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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浅斟细语】漫漫金兰路(四)


编者按:

都说是一入红楼梦难醒,事实上也确实如此。对于《红楼梦》,太多的人读起来就再也放不下。一读再读之后,就会在心中产生千百种情愫,互相冲击,澎湃不止,对宝钗的敬,对黛玉的怜,对湘云的爱,对探春的赞,对凤姐的惧,对贾母的亲……还有对大观园的憧憬,那种欲罢不能、欲说还休的感觉,实在无以排遣的时候,你可以来这里——“红楼心语”!

“红楼心语·浅斟细语”栏目是每一位红迷朋友的家园,在这里你可以愉快地开启属于你自己的梦想航班,尽情地抒发你对《红楼梦》的喜爱之情。

“红楼心语·浅斟细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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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漫金兰路(四)
作者:火烧彤云
黛玉失落

端阳节后,钗黛二人又在一起说活、来往。从表面上看,钗黛友谊似乎没受影响。但是两个人对对方的看法已经有了一些变化,只是都没有表露出来。不过接下来贾府又发生的一件大事使二人的友谊进一步离析。

这件事就是宝玉挨打。宝玉挨打的原因以讹传讹传到宝钗耳中,使宝钗误以为是薛蟠造成的。不肯背锅的薛蟠与母妹大吵了一顿。吵不过宝钗的薛蟠气得拿出金玉之说来怄她,怄得宝钗哭了一夜。懂事又难过的宝钗无心梳洗,伤心之余还怕母亲太伤心,一早从蘅芜苑出来,前往荣国府看望母亲,路上偶遇林黛玉。

黛玉见他无精打彩地去了,又见眼上有哭泣之状,大非往日可比,便在后面笑道:“姐姐也自保重些儿。就是哭出两缸眼泪来,也医不好棒疮!”(第34回)

话说宝钗分明听见林黛玉刻薄他,因记挂着母亲哥哥,并不回头,一径去了。这里林黛玉还自立于花阴之下,远远的却向怡红院内望着。(第35回)

宝钗被黛玉挖苦,没有回嘴,是因为她满心里想着母兄,行色匆匆,没工夫与黛玉计较。以前宝钗拿着宝黛二人开过玩笑,这回黛玉找着机会报复了一下,宝钗被说得没回嘴,这要是写到当下的宫斗剧、职场剧里,不知道是多解气的情节,可黛玉丝毫没有占了上风的快感。被人挖苦的人没工夫也没心情搭理挖苦者,挖苦者反倒像被人挖苦了一样,心里非常难受。这有点黑色幽默的味道了,但又让人笑不出来。

黛玉嘲笑宝钗为宝玉哭泣,可她心里并不希望宝钗真的是为了宝玉而哭泣,因为这就等于证明宝钗爱着宝玉。可宝钗根本没有回应她的嘲笑,她当然想不到宝钗此时是想着母兄,更不知道薛家母子三人头天晚上大吵了一顿。黛玉以为宝钗真的是为了宝玉而哭泣,被她说中了心事,心里能舒服吗?尽管这个时候,黛玉因为偶然听到了宝玉的肺腑之言,又因宝玉遣人送帕,明白了宝玉喜欢自己的事实,但是因为金玉之说的存在,她还是不希望钗玉之间有任何瓜葛。一直以来,她把宝钗看作潜在的“情敌”,可一旦这个“情敌”真实的存在,那还是很不舒服的一件事!

书里虽然没有直接写黛玉为宝钗的不回应而浮想难过,但是从黛玉的种种表现还是不难看出黛玉心灵上产生了极大的失落感。宝钗已经走了,黛玉还站在原地不动,看着一拨又一拨的人进入怡红院,直到看到宝钗母女也走进怡红院才离开。宝钗离开了大观园,来荣国府薛姨妈的住处,薛姨妈还在梳头。母女俩互相哭泣,薛蟠道歉,三人过了好一阵子,情绪才缓和过来。接着,三人应该是吃早餐,又得好一会儿,然后宝钗母女才来到怡红院看宝玉。可想而知,黛玉差不多站了半个上午了!所以紫鹃来请她回房的时候,她的腿都站酸了。黛玉这天连午饭都没有吃。书里写得很清楚,午饭时,王夫人派人去请女孩们来吃饭,黛玉没有去。王夫人她们午饭都吃完了,还把赏给袭人的两碗菜都派人送到了怡红院,黛玉这个时候又出现在了怡红院。可见,多愁善感、深爱着宝玉的黛玉是怎样的浮想猜疑、坐立不安、食不下咽!

不管黛玉对宝钗不回应她的嘲笑这件事如何猜想,她都并无实据证实宝钗爱上了宝玉,可接下来发生的一件事似乎坐实了这个猜想。一天午后,宝钗走进怡红院,看到宝玉正在午睡,袭人坐在旁边绣兜肚,图案是鸳鸯戏莲,非常好看,于是和袭人聊了起来。

袭人道:“今儿做的工夫大了,脖子低的酸酸的。”又笑道:“好姑娘,你略坐一坐,我出去走走就来。”说着便走了。宝钗只顾看着活计,便不留心,一蹲身,刚刚也坐在袭人方才坐的所在,因又见那活计实在可爱,不由的拿起来针来,替他代刺。

不想林黛玉因遇见史湘云约他来与袭人道喜,二人来至院中,见静悄悄的,湘云便转身先到厢房里去找袭人。林黛玉却来至窗外,隔着纱窗往里一看,只见宝玉穿着银红纱衫了,随便睡着在床上,宝钗坐在身旁做针线,旁边放着蝇帚子。林黛玉见了这个景儿,连忙把身子一藏,手握着嘴不敢笑出来,招手儿叫湘云。湘云一见他这般景况,只当有什么新闻,忙也来一看,也要笑时,忽然想起宝钗素日待他厚道,便忙掩住口。知道林黛玉不让人,怕他言语之中取笑,便忙拉过他来道:“走罢。我想起袭人来,他说午间要到池子里去洗衣裳,想必去了,咱们那里找他去。”林黛玉心下明白,冷笑了两声,只得随他走了。(第36回)

宝钗独自坐在睡着了的宝玉旁边绣花,这让黛玉的醋意油然而生。黛玉认为,宝钗如此不顾男女相处嫌疑的行为证明宝钗爱上了宝玉。这种感觉毫无疑问会加大对宝钗的反感。

讽和为何?

这段时间,在清虚观打醮、宝玉挨打等重大事件的背景下接连发生了一桩又一桩不愉快的小事件,使得钗黛二人对对方产生了越来越差的印象。宝钗发现黛玉开始不站在她这边,心生不满。黛玉则觉得宝钗爱上了宝玉,在金玉之说的心理阴影下,越来越不喜欢宝钗。

秋天到了,诗社成立了,钗黛关系又走进了一个新阶段。黛玉魁夺菊花诗后,宝黛钗意兴未澜,相继各写了一首螃蟹诗。这一回的后半回回目就叫《薛蘅芜讽和螃蟹咏》。这一组螃蟹咏再次展现了作者的高超艺术成就,还具有独特的研究价值,因为这是《红楼梦》里唯一的一组和诗。

和诗,是我国古代文人诗歌交流的一种独特形式。和,是唱和、附和的意思。一个人作了一首诗,另一个人和诗,不仅要求与原诗押韵,而且要求表达的诗意也得与原诗相同,或者有所关联。但是,宝钗的螃蟹咏却是“讽和”,用讽刺的方式和的诗,这就非常奇特了。从诗歌创作的角度上来说,这是一种新奇立意,小说中读了她这首诗的人们对她的立意也是赞不绝口。

但是这是极不寻常的。以讽刺的方式和诗违背了和诗诗意相近或有所关联的基本原则,和诗者为什么要这么做呢?一个人对某个事物进行讽刺,一种可能是他讨厌这个事物;还有一种可能是他想借讽刺的方式进行提醒、警告,就好像当代一些讽刺不良风气的小品、相声,本意是在告诉人们这是不良风气、不能让其再继续蔓延了一样。

宝钗借扇机带双敲是因为她讨厌被人比作杨妃,用负荆请罪一词讽刺宝黛二人是对这种情绪的进一步发泄,那么这次她写螃蟹诗又是为了什么呢?是因为讨厌爱吃螃蟹者的谗样?当然不是。这场螃蟹宴的实际筹备人就是薛宝钗,她如果不喜欢看到螃蟹爱好者吃螃蟹的样子,又何必出主意搞螃蟹宴呢?出点钱办个其他宴席就行了。那么是她嫉妒林黛玉魁夺菊花诗?要展示自己的文学才华?也不是。从书中多次描写的作诗、作灯谜及其他品文评知的活动中,宝钗从不争强好胜。她虽然才华卓著,但是仅仅是把这些事看作闺中游戏,不是很看重,她看重的还是谨守女德、做好针黹这些事。如果她为了菊花诗的事如此嫉妒黛玉,那人物的性格塑造就出现了较大的逻辑矛盾了。

从宝钗为了杨妃的比喻大怒之后到讽和螃蟹咏的这段情节中,钗黛之间唯一的冲突就是那天早晨黛玉取笑宝钗为宝玉哭泣的事情。这件事情对宝钗来说非常之小,而且当时她行色匆匆,心里想着母兄,根本没搭理黛玉。如果宝钗为这么小的事记恨黛玉好几个月,那宝钗也就说不上“行为豁达”了。

讨厌吃螃蟹者和嫉恨黛玉都不是宝钗讽和螃蟹咏的原因,宝钗应该是借用讽刺的口吻写诗来进行旁敲侧击什么事。那她要敲击的是什么事呢?什么事情使她不好直接启齿而要采用这种曲折隐晦的方式来表达呢?我们还要回看这段时间以来发生的一些事对宝钗的思想产生了哪些震动,才能找到她这么做的原因。

在宝玉挨打之后到诗社成立之前,对宝钗思想震动最大的事应该是她意识到了自己爱上了宝玉。这件事发生在宝钗坐在宝玉床边绣花的时候。

这里宝钗只刚做了两三个花瓣,忽见宝玉在梦中喊骂说:“和尚道士的话如何信得?什么是金玉姻缘?我偏说是木石姻缘!”薛宝钗听了这话,不觉怔了。(第36回)

这个“怔”字把宝钗的惊、爱、醒之情精炼地点透了,一字传神!“怔”是发呆的意思。宝钗听了宝玉的话,呆住了,也就是惊呆了:原来宝玉这么讨厌金玉之说!如果宝钗这个时候没有爱上宝玉,她绝不会吃惊,而是会像以前一样感到庆幸。此前宝钗对金玉之说抱着的一种厌恶而无奈的态度,庆幸宝玉整天围着黛玉转,没有心思去想金玉之说。

宝玉短短的三句梦语震醒了宝钗,此前她没有意识到自己爱上了宝玉,现在她知道对宝玉的感情已经从不爱变成了爱,从普通的表姐弟之情发展成了暗恋。悲催的是,爱情对情窦初开的她来说非常残酷。在她知道自己恋爱的时候,命运没有给她一丁点的怀春暇想的时间,就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同时告诉她,她爱的那个人不爱她!这个人不但不爱她,还爱上了别人,那个人是木石姻缘的主角!

宝玉梦呓

木石姻缘这个词在前80回里仅仅出现在宝玉的梦呓中。在宝玉梦呓之前,与木石姻缘这个词接近的一个词是木石前盟,出现在第5回宝玉梦游太虚幻境时所听的《终身误》一曲中,这是除了他自己没人知道的。在木石姻缘这个词从宝玉口中喊出的时候,宝钗当然不知道其缘由是神瑛侍者与绛珠仙子的一段前缘,但她能猜到这里面有宝玉爱上的另一个女子。宝玉平时最喜欢接近的女子就是林黛玉,这是贾府众人都看在眼里,也是公认的事实,只不过人们都没想到他们之间产生了恋情而已。现在宝玉心心念念的木石姻缘的女主角无疑就是林黛玉,聪明的宝钗不可能猜不到这点。

在如此残酷的感情现实下,宝钗会怎么办?她将如何面对和处理这段纷乱如麻的感情纠葛?首先,宝钗自己谨记选秀使命,努力地挥刀斩断个人情丝。从此以后,宝钗再也没有独自主动走入宝玉的房间,书里也没有任何宝钗纠结于钗玉情感的描写,而宝钗一直满怀“送我上青云”的凌云壮志。当然,这也说明宝钗对宝玉的爱恋之情远不如宝黛之间那般深厚。

宝钗除了自我约束以外,她还主动承担起“治病救人”的责任。宝钗知道宝玉爱上了黛玉,但不知道黛玉也爱上了宝玉,她看到的是宝黛二人越走越近。此前宝玉挖苦宝钗像杨妃,黛玉就准备跟进,脸上的表情都已经显露了出来。当时的宝钗只是为了维护个人尊严以及在乎与黛玉的友谊,语带双关地还击了他们,并未思虑太多。如果他们继续这么合拍跟进的话,恐怕就会生出问题了。所以,宝钗要尽一切可能提醒、警醒宝黛二人要保持距离,不要把表兄妹之情发展成爱情,正如袭人所说的“君子防不然”。这是这场梦呓带给宝钗最大的思想震动。

可能有的人觉得宝钗太爱管闲事,其实宝钗并不是这样的人,滴翠亭事件就是一个明证。如果宝钗看到任何与礼教不符的事都喜欢去提醒、纠偏,她当初就没必要在红玉坠儿面前装没听到她们的对话,而会用言语警告、提醒她们不要做出格的事。宝钗对宝黛情愫的态度却与她对红玉私情的事不一样,她没有装瞎,当然也不能明说,但她却要及时地挽救二人。在她看来,引领他们走向符合主流社会的正确价值观,以免他们误入歧途,是一件有意义的事,也是她必须要做的事。

为什么宝钗对宝黛之间的感情发展这么上心呢?这当然不是为了她自己。如果是为了她自己,她何必克制自己对宝玉的爱呢?这还是出于对两人的关心。宝玉是她的姨表弟,黛玉是她的好朋友。这里就足见钗黛友谊的份量之重了,此前作者一直在描写芬芳美好的钗黛情谊绝非闲笔,而是情节发展的重要铺垫。黛玉相比宝玉,与宝钗的关系远得多,她是宝钗的姨父的外甥女,只是亲戚,而无血缘关系,要不是钗黛友谊深厚,宝钗才不会管她。这种心态当今的人很难理解,但是要理解古人和古代小说的情境,我们必须设身处地。

美味的螃蟹让宝玉忍不住作诗夸奖,黛玉读了宝玉的螃蟹诗,提笔和了一首。虽然黛玉对宝玉的诗进行了取笑,但这是宝黛之间常见的戏谑,是两人亲密无间的传情表现。从诗的内容来看,黛玉的诗意与宝玉接近,都是赞美螃蟹是美食。这件事,其他人一如既往地视为他们兄妹关系亲密,现在的宝钗不这么看了,她担心黛玉总是这么与宝玉合拍,二人的关系会走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她要出来阻止,以讽刺的笔调接在他们之后和诗。这就好像张三夸玫瑰花好看,李四也跟着夸,王五却说,玫瑰花有刺,不是什么好花,引起了包括张三李四在内的所有人的注意。由于王五视角独特,说的也是事实,张三李四也觉得他说得有理,于是不再夸玫瑰花,两人对玫瑰花的共同志趣发展就此停止。这就是讽和螃蟹咏的故事实质。宝钗卓越的才华起到了这样的作用。宝玉才看了她的诗的一半,就由衷地赞美:    “写得痛快!我的诗也该烧了。”(第38回)

这样一来,包括宝黛二人自己,谁也不再关注他们的诗了。 


个人简介:

火烧彤云,湖南省长沙市人,建筑工程造价工程师,自幼喜欢《红楼梦》,爱思考,爱写作,追求美好高尚的精神世界。

欢 迎 来 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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