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人日记》是一部写实主义小说，还是一个象征主义文本，抑或二者的结合以及是如何结合的这些同样有争议的问题。
早在1982 年，严家炎先生就给出了《狂人日记》是写实与象征融合的结论，他提出“象征主义方法不是独立的，它只是依附于现实主义而存在，如同影子依附于形体而存在一样”。严先生认为二者有主次之分；而且，这不单纯是一个创作方法的问题，因为从狂人的“身份”上，至少需从写实与象征这两个层面上把握，即指狂人的形象（身份）是多重或重叠的，不同的身份有不同的内涵；通过进一步文本解读还可以发现，狂人的身份并非固定，而是有变化甚至转折的。正因如此，首先带来了主人公狂人这一人物形象繁复而多义的特征，其次，“狂人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也成为研究者争议最大、最集中的问题。可以这么说，界定狂人的身份/角色，是把握《狂人日记》及整个鲁迅作品的第一步，意义重大。
从现实主义的角度来看，狂人是一名患有“迫害狂”的精神病患者。他确信自己受到了村里人的迫害，深陷“被吃”的恐惧之中，甚至连他的大哥和大哥请来的医生，在狂人眼中都是要“合伙”吃他的人。一些评论家将《狂人日记》视为中国现代第一部意识流小说，正是因为鲁迅通过现实主义的手法，客观真实地展现了狂人“被吃”恐惧下的心理特征，恰是因为鲁迅从写实的角度，客观而真实地揭示了狂人深陷在“被吃”的恐惧中的心理特征，由某种胡思乱想所形成的的流动的、跳跃的、变形的意识状态，在这个意义上，狂人形象的第一个身份/角色便显露出来，这是一个深陷在被害妄想中的“受害者”形象。
确切地说，所谓的意识流，也就是文本着重呈现和渲染的强烈“受害者意识”，构成了狂人的心理基础，。他不是普通的受害者，而是具有强烈“受害者意识”的受害者。这一点需要特别强调。作者对迫害狂患者心理特征的描绘是在现实主义的层面上进行的，并且严格局限于此层面，因此它是真实客观的。虽然鲁迅说这主要依赖一些医学知识，但从文本的内在结构方式来看，这无疑显示了鲁迅高超的艺术表现技巧。
日记第一节揭示了狂人“觉醒”的过程，狂人因“月光”指引而“发狂”；也就是说，在作者或读者眼中，狂人成为了“先觉者”。
“先觉者”是狂人的第二身份，由此进入小说文本的象征层面。狂人获得了某种精神感召，这正是“月光”所象征的实质：才发觉一直处于昏暗世界，“全是发昏”一方面暗示狂人所处社会环境黑暗，另一方面指狂人主观意识暗昧。这都是狂人见“月光”后所察觉和意识到的，至此狂人进入另一个话语空间。
“月光”意象对狂人的觉醒至关重要，依伊藤虎丸的观点，“月光”实质是某种超越性的东西，具有象征意义，是鲁迅早年与西方相遇后把握到的“西方精髓”，这种超越性思想，成为狂人“发狂”和觉醒的契机。那么，狂人如何觉醒以及“月光”具体指向什么，在头几节至少是隐伏的，但从后文看，作者并非没有暗示。狂人强烈意识到自己思想的异端性、叛逆性和先锋性，他陷在庸众的大泽中，被庸众包围、迫害，或者如文本暗示的给他加上“恶人”罪名并吃掉他——这种被包围被迫害的“恐惧心理”，正是一种“受害者意识”。
读者可以看出，无论是现实层面的受害者身份，还是象征层面的先觉者身份，都因共同的“受害者意识”而紧密相连，实现了从现实层面到象征层面的自然过渡和嫁接。这种嫁接自然流畅，水到渠成，天衣无缝，或者说从一开始，现实的东西就蕴含着象征的意蕴，既是现实的，又是象征的。读者发现，鲁迅自觉意识到了这一创作特征，狂人的怪异疯癫和跳跃变形的意识流，尤其是村里人，包括大哥等家人，面对狂人时的言行举止和态度，都是对待精神病患者的“应有且得体”的行为，无外乎小心、躲避、围观、议论等，这些都是客观真实的，是对一种真实“现实关系”的再现，从读者的角度来看也是可以理解的，符合逻辑的。
这一点尤为重要：鲁迅要把自己关于“过去”( 四千年及其文明) 、“现在”乃至于“未来”的思考和探索，在这样的短篇小说内，准确、充分、完整地表达对“过去”（四千年及其文明）、“现在”乃至“未来”的思考与探索，只能借助具有整体性特征的象征主义表现方式。但象征主义的暗示性和隐喻性特点，在一定程度上阻碍了读者对文本的“接受”。因此，把写实主义引入成为必要选择，将合乎逻辑和情理的现实关系客观真实地表现出来，这是现实主义创作方法的基本原则和要求。因为合乎逻辑，它就在文本和读者之间建立了“接受”和交流的桥梁，从而消除了象征主义的“阻隔”，在读者易理解的层面上将其打通。所谓写实主义与象征主义的有机融合，写实主义是基础、具体、表达，而象征主义是其上的一种转化、整体（隐喻）、引导，即对读者的暗示。但需强调的是，二者从来不是相互分离的，而是相互转化、相互包含、有机融合（同一个细节或场景，从这个角度看是写实的，从另一个角度看又是象征的）。
《狂人日记》写实与象征相融合的艺术原则，始终是读者文本细读的基础和导引。读者对《狂人日记》“意义”层面的发掘和阐释，都是围绕这一“形式构成”展开的。同时，这种解读有助于我们进一步厘清“写实与象征相融合”艺术原则的真正内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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