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蚌埠住着些南方人。印象里二马路人民电影院后门对面那一片的几条巷道里居多,江浙一带过来的手艺人、小本生意人。
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老百货大楼附近理发的,澡堂子里搓背修脚的,听口音全是扬州人。
蚌埠是南北水陆交通枢纽,多少年都是人口输入型城市,外地人来得多。我出生的亚美巷十七号小院,父母有来自天津的、河南的,本省有皖南的、阜阳的、怀远的,就没有一家为父母土生土长于蚌埠。
可它也算不上移民城市。自大铁桥1909年通车蚌埠开阜以来,这座城市形成时就有一个极为独特的属性,它的融入、同化能力特别强大。天南海北移居、生活在蚌埠街的外来户,第一代还能存留些出生地的口音、生活习性,到第二代就完全看不到了。
“蚌埠话”为南腔北调的融合,有怀远、凤阳的质色,竟也有来建大铁桥或跑码头的天津话的掺杂。
蚌埠话最有特点的是张着大嘴把“二”念成“a,四声”,你还真不知此音来源于何处。一听谁说“二(a)马路”,别问了,一准是蚌埠街出来的。
有的蚌埠方言有音无字。像七十年代风行的“gua(念二声)点”、“cao话”、“cao青皮”那样的市井混混语言,“gua”、“cao”该如何写,都是个难题。
看五十年前蚌埠街和我差不多大的小屁孩的乳名,就知这座城市的混杂性了。小红、小妹、宝宝、大头、老四、老妮、毛丫、毛头、老拐等等,显然不具地域特性。南方常见的乳名“阿”字做前缀,蚌埠街很少用;阿姨都少喊,称呼时一般要在前面加姓;北方铁锁、二蛋那样的款式,也很少听闻。
老蚌埠的记忆,于我最遗憾的部分是残缺了餐饮。十九岁离开蚌埠前,就没有饭店大餐完整的味觉印象,大都是些小吃了。别说大马路显赫的金山饭店、同源茂了,就是太平街口的工农兵饭店,向阳路上的清真牛肉汤,二马路通往油厂侧街的天津水饺铺,皆可望不可即。
吃过几回二马路上雪园的馄饨,薄皮肉馅荤汤,汤底最解馋,鸡丝和麦仁粒入口,香味嵌入灵魂的天堂的味道。
像安徽招牌菜蚌埠红烧大虾,我压根就没有记忆。它于1979年开始风行的时候,我竟没吃过一次。蚌埠散啤酒倒偶尔喝之。它是装在汽车大桶里,打开车尾水龙头卖,一水瓶多少多少钱。
起头喝,都说有马尿的感觉。这是个很奇怪的比方。谁也没喝过马尿;多数人甚至没闻到过。那啤酒并非垃圾货色,喝几次,麦芽味也就慢慢地熏陶了你的胃。盛夏时节,零卖的啤酒冰凉,水瓶保着温,一杯下去,解渴解暑;打个嗝,返出来的是麦芽香。
小时的家乡味道记忆,是华盛街东头的交叉路口; “向阳饮食群”都是后来的事情了。这张图片不能准确反映早期小吃街的热闹劲。沿街两边挤得满满当当的小吃和卤菜。天将黑,石灰灯呲呲地吐着火舌,冒出光亮,照着各色卤菜。那香气格外耀眼。
那味道就萦绕至今。
经历过满街的美味小吃却眼馋吃不到的孩娃,得用多少年去恶补或者是报复当年的味道。从鸡鱼肉蛋,再到鱿鱼、海参、老母鸡汤,再到螃蟹、王八、小龙虾大龙虾。吃的根本就不是美味,而是当年极度缺失的占有欲、满足感。
香干我在百货大楼东面的澡堂子吃到的。一个干瘦的南方中年男人,挎着个盖着纱布的篮子,捏着嗓音发出“香干,香干”的南方腔。听到声音,口水已经在嘴里蔓延。
他的香干是干丝卷成的,劲道而味厚,酱色浸透。舍不得大口囫囵吞枣,一丝一条地入口。
圆片鸡肠丝是老蚌埠街卤菜的极品。微辣,厚酱味。那鸡肠子咀嚼起来让你想到天上的龙肉。
如今再吃,眼泪都要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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