瞬 间
郭宏旺
生命只是一个段落，而纪念是一代代人永恒的传承。
在家乡一年中有两次祭祖，也就是去上坟祭奠，一次是清明节，另一次是农历七月的秋天。按照家乡农村的旧习俗，清明节女性是不可以去墓地参加祭祖的，只有男丁可以去墓地，而七月男女性都可以。
常常想起儿时跟随父亲或者母亲去上坟的事情，觉得十分惭愧甚至好笑。因为跟随父亲或者母亲去上坟，居然是为了吃那两个煮鸡蛋，几个小白馍馍和那一点点少得可怜的瓜果。今天我们这一代如果去上坟，所带祭品的丰富程度就不需描述了，应有尽有，连人们想不到的物品商家也早已考虑周全。而少年时代的情形也都历历在目。
我帮着父亲、母亲摆好祭品，还要在每一个坟头上压一张押坟纸，其实目的就是表明这个家族后继有人，烟火不断人丁兴旺。同时父亲、母亲会特别嘱咐，让我记清楚哪一个坟头是曾袓辈的谁谁，哪一个坟头是祖辈的谁谁。跪下施礼敬三柱香，点上一支香烟插好便等待着，香尽时起身，做一个“泼散”仪式，把可以吃的祭品一部分掰碎，朝身前身后各个方向泼散，旨在安抚周围游荡的魂灵。之后那些吃食要留下一些吃掉一些，这便是我们一直盼望的时刻了，也是今天看来无比惭愧可笑的时刻。
父亲母亲上坟时，当然去的是两个地方，但这两个地方相距并不远，仅仅几十步。跟随父亲母亲上坟时，我以为他们已经不怎么悲伤了，父亲、母亲和我淡淡地说着话，手中忙乎着甚至还会轻轻笑一笑，母亲偶尔会哭上几声，但再后来便没有了。其实父亲、母亲不是没有悲伤，只是太多太多的年轮和百事纷杂，使得他们只能把那份悲伤转化成无奈、接受和平淡。再后来，便是父亲赶着驴车载上母亲，两个人去上坟。父亲去东边，母亲去西边。再后来的好多年里，父亲不得不完全代替母亲去，母亲想去但腿脚实在不方便。直到现在，我，是我，去坟头祭拜父亲了。那一年母亲执意也要随我们去，我和弟弟便带母亲去了父亲的坟地，母亲四周望了望，拭着双眼，说了一句：哎，挺好了，挺好的了。
我说母亲，咱们去姥姥姥爷坟地一趟吧，母亲朝西边望了望，沉默了。我和弟弟背起母亲一起慢慢过去，站在姥姥姥爷坟地边的草丛中，母亲有些失措没了主意的样子，嘴里默默嘟囔着：找不见了，认不出来了。母亲显然认不出哪个坟头是姥姥的姥爷的，因为上下左右周围添了不少新的旧的坟头，母亲娘家的长辈和亲兄弟姐妹现在只有母亲一个人了。我从小一直记着姥姥姥爷的坟头，最后我搀扶母亲过去告诉母亲这一切，母亲再没有像年轻时候那样哭，只是摸一摸，又拍一拍那已经矮了许多的坟头上的黄土和杂草。时光是多么残忍，它会让母亲最终如此地衰老羸弱，在面对自己爹娘坟头时竟然遗忘了很多东西，也再无力气做出太多反应，母亲无奈了漠然了接受了，但母亲心中的哀痛一定是无法言状的。
不论黑驹，还是白驹过隙，当年的那头青驹转眼已成一匹老骥。
便又常常回想自己曾经的青年时，父母正值壮年，父母的父母已是垂垂暮年。我们有父亲有母亲，觉得父亲和母亲总在身边的，从未想过没有的时候。而不久，我们的父母却失去了父母亲，我们何曾想过父母亲失去了父母时的那份伤悲？他们在悲伤着失去自己亲爹亲娘的同时，也一定在恐惧着自己有一天，不得不离开难以割舍的儿女亲人。
今天我们这一代人中，不少人业已失去了父母，或失去了父亲，或母亲。我们如此伤感，反复地伤感着自己的伤感，或许才隐隐感受到我们的父母，曾经那份遥不可及、无可奈何，也不愿多提起的伤心难过！
那么今天好多的青年，好多的青年朋友们哪，是否也和当初一样年轻的我们很相似？
时间没有淡忘一切！是我们淡忘了时间，淡化了匆匆流年，让许多的许多在无声中黯然滑落，不留痕迹，只留下了慨叹。其实呀，父亲和母亲，就是隔开我们和死亡之门的唯一两个人。
捧一抔沧桑斑驳的马兰土，便足以三万多个年头，捡一块赭红色的火山岩，那便是几千亿年的历证。在它们的永恒面前，我们都是瞬间……
2020.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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