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古岸云沙
生命中总有一些记忆，会一直温暖着我们。譬如，我们一起玩过的游戏，一起经历过的事，跳皮筋、荡秋千、扔沙包、踢毽子、弹流流球、滚洋车轱辘、下四籽棋、撒羊羔、藏猫猫、讲鬼故事、赛跑、石灰窑里烧鸡蛋、爬氨水池、爬树、捅马蜂窝、在大沟里洗澡、打坝捞小鱼、砸冰窟窿、吃雪蛋子……
那是童年里最美好的记忆。为什么我们记得总是那些再也回不去的时光？
曾经有一句网络语言风行一时：你妈喊你回家吃饭。有多少次，我们在外面疯跑，是被母亲揪着耳朵拽回家的。那句话让很多人一瞬间回到过去。无论我们的童年曾经如何地贫瘠，如何地吃不饱，穿不暖，然而总是不缺少快乐。如今父母老去，爱已远走。我们再也回不去了。
我们也老了，所以才会越来越愿意回忆过去。回到父母给我们的最初的温暖里，让我们迷茫的心，慢慢沉寂下来。
父亲去世二十一年，我一直记得他给我的爱。我骑在他的肩上在村子里穿行，从西到东；我吃着他买给我的包子、油条；我拖着长长的布书包，跟在他身后，去小学校里上课；我每天听着他读评书睡觉；他伴随我长大的每一年，每一天，我都在记忆中复活了千万次，可是却再也唤不回他的一次含笑佯怒无限爱恋的应答。
每一次，回到家，推开木门，大喊一声：我回来了！却只有一屋的冷寂来回应我。
从此，所有的温暖都陈封于那一处日渐破落的院落。
母亲是个多么粗糙的人，她只会做农活，只会养鸡养鸭养猪养鹅，却不会养孩子，从小到大，我的世界里，父亲是唯一给予我疼爱的人。
成年后，当我也做了母亲之后，我曾经不断地反思：我要怎么样做一个母亲，才能和我母亲对我的教育完全不同，我要做我女儿永远的朋友，在我女儿开始上学之后，我曾经对女儿说：就算全世界都背叛了你，孩子，我也是你永远的朋友。
因为我父亲就是这样做的。
我其实一直在延习着我父亲对我的教育，这种教育几乎是根深蒂固的，它根植于我的血液之中，使我无法自拔地爱上我的孩子。
在父亲的眼里，我是最美的天使。而事实上，在外人，包括我母亲的眼里，我一无是处。
我是一个分裂体，我承受了父亲最重的爱，也承受了母亲最深的忽略。
在后来不断的学习中，在心智体验的各种各样的人生机遇中，我无数次回头去看走过的路，我发现，我其实是一个不想长大，也不愿意长大的孩子。我不想长大，我需要更多的爱与温暖。这种缺失其实是母亲的忽略造成的。
从小到大，母亲从来不曾肯定过我。她嫌我丑，嫌我不听话，嫌我命硬，每一年无数次地算卦，在算命人的字典里，我永远是母亲生命里最大的克星，母亲所有的快乐与幸福都是被我中断的。
我从来不记得母亲抱过我，亲过我，牵过我的手，我们从来不曾有过任何的肌肤之亲。就算成年之后，也不曾有过，好象任何亲昵的举动都是一种罪过。
父亲对我的过份关注与母亲对我的过份忽略是成正比的。我所有的童年记忆，无论是好的还是不好的，都是父亲给予我的，我没有关注过母亲，除了每天的一日三餐。父亲不会做饭。
父亲的性格里，有太多坚硬的东西，偏执，暴躁，悲观的成份，倒是母亲一直乐观，坚强，无所畏惧。我继承了母亲的乐观，也接受了父亲的悲观。表面乐观，骨子里悲观。两种性格的揉合，使我变得时而乐观，时而悲观。其实每一个孩子，都是父母双重性格的复制品。
当我们渐渐成长，会发现，很多时候，我们不知不觉就成了父母的样子。无论我们如何避免，想要逃避，都无法改变事实。
这就是所谓的遗传。
我们习惯于说自己天生怎么样怎么样，而实际是，我们的父母，作为我们的原型，他们的处事方式、言行早已在胚胎里就影响了我们。
我是个觉醒比较早的孩子。
正是这种觉醒，让我比同龄的孩子对感情的要求更加敏感而细微。
也许父亲不是最好的父亲，然而却是这个世界最不需要回报而一心一意爱我的男人。父亲的早逝让我的这种缺失感变得强烈。心里空的太多，也太久了。
父亲只是一个小学乡村教师。没有多少高深的学问，但是他喜欢习字，喜欢读书，骨子里有一点点文化人的雅。这一点影响着我成人之后对于男人的审美。我喜欢的理想男人就是文弱一点的书生，有着二、三十年代的纯正的对文学的追求与天真的率性。
母亲目不识丁，只会做庄稼活，她的世界里，只有父亲与弟弟，没有我。我从来没有恨过她。我只是不爱她。这对于一个女儿来说，其实是一件非常残忍的事。我不知道如何去爱给我了生命的那个人。原本她是我亲近的人。
直至父亲去世，我接了她来帮我看孩子。最初那些年，她几乎夜夜失眠。漫漫长夜，孤寂无助，我想她已经够苦了。我是个残忍的女儿，不愿意也不想面对母亲的思念与痛苦。
童年里有太多的回忆，有快乐也有痛苦。然而回忆起来，就算痛苦多过快乐，仍然还是美好与温暖的。因为有父亲在。有母亲在。有一个温暖的家。家里有爱。哪怕爱是缺了半边的。
然而父母之间是和谐而幸福的。
这是唯一的安慰。
也许很少有人这样去反省家庭带给我们的那些痛苦而温暖的经历，然而不知不觉，我们已经深陷其中。潜意识，心底里最阴冷的一角，我们深藏着我们童年里所有的伤痛。不想去回忆，可是它依然存在。
生命还在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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