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将一幅潇湘种，寄与春风问薛涛
文/ 大圣
清顺治七年（公元1650年），南京著名歌妓、秦淮八艳之一的卞玉京在江苏常熟度假。
对，就是单纯的度假，干累了，想歇歇。你就算是开车，到一定里程还要做个保养啥的，何况我们服务行业，天天上班谁受得了，隔段时间就得出来放松一下。
为什么选择来常熟？因为常熟号称“江南福地”，人居环境优美，适宜度假。更重要的是，这里有亲戚接待，还有好朋友，卞玉京曾经的同事，也是最好的闺蜜，同为秦淮八艳之一的柳如是，跟她老公钱谦益也在常熟。
卞玉京到常熟没几天，便收到了柳如是的邀请，请她来家中作客，卞玉京精心捯饬了一下自己，欣然前往。
姐妹俩见面，分外亲热，手拉着手有说不完的话：哎呀，你好像瘦了呀。哪有，天天吃吃睡睡啥也不干，都胖了呢，哎，你们现在生意咋样啊？有没有圆圆的消息，还跟吴三桂好着呢吧？害，自从你走以后，生意一天不如一天，哎，你这耳环真漂亮，是老钱给你买的吧？他对你好不好？这么大年纪了，那方面还行吗？哎，怎么说呢，一日不如一日......
两人在楼上房间里叽叽喳喳说个不停，老公钱谦益上来了：“酒菜都已经准备好了，先吃饭吧，正好，梅村也过来了，今天咱们好好喝上几杯，一醉方休。”
钱谦益说的梅村，就是吴伟业，号梅村，明末清初著名诗人，那句脍炙人口的“恸哭六军俱缟素，冲冠一怒为红颜”，就出自他的笔下，吴伟业与钱谦益、龚鼎孳一起，并称“江左三大家”，是公认的大才子。
听说吴伟业也来了，原本兴高采烈的卞玉京立刻变了脸色，说：“你们先下去吧，我补个妆。”转身便进了卧室。
钱谦益与柳如是下楼与吴伟业相见，一番寒暄之后，分宾主落座。
菜已上齐，酒已斟满，卞玉京却迟迟没有露面，派丫鬟上去催，回话说：身体不适，不吃饭了。
钱柳夫妇面面相觑：这是什么情况？
再看吴伟业，一脸愧色，长叹一声道：“哎，八年了，她终究还是不肯原谅我。”
柳如是多聪明啊，立刻就明白了，这俩人之前一定有什么情感纠葛，多半是渣男出轨渣女劈腿多情女偏遇负心郎之类的老套路，算了，来来来，不管她，咱们开始，这第一杯，欢迎梅村先生光临寒舍......
柳如是猜的没错，卞玉京死活不肯与吴伟业见面，确实有一段故事。
卞玉京原名叫卞赛，本是正经人家的姑娘，十几岁时，父亲去世，家道中落，生活陷入困境。
卞赛生性独立好强，她并没有被困难吓倒，而是选择了自主择业，发挥自身优势，带着妹妹卞敏一起，来到秦淮河做歌妓谋生。
因为自幼接受过良好教育，再加上青楼的专业培训，卞赛姐妹琴棋书画、吹拉弹唱、歌舞按摩之类的基本功自然不在话下，特别是姐姐卞赛，很快成长为行业内的一线歌妓，并跻身秦淮八艳之列。
除了色艺双绝之外，卞赛还有一项技能，就是特别能喝酒，白酒一斤半，啤酒随便灌，当时圈里有一种说法，叫“酒垆寻卞赛，花底出陈圆”，请人吃饭，找人陪酒，首选卞赛，保证让你喝到位。
八年前，也就是明崇祯十五年（公元1642年），吴伟业的堂兄吴继善要去成都当知县，吴伟业设宴为他饯行。
这种酒局，你懂的，光几个大老爷们喝着有啥意思？所以，专门邀请了青楼陪酒高手卞赛姐妹作陪。
那是吴伟业与卞赛的第一次见面。
一见之下，惊为天人，卞赛不但长得漂亮，妩媚动人，而且特别善于言辞，应付这样的场面，面面俱到，收放自如：感情深一口闷，感情浅舔一舔；激动的心，颤抖的手，我给领导端杯酒，领导不喝嫌我丑；来来来，喝完这杯，还有三杯......
当然了，毕竟是文化人的酒局，席间除了劝酒行令吹牛逼讲黄段子之外，总要有些风雅之事，比如谈论诗词歌赋、文坛趣闻、历史掌故，时事政治之类的，以区别于普通群众。
为什么诗歌在唐代达到巅峰之后就一代不如一代了？李白和杜甫到底谁更牛逼？那首“动动动，痛痛痛”的小黄诗是不是宋徽宗写给李师师的？《西游记》里的孙悟空到底是谁家的熊孩子？《水浒传》的作者究竟是谁，施耐庵还是罗贯中？东林党的政治主张能不能拯救大明？李自成、张献忠叛乱该如何收场？
令吴伟业刮目相看的是，卞赛不光劝酒有一套，与席间客人谈论起这些高端话题，也丝毫不落下风，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先国际后国内最后联系本单位，啥话都能接上。
吴伟业悄悄问卞敏：“你姐姐平时也这么能聊吗？”
卞敏回答：“姐姐平时不这样，她性格内向，不喜欢应酬，只有遇见自己喜欢的人才会侃侃而谈。”
妹妹所言不虚，余怀在《板桥杂记》中也说卞赛“见客不甚酬对；若遇佳宾，则谐谑间作，谈辞如云，一座倾倒。”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快结束时，大家纷纷拿出准备好的礼物，送给即将远离家乡的吴继善留作纪念。
这个环节本来跟卞氏姐妹无关，人家只是过来陪个酒而已，但卞赛不愧是场面上的人，不失礼节，也拿出随身用的一把折扇相赠，礼轻情意重，祝吴县长在成都工作顺利，生活幸福，前程似锦，步步高升。
扇子打开，正面是妹妹卞敏画的一幅兰花，背面空白。吴伟业想再确认一下卞赛的才学，请卞赛现场题诗。
卞赛象征性谦虚了一下，便借着酒力，提笔在扇面上赋诗一首：
剪烛巴山别思遥，送君兰楫渡江皋。
愿将一幅潇湘种，寄与春风问薛涛。
诗成搁笔，满堂喝彩，吴伟业手捧折扇，由衷赞道：“卞姑娘之才，不愧青楼班头，秦淮翘楚，在下佩服之至。”
卞赛嫣然一笑，轻声说道：“班门弄斧，让吴先生见笑了，有空儿来秦淮河，给先生展示一下小女子其它方面的才艺。”
说完，面带红晕，眼含秋波，冲着吴伟业妩媚地眨了眨眼。
那一刻，吴伟业只觉一阵眩晕，双腿一软，差点儿跌倒，旁边吴继善眼疾手快，一把扶住：“兄弟，你喝多了。”
有研究表明，世界上86.5%的恋情都是从饭桌上开始的。接下来的事情，大家都能猜得到，吴伟业开始与卞赛频繁约会。
在卞赛工作的地方，吴伟业充分领略了卞赛除诗歌之外的其它才艺，两人关在房间里，对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细节，进行反复深入、热烈持久的研究，经常忙碌到深夜，有时楼下的保安迷迷糊糊都睡了一觉，醒来却发现，楼上的灯依然亮着。
所谓日久生情，两人的感情急剧升温，特别是卞赛，对大才子吴伟业十分倾慕，早已在内心深处把对方当做了自己后半生的依靠。
我们这一行吃的是青春饭，多少人羡慕你年轻时的容颜，可谁愿承受岁月无情的变迁？女人嘛，迟早是要嫁人的，不趁着年轻钓金龟婿，难道等人老珠黄了再找吗？时不我待，遇到自己心仪的对象，一定要紧紧抓住，绝不能放掉任何一个改变命运的机会。
你看人家柳如是，23岁就嫁给了大学者、礼部侍郎钱谦益，虽说是做妾，虽说男方岁数大了点儿，好像有60岁吧，但有什么关系呢，在爱情面前，年龄从来就不是问题，人家老杨82岁娶28岁小姑娘，不也过得好好的。
更何况，吴伟业是崇祯皇帝御笔钦点的进士，朝野上下公认的青年才俊，认识卞赛的时候刚满33岁，风华正茂，年轻有为，前途不可限量，如果自己能跟这样的人生活在一起，夫复何求。
可是，岁月总是匆匆地催人老，情爱它总是让人烦恼，落花有情，流水无意，卞赛已打定主意要嫁给吴伟业做妾，吴伟业这边却迟迟没有动静。
这种事不都应该是男方主动的吗，吴伟业心里究竟在想什么？是因为害羞吗？男追女隔座山，女追男隔层纱，算了，还是老娘主动表白吧。
有一次，吴伟业又来找卞赛，俩人喝酒，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卞赛借酒遮羞，问吴伟业：“你对我有啥想法没？对我们的将来，是咋打算的？”
一句话把吴伟业给问住了：“啥......啥想法？啥将来？你说的啥意思？内什么，要不再加两个菜，服务员，把菜单拿过来！”
你看，这种话要我们女孩子先说，人家鼓足勇气说了，你又不回应，人家不要面子的吗？还支支吾吾装糊涂，顾左右而言他，显然是在有意回避。
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卞赛的心一下就凉了，这之后，她再也没有问过吴伟业类似的话。
多年以后，吴伟业回忆这段尴尬经历时，是这样描述的：酒酣，拊几而顾曰：“亦有意乎？”生固为若弗解者，长叹凝睇，后亦竟弗复言。
吴伟业是不是个渣男？是不是看不起我们歌妓？他为什么不答应卞赛？
也不完全是这样，吴伟业也有自己的苦衷。
首先，吴伟业是朝廷官员，时任南京国子监司业，相当于南京国立大学副校长，后来又升任左庶子，也就是太子的侍从官，正五品。按照规定，地方官员不得纳娶当地青楼歌妓为妻妾。
当然，上有政策，下有对策，这么干的并不在少数，钱谦益身为礼部侍郎，公然纳柳如是为妾，后来的吴三桂娶陈圆圆，冒辟疆娶董小宛，龚鼎孳娶顾横波，秦淮八艳差不多有一半都嫁给了朝廷大员，怎么到你吴伟业这儿就不行了？
吴伟业觉得自己跟别人不一样，他根红苗正，当年科举时，以一甲第二名的成绩进士及第，有人举报说他舞弊，崇祯皇帝亲自阅卷后，在试卷上御批了八个大字：“正大博雅，足式诡靡”，对他的才学给予充分肯定并寄以厚望，吴伟业深感皇恩浩荡，感激涕零，眼下正是自己事业的上升期，吴伟业不愿因生活作风问题授人以柄，影响仕途，辜负领导的信任。
其次，吴伟业喜欢卞赛是毫无疑问的，但也仅仅是喜欢而已，男人嘛，隔三差五来青楼见个面，喝喝酒，聊聊天，做做床上运动，感觉挺好的，毕竟对方是个人尽可夫的青楼女子，非要娶回家吗？
除了上述考虑之外，吴伟业拒绝卞赛，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他听到一个内部消息，说崇祯的宠妃田氏的父亲田畹要来南京为皇帝选妃，为了让陛下领略一下江南名妓的手段，已将名声在外的卞赛、陈圆圆等人列入候选名单，这种情况下，他怎么敢答应卞赛呢。
后来证实，消息可靠，只不过田畹面试了卞赛之后，没看中，只带走了陈圆圆，进献给崇祯皇帝后，被皇帝拒绝了，说工作这么忙我哪有时间搞这些，这姑娘挺好的，你自己留着用吧。（详见秦淮八艳系列之《冲冠一怒为红颜》）
经过了这一番折腾，卞赛对吴伟业心灰意冷，由爱转恨，发誓再也不跟这个负心人见面。
两年后，卞赛一赌气，嫁给了一个叫郑建德的世家子弟，婚后不如意，不久便负气离家出走了。
崇祯末年，清兵南下，卞赛为躲避战乱，假意出家做了道士，道号玉京，卞赛从此改称卞玉京，战事平息后，她又回到秦淮河畔，重操旧业。
前后整整八年，卞玉京再没有跟吴伟业见过面，直到这次在常熟柳如是家中，两个旧日情人不期而遇。
当女人主动向你表白，而你又不愿意接受，那基本上，这个仇怨就算结下了。
两人近在咫尺，卞玉京死活不肯下楼与吴伟业见面。相见不如怀念，就算你不了解，我只能对你说声再见，别再挂念那一些谎言或者是诺言，勇敢走出我视线，当你越走越远，我会亲手为你画一个美丽的句点。
见卞玉京如此决绝，吴伟业无奈，只得抱憾离去。
女人呐，人家前脚刚走，卞玉京忍不住又追了出来，只见斜阳古道，征尘漫漫，情人独自离去的背影渐行渐远，最终消失于茫茫天地之间。
卞玉京一时无言，怅然若失。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牵肠挂肚。柳如是从背后走来，轻叹一声，将吴伟业刚刚留下来的《琴河感旧》诗默默递了过去，卞玉京一把接过，迫不及待捧读，诗共四首，其一曰：
休将消息恨层城，犹有罗敷未嫁情。
车过卷帘徒怅望，梦来褍袖费逢迎。
青山憔悴卿怜我，红粉飘零我忆卿。
记得横塘秋夜好，玉钗恩重是前生。
其时秋意正浓，清风吹叶，雁阵惊寒，树巅乌鸦呀啊而鸣，卞玉京再也忍不住，泪珠夺眶而出。
一年后，卞玉京一身道姑打扮，来到吴伟业在江苏太仓的家中。
卞玉京突然造访，吴伟业惊喜万分，免不了一番倾诉离别相思之苦，然后巴拉巴拉解释自己当年为什么不能接受卞玉京。
卞玉京一摆手：“往事不要再提，人生已多风雨，也不必做什么解释，解释就是掩饰，掩饰就是不老实。”
吴伟业无言以对，为化解尴尬，问卞玉京：“来就来嘛，为啥要打扮成这个样子？”
卞玉京一摆拂尘，淡然告诉吴伟业：“我已勘破红尘，将远离尘世，入道修行，今日特来与你话别，见最后一面，对世间俗事做个了断。”
闻听此言，吴伟业一声长叹，竟无力挽留。
此后，卞玉京隐居于无锡惠山，晨钟暮鼓，青灯黄卷，专心修道。
山月不知心里事，水风空落眼前花。公元1665年，一代名妓卞玉京香消玉殒，死时年仅42岁，死后葬于惠山柢陀庵锦树林。
三年后，也就是康熙七年的九月，秋风瑟瑟，万里愁云，年近花甲的吴伟业前往无锡拜谒卞玉京墓，作《过锦树林玉京道人墓并序》一首，缅怀自己与卞玉京刻骨铭心的半生情缘。长诗的最后几句是这么写的：
良常高馆隔云山，记得斑骓嫁阿环。
薄命只应同入道，伤心少妇出萧关。
紫台一去魂何在，青鸟孤飞信不还。
莫唱当时渡江曲，桃根桃叶向谁攀？
又四年后，公元1672年1月23日，吴伟业病逝，享年63岁。
家人在整理遗物时，发现他生前写的一首《临江仙》，从字里行间分析，应该是吴伟业最后一次见卞玉京之后所写：
落拓江湖常载酒，十年重见云英。依然绰约掌中轻。灯前才一笑，偷解砑罗裙。
薄幸萧郎憔悴甚，此生终负卿卿。姑苏城外月黄昏。绿窗人去住，红粉泪纵横。
- End -
│编 辑：小 丽
│图 片：画画的慕白
联系客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