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癸酉本石头记》实在低俗

读完《癸酉本石头记》，特别想知道的是：这个本子的真正作者是谁?能确定是吴梅村吗？第108回的回末有批语：“本书至此告一段落，癸酉腊月全书誊清。梅村夙愿得偿，吾所受之托亦完。若有不妥，俟再增删之。虽不甚好，亦是尽心，故无憾矣。”其中，“梅村夙愿”具体指的是什么？这个“吾”又是何人？“吾所受之托”又具体指什么？批语中还有这么一段：“此书本系吴氏梅村旧作，共百零八回，名曰风月宝鉴，每回仅三四页也，故事倒也完备，只是未加润饰稍嫌枯索，吴氏临终托诸友保存，闲置几十载，有先人几番增删，皆不如意，也非一时，吾受命增删此书莫使吴本空置，后回虽有流寇字眼，内容皆系汉唐黄巾赤眉史事，因不干涉朝政故抄录修之，另改名石头记。”由此来看，这本原稿为108回的《石头记》，作者应该是吴梅村，但问题是，这段话是否可信？

   另外，这个本子的藏家是谁？它是如何在藏家中流传的？这个化名为“何莉莉”的持有者曾透露过一段文字上磕磕绊绊的话：“祖父是山西人，这个本子是解放前祖父在山西某战场上当军医的时候，祖母是随行护士，一个伤员交给他祖母的，应该是个民国时期的过录本，不知是别人凭记忆还原的还是直接抄的。”这么大部头的书，凭记忆还原基本不可能，谁也不会有那么好的记忆。那么，如果是抄录的，这个抄录者是谁？据说，“何莉莉”的姐姐不愿意公布原本，也是对《吴氏石头记增删试评本》进行了再次抄录，这后28回就是根据他姐姐的手抄本发布的。但他姐姐抄录时竟自作主张地删去了四分之一的内容，并且对剩下的四分之三的内容也进行了文字上的改动。“何莉莉”的姐姐为什么要做这种费力不讨好的拙劣的修改？《癸酉本石头记》是该书的发布人刘俊俊起的名，只有后28回，前80回尚不得见。原书名叫《吴氏石头记增删试评本》。这书名也改得有点画蛇添足……

   总之，此书一面世，感觉有关《石头记》的谜团更多了。

   我匆匆把《癸酉本石头记》读了一遍，感觉小慰大恼。

   可慰的是，又看到了一个完整的《石头记》故事，松斋、畸笏叟等人的批评风格，大体承袭了《石头记》前80回。这个本子是以一系列的人物死亡来作终：元春被皇上处死；凤姐在狱中上吊；黛玉在贼人攻破贾府后上吊；贾琏国孝家孝在身停妻再娶获罪被处死；贾家被抄家时北静王、贾雨村又落井下石；贾蓉、贾环、贾蔷、薛蟠、冷子兴、柳湘莲、司棋、玉钏、潘又安等沦落为贼寇；贾环杀死贾政；贾赦、贾珍、尤氐、邢德全、邢岫烟等被发配到交趾，路上贾赦、邢岫烟病死，贾珍、尤氐被杀，邢德全跳崖；黛玉死后，宝玉、宝钗穷困中在紫檀堡成亲；贾家遭到了流寇、家贼的反复洗劫；薛蟠失手打死冷子兴的一个伙计，被受冷子兴贿赂后的贾雨村判为死罪处斩；卫家被抄，卫若兰被捉，史湘云逃走；薛姨妈被夏金桂毒死，宝蟾又放火烧死金桂；凤姐魂归太虚幻境后，因思家心切，再入贾府，吊死鸳鸯，杀死王仁、卜世仁；宝玉跑到镇江金山寺做了和尚，后又沿街乞讨，再后来又在湘江地界遇见了同样沦为乞丐的史湘云，湘云贫病中死于宝玉怀抱；贾雨村、薛宝钗夫妻俩被充军发配，双双病亡；贾兰高中升官后，李纨病死……书的结局虽然凄惨，但毕竟有了个完整的结局。最后一回中，警幻仙姑发布的108人的情榜，尚属小有意味。

   恼人的是：此本子少了《石头记》前80回的艺术匠心与艺术魅力，不仅内容单薄了不少，而且行文草率粗俗，文字时见疏漏讹误，人物对话弊脚，很多情节设计突兀且不合逻辑，读来别别扭扭，如鲠在喉，毫无美感可言。具体有以下看法。

   一、藏家神龙见首不见尾，着实诡异。《石头记》是中国文学乃至世界文学宝库中的遗产，藏家原稿秘不示人，且将原稿携往台湾（但愿此稿能在台湾得以珍藏，不再迷失）；而抄录者因嫌抄录麻烦又随意删许多文字，且随意改动原文，着实可恨。持有者置红学家、《石头记》读者对80回后文字的悬望于不顾，私藏秘蓄，吊人胃口，着实可恼。红学的索隐、考据、研究，已让无数学者殚精竭虑，而抄录者又抄得错误百出，随意增删，不知要给后人增加多少麻烦，着实可忧。

   二、语言粗俗，风格迥异于《石头记》前80回。如写史湘云得了如意郎君卫若兰之后，竟然写：“史湘云一副洋洋得意道：这话我爱听。也不用遮遮掩掩的，你们若不服气，也得一个佳郎我瞧瞧。”这哪里是史湘云的口吻，完全是当代庸俗电视剧剧中人物的蹩脚台词。再如写黛玉与宝玉成亲之前，湘云喊黛玉起床：“新娘子快起来，我要教教你怎么持家。”黛玉则说“我这怀里还搂着猫咪呢”。这哪里是湘云、黛玉的口吻和用词，完全是当今劣质电视剧中发嗲小女生的话。更可气的是湘云的持家经验介绍:“……宝玉若不听你的，老和那些狐朋狗友来往，不肯读书，姐姐就跟他闹。”这种人物语言，简直令人作呕、难以卒睹了。此本子中说，宝玉、黛玉成亲前被抄家，导致二人并未成婚，但黛玉死后，宝玉写的诔文中，却你黛玉为“亡妻”“吾妻”。宝钗与宝玉成婚后，以及后来委身贾雨村后，又称宝玉、雨村为“官人”“相公”，听来过于逆耳。人物对话中的这类用辞、称呼（再如“猫咪”“哥们”“富农”“娘亲”“叛徒”等），大有来自当代生活、荧屏偶像剧和宫廷剧的嫌疑。《石头记》前80回，写人写事写对话，无不恰到好处，阅读时你感觉是在享受语言的艺术；而读后28回的人物对话，你心里会不断地冒出这样的疑问：他（她）怎么可能这么说话？好像前80回中的人物活到后28回之后，突然变成了另一个人——当然是往粗俗里变的。雅致的古典白话全然不见，行文颇似20世纪80年代年泛滥的地摊儿文学。

   三、情节处理太过突兀、过于草率，且缺乏铺垫，该详不详，该略不略，于理不合。作者似乎只是为了迎合判词和脂批线索，硬生生地往判词和脂批暗示的结局上写，却无暇顾及该展开写的故事。例如，贾母和王夫人去世，本应有值得大书的文字，却是草草带过。宝玉遣走袭人，毫无道理。袭人离开宝玉出嫁却无不舍之情，也不合常理。贾府因入不敷出就抄赖大、来升两个总管的家产给别的下人发月例银，于理也显牵强。邢夫人、贾链听了赵姨娘的挑拨，就翻出有关尤二姐的命案旧账休掉王熙凤，亦是不合常理。宝钗一家为避难逃到蒋玉菡、袭人在紫檀堡的家中，宝琴在梅翰林的儿子被抄家治罪之后也逃到紫檀堡投奔宝钗和薛姨妈，薛姨妈在没有得知梅翰林儿子死讯的情况下，就称宝琴是“寡居”，且劝宝琴嫁给贾蓉，这简直就有点把宝琴的婚姻当儿戏了。薛姨妈即使再糊涂，也不致如此管头不顾腚，出这种馊主意。这类情节，是《石头记》前80回书中不可能出现的。

   四、情节设计颇涉荒唐。元春“身着钢甲，手持利刃”亲上战场领兵破贼（荒唐），又被朝廷奸人所害，皇上听信谗言，认定她私下勾结戎羌，收受贿赂，处死了元春；通灵宝玉自己飞到甄家，且悬到半空与甄宝玉交谈（过于玄幻）；贾政请妙玉到宅算卦，妙玉也真的到贾政宅第为贾家的命运算了一卦（非妙玉性情，妙玉从不给人算卦）；贾政在给宝玉婚配时，甚至打算以妙玉为妻，以黛玉为妾（荼毒黛玉）；妙玉不想嫁于宝玉，逃往常熟，却在读了富商之子陈也俊的三首诗后对他动了相思之情（妙玉难道是多姑娘吗？）；惜春流落到瓜洲渡后，竟然祈求佛祖赏她一个长生果（惜春一心向佛，看破富贵，堪破生死，何来信佛的功利之心？）；妙玉逃到常熟后，被人从庵中抢走，先后被老和尚、张员外奸污，接下来又被逼在寺中接客，日后竟然习惯了风尘生活，甚至放浪形骸起来（以妙玉之洁，定是宁死不屈。如此写妙玉，简直是罪过）；金桂做了一碗砒霜汤送给宝钗，宝钗没喝，宝蟾又做一碗砒霜汤端给金桂，金桂没喝，又叫莺儿将毒汤送给薛姨妈（如此简单地重复！）；书的后几回，宝钗竟像是对待逃作业的孩童似的打着骂着逼宝玉读书求官，宝玉出家后，她又勾引贾雨村，二人到街中客店内多次偷情（这是宝钗的行为吗？），最后与贾雨村私奔，当了他的小妾，娇杏死后，宝钗得以扶正——这些庸俗的叙事，大大倒了人的胃口。后28回的情节设计不仅乖谬，而且全盘颠覆了《石头记》前80回的写作路数，毫无审美趣味，越往后读，发现越是低俗得不堪入目。整部小说越写越丑，到了最后几回，竟让人恨不得掷书而起。

   五、人物性格改变突然。除了金桂、宝蟾依旧使气撒泼没什么变化外，其余几乎每个人物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可以推测，后28回的作者完全没有顾及《石头记》前80回人物的个性。前80回中的人物，尤其是湘云、黛玉、宝钗，性格何等鲜明。后28回中，不见了湘云的娇憨，不见了黛玉的诗情与灵气，不见了宝钗的周全与聪颖。再如鸳鸯，本是一位睿智的丫鬟，此本中竟变成了口中含怨的阴险恶奴。黛玉的性格竟也大变，从讽劝宝玉读书求仕之举来看，竟似宝钗；从抄家后主持家务来看，宛如凤姐了。前80回写反面人物使坏时，他们还是藏着掖着；后28回的人物，竟是大张旗鼓地坏，变本加厉地坏，坏得过于直接了：例如，赵姨娘和贾环，直接打凤姐、踢黛玉，还敢顶撞贾政，对外又直接勾结流民作乱。贾环甚至将贾政推倒在地，赵姨娘则直接要求贾政将宝玉赶出家门。黛玉中了鸳鸯的离间计直接将小红打死。金桂为了勾引宝玉，竟然脚踢薛姨妈和宝钗，并与她娘俩撕打在一起。宝钗叫莺儿去买针线，又怕她拿了银子去买吃的，就陪她出去；一向大气的宝钗突然小家子气十足了……这就太不可思议甚至过于荒谬了。人物行为的这种剧变，让人找不到内在的逻辑。

   六、虽说《石头记》的结局是“呼啦啦似大厦倾”，但是在这后28回里，倾得也太快了些。贾政被杀，邢夫人被杀，平儿被杀，焦大、周瑞家的被杀，彩霞、小霞、彩云等丫鬟被杀，茗烟、万儿等小厮被杀，贾赦、贾珍被杀，贾链被杀，薛蟠被杀……作者似乎为了尽快写出大厦崩塌的结局，只好用一个个人物的被杀来作快速的了断。这其实是笔力不济的表现，也是图省力气的一种偷懒写法。让人感觉作者是硬往红楼十二曲的判词和脂批上靠，而不是按照小说的内部逻辑自然流畅地写出人物结局。

   七、《石头记》前80回的笔墨主要是写贾、薛、王、史家的正脉主子，后28回的笔墨，转而放在了贾蓉、贾蔷、贾环、赵姨娘、薛蟠等恶人身上，间及变坏的芳官、龄官、鸳鸯等恶奴。这时的贾家已经形成了两股恶势力角逐的天下:贾环、赵姨娘、钱槐为一股；贾蓉、贾蔷、薛蟠、柳湘莲、冷子兴为一股。两股恶势力轮番洗劫贾家，杀得尸横满地；他们又互相攻伐，争抢财物，让人感觉凶恶、血腥，致使杀伐之气遍披贾府。只有贾芸、小红、茜雪、蒋玉菡、袭人、卫若兰、史湘云、刘姥姥等人，支撑起了这后28回的亮色。尤其是刘姥姥，她将巧姐从妓院中救出，配了板儿，成就了全书中唯一一个健康的姻缘；而元、迎、探、惜、宝、黛、湘、妙，无不在沉沉暮色中黯然退场、在肃杀之气中纷纷凋零。

   八、这后28回之中还有矛盾之处。例如第94回还说冷子兴、柳湘莲闯进贾府杀人，但到第95回，却写柳湘莲协助贾芸、茜雪、倪二去救宝玉了。第94回还说薛蟠跟强人在一起，到第95回又写他又去帮助逃出岳神庙的宝玉。第95回还写醉金刚倪行侠救宝玉，到了第98回，又写他跟柳湘莲、冷子兴、贾蓉、贾蔷、薛蟠等厮混在一起抢劫贾府。第97回说，司棋、潘又安支使鸳鸯用了反间计，叫黛玉杀死率众保卫贾家的小红，后文又借冷子兴、薛蟠的口说，是宝钗支使鸳鸯用了这个反间计。——叙事特别混乱。

   九、与《石头记》前80回相比，后28回诗词的艺术性也大打折扣。宝玉写的祭黛玉的诔文冗长，且有跑题之嫌。其余诗词也未见上品，全书读完，心中竟未留下稍微让人存点印象的诗句。该本子作者在诗词上的才情与《石头记》前80回的作者有天壤之别。

   十、该本子作者在艺术构思上不仅与《石头记》前80回的作者判若霄壤，即使与《石头记》120回本中的后40回相比，也不是差了一个两个台阶。尽管程本系统后40回多受诟病，但从续书的角度讲，与这2008年才出现在人们视野中、2014年3月才出版的后28回相比，它已经是很不错的一个本子了。

   有人从《吴氏石头记增删试评本》透露的信息推测，《石头记》的原作者应是吴梅村，吴梅村写出初稿后，曹雪芹又作了修改。这个《吴氏石头记增删试评本》之所以有这么多漏洞，是因曹雪芹病逝过早，未来得及对吴梅村的本子进行最终的修改。但是，这个说法也不合情理：吴梅村是明崇祯四年（1631年）的进士，官至翰林院编修、国子监祭酒，他的文字即使不经别人修改，想必也不至于如此粗糙不堪。

   整体感觉，这后28回的作者与《石头记》前80回作者的艺术涵养根本不在一个重量级上。两者不应是同一人。此本应属狗尾续貂，伪作的可能性颇大。当然，这个结论也许下得有点早。我只盼着《吴氏石头记增删试评本》108回的原稿尽快面世，以解读者之惑。但愿其前80回不像这已发布的后28回一样让人失望。

   我有很多年没有订阅有关《石头记》的专业书刊了，对红学研究的新进展近年也不了解了。在此，诚心求教方家:一、怎么看这个本子的来历？二、怎么看这个本子的作者?三、怎么看该书的藏家?藏家近来有什么新信息透露?四、红学专家对此本有何专业评论？五、大家熟悉的程本系统的后40回与这28回有何关系？这两个本子，有很多情节、甚至成段的文字是相似的，那么，二者谁在前谁在后？写作时谁参阅了谁？

以下是用手机拍自上海大观园的几张照片。这里是1987年电视连续剧《红楼梦》的拍摄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