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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思恩|​破碎的记忆

哈哈


丝路新散文

siluxinsanwen

1

渭南市文艺评论家协会主办


破碎的记忆


 

1.
我时常梦见大奶奶,她不是我亲奶奶,却是我童年抚养我长大的奶奶。梦里,还是那间土砖房,筑满燕巢的楼板下是昏暗的堂屋,一张古旧的八仙桌摆在正中间,大奶奶佝偻着背坐在大门里的竹摇椅上,左手抓在椅子的把手上,右手有节奏地上下摇动着蒲扇。落尘的农具、破旧的板凳随意摆放着,屋里静寂无声,仿佛年代久远的黑白默片。
大奶奶去逝时,我正在上小学四年级。天刚擦黑,父亲照例去给家里的水牛送干稻草,习惯性地朝大奶奶屋里喊了一声:大妈!没回音。父亲觉得奇怪,拐进屋,发现漆黑一片。他摸索着拉开了灯,四下寻找,未见大奶奶的身影,而且锅灶也是凉的,一种不祥之兆瞬时涌上了父亲的心头。
不久,划破冷寂的阵阵喊声罩住了整个村庄,房前屋后,田间地头,山涧河畔……乡亲们把所有能找的地方都翻了个底朝天。我在心里默默祈祷,期望大奶奶平安。可是,老天总爱跟人开玩笑。突然有人惊恐大叫一声,找到啦。乡亲们纷纷朝他聚拢过去。最先找到的人跌坐在地上,低着头,嘴里喘着粗气。不远处,大奶奶斜立着,一只脚悬在半空中,双手紧紧攥住缠在身上的藤蔓,一动也不动。她的身边,一把断了两根齿的竹耙躺在地上,还有一堆落叶。把大奶奶从山里抬出后,母亲急急地赶回来,告诉我:大奶奶不在了。我不信,以为母亲哄我。直到看见母亲发红的眼睛、掉落的泪珠,我才相信大奶奶真的死了。我以为自己会嚎啕大哭,但只是无声落泪,一股稠密的悲伤浸透全身。
地处江西中心地带的家乡,在那山河破碎的峥嵘岁月里,饱受日寇蹂躏。1939年南昌会战,日军以大城鼓楼为据点,放火烧江村、胡村一带,杀害村民72名;1939年第一次长沙会战,日军进范江村,打死数十人……简单翻阅史料,有具体记载的就有六次。为躲避战祸,族宗全都逃离了村子,后来村子也在战火中被夷为了平地。太奶奶带着爷爷逃到了邻县的石岗镇罗家斜村,不久改嫁给了舅爷爷的父亲。抗战胜利后,爷爷回到村子,膝下无儿无女的大奶奶收留了他。后来,依照父母之命,身为异父异母妹妹的奶奶嫁给了爷爷,尽管抱怨狠心的父母,哀怨自己苦命,尽管做好了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思想准备,当接亲的高头大马走过来,真要嫁过去的时候,奶奶还是别扭了好一阵子。再后来,爷爷凭借辛苦劳作,以及太奶奶家的帮衬,盖了幢土砖瓦房。听母亲说,盖房所用木料,大多来自于太奶奶家的一栋老屋。
生性善良的爷爷,始终没忘大奶奶家的收留之情。当他的长子也就是我父亲十岁时,他毅然提出把我父亲过继给大奶奶家。由于家人的极力反对,才最终作罢。大爷爷死得早,临死前含在喉咙里的最后一口气,始终不肯咽下去。见状,爷爷问大爷爷:“是不是放心不下老嫂子?”大爷爷点点头,不语。爷爷又说:“你放心,有我在呢。”大爷爷看着爷爷,面带笑容地走了。
我一直同情大奶奶,却又感觉和她之间隔着什么,也许是因为我们之间缺少血缘关系的缘故吧。大奶奶很喜欢小孩子,被大奶奶带养过的孩子,少说也有七八个,而且大多都没有血缘关系。
2.

依照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人若在外面过世,灵堂不能设在家里。连夜,族亲们就把大奶奶入殓了。村南的土路,躺在灌溉的水渠旁侧。灵堂就设在这条土路的缓坡下,堤坝在上,灵堂在下。灵堂比较简陋,用竹晒垫搭建而成,除了遮风挡雨,还便于安放大奶奶的棺椁。大奶奶出事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她。钉棺盖前,长辈们原本计划让我也看看大奶奶最后一眼,不知何故,最后却没让我如愿。现在想来,大奶奶应该会很想见我一面吧,毕竟我也算得上她的“长孙”。
送葬的队伍很短,可能是我见过最短的,除了族宗,以及屈指可数的几个亲戚,再无他人。我异常的平静,抱着大奶奶的黑白肖像,走在队伍的前头,弟弟妹妹们跟在后面。我的脚步一步一步移动着,从村南走到村东,从村东又迤逦到村西。过桥时,我把大奶奶的照片翻转过来,好让她看清来时的路,不至于她想回家的时候迷了路。那几天,我一直感觉大奶奶还在身边,站在门口大声喊我的小名,让我回家吃饭。直至我把相片抱在怀里,我还是感觉她就在前面探路。
一路上,我隐隐约约听到身后的队伍缓慢移动的声响。路途并不长,可我们把短短的送葬队伍拉得很长很长。我总是低头,偶尔望天,用疑惑的眼神,不停地质问老天为何如此不晓人情事故,好人不长命。
大奶奶一生劳苦,直到去逝前,还在做饭做菜。印象最深刻的当属腌制咸姜。做法极简单,先用碎瓷片刮去生姜皮衣,洗净后切成薄片,然后一层摞一层塞进玻璃罐,洒上粗盐,放几颗豆豉,拧紧盖子,三四天后即可食用。咸姜腌制后,大奶奶会把罐子藏于隐秘之处。当她觉得是时候开吃了,便单独把我喊进卧室,变戏法式地拿出罐子,然后很小心地夹出一片给我,而且每次只能吃一片。在她看来,咸姜吃多了伤胃。捏起如获至宝的腌姜,仰起嘴巴接住,小小小口地咬啮,脆生生的响声,香辣微甜之味直冲顶门,迅疾充盈味蕾。缺吃少穿的年代,咸姜算是我为数不多的零食之一。可能缘于那时的经历,至今我依然喜欢吃生姜,哪怕是菜里的生姜配料也不放过。
后来,我上了小学,中午回到家,没人做饭,我就一溜烟跑到大奶奶家,她一个人吃饭,做的菜不多,也不都是什么美食。有时候是清炒小白菜,有时候是炝野菜,有时候是铁罐煨汤,不过都有一种至味。因为她烧的柴禾有树枝,有枯叶,有树根,有稻草,有花生秆,那火苗里冒出来的是自然精气。这些老去的味道,老去的手艺,慢慢随着时间破碎在记忆里。惟一印象深刻的是那只用作煨汤的铁罐。铁罐呈鼓状,两头细,中间粗,最宽处直径十二三公分,高十八九公分,通体炭黑,可能是长年烟熏火燎所致。一瓢井水,家禽畜肉半斤有余,两三片桂皮,塞入铁罐子,然后用火钳夹住罐体,放至灶膛内壁处。煨汤通常放在做早饭的时候,经过近乎一个小时的烈火历练,汤、饭一起熟。揭开铁盖,一股香浓鲜美的极品之味喷薄而出。汤中之物,咬在口里,烂烂的,甚至不用咀啮就化开了,顺着食道滑下去。俗话说:“吃肉不如喝汤”,这或许就是满布大街小巷的江西煨汤的原创版吧。大奶奶走后,就再也无缘此味了。
3.

很长一段时间,想起大奶奶的死,我都感到心疼。她死在了荒山野岭,身边没有一个亲人。我一直在心里责怪爷爷奶奶,怎能让七十多岁、身形佝偻的大奶奶上山捡柴禾呢?大爷爷临终前,答应了会好好照顾大奶奶的,为何落下此等结局?从爷爷家到大奶奶家仅十几步之遥,大奶奶失踪了,爷爷奶奶却并不知晓。大奶奶走得那么孤单,大爷爷泉下有知该有多难过!我不知道大奶奶会不会怨恨爷爷奶奶,会不会把这份怨恨带到那个世界,而她一定会把没有见着亲人最后一面的遗憾带到那边吧。
我两只耳朵的耳廓都有一小块豁口,极其对称,不仔细观察发现不了。即使发现的人,也不会有所疑问。村庄的夜晚,总是满天繁星,抑或月明星稀。小时候的我,跟很多农村孩子一样,总爱数星星,一颗,两颗,三颗……当我用手指着月亮时,大奶奶总会制止,还很严厉地告诫我,“不能用手指头指月亮,否则,月亮会趁你睡着的时候,偷偷跑来割耳朵。”对此,我深信不疑,以至于后来两只耳朵被冻掉了一豁,也始终认为那是自己小时候指月亮应有的报应。
太阳爬上树梢的时候,大奶奶的棺椁被搁进了一座坐西朝东的墓穴里。我们围着坟冢转圈,转圈,再转圈,对着大奶奶的棺木,跪拜,跪拜,再跪拜。下跪的姿势已经没有了悲伤。眼瞅着红土一锹接一锹落在哑黑的棺木上,我仿佛感觉大奶奶一页一页的故事,正在被一段一段删除。我试图重新搜索生命里的记忆,生怕大奶奶从脑海中被抹去,害怕发生电影《寻梦环游记》中所说的“如果被那边的世界完完全全忘记,再无一人记起时,就会彻底消失,这就是最后的死亡。”没有被忘记,至少大奶奶还活在我们心里,活在电影所提到的亡灵世界里。等平地空起一座新坟,我不得不接受,世间再无一手带大我的大奶奶。从此,除了在梦里,我再也见不到她了。
随着年岁的增长,大奶奶的模样日渐模糊起来。那破碎的记忆,已成为永远的过去。每次回老家,我都会走进大奶奶的老屋,大门洞开,床是空空的,不见了大奶奶忙忙碌碌的情形,听不见大奶奶声音,跑慢点,别摔倒了。看到她留下的器物,我的心里就好痛好痛,眼角总会情不自禁地红上一圈。我总在想,要是大奶奶能活到现在,能看见现在我这个样子,该有多安慰啊。去年,老家响应国家乡村振兴战略的号召,支持政府改造农村居住环境,大奶奶那幢近乎危房的老屋被拆除了,残留着大奶奶印记的东西又少了许多。不知道大奶奶再回来,能否找到昔日的“家”。

作者简介:江思恩,1984年生,江西高安人,陕西省金融学会理事。作品散见《散文选刊》《散文诗》《延河》《金融文坛》等报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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