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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脸将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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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12.02 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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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胡国富和刚刚变成前妻的老婆,从民政局走出来,以为前妻会跟他再说点什么,但是前妻一言不发,连看也没看他一眼,径直走到一辆奔驰边上。奔驰里坐着什么人,胡国富看不清,他嘴里叼着烟卷儿,站在那看,前妻刚拉开车门,胡国富就喊,恭喜你啊,张艳,你攀上高枝儿了,以后屁股坐在大奔的皮椅子上了,金贵了。

张艳回头看了他一眼,好像想到了什么,把手指上的戒指撸下来,朝着胡国富扔过去,掉在胡国富身前,蹦了两蹦,不知道蹦到哪里去了。胡国富低头的空当,奔驰已经绝尘而去,留下一串尾气。

胡国富蹲下来四处找戒指,看着戒指不知怎么就滚落在一滩浓痰里,胡国富看着戒指,捡也不是,不捡也不是。

刚回到派出所,就看着赵刚被一对老夫妻拉着,说是楼上扰民,天天在家里蹦蹦跳跳,震得整栋楼就跟反复地震似的,吵得老夫妻白天站不稳,晚上睡不着,让警察同志一定管管。

赵刚向胡国富投来求助的目光,胡国富耸耸肩,苦笑一声,躲开了。

回到座位上,胡国富有点百无聊赖,在角落里找到了半瓶消毒水,也不知道过没过期,拿起来喷自己的戒指。

旁边的老刘给他端来一杯茶,问他,办好了?

胡国富点点头,钱也没要,房子也不分,只要离婚。闹了小一年了,我也累了,离了消停。

老刘说,就是就是,再找一个吧。

胡国富苦笑,找个屁,一个过也挺好。

老刘笑笑,不知道该说啥了。

胡国富说,我现在就想有个大案子,让我练练脑子,我怎么觉着我这脑子越来越不好使了,生锈了,东西放下就找不着。都是整天办这些鸡毛蒜皮的案子闹的。

老刘说,问题是大案子也轮不到我们啊。

胡国富喝茶,烫着了嘴,也不说话了。

眼看着外面要下雨,胡国富看看墙上的挂钟,还没到下班的点,就低头自己跟自己下棋,他喜欢下棋,下棋可以让他脑子休息。刚下了个炮二平五,所里进来个老太太,还不等人招呼,就自己开口问,我找胡国富。

胡国富站起来,说,我就是。

老太太打量他,问他,听说这里你查案子最厉害?

胡国富有点尴尬,就问,老人家你有什么事情?

老太太说,我报案。

胡国富一惊。

老太太说,我姓林,这是我的身份证。

胡国富接过老太太递过来的身份证,看名字,林美翠,1962年生人。

林美翠接着说,我检举,我丈夫郑先进,二十五年前,杀了人。

派出所里安静下来,人都看向了林美翠。

2

是有这么个案子。

老魏正在喝一缸子浓茶,茶缸子已经清洗不出来,布满了茶垢和年月。

胡国富递上一根烟,给老魏点着了,老魏四下张望,要看看有没有护工。

这个点,养老院里的老头老太太都出来放风,每个人都想办法拾起来自己年轻时候的不良嗜好,用以打发虽然已经为数不多但偏偏又度日如年的日子。

确定了安全之后,老魏猛吸一口,表情享受,念叨着,是这个味儿。

胡国富把一盒烟塞进老魏口袋里,老魏也没拒绝,笑纳了。

胡国富趁机问,魏队,当年这个案子是你经手的吧?

老魏点点头,这个案子当年上面很重视。死的这个人叫什么来着,四个字的。

胡国富递上话,寺岛雅一。

老魏似乎是回忆起来了,对对对,寺岛什么。因为涉及到了外宾,又是来援助建设的,上面要求必须破案,下了死命令的。

胡国富愣了,案子破了?

老魏说,对啊,八几年,赶上严打,犯了罪的一个也跑不了。

胡国富愣住了,眉头拧起来,不说话。

老魏似乎这才想起来什么,看着他,这都多少年了,你怎么突然想起来这个案子?

林美翠戴上老花镜,拿出一本皮面的本子,皮面上还写着一个“奖”字。

翻开本子,林美翠也拿出一张照片,是一张合影,合影是在车间里拍的,二十来岁的林美翠双手举着零件,站在寺岛雅一旁边,脸上带着那个年代特有的朝气蓬勃的笑容。

胡国富好像已经听见了锣鼓声。

3

1980年,林美翠二十三岁,她是北钢的一名技术员,此刻正在和厂里的同志们列队,紧张又期待地等着日本援建北钢的技术人员。

时值中国改革开放关键的一年,小平同志访日归来后,日本开始了大规模援助中国,北钢厂产能落后,良品率低,厂里也请了日本的一名工程师前来帮忙提高产量。

小公共汽车刚开进来,厂长就招呼早已经准备好的舞狮队,舞狮队操练起来,从车上下来的日本技术人员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不停地向正在给他鼓掌的同志们鞠躬。

林美翠看到了寺岛雅一,他穿一套颜色朴素的西装,看起来相当清瘦,跟林美翠想象中的大为不同。

林美翠看到他跟每个人握手,都会深深地鞠一个躬,比别人鞠得都深,就跟身边的春霞说,他怎么就那么有礼貌啊。

厂长带着大家伙在食堂里给日本友人接风,面对满桌的菜,寺岛雅一说了一句,i ta da ki ma s。

大家伙面面相觑,翻译解释说,日本人吃饭之前都要说一句,我开动了,表示对食物的尊重。

厂长大笑,就跟我们说“民以食为天”一个道理。

林美翠看着寺岛雅一吃东西,吃得细致,每一口都要嚼很久,吃的时候也不停地擦嘴,生怕嘴角沾着东西,跟工人们狼吞虎咽的吃法完全不同,林美翠看着觉得好玩,寺岛雅一看到了林美翠在看自己,咽下嘴里的食物,又对她点头致意,林美翠害羞起来,低下头。

为了表示尊重,厂长把自己的平房宿舍让出来,寺岛雅一住,林美翠主动提出帮他拉箱子。

不等寺岛雅一拒绝,林美翠拉着箱子就疾步往前走,走出去好远才回过头看,这一看就笑出声来,寺岛雅一落后好远,正气喘吁吁地追赶她。

林美翠把箱子拉到屋里,寺岛雅一似乎是想要招待一下,却又不知道拿什么招待,原地转了一圈,终于看见了凳子,拉过来,请林美翠坐。

林美翠说,不坐了,你也累了,早点休息吧。

寺岛雅一送她到门口,深深地鞠了一躬。

林美翠走出去很远,回头看,寺岛雅一还站在门口,目送她,林美翠觉得有趣,脚步轻快起来。

第二天,正式开工,寺岛雅一提出,想先看看中方的工作流程。

厂长让大家伙开工,车间里,工人们照旧开始干活。

寺岛雅一站在机床前,看着看着,眉头就锁了起来。

他走到负责压模的郑先进面前,摆摆手,示意郑先进停下,然后叽里咕噜说了一大堆话,郑先进听不懂。

翻译说,寺岛先生的意思是,压模的工序不对,模具不好,良品率就低,请你分别压十次和十五次试试。

郑先进板着脸摇头,说,从来都是二十次。

寺岛雅一听翻译说完,眉头皱得更厉害,坚持要让郑先进尝试,郑先进不反驳,也不说话,更不动手。

工友们也停下手里的活,看过来。

场面一时间僵住了,寺岛雅一脸色涨得通红,不停地要求郑先进尝试。

郑先进索性把手里的工具扔在地上,一屁股坐了下来。

寺岛正在为难,林美翠冲过来,逼近郑先进,郑工,让你试你就试试,你怎么还撂挑子了?我们落后才需要人家的帮助。你不改,咱不一直落后吗?

其他工友听林美翠说得有道理,都附和,就是就是。林工说得是。

郑先进听大家伙都这么讲,这才没办法,爬起来,开始压模。

寺岛雅一很满意,向他鞠躬之后,又向林美翠鞠躬,林美翠受宠若惊,也向郑先进鞠躬,两个人头碰在一起,碰得挺厉害,抬起头,看着对方都笑了,工友们也跟着笑。

郑先进脸色不好看。

工友们在食堂吃饭,说话,日本人懂什么?能比我们这些熟练工懂得多?是不是啊郑工,咱都干了多少年了?日本人来了,就搞试验,这都搞了多少天了?一点产量都没有。汽车厂,自行车厂,都等着咱厂的钢呢。

郑先进埋头扒饭,不说话。

工友说,要我说,咱哥几个就联合起来拧成一股绳,让日本人知道知道厉害。他们又不是咱领导,咱来个抗日救厂,咱不靠日本人,自力更生嘛。

其他工友附和,就是就是。

就是个屁!

工友们抬起头,看到林美翠端着饭盒站在他们面前,气势汹汹,请日本援助是中央的号召,这是政策,你们敢怀疑政策?

工友们都闭了嘴。

林美翠说,你们有意见就跟厂长反映去,私底下不配合算什么本事?

工友们脸色不好看,林工,你是女同志,嘴怎么这么利?你小心祸从口出。

你怎么总替日本人说话?你是不是想嫁到资本主义国家去?

林美翠急了,你少给我乱扣帽子,《人民日报》都号召向日本学习了,你们几个还在这冥顽不化?没事儿少嚼舌根子,多看看报纸,学学文化!

工友们被噎回去,林美翠转身大步走了。

工友们叹气,还是外来的和尚会念经。你看把林工迷的。

林工这么维护那个日本人,是不是喜欢人家?中国人能这么忘本吗?忘了小日本杀了咱多少人了?

郑先进把饭盒里的饭都扒干净,站起来也走了。

林美翠拿着饭盒进了车间,工人吃完饭都去午休了,车间里就寺岛雅一自己,拿着个小本本,来来回回在机器中间走,走走停停,在小本本上写写画画,神情专注,林美翠走过去,他都没发现,直到林美翠拍他肩膀,他才转过头,看到林美翠,鞠躬。

林美翠把饭盒递给他,你怎么不去食堂吃饭?

寺岛雅一看着她,眼神迷惑。

林美翠做了个扒饭的手势,寺岛雅一反应过来,抬手看表,尴尬地笑,意思是忘了时间了。

林美翠说,我打了饭,一起吃。

说完,递给寺岛雅一筷子,寺岛雅一接过来,又要鞠躬。

林美翠说,你天天这么鞠躬,腰不疼吗?

知道寺岛雅一听不懂,说完自己先笑了。

两个人在一堆废料前吃中饭,林美翠看着寺岛雅一吃得专注而认真,看着看着就忘了把眼睛移开。

寺岛雅一觉得好吃,竖拇指,林美翠说,那当然,这是食堂给日本友人开得小灶,我说给你打的,打饭师傅才肯给我。

话音未落,就听着车间里一声爆响,林美翠站起来看,郑先进拿着锤砸钢钎子,清理铁渣,锤子砸在钢钎子上,又准又狠。

林美翠喊,郑工,你不午休啊?

郑先进不说话,狠命砸钢钎子。

林美翠对寺岛雅一耸耸肩,说,郑工脾气不好,但人不坏,熟悉了他就配合你了。

也不知道寺岛雅一听懂没听懂,他还是礼貌地点了点头。

林美翠收拾好饭盒,那我先走了,时间还早,你可以回宿舍睡一会。睡,呼呼呼。

寺岛雅一看着林美翠做睡觉的手势,笑了。

林美翠往外走,经过郑先进,郑先进砸得正起劲,汗从脖子上往下流,林美翠看了他一眼,大步走了。

寺岛雅一似乎完全听不见声响,他又开始专注的在机器和机器之间走来走去。

车间里,只剩下锤砸在钢钎上的轰鸣声。

4

老郑和一帮老头在下象棋,跟老郑对弈的老赵都出了汗,老郑云淡风轻,喝水,把喝进嘴里的枸杞嚼碎。

旁边观棋的,知道这一步老赵一时半会走不了,就跟老郑搭话,老郑要当姥爷了,以后都没烦心事了。

老郑伸了个懒腰,就等着抱外孙子了。

老赵终于想好了棋路,刚要把手里的棋子放下去,一辆警车开过来,停下。

老头们看过去,警车上下来两个警察,走过来问,你们谁是郑先进?

老郑举举手,我是。

警察说,有个案子要请你协助调查。

老头们都没反应过来,看老郑,老郑把保温杯的盖子拧紧,站起来,跟警察上了警车。

警车绝尘而去,老赵手里的棋子这才放下来。

派出所里,胡国富把一张照片放在郑先进面前,问他,这个人,你认识吧?

郑先进看着照片,照片上是一个站在北钢厂大门口的男人,底下有一行斑驳的日文。

郑先进说,认识。

胡国富问,听说你当年跟他关系不好?

郑先进看了一眼胡国富,表情没什么变化,说,谈不上好,也谈不上不好,就是普通。我不喜欢日本人,到现在也不喜欢。

胡国富沉默了一会儿,告诉他,你老婆林美翠,举报你杀了寺岛雅一。

跟胡国富预料中的不同,郑先进并不显得吃惊,他脸上反而还有点笑意,没接胡国富的话,问他,这能抽烟吗?

胡国富递了一根烟给他,点上,等郑先进抽了几口之后,想接着问,郑先进自己说话了。

我老婆不是第一次举报我了,当年她就举报过我。

胡国富不意外,我看过卷宗,当年你也是寺岛雅一被杀案的嫌疑人之一。

郑先进叹了口气,她一直不信我,当年不信我,现在二十多年过去了,她还不信我。

胡国富说,既然当年你有不在场证据,为什么隔了二十五年,她还要举报你?

郑先进苦笑,她心里有那个日本人。这事儿,整个北钢厂没有不知道的。

5

寺岛是个好人,这跟他的国籍没关系。日本人有坏人,也有好人。中国人也一样。他是真心来帮我们的,我不能让他死得不明不白。

林美翠说得很平静,但胡国富觉得眼前这个垂暮之年的老人,眼睛里有慑人的光。

胡国富问,你怀疑当年认罪的不是凶手?

林美翠点头,凶手就是郑先进。

胡国富问,你怎么就能这么肯定?

林美翠叹了口气,他是恨我和寺岛走得近。

林美翠走进车间,发现工人们都聚堆说话,没有人干活,林美翠问春霞,今天怎么停工了?

春霞说,寺岛先生没上工,不知道是不是睡过头了。

林美翠转身就往外走。

春霞问,你去哪啊?

林美翠说,我去看看。

敲门,没人开,林美翠把门撞开,冲进去,寺岛雅蜷缩在床上,脸色惨白,上面汗珠滚滚,林美翠一摸,额头滚烫。

林美翠吃力地背着寺岛雅一往外走,春霞也赶过来,见状,跟着林美翠一路往外跑。

日方工作人员和工友们也迎上来,郑先进把工具一扔,大步跑过来,也不说话,从林美翠身上接过寺岛雅一,往卫生所跑。

林美翠在后面跟着。

寺岛雅一醒过来,身上输着液,看到林美翠在旁边坐着。

林美翠看着寺岛雅一醒过来,松了一口气,厂长刚才来看你了,你在睡觉,就没叫你。大夫说,你,急性肠胃炎。肚子,肠子,这里,发炎。

寺岛雅一一个劲地点头,挤出来两个字,谢谢。

林美翠熬了粥,用饭盒端着,怕凉了,小跑着往卫生所跑,推开病房的门,见寺岛雅一要起床,就急着往里走,结果被绊了一下,摔在地上,饭盒里的小米粥洒出来,烫着了林美翠的胳膊。

寺岛雅一几乎是扯开自己身上的输液针,跑过来扶她,林美翠的胳膊红肿起来,看着打翻在地上的小米粥,也顾不上疼,哇的一声哭出来,一哭,把寺岛雅一哭愣了,林美翠大哭着说,我熬了一个早上呢。

寺岛雅一看着林美翠红肿的胳膊,鼻子一酸。

林美翠坐在床边,寺岛雅一给他涂药膏,林美翠脸上还挂着泪,看着寺岛雅一认真的样子,又不觉得疼了。

林美翠在院里杀鸡,拿着刀,和鸡面面相觑。

林美翠挣扎着在鸡脖子上抹了一刀,没抓住,鸡扑楞着飞起来,血撒得到处都是,林美翠拎着刀追鸡。


宿舍里,寺岛雅一喝着鸡汤,注意到了林美翠手上包着纱布,指了指。

林美翠有点尴尬,指了指寺岛雅一手里的鸡汤,两个人心领神会,都笑了起来。

寺岛雅一喜欢中国的文化,礼拜天,他请林美翠带着他逛市里的文玩市场。

寺岛看中了一副象棋,蹲下来把玩,爱不释手。

摆摊的贩子,拿眼瞄寺岛,也不管他听得懂听不懂,唾沫横飞地解释:

这副象棋有些来历,是我父亲传下来的。你看这材料,看出门道来没有?没有没关系,你听我给你说分明。这副象棋奇在哪呢?奇就奇在它的材料上,这是人骨头磨的。当初闹饥荒的时候,人死得到处都是,我父亲虽然吃不上饭,但就爱个下棋,下棋就能不饿,说是棋可通神,为了下棋,我父亲在死人堆里捡骨头,磨出这么一副象棋来。

林美翠看着寺岛把玩得爱不释手,担心他被宰,就问贩子,这副象棋多少钱?

贩子伸出五个指头。

林美翠问,五十?

贩子瞪了林美翠一眼,五百!

寺岛已经多少能听懂,他解口袋就要掏钱,林美翠连忙拦住,对贩子,你疯了吧?五百块钱,你怎么不去抢?

贩子苦笑,这是孤品,天底下独一份的。

不等寺岛说话,林美翠拉起寺岛就走,跟他说,他把你当冤大头了,走走走。

眼看着他们要走,贩子赶紧站起来招呼,那你说,给多少钱?

林美翠也伸出五个指头,贩子面露难色。

回厂子的路上,寺岛雅一对林美翠竖大拇指,林美翠笑了,你买东西可以,但你要学会砍价。

寺岛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

两个人回到厂区,去食堂打饭,撞到了郑先进,郑先进脸色不好,看着林美翠,说,林工,我跟你说几句话。

林美翠一愣,你说呗。

郑先进脸色更难看了,看着寺岛雅一,眼神里刀枪剑戟的。

寺岛雅一会意,对林美翠笑笑,自己拿着饭盒走到一旁去了。

林美翠看着郑先进,有点不耐烦,你要跟我说什么?

郑先进说,你不觉得你跟这个小日本走得有点太近了吗?厂子里都在传闲话。

林美翠满不在乎,传什么闲话?

郑先进脸色通红,我说不出口。

林美翠冷笑,让他们传去,我身正不怕影子斜。

林美翠绕开郑先进要走,郑先进急了,拉住林美翠,问,林工,你是不是喜欢这个小日本?

林美翠盯着郑先进拉着自己胳膊的手,郑先进赶紧松开。

林美翠说,我喜欢谁是我的事,用不着你管。还有,人家是日本的工程师,是来帮助我们的,你别一口一个小日本小日本的。小平同志的精神,我看你还是没领会,回去好好学学,武装武装你的头脑。

林美翠说完,走了。

郑先进看着林美翠走向了寺岛雅一,觉得饭盒里冒着热气的菜也不香了。

6

我当年喜欢我老婆这事儿,厂子就没有不知道的。突然来了个日本人,跟她走得这么近,我有情绪很正常。但我是受过教育的,工人阶级栽培了我,我不可能因为有情绪就去杀人。

郑先进说话很慢,每一个字都说得清清楚楚。

对于寺岛的工作方法,我一开始很排斥,但后来我发现确实有效果,从那以后,我就没有跟寺岛起过冲突。你们可以去求证我的工友。

美翠精神上确实有些问题。

春霞头发花白,对于自己突然被叫过来,有些意外。

当年她就一口咬定是郑工杀了寺岛,工友们都不相信,但郑工为了自证清白,还是配合警察调查取证了,因为美翠的举报,厂里连续三年的先进工人都没给郑工,往年,他每年都能拿个先进。

春霞叹气,寺岛的死对美翠打击很大,她一直觉得自己对寺岛的死有责任。她跟我说过,要是当年她不跟寺岛走得那么近,寺岛就不会死。

我劝过她,但她有点魔怔了。

7

经过寺岛雅一和日本团队的努力,北钢厂第四季度量产翻了一番,得到了市里的嘉奖,厂长握着寺岛雅一的手,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工友们也都服了气。

全国各地都来北钢参观,吸取经验,寺岛雅一每天都会抽出时间来接待参观者,带着翻译不厌其烦地回答他们的问题,以至于到了后来嗓子都哑了。

吃完晚饭,林美翠和寺岛雅一在厂区里溜达。

林美翠问,你为什么愿意帮助我们?

寺岛雅一说,同样是制造物品的工匠,我希望把我的经验传递给和我一样的人。

尽管两个人语言不通,但奇怪的是,他们还是理解了对方的意思。

林美翠又问,你的家乡什么样啊?就是家,你出生的地方。

寺岛雅一说了一堆话,这才想起来,林美翠听不懂,就拿出口袋里的小本本,画给林美翠看,林美翠凑近,看着寺岛雅一在纸上画了一个群山环抱的地方,用汉字写下地名:津和野。

两个人头发梢头相接,影子叠在了一起。

一抬头,已经到了寺岛雅一的宿舍,林美翠打着手势,你先进去吧。

寺岛雅一看看天色有点晚,就摇摇头,坚持要把林美翠送回去。

两个人来来回回,送来送去,也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眼看着就要熄灯了。

林美翠止住寺岛雅一的步子,我们就在这告别吧,中点,你从这,回去,近。我回去,也近。

林美翠走出去两步又走回来,我,看到了你的资料,后天,礼拜天,你的生日。生日怎么比划?就是,出生那天,你哇哇哇哭那一天。

寺岛雅一心领神会,点点头,生日。

林美翠说,礼拜天晚上,我个人,我个人代表北钢,给你过生日。

寺岛雅一点头致意,a ri ga to u go za yi ma su。

林美翠走出去,回过头跟寺岛雅一挥手,寺岛雅一照旧目送她,一直到她消失不见。

8

礼拜天,林美翠下了一碗长寿面,卧上两个鸡蛋,里面还藏着肉丝,她对自己这碗面很是满意,用一个碗把面条扣起来,大步往寺岛雅一的宿舍走,这一次她走得很稳,提醒自己不要再摔跟头了。

寺岛雅一穿上了他随身带着的另外一套新西装,原本他要等到北钢援助结束之后,回国的时候穿。可是现在,他等不及,他需要穿着这套衣服,怀揣着“把这个日子永远留在记忆里”的念头,等着林美翠的到来。

门外有脚步声,寺岛雅一有些紧张,理了理头发,这才动作温柔地打开门——

林美翠捧着热气腾腾的长寿面,站在那里,两只碗掉在地上,发出脆响,面条和鸡蛋都撒出来。

宿舍里一团乱,每个抽屉都被翻出来,寺岛雅一趴在地上,看不见脸,象棋棋子散落一地,血从他后脑渗出来,浓稠而热烈。

林美翠扑过去,把寺岛雅一翻过来,让他枕在自己腿上,血还是热的,从头顶经过脖颈,把寺岛雅一雪白的衬衣染红,林美翠徒劳地按住他的头顶,想要为他止血,可是血还是从她指头缝里往外逃。

林美翠隔着衣服感觉到温热,血接触到了她的皮肤,空气中还有长寿面的味道,她发疯地叫,喊,哭,可是没有人回应他。

9

“你跟寺岛雅一除了工作之外的必要交流,有没有其他关系?”

林美翠摇头。

“你不要摇头,你要说,有或者没有。”

林美翠说,没有。

“你最后一次见他是什么时候?”

林美翠说,礼拜五晚上。

“你当天晚上和寺岛约好了见面?”

林美翠点点头,我从他的档案上,看到他的生日,想代表北钢给他过个生日。

“你们约好见面这件事有其他人知道吗?”

林美翠说,没有。

“寺岛雅一在北钢和什么人有矛盾吗?”

林美翠愣了愣,他是一个很有礼貌的人,没有跟别人发生冲突,除了……

“除了什么?”

林美翠说,一开始他引进新的工作方法,工人们不大接受,有情绪。后来产量上来了,应该没什么矛盾了。

“你现在可以走了,但不要离开北钢,我们会随时传唤你。”

林美翠站起来,寺岛先生是怎么死的?你们有怀疑对象了吗?

“这不是你该问的问题。”

10

林美翠从派出所走出来,太阳太大了,晃得她睁不开眼睛,跌跌撞撞往前走,不知道走了多久,觉得脚底下软,像踩在棉花上。

林美翠走进北钢厂,厂里停着七八辆警车,民警在给每一个工人登记,采集指纹,春霞迎过来,跟她说,听说省里和市里都来了人,中央也批示了,要求尽快破案,给日方一个交代。难道真是咱厂子里的人干的?

林美翠站不住,往下倒,春霞一把扶住她。

老魏舞弄着养老院里的健身器材,胡国富只能站在一边,看着他晃来晃去,说现在老了,从省里退下来,就只能到这来等死。

胡国富讨好似的,接着讲讲案子?

老魏拧着眉头,使劲想,跟胡国富说,到现在了,我一想这个案子,脑仁就疼,留下后遗症了。

魏队的警车一到,厂长赶紧来接,跟魏队握手。

魏队第一时间去了案发现场,宿舍外面脚印不少,但寺岛雅一住的宿舍外面是工人上班的必经之路,脚印乱七八糟,无从查起。

厂区里没有找到凶器,尸检结果是头部遭到钝器袭击,当场毙命。

寺岛的宿舍几乎被翻了个底朝天,值钱的东西都没了,但奇怪的是,现场除了寺岛雅一的指纹,没有提取出其他人的。

魏队很快有了第一个推测。

怀疑是入室盗窃,小偷遭遇了寺岛,袭击了寺岛。

厂长跟魏队反应,厂子里以前进来过一帮小偷,是当地的盲流,被保卫科的同志抓过,扭送到派出所,后来又放出来了,会不会是他们干的?

魏队让人开始排查市里的盲流,自己带着人在厂子里盘问每一个工人。

厂子里出了命案,搞得人心惶惶,工友们都不敢乱说话,生怕惹祸上身,厂里只有机器运转的声响,食堂里吃饭也没人说话,每个人走路都轻手轻脚的,厂子里气氛很压抑。

过了一个多礼拜了,还是一无所获,魏队到了晚上就睡不着觉,睡不着就听半导体,新闻里播报:

1983年2月12日,王宗坊、王宗玮兄弟两个混入沈阳空军463医院,入室盗窃小卖部,被发现后杀人逃跑,公安干警正在全力追捕——

魏队不知怎么就有些恼火,按掉了收音机,大骂了一句,他娘的,现代的人都怎么了?

11

老魏眼神有点浊,叹了口气,也奇了怪了,该查的都查了,能用的招都使了,就是没线索。北钢厂那个姓林的女人,来派出所找过我好几次,问我有没有线索,她跟我说,她就怀疑郑先进,除了他,没别人。我跟他说,都排查过了,当天晚上,他在跟工人喝酒,就没出过屋。

她就是不信,跟我放狠话,说,你查不到证据,那就我来查!

郑先进像往常一样,按照寺岛雅一改革之后的流程压模,林美翠突然迎上去,问他,是不是你杀了寺岛?

工友们都停下手里的活看过来。

郑先进茫然地看着林美翠,摇摇头,警察找我问过话了,说我跟寺岛有过正面冲突,但案发那天晚上,我和小张小吴他们通宵喝酒,厂长后来也去了,他们可以给我证明,你不信可以问小张小吴,再不信可以问警察。

工友们议论,你怎么能怀疑自己人呢?你怎么不怀疑日本人呢?说不定是他们日本人干的。

林美翠审视着每一张脸,问,你们哪个杀了寺岛,敢不敢承认?

工友们都傻了眼。

厂长找林美翠谈话,厂里出了事,谁也不愿意。这是刑事案,有警察查,从中央到地方,都很重视,这是外交事件。你不要跟着添乱。有工人举报你,说你破坏生产,我了解你的心情,我不追究,但你也要收敛。

林美翠看着厂长,寺岛先生这么帮我们,他死得不明不白,我们就不做点什么?

厂长拍了桌子,你这是怎么说话的?厂里积极配合调查,不添乱,就是对派出所最好的帮助。你不要以为我不着急,寺岛在我们厂里出了事,我这个厂长眼看着就会被撸掉。这是严重的外交事件,你要有一点政治觉悟,谨言慎行!

春霞劝林美翠,你啊你,小心说话,也不看看这是什么时候?现在日本友人也都被叫去调查了,有警察管,寺岛还能不明不白地死了?

林美翠说,要是我早一点去给他送长寿面就好了。

春霞说,可不敢这么想,你要是去早了,说不准连你也被害了。太吓人了,多大仇啊,照着人脑袋敲。你说,是不是厂子外的人干的?就那些恨日本人的?外面听说我们引进日本技术员,说我们是汉奸呢。

林美翠没说话。

12

案子一直没有进展,援建工作花费不小,从日本进口的新设备陆续到位,停不起,也等不起,日本方面派来了新的技术员替代寺岛,厂子里慢慢恢复了日常。

林美翠每个礼拜都去一趟派出所,问案子的进展,魏队躲着她,接待她的人,都很耐心劝她再等等。

去得次数多了,大家也就见怪不怪,有时候忙起来,顾不上接待她,她就在那等。

所里领导也接待过她,劝她,很多细节不能跟你说,涉密,你也不要问,工人同志就好好抓生产,各有各的岗位嘛。

人都走了以后,魏队就一个人在派出所里听广播,灯也不开,广播里广播员字正腔圆:

……王宗坊、王宗玮兄弟杀人后,爬火车逃避追捕,流窜至湖南、湖北、江苏等省,一路抢劫杀人,引起人们极大恐慌,现已经出动数万名警察,展开了抓捕……

1983年6月16日,内蒙古呼伦贝尔盟喜桂图旗杀人案,10名年轻人血洗红旗沟农场,一夜之间杀死26人,自相残杀死1人,自杀1人……

1983年9月18日在江西广昌将“二王”击毙……

13

魏队一直在这里驻扎了一年多,排查工作越做越多,范围越来越广,市里的小混混,无业人员都查了个遍,一无所获。

后来省里下文件要人,魏队被调回去,临走的时候,还去了一趟北钢,在寺岛雅一宿舍门口坐了一天,抽了一地的烟。

林美翠下了班经常沿路尾随工友,有时候跟一天,有时候跟好几天,好多工友都被林美翠尾随过。

小张和小吴一口咬定,那天晚上的确是和郑工喝酒了,郑工没出过屋,他醉成那样,第二天中午怎么都叫不醒,后来是厂长亲自去宿舍骂的他。

林美翠骚扰工友,工友们终于受不了了,集体向厂里反映。

厂里领导都很担心,找林美翠谈了几次话,但她还是屡教不改。

后来,厂长亲自出马,要给林美翠解决个人问题,告诉她,再等下去你就成了老姑娘了。

林美翠每次都摇头,厂长就假托带林美翠见上海大厂的技术人员,给咱厂里取取经。

林美翠跟着厂长去了饭店,看到郑先进穿着一套崭新的衣服、坐立不安得等在那里。

林美翠一下子明白了,转身就要走,厂长拉住她,劝,来都来了,坐坐,坐坐再走。

林美翠坐下来,郑先进给林美翠倒水,厂长说,林工和郑工都在厂里好些年,也都熟悉,个人问题你们也可以考虑考虑对方,不强求,组织上也是为了你们着想。你们聊,我就先走。

厂长起身走了。

林美翠坐在那里,不说话。

郑先进说,林工,这么说吧,这些年,我心里一直就有你。我一直也不敢说,是觉得配不上。厂长鼓励我,心里怎么想,就怎么说。我知道你心里还没我,但没关系,处处就有了,人都这样。

林美翠不吭声。

郑先进说,我能看出来,你心里有人,有那个日本人,可他和你没缘分,也没有可能。

林美翠突然抬起头,看着郑先进,眼睛有光闪过,问郑先进,我能去你家看看吗?

郑先进平时住单位宿舍,在市里有个老平房,放假的时候就回去住。

房子里很老旧,但收拾得很干净,对一个独居的男人来说,甚至有点过于干净。

林美翠打量着周围的房子,说,郑工是板正的人。

郑先进说,我是个过日子的好手。

林美翠在郑先进屋子里,走走停停,四处看看。

郑先进就站在门口,不动,看着她,我知道你想找什么。

林美翠停住,盯着郑先进看,反问,我找什么?

郑先进说,你想找的东西,这里没有,也不可能有,我说过,我只是个过日子的人,不是个恶人。

林美翠说,郑工,你多想了,我没那个意思。

郑先进说,林工,你是个重情义的人,我没看错你。我羡慕他。要是我死了,我也希望有个人能把我放心里。

林美翠情绪低落下来,天不早了,我该回去了。

郑先进说,我送你。

郑先进和林美翠往厂子里走,沿路上好多地方都被挖开了,铺排污的管道,日本援建的石化工厂也开始建设了,听说能从石油里提炼出材料来做衣裳,做塑料。

14

寺岛雅一的骨灰被带回国,葬在了家乡。

林美翠想起寺岛雅一当时画下来那个群山环保的地方,叫,津和野。

她只能反复数数这几个字的笔画。

等街上卖菜的都用上塑料袋了,人们也不仅仅只能穿的确良和涤纶了,林美翠跟郑先进说,我就一个要求,每年寺岛祭日的时候,我一个人出门,你不能问我去哪,也不能跟着我。

郑先进沉默了一会儿,说可以。

厂里给林美翠和郑先进分了一套房,不大,但挺温馨,婚礼也办得朴素。

北钢厂的新机器轰鸣,有条不紊地运转,整个城市都在脱胎换骨,土生土长的一切都跟着新时代在变化。

郑先进说,这就叫改革开放。

寺岛雅一的事情,渐渐没有人再提起,现在北钢是全国先进单位了,谁也不愿意重提不光彩的过去。

就连林美翠自己也很少说起来了。

春霞生了一场病,林美翠去看她,她拉着林美翠的手说话,你对自己好点,把过去的事都忘了吧。都是日子磨人,哪有人能磨过日子的?

林美翠没说话。

郑先进工作积极,年年被评先进个人,唯一不顺心的事儿就是一直没儿子。

林美翠的肚子一直没动静,郑先进找人开了中药,一副一副地让林美翠吃,吃得林美翠喘气都是药草味。

郑先进平时不多说话,就是喝多了之后,才会嘟囔几句,说,没儿子,人就没奔头。

林美翠这时候也不说话,扶着郑先进,不让他跌倒,往床上拉他。

郑先进往床上倒,顺势就搂住了林美翠,压住她,说,给我生个儿子吧。

说完,就满身酒气地往林美翠怀里蹭,林美翠挣扎着推开他,他后脑勺磕在床头上,吃了疼,瞪着眼看着林美翠,吼她,结婚七八年了,你还嫌弃我?你心里想着那个日本鬼子,才怀不上我孩子,对不对?

林美翠猛地坐起来,甩了郑先进一个耳光,郑先进抬手要打林美翠,林美翠不躲,扬起脸盯着他。

郑先进把手放下来。

林美翠看着郑先进,跟他说,我流过两次产,你不知道吧?

郑先进大恸,看着林美翠,眼珠子都发着抖。

林美翠说,我不能怀你的孩子。我知道你干了什么。

郑先进的手终于抬起来,扇了林美翠一个巴掌,林美翠也不躲,定定地看着他,倒是把郑先进看怯了。

郑先进好像身子一下子矮下来,泄了气,跟林美翠语重心长,我知道你不是真心嫁给我,你嫁给我有目的。但我明确告诉你,人不是我杀的。我原本以为,只要我对你好,这事儿你就能过去。就是块石头,我揣在胸口七八年,也该焐热了。你的心比石头硬。

郑先进这番话说完,林美翠也颓了下来,她坐在床上,很久都没有再说话。

15

老魏说,事情后来有了进展。

北钢厂有个下岗工人,姓李,叫个李长伟,李长伟对下岗不满意,说厂里这是要他家断子绝孙,夜里把祖上传下来的一把砌在墙里的朴刀磨亮了,第二天冲进厂长办公室,找厂长理论。厂长不在,厂长的秘书在,李长伟觉得朴刀已经磨了,今天必须见血,不见血就没人尊重他,没人那他当回事。秘书吓得瘫在椅子上,李长伟把朴刀砍在了秘书的脖颈子上,砍断了大动脉,血滋到墙上,又流下来,等李长伟的媳妇跑过来,李长伟的朴刀还卡在秘书脖颈子上,李长伟死活拔不出来,回头看到媳妇,招呼她,还不来帮忙?媳妇直接吓晕死了过去。

审讯的时候,李长伟说,我早就想杀厂长了,厂长不是东西,干了不少脏事儿,以为我不知道?可惜没杀成。我二十多就在厂子里干了,我的青春献给了厂子,现在厂子不要我了,这不能够!我知道,厂子里从上到下没人拿我当人,我今天就拿自己当回人。以为我干不了大事是不是?我告诉你们,我还杀过日本鬼子,就我们厂里那个点头哈腰的日本鬼子,就是我杀的。我操你们妈,我是抗日英雄,你们谁敢判我?

当时我问他,你用什么凶器杀的寺岛雅一?

李长伟说,我本来也要用这把祖传的朴刀,人血喂出来的刃,吹毛即断,砍人就跟砍西瓜一样。可我老婆看得严,我当时没办法从她眼皮子底下拿朴刀,我就找了根钢管凑合,钢管也一样,想杀人用什么都一样。

我问,你为什么杀他?

李长伟说,他是日本鬼子,我一直想杀个日本鬼子。

我问,钢管呢?

李长伟想了想,钢管我随手扔炼钢炉里了。

胡国富有些愕然,老魏说,案子就这么结了。其实我心里也有疑惑,还想再查,但上面说,案子破了就是破了,要尽快给个交代。

老魏看着胡国富,问他,是不是林美翠又举报她男人了?她还是不信?

胡国富点点头。

李长伟认罪的第二年,林美翠生下了郑悦,郑先进高兴,喝得大醉。等郑悦百天,郑先进按照老家的风俗,用郑悦的脚印封了一坛酒,说是等女儿出嫁的时候再喝。

林美翠忙于照顾女儿,再也没有提起过寺岛。

郑先进发现,到了寺岛祭日,林美翠也没有出门,而是留在家里给女儿缝衣服。

郑先进很得意,哼着小曲,跑去下棋了。

厂长因为贪污被判刑,听说从家里搜出一床垫的百元大钞,还养了两个情妇。

新来的厂长很年轻,看着不像是个领导干部,但做事雷厉风行,工人们都很紧张。

女儿郑悦也一天天长大,郑先进和林美翠都慢慢苍老下来,好像两个人的能量一点点都转移到了女儿身上。

2000年,北钢整体爆破,偌大的厂区被夷为平地。

林美翠想进去看看,门卫拦住她,说里面在施工。

林美翠说,我是老北钢的,来送送。

门卫想了想,就放林美翠进去了。

林美翠在断壁残垣里,走了一个来回,又一个来回,想起那天晚上,她和寺岛雅一互相送别到熄灯的美好时刻,好像就发生在昨天。

16

郑悦挺着大肚子,坐在询问室里,对自己现在的处境还没有反应过来,只能下意识地问什么答什么。

郑悦说,在我印象里,我爸妈就没红过脸,我结婚以后还经常跟我男人吵架,但他们就是模范夫妻,甚至还有点……怎么说呢,有点客气。你们说的这个案子,我从来就没听我爸跟我妈提起过,一定是搞错了,一定是的。

我没搞错。我有证据。

林美翠戴上手套,从自己随身带的布包里,拿出一个棋盘,又一枚一枚地把棋子摆上。

胡国富不明所以。

林美翠边摆棋子,边说话,这副象棋是我跟寺岛一起买的。贩子说是人骨头做的,我告诉他不可能,这是坑你呢。他喜欢中国的象棋,闲下来就自己跟自己下。

林美翠摆完了棋,抬头看胡国富,问他,你懂棋?

胡国富点点头,懂点。

林美翠问,你看这盘棋少了点什么?

胡国富低头扫了一眼,发现了端倪,少了个“将”?

林美翠从包里拿出个油纸包,慢慢打开,里面是一枚棋子,黑将。

胡国富不解,这能说明什么?

林美翠说,这枚棋子,是我在我们家床角木头立柱里找到的。

胡国富愣了愣,眼睛一亮。

17

郑先进看着这枚棋子,脸上没有表情,反倒是喃喃自语,车七进一,将四进一,车七平六,然后黑士五退四,红马七进八成,砰,“白脸将”杀,我赢了!

胡国富心跳得厉害起来,你跟寺岛下过棋?

郑先进笑了,我一直在跟他下棋。当年我赢了,到现在也是我赢了。

胡国富问,是你杀了寺岛雅一?

郑先进说,我跟我喜欢的女人结了婚,有了女儿,现在又当姥爷了,我这辈子就干了这一件坏事,我也不想把这件事带进棺材里去,我本来是想临死前再告诉她。但我没想到,她还是先知道了。这是命。我的命,她的命,那个日本人的命。

当天晚上,我先跟小张和小吴喝酒,他俩什么酒量,我最清楚。很快他俩就醉倒了。

我穿着小张的鞋去找寺岛,他开了门,显然不是在等我,看到我,脸上表情变了。我知道他在等谁,我心里说,你等不着了。他倒是很客气,他说话,我听不懂。我说话,他也听不懂,我指了指棋盘,他就明白了。

我进去的时候,记着我走了哪几步路。

他很客气,我戴着手套跟他下棋,他不明白,我就打手势说我手受伤了。

他虽然喜欢棋,但他下不过我,我赢了他,他跟我握手,我拿事先藏在腰里的钢钎子,在他脑袋上敲下去,敲了多少下我记不清了,他就一直看着我,直到脑袋瘪了下去,倒在地上,打翻了棋盘。

我看到地上散落的棋子,我把黑将捡起来,装进口袋里,没有人会注意棋子少了一个。我赢了,这是我的战利品。

我把我进来走过的脚步都擦了,把钢钎子扔进车间炉子里,回去以后,小张和小吴还在睡,我给自己又灌了几瓶酒,把自己灌醉了,我觉得事情办得挺漂亮……

18

郑先进戴上了手铐,往外走,林美翠和郑悦站在那里,看着他。

郑先进看林美翠,她很平静,脸上也没有大仇得报的快意,反而是瞬间苍老了下去。

反倒是郑悦,见到郑先进再也绷不住了,她哭着跑过去拉郑先进,被警察拉开,她回头看林美翠,看她的眼神里有愤恨,她喊,为什么啊妈,为什么啊。

林美翠看着自己的女儿嚎哭,不为所动,她定定地看着郑先进,郑先进只是对她笑笑,似乎也终于松了一口气,警察押走他的时候,他的脚步反倒是轻松起来,嘴里还在念叨着,车七进一,将四进一,车七平六……

林美翠站在那里,女儿也哭累了,渐渐安静下来。

两个女警过来,搀扶着林美翠进了里屋。

胡国富跟林美翠说,等案子定了,象棋我们会申请还给你。

林美翠点了点头,对胡国富说了声谢谢。

胡国富看着林美翠,想说点什么,但又不知道怎么开口。

林美翠看出来了,问他,你还有什么想问的?

胡国富说,你就没动摇过?

林美翠说,动摇过,小悦出生的时候动摇过,小悦嫁人的时候动摇过,小悦怀了孕,我也动摇过。我心里也盼着不是郑先进,是我自己想多了,魔怔了。郑先进对我不错,都一把年纪了,什么仇什么怨也就都过去了。

每年寺岛祭日,我都会去他宿舍门前坐会儿,说说话。

我最后一次去,是跟他道歉,我跟他说,我对不起你了,我查不出来了。我尽力了。我没力气了。你要是怪我,就怪我吧。

回去的路上,我淋了雨,头疼得厉害,到家就躺下了,床一直不晃,可那天晃。晃的是床头的一根立柱,我觉得立柱不对劲,我拿着手电筒,躺在床底下,立柱里有个榫卯,掏出来,里面有个夹层,藏着这枚棋子。

他心黑,他就把这枚棋子藏在我们每天睡觉的地方,他这是还在跟寺岛宣战,他每天晚上都想赢一遍。我不能让他这样。

林美翠说得很平静,胡国富听得却惊心动魄,他想起自己结婚十年、最后换来个形同陌路的前妻,心里有一点仰慕林美翠对寺岛雅一的感情,甚至还有一点幻想,如果换做他是寺岛雅一,遇上一个林美翠这样的女人,他愿意死,他觉得死得值。

这些话他当然不能跟任何人讲,他送林美翠出去,最后还是问他,你女儿……

林美翠说,我在这里等她。有一天她会理解我的。

胡国富点点头,把手放进口袋里,攥紧了那枚被前妻抛弃的戒指。

19

郑悦的孩子出生,过了百天,林美翠跟着旅行团独自上路,落地东京,又从东京坐了几个小时的汽车,终于到了这个名叫津和野的日本小镇。

跟寺岛雅一在纸上画的一样,这里群山环抱,还保留着江户时代的风情。

导游问林美翠,为什么来日本的第一站就是津和野?

林美翠仰望四周山峦,隐隐有风声,她轻声说,我想看看他出生的地方。

此时山峦静谧,与世不争,只有歌声不知道从哪里传来。

林美翠听得入迷,问导游,歌词是什么意思?

导游说,这是一首日本古和歌,有时候会在葬礼上唱,翻译成汉语就是:

人生多恨事,思子倍伤心。

相见犹悲戚,何况不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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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嫁给了第二喜欢的人》

《抵达男人心里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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