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志异 婴宁（卷二）

《聊斋志异 婴宁》讲莒县王子服，早孤，绝慧，十四岁为秀才，母最爱之，平常不令出游。聘萧氏，未嫁而亡。

会正月十五上元节，舅氏子吴生邀王去效游，方出村，舅家仆召吴去，王见游女如云，乘兴独遨。有一女携婢，拈梅花一枝，容华绝代，笑容可掬，从身边走过，生注目凝视，竟忘顾忌，女顾婢笑曰：“个儿郎，目灼灼似贼。”遗花地上，谈笑而去，生拾花怅然，神魂丧失，怏怏遂返，至家，藏花枕下，垂头而睡，不思饮食，母抚问之，默然不答，母忧，请巫师来驱邪而日益消瘦，又召医来问诊开药，犹忽忽若迷，数日吴至，母秘嘱诘之，吴至榻前，生见之泪下，俱吐其实，请为谋画。吴笑曰：“君亦太痴，这有何难，当代为寻之。徒步于野，必非世家。如其未许人，事固成矣，不然拼以重赂，必得所愿。但得痊愈，成事在我。”生顿有笑，食亦略进，数日吴至，生问所托，吴绐之曰：“已得之矣。我以为谁何，乃我姑氏之女，即君姨妹辈，尚待聘也。虽内戚有婚姻之嫌，然告之无不满意。”生喜溢眉宇，问居何所，吴诡曰：“西南山中，约三十余里。”

自吴去后，生饮食渐加，身体恢复如昔，探视枕底，花虽枯，并未凋落。邀吴，支托不肯来，生恚怒之，复悒悒不欢，母恐再病，急为议婚，辄摇首不愿，惟日盼吴。吴终不至，转思三十里非遥，何必仰息他人，遂怀梅袖中，负气自往而家人不知也。伶仃独行，无可问程，但望西南山去，约三十余里，山栾起伏，林木葱茏，觉神清气爽，唯寂静无人，似鸟道也。见远处丛绿中，隐约有小村落，下山入村，屋舍不多，皆茅屋，但意境修雅。北向一家，门前绿柳如丝，墙内桃红李白，间以修竹，有野鸟咯喋其上，以为园亭，不敢遽入。对门处有大石，据坐小憩，俄闻墙内有人长呼：“小荣。”声音娇细，方伫听间，一女郎由东而西，执杏花一朵俯首自簪，举头见生不复簪，生审视之，果上元所遇也，心骤喜，无以接近，欲呼姨氏，惧有讹误，女含笑已入。生坐卧徘徊，自朝至于日头西斜，盈盈望断，并忘饥渴。时有女子露半面来窥，似讶其不去者，又一媪扶杖出，问曰：“何处郎君，闻自辰时便来以至于今，意将何为？得勿饥也？”生急起揖之答曰：“将以盼亲。”媪聋不闻，生大声告之，媪问：“贵戚何姓？”生不能答，媪笑曰：“奇哉，姓氏尚不自知，何亲可探？我视郎君亦书痴耳，不如从我来，啖以粗粝，家有短榻可卧，待明早回去询知姓氏再来不晚也。”生方腹馁思食，又可渐近丽人，大喜，从之入，见白石砌路，夹道红花片片坠阶上，曲折而西，又启一关，豆棚架满庭中，请入舍中，四壁光明如镜，窗外海堂枝条探入室中，桌椅床榻洁净照人。甫坐，窗外隐隐有人相窥，媪唤曰：“小荣，可作黍来。”婢应去。媪问：“郎君外祖莫姓吴否？”生曰：“然。”媪惊曰：“是吾甥也。尊堂吾妹子，年来渐贫，又无三尺男，音讯遂梗塞，甥长成如许，尚不相识。”生曰：“此来即为姨也，匆遽遂忘姓氏。”媪曰：“老身秦姓，并无诞育，只有一女，亦为庶产，其母改醮，遗我鞠养。颇亦不钝，但少教训，嬉不知愁，一会儿使来拜见。”未几婢具饭，山鸡肥美，媪劝餐已，婢收拾碗具，媪曰：“唤宁姑来。”良久，户外隐有笑声，媪又唤曰：“婴宁，汝姨兄在此。”户外嗤嗤笑不已，婢推入，犹掩其口笑不可遏，媪曰：“有客人在，叱叱喳喳是何景象？”女忍笑而立，王揖之，媪曰：“此王郎，汝姨子。一家人尚不相识，可笑人也。”生问：“妹年几何矣？”媪不听见，生又大言之，女复笑不可仰视。媪谓曰：“我言少教诲，此可见也。年已十六，呆痴才如婴儿。”生曰：“小于甥一岁。”曰：“阿甥已十七矣？甥妇阿谁？”答曰无。曰：“以甥才貌，何十七犹未聘也？婴宁亦无姑家，极相匹敌，惜有内亲之嫌。”生无语，注目婴宁，不遑他瞬，婢女向婴宁耳语曰：“目灼灼贼腔不改。”女又大笑谓婢曰：“视碧桃开未。”遽起，以袖掩口，莲步而出，至门外笑声始纵。媪亦起，命婢铺被曰：“阿甥来不易，多住三五日，迟迟送汝归。若嫌幽闷，舍后有小园可供消遣，有书可读。”次日至舍后，果有园半亩，细草如毡，杨花糁径，有草屋三间，花木绕匝。穿花漫步，闻树头苏苏有声，仰视，则婴宁在上，见生，狂笑欲堕，生呼曰：“勿尔，堕矣。”女且笑且下，将及地，失手而堕，笑乃止，生扶之，暗撮其腕，女笑又作，倚树不能行，生俟其笑歇，乃出袖中花示之，女接之曰：“枯矣。”生曰：“此上元妹子所遗，故存之。”女曰：“存之何益？”曰：“以示相爱不忘也。自上元相遇，凝思成疾，自分化为异物，不图得见颜色，幸垂怜悯。”女曰：“至戚何必靳惜，待兄归时，园中花，当唤老奴来折一大捆负送之。”生曰：“妹子痴耶？”女曰：“这便是痴？”生曰：“我非爱花，爱拈花之人耳。”女曰：“葭莩之情爱，何待言（亲戚之间的关爱，何必这么惴惴不安）？”生曰：“我所为爱，非瓜葛之爱，乃夫妻之爱。”女曰：“有以异乎？”曰：“夜共枕席耳。”女俯思良久曰：“我不惯与生人睡。”言未已，婢子来，生惶恐遁去。开饭时，母问所往，女答：“在园中共话。”媪曰：“饭熟已久，有何长言，如此周遮。”曰：“大哥欲我共寝。”生大窘，急瞪之，幸媪不闻，犹絮絮追问。小语责女，女曰：“适不应说耶？”生曰：“此背人语。”曰：“背他人岂背老母耶？且寝处亦常事，何讳焉？”生恨无术可悟之。

饭刚吃完，家人牵两骡来寻生，原来生久不归，母疑，搜寻几遍村里，不得踪迹，又询至吴，吴忆曩言，教向西南山寻，又历数村始至。生请携女归，媪曰：“我有此志，非一朝夕，但残躯不能远涉，甥携妹去，识认阿姨，大好。”呼婴宁，宁笑至，媪曰：“大哥欲同汝去，可速装束。汝姨家田产丰裕，能养冗人，至彼且勿归。小学诗礼，亦好事翁姑，即烦阿姨为汝寻一良匹。”又飨家人酒食。二人遂发，至山坳回顾，犹依稀见媪倚门北望也。

抵家，母见姝丽大惊，生告曰姨妹，母曰：“前吴郎与儿言者，诈也。我未有姊，何以得甥？”问女女曰：“我非母产，父为秦氏，没时尚在褓中，不能记忆。”母曰：“我确有一姊嫁于秦氏，然殂谢已久，何能复存？”又问面庞痣赘，一一符合。正疑惑间，吴至，女避入室。吴询知前后，茫然久之忽曰：“此女名婴宁耶？”生然之，问何以知之，吴曰：“我姑去世后，姑丈鳏居，亲于狐，生一女名婴宁，绷卧床上，家人皆见之。姑丈卒，狐犹时至，请天师画符，始携女去，得勿是乎？”但闻室中吃吃皆婴宁笑声，母曰：“此女亦太憨生。”吴请面见之，母入而请之，犹浓笑不顾，又面壁移时，始出，才一展拜，翻然遽入，放声大笑，满室妇女皆随其笑。吴曰：“愿往一觇，便为作媒。”寻至其家，庐舍全无，坟垄湮没，山花零落而已，忆姑墓仿佛不远，归告，母将吴言转告女，毫无骇色，又怜其无家，亦无悲色。母疑其鬼，然日中视其形影并无异样。使与少女同寝止，清晨即来省问。

婴宁爱笑，然笑嫣然，狂而不损其媚。生恐其憨痴泄露房中隐事，而密秘不肯一语。养花成癖，窃典金饰购花种，不数月，阶砌藩溷，无处不有花，邻女少妇争承迎之。母忧怒时，婴宁至一笑而解。奴婢有小过，恐遭鞭挝，求婴宁诣母，恒得免。将为合卺，至日使盛装行新妇礼，女笑不可俯仰，遂罢。

庭后有一花架，临近西家，女常攀登摘花，一日又登，西邻子见而轻佻之，女指墙底笑而下，西邻子以为有意于己，昏至墙下，女果在，就而淫之则阴剧痛如锥刺，大号而踣，细视非女而一枯木卧墙边。邻父闻声急出问之，呻而不答，妻来始告实情，急燃烛窥之，则枯木中藏一巨蝎如小蟹，翁碎木捉杀之。负子归，半夜寻卒。邻翁告官，揭发婴宁妖异，邑宰仰慕生才，知其方正，将杖邻翁，生为求情而免之。母谓曰：“我固知过喜则伏忧。邑宰神明，设使胡涂官宰，絷妇公堂，我儿如何见戚里？”女正色誓不笑，从此竟不复笑，故逗之亦不笑，然终日无戚色。

一夕对生零涕哽咽曰：“曩从君日浅，今察姑及郎君皆过爱于我，我自小由老母养大，又无兄弟，所恃唯君。养母不得与父合厝，九泉之下辄为悼恨。君若不惜烦费，使地下人消此怨恫，总算我没有辜负养育之恩。”生诺之，刻日， 夫妻抬棺至山，女于荒烟错楚中指示墓处，掘之，果得媪尸，肌骨犹存，舁归，与秦氏合葬。是夜生梦见媪来称谢，寤而述之，女告曰老母夜来。又问小荣，女曰：“小荣亦狐，最黠，狐母去时，使照顾我，摄饵哺我，故常念其好。母云已嫁之。”自此，每岁寒食，夫妇则登秦墓拜扫无缺。逾年，婴宁生一子，在褓中不畏人，见人辄笑。

《婴宁》讲述了一个灿烂如山花，笑声似天籁的豆蔻少女婴宁与王子服偶然相遇，终成眷属的故事，婴宁名如其人，笑容可掬，无忧无虑，她的笑声，狂而不损其媚，感染了周围的每一个人，带给大家无穷的快乐与祥和。文中对环境的描写映衬出婴宁清丽脱俗纯净明媚的个性。王子服寻婴宁，一路上，“空翠爽肌”，映入眼帘的是“乱树丛花中，隐隐有小里落”，至其门，“门前皆绿柳，墙内桃李尤繁，间以修竹，野鸟咯磔其中”，门内“白石砌路，夹道红花片片坠阶上”，曲折而西，“豆棚架满庭中”，华美神秘又让人感触到浓浓的生活气息，进到屋中，“粉壁光明如镜，窗外海堂枝朵探入室中，裀藉几榻罔不洁泽”，井然有致的居家环境，令人耳目舒爽，心情为之振奋。漫步后园，“细草铺毡，杨花糁径”，在这树影婆娑的林间小道上，伴着笑声，婴宁正式出场，她的身上永远保存着大自然最神奇的杰作花儿一样的品质，光彩夺目，芬芳扑鼻，而又从不取悦于他人而作做。然婴宁感念秦氏养育之恩，哽咽零涕，请求王子服改葬养母与父亲合厝，使地下人消此遗憾，异史氏曰“我婴宁殆隐于笑者矣”。

文中老媪秦氏，语言爽朗，不乏幽默，令人印象亦深刻。她对王说：“（婴宁）年已十六矣，呆痴才如婴儿。”话语中，透露出母亲的亲昵与纵容。她告诉婴宁：“（你）姨家田产丰裕，能养冗人，到彼且勿归，小学诗礼，亦好事翁姑，烦阿姨为汝觅一良匹”。 对女儿的生活，成长，及终身大事，时刻记挂于心，总是不忘叮嘱，慈爱老母的的形象亦清晰可辨。

王子服，莒之罗店人，早孤，绝慧，十四入泮，母最爱之，寻常不令游郊野。聘萧氏，未嫁而夭，故求凰未就也。

会上元，有舅氏子吴生邀同眺瞩，方至村外，舅家仆来招吴生去，见游女如云，乘兴独遨，有女郎携婢拈梅花一枝，容华绝代，笑容可掬。生注目不移，竟忘顾忌。女过去数武顾婢子笑曰：“个儿郎，目灼灼似贼。”遗花地上，笑语自去。生拾花怅然，神魂丧失，怏怏遂返。至家，藏花枕底，垂头而睡，不语亦不食。母忧之，醮禳益剧，肌革锐减，医师诊视，投剂发表，忽忽若迷，母抚问所由，默然不答。适吴生来，嘱秘诘之，吴至榻前，生见之泪下，吴就榻慰解，渐至研诘，生具吐其实，且求谋画，吴笑曰：“君意亦复痴。此愿有何难遂，当代访之，徒步于野，必非世家，如其未字，事固谐矣，不然拚以重赂，计必允遂，但得痊瘳，成事在我。”生闻之不觉解颐。吴出告母，物色女子居里，而探访既穷，并无踪迹。母大忧，无所为计。然自吴去后，颜顿开，食亦略进。数日吴复来，生问所谋，吴绐之曰：“已得之矣。我以为谁何人？乃我姑氏之女，即君姨妹行，今尚待聘。虽内戚有婚姻之嫌，实告之无不谐者。”生喜溢眉宇，问居何里？吴诡曰：“西南山中，去此可三十余里。”生又嘱再四，吴锐身自任而去。

生由是饮食渐加，日就平复。探视枕底，花虽枯，未便雕落，凝思把玩，如见其人。怪吴不至，折柬招之，吴支托不肯赴招，生恚怒，悒悒不欢。母虑其复病，急为议姻，略与商榷，辄摇首不愿，惟日盼吴，吴迄无耗，益怨恨之，转思三十里非遥，何必仰息他人。怀梅袖中，负气自往，而家人不知也。伶仃独步，无可问程，但望西南山行去，约三十余里，乱山合沓，空翠爽肌，寂无人行，止有鸟道，遥望谷底，丛花乱树中，隐隐有小里落。下山入村，见舍宇无多，皆茅屋而意甚修雅。北向一家，门前皆绿柳，墙内桃杏犹繁，间以修竹，野鸟格磔其中。意是园亭，不敢遽入，回顾对户，有巨石滑洁，因坐小憩。俄闻墙内有女子长呼：“小荣。”其声娇细，方伫听间，一女郎由东而西执杏花一朵，俯首自簪，举头见生，遂不复簪，含笑拈花而入，审视之，即上元途中所遇也，心骤喜，但念无以阶进，欲呼姨氏，而顾无从还往，惧有讹误，门内无人可问，坐卧徘徊，自朝至于日昃，盈盈望断，并忘饥渴。时见女子露半面来窥，似讶其不去者，忽一老媪扶杖出顾生曰：“何处郎君，闻自辰刻便来，以至于今，意将何为？得勿饥也？”生急起揖之，答云：“将以盼亲。”媪聋聩不闻，又大言之乃问：“贵戚何姓？”生不能答，媪笑曰：“奇哉，姓名尚自不知，何亲可探？我视郎君亦书痴，不如从我来，啖以粗粝，家有短榻可卧，待明朝归，询知姓氏，再来探访，不晚也。”生方腹馁思啖，又从此渐近丽人，大喜，从媪入，见门内白石砌路，夹道红花，片片坠阶上。又启一关，豆棚架满庭中，肃客入舍，粉壁光明如镜，窗外海棠枝朵，探入室中，裀藉几榻，罔不洁泽。甫坐，即有人自窗外隐约相窥，媪唤：“小荣，可速作黍。”外有婢子徼声而应。坐次，具展宗阀，媪曰：“郎君外祖，莫姓吴否？”曰：“然。”媪惊曰：“是吾甥也。尊堂吾妹子。年来以家窭贫，又无三尺男，遂至音问梗塞，甥长成如许尚不相识。”生曰：“此来即为姨也，匆遽遂忘姓氏。”媪曰：“老身秦姓，并无诞育，弱息仅存亦为庶产，渠母改醮，遗我鞠养，颇亦不钝，但少教训，嬉不知愁。少顷，使来拜识。”未几婢子具饭，雏尾盈握，媪劝餐已，婢来敛具，媪曰：“唤宁姑来。”婢应去。良久闻户外隐有笑声，媪又唤曰：“婴宁，汝姨兄在此。”户外嗤嗤笑不已，婢推之以入，犹掩其口笑不可遏。媪嗔目曰：“有客在，咤咤叱叱，是何景象？”女忍笑而立，生揖之，媪曰：“此王郎，汝姨子。一家人尚不相识，可笑人也。”生问：“妹子年几何矣？”媪未能解，生又言之，女复笑不可仰视。媪谓生曰：“我言少教诲，此可见也。年已十六，呆痴裁如婴儿。”生曰：“小于甥一岁。”曰：“阿甥已十七矣，得非庚午属马者耶？”生首应之，又问：“甥妇阿谁？”答曰无之。曰：“如甥才貌，何十七犹未聘耶？婴宁亦无姑家，极相匹敌，惜有内亲之嫌。”生无语，目注婴宁，不遑他瞬。婢向女小语云：“目灼灼贼腔未改。”女又大笑顾婢曰：“视碧桃开未？”遽起，以袖掩口，细碎莲步而出，至门外笑声始纵。媪亦起唤婢幞被，为生安置曰：“阿甥来不易，宜留三五日，迟迟送汝归。如嫌幽闷，舍后有小园，可供消遣，有书可读。”次日至园后，果有园半亩，细草铺毡，杨花糁径。有草舍三楹，花木四合其所。穿花小步，闻树头苏苏有声，仰视，则婴宁在上，见生，狂笑欲堕。生曰：“勿尔，堕矣。”女且下且笑，不能自止，方将及地，失手而堕，笑乃止。生扶之，阴捘其腕，女笑又作，倚树不能行，良久乃罢。生俟其笑歇，乃出袖中花示之，女接之曰：“枯矣，何留之？”曰：“此上元妹子所遗，故存之。”问存之何益，曰：“以示相爱不忘也。自上元相遇，凝思成疾，自分化为异物，不图得见颜色，幸垂怜悯。”女曰：“此大细事，至戚何所靳惜？待兄行时，园中花，当唤老奴来折一巨捆负送之。”生曰：“妹子痴耶？”女曰：“何便是痴？”生曰：“我非爱花，爱拈花之人耳。”女曰：“葭莩之情爱，何待言？”生曰：“我所为爱，非瓜葛之爱，乃夫妻之爱。”女曰：“有以异乎？”曰：“夜共枕席耳。”女俯思良久曰：“我不惯与生人睡。”语未已，婢潜至，生惶恐遁去。少时，会母所，母问何往，女答以园中共话，媪曰：“饭熟已久，有何长言，周遮乃尔？”女曰：“大哥欲我共寝。”言未已生大窘，急目瞪之，女微笑而止，幸媪不闻，犹絮絮究诘，生急以他词掩之，因小语责女，女曰：“适此语不应说耶？”生曰：“此背人语。”女曰：“背他人岂得背老母？且寝处亦常事，何讳之？”生恨其痴无术可悟之。

食方竟，家中人捉双卫来寻生。先是，母待生久不归，始疑，村中搜觅几遍，竟无踪兆，因往询吴，吴忆曩言，因教于西南山行觅，凡历数村始至于此。生出门，适相值，便入告媪，且请偕女同归。媪喜曰：“我有志，匪伊朝夕，但残躯不能远涉，得甥携妹子去，识认阿姨，大好。”呼婴宁，宁笑至，媪曰：“大哥欲同汝去，可便装束。”又饷家人酒食，始送之出曰：“姨家田产丰裕，能养冗人，到彼且勿归，小学诗礼，亦好事翁姑。即烦阿姨为汝择一良匹。”二人遂发。至山坳回顾，犹依稀见媪倚门北望也。

抵家，母睹姝丽，惊问为谁？生以姨女对，母曰：“前吴郎与儿言者，诈也。我未有姊，何以得甥？”问女，女曰：“我非母出。父为秦氏。没时，儿在褓中，不能记忆。”母曰：“我一姊适秦氏良确，然殂谢已久，那得复存？”因审诘面庞、志赘，一一符合，又疑曰：“是矣。然亡已多年，何得复存？”疑虑间，吴生至，女避入室。吴询得故惘然久之忽曰：“此女名婴宁耶？”生然之，吴极称怪事，问所自知，吴曰：“秦家姑去后，姑丈鳏居，祟于狐，病瘠死，狐生女，名婴宁，绷卧床上，家人皆见之。姑丈殁，狐尤时来，后求天师符粘壁间，狐遂携女去，将勿此耶？“彼此疑参，但闻室中嗤嗤，皆婴宁笑声，母曰：“此女亦太憨生。”吴请面之，母入室，女犹浓笑不顾，母促令出，始极力忍笑，又面壁移时方出，才一展拜，翻然遽入，放声大笑，满室妇女为之粲然。吴请往觇其异，就便执柯。寻至村所，庐舍全无，山花零落而已。吴忆姑葬处仿佛不远，然坟垄湮没，莫可辨识，诧叹而返。母疑其为鬼，入告吴言，女略无骇意，又吊其无家，亦殊无悲意，孜孜憨笑而已，众莫之测。母令与少女同寝止，昧爽即来省问，操女红精巧绝伦，但善笑，禁之亦不可止。然笑嫣然，狂而不损其媚，人皆乐之。邻女少妇争承迎之。母择吉为之合卺而终恐为鬼物，窃于日中窥之，形影殊无少异。

至日使华装行新妇礼，女笑极不能俯仰，遂罢。生以其憨痴恐泄露房中隐事，而女殊密秘不肯道一语。每值母忧怒，女至，一笑即解。奴婢小过，恐遭鞭楚，辄求诣母共话，罪婢投见，恒得免。而爱花成癖，物色遍戚党，窃典金钗，购佳种，数月，阶砌藩溷，无非花者。庭后有木香一架，故邻西家，女每攀登其上，摘供簪玩，母时遇见辄诃之，女卒不改。一日西人子见之，凝注倾倒，女不避而笑，西邻子谓女意属已，心益荡。女指墙底笑而下，西邻子谓示约处，大悦，及昏而往，女果在焉，就而淫之，则阴如锥刺，痛彻于心，大号而踣。细视非女，则一枯木卧墙边，所接乃水淋窍也。邻父闻声，急奔研问，呻而不言，妻来始以实告，爇火烛窥，见中有巨蝎如小蟹然，翁碎木捉杀之，负子至家，半夜寻卒。邻人讼生，揭发婴宁妖异。邑宰素仰生才，稔知其笃行士，谓邻翁讼诬，将杖责之，生为乞免，逐释而归。母谓女曰：“憨狂尔尔。早知过喜而伏忧也。邑令神明，幸不牵累。设鹘突官宰必逮妇女质公堂，我儿何颜见戚里？”女正色矢不复笑，母曰：“人罔不笑，但须有时。”而女由是竟不复笑，虽故逗之，亦终不笑，然竟日未尝有戚容。

一夕对生零涕，异之，女哽咽曰：“曩以相从日浅，言之恐致骇怪，今日察姑及郎皆过爱无有异心，直告或无妨乎！妾本狐产，母临去，以妾托鬼母，相依十余年，始有今日，妾又无兄弟，所恃者惟君。老母岑寂山阿，无人怜而合厝之。九泉辄为悼恨，君倘不惜烦费，使地下人消此怨恫，庶养女者不忍溺弃。”生诺之，然虑坟冢迷于荒草，女但言无虑，刻日，夫妇舆梓而往。女于荒烟错楚中指示墓处，果得媪尸，肤革犹存，女抚哭哀痛，舁归，寻秦氏墓合葬焉。是夜，生梦媪来称谢，寤而述之，女曰：“妾夜见之，嘱勿惊郎君耳。”生恨不邀留，女曰：“彼鬼也。生人多，阳气胜，何能久居？”生问小荣，曰：“是亦狐，最黠 ，狐母留以视妾，每摄饵相哺，故德之常不去心，昨问母，云已嫁之。”由是岁值寒食，夫妇登秦墓拜扫无缺。女逾年生一子，在怀抱中，不畏人，见人辄笑，亦大有母风云。

异史氏曰：“观其孜孜憨笑似全无心肝者，而墙下恶作剧，其黠孰甚焉。至凄恋鬼母，反笑为哭，我婴宁殆隐于笑者矣。窃闻山中有草名“笑矣乎”，嗅之则笑不可止，房中植此一种，则合欢、忘忧并无颜色矣。若解语花，正嫌其作态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