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

 

       对于父亲的那种惧怕，不是与生俱来的，但是记事起，父亲一直就是我的阴影。
　　记忆中父亲是一个外表很干净的男人，他喜欢穿白色的衬衣和浅色的裤子，看上去总是一尘不染的样子。不过若干年以后，我发现父亲其实是一个绝对不爱洗脚的男人，如果不是必须的日子，父亲可以成年累月的不洗脚。
　　文革的时候，父亲已经高中毕业几年了，那时候好像是叫做高小吧，总之父亲的学历在他十几岁二十岁的时候，已然是很高了。只可惜他一生时运不济，纵有满腹经纶，却过得潦倒不堪，甚至在沉沦中迷失了主见和尊严。父亲之于麻将的程度绝对可以用痴迷来形容，为之他可以不吃不喝三天两头的不归家，我们姐弟几个出生时他更是在外面酣战不休。我个人认为，父亲之所以痴迷麻将的真正原因在于他对现实生活的逃避，因为以他木讷懦弱的个性，纵使胸怀利器也终究难免难成大器。父亲总是对人唯唯诺诺，哪怕是给人发支烟，他表现出来的都是可怜巴巴的样子，声音永远都堵在嗓子眼里哼唧，让人感觉不接这个人发的烟这个人就会哭了一样，所以每一个接受父亲东西的人，都以一种怜悯的心态来看他，而父亲似乎很习惯这种态度。一直以来，我很不屑于父亲的这种为人态度，将好处给了人，却被人瞧不起。
　　我不知道父亲是否真的更喜欢儿子，总之他十分的厌恶我，但是他对姐姐的偏爱又让我内心迷惑不已，对父亲的那份亲情，是复杂而百感交集的。
　　父亲第一次打我必然是在我很小的时候，因为记事起，我对于父亲的拳脚已然很熟悉的感觉。父亲体罚我的程度可以用毒辣来形容，他于我向来不分角度，往往是飞起一脚或者几脚，然后头也不回地走开，我的伤痛与否似乎从来与他无关。在我大概还是个五六岁的孩子时，某天晚上我趴在老屋的土门槛上玩耍，父亲忽然从外面走来，可能是受了某个村民的腌臜气，父亲被人奚落可以说是家常便饭般频繁，总之当时父亲很是不开心，于是在他走到门口的时候，忽然就猛地抬起一脚，然后我就顺势飞了出去。我落在地上的声音颇有些沉闷，大概几分钟以后，我才气若游丝地哼唧了几声，然后便没了声息。当时母亲正点了昏黄的煤油灯在灶下烧晚饭，父亲对我的殴打她已经见怪不怪，所以也没怎么留意，以为我会像从前一样自己就爬起来了。直到晚饭吃了一半的时候，一个男人忽然在外面大声怨道：“婊子养的！谁家的孩子也不往家关，这么晚了躺这路中间吓人！”母亲这才走出来将我抱进屋里，煤油灯的灯罩被烟熏黑了一半，外面黏着一层黄色的油烟，可是依然能看得出我俨然已经是个紫黑色的小狗了。母亲叹叹，将我放在墙檐下的花生包上，灌了些热水，缓了半天，我终于“哇”的哭了出来。父亲吃好之后，奔麻将场去了，自始至终，他并没有看过我一眼，好像我是空气，他并没有生过我一样。
　　再有那么一次，隔壁的小姑娘跑来叫我去跳橡皮筋，于是我将大门掩起来就去玩到了傍晚。父亲远远出现的时候我忙飞速绕道跑回家里，卯足了劲找活干，那意思是转移父亲莫名其妙的怒火，好少挨一顿打。父亲每一次回家，第一件事情就是毫无理由的将我打一顿。不过可惜的是，我最终还是没有逃过，父亲回来的时候，顺手折了根竹丝，迎着我就劈头盖脸地抽打起来，并且勒令我不许哭不许闪躲，我能做的，只是俄而抑制不住地哽咽一两声。父亲就那么机械地抽打着，似乎忘了时间，直到有个街坊站在路口喊他打麻将，父亲才头也不回地走了。
　　这样的惩罚直到我小学毕业，我考上了那所令所有乡下人神往的重点中学以后，父亲在众人艳羡的惊叹声中竟然对我承诺说从此不再打我了，而我也因为学业的关系，离开了父亲，以及他频繁的拳脚。也许还是年纪太小无法想得那么复杂深远，所以我一直没有想明白父亲为什么会当众做出那么一个承诺，于他来说，打麻将和拿我出气似乎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习惯，如今他却主动承诺要舍弃这样一个习惯，在我以为父亲这是在为难自己。直到三年以后，我因为向往更为广阔的空间而放弃父亲希望我继续就读的重点中学，父亲在电话中对我咆哮起来，倘若不是他身在身在外地，一定会破例将我暴打一顿。那个时候我才明白，父亲一生都向往能够学有所成，考上大学，可惜他易妥协的个性导致他无法实现自己的梦想，后来他以为我可以延续他的梦想，所以他承诺不再打我，然而我却选择放弃继续留在那所学校，这在父亲以为我根本就是在断送他一生的希望。但是父亲并不知道，因为他留给我的阴影，致使我一直都将距离他更远作为奋斗的目标。
　　我终于如愿离开了县城。姑父很不喜欢我的继续读书，所以在姑父的操控下，父亲违心的断绝我的经济来源，所幸的是，母亲的支持和学校的减免，让我最终不至于辍学。由于没有达成阻挠我继续读书的目的，姑父又勒令父亲与我决裂，于是我在省城读了三年高中，父亲便与我形同陌路的在同一个屋檐下过了三年，事实上他大部分时间都在外地做他的生意，而我一个人在省城上学，我们见面的机会并不多。
　　再后来，高考后的某一个炎热的午后，乡上的邮递员骑着摩托车出现在村子里，然后很快，所有人都知道我考上大学了，于是像潮水一般涌向我家院子。那个邮递员汗津津的将三包劣质洗衣粉递给我，讨要了20元钱，说了几句吉利话，便“突突突”得跑远了。报喜的时候，顺便代销一些劣质的物品来获取高额利润，是家乡一带不知道何时形成的风俗。接着，便有好事热心的村民将电话打给我远在上海的父母，于是当晚，他们便坐上长途大巴从上海往家赶。母亲望见我时甚至喜极而泣，父亲则木讷得似乎有些呆起来，但是我知道他的内心是欢喜的，因为我看到他总是会不自觉的微笑。可是我并没有别人想象中的那么欢欣鼓舞，我在想我应该怎样去和父亲交流，但是我没有想到一个好的办法，哪怕是交流这样一件喜事，我也无从开口，我和父亲，陌生到哑口无言的地步。
　　我的大学四年，想来也是父亲最快乐的一段时光，毕竟我到底还是延续了他积压多年的梦想。这个时候，父亲倾注给我的爱，俨然超越了对弟弟的宠溺。但是因为长期与父亲的隔阂，我们还是相处得不够自然。我很少给父亲打电话，而他也绝少开口问我关于我的学业。母亲有时候会替父亲打圆场说因为父亲相信我，知道我读书很努力，所以他不问是不想给我压力，怕我累着。但是我倾向于相信父亲其实是觉得有些愧对我，所以没有勇气来追问我的事情，他唯一最直接的表达就是狠命的榨取自己最后的精力，借以满足我所有的经济要求。
　　毕业那年没有回家，自己一个人在外面过年。给家里打电话的时候，母亲说孩子，你父亲就在旁边，要不要也和他说几句？我说好吧，于是听见母亲将电话转交给父亲的声音。父亲在那头叫了我一声，声音有些颤抖，便再无下文，然后我们便开始沉默，安静得能够清晰地听见彼此的呼吸声。最后，还是母亲拿过电话对我说，孩子，电话费贵，你少讲会儿，在外面一定要吃好穿好啊！我和母亲讲了几句后，便挂断了电话。其实我很想和父亲好好交流，我想说无论如何，我没有怪他乃至于恨他，我所记得的，是他后来给我的那些爱，我想说其实我很感激他对于我的转变。但是我什么也没有说出口，从父亲接过电话那一刻起，我的精神也紧张到我自己都无法掌控的地步，我还是惧怕父亲的，彻骨的怕！
　　弟弟结婚那一年，我终于回家。那年的雪很大，下午街上就看不到一个人影了。下车以后，我拐过街角，看见父亲一个人远远的立在路边，佝偻着背，袖着双手，走近了发现，父亲呼出的气息在他的睫毛上已然凝结出一层霜。他的脸上爬满了皱纹，牙竟然也掉了半口，不过将近两年没见，父亲就苍老得令我差点掉下眼泪来。父亲在风中将自己围着的大围巾解下来，却又犹豫着望我，我说爸你自己围着吧，天冷。父亲的手指因为长期在水里浸泡劳作的原因，冻开了许多口子，肿的又大又粗。但是父亲还是用这粗糙的手将围巾捧着对我说，风大啊，你，你……我接过来围上脖子，父亲忙弯腰抓起我沉重的旅行包，扛起来就往前走。我知道父亲在看见我的一刹那内心就已经充满了喜悦，我愿意围上他围过的围巾，他甚至感到很温暖，因为他开始的犹豫其实是怕我嫌他不干净，而我没有。回到家里以后，母亲已经将饭菜热好了等我，弟媳妇和我初次见面，都没好意思多说什么话。之后我发现，父亲不仅样子变化很大，就连他说话的神气也大不同于从前。以前的父亲虽然对外人总是唯唯诺诺，但是对我们这些孩子还是有所威严的，可是眼下的父亲，就连和我们这些子女说话都变得小心翼翼，甚至有哀求的神气，好像他反而成了一个犯了错误的孩子，总是于心有愧。父亲的这种转变让我感觉很失望，我情愿他还是从前那个不苟言笑的男人，至少在我们这几个孩子面前，他还像个父亲，有那么一点男人的脾气。我拒绝像一个外人一样来怜悯我的父亲。
　　转眼就到了年初三，记得那天虽然很冷，但是有明亮的阳光。母亲被人叫去打麻将了，家里只剩下我和父亲。我在院子里的长凳上坐着晒太阳的时候，父亲在我身边徘徊了很久，每一次都欲言又止的样子，但是我并没有抬头去看父亲，因为我实在不想看到他可怜巴巴的表情，我不想同情他。父亲终于还是说话了，他低低的说，孩子，你，在外面，过得还习惯么？我说习惯。父亲顿了顿，半天才道，我老了，什么也给不了你了！我望着地面，没有说话，于是父亲也跟着沉默。当我抬头的时候，毫无意外的看到父亲等同于怯弱的表情。我到底还是没有忍得住，于是我望着父亲，认真的说：“爸，请你以后不要再那么小心翼翼的和人说话，作为子女，我也很不喜欢你这样。你是我的父亲，如果你有什么想问我的，需要我去做的，你直接吩咐我就好了，哪怕像从前一样严厉，我也不会怪你，反而是你变得这样小心翼翼，让我们这些做子女的不习惯。从小到大，我看着你对待别人的态度，就好像做了什么天大的亏心事一样，可怜巴巴的，而事实上你什么亏心事也没有做过，但是你这样待人的态度也并没有得到别人的理解和尊重，你自己想想，村子上下，里外亲戚，有几个人不是在可怜你？有多少人敬重过你？就因为你这样的态度，致使村子里谁家人想来管咱家的闲事都敢来插手，我们痛苦就不说了，你自己觉得被人可怜着过一辈子很舒服吗？你并不欠任何人的，你没有必要将自己放得那么低让人瞧不起！我不奢望我的父亲有多大的成就和出息，但是我绝不希望我的父亲是一个唯唯诺诺毫无主见的傀儡！我知道你对我很好，可能你在心里还有些担心我恨你吧？我不恨你，真的，但是我也真的很不喜欢你你这种毫无自我的待人方式。”父亲怔怔的望着我没有说话，可是我分明看到了他眼中的泪花。
　　……
　　我走的那天，父亲刻意换了身干净衣服，昂首挺胸的送我，样子有些滑稽，我也知道父亲一定感觉不自然，但是我情愿在他的后半生里，能够养成自我决断的习惯，也不希望他的一生，都操纵在别人的手里，像个傀儡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