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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顷 我们所拥有的碎片, 就是我们的全部丨一种关注


图 本刊记者/姜晓明


“除了现实生活,其他都太合理:音乐合理、哲学合理,文学也是安排好的”


刚走出天津火车站,我就被一个黑衣男子一把抱住了。


来人正是王顷。他的画室离这里不远,在这个崛起的港口新城,他住的地方名字也因此带有某种超现实色彩。嗯,这里叫张家窝,他所在的小区叫社会山。


行走在小区的树荫里,地上落满了枣子,大多数已被行人碾压到爆裂。王顷说,他喜欢画相爱的人,特别想以此画一幅画——热烈拥吻的男女,而地上落满了败坏之果:“在爱情的花园里,果实正在腐烂。”


他的画室就搁着一幅热烈相拥的男女,但那个姿势,既像彼此亲热,又像要勒死对方。


初次谋面的王顷跟我仿佛彼此认识了几辈子聊起来滔滔不绝。那些因为他得过抑郁症就以为他沉默而封闭的人都错了,他非常有趣,且超级能说。他的父亲、妻子、女儿皆寡言少语,他一个人说光了家里所有的话。他的语言塞满了空间里每一处缝隙,几乎像固体一样结实。若干年前,他因为长时间无法入睡、不停做噩梦去看大夫,结果跟精神科医生大聊特聊,一开始是他在说,最后变成医生在说,医生把自己评职称待遇不公的烦难事情跟他倾诉了个痛快,搞不清到底谁是谁的心理医生。最后,大夫像亲人一样捏着他的胳膊送他出门,对跟在身后的病人家属欢快地宣布:“他没事儿,他一点事儿没有,他特别特别正常!”


王顷蹲在地上笑得站不起来。“这个医疗体系完全没有做好准备来对待一个人,他们完全不知道人是什么,最后便成了一个乐子。”


他在蜂巢当代艺术中心的个展被命名为《开封抑郁症》,“开封”点出了他的河南背景,但同时也双关着,曾经的忧郁被打开了封存。就像你走进展厅里所看到的,许多个涂满图像和文字的小柜子,每个抽屉拉开来,里面都是一两件蒙尘的旧物、一段隐秘的记忆,或者一种让你鼻翼为之抽动的气味。


我找到此人纯属偶然。在艺术界,他并不出名。看到他在蜂巢的展览之前,我对他一无所知。但好几个画家先后向我推荐这个展览,嘱我一定要看,某大腕艺术家甚至悄悄跟我说:自己房间的墙上只挂王顷的画。



王顷个展中的房间


走进展厅,只看了第一面墙,我就被这个不知出处的家伙迷住了:他画的树上好像有明火在燃烧,草木和蘑菇带着阴湿之气疯狂繁殖。有一组画的都是小城市里那种颓败的人民公园,怪异的城市雕塑、颜色艳丽的儿童飞车和垂头丧气的动物园是这类公园的标配。人们在公园广场上翩翩起舞,仿佛置身于一个透明的鱼缸之中。墙上的题图是王顷自己写的,文字里的诗意让我这个以写字为生的人羞愧。他写道:“毛色斑驳的老虎懒散而疲惫趴卧在公园的笼子里,像葬礼上哭累了的男女。”我暗暗决心要找到王顷,无论他是在北京、天津、开封还是商丘。


一个人的逃学史


在天津美术学院教书的王顷跟艺术圈甚少往来,但从师承上说,他算是地道的科班出身:1968年生人,央美油画系毕业,刘小东的学生,尹朝阳、李松松、乌尔善的同学。但王顷比他的同学要年长一些,毕竟,他花了5年才考上央美。


他的成长史就是一部逃学史。王顷的父亲曾经是中山大学的古文字专家,“文革”期间回到河南,在当地的文化馆做文物普查。从他记事起,他们家就在不停地搬迁,鬼使神差,每次迁徙,附近都会有书店,他是吃着书长大的。父亲曾经跟他说过,自己有个同事的孩子能把一个图书馆的书全部看完,这为王顷树立了一个目标。


“父亲老是丢给我书看,他话特别少,但他总会给我看书。那时候家境很困难,但他一小箱子一小箱子给我寄书。我六七岁的时候,对版权页就熟得不得了,父亲就跟我讲,什么叫印章,什么叫开本。上了初一,我跟同学打赌,租赁的连环画,我不看,我拿手摸,我就能告诉他是哪个出版社的。其实很简单,所有的64K,每个出版社裁纸都会差一点点,有时候宽一点,有时候窄一点。打开那个书,闻油墨的气味,我就能说出是哪个出版社的。”


投奔父亲到开封去念中学,父亲工作忙,没功夫管他,第一天就把他领到一间书店,告诉他:我要去南开大学开一个月的会,给你留了饭票,你明天自己去上学。



窗帘 2015 布面丙烯  50×60cm


第二天,他就没去上学,把开封的书店逛了个溜够!父亲给的生活费,花了一半,全部买书。在学校里,他不合群,总是自己玩,脑子里跑火车,迷UFO,给同学讲《三言两拍》里的黄段子。到了高中,没上几天学,他就自己跑到学校去找老师,自作主张地退了学。


“因为我一直在逃学,我也不干坏事,就是去书店。那个时候不像现在这样可以网络查书,有一份报纸叫《社科新书目》,我就趴在那上面看。跟吃不上好饭就看看菜单过瘾似的,趴在那看,美呀。真是美。心里就是痒痒的,暖暖的。”


高一的时候,因为逃学,他遇到一个河南大学美术系的学生,比他大10岁,他叫他老黄。两人聊哲学,当时正是“85新潮”之前,老黄拿了很多西方哲学书让他看,也常常到王顷独居的房子里作画。


“我看他画画我就懵了,原来还能这么画画!有时候他早上6点多跑到我家敲门,拿着颜料马上就画出来,说今天的雾很好看,他就画了一片白,他就走了。他给我的感觉是,你看到什么,你感觉到什么,把它说出来!快!它让我觉得突然,我很亢奋。我可以这样画,我可以让那个画跟我有关系,我每天的所见所闻,马上就能反映到我的画上。我就用他的颜料画了一张画。我画了一个老头在夜里走路,一个影子特别长,天上的月亮比老头还要大。老黄特别严肃地看着我,他说你画得真好,你比我的同学们画得都好。他说你以后画画吧,画油画吧。你知道一个十几岁的少年听见这种话,跟吃了春药似的。我立马就信了。”


老黄成为王顷的第一个伯乐,他鼓励王顷考中央美院附中,结果当然没有考上。家人把已经退学的王顷撵回商丘老家,但他继续逃学,认识了一堆文学青年,每天在一起谈卡尔维诺、杜拉斯,谈奥威尔的《1984》——王顷还以为那是一本科幻小说。1980年代的小镇真是奇怪,各行各业的人似乎都是文学青年,一个医生看见王顷在读《百年孤独》,就会过来跟这个中学生严肃地攀谈,并且拉他到自己家做客,送他一本科学史、一本文学史。


“经常是胡子拉碴的一个中年人,拎着瓶啤酒就去找我了,坐我屋里一聊就是半宿。那时候全家人都放弃我了,反正你是个废物。我跟家人一年见上一两回,他们给我一点钱。我现在都想不起来当时我怎么吃怎么喝,可能到处靠朋友吧,完全是流浪。”


从1987年开始,老黄让王顷考央美。当时的王顷,高中课业全部荒废,每天看毕加索、达利,也喜欢郁特里罗、马蒂斯和玛格利特,读光了狄更斯、萨特和加缪,正在疯狂模仿巴黎画派和超现实主义。但他一天都没有画过石膏像,也没有进过美术班,跟当时主流的苏联写实主义绘画体系毫不相干。负责报名的人对他说:就你考中央美院?你知道中央美院什么概念?全国只招几个人,自打倒“四人帮”之后河南省只考上过一个,一个地区可能连敢报名的人都没有。


王顷说: “你就让我考吧,我疯了。”



光芒 2014 纸本丙烯 119×89cm


第一年考,专业过了,下给王顷一个文化考试通知单,“说只要我文化课过我就能考上,那时候央美通知书是手写的。我觉得我肯定考不上,我一点思想准备没有。”他文化总分只考了60分,只考了两门,就不去了。


就这么连着考了4年,明知考不上,但是每年都等待考试的那一天,好让自己有点事情干。连续4年专业都通过,在当地成了传奇。


考到第5年,他撞了头彩,中央美院专业考试考了全国第一。文化考试离合格还差得远,但他应该是被破格录取了。“直到我大学毕业,4年,我也不敢问,吓得我一直认为他们招错了。”


那时候中央美院的孩子特别像工科生,远没有现在艺术生的张扬个性,都灰溜溜的。老师也很严厉,有个师兄,听说某老先生要来看画,吓得跳窗逃跑了。王顷在央美依然不合群,好在他很快在学校附近发现了中国书店,后来又在琉璃厂租了房子,在这个城市里就找到了自己熟悉的坐标。


故乡的逃亡史


常年不在艺术圈的价值系统里头混,若即若离,他养成了自己的脾气。包括做展览邀请嘉宾,他开不了口,“我不是骄傲,我也不是自卑,我只是不太会。”


在你能看到的所有展览开幕合影照片上,王顷都别别扭扭,像个局外人,他的每个肢体语言都仿佛在大叫:快让我离开这儿!


这次展览体量巨大,他拿出了两百多幅作品,蜂巢馆长夏季风和策展人朱朱反复斟酌,不断做减法,最终呈现了120多幅。布展和前期准备把他们都累趴了,以温和儒雅书卷气著称的夏季风,累得一屁股坐在了雨里,站不起来。



林中路 2016 布面油画 200cm × 200cm


为了配合抑郁和梦魇,展厅中间装置了一间房子,里面有被网缠绕住的床,墙上零乱的文字来自王顷失眠多年记录下的梦之呓语。


他在墙上画了一棵树,树上站的都是他认识和不认识的人。这个意象来自他十几岁读艾略特的《荒原》里头一句题献,献给埃兹拉·庞德。“是的,我亲眼看见古米的西比尔吊在一个笼子里。孩子们在问她:西比尔,你要什么?她回答说,我要死。”他甚至想把那棵树画成河南,他没有故乡的概念,河南对他来说,有点像卡尔维诺的看不见的城市,像元大都。


他是故乡的困兽,“跟那些离开了家乡自以为混得很好的人不同,我心里一直藏了一块冰似的,暖不化。”他说话没有河南口音,纯正的京片子,有时候还有玩笑般天津腔。如果回到家乡,他常常去坐老式的公共汽车,车上没有年轻人,他一个人坐在暮色沉沉的老人堆里。


他把自己秘不示人的梦魇写到墙上,工程量太大,只好央求女儿帮忙,“就当是你送给爸爸的礼物吧。”女儿抄着抄着受不了,两次难过得掉下了眼泪,对他说,“你这个人太吓人了,你怎么会是这样的人呢?”


除了油画之外,王顷画了大量的水彩、丙烯和炭笔,他的画材往往是唾手可得的材料,有些画在杂志纸和相纸上。他挑最薄的老纸,也喜欢在古旧书本上作画,甚至买下农民糊窗棂的花纸,在反面作画。在德国,他遇见一个画画的老友,对方跟他说:“我认识你三十多年了,我一直认为你应该是一个英年早逝的人,因为你点子太多,不停地往外冒,所以你容易消耗你自己,把你的聪明散在不同的地方。你为什么会选择在纸上画画?一定是因为你脑子里的这些东西,你等不及了,抓起离你最近的材料,你就要往上丢。”


王顷接受这个说法,但对“英年早逝”还有些不同意见,“我的英年早就过了吧!”


他的画面充满阴郁的灰调子,比如寥廓天光之下的小城景观,但是你仔细看,会发现他其实使用了大量的金属色,这种手法,亦常见于日本画,比如梅原龙三郎。金色和银色的颜料薄敷在晦暗的底色之上,让画面呈现出一种云母薄片的清脆质感,仿佛一碰就会破碎。


他说,小时候看父亲参加文物工作,那时候技术水平不足,文物保护也粗糙得很。从墓里出土的宝物,尤其丝帛一类,工作人员就会提醒你:快点看,这东西马上就没了。果然,一见到天光,不到20分钟,古物焕彩完全失去。


“开封对我来说像一个剧场,如果我做舞台设计,一定得用一块旧布,旧布上面拓着金,拓着银,让它斑驳。但它又不是寿衣,它就是你一挖出来,它就没了,就剩一只朽目了。”“开封有一种做旧的能力,在那儿,什么都会迅速地变得斑驳、没落和空虚。”


他曾经淘到一堆别人废弃的底片:一对相爱的男女、一双孪生的孩子,孩子渐渐长大,男女因爱生恨,变得疏离,这些形象在负片上看格外迷人,但一旦冲洗出来,其神奇魔力就消失了,变得平庸。于是他把这些底片画了出来,画面上的人物没有面部细节,惟有冷冷的金属色散发出卤化银的感光效果。


“相对于那些过早耗尽了才能和创造力的同代人,王顷的进展缓慢而诚实。”诗人朱朱评价王顷是一个“怅望”的姿态。在他的故乡开封,王顷像一个异乡人。“我们在自己的家中甚而已经变成一个逃亡者。”


在全世界闻见好书的味道


这种格格不入感贯穿了他的始终,他觉得自己似乎从童年起就像被隔在了一个单间里面,被人忘记了,但是那个屋子里有他可玩的东西。他因此忙得不可开交。


“他们聚在一起老谈北京某某画家拍卖多少,要赶什么潮流。我哪有时间谈这个?每天我有那么多书要看,有那么多的电影要看,听古典音乐,我觉得都快忙死我了。我哪有时间理他们?一概不理。我在学校就去图书馆,我在每一个单位都跟图书馆管理员打得火热。他们不能借的书,我全能借。他们能借一本,我能借十本。”


每到一个城市,无论国内国外,他靠鼻子闻都能闻出最好的旧书店在哪儿。在东德,他寻到一家专门出版地下出版物的,那里有几万种世界各地的罕见手工书,连洗手间里都堆满了,堆得比人都高。他在里头待了两天,兴奋得晕头转向。


天津没有像样的书店,但借着港口的优势,聚了一些从海外倒书的卖家。这种往往不设店面,只在家里招待熟客,藏书也都是市面上见不到的,有些珍版,动辄几十万、几百万元。那样的书店里,往来无白丁。那些书本,仅有财力、没有文化的人断然克化不动。这些卖家自己往往也颇有识见。北京有个出名的卖家,还挺年轻,北大学中国古典哲学的,研究方向是王阳明,他常常帮王顷找书。旧籍流通有时候像地下工作,上线下线单线联系,说起年代、版本,就像在对暗号。这些书痴们,仿佛训练有素的猎犬,能在全世界把你要的书找到,并且叼回来,轻轻放在你手里。王顷一度迷恋敦煌,想找日本早年出版的《西域美术》,一个电话打给那个年轻卖家,他就能拐弯抹角地找来一套品相齐整的,价格只是市价的1/3。小伙子曾带王顷见识过一个大藏家,去看某套他惦记已久的昂贵珍本,在中关村的大楼里,主人是个三十出头的小青年,应该是做IT的。“电梯门一开,全是雪茄的香味,那半层楼都是他的。一进去都是书,我就傻了,全是我听说过都没见过的,你随便看,想看哪本,只要点到名字他就给你拿,就摆在那,一页一页地翻。我什么也没买,就是目瞪口呆。”



绿 2015 布面油画 40×50cm


少年时认识一个姑娘,姑娘家里有两样东西特别吸引他,“一是她们家有一台照相机,我就开始拍照,当然是先拍她。另一个就是,他们家跟河南大学外文阅览室的管理员是亲戚。除了老师和外语系的学生,那个外文阅览室不让人进,我在那看书看了三四年,几乎没有碰到过老师和学生,也奇怪了,我天天在那,跟长在那里差不多。”姑娘后来成了他的太太。


那个书库改变了王顷,他在里面找到了大量民国丛书,还有日伪时期的藏书、日本的洋画,无处安置,统统捆着扔在那里。他从此成为一个民国的迷恋者和日本美学专家。这个对他的影响是决定性的,看过鲁迅、刘海粟等人翻译的达达立体主义,后来再应对“85新潮”,他一下子就对“85新潮”没兴趣了。后来他曾经帮鲁迅博物馆做出版物,看到了鲁迅当年的收藏:大量的西方当代艺术,主要是版画。


王顷在天津美术学院教授跨文化研究,学校里有两位老师在讲这门课,但方法各别。一位老师是从思想学说入手,西方讲希腊文明,东方讲先秦诸子,这么一路对比下来。王顷的关注点在人,他搜集不同时期东西方文化中的人,比较他们的作品、风格变化和个人境遇。比如梅原龙三郎和关良,都是用东方传统去迎接印象派的碰撞,撞出了不一样的火花。他在课堂上用幻灯片打出两个人晚年的照片,梅原龙三郎备极荣宠,已成一代大师。关良一身中山装,枯坐在斗室之中。抗战时期陪梅原龙三郎在北京写生的画家魏天林,在梅原走后即被打成了汉奸。


王顷的授课方法很独特,他提供线索,给学生的大量开书单。有时候有学生跑来问他,“你给我们开的那个书,我看了,我想跟你聊聊你自己看了没有哇?”每届里有那么一两个拔尖的,让他觉得,不敢糊弄对付,这些孩子里有明白人。他备课,几乎只是为这几个孩子备的。就像他的创作,真心在乎的也不过那么二三知己。“就像戏台之上,我一定注意这千百个观众里面,有几个人,他们拂袖而去,我天都塌了。他冲我点头,我的天啊,愚众冲我扔砖头都没用。”


他在家里给女儿开私学,女儿初中毕业就跟着他了,她喜欢艺术,他也不想让她再受应试教育的荼毒。每天的日课,是晚上他一边画画,一边让女儿给他读书,书目父女俩一起挑。理解这个世界的钥匙就藏在那些杰出而有趣的书里,他只负责向她把这些书指出来。他对女儿说:艺术家就是豌豆公主,搁再多的床垫,你都能敏感到下面那一点膈应。“我说我就是你的床垫,但你得透过我,去感受这个世界上的不舒服。”


抑郁症患者的业余爱好


2009年之前,他热乎过一阵子,签了台湾的画廊,每次个展,几乎是开幕式刚结束,画就卖光了。他闷闷不乐,连庆功宴都不想去,觉得自己像一只被牵出去挤奶的羊。此前有些展览更加漫不经心,做在798的书店里,他从本子里撕了30张素描速写就拿去展览,来买的都是画家,结现金,瞿广慈、叶永青都买他的画。展览一结束,他跟策展人站在书店里公然数着就把钱分了。刘小东在旁边看傻了:“你们不带这样的!”



芭蕉 2016 布面丙烯 160cm × 130cm


2009年是他的分水岭,那一年,他在台湾的经纪人突然自杀,他所有的画都不见了,案件扑朔迷离成一段奇情。回到家乡,母亲亡故。“那几年,最密集的到什么程度,我今天下午刚在这送完火葬场,第二天早上又一个走了,凌晨我又赶到另外一个地方去奔丧。”他常常大汗淋漓地从噩梦中惊醒,无法入睡。那个判断他“特别正常”的精神科医生给他开了一些助睡眠的药物,其功能跟副作用一样,都是让你吃了睡睡了吃,醒了就饿,饱了就困,成为一头猪就不会再有人的烦恼。


药物作用下,王顷变成了一个大胖子,半年后,他自己把药停了。


他开始做手工书,也做自己的摄影画册,艺术家脾气加上抑郁患者的任性,朝令夕改,想到一出是一出,做high了算,反复折腾印厂工人。


一直帮他印画册的好朋友李红说,那时候,王顷一走进他们的印刷厂,她们全公司的人都站起来就一句话:“王老师,咱们今天改开本吗?”


“我真是不懂事,人家公司里几十台电脑,几乎每个电脑打开都有我的图,几乎所有环节都在替我工作。我真孙子!画册封面那个布,我找了本外国画册,我说我就要这种一模一样的布,你给我找去!李红到处纸行找全部没有,全中国都没有,差一点都不行。最后这个布在荷兰找到了,调过来给我做了。做小灰皮的那个画册,里头那个纸,从日本调过来做,就是不计成本。”


摄影家姜健后来在印厂看到了其中一本摄影集,正32开,浅粉色布面精装,很像旧时代小女孩儿的日记本。封面只有两个小字:照片。这本画册前后制作了一年多,板式、开本、图片、调子、纸张、封面设计翻来覆去改了无数次,最后上机只印刷了两本样书,王顷就突然放弃说,不做了。


姜健特别欣赏这近乎孤本的影集,主动提出要帮他做摄影展。这个从来没有公开发表过一张摄影作品的画家,第一次展览就是在最具专业水准的连州摄影展上举办个展。



摄影作品《藏族男孩看着我》拉萨 1998


个展《两种胶片》在连州摄影节让很多摄影家懵了,他们此前没有见过这种超出认知体系的作品。一组胶片是俄罗斯底片,王顷买过一箱俄罗斯过期相纸。这种相纸特别细腻,但因为已经过期了20年,成像以后会很黑,必须自己配药水来稳定它。另一组是受潮胶片,王顷在甘肃拍的,底片在存放过程中可能突然受热或受潮,呈现出一种绚烂而诡异的腐蚀感。“最早我拍这些照片的时候,我脑子里肯定有布列松、有罗伯特·弗兰克……可是等到胶片严重受损的时候,我觉得它像它自己了,我根本无法控制它。”


跟他的画一样,王顷的摄影里也有着荒诞的刺痛感。他说,是罗兰·巴特打开了他的聪明。罗兰·巴特在他的《明室》里宣讲:讨论照片首先要抛掉所谓的摄影分类学,抛掉已有的知识,从个人出发,用未知来套另一个未知。这很合王顷的脾性,他相信万物有灵。


他用傻瓜相机、价格低廉的相纸,拍的场景也都很日常:化疗后疯狂脱发的母亲、火车上两个靠窗的少年、像停尸床一样蒙了布的台球桌、县城电影院门口无所事事的男人……如果不是底片意外坏了,这些摄影也许会流于一般,如他所说,这批作品,是天作,底片坏都坏得那么妙趣横生。他照片里浓郁的叙事性和独特审美是一眼可辨的,仿佛聊斋,又像极度静默之中的耳语。


他像赌气一样自费出版影集,只送给他在意的人。“这些照片是我最羸弱的孩子,没人待见他,我自己疼他!”


碎片的名字


那些要跟王顷探讨绘画技法的谈话常常让他感到尴尬。王顷很少谈画,他谈的都是文学、电影、诗歌、摄影……恰恰是那些绘画之外的东西构成了他的画。


他每天的作息,除去要在学校上课的日子,一定是上午11点起床,为女儿做一顿午饭,然后钻到地下室,那里是他的工作间,读书,画画,晚上9点的时候,女儿会带一本书下去读给他听,有时打杯果汁给他,完成他们的日课。半夜3点,他爬上地面,爬到床上,打开碟机,看一部电影,然后睡觉。单向的、遁世隐居的生活并不枯寂,因为这个精神的饕餮之徒吃了又吃,全部都是高浓度高纯度的东西,给他提供难以比拟的愉悦。他吸入,他吐出。这是他的日常,如果有所谓的创作,那么这就是。


他还记得小时候,作为文化站家属,每天可以到隔壁电影院看免费电影,一部电影一天要演十遍八遍,他就天天泡在里面,倒背如流地看,在黑影里很丢人地哭到一塌糊涂,对一个少年来说,这相当不酷。


年岁渐长,骨头越来越硬,一颗心却又大又软。跟女儿在国外旅行,他常常突然就不对劲了,女儿不用朝他看都知道,老爸眼睛又湿了。


他们去看美术馆,一个大装置,是个黑屋子,里面什么都没有,观众走进漆黑之中会听见一个低沉的声音在说,“nothing”。他的眼泪马上就下来了。地铁里,一个人在拉手风琴,他站住了,“辛德勒!怎么是它?”



平原一棵树 2010 布面丙烯 150cm × 180cm


看电影,不管多破的片子,他一定落泪。他向我复述《辛德勒的名单》开头:几个犹太人拉比在唱歌,唱赞美诗。一支蜡烛点着,彩色的,然后蜡烛灭了,烟升起来,化成了火车头冒出的烟,然后镜头下来,回到了1938、1939年。过来几个犹太人,负责登记的公务员抬头问,“Name?”


“《辛德勒的名单》是出名的大俗片,可是看见那几个犹太人过来的时候,我一下子觉得我才刚刚看懂:中间一位老者,大胡子,边上男男女女跟着,像一个家庭。这个大胡子其实就是摩西啊。多牛逼啊。它就是告诉你,摩西来了,要出埃及了!”他去买所有斯皮尔伯格的传记来读,也无法印证他的这重象征主义的联想,他因此领会到,在艺术中,或者在生活中,这些东西是不宜宣讲的。你可以捧读一千遍艾柯的《玫瑰之名》,你可以感知它,但不要说出来。


如果要说个人风格,应该形成于千禧年前后。在这之前,王顷已经尝试了各种方法,基本上还是在表现主义的轨道里。2000年的时候他来到驻马店,到曾经发生水库崩塌的地方瞎转悠,“就那一次,我好像一下子被打醒,我长期生活在平原,没见过高山,没有那种特别豪迈的东西,我骨子里有一种阴柔。巨大的水坝,看不到人,让我觉得恐慌。我突然觉得如果在这个水坝上站着军人,不是那种荷枪实弹的军人,而是那种闲散的、暧昧的军人,我看见树枝,看见死的鸟,我觉得天上的云彩,像一个已经画不出颜色的硬铅笔,在白纸上使劲地划。”这种意象让他想起电影《蝴蝶梦》,德温特先生站在悬崖上。这成为了他相当长一段时间的创作主题和基调。


他的手很快,要求自己尽量不重复,不要过早地成为那种凭经验画画的画家,在65岁之前,让自己的画面依然保持着一种生犊子的涩劲。“我希望我能画得再透明一点,我会追求一种类似丝帛的质感,少用黑,把黑画得再透一点。画得再更像雾一点。”



大沙发 2014 纸本丙烯 108×156cm


下一个展览,也许是装置。他特别迷恋手稿,喜欢碎片信息的集合。在蓬皮杜当代艺术中心,他看到了凯鲁亚克和金斯堡“垮掉的一代”的综合大展,里面有录音机,可以听见两个人在磁带里说话,一个小短片不停地放,到处扔的都是照片,他们的书信,他们的手稿……他看不懂法文,但他喜欢这样的展览,庞杂、琐碎、真实。艺术没有作为独立的存在被抽象出来,艺术就是人本身。就像他神往的纯真博物馆,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帕慕克为小说中芙颂打造的一个私人回忆录,“我要建一个次一级的博物馆,就是把这些零碎全部都放在一起。我们都是碎片,我把它堆积到一块,它就是你记忆的全部。没有人能把自己的线索说清楚,如果一个人能把自己的世界陈述得非常清楚,我想这一定是错的,他一定没说实话。”

 

本刊记者丨蒯乐昊

编辑丨郑廷鑫  rwzkwenhua@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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