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海之内，皆兄弟也。”
这句话在《水浒》里翻来覆去，旋转升腾，直凌九霄，最后浮光掠影，归梦窀穸，化作南柯一梦。
《水浒》是一场悲剧，悲中含喜，喜中带悲。前半喜剧，后半悲剧，以招安为转唳点，整个故事急转直下，郁挫悲怆。去抗辽，一百单八将有惊无险，但没羽箭张清受伤、玉麒麟卢俊义差点饿死，悲剧开始一点点蔓延开来；擒方腊，更不必说，止三十六人归来。
我猜想施公可能传达出这样一种意思：排外，喜剧；内乱，悲剧。
《水浒》是一场乱世悲剧。
悲从何而始？
从宋江出场便埋下了种子，直至招安时破土而出，野蛮生长，梁山泊好汉立在树梢上不明所以，这时宋江道，兄弟们，咱们跳下去吧。于是一个个好汉纵身一跃，不成想奸佞早已挖好巨坑，无底深渊等着他们，宋江死得还不算太惨，毕竟下面有兄弟们的残骸垫着。
宋江骨子里是儒家正统思想，一心为官，可惜他藏得极深，用仁义迷了众人的眼，直至最后面具破碎，庐山真面目——假仁假义，愚忠。
何为梁山泊？聚义而非忠义，一百单八将自是情同手足义薄云天，可这一百单八将里，又有几人甘心忠于那腐朽没落日薄西山黑暗破败锈迹斑斑气息奄奄苟延残喘行将就木的 “大宋王朝”？
换做盛世，定无一人非议。可若是盛世，又怎会有梁山泊？怎会有聚义堂？怎会有《水浒》？
我近乎恶毒地想，宋江才是最该死的那个。胸无文墨，武艺不精的他是怎么活到最后的？
有一回的题目是：鲁智深浙江坐化，宋公明衣锦还乡。
好一个“衣锦还乡”！
他衣锦还乡之时，可曾听到九泉之下昔日兄弟的悲鸣？是否还记得聚义堂上大碗筛酒大口吃肉的侠义英豪？是否还能忆起那七十二人死时的模样？
他记得吗？
他不敢承认，他的锦衣沾满了梁山泊好汉的血，丝丝浸缕直侵脉络；他的还乡路，由七十二大将并无数军士的断臂残骸铺就，壮烈悲歌彻底沉寂全夜，锣鼓喧嚣闹天，一派荒凉繁华。
夕阳西下，鲜血洒落半边天，半江瑟瑟半江红，血淋淋一片，哀鸿遍野，满目荒唐。
霹雳火秦明，急先锋索超，没羽箭张清，浪里白条张顺，矮脚虎王英，一丈青扈三娘，丧门神鲍旭，金眼彪施恩……可怜英雄豪杰，红粉佳人，一朝化作齑粉，坑下尸枪下鬼马下魄刀下魂水下冤，一梦南柯也！
当宋江领着众将领在大殿上排排跪下山呼万岁之时，一个个好汉从树上跳下来，坠入深渊摔得粉骨碎身，大厦将倾的宋朝饮了英雄好汉的血，仍是无力回天。
要聚义堂，不要忠义堂。
我痛恨宋江的缘由，还有他鸩死李逵一事。
李逵对宋江何其信任服从？只因怕自己死后李逵反了，便一杯毒酒鸩杀李逵。宋江临死前不想想为什么自己忠心耿耿的朝廷为何要杀他，反而先杀了对自己忠心耿耿的李逵？
饶是天杀星，五千兵马，反甚？
能反？
再退一步讲，既然那些奸佞敢在御酒里下毒毒死宋江，必定做到天衣无缝，滴水不漏，凭李逵直来直去的脑回路，他又能想到什么？
至多随宋江一起去了——
“罢了，罢了，死后也还做哥哥身边的小鬼！”
小时候最喜欢智多星吴用，为什么？觉着他聪明，《水浒》智多星，《三国演义》诸葛亮是小时候的偶像，但现在，年岁增长，看透了吴用书生气之下心狠手辣的性子，反而最爱李逵。
我以为李逵是一百单八将里最可爱最憨直最无畏最天真的心狠手辣之人。
其实说心狠手辣并不合适，李逵的脑回路直来直去，急恣暴躁，两把板斧一旦饮到鲜血的味道，便连自己的命都不放在心上，还管他人的命，可能吗？
李逵的世界简简单单，杀、酒、宋江便是他的全世界。“杀”是他骨子里的血性、天性——不杀如何配得上天杀星的名头，“酒”是他强身健体滋润骨骼的琼浆玉液，“宋江”是终其半生的信仰。
喝了宋江的鸩酒，要为宋江杀人，死后还要继续跟随他。
以前老听到有人说，临沂地区这个县有院士，那个县出了个诸葛亮，结果就沂水县，出了个李逵，说罢哄堂大笑，当时自己也在其中，但直到读完《水浒》，我以为，沂水县曾经有个李逵，是沂水县的骄傲，而不是耻辱。
凡世精灵，不可多得。
我说，李逵活出了每个人内心最真实、但不敢如此过活的样子，所以我们不敢直视他的光芒，以为他暗淡无光。
一开始最膈应的事情是梁山泊一伙子人赚美髯公朱仝上山时，李逵直接用板斧将小衙内砍地身首异处。那时候想啊，为什么要杀死小衙内，吓唬吓唬不好吗，那还是个小孩子啊。后来也明白了，真正心狠手辣的是吴用，不论是谁，都是替吴用背黑锅的，好巧不巧，这人是李逵。
李逵的心狠手辣只是给人肉体上的疼痛，但吴用的心狠手辣不同，他给的是肉体和精神的双重鞭笞。越聪明的人，伤人越狠越痛越高明。
也只有聪明人才知道，那个时候，急流勇退是唯一的活路。
于是浪子燕青走了，卢俊义被奸佞害死；宋江被鸩死，临死还不忘拉了个垫背的李逵；混江龙李俊同几个梁山泊水军将领去投奔之前太湖小结义的兄弟；鲁智深浙江坐化，断臂武松不愿接受官职；吴用花荣在蓼儿洼宋江墓前吊死……
平方腊后看似风平浪静，实则暗藏汹涌。只要宋朝不亡，奸佞不死，永远有海啸的无限可能。一个奸佞便可颠覆一个朝代，更何况还是四个？
黑暗朝廷将良民逼反。在后来擒方腊时，朝廷的腐败更是一览无余。官员克扣御赐酒食，奸佞索要萧让、金大坚，后来专门有人接安道全回宫，只因徽宗“略感不适”，六名将领死于疫病……班师回朝后，奸佞们一门心思把剩余的三十六名好汉赶尽杀绝。
一百单八将最爱黑旋风李逵，最意难平的是豹子头林冲。堂堂东京八十万禁军教头应当浴血奋战战功赫赫再不济战死沙场，而不是中风瘫痪半年后去世的窝囊死法。
世人自以为对林冲的性格分析得十分透彻，可是呢？若他的拳头没有先自软了，而是将高衙内痛揍一顿——完了，一家人除了娘子都性命不保；林教头风雪山神庙是林冲血性苏醒之时。林冲是懦弱吗？我看不是。处在他的位置，除了亡命之徒，无心之人，都会那样做，而不是置家人性命于不顾，只为捍卫身为一个男人的尊严。后来实在被逼得紧了，血性的封枷脱落，热血喷涌而出——杀人，上梁山。
从前读的不是完整版的《水浒》，只到卢俊义做了一个梁山泊全伙好汉被擒的梦——金圣叹老先生的手笔。
哪怕是全伙好汉被擒的梦，也强似一百单八将神聚忠义堂向徽宗诉冤的南柯一梦。
终究是大梦一场，不愿醒来。纵使是南柯一梦，到底是意绪难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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