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痛苦的事

“紧急播报，就在刚刚，山城发生特大地震，震源深度……”

徐懂被埋在了废墟下面，和她在一起的还有一个30多岁皮肤黝黑的女人钟默，和一个十多岁的学生林安。徐懂的一条腿被压在了废墟底下，钟默的半截身子都被压住了，而最小的林安就比较幸运了，地震发生时她刚好在角落，除了一些擦伤并未大碍。

“呜呜……”抽泣声连连，似鬼的镰刀，一点一点拖走人的理智，林安哭着，她捧着手机，在聊天框里打着“妈妈，救我。”

“发送。”

“请先连接网络”

……

红色的感叹号，在此刻竟比所有的冷色更让人觉得寒心……黑暗里，林安的脸滚动着绿光，静里回荡着一条条语言“安安，下课就出来，爸爸在外面等你。”“安安，今天晚饭想吃什么，妈妈在超市。”“安安……”

“妈的，他妈吵死了！”一旁的徐懂忍不住，抄起身旁一堆沙土砸过去，骂：“你他妈能不能别再放你那些破语音了，吵死人了，老子耳朵现在毛的很。靠，告诉你吧妹妹，我们没救了，我们马上就要死了。”

林安才13岁，死太可怕了，她吓怕了又很生气：“我！我才不会死了！我才不会……不……不会……呜……”眼泪直流，鼻涕流一路，忍不住的抽泣让她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她妈的，说话你听不懂啊！别吵了！”情绪上来了人人都是魔鬼，徐懂继续骂，唾沫飞溅：“你就是这么哭你爸爸妈妈才不要你的！留你一个人死在这。”

林安被这句话吓住了，她最害怕这句话了，最最害怕了。她捂住嘴巴，让自己不哭出来，可哭太狠了，她停不住地抽泣，这只会让她更想哭，不久眼泪又涌出眼框。样子更加狼狈。“才……才不是。”

“没事了，都别吵了。小妹妹，不好意思啊，这个大姐姐不是故意的。”伤的最严重的钟默开口了，她的声音沙哑，可语气里的那股柔意分毫不减，这大概就是这个年纪该有的“担子”吧。她冲林安笑，熟练地伸手想去摸她的头，可是被压住的下半身让她够不到。“我们大家肯定能活下去的。”

徐懂冷笑，偏过头去：“就是要死才好，活着什么的，最讨厌了。”

随后，大家都不再说话，安静。

几缕光透过废墟缝隙射进来，从墙的一边走到另一边，慢慢染上黄，黯淡，消失。寒风透过缝吹进来，好冷，是傍晚的凉意，还是失血过多的后果？心好冷。

“哈哈，都别这么闷着。我叫钟默，今年29，你们呢？”钟默先开口，她依旧笑着，只是天越来越黑了，她脸越来越难看清了，他的声音真的很柔，柔到足够抚慰别人的心。

“哼哼……我叫林安，13岁。”

……

徐懂还是那样，不说话。真像她。

钟默慢慢回过头，看着她，脸上依旧是柔和的笑脸：“这位小姐呢？”

徐懂回头，依旧是那张冷脸。她对什么都不关心。

钟默：笑。

……

“徐懂，20岁。”

……

再次安静了。夜一点一点爬上来，只是爬上天吗？为什么我的身一点一点地变凉。

“我才不要死掉。”这次是林安先开的口，她的鼻音很重，嗓子哑哑的：“我好不容易才能来这里和爸爸妈妈生活的，我可是等了好久才……我才不要……”不甘，太不甘了。

林安之前是个留守儿童，和奶奶一起生活在乡下。以前好多记忆都模糊了，像泡过水，那是她思念的眼泪打湿的，可爸爸妈妈每年离开的背影她都记得格外清晰。两个人，一点，一点消失，她就一点一点看着他们消失，一看就是一天。年幼的林安不知道离开的意义。有次，林安跑丢了，她满村地跑，见到人就着急地问：“你有没有看到安安的爸爸妈妈？”她一个小娃娃哭的满脸花，纵使跑了一天累的气喘吁吁，她还是不忘问：“你有没有看到安安的爸爸妈妈？爸爸妈妈不是不要安安了，爸爸妈妈只是走丢了……”她的奶奶找了好久才在田里找到哭累了一抽一抽的她。年幼的林安看到奶奶后，又大哭起来：“爸爸妈妈不要我了。他们为什么不要我了。我要找爸爸妈妈。”后来林安该上初中了，她爸爸妈妈才把她接出来，和爸爸妈妈一起离开的时候，是林安目前觉得最幸福的时候。这次有三个背影了。林安，林安，临近安稳。

“我才不要死掉。”

“哈哈，你当然不会的。”钟默安慰着，语气越来越柔。

徐懂仍然不说话。

……又是安静。

月爬上夜空，难得的有几点光，照亮了钟默的脸，她长得漂亮，可是头发有些乱，嘴唇也泛白甚至有点青，太易碎了，像昙花。

“阿姨，你好白。”林安说。

“哈哈，是吗？”钟默缓慢地转过头：“那太好了，我丈夫最喜欢白一点的了。我啊，其实很喜欢小孩子，等这次回去后，我一定把身体养好，生一个自己的孩子，像林安这样的我就很喜欢。”

钟默长得确实漂亮，她真的很喜欢孩子，是个幼师，梦想是做妈妈。她身上最瑕疵的一点大概就是她的婚姻吧。他的丈夫比她大出好多，今年38了，是个啤酒肚男，二人是家里安排相亲认识的，结婚到现在也有五年了，可钟默的肚子却一直不见动静。日子久了，丈夫对钟默越来越冷淡，甚至可以说是冷暴力。钟默依旧为这个家操劳，任劳任怨，扮演好人妻的角色，不加保养，皮肤逐渐枯黄。楼下的大妈夸钟默贤惠，楼上的大爷夸她丈夫有个好命，她的丈夫一味地数落她的肚子。慢慢地丈夫越来越晚回家，越来越少回家了。家庭的树干越来越脆弱，这天的风很大，树倒了。丈夫带了一个女人回来，女人怀孕了，钟默瞪大眼睛审视着女人，她很白比她白太多了，她太黑了，难怪丈夫不喜欢，她这样想。他们离婚了。树根本就不想往下长，树冠长得越旺，只会越容易倒，树倒了，不止是风的错。钟默，钟默，终究沉默。

林安害羞了，说：“我也……很喜欢钟默阿姨。我们一定要活下去。”

钟默楞了片刻，缝隙的光回打到她脸上，亮在她眼里，热在她心里。力量渐渐回来了，身下的痛似乎已经烟消云散了。或许，自己真的能活下去。“嗯！我们一定会活下去的。”

“别再演你们那些母女情了，呸！”徐懂突然开口了，声音是久不说话的沙哑：“活着有什么好的！你们一个个天天都说要活，妈的，活有什么好！我只有死了，才能让老太婆他们受到她该有的惩罚！哈哈哈哈。”

徐懂其实成绩很优秀，名列前茅那种优秀。可她的父母可能不这么觉得，又或者是人总是贪心不足？在人前，徐父徐母总是为自己女儿洋洋得意，四处炫耀，人后对待女儿又是一副“你别以为你考上重点高中就了不起了”。他们总是觉得年轻就是愈合的本钱，是不记仇的，于是把爱藏在刀子里，刻在血肉里，喂进骨髓里。如果爱的后果是伤害，那爱的意义是什么？揉过的纸团不会复原，碎掉的被子不会愈合，出膛的子弹不会后退。况且徐懂本来就是个身体畸形的可怜，年幼向母亲寻求安慰的结果居然是“徐懂，你可真矫情。”一个母亲居然对一个先天性畸形的孩子说出这样的话，就算是再年轻的小孩也无法忘却。为什么？为什么？要把我生出来？如果不能给我健康的身体的话？那为什么还要继续伤害我？她天生就是不健全的碎片，只会到处伤害别人。

“只有我死，他们才会知道他们的错！”徐懂情绪越来越激动：“为什么？为什么？既然把这样的我带到这个世界……为什么不好好地爱我啊……啊……”冷脸如她，此刻也是热泪满面。脸上是热泪，身下是冷却的血液。“教教我就好了啊，我不明白啊……”

林安和钟默都不说话，气氛太沉重了，压住了月光，缝隙里的光越来越暗了。已经到后半夜了，再撑一会，再撑一会天就亮了，可怎么就这么冷呢？林安继续编辑着她的微信：“爸爸妈妈，我爱……”啪——手机关机了，彻底地黑了。

……

好安静……

“哈——好冷。”林安对着手哈了一口气。“钟阿姨，你冷不冷？”

……

没人回答……

“钟阿姨？”

“钟阿姨？”

“钟阿姨！”

林安忙慌爬过去晃了晃钟默，好湿，好冷，好僵。林安抬起手，血腥味扑面而来，锁住了她的喉不让她呼吸，害怕，恐惧，她的手在抖，不她全身都在抖，呼吸，大口地呼吸，可就是喘不上气，为什么？怎么回事？感觉马上就要窒息了——是死亡的气息。“不……不……bu……”她想说话，可喉间苦涩，大脑空白，她说不出一个字，好冷好凉，她出了好多汗，她的衣服湿掉了，是汗打湿的还是血？她不想死。

“啊——！！！！！”林安惊叫着，这尖叫撕裂她的喉咙，痛，好痛，血腥味慢慢在喉间扩散。我不想死。

徐懂也慌了，再想死的人在真正的死亡面前也会手忙脚乱，她努力地爬起身子转头去看钟默，她不相信，不相信真的有人死去。“喂！醒醒！醒醒！钟默！你还没有孩子啊喂！你不能……你不能睡！”

……

没有回答，钟默死了。

强烈的恐惧席卷了徐懂的全身，她在抖，止不住地发抖，她觉得好恶心，她想吐，不停地干呕，吐出的酸水腐蚀喉咙，疼痛也无法让她感到真实。这就是死亡。“不，我不能在这里死……我得让老太婆看着我死才行……不，不，不，我不想死，我不想我不想我不想……”泪水抢夺了她的眼，叫她看不见任何东西，连自己的心也是。

……

越来越冷了。

身体在一点点变凉，徐懂感受到身下的血越来越多了……好像有点困了。真的要死了吗？

“徐懂。”林安开口：“你千万别睡啊，我的爸爸妈妈很好的……我可以把他们分给你……你……你别……你别丢下我一个……求你……”林安握住了徐懂的手，小小的好暖。

徐懂偏过头，终于对她笑了一下：“对不起啊……之前骂了你……”她的声音轻飘飘，和她的生命一样。

“如果出去的话，你做我的妹妹吧，要是你爸爸妈妈对你不好，我会保护你的。”好累，徐懂勉强挤出一个笑。

可恶，明明不想睡啊，可怎么就，看不清了呢？

“徐懂！”

“姐姐——！”

“找到了——这里有人。”是救援队。救援的灯光照了进来，在经历几个小时后，她们终于又看到了光。

……

【推荐语】：本篇小说叙述了林安、徐懂、钟默三人在遭受地震后命运的走向。叙述扣人心弦，行文中逐渐透露出三人名字的含义。林安——临近安稳，所以在地震后受伤最轻；徐懂——徐徐（慢慢）懂了，所以最后才明白妈妈对她的爱；钟默——终究沉默，所以在爱情上沉默，以至于最后生命也走向沉默……在我看来，林安是本篇唯一没有悲怆色彩的人物，而其余两位人物，徐懂最后在得到母亲的道歉时母亲已经去世，钟默最后在地震中失去生命，点出题目的含义：最痛苦的事是生命不能重来。（黄杰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