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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宋后,吴文英词,1

第三章 南宋后期

第一讲 说吴文英词之一

叶嘉莹

今天我们应该开始讲吴文英的词了。提到吴文英,我想起二十二年前,我刚刚回来教书,国内刊登出来我的第一篇论文就是有关吴文英的,那篇文章登在了南开大学的学报上,题目是《拆碎七宝楼台——谈梦窗词之现代观》。我是1979年回来的,那时国内讲词的一般是讲豪放派的词,南宋词除了辛弃疾以外,对其他人的词是很少讲的。实际上,吴文英受冷落还不是从那时候起,早在南宋,张炎就曾在其《词源》中否定过吴文英,说:“吴梦窗词如七宝楼台,眩人眼目,碎拆下来,不成片段。”他说梦窗词的辞藻很美,好像是七宝楼台,可是每句跟每句都不连贯,整首词根本就不通。到了清末,王国维也不欣赏吴文英的词,他说南宋的词人他只喜欢辛弃疾一人。后来,胡适在《词选》中说,吴文英的词“几乎无一首不是靠古典与套语堆砌起来的”。而胡云翼的《宋词研究》则说:“南宋到了吴梦窗,则已经是词的劫运到了。”此外,薛砺若在《宋词通论》中又说:“瞿庵先生谓其(吴文英)才情超逸,实在是适得其反。”“瞿庵”是夏承焘先生的号,他是很推崇梦窗词的。

其实,这个问题我以前也曾经说过,因为人们欣赏的角度、标准是不同的。过去一般的读者欣赏词,都是从欣赏诗的那个传统继承下来的,都注重直接的感发,可是南宋的词人受了周邦彦的影响,大多是用思力安排来写词,所以用原来那种欣赏途径就找不到南宋词的好处了。而吴文英的词之所以尤其被人所讥评,有一个原因是他的语言晦涩,人家看的时候不一定能看懂。白石词有时也不能直接看懂,但白石所用的语言不是很晦涩,他只是用思力安排,让人一下子看不出来罢了。比如“苔枝缀玉,有翠禽小小,枝上同宿”,这些字句没有什么难以理解的地方,也许每一句你都懂,可是连在一起你就不懂了。那么吴文英呢?他是从语言文字上就让你看不懂。

我在国内发表的第一篇写吴文英的文章是在1979年,但是事实上我讲梦窗词,则是从1960年代中期开始的。前几天有人访谈时我曾经提起自己治学的几个阶段,最初,我也是从直接的感发来欣赏诗词的,可是1960年代后期,我特别写了一篇梦窗词的现代观,为什么呢?因为那时台湾诗坛上掀起了一股现代诗的潮流,于是引起了现代派诗人与传统诗人的一些争论。传统诗人认为,所谓的现代诗句法也不通,结构也不通,其实根本就是那些写作的人不通,是他们故意制造不通的诗,让大家觉得高深莫测。就如同与现代诗同时流行的西方现代派绘画一样,过去的画无论是画人物还是画静物,都是具象的,而现代派的画呢?东一块颜色,西一块颜色,它根本不成一个形象,可它就这样流行起来了。所以,那时我曾写过一篇文章《谈梦窗词的现代观》,就是说表面上看起来梦窗词好像是不通,实际上它有它的特色。什么特色呢?一个是时空的错综,另一个是感性的修辞。

一般人写作都是按时空顺序写的,“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它是按时空顺序的;李白说:“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这样一直写下去,从小写到大,也是按顺序写的。可是吴文英就不同了,举他的一首词为例:

霜叶飞黄钟商·重九

断烟离绪。关心事,斜阳红隐霜树。半壶秋水荐黄花,香西风雨。纵玉勒、轻飞迅羽。凄凉谁吊荒台古?记醉蹋南屏,彩扇咽、寒蝉倦梦,不知蛮素。

聊对旧节传杯,尘笺蠹管,断阕经岁慵赋。小蝉斜影转东篱,夜冷残蛩语。早白发,缘愁万缕。惊飙从卷乌纱去。漫细将、茱萸看,但约明年,翠微高处。

我们看这首词上片的最后两句:“彩扇咽寒蝉倦梦不知蛮素”,在这里,我没有加标点,因为这首词的标点有问题,有什么问题?我认为它不该是三-四-四的句法,而应该是五-六的句法,即“彩扇咽寒蝉,倦梦不知蛮素”。这一点我要特别说明,就是词里边长句的断句问题。大家知道,词中有句有读,句是一句的结尾,读是句子中间的停顿,究竟停在哪里?每一个词牌都是很讲究的。当然,我说这句应该如何如何停顿,我不是随便讲的。晚清有一位很有名的词人叫朱祖谋,他是精研梦窗词的一位词学家,曾经用了十年以上的时间四次对梦窗词进行详细的校点。朱祖谋也写过一首《霜叶飞》,写于什么时候呢?是光绪二十八年,而光绪二十六年发生了庚子国变,所以朱祖谋那首《霜叶飞》也是在满清走下坡路的危亡的时代写的。那时,朱祖谋自礼部侍郎出为广东提学使,他本来在朝廷中做官,后来被外放出去了,他与朋友告别,写了一首《霜叶飞》,在这首词上片的最后几句,他说:“怕更倚危楼,海气近黄昏,换尽酒边情愫。”这是五-六的句法,你不能说:“海气近、黄昏换尽,酒边情愫。”因为现在不是讲清词,所以对于朱祖谋这首词我也不想多说,我只是告诉大家,吴文英那首《霜叶飞》上片的最后那句也应该是五-六的句法。

刚才我说,“彩扇咽寒蝉,倦梦不知蛮素”一句不是按一般的顺序写的,是一种时空的错综,至于为什么,我们还须先了解一下梦窗词的主要内容。我们讲白石词,说他的主要内容是写自己合肥的情遇,也有一部分像《扬州慢》之类的词是对北宋沦亡的感慨。梦窗词里边的大部分也是写爱情的,这是他们与辛弃疾的不同,辛弃疾所关怀的多是国家的大事。像姜白石、吴文英这样的词人,他们没有过什么仕宦的生涯,都是在达官贵人的家里做门客,这样的身份、地位当然与辛弃疾不同,也就是说,他们平生不曾参与国家的大事,所以也就没有像辛弃疾那样的理想和志意了。

我们讲白石词的时候,曾说《疏影》一词可能有感慨二帝蒙尘的意思,但夏承焘先生认为白石写这首《疏影》时距北宋沦亡已有六七十年之久,他不可能再感慨国事了。所以白石词中感慨国事的作品是比较少的。吴文英虽然平生也没有做过什么高官,但是比较来说,他真的有一种对于国事的感慨。当然,他的感慨不是因为北宋的沦亡,而是出自对于南宋危亡的忧虑。陆秀夫背负帝投海、南宋灭亡是1279年,姜白石的生卒年大约是从1155年到1221年,距南宋亡国还有几十年之久;而吴文英的时代大约是1200年到1260年,在他去世的时候,距南宋亡国不过只有十几年了,他亲眼看到了南宋一步步走向危亡的那段经历。我在姜白石和吴文英的生卒年后边各打了一个问号,因为他们两个人没有什么仕宦的经历,所以正史上也就没有他们的传记了。我现在说他生于多少年,死于多少年,根据的是夏承焘先生的考证。夏先生写了《唐宋词人年谱》,通过对这些人物的作品进行考证,约略推断出他们的生卒年,但并不是很确定的。

刚才我说吴文英虽然只是达官贵人的一个幕僚,但他确确实实有一种对于国家危亡的感慨,而且这种悲慨相当强烈,他的词集中这一类的词有不少写得很成功。另外,他也写了很多爱情词,据考证,他有一段爱情本事发生在苏州,另一段发生在杭州,前面提到的那首《霜叶飞》就是他怀念杭州姬妾的作品。我们看他在后边写了“黄钟商重九”几个字:“黄钟商”是音调的名字,“重九”是这首词的题目。他跟那个女子曾经有过一段美好的遇合,后来两个人就分离了。重阳节的时候,他追怀往事,写了这首词。我现在不打算讲整首词,因为说到了吴文英善于运用时空错综的手法,所以我才特别要举这首词的其中两句作为例证。那就是“彩扇咽寒蝉,倦梦不知蛮素”二句。他说,记得当年酒醉时,我与那个女子登上南屏山,她手里拿着一把彩扇。我们常说“舞裙歌扇”,现在的歌星演唱时手里拿着麦克风转来转去的;古代没有麦克风,歌女唱歌时,就拿着一把扇子遮来遮去的。杭州的那个女孩子也曾拿着一把彩扇,但是她已经不在这里了,现在我所见到所听到的是什么?是九月秋风中寒蝉的呜咽。往事如同一场倦梦,而我所爱的那个女子呢?“倦梦不知蛮素。”“蛮素”用的是白居易的典故,白居易曾有樊素和小蛮两个姬妾,他作诗说“樱桃樊素口,杨柳小蛮腰”,所以“蛮素”指的就是姬妾。在这句中,他由眼前寒蝉的呜咽想到当年的彩扇,这是时空的错综。

除去时空的错综这一特点外,梦窗词的另一个特点是感性的修辞。他有一首《高阳台·丰乐楼》的词,写伤春的感情,其中有一句是“飞红若到西湖底,搅翠澜、总是愁鱼”。他说:春天消逝了,现在所有的花都纷纷地飘落了,如果落花沉到西湖的水底,不但我们人会感到悲哀,就是那碧绿的波澜之中的游鱼,也会因此生愁的。平时我们一提到鱼,总想起它在水中自由自在地游来游去的样子,鱼怎么会发愁呢?而他竟说是“愁鱼”,这完全是人主观上的一种感受。再如,在另一首《夜游宫》中,他写道:“窗外捎溪雨响。映窗里、嚼花灯冷。”窗外是雨飘洒在溪水上的声音,与之映衬的,是窗内之人面对着一盏寒冷的孤灯。孤灯就是孤灯,可吴文英就很妙了,他说“嚼花灯冷”,你看到哪盏灯会“嚼花”?所谓“嚼”,只是他主观上的一种感受。因为古人点的是油灯,油灯上有灯捻,灯捻慢慢地燃烧,结成灯花,灯花上光焰闪烁,那灯盏就好像一个人的嘴,把灯花嚼来嚼去的样子。像这些都是感性的修辞,而胡适等人就说,这根本不通,你们看到哪盏灯有牙齿,会嚼灯花呢?所以过去有很多人把吴文英贬得很低下,说他晦涩堆砌,到了“文革”的时候,一些古典文学工作者因为吴文英的思想比较消极,也没有在作品中强烈地表现国家民族的思想,于是有些人就视之为“词匠”,都不讲他的词。

后来我从海外回来,在南开学报上发表了那篇《拆碎七宝楼台——谈梦窗词之现代观》,大家觉得很新鲜。那时我们南开还没有专家楼,我是在外边一个旅馆中住的。我清清楚楚地记得,有一天,一位叫寇梦碧的先生来敲门找我,一见面他就说:你那篇文章写得太好了,这么多年来吴文英一直被压制着,没有人讲他,大家都在骂他。而且他还告诉我,他之所以叫“梦碧”,就是因为他平生最欣赏的两个词人,一个是吴文英,号梦窗;另一个是王沂孙,号碧山,二人各取一字,所以叫“梦碧”。寇先生现在已经去世了,他的词写得非常好。

我说过,我开始的时候并不是很欣赏吴文英的词。考上初中的那一年,母亲给我买了一套《词学小丛书》,里边有王国维的《人间词话》。王国维说,南宋词人除了辛弃疾以外,其他人都是“隔”,只有写得生动真切才是好的境界,才是“不隔”。当时我就受了王国维的影响,认为梦窗词也是隔。后来,我接触到一些台湾的现代诗和西方的荒谬剧,读了艾略特的《荒原》等作品,于是我开始尝试换一个角度来欣赏梦窗词。比如访友,去张家有张家的一条路,去李家有李家的一条路,你要往张家去,却要走通往李家的路,那你当然永远走不到。另外,我还引用了西方接受美学的观点。Hans Robert Jauss写过一本书,名为Toward an Aesthetic of Reception,他认为,我们阅读、欣赏一部作品,每人有每人的Horizons of reading,也就是一个阅读的水平、阅读的视野。此外,他还提到了the change of Horizons of reading,就是说,阅读的视野并不是一成不变的,小时候你的视野是一个样子,长大之后又会是另外一个样子,每个人随着年龄的增长、生活体验的丰富、阅读书籍的增多,视野也会不断开阔,所以我们的阅读视野都是在逐渐改变的。与此同时,他提出了阅读的三个层次:第一个是aesthetically perceptual reading,即美感直觉的阅读。比如你念一首词,“春花秋月何时了”,它声音很好听,形象很优美,你马上就喜欢了,这就是一种直觉美感的作用。第二个层次是Retrospectively interpretive reading,即反省、诠释的阅读,你对于它的美仅仅停留在直觉欣赏的层次还不够,你要有自己的反思,要给它一个解释。当然,这两种阅读都是说你自己要如何如何,而第三种就不同了,阅读的第三个层次是historical reading,即历史的阅读。就是说,从某一篇作品产生以来,历代的读者是怎样接受怎样诠释的,你应该有一个参考,但参考不是盲从,你可以接受他们的观点,也可以不接受他们的观点。

Hans Robert Jauss的这些理论其实受到了另外一个德国接受美学家Hans-Georg Gadamer的影响。Gadamer提出过hermeneutic situation,即诠释的环境、境遇、场合,你是在什么样的场合中诠释的。Gadamer写过一本书Truth and Method,即《真理与方法》,在这本书中,他讲到诠释应该注意哪些方面,而且提出了fusing of horizons,这些理论对Hans产生了一定的影响。我的研究生本来这学期开始就跟我读过一些西方文学理论的书,他们也学了这些名词,什么hermeneutics,什么fusing of horizons之类的,可是你怎么样才能做到学以致用,把这些理论用到你的批评和欣赏中来?这是一个更关键的问题。

我说过,我对吴文英的词并不是一开始就喜欢的,是我的阅读视野拓展以后,受了西方一些文学理论的启发,逐渐找到了欣赏梦窗词的门径。过去很多人贬低吴文英,因为这些人不能真正懂得他。孔子曾说:“可与言而不与之言,失人。不可与言而与之言,失言。知者不失人亦不失言。”意思是说,这个人本来是一个可以跟你谈话的人,结果你错过了这样的机会,没有跟他谈话,这是失人;但若是你不该跟某人谈话,结果跟他谈了,这是失言,而真正有智慧的人是既不会失人,也不会失言的。阅读作品也是一样,如果作品内涵丰富,你却读不出来东西,这是你对不起作者;而如果作品中本来就没有什么东西,是他作者对不起你,而吴文英的词果然有非常好的东西,只是因为那些人没有理解他,所以就贬低他。像文天祥的《正气歌》:“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不管它在美学、诗学上好不好,人家文天祥一身浩然正气,你不敢说它不好。可是吴文英呢?大家认为他在品格方面有缺点,就可以肆无忌惮地贬低他了,这是我要说的另一个原因。

吴文英的品格究竟怎么样?他有什么缺点?在正式讲他的词之前,我们先要弄清一些有争议的问题。陶渊明说:“人生归有道,衣食固其端。”不错,每个人都应该有理想,但是你如果不穿衣吃饭,你连生命都没有了,那还谈什么理想呢?“孰是都不营,而以求自安?”你怎么能够对于衣食都不谋求?可是你用什么办法来谋求?社会上有很多男子不肯用自己的辛劳得到所求的东西,于是贪赃枉法,蝇营狗苟,无所不为,很多女子想不劳而获,就出卖人格,出卖自己的身体。人家陶渊明有骨气,他去种田了,他不像王维:我是田园诗人,我就坐在旁边,看人家在田中劳动,而觉得那田园生活真是悠闲。人家“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你有什么资格站在旁边,说人家是田家乐?陶渊明自己亲自去下田耕种了,他“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他说,这样虽然“四体诚乃疲”,但“庶无异患干”——我是付出了自己的劳动,而且很疲劳很辛苦,但这样庶几没有其他麻烦找到我头上来。如果你去做官,你说“我不贪污”,可你周围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的人都贪污,你连脚步都站不住,你怎么样呢?陶渊明是说走就走了,可是有几个人有陶渊明的骨气?肯付出陶渊明的代价?所以南宋有一批江湖的游士,他们没有仕宦,也不肯亲自去种田,就做了豪门贵族家里的门客,你姜白石曾依靠萧德藻、范成大、张张兄弟;吴文英呢?他也依靠了达官贵人,最重要的有两个:一个是吴潜,另一个是嗣荣王。

吴潜,“字履斋,出身世家,嘉定十年以榜首登第,关心国事,屡上奏议,主张以和为守。”在当时北方强大的敌人的压迫之下,他也知道南宋朝廷不足以抵抗,但是他不甘心像贾似道那样向人家纳币求和,而是“以和为守”,只希望能够表面上求得和平,“守”住既有的国势。此外,他还主张“节用爱民”。“开庆元年,元军渡江攻鄂,时吴潜任左丞相兼枢密使,曾上书论致祸之源,历指丁大全、沈炎诸人之误国”,丁大全、沈炎等人都是贾似道的同党,吴潜曾上书弹劾过他们。而且,当理宗要立他的一个同母的弟弟嗣荣王的儿子忠王孟启做太子的时候,吴潜曾经密奏皇帝,他说:“臣无弥远之才,忠王无陛下之福。”当年,你理宗是被史弥远等人拥立登基的;现在我没有史弥远那样的拥立太子的才干,而忠王孟启也没有你那样可以被拥立做皇帝的福气。理宗听了很不高兴,就“恚怒”了。后来,吴潜被贾似道所嫉恨,贾似道就叫侍御史沈炎弹劾了吴潜,把他贬到循州。循州在很遥远的地方,到了那里以后不久,贾似道就派人把吴潜毒死了。

那么贾似道是什么人呢?他“少年落魄,好为游博,不事操行”,他不是读书人,而是一个游博无赖的浮浪子弟,没有什么操行,只是因为他的姐姐被选入宫,得到理宗的宠爱,于是他靠这种裙带关系得以夤缘入朝,做官做到了宰相。后来度宗即位,还赐给他西湖葛岭的一所宅第,晚年号秋壑,权倾天下。贾似道曾经“督师鄂州”,他曾经在湖北鄂州带兵,那时元朝的军队攻打鄂州,情况非常紧急。“似道密遣使向元人请和,而谎以肃靖闻”,他献出了很多金银财宝向元人求和,求和以后向皇帝谎报说他打了胜仗,已经把敌人肃清了。接着,他“以少傅右丞相召入朝”。起初,当贾似道在湖北汉阳的时候,吴潜正在黄州。黄州属于军事要冲之地。贾似道觉得吴潜当时任枢密使,有军权,日后恐怕会妨害自己,所以对吴潜非常怨恨,就派人弹劾他,“贬至循州,而使人毒毙之”。这是贾似道与吴潜之间的一段恩怨。

知道了吴潜与贾似道是怎样的人,我们再看吴文英与这两个人有什么关系。在南宋时,填词结社的风气非常盛行,达官贵人们都要养一些门客。我们以前讲姜白石,说范成大叫他写词,他就写了《暗香》和《疏影》,到了张那里,他又写了《莺声绕红楼》。贾似道也是,每年他过生日的时候,全国各地都有人献上诗词来为他歌功颂德。吴文英在这些文学社团中有才名,有词名,人家都写词给贾似道,你写不写呢?我们说人如果没有才学,你认为这不好;有了才学当然好,但是多少有才学的人反为才学所累,所以吴文英平生的一个最值得惋惜的地方就是在他的词集中留下了四首送给贾似道的词。虽然有些人替吴文英辩护,比如夏承焘先生说,尽管吴文英写了四首给贾似道的词,但这几首词没有一点阿谀拍马的词语,都是些普通的应酬之作,因此这都是他在不得已的情形下写的,而吴文英本人毕竟还是有品格的。假如你把全宋词找出来,看一看别人送给贾似道的词,有些人写得真是卑躬屈节!可是我们说,无论如何,吴文英毕竟也写了给贾似道的词。古人说:“守身如执玉,积德胜遗金。”你守身如同拿着一块美玉,你不能让它染上一点污秽。可是有几人真正做到了“守身如玉”,又有几人的人格真正是百分之百的完整?人性都免不了软弱。

像正始时代的阮籍,大家都读过他的《咏怀》诗,可是司马氏篡位时那篇劝进的表文是谁写的?就是阮籍,当然他不是心甘情愿写的。司马昭替他的儿子求阮籍的女儿为婚的时候,阮籍故意喝得大醉,而且一醉六十天不醒。你要知道,司马炎就是后来晋朝的第一个皇帝,可见阮籍不是趋炎附势的人,但是到头来他还是写了那篇文章?因为他若坚持拒绝,肯定会召来杀身之祸,与他同时的嵇康不就被司马氏杀害了吗?在那篇表文的结尾部分,他略带讽刺地说:你司马炎有这样高的功业,将来若能够“登箕山而揖许由”,你到箕山之上学那些高隐之士,像许由一样不肯做天子,如果这样,你不是就很伟大了吗?

这就是文人的悲剧:一个是恐惧生命被迫害;一个是有文才而不甘寂寞,吴文英正是这样的一个人物,这也是他之所以被大家肆意讥讽的另一个原因。

第二讲 说吴文英词之二

叶嘉莹

今天我们正式讲吴文英的词,在讲之前,我还想再提一个与吴文英有关系的问题。有人说,吴文英本来不姓吴而姓翁,后来可能是过继给一家姓吴的,这种说法最早见于杨铁夫的《吴梦窗事迹考》,他的根据是什么呢?因为吴文英的词集中有一首《探春慢》的词,后面写着“忆兄翁石龟”。翁石龟是谁?他本名叫翁逢龙,字际可,号石龟。南宋另外一个词人周密在《浩然斋雅谈》中说:“翁元龙时可号处静,与吴君特为亲伯仲,作词各有所长。”你看吴文英自己的词中说他的哥哥是翁石龟,《浩然斋雅谈》又说翁元龙是他的亲兄弟,而吴文英字君特,号梦窗,又号觉翁,有些人就根据这些资料说他本来是姓翁的。但是也有人不相信,提出了一些反证。近人何林天写了《吴文英考辨》,其中说:“吴文英《解语花》词序云:‘立春风雨,并饯翁处静江上之役。’”他觉得,如果翁处静是吴文英的兄弟,他就应该说“饯兄处静”或“饯弟处静”,但他没有这样说,可见翁处静不是他的兄弟;再有就是我们刚才提到的《探春慢》这首词,它的另一个题目是“龟翁下世”,他称翁石龟为“龟翁”,并没有称他哥哥,这也证明了他们不是亲兄弟。当然,这个与他的词的好坏没有什么关系,我只是告诉大家,以后如果听人提起来,要知道有这么一种说法就可以了。

好,现在我们就来看吴文英的一首词:  

齐天乐黄钟宫,俗名正宫·与冯深居登禹陵

三千年事残鸦外,无言倦凭秋树。逝水移川,高陵变谷,那识当时神禹。幽云怪雨。翠温空梁,夜深飞去。雁起青天,数行书似旧藏处。

寂寥西窗久坐,故人悭会遇,同剪灯语。积藓残碑,零圭断璧,重拂人间尘土。霜红罢舞。漫山色青青,雾朝烟暮。岸锁春船,画旗喧赛鼓。

白石、梦窗都是懂得音乐的,所以他们在前面都注上了宫调的名称,这首词是黄钟宫,就是俗名所说的正宫。它的题目是“与冯深居登禹陵”,冯深居是何许人?孟子说:“颂其诗读其书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论其世也。”就是说,你要真正了解一篇作品,首先要知道作者是一个怎样的人,知道他的感情、他的身份他所交往的人是怎么样的。冯深居,名去非,号深居,是淳年间的进士,曾经“干办淮东转运司,宝元年召为宗学谕”,他本是国家宗学的一个教师。吴文英还写过一首《烛影摇红》的词,题目是“饯冯深居翌日其初度”,“初度”是指一个人的生日,第二天是冯去非的生日,而且他要离开那里了,于是吴文英为他饯行,写了一首词。词中说:“……暗凄凉、东风旧事……隔明朝、十载吴宫会……”因为苏州曾经是吴国的国都,有吴宫的宫殿,所以他称苏州为“吴宫”。他说:我们在苏州这里相聚了大约已有十年的时间,而明天你要远行,临别之际,让人回忆起多少过去的事情。可见,吴文英与冯去非是相识已久的老朋友,那么冯去非又是怎样一个人呢?据记载,宝四年的时候,皇帝想任命与贾似道一党的丁大全为左谏议大夫。“三学诸生叩阍言不可”,三学的所有学生聚在朝廷的宫门外向政府请愿,不同意让丁大全这样的奸佞小人做谏议大夫,皇帝当然就“下诏禁戒”,下令镇压了。我们不是说冯去非是当时国立宗学的教师吗?所以就让他在碑上签名,但他“独不肯书名碑下方”,决不肯这样做,“未几,大全签书枢密事……去非亦以言罢”,不久以后,丁大全不但做了谏议大夫,而且任职于枢密院。冯去非不肯与这些人同流合污,还常常上奏章反对这些人,结果被罢官了。丁大全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何以被这样反对?据记载,他“于理宗之世夤缘取宠,谄事内侍,贪纵淫恶之行具见《宋史》”。

我说过,一般人之所以敢诋毁吴文英、压低梦窗词,原因之一就是他曾有四首送给贾似道的词。可是,如果你把他的全集拿来看看,就会发现他也有四首送给吴潜的词。吴潜与贾似道,一个比较正义,一个奸邪误国,二人势不两立,关于这些内容,我们已经介绍过了。如果你再仔细看还会发现,吴文英给贾似道写的只是敷衍应酬之作,给吴潜写的则有比较真诚的感情在其中,而现在这首《齐天乐》是写给冯去非的,也写得非常好。我常常说,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人性都有软弱的一面。前天有一位同学跟我谈到康德的实践理性批判时说:道德是先天本有的,而道德的一个最基本的衡量标准就是当道德的标准与私人的利害发生冲突的时候,你是否能舍弃后者。中国古人说:杀身成仁、舍生取义。你自己可以这样要求自己,然而你怎么能这样去要求每一个人?人,也许因为软弱犯了一些错误,但是他心中有没有一点亮光呢?所以我提出了“心焰”,也就是内心的一点光明,你要看他心中那一点亮光是趋向什么的。吴文英不用别人替他辩护,你从他的词里边就有看到那心头的一点亮光,这首《齐天乐》就可以作为一个例证。

我们看它的题目是“与冯深居登禹陵”,他与冯去非一同登上夏禹王的陵墓。我从前去过绍兴,我也登了禹陵,参观了禹王庙,所以现在看这首词觉得很亲切。在中国历代的圣君贤王之中,尧、舜岂不伟大?可是尧、舜距离我们太遥远了,他们留下了什么呢?而我们都知道,夏禹王治平了洪水。辛弃疾有一首《生查子》说得好:“悠悠万世功,当年苦。鱼自入深渊,人自居平土。红日又西沉,白浪长东去。不是望金山,我自思量禹。”他说:夏禹王留下了如此伟大悠久的千秋功业,可他当年三过家门而不入,是那么辛苦。因为他治平了洪水,人得平土而居,我们才有了这一片陆地可以耕种可以生活。记得我在四川大学的时候,有一次到都江堰去看李冰父子留下来的两千多年前的水利工程,那真是“太上者立德,其次者立功”!李冰父子生活的时代距现在已有两千多年了,而夏禹王就是在辛弃疾、吴文英的时代,也已经是三四千年之前的往事了。他说,我今天登在长江的北固楼上面,向西看是“红日又西沉”,向东看是“白浪长东去”。我不是站在高楼上看长江东面的金山和焦山,而是“我自思量禹”,他使人们可以安定地生活,留下了这样的丰功伟业。但是现在,这样的人物在哪里呢?辛弃疾毕竟是辛弃疾!你看他的理想和志意所关怀的是什么?这么短的一首小词,表现了多么丰富的内容。

再看吴文英,刚才我说,不要管别人说他什么,是他自己的作品留给了我们什么,看他的内心究竟有没有那一点光明。“三千年事残鸦外,无言倦凭秋树”,就这一句话,那理想、气慨真的是高远。夏禹王距离吴文英的时代已有三千年以上之久了,那三千年到哪里去了?你怎么能够追回三千年前的往事?“三千年事”已经在“残鸦”之外了,“残鸦”从天上飞走了,飞到天边你看不见的地方。杜牧说:“长空澹澹孤鸟没,万古销沉向此中。”你看那澹澹的长空,有一只飞鸟消逝在天外。吴文英说“三千年事残鸦外”,那残鸦消逝在那么遥远的天边,而三千年的往事更消沉在残鸦的影外。而今,我站在夏禹王的高陵之上看远方的天空,也有“万古消沉向此中”的感慨。生在这样一个危亡的时候,事有可为还可以有所为;若无有可为,你还有什么话好说?只是“无言倦凭秋树”而已。倚在木叶飘零的秋树下,感到的只是一种倦意。在这句中,“倦”有两个意思:一个是说登禹陵要爬到很高的地方,身体会倦;与此同时,也是内心的倦——为国家或者为天下,我们还有什么可做的?

“逝水移川,高陵变谷,那识当时神禹。”“逝水移川,高陵变谷”出自《诗经》,《诗经·小雅·十月之交》中说到人世之间的变更,有两句是“高岸为谷,深谷为陵”:你看那高高的岸,最终陷落下去变成了深谷;而原来的深谷在地壳的变动之中涌起来,逐渐变成了山陵。“红日又西沉,白浪长东去”,黄河改过多少次的河道了?夏禹王当年治平洪水时所开的故道,如今在哪里呢?

“幽云怪雨。翠湿空梁,夜深飞去。”这句也是别人说他不通的地方,“翠湿空梁”是什么意思呀?这个“”字连认识都不认识,怎么这样奇怪?其实,这还不是吴文英的问题,是那些人的阅读水平的问题,是他们不真懂吴文英的词。“翠湿空梁”中间有一个故事。大家要知道,你写论文时有一些书是很重要的参考材料,那就是地理的方志。我在1960年代写论吴文英的那篇文章的时候,查了很多资料,其中就包括不少的地理方志。《大明一统志·绍兴府志》上说:“禹庙在会稽山禹陵侧。……梅梁,在禹庙。梁时修庙,忽风雨飘一梁至,乃梅梁也。”夏禹王有陵墓,也有一个祭祀他的禹庙。禹庙在会稽山上禹陵的旁边,他不是说“翠湿空梁”吗?“梁”当然是指禹庙中的屋梁。禹庙中的梁叫梅梁,据说在南朝梁时修整禹王庙,忽然间风雨大作,飘来一根梁木,这就是梅梁。当然,梅梁并不是梅花树所做的梁,梅树那么脆弱的枝干,怎么能做屋梁呢?《尔雅·释木》上说:“梅,。”郝懿行的《尔雅义疏》上说:“《诗正义》引孙炎曰:‘荆州曰梅,扬州曰。’故知梅、乃大木,非酸果之梅。”所以,梅就是,只不过荆州和扬州对这种树有不同的称法,这种树长得粗大,并不是结梅子的梅树。另外,桂馥在《尔雅义证》中又说:“,或作楠。”楠木是很粗大的树木,而禹庙的屋梁就是楠木做的。字通楠,所以也应该读成nWn。据《四明图经》上说:“鄞县大梅山顶有梅木,伐为会稽禹庙之梁。张僧繇画龙于其上,夜深风雨,飞入镜湖与龙斗。后人见梁上水淋漓,始骇异之。”张僧繇是南朝梁时的人,修禹庙的时候他在屋梁上画了一条龙,半夜偶然间有狂风暴雨,屋梁上的那条龙就破壁飞去,飞到绍兴附近的镜湖,跟湖中的真龙争斗,所以后来有人看到禹庙的梁上有淋漓的水。梁高高在上,怎么会有水呢?大家都很惊骇,觉得太奇怪了。总之,有那么一段神话传说。

好,现在我们再来看吴文英的词,他说:“幽云怪雨。翠湿空梁,夜深飞去。”因为围绕着禹庙有这么多神怪奇异的故事,《四明图经》上不是说“夜深风雨”吗?你可以想象那幽暗的乌云,狂风卷着神怪的雨,一条龙破壁飞去的样子。而“翠湿空梁”,他为什么要用这个“”字呢?我们还是再看一看嘉泰《会稽志》中的记载: 

禹庙在县东南……梁时修庙,唯欠一梁,俄风雨大至,湖中得一木,取以为梁,即梅梁也。

夜或大雷雨,梁辄失去,比复归,水草被其上,人以为神,縻以大铁绳,然犹时一失之。

这段记载与《四明图经》中的记载不完全相同,《四明图经》中说的是张僧繇画的龙飞去了,而嘉泰《会稽志》说的是“梁辄失去”——整个屋梁都飞走了,等到它再回来,上面挂着很多水草。人家觉得那根梁太神奇了,就用大铁绳把它捆绑起来,可是它偶尔还是会飞走的。这些都是神话传说,但是不同地志的记载也有所不同,所以你在考察的时候要注意是哪个朝代的版本。因为历代都修了《会稽志》,可有关庙梁化龙飞走的这段记载,只有南宋嘉泰年间修的《会稽志》才有。后来读梦窗词的人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就不理解这句的意思了。所以你要注解一首词,你说:我想该是如何如何的,你不能只是想,要有一个根据在那里。当年,我费了好大周折才找到这些方志,为的就是使我的解说有一个确确实实的根据。我们说“”字通萍,就是水上的浮萍。《楚辞·天问》也提到许多神怪的故事,其中有一句说“号起雨”,王逸注曰:“翳,雨师名。”他说翳是天上掌管下雨的那个雨师的名字,所以“号”就“起雨”。我们常常说某人可以呼风唤雨,雨师翳的呼号就能唤来狂风暴雨。知道了这些,吴文英的这句词不就可以理解了吗?“翠”就是绿色的浮萍,因为禹庙中的那根梁飞到湖里跟龙斗,回来的时候挂了很多水草浮萍之类的东西。吴文英就是四明本地的人,这些乡间的传说他自然是相当熟悉的,而“”字之所以没有写成萍,一是因为“”字可以让人想到雨师翳,这样就更增加了“幽云怪雨”的那种神怪的感觉;这还不说,你登上禹陵,禹庙就在旁边,你自觉不自觉地就会想到那些有关禹庙的神话传说;而且以夏禹王的丰功伟绩,死后有灵,他岂不应该有这样神异的事情发生吗?

上边几句当然是吴文英登禹陵时的想象,而现在他从想象回到现实,向天上一望,是“雁起青天,数行书似旧藏处”。我今年秋天回到南开大学时写了一首《浣溪沙》,上片说:“又到长空过雁时。云天字字写相思。荷花凋尽我来迟。”我说,又到北雁南飞的时候了,都说雁能做字,它们有时排成人字,有时排成一字。我与荷花偏偏有缘,特别喜欢这种花,可是每年我总是秋天来,那时荷花都已经凋零了。

他说“雁起青天,数行书似旧藏处”,鸿雁在天上飞时排成了几行字,这几行“字”飞在禹陵的天空之上,就好像是禹王当年藏书的地方。禹王怎么又藏书了?还是在《大明一统志》的《绍兴府志》中说:有一座山叫石匮山,“匮”就是箱子、盒子之类的东西,在哪里?就在绍兴府城东南十五里,有一座像箱子一样的山,相传夏禹治平了洪水以后,就把他的一些书藏在山里边了。此外,《大明一统志》还引用了《十道志》中的记载说:“石匮山,一名宛委,一名玉笥,一名天柱。昔禹得金简玉字于此。”他说夏禹王当年曾经在这里得到一个镶着玉字的金书箱;再有,《大明一统志》又引了《遁甲开山图》中的话,说是禹治水时来到会稽,宛委山的山神“奏玉匮书十二卷”,就把十二卷书盛在玉匣中,送给了他。禹把匣子打开,看到里边有“赤圭如日,碧圭如月”,“圭”是一种玉,玉有不同的形状,圆的是璧,尖的是圭,禹看到匣中有红色的像太阳一样的玉圭和绿色的像月亮一样的玉圭。总之,禹庙附近有一座石匮山,或者说:夏禹王在那里得到了书;或者说,他在那里藏过书。吴文英说,当年夏禹所藏的书我们已经看不见了,但是天上的鸿雁好像把那些字写下来了。到这一句,吴文英一直在写他登上禹陵所见的眼前的景象以及他由眼前所见产生的一些神怪的联想。他感情丰富,感受敏锐,富于幻想,把神话传说、历史遗迹与他诗人的想象都糅合在一起了。

“寂寥西窗坐久,故人悭会遇,同剪灯语。”“寂寥西窗坐久”一句,有的版本是“寂寥西窗久坐”,我认为“久坐”不太好。他说“西窗”,后边又说“故人悭会遇,同翦灯语”,这里用的是李商隐的诗,李商隐的《夜雨寄北》中有两句:“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虽然是好朋友,但平时不常见面,今天偶然相遇,偶然登上了禹陵,触发了千古兴亡的悲慨,所以回来以后两个人有很多话要说,于是在西窗之下剪灯共语。

剪灯说些什么?他就想到白天所见之物:“积藓残碑,零圭断璧,重拂人间尘土”,他看到禹墓的碑石。禹墓有什么碑石?在这里,他又用了四明当地的故事。杨铁夫在其《梦窗词笺释》里边引用《金石萃编》中的话,说禹死后葬在会稽,“取石为窆石”,“窆石”就是下葬时的一块石头,“盖禹葬时下棺之丰碑”。我当年去禹庙,那里还有一块碑石,据说就是当年的那块窆石。《大明一统志·绍兴府志》上说:“窆石,在禹陵。……上有古隶,不可读,今以亭覆之。”他说窆石上边写的是古代的隶书,而现在呢?孟浩然有一首《与诸子登岘山》诗:

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江山留胜迹,我辈复登临。水落鱼梁浅,天寒梦泽深。羊公碑尚在,读罢泪沾襟。

碑还在那里,但上面长满了青苔,这是“积藓残碑”,接着是“零圭断璧”,那里还有断裂的玉石的碎块。《大明一统志》中又说:“宋绍兴间,庙前一夕忽光焰闪烁,即其处之,得古圭璧佩环藏于庙。”他说在南宋绍兴年间,有一天晚上,禹庙前光芒闪烁,我们讲辛弃疾的词,不是说宝剑之气可以上冲于天吗?当地下埋藏着珍宝的时候就会发光,所以当地人就把那里的地面刨开了,得到了一些古代的圭璧,然后把这些圭璧藏在了禹庙之中。记得我去的时候,那些圭璧已经没有了,想必当年吴文英登禹陵时离绍兴年间还不是很久,禹庙中还有一些“零圭断璧”吧。他说:这些古物是几千年前存留下来的,我把上面的尘土用手轻轻拂去。才能看到它本来的面目。你看他的承接、他的组织、他的结构:“寂寥西窗坐久,故人悭会遇,同剪灯语”,这还是窗下还是灯前,而“积藓残碑,零圭断璧,重拂人间尘土”则又回到白天的庙中所见了。当然,他不只是写外面那些“积藓残碑”、“零圭断璧”等现实的实物,也不只是说用手拂去尘土,重认断璧上的字句,如果把这一句与西窗共语结合起来看,它就有了更丰富的意义。因为就在他们的谈话之中,多少往事、多少陈迹、多少人生的起伏被重新提起,这何尝不是“重拂人间尘土”呢?前几天有人来访谈,让我从小时候的事情说起,我现在已经七十多岁了,回想多少年前已经尘封的往事,那也是“重拂人间尘土”。所以,“积藓残碑,零圭断璧,重拂人间尘土”,他把白天对禹王的怀念以及与朋友之间聚散离合的悲哀都结合在其中了。

除此之外,吴文英的词的另外一个好处就是他能够跳出去,他忽然间说“霜红罢舞”。他登禹陵的季节是秋天,树上有经霜而变得红黄的秋叶,秋叶随风飘落,怎么样飘落?冯正中词曰:“梅落繁枝千万片。犹自多情,学雪随风转。”就是说我虽然注定要落,但我仍然有未断的余情,所以在飘落的瞬间还要在空中舞出一个姿态来。杜甫说:“老去才难尽,秋来兴甚长。”他有一份不能尽的感情。“霜红罢舞”,他的用字、修辞真是细致绵密,他不说“霜红落后”,而是“罢舞”,那经霜的红叶是凋零的、衰老的、将要枯落的,但它还是红色的,而且还要以舞的姿态落下来。等到有一天那红叶都落尽了,“漫山色青青,雾朝烟暮”,对于树而言,春天叶子生长了,秋天叶子黄落了,这都是会改变的,但山是不变的,它徒然留下来那青青的山色,而山色怎么样?山色经历了无数的“雾朝烟暮”,早晨雾霭溟,太阳出来就消散了;傍晚日落西斜的时候,暝烟又飘了起来。宇宙中的事物有短暂无常的一面,“霜红罢舞”是变,“逝水移川,高陵变谷”也是变;可是相对之中似乎也有不变的一面,“漫山色青青”,那青青的山色不变,但不变之中,它也经历了“雾朝烟暮”,经历了一个又一个烟雾溟的清晨和黄昏。

最后两句就更妙了,“岸锁春船,画旗喧赛鼓”,他不是写秋天吗?前面他说“倦凭秋树”,又说“霜红罢舞”,怎么忽然间跳到“岸锁春船”去了?所以有人认为这句错了,应该是“岸锁游船”。其实,不是吴文英写错了,而是他改错了,而这两句正是梦窗的神来之笔。那么“岸锁春船”是从哪里来的?是“霜红罢舞”之后,随着“雾朝烟暮”的转移,日复一日,月复一月,第二年的春天就来了,春天来了怎么样?春天同禹陵有何相干?原来嘉泰《会稽志》上说:“三月五日,俗传禹生之日,禹庙游人最盛。无贫富贵贱倾城俱出,士民皆乘画舫,丹垩鲜明……小民尤相矜尚。”

每年三月初五的时候,俗传是夏禹王的生日,因此禹庙这里的游人最多,而且无论贫富贵贱,全城的人都参加这个庙会。那时候,每个村子都要出一个船队去参加祭神的赛会,士民们坐着画舫,上面涂着鲜明的颜色,场面非常热闹。所以在每一年的秋天,有“霜红罢舞”的凋零,有“三千年事残鸦外”的远古的消逝,可是明年的春天,在河的两岸,有多少游春的船只,那些船上有各种花样的旗帜!“画旗喧赛鼓”的“喧”字用得很妙:“喧”是喧哗,是声音;“画旗”有颜色,却没有声音;“赛鼓”才是有声音的,他在“画旗”与“赛鼓”之间用了个“喧”字将二者结合起来,使“赛鼓”带上了“画旗”的招展,“画旗”带上有“赛鼓”的喧哗,这也是吴文英的感性修辞。所以吴文英的词跟姜白石的词不一样:白石是用思致的安排来旁敲侧击地写;而梦窗是“腾天潜渊”。这是前人对他的赞美,说他一下子可以飞到九天之上,一下子又可以沉到渊谷之中——他有飞扬的一面,也有深入的一面。

好,现在时间到了,下一次我们再来看吴文英的另外几首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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