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春浩荡

朝廷内政腐窳，外患日亟，龌风龊雨，久为世病；百姓贫至澈骨，无以度日，米珠薪桂，百业凋零。晚清社会，山崩海立，风起沙行，沧海横流，神州陆沉。

道光八年（1828），容闳出生于广东省香山县一贫困家庭，自幼随父澳门谋生，七岁入马礼逊纪念学校念书。道光二十六年（1846）底，勃朗校长夫妇因病准备返美，临行前表示愿带三五名学生一同赴美留学。翌年初，容闳与黄胜、黄宽等三人，随勃朗牧师美国留学。此举开创历史，此三人由此成为清国最早的留美学生。道光三十年（1850）容闳考入耶鲁学院，为首名入读的中国人。咸丰四年（1854），自耶鲁大学毕业后回国，旋即投入洋务运动，善师四夷者，能制四夷，不善师外夷者，外夷制之。同治二年（1863）投奔曾国藩，两年后，随人贵事忙的曾公处理“天津教案”，充当翻译。天下之乱民，非生而为乱民也，不养不教，有以致之。一番策杖闲步，促膝对酌，遂独自创发，大胆提出留学教育计划，得以赞同后上奏，清廷竟获准。前有车，后必有辙，自己的现身说法很是受用。读书人的职责，无非讲学励志，导引士风，制造舆论，进而影响政局，改变社会。张之洞《劝学篇》有云：“古来世运之明晦，人才之盛衰，其表在政，其里在学。”洋务运动的当间，朝中开明派略占上风，具有一定的话语权。

王道莫急于教民，而养正莫先于童子。容闳拟定的幼童留学计划，得到曾国藩、丁日昌、李鸿章首肯之时，喜不自禁，深以为快：“予闻此消息，乃喜而不寐，竟夜开眼如夜鹰，觉此身飘飘然如凌云步虚，忘其为僵卧床笫间。”其当初回国时“予既受此文明之教育，则当使后予之人，亦享此同等之利益”的志向，实现在望。同治九年（1870）冬，计划获批，此事令容闳更是兴奋无比：“至此予之教育计划，方成为确有之事实，将于中国二千年历史中，特开新纪元矣。”万病源于堵，治于开，惠在当厄，国家逢此良机，子规声里雨如烟，顿感江山春浩荡。

同时容闳被命为“幼童出洋肄业局”副委员，任留学事务所副监督。有水到渠成，无万事俱备，其在沪、粤、港等地仓促招生120名，自同治十年至十三年间，每年派出30人赴美留学，史称“中国幼童留美运动”。同治十一年（1872），容闳奉命亲率30名学生赴美，并兼任驻美副使，长期驻美。中国留学史大幕由此开启，此时的曾国藩已于一年前去世，容闳为此感慨：“曾公未见其手植桃李开花结果，未见其手创事业欣欣向荣，实为大憾。然创业之人，既播种子于世，则其人虽逝，而种子已滋生繁殖，绵绵不绝。”夫心未滥而先谕教，则化易成也，这批留学生中的一些人已陆续进入哈佛大学、耶鲁大学、哥伦比亚大学、麻省理工学院等著名学府。

买干鱼放生，不知死活，然由自行剪辫，改着西装，而谣诼四起，可惊可骇，“此等学生，若更令其久居美国，必致全失其爱国心，他日纵能学成回国，非特无益于国家，亦且有害于社会”。绅为一邑之望，士为四民之首，这还了得！有道是亡国之主似智，亡国之臣似忠。滔天巨浪，积风而起，乌烟瘴气，攻伐不息，此分明是借题发挥罢了。害人害己，从娃娃抓起，清廷中的顽劣无知者，恐其洋化而数典忘祖，有损遗业，遂滑天下之大稽，断然召回94名幼童。其中惟詹天佑、欧阳庚二人取得耶鲁大学文凭，其他60余名学生正在各学院就读，另有30多人正读中学，此计划终归半途而废。虽如此，这批留美幼童中，日后涌现出1名国务总理、2名外交部长、2名公使、12名外交官、2名海军元帅、14名海军军官、16名电报局官员等，数人在甲午战争、中法战争中牺牲。教学育人，点拨成长，这批学生可谓少而精，精而成，且已迅速转型为新式知识分子。大地椭圆，旋转如球，东半西半，分五大洲，其思依旧滞留于四书五经的限制性认知，独享着自我封闭、与世隔绝的信以为真。公理消沉，邪说横行，外行以政治正确的名义胡来，容闳的毕生心愿，既横被摧残，雨遇寒凝为霰，觉得是输给了自己，从此心灰意冷，与清廷脱离不咸不淡的关系而卸甲南山，去国不归。大事小事，想开便不是事，但他始终没有，未遂所愿而时之不可再，抑郁而卒。蛟龙未遇，潜水于鱼鳖之间，君子失时，拱手于小人之下，养蛊时代，生不逢时矣。

视天下为己任，视国仇如己事，一生怀揣教育救国理想，渴望国富民强。然久处洋人圈层，思维模式与行为方式早已西化，与染缸中泡大的各级衙官终究方凿圆枘，格格不入。太刚则折，至察无徒，又缺乏运筹帷幄、折冲樽俎的策略。容闳评价李鸿章“行事反复无常，无定见，感情用事”，李对容闳的看法自也不佳，“汉文未深，又不甚识大体，终是一病”。同僚不解事，愠色见髯苏，一句“不甚识大体”，可谓一语中的，其自幼没有学会观风望气，见风使舵，批评不分善意恶意，爱一个国家就该说三道四，力除私见而共谋公益，但这哪里行得通。人私其利，国私其治，举目四望，朝野上下已无君子之礼、壮士之勇、直言之士，不是生不逢时，此番怡行美德，只堪书中描述。君子怀德，小人怀土，其俨然西式清洌君子。也由于西学背景，一生未任正职，君子死知己，提剑出燕京，今古英雄几同一辙，除与曾国藩外，同历任上司均处不好关系，恭而敬之，敬而远之，故对他的评价，多有明褒暗贬之玄机。广人才、保疆土、助变法、除舞弊、达民隐，却是信而见疑，忠而被谤，在论人不论事的官场，由其操持之事，几多草草收场，有始而无善终。民病我亦病，呻吟过五更，文明的守夜人，只能伫立荒野，接受风雨交加。

秋风初动，四郊飒然，河水浩荡，断崖陡峭，容闳一生惯常鸦片战争至辛亥革命的晚清七十年，此间每遇重大历史关口，国家次次错失机遇。如暗室逢灯，云开月明，其思想正是当时社会的药方，不仅准确预言了未来，还把自己化作历史的一部分，而其身后所发生的每一幕悲剧、每一场灾难，皆成为其思想的注脚。错失过去，意味着错失未来，天理循环，报应不爽，后人思之，唏嘘不已。

道风人格，堪为楷模，生死岂能暌隔，各自在各自的空间里，默默记下了这些人的身后名誉。人虽殁，灯未灭，只因真理不在于新旧，其思其业，仍不过时。遥见有人扫曲径，踏破琼瑶雪满身，那扫雪人，正是容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