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东方
森林里的树木不够高大，但已弥足珍惜，华北平原上除了苗圃，已少这样的林子。
森林里没有车，没有游人，也没有劳动者；森林里只是没有人。森林里只有树，只有寂静。
进入森林之中，树木鳞次栉比，道路没有硬化，在从冬天的硬结状态里松软下来的土地上，干燥使尘土变得很暄。很暄的尘土之中这里那里都冒出了新绿的草，貌似未经现代人打扰过的林中道路，起伏蜿蜒于没有树脚涂白的林中，不是很横平竖直的林中，形成非常罕见的远芳侵古道的景象。这里有一点点古人词句的根基。
在森林中，一下子就有了外面绝对没有的寂静。好像一道看不见的屏障，神奇地横亘在森林和外界之间，不是墙不是篱笆，只是一棵一棵的树，却比墙和篱笆都更有效。
林中的寂静，不单纯因为远离了大路和车辆，还因为树木和刚刚开始绿起来的嫩芽的遮挡。槐树在暮春中的新芽，已然一片新绿。无数棵树，无数的嫩芽，联合起来，形成一堵厚厚的墙，四面透风的不影响视线的墙，却可以如此完美地挡住声音。
制造声音的只有蜜蜂苍蝇和偶尔的鸣鸟。此外，风吹过枯草，败叶摇动，均悄无声息。冬天里的那种呼啸的北方吹动树梢的尖啸没有了。现在是温柔的南风，恰切得始终如不高不低的气温一样不大不小，偶有所感，待细细去追寻，又似不见。
叽叽喳喳地来了几只喜鹊，一下打破了这里的寂静。在他们纷乱的叫声间隙里，深深的树行中的布谷鸟又像是鸣叫又像是呢喃的咕咕声则试图恢复原来的寂静，最终它还是成功了。喜鹊飞起来，带着叽叽喳喳的回响，只剩下咕咕咕咕的呢喃之声。森林中恢复了寂静，比刚才喜鹊到来之前更其寂静的寂静。
森林给人的美好感觉居然是寂静，正是寂静让在平原上的森林中有了高山之巅的神奇感受。寂静让耳朵享福，寂静让视觉纯净，眼前的树与草，树干上萌发的嫩芽，都在寂静中变得异常清晰。让我这近视+花眼的人也突然心明眼亮起来。
森林似老宅，白日像深夜。醒亦是梦。
在这样的环境中吃什么都香。吃是欣喜的表达，吃也是在寂静里确认一下自我的需要。华北平原的物产缸炉烧饼是纯粹的面食，却香比肉食，好像里面什么营养都有。也知道其中无非是面和油、盐和芝麻，外带炉火和手工而已，可在寂静的森林里，它一下就变得神奇起来。寂静不仅使人沉浸于无人的原始自然，也一下就对比出了人类创造的珍贵。在失去哪怕仅仅是对比意义上存在着的原始自然的情况下，人类的创造也会因之受损。在闹市里吃一个缸炉烧饼的滋味，远不及此。
春天的森林里有一种融融暖日下的新意，像是走进了一幅油彩未干的油画。在这样的林中走一走、照照相、吃点东西、睡一觉，这一定是人间的最妙。
森林里的寂静可以排除烦恼，可以刷新人心。为了保持这样一份美好，我很有点自私地想：这个地点是不能外泄的。有点吃惊的是，始终都没有遇到另外任何一个游人，这在人口空前聚集的地方，多少已经算一个奇迹。
在树下铺了雨衣，躺下以后所见到的天光是新鲜的，新鲜的嫩叶以刷洗过的新绿点缀在蔚蓝的天空中。就这么躺着，连一向喜欢听的音乐与小说广播也不听了。不需要任何声音，任何人类的声音在这样的寂静里都是不匹配的。体会这样的寂静就应该一个人，一个沉默的人，不能三五成群，那就体验不到其中的妙处了。小睡一刻，物我皆忘，恍如崭新的世界。
人生中如果说还有什么特别值得向往的享受，大约这森林中的寂静就是其中特别重要的一种。在日新月异的建设大潮中，能不能在以后还重复这样的享受，是完全没有把握的。
也许是大数据在追踪，也许是你关注着什么，什么就会出现的关注效应。更可能是你对某种物象有感觉，关于那个物象的一切信息就会自动为你所捕捉。在偶尔翻看手机的时候，就听到了格里格的钢琴曲《寂静的森林》。以现在的眼光看来，十九世纪末的格里格创作这首曲子，是在大自然绝对不被人类打扰的自然唱主角的时代，何况还是在山水自然保护得很好的挪威。果然，他所描述的森林里的寂静是湿润的，这和二十一世纪华北平原上的春天的干燥气氛迥异。相同的是在寂静中悠然漫步的节奏，是身心都可以毫无挂碍地放下的宁和。
整首曲子没有高潮，没有变奏，从头到尾都是一种怡然平静的氛围，是用声音描绘出来的寂静。这样的音乐的确在一定程度上诠释了自己现在于这寂静森林中其实还非常有限的感受。
没有感受其实就没有艺术欣赏，更不会有艺术创造。在真实自然环境中的感受，是我们欣赏艺术并且借助艺术传达自己的感受的不二法门。舍此断无他途。在这个普遍远离了自然的时代里，那些始终生活在钢筋水泥的城市中的创作者的创作质地，由此可知一斑。
在森林里遇到的唯一一个人是搭了帐篷放蜂人。黑黝黝的蜂箱子一圈一圈地摆在树下，飞舞的蜜蜂嗡嗡嗡地形成宏大的声响，和鸟鸣一样，烘托着森林里的寂静。防蜂人显然被森林里的寂静浸泡久了，长久的沉默已经是他生存的常态。他是完全符合森林里的寂静气质的人，是一个与树木融合了的人。
一直到我从另一个方向走出森林遇到保安的时候，才明白森林里没有人的原因。我们的土地上处处都有保安，连森林这样自然植被的所在也有。保安指着我的鼻子说：出去。防疫。不让进。
他好像完全没有被森林的寂静所浸染，有的只是一朝权在手的不容置疑。
联系客服
