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啊鸟
东方樵
老觉得自己生活在与大自然脱节的空间里，不断扩宽加长的水泥车道，日益变高膨大的建筑楼群，把芳草挤跑了，把密林挤跑了，也命定地把鸟儿给挤跑了。城里人囚在听不见鸟声的水泥森林中，这是多么可悲的事情!大自然最美妙的声音，我以为不是雷声，不是雨声，不是人语，也不是歌声，而是鸟的叫声！我爱听鸟的声音，想到鸟，思绪就如小鸟儿飞往童年岁月。我喜欢燕子，那春天的使者！燕子清明时节衔着春的芬芳飞回来，它们在低空轻盈飞掠的翩翩身影，在泥地上悠悠啄泥的机灵神情，足以引起乡村孩童对它的好感。看到燕子飞到人家屋梁做窝，我羡慕得要命，老是问：“妈妈，燕子为什么不来咱家做窝呢?”妈妈说：“傻孩子，燕子不入愁门的。燕子做窝的人家都是高门大户，门框都是青石的，像我们这样又矮又窄的木框门，它怎么会来呢?”我好失望，真愿是高门大户家的孩子，有美丽的燕儿作伴。我家的土坯房，看来燕子是永远不会光顾了。沮丧之余，我悄悄跑遍山村，发现燕子也偶有飞入寻常土坯房中的。我问“幸运之家”如何把燕儿请来，答曰：“不难，在屋梁钉两枚长钉，搁上一片布瓦即可。”我回家缠住母亲不放，直到满足心愿为止。这招可真灵，没过几天，燕儿不知是迷路还是抱着试试看的心理，竟双双飞入喃喃细语，像是商量此处可否安家。我屏气凝神，心房怦怦，直担心其中一只不中意。燕子确乎善解人意，马上衔回第一颗春泥。我像在学堂得了头奖，逢人便炫耀：“我家也有燕子了!我家也有燕子了！”每日放学回家，第一眼便是看燕子的筑巢工程。泥墙逐日增高，我叹服燕子的建筑艺术，更叹服它们的恒心韧性，过了许多辛勤忙碌的日子，它们终于垒成一个完美的窝。这对鸟在新窝里卿卿我我，我晚上常听到它们娇滴滴的私语。过了一些时，窝内传出柔细的叫声，它们忙迫地轮流出门捕虫，我知道雏燕出壳了，忙不迭地向妈妈报喜，向伙伴报喜。一天清晨，我正要出门上学，忽然瞥见门槛内有活物在挣扎，呀，是小燕子！它的翅膀被蛛丝缠住了，怎么也挣不开。我将粘乎乎的蛛丝一根根地扯尽，双手托着试飞的新燕出门，它轻捷地跃上半空，丢下一串细碎明亮的童声。为防后患，我转身抡起竹笤帚，把满屋蛛网剿灭干净，这才离家上路。一路上见众燕子迎风亮翅，鸣叫欢歌。我想：那只燕子也该乐在其中吧？它会把刚才的故事讲给它的父母、兄弟、朋友听么?有种鸟美得无法形容，羽毛特别好看，有墨蓝、有浓绿，在阳光下发出诱人的光泽。它一般躲在村前池塘内沿的灌木丛中，一俟浣衣妇和棒槌声在塘边消失，猛可地像一道绿色闪电射出，它快得叫人没法看清，一段神奇弧线贴水划过，平静的水面漾起圈圈柔美的波纹，蓝蓝的天，白白的云，便在清澈的池中悠悠晃动。起初，我不知这叫啥鸟，只是惊诧于它羽毛的美丽，惊诧于它飞行的迅疾。问人家，方知是“翡翠”。翡翠每每一掠而起，像水漂般轻擦水皮，便叼起小鱼或小虾。村童中有用高粱秆自制鸟笼者，养画眉、喜鹊、八哥之类。我问他们，何不抓只翡翠养养？都说难捉。翡翠真是机灵鬼，不然，数丈远的鱼虾它怎么能精准发现呢？不然，人未走近灌木丛它怎么就倏地飞走了呢？说来也怪，其他低飞的鸟腾跃之后栖止何处可看得清白，但翡翠停落哪里是没法弄清的，那道飘逸的线条骤然闪现，瞬间便神秘地隐没了，鸟仿佛溶解在空气中。我大惑不解，越是不解就越是迷恋它，即使得不到一只活雀，能捡几根羽毛也挺好。渺茫难求之物，何期不招自来！一天，我在塘头僻路望见一团墨绿东西，哈，竟是翡翠！那羽毛熠耀生辉，我喜不自禁近前察看，可惜它死了，发出一丝异味，一群小蚂蚁在忙碌。我的心顿时像被马蜂蜇痛，是谁打死了这只美丽的鸟呢？但愿小伙伴们不会这般残忍。我掏块小手绢把鸟尸裹起来，在山边用棍子挖了个洞，悄悄把它埋了，如同安葬一位早夭的少女。这来无影去无踪的绿色精灵，这水上飞有洁癖的无瑕精灵，竟留给我这样悲切的生命尾声！安息吧，我的翡翠！怯弱如我，也养过一回鸟的。那年大胆的黑子，掏了村边古枫上的鸟窝，送给我一只八哥，八哥小肉蛋一般，鸟喙两边像是镶了黄米粒。我又喜又急，不知怎样才能当个称职的“鸟爸”。我为这“黄口小儿”的住处犯愁，恰逢家里有篾匠编晒席，我央求他编个笼子。母亲坚决反对，定要我将八哥还人，说幼鸟不易养活，弄死了便是作恶，来生遭报应变鸟。在父亲通融下，我才有了竹制鸟笼。从此我忙得不亦乐乎，放学后即脱掉鞋袜卷起裤腿，到稻田里为八哥觅食。初始是捉叫“谷皱子”的肉虫，只要见到稻叶某段鼓囊囊的，伸手便得一虫。八哥吞食性急，一条嫩虫还没进喉，那黄色尖嘴又张得大大的，“嘎嘎”索要不停，活像饿慌了的乳儿。八哥羽毛渐黑渐丰，食量愈来愈大，老是供不应求。后来，我大量捕捉蚱蜢，那家伙飞蹦自如颇不易得，有时费力逮住一个，它用带刺的后腿弹得人掌心又麻又痛。为了八哥的成长，我付出了家长式的辛劳，脚手被稻叶划出道道血痕，衣裤浸透臭汗巴满泥浆，仍是乐此不疲。八哥牙牙学语，分外调皮可爱，我冀望它有朝一日能仿人言。高兴得太早了，八哥不久丧身猫口。一日傍晚归来，见鸟笼滚落在地，旁边有鸟毛和血滴，我立马慌了神。鸟儿无疑已经遇难，是谁下的毒手呢？大门是锁着的呀！一阵“妙乌妙乌”声使我从悲愤中惊醒，是花猫？我抱起若无其事地从暗处走出的猫，见它嘴角、爪上还有未舔净的血痕，就恶狠狠地将这畜生摔在地上，它痛苦地呻唤，像闯了祸的孩子，可怜兮兮地躲开，我还不解气，赶上前飞起一脚将它踢出门外。笼空鸟死，前功尽弃，我伤心至极，还怀着来生化鸟的恐惧，尔后，不敢再提养鸟的话。童年时光，随着八哥的横死而结束……二十年后人到中年，有幸成了城里人，我获得了现代生活的一切便利，但失去了大自然的美好馈赠——百鸟鸣叫。唉，听不见鸟的声音，确实很久很久了。身处方纸盒式的水泥笼子中，耳道灌满街道上车水马龙的喧嚣声、采石场掀天揭地的爆破声，还有节日里癫狂放泼的爆竹声……声声攒击，声声刺耳，声声烦心。烦透了便劈啪关窗，开录音机以慰藉受伤的听觉，但无论是二胡幽调，是古筝雅韵，是玉笛清音，都缺乏鸟声那种天然韵味和生气。我到底恋着鸟的产音，总难忘乡村黎明时分，人懒洋洋地躺在被中，谛听青山绿野各种鸟雀的鸣啭，麻雀呀、黄鹂呀、画眉呀、斑鸠呀、杜鹃呀纷纷亮起歌喉，像老天爷安排的音乐赛会似的，人的灵魂在音乐声浪中不断地飘升，飘升，那真是神仙似的享受。从未到过乡村的城里人，无论如何领略不到“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的清趣，体味不了“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的妙境，臆测不出“夏木啭黄鹂”“千山响杜鹃”的盛况。真想哪天退休后回到乡村去，回到大自然的怀抱中去，回到有鸟声盈耳的福地去。朝暮去芳草如茵的林间小道散步，有鸟儿致意。兴致来了，携本经典文集，在浓荫匝地的佳处静静品读，有鸟儿奏乐。倦了，仰卧于草坂之上，目尽青天，看鸟雄飞雌从，看云千载悠悠，神随鸟娱，心逐云飞，那该是何等惬意!然而，这毕竟是将来的事，现在，乃至近二十年内，我还得呆在城里，呆在鸟群绝迹、鸟声绝响的地方。又是一年春草绿，几乎家家阳台上漫溢“花香”。城里人哪，有“花香”而无“鸟语”的春天，难道是真正的春天？（本文选自作者散文集《无心的云》）
东方樵，本名张鹏振，湖北大冶人。武钢职教系统退休职工，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著有《无心的云》《流年飘雪》《榴园秋雨》等散文自选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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