人颤巍巍的身体和干涸的身体、不忍目睹这对老夫妻之间的白首不分离。

我转身离开，身后却还传来老太太带着哭腔的哀求：“我们都是老百姓，这里一个亲戚也没有，医生你帮帮我们！”

类似这样的话在急诊我听过无数次，带着这种让人心酸腔调的声音也常常出现，但这发自一位白发老人的声音却让我在蓝色无菌口罩的背后却多少有些不能自己了。

无论我们多么努力的去抗争，也不管我们多么的不情愿。

生死每日都在上演，就像时光的流失一般让人心有不甘却又无可奈何。

事实上，我对这位老太太反复的啰嗦很快就要变成满心的愧疚和感动了。

患者是一名78岁的老年男性，因为肺癌晚期被子女送进了医院。

同大多数肺癌晚期的患者一样，这位已经进入弥留之际的老人存在严重的呼吸衰竭同肺部感染。

如果非要用最通俗的话来描述的话，便是在患者的肺部充满了大量的痰液。这些痰液似乎在无穷无尽的生长，在拼命而贪婪的吸收着患者身体上最后的能量和营养。

病人已经失去了自主排痰的能力，所以这些痰液都被拥堵在气管和支气管之间，伴随着呼哧呼哧的声音被卡在喉咙处进退不能。

这些永远也吸不完的痰液同患者骨瘦如柴的恶夜质状态，在繁忙的急诊抢救室中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这正是病魔的疯狂和人类自身的脆弱。

第一眼看见患者之时，我便知道自己能做的很少，留给患者的希望也是极其的渺茫。

事实上，对于患者的病情，子女们有着清晰的认识和充分的心理准备。

女儿对我说：“我们只是想让老人在最后能够走的舒服一点，能够把痰吸一吸，能不要太痛苦。”

儿子也很直接的告诉我：“医生，我们来医院的目的就是尽量减少一点痛苦。我们知道没有希望，所有风险都自己承担。”

子女都在病情告知书上签了字：放弃气管插管、心肺复苏等积极有创治疗手段，放弃重症监护病房治疗。

躺在病床的患者已经失去了说话的能力，他能够做出的反应也只是缓慢的睁开眼睛。

我知道留给这额多脏器功能衰竭的老人的时间已经不多，甚至随时会出现心跳呼吸停止。

我和护士要做的便是为患者吸痰、补液等最基本的治疗，然后便是静静的等待着最终时刻的到来。

子女们对老人的病情也非常的清晰明白，已经准备好寿衣等办理后事的东西。

但是，患者的老伴，一位同样白发苍苍的老太太却对此并不知情。

将患者安顿好之后，子女们留下负责照顾患者的老太太后便短暂的消失了。

我原本认为老太太对患者的病情一定非常清楚，毕竟患者罹患肺癌的时间已经超过一年之久，毕竟患者躺在病床上的现状放在眼前。

对于一位历经人间沧桑的老人来说，事实再简单名了不过，已经无需多说。

然而，老太太却拉住了我的衣袖。

“医生，你行行好，给他看一看吧？”

老人的举动让我一时之间不知所措，一是因为我不知道该如何在同老人解释，二是我刚刚才同患者的子女达成了协议签了实质上等同与放弃患者生命的沟通记录。

从理智上来说，让患者更有尊严的早日结束痛苦的挣扎是正确的。

但是，面对生命、面对人性、面对情感，有时候又怎么会有绝对的正确和错误可言，又那里会有百分百的理智和冲动可以辩解呢？

“老太太，已经治了，要都用上了。”我只能勉强做出这样的回答。

老太太虽然同样满头白发，并且颤颤巍巍，但好在能够自主行动，甚至还能够做出一些喂水等基本照顾患者的活。

“医生，他总是有痰吐不出来怎么办？我请你帮帮忙，给他开些化痰的药吧？”

“护士，给我们吸痰吧，他快喘不过来气了。”

老太太基本上每隔半个小时就会像我和搭班护士发出这样的请求，即使有时候患者根本不需要吸痰或者刚刚吸痰完毕。

起初我认为老太太只是像个孩子般失去了成年人的理智，只是因为对患者的关心和对疾病治疗效果有着不切实际的期盼。

通过十几个小时的观察之后，在同老人的沟通之中，我才发现老太太本身绝不是帕金森病那么简单，必定还存在着老年痴呆甚至抑郁症等精神心理方面的疾病。

避开守护在患者病床前的老太太，我小声的向患者女儿证实了自己的猜想。

“老太太年纪太大了，留在医院里照顾老爷子不太合适吧？”

女儿抱怨道：“谁说不是呢，关键是她不听，非要留在医院里。年纪太大，万一她自己出点什么事该怎么办？”。

“我感觉老太太精神状态好像不太好，记忆里也很差，情绪不太稳定，你们家属自己要多留意”我说出了自己的疑虑。

“我妈有一点老年痴呆，很啰嗦，也总喜欢同我们吵架，年轻的时候非常有主见。”患者的女儿答应我自己不会离开，更不会将老太太独自丢下。

时间在无情的流失，患者的生命也在预计之中慢慢的消逝掉。

老太太却不顾女儿的安抚、劝阻、责骂一次次的找到我，一次次的哀求着同样的话，只是有时带着强装着的微笑，有时又带着难以掩饰的哀伤。

而我呢，只能虚与委蛇的应付着，只能说着一些自以为是善意的谎言，只是同家属配合着欺骗着拖延着老太太。

凌晨三点，急诊抢救室里依旧灯火通明。

但这灯火却散发了冰冷的光芒，光芒却又透过巨大的落地窗被埋没在无边的黑夜之中了。

“太多痰了，根本不可能吸干净！”搭班护士一边为患者吸痰一边自言自语着。

我站在床头，看着心电监护上不停闪烁的数字，看着患者身上的三凹征，意识到自己又在见证了一个生命不可避免的离去。

老太太紧紧握着患者的手，带着哭腔安抚着患者：“等你好了，等你能下地走路了，我们就回去。我们不再这医院里呆着了......”

老人的这句话让我的内心突然像被什么东西揉了一下一般，一股细微的悲哀夹杂着无言的难过涌上心间。

类似的话我常常听见，真实的感动却并非时常发生。

为什么？

因为这句话发自一位白发苍苍、颤颤巍巍的老人，发自一位相濡以沫许多年的爱人，因为说出这句话的老人真的认为患者还有好转乃至回家的一天。

我可以铁石心肠般的看着患者经历病魔带来的痛苦，却不忍看着眼前这一幕人间真情。

吸完痰后，患者又陷入了昏睡之中。

老太太乘着女儿去如厕之际再次找到我，又提出了同样的要求：“医生，你救救他吧。”

这一次我并没有打断老太太的话，而是静静的看着老太太，听着她的话。

我知道对老人来说，她最需要的可能不只是对患者的积极抢救，也可能不只是一个虚假的承诺，而是一个倾诉聆听的对象。

在短短的十几分钟内，我从老太太的口中得知了这对老夫妻一生的大概，甚至了解了这个家庭背后不为人知的辛酸过往。

对于这些家事我不便多说，对于患者的生命我同样无能为力。

“放心吧，该用的药都用了，病要慢慢看！”我终于还是没有忍住再一次的欺骗了老人。

她看着我，我看着她。

在老人略深陷的眼眶中，我发现了堆积着的泪水。

老人下意识的擦去了脸颊上的泪痕又重复道：“我就对他说等病好了，等他能下地走路了，我们就回去......”

黑夜终究是要散去的，黎明也总会一如既往的到来。

但是，在黎明来临之际，世间却又要陷入更黑的黑暗之中了。

患者在被送进医院的27个小时之后，伴随着心跳呼吸的停止，患者那些涌动在肺腑之间的痰液也停止了翻滚。

子女们都在忙碌着患者的后事，找人穿衣服、联系殡仪馆、招待带来的亲朋好友、开死亡证明......

老太太也早被家属保护了起来，以免过度悲伤出现新的意外。

只是让我没有想到的是，在我打开抢救室大门的那一刻，老太太再次提出了同样的要求：“医生，我请你帮帮忙，给他吸吸痰吧？”

那一刻我站在半开着的抢救室大门之中进退两难，那一刻没有人能够看见我蓝色无菌口罩背后内心的波涛汹涌。

我想对老太太说：“对不起，请原谅我的无能为力！”。

但我不仅始终没有说出口，反而又将自己关在了满是嘈杂的抢救室和冰冷的人世间了。

让我悲哀的不仅是老太太眼眶中的泪水，还有不得不继续违背着良心和无能为力着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