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报记者 谷雨 叶永春 摄影王亭川
寒冬腊月，相比动辄消费上百元受到追捧的温泉浴场，不少老苏州偏爱数元、十多元的老澡堂，在深巷小户，推开那扇斑驳的小木门，满是十多年、数十年甚至上百年的生活印记。这个冬天，又陆续有几家老浴室宣布关门，仅存着的寥寥几家，也颇有独木难支之感。对那些习惯了澡堂泡澡的老苏州们来说，他们的洗澡也变得越来越难。而与老浴室同生的老手艺、老气息，随着老浴室的渐行渐远，这些老行当也正悄悄地从我们视野中消失。伴随老浴室的渐行渐远，“老苏州”们洗澡的难题如何解？城市的阑珊灯火中，能否留住老浴室？记者展开了调查。
困惑：
弄堂里的老浴室去哪儿了
林志勇的泡澡习惯，始自2006年遭遇一场车祸，至今9年，天气热时三四天泡一次，天冷之后每天必泡，且每次都要去浴室，午后开始到日落前，总能在浴室找到他。“身体不大好，不能够多走动，每天泡个澡，活活血，身体舒畅。”林志勇说，更为难能可贵的，是浴室里的一帮老浴友，大家聚在一起，天南海北，胡侃闲聊，有谁近期遇到什么烦心事，说出来大家讨论讨论，一番调侃乐呵，再大的烦恼到了这里，也很快化解无形。口干了呷一口茶，累了直接合眼睡一觉，转眼又到晚饭前，重新穿上衣服，掀开浴室布帘走出去的那一刻，整个人倍感轻松。林志勇住在桃花坞，家门口的长城浴室开办了多年，从爱上泡澡开始，他是这里的常客，9年间，巷子口的景况变了又变，商铺开了又关，一个挂在街口的大大的“浴”字也换了再换，不过浴室里那扇老木门从未变过，门上的“男子部”三个字倍感亲切。
亲切的背后，是这里有一帮常年结交的老浴友，近几年，林志勇发现除了“熟面孔”，来自城北、白洋湾，甚至浒墅关的浴客也在增多，因路途较远，他们的泡澡之旅相对急促一些，在中午饭后丢下饭碗就直奔公交站台，乘坐几站、十几站路，为的就是到浴池里泡一泡，敲个背、扦个脚。他们为何如此奔波？只因身边的传统老浴室变少了，找不到了，更有从古城搬迁出去的老苏州，身子认的还是城里这些传统的老浴池，和那帮下手力度刚刚好的浴室老手艺人，似乎只有他们，才懂得自己的“身体密码”，换了人，总觉得身体不适应，又说不具体这变化在什么地方，问急了，爱说笑的老人只好坦言是好手艺把自己这把“老骨头”收拾刁了，换人换地方，就“认生”。
年过七旬的周伯泉就是这股浴客“迁徙潮”中的一员。他老家住在山塘街附近，多年前跟随家人搬迁到白洋湾后，入住进了新小区，有了新邻居，面对装修一新的两室一厅新家，考虑到老人爱泡澡，家人还特地在卫生间摆了一口浴缸，安装上浴霸，冬天担心老人受凉，还购置了一台小油汀，一开水龙头，转眼就能放一缸热水，但周伯泉总觉得不自在。“一个人冷冷清清的，没人说话，手脚泡在水里是热的，手伸出来还是冷，关键是不能动。”他说，原本开一台收音机放在浴缸旁边听，结果一不小心掉进水里坏了，而且浴缸里的水凉得快，开着水龙头放热水，自己又心疼水费、电费，总没有以往泡浴池那么自在。他说，与老朋友们“孵太阳”时聊起这事，发现大家还是对老城区的老浴室心向往之，没多久又加入到了“回归”队伍中。“回归”的这几年，从山塘街的老浴池泡到广济路的老浴池，开办二十多年、三十多年甚至于自小就跟随家长去泡的老浴室，关了一家又一家，他们从山塘转而到广济路，近些年又转到汤家巷、桃花坞大街、皮市街，泡澡的价格从原来的4元、5元，变成了10元、15元，浴资在提高，浴室老板换了又换。大家发现，街巷中新开的那些浴室，越开越小了，服务的项目越来越多，以往的那种氛围，却越来越淡。在眼下为数不多的老浴室中，偶尔还能遇到多年未见的老熟人，也有早年认识的敲背、扦脚师傅，而有的人，却再也见不到了。
无奈：
房租成压垮老浴室的稻草
近四个月前，广济路上一家老浴室关门，朱洪日应老板之邀，前去收购了部分旧设施，又一个同行倒下，他心里也是五味杂陈，少了一家浴室，分流到自己这里的浴客可能会增加，但开浴室12年来，目睹身边的老浴室关了一家又一家，他自己又能撑到几时，心里也没有个底。
朱洪日来自浙江台州，1991年全家到苏州谋生，最初在盘门一带开干洗店，但因身体原因，店没有开几年，他便去妹妹开的浴室里帮忙，一呆就是三年，熟悉了各种流程之后，妹妹见他身体恢复尚可，建议他出来自己做，恰巧包衙前一家浴室的老板要转行，他便顺手接过来，就是目前位于汤家巷与包衙前巷口的“双泉浴室”，朱洪日是这里的第二任老板。
“双泉”开于1999年，空间不是很大，不过在老浴客中的名气很响。只因其浴池、设施和师傅，都是传统式的，在这里，老苏州们还可找到一丝老味道，降温厉害的时候，每天要接待上百名老浴客。虽说是这里的老板，朱洪日却更像个服务员，他说，自己经营着的这家浴室，十多年下来，与老顾客交流多了，他又隐隐另生一种使命感，要为老年人保留这硕果仅存的一口浴池，“双泉浴室”也越来越偏重于“服务”，从接手时5元的浴资，到如今过去十几年，这里的浴资仅仅上涨了4元，还是个位数的浴资，在古城区众多老浴室中，极为少见。
下午1点，这家门面不大的浴室前，门口一排电动车，一名老年人上身披着一件羽绒服，下身穿着一条蓝底的老式运动裤，空着手从汤家巷一路小跑过来，推开玻璃门，他的脸就是票，老板娘一挥手，“进去吧。”老人未作停留，便推开“男子部”小木门，掀开棉帘子，加入到了一片雾蒙蒙中，与刚从浴池泡完、双腿通红的熟人打个招呼，便忙不迭地脱衣，因为里面实在很暖和。相较而言，朱洪日的服务台，却异常“憋屈”，近5平方米的空间，除了服务台，还有冰箱、微波炉、电饭煲等生活用具，开门营业时，他夫妻俩就蜗居在这小空间里，打烊后，他们直接睡在浴室内，“谁教我们浙江人能吃苦呢！”朱洪日自嘲，这么多年下来，苦已吃习惯了，唯一不甘的是自己没怎么赚到钱，如今孩子看不过，有空也会过来帮帮忙，但却不会接手这个行业，而是自己在外寻找到了工作。
说起身边的老浴室关了一家又一家，一年年下来感觉难以为继，朱洪日认为主要原因还是房租。“普浴不像别的，真的是赚不到钱。”若说要以赚钱为目的，朱洪日颇有入错行之感。他说，拿他自己打比方，一年当中，有一个气温偏高的夏季是没有生意的，有一年他勉强将营业期支撑到6月15日，结果两口池子开着，一天只接待了8个人，第二天他就与妻子贴上一纸通知，与老街坊们相约秋冬季再见后，两人双双回了老家。去年的客源更少一些，他从5月3日便早早歇业。“房租是收一年的，一年做下来大部分贴在4个月的空关期里了。”朱洪日说，加上房租常以10%的增速上涨，去年9月份他将浴资上调了1元钱，调至目前的9元，但仍考虑到老浴客的承受能力，担心客源减少，他又新增加了会员服务，为老顾客办理会员卡，让他们享受适当的优惠，这样一来，他的利润又少了。“只有天冷了，生意才会好起来。”朱洪日说，从去年9月18日开始营业后，他只盼着冷空气早点到来，结果没想到今年“四九”都快过去了，而冬天的感觉还不是那么强烈。
“大家都在说，房租能不能少收一点，不要涨这么快。”有老浴客说，大家都为朱老板操心，还有人戏称要去找媒体的帮忙栏目，请主持人、记者帮忙与房东协调。不过好意心领，朱洪日并不认为这是现实的办法，“房租也不是我一家在涨，其他人家都在涨，只是行业不一样，不能怪别人。”说到这里，朱洪日也挺无奈，他说，他的这片方寸地，对这些相识相熟的老浴客来说，早已不是泡个澡、暖个身那么简单，而更像是一个聚会的场所，老人们在家孤单，冬天到了浴室里暖和，人多，话题多，大家聚在一起不会显得寂寞，更何况他的几名搓澡、扦脚、敲背师傅跟了自己这么多年，将房屋转租或许利润更高，不过他还是会继续经营下去，只是一想起接下来房租是否还会上涨，他脸上的笑意突然间又淡了。 坚守： 开下去是老苏州人的心愿
在西中市43号，有一个不起眼的门面，然后便是近50米长的一条狭长通道。穿过这条通道，里面便是市区所剩的唯一一家百年老澡堂建新浴室。这里还能找到一些老澡堂原汁原味的感觉。
对浴室老板陈秋林来说，对于自己经营的老浴室，他用“艰难坚守”来形容。追溯起建新浴室的历史，陈秋林说：“曾经一位92岁的老浴客，来洗澡时告诉我们，他出生不久，父亲就抱着他到这个澡堂来洗澡的，而这个老先生，去世都已经十几年了。”陈秋林说，从这位老浴客的话中，说明浴室的历史最起码在百年以上了。
1985年，当时年仅16岁的陈秋林，便到当时的国营浴室立新浴室做学徒，一做便是整整三年。每天，呆在澡堂里，折毛巾、安排座位、打扫卫生、跑堂，等等。三年学徒做满后，由于工作需要，他又在浴室里学习烧锅炉，这一学，又是整整7年。1995年，陈秋林和两位朋友合伙承包建新浴室。建新浴室的浴资一直走的是大众化路线，从最早的3元、4元，再到后来的5元，6元，哪怕直到现在，浴资也只有10元。
1998年，随着建新浴室的转制成功，作为老板的陈秋林，感觉身上的压力和责任更重大了。“作为一家老浴室，一方面要把它传承下去，另一方面，它也要适应市场的竞争。”陈秋林说，他也对浴室进行了改造，一楼做普浴，二楼，改造成包厢和休息厅。而一楼的普浴区，也分成两部分，一个是老浴区，里面的陈设，还是跟几十年前一样，躺椅、挂衣等，池子里的水也是烫的；新浴区，则更符合年轻人的需求，水温相对不是很烫，里面的陈设，也比较新。
走进建新浴室，让人感受最深的便是无论浴室哪个区域，都特暖和。不少地方，一个水箱、一个池子，放两台空调，就打出浴室招牌“了，可这能算是浴室吗？”陈秋林说，在他看来，一个浴室，如果没有锅炉，不能保证浴室里暖暖的，那是算不上浴室的。出建新浴室大门右拐，便是一个锅炉间。陈秋林告诉记者，前两年，西中市改造时，按理说，是不允许存在烧锅炉的。然而，对一个传统老浴室来说，没有了锅炉，那还能保留传统吗？他把自己的想法向区里的领导进行了反映，最终，区领导也采纳建议，同意保留锅炉，只是改烧环保的燃料。
陈秋林说，他们浴室还有一个传统，那便是浴室提供的都是热毛巾，不是开水泡出来的，而是蒸箱蒸出来的，不仅卫生，而且擦在身上，也是暖暖的。正因为如此，周边居民，尤其是上年纪的老苏州，都喜欢到这里泡澡，甚至有吴江和高新区的老人，都特意赶来。
“本来苏州古城区里，传统的老浴室有17家，由于各种原因，如今只剩下我们这一家了，还基本保留着传统老浴室的原汁原味。”陈秋林说，“我这一辈子，青春都是跟浴室有关，而且浴室里的老员工，也都跟了我几十年，而最关键的，如果我们再关了，那么很多老苏州，也就再也找不到传统老浴室了，也就找不到回忆了。”陈秋林觉得，无论再有多难，他要坚守下去。
突围:
传统和市场的努力兼顾
“一家浴室，一定要有吸引顾客的地方，否则，就难以去竞争和生存了。”谈起自己的生意经，位于景德路儿童医院边上的瑶清池浴室老板陈皆良，如此表述看法。虽然大半年前，他刚接手该浴室，然而，对于浴室的前路，他充满信心。
陈皆良是一名退伍军人。在接手瑶清池休闲浴场前，他对该浴室进行了深入的调研，发现它周边的居民区不少，而且毗邻儿童医院，每天都有固定客源，而且浴室的前身是华清池，是一家有着几十年历史的老浴室。因此，当该浴室先前的老板转手时，他毫不犹豫地接手了。去年5月，对浴室彻底改造，一楼作为男女浴区，二楼三楼，作为包厢和休息区。与普通大众浴室相比，这里的浴资是15元一位，擦背、捏脚、刮脚等项目也都为15元，红茶、绿茶5元一位。这样的价格定位，在陈皆良看来，不算便宜也不算贵，他们走的是中间路线。“我们浴室最大的特点是水好，很多老浴客，也正是冲这一点而来。”陈皆良说，与一些浴室是外面送水所不同的是，他们浴室的水，都是直接选用自来水，通过蒸汽加热而成。
光靠浴资收入，很难让浴室支撑下去。那么，如何吸引更多的浴客？如何为浴客提供更多的服务？为此，他们结合浴室边上是儿童医院的特点，对资源进行了挖掘。“有些带孩子看病的家长，住宾馆每晚最起码要一百多元，然而到我们这里，浴资和住宿都包含在内了，一个人才60元，两个人90元。”陈皆良说，由于浴室的环境经过了改造和提升，因此这样也吸引了众多给孩子看病的家长，等于夜间不少家长来这里住宿，也为浴室增加了不少收入。
除了靠硬件揽客，为浴客提供更满意的服务，在陈皆良看来，这也是浴室能否立足于市场的另一张牌。为此，他也特别注意“留人”。比如，浴室里的擦背和修脚师傅，都是有着多年经验的老师傅。
“不是谁拿了毛巾，都能成为擦背师傅，也不是谁拿了刀，便能修脚，这些是老活计，看似简单，但纯粹是技术活，你做得好不好，顾客心里最清楚。”来自江苏淮安的甄师傅，今年已50岁，17岁时，便在澡堂里学擦背修脚，1990年，他来到苏州，由此也见证苏州城区浴室的兴衰。二十多年间，甄师傅只换过两家浴室，而之前的一家，是因为关闭，他才来到如今的浴室。“有些客人，他如果认可你的服务了，他会习惯被你服务，哪怕你换浴室了，他们也会跟着你走。”甄师傅说，比如，他的许多客人，这么多年来，一直都跟随他。
采访中，记者遇到了刚刚洗完澡出来的徐老伯，老人家已78岁高龄，家住在东环新村，每周，他都会来这里洗回澡，往往是要走到向阳桥，然后再乘公交车到儿童医院站台，在这里泡一两个小时的澡后，再回家。“每次泡泡澡，和大伙聊聊天，感觉真的挺好的，如果不是离家太远，真想天天来。”徐老伯说。
记忆：
渐行渐远的还有不少老传统
据了解，在古代，洗澡不仅是个人清洁卫生，也被作为一种礼仪。宋代即已出现公共浴室，到了明朝，公共浴室更为普通。尤其是到了近代，当人们进入老澡堂泡澡时，也不仅仅是洗澡这么简单。在洗澡过程中，有搓背服务，洗完了还有捏脚、修脚、敲背、面摩、采耳等服务。这些服务，既是体力活，也是技术活。比如敲背，技术好的老师傅双手窝成空心，轮番拍打客人背部，发出的响声清脆欢快，乐感十足。老师傅们不但穴位和力道都恰到好处，还记得不少老客的喜好，轻重有度，令浑身舒畅的浴客听了更加陶醉，和着这独特的拍打声，渐渐睡去。
随着众多老浴室的关门停业，而与浴室有关的一些老行当，也同样在渐行渐远。“现在从事擦背修脚的，大多是中年以上的人了，如果哪天我们老了干不动了，还不知道这些老行当会不会就此断了。”谈起自己所从事的这个老行当，不少师傅都发出了这样的感叹。他们年轻时，靠着一块擦巾、一把修脚刀，能养活一个家。然而，如今的年轻人，一方面吃不起苦，另一方面嫌擦背修脚脏，很少有人愿意学，也没人愿意从事这一行。
苏州市洗浴按摩行业协会会长郭苏民在接受记者采访时表示，老浴室越来越少，老人群体洗澡越来越难，不仅仅是苏州的一个现象，在国内许多城市都面临着同样的问题。苏州市区目前共有大大小小的浴室300多家，不过，那些受中老年群体青睐的传统老浴室，这几年是越来越少了。郭苏民指出，导致这种现象的发生，既是市场发展的必然结果，同时也与整个洗浴行业的不景气有关。“无论是房租、还是用工成本、用电用水成本，一年比一年上涨，然而，洗浴做的大都是季节性的生意。”郭苏民说，对那些老浴室来说，本身的浴资就很便宜，因此，它的生存空间更是可以想象，是多么的艰难。
“洗浴行业向着现代化发展，满足不同年龄层次的需要，是社会发展的必然，但老人等弱势群体，他们的需要也要充分给予考虑和关注，毕竟，他们的今天便是我们的明天。”郭苏民说，尤其是现在，一些现代小区的建设，商场、菜场等配套设施都会考虑在内，然而，浴室却被忽略了，因此，对市区的一些老新村、老小区的居民洗澡难的问题，还希望政府部门能给传统浴室的经营提供一些优惠帮扶的政策，比如场地、房租等等。“多保留一些传统老浴室，不仅能解决老人群体洗澡难的问题，也能保留住洗浴的传统文化。”郭苏民说，也只有这样，在澡堂里泡澡的那份惬意和温暖，才不会成为一代老苏州的回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